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新婚
等他洗漱完畢,帶著一身水氣再回來,就覺得內室的氛圍略顯粘稠。
特別是當林黛玉主動上前,拿著布巾替他擦頭發時,讓他覺得自己頭皮泛起一陣酥麻,仿佛滿頭烏發隨時能夠炸起來一般。
且這股酥麻還一直往下蔓延,先是耳根,再是脖頸,幾乎轉瞬間便順著脊柱竄到了尾椎。
徐茂行差點跳起來。
“不……不用了,我自己來吧。”他用多余的動作掩飾自己的緊張,伸手去奪黛玉手中的布巾。
但此時是他坐著黛玉站著,因而黛玉稍一踮腳尖兒把手臂抬了起來,就讓他那一搶撈了個空。
“怎么,你還害羞呀?”林黛玉歪頭笑他。
“不是,誰……誰害羞了?”徐茂行強行挽尊道,“我都這么大了,擦頭發的小事自己能干了。讓別人伺候我,我可沒那么腐敗。”
實際上,雖然他打小就有小廝徐壽做玩伴,還真沒有事事處處都讓對方伺候。
徐壽平日里的主要工作,也就是幫他端個水、拿個膳食、他要干壞事時幫忙放個風……都是些雜活,性質類似于前世家里請的阿姨。
哦,做壞事放風除外,在他家做了好多年的阿姨非但不會幫忙,還會把他說教一頓。
——至于再多的,能自己干的他都自己干了。不然總覺得自己好像是個殘廢,不是殘廢也變殘廢了。
“行了,你就坐好吧。”林黛玉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一邊繼續擦一邊隨口道,“自己擦頭發到底不方便,總有夠不到的地方。今兒我幫你擦,改明兒我洗了頭,你再幫我擦不就行了?”
還有一句話她沒說出來:前世咱倆成婚之后,你脫衣裳穿衣裳,哪一樣我沒幫過忙?這時候倒矯情起來了。
不過她雖沒說,但以她對徐茂行的了解,已經知道若是自己說出來,對方會是什么反應了。
他一定會色厲內荏,梗著脖子說:“那不一樣,那是咱們夫妻間的情趣。”
只是這樣想著,林黛玉就忍不住笑了起來。徐茂行還以為她是在笑自己的窘迫呢,一下子就急了起來,站起身來就跳遠了。
“我自己擦,我自己擦,可不敢勞煩你。”
黛玉就知道他這是不高興了,耍小脾氣了。
“我不是在笑你。”林黛玉努力板著臉,盡量讓自己顯得真誠,“我是忽然想到了咱們前世的女兒,她也像你這么倔。”
徐茂行信了。
他明顯愣了一下,自己乖乖坐了回來任擺弄,好半天終于忍不住問道:“原來咱們還有個女兒啊?她……她叫什么名字?長得像你還是像我?”
而后又自己笑道:“咱倆長得都好看,不管是像你還是像我,包管都是個美人坯子。”
“你還真是不謙虛!”林黛玉失笑,神情忽然有些悠遠,替他擦頭發的動作也逐漸慢了下來,“她呀,單名一個櫻字,櫻桃的櫻,相貌結合了咱倆的優點,打出生起就能看出是個美人坯子。”
徐茂行又追問:“那她是什么性格的?是活潑還是文靜?喜歡學文還是喜歡習武?咱們倆有沒有讓她開心快活地過一輩子?”
前世那二十多年給他留下了烙印,讓他一直堅持:父母既然把孩子帶到了這個世上,就一定得保證能給孩子一個安穩輕松的生活環境。若是做不到,就不要把孩子帶到這世上來受苦。
頭發已經擦得半干,林黛玉順手把布巾搭到了屏風,牽著徐茂行的手,一起坐到了床畔。
“當然。”她別用和徐茂行一樣理所當然的語氣說,“咱們的女兒,當然是這世上最自由、最快樂的小姑娘。
她不想成婚,沒人逼她。玩到三十多歲想生一個孩子,也都隨她的心意。
雖然總有流言蜚語,可人生在世,誰能保證不說人,誰能保證不被人說?
家里人都支持她,親近的人也都支持她,這也就足夠了,不是嗎?”
“那就好,那就好。”徐茂行松了口氣,得意笑道,“這樣說來,我這個爸爸做得還不錯。”
由于沒經過什么打擊,他如今的心態還比較幼。驟然得知自己有一個女兒,真的很怕自己擔當不起父親的角色。
這輩子的新婚之夜,兩人并排躺在床上,說了一夜未來的女兒。徐茂行是興奮得睡不著,林黛玉是笑著縱著他胡鬧。
等到第二天一早,兩人按規矩去敬茶時,父母兄嫂看著他倆一個比一個重的黑眼圈,不由面面相覷。
——這倆不是說好了,如今年紀小先不圓房嗎?不圓房還搞成這樣,若真圓了,那還了得?
