自從三年前父親去世,年幼的夏目貴志一下就成了無人撫養(yǎng)的孤兒。
靈堂里,黑白的照片永久地鎖住了溫柔的父親。
夏目被姑母牽著,天真的眸子里閃動悲慟的色彩。死亡,這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接觸,也是最慘痛的一次。他的人生,從此拐了一個彎,駛向了未知。
“不要帶走我的父親。”哭泣著的孩子哽咽著說出沙啞之音。
可憐的孩子。人們的心中有著相同的念頭,但是他們停在原地,只是用慈悲的目光注視著他,并不靠近。
“唉。”不知是誰發(fā)出嘆息,原本乖巧哭泣的夏目掙脫了牽住他的手,跑向供奉遺照的地方,撕扯空氣苦苦哀求著。
婦女不忍地上前,溫和地抓住幼小孩子的雙手,放柔了聲音道:“貴志,你父親已經(jīng)永遠地睡著了。今后,你就跟著姑母一起生活吧,好不好?”
夏目沒有回答她的話語,無力地望著一個方向,低喃著什么。
第二天,他們收拾了他為數(shù)不多的行李,搬去了第一個寄養(yǎng)的家庭。
他們有自己的孩子,夏目清楚地知道自己是外來客。姑母對他很好,總是會安慰他:將這里當成自己家就好。
從什么時候開始,姑母不再這樣說了呢?
可能是在他晚上看見了貼在窗戶的擁有恐怖面容的妖怪,而大喊大叫的時候;可能是在他差點撞倒他們家孩子的時候;可能是因為他無數(shù)次用“謊言”吸引他們注意力的時候……夏目不知道,只是在離開姑母家后,徹底明白了一件事。
他沒有家了。
他要寄宿在別人的家里,和他們一起生活。所以,要懂事一點,不要給他們帶去麻煩。他是個拖油瓶,要乖……
夏目力所能及地行動著,他認真地聽大人們的每一個吩咐和囑托,會在飯點給他們拿碗筷;會在他們出去玩的時候,安靜地自己待著;會好好地照顧自己……但是,這些都沒有用。他離開了第二個借住的地方,到了如今的武藤家。
告知他人他所看見的奇怪東西,會令他陷入一種孤立無援的境地。在經(jīng)歷了幾次被當騙子以及不小心和同齡人起沖突后,夏目學會了沉默。
武藤建昌是他的遠房親戚,已經(jīng)和優(yōu)子阿姨領養(yǎng)了他九個多月。他們很少會管夏目的事情,大多數(shù)時間,他們只會目光溫柔地陪著正讀幼兒園的可愛女兒,武藤美和子。
最近,他們落在他身上的目光變多了。這并不是一種好的現(xiàn)象。這意味著,也許很快,他就要從武藤家離開,去往下一個寄宿的家庭。
夏目還不想離開,但是他無法找到留下的借口,也無法向他們說出挽留的話語。
今天,武藤一家如往常一般,將女兒送去了舞蹈班,留他獨自一人看守房子。
下午,優(yōu)子抱著美和子回來,喊著夏目過來煮茶,然后自己去了廚房。優(yōu)子教過他茶道,夏目也學得很好。
美和子跪坐在實木地板,用著亮亮的眼睛看他行云流水的動作。她喜歡這個安靜又有些古怪的哥哥,但是媽媽好像不喜歡哥哥。
“夏目哥哥,你要離開我們家了嗎?”她不經(jīng)意提出的疑問,狠狠地打落夏目的手,倒水的茶勺傾斜著,歪向了茶碗口。
夏目放回了茶勺,勉強地笑著,小聲道:“你媽媽和你說的嗎?”
“媽媽說夏目哥哥要去別人家了。”美和子有些難過地微皺起眉,看向夏目的目光滿是不解。“留在這里不好嗎?美和子不想夏目哥哥離開。”
這不是他個人意愿能決定的事情。夏目一時沉默。美和子可以輕易地說出請求的話語,他卻不能這么做。武藤一家照顧了他九個月,已經(jīng)很好了……要是說出來的話,一定會給他們帶來困擾的。
他不知道怎么回答美和子,夏目只能轉移美和子的注意力,開始收拾落在地上的水漬。
他明明已經(jīng)習慣了分別,可聽到消息的時候,還是會難過。
離開武藤一家,可能就會去下一個親戚那里借住,也就意味著,需要轉學。他好不容易交上的朋友,也需要向他提出告別。然后,再次回到孤身一人的狀態(tài)。
他和寺崎不過剛認識不久,關系好像也沒有那么深,只是,從心間傳出的沉悶聲響,向著頭部蔓延而開。夏目眨了眨眼睛,壓下繼續(xù)深思的念頭,換了一種思考方式。
如果三年級剛轉來的時候就同班,可能他們就會有更多相處的時間了吧?那樣就很好啊,他說不定就不會被他們當成騙子了。
夏目嘴邊揚起些微的弧度,低垂下的眼眸溫潤,似是拂曉,有暖意也有著冷感。
美和子微愣,握了握拳,目光堅定。如果夏目哥哥離開他們家會變得開心,那美和子就不能阻止。
客廳傳來呼喚他們的聲音,夏目收起紊亂的思緒,端著一些茶具走出,美和子亦步亦趨。
坐在沙發(fā)上的優(yōu)子抿住唇角,喚女兒走向她。美和子搖頭道:“等下,等夏目哥哥分完茶。”
被愛意環(huán)繞的人才能理所當然地說出拒絕。美和子和他不一樣。夏目長睫毛輕顫著,手上的動作不停。
略顯古樸的幾個茶杯里,藏著茶杯妖怪。接到滾燙茶水的瞬間,長出了雙腿,嘴里喊著“燙燙,不喝不喝”向著美和子沖去。
夏目下意識地拽過美和子到身后,伸出手想要攔下四處奔跑的妖怪。
弄濕了木地板,他干的。
茶杯碎了一地,他干的。
美和子摔倒了,他干的。
妖怪不知所蹤,只有他留下面對生氣的優(yōu)子。
優(yōu)子阿姨已經(jīng)對他生氣很多次了,她暫時不想見到他,夏目就從武藤家里暫時走了出來。他沿著熟悉的道路慢慢地走,看見小妖怪也不閃避,徑直地問:有沒有見過像我一樣能看見你們的人類啊?
大多數(shù)小妖怪都驚慌失措地跑掉了,唯一的一只小妖怪,回答了他的問題。
[我昨天告訴過你了啊?]
夏目一愣,認出它是那只躲在石頭后的妖怪。寺崎還說下次要直接抓住它,可它不會再匆匆逃跑了。
他和小妖怪其實蠻像的,他因為沒有接觸過妖怪,所以害怕。它因為沒有接觸過人類,所以害怕。
為什么要害怕呢?因為回異于我們的外貌特征?還是因為未知而害怕?
寺崎看不見妖怪,可他能感覺到妖怪的存在。看不見卻能感覺到它們的存在,不是更加令人害怕嗎?可寺崎什么也不怕。
他想成為寺崎一樣的人,不恐懼任何妖怪,理智地想辦法面對現(xiàn)狀。
遇到無法匹敵的敵人可以先行逃跑,等掌握了足夠的信息再來應對。遇見弱小,有能力就可以伸出援手。像寺崎一樣,成為一個內(nèi)心強大又溫柔的人。
夏目柔和了眉眼,對著小妖怪說:“抱歉,又問了你一次。謝謝你,又回答了我。”
妖怪眨著眼睛,害羞地躲在石頭后,[不客氣啊,人類。]
夏目又往前走去,一路走到了小公園,見到了呆呆的鈴音。
見到了路過的寺崎。
寺崎問他為什么會在這,夏目眉眼彎彎,說道:“我也路過啊。”
他都不知道目的地,一直都是在路上。
寺崎看著表情和平時并不一樣的夏目,用核心仔細分析著。
他沒有說話,夏目恍惚地陷入自己的思緒。
寺崎沒有任何表情的時候,其實很好看。他喜歡真實的東西,不喜歡謊言和欺騙。寺崎承認了他用溫和的假象欺騙他人,作為被欺騙的一員,夏目卻覺得自己無法生氣。寺崎對他說真話了,不是嗎?
他有時候無法分清妖怪和人類,可能也無法分清寺崎表露在外的真假。
溫和笑著的寺崎對他說的話,有多少為真,多少為假,他不知道,也不想追究。他愿意相信自己的眼睛,愿意相信寺崎。
在僅剩的時間里,夏目想和寺崎待得久一點,至少分別的時候,不會留下太多的遺憾。過段時間,他就不會給寺崎添麻煩了。
夏目低著眼微笑,寺崎愣了一瞬,也低著眼微笑,問道:“假嗎?”
“假啊,都沒有溫度。”夏目回。
假就好。寺崎點了點頭,抬起手撐大自己的眼睛,湊近夏目道:“模仿你的,百分百一致。”
夏目笑容頓時僵住,抿起了唇。他也不想這樣的,總不能又在寺崎面前哭吧?
“我不太想看見你的假笑,有點,怪。”寺崎一字一頓地說著,眸子里滿是認真。
面前人類一反常態(tài)的笑容,有點奇怪。他感覺自己也有點奇怪,說不上什么感覺,就是,怪。
因為和妖怪接觸久了嗎?被妖力侵蝕了?再全面殺一次毒吧。寺崎有藏想著,啟動了核心之中的程序。
夏目低嘆,既然笑不出來,那就不勉強了。
他瞥過頭,望向一側的滑梯,低道:“寺崎,春游我可能不去了。”
“為什么?”寺崎慢慢放下了手,平靜問。
夏目回答地極快:“沒錢。”
他先前還在猶豫要不要問優(yōu)子阿姨,現(xiàn)在都不知道哪天就走了,更是不需要問了。
“我給。”寺崎不加思索地說。
春游,自愿參加并不做強制性要求。一般來說,學生們都會去。
夏目轉回頭,慢吞吞道:“不用,你也沒錢。”寺崎腦子聰明,都要想辦法掙錢,他不如寺崎聰明,但也知道,不該受他的恩惠。
寺崎眨了眨眼,說:“我有很多珠寶,可以賣很多錢。”
所以,不用擔心沒錢。只要他想去,根本不用擔心這個問題。可是他不想去,可能也不是不想去,家里人可能不給他去。那也很好解決啊,和他們說一下就好了。
寺崎拉起夏目的手往回走,道:“我餓了,去你家吃頓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