但也沒人當面問什么,等他們小兩口安安穩穩敬了茶,作為婆婆的連夫人帶著林黛玉,重新把家庭成員認識了一遍,把禮數給做全了。
而后,甄夫人笑著把林黛玉拉走了,連夫人才板起了臉,問道:“二郎,怎么回事?是不是你胡鬧了,鬧得兩個人都沒睡好?”
徐茂行“嘿嘿”一笑,直接就默認了。
“你呀,都成婚的人了,一點兒都不知道穩重!”連夫人恨鐵不成鋼地點了點他的額頭,自己臉上卻沒繃住笑意。
徐茂行剛蹭上前,又是端茶遞水又是捏肩揉背的,滿臉諂媚道:“主要就是剛成婚,太激動了嘛。娘您教訓的是,往后我再也不敢胡鬧了。”
連夫人享受著兒子的殷勤,一邊刮茶沫,一邊哼笑道:“往后你也是成家的人了,但凡你的事都有你媳婦兒管著。你胡鬧不胡鬧的,跟我說沒用,只要你媳婦兒不嫌棄你就行。”
“您放心,她肯定不嫌棄!”徐茂行脫口而出,說得那叫一個自信滿滿。
徐景行“噗嗤”一笑,見弟弟看了過來,便道:“為著你成婚,何先生給你放了三天的假。今日你們兩口先休息,明天可別忘了帶著禮物去拜訪先生。”
“哥,你放心,就算我忘了,咱們二奶奶也忘不了。”徐茂行笑得滿臉嘚瑟,又轉向自己老爹,“爹,不知您有什么吩咐?”
徐甘不高興地瞪了大兒子一眼,冷笑道:“該叮囑的都叮囑完了,我還有什么好叮囑的?”
——雖說是長兄如父,但你這當哥哥的,把爹該說的話都說完了,是不是太過分了點?
徐景行只做不知,微笑、低頭、喝茶,一氣呵成。
見自家兄長不接茬,徐茂行只好自己上陣哄爹,說了好些奉承話,把“父親”的重要性捧到天上去,才算是讓徐甘滿意了。
“好了,好了,你是頭一天成婚,合該早些回去陪你媳婦兒,就別在這里磨蹭了。”
說著這話,他還趕蒼蠅似地擺了擺手,就仿佛徐茂行方才那些話,都是自動自發、自甘自愿說的一樣。
徐茂行被他噎得不上不下的,冷笑道:“怎么,我是新婚才該陪陪妻子,老夫老妻的就不該多陪陪了?”
話音未落,連夫人就已經看了過來。徐甘眼皮子一跳,偷偷瞪了給自己挖坑的小兒子一眼,擺手道:“行了,行了,都回去吧。我和你娘這里,不用你們獻殷勤!”
徐茂行這才氣順了,和大哥對視了一眼,兄弟二人一起忍著笑退了出去。
出了門之后,徐景行笑道:“你今日這么給爹使絆子,小心他日后給你小鞋穿。”
“嗐!”徐茂行渾不在意,“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憂。先把今天過痛快了再說,日后的事日后再說。”
徐景行無奈地搖了搖頭,“好了,我也懶得說你。這時候弟妹應該已經回去了,你也快回去吧。”
他了解自己的妻子,知道甄夫人是個極有分寸的人。黛玉新婚,甄夫人會拉著她說會兒話表達善意,卻不會過多的占用人家小兩口相處的時間。
“那大哥再見,我就先回去了。”
說話的時候,他已經開始往回跑了,只是遠遠地背著徐景行揮了揮手,背影歡快得像是一只奔向胡蘿卜的兔子。
等他回到夫妻二人居住院子,里面比著往日多了許多人來回走動,看見他都笑瞇瞇地行禮喊“二爺”。
因著要成婚的緣故,整個院子已經煥然一新。門窗廊柱全都刷了新漆,窗紗也全部換了茜紅色的新紗。
來往的那些人主要是把成婚前掛上去的彩綢,還有多余的宮燈取下來。
他擺了擺手示意這些人不必多禮,忙自己的就行,腳步輕快地進了屋。
黛玉正領著丫鬟們收拾屋子,把一些過于喜慶的擺件都收了起來,又按照她的喜好,開了嫁妝箱子重新裝點房屋。
徐茂行對這些一向是無所謂的,再者黛玉的美商極高,由她收拾出來的屋子,清雅與清貴并存。哪怕是并不喜歡這種風格的人看了,也免不了要點頭稱贊幾聲。
“里間收拾好了嗎?”徐茂行問。
林黛玉看了他一眼,隨口答道:“已經好了,你先進去歇著吧,我這里也快完了。”
徐茂行便沒在這里耽誤事,直接就進去了。
內室靠窗的地方設了個小書架,里面一半放的是黛玉最近要看的書,另一半則是放置著徐茂行科舉要用的書。
他隨手拿了本《中庸》,歪在榻上打發時間。
等林黛玉把屋子都收拾好了,進來看見他在看書,便放輕了腳步,自己也拿了一本,與他各據一角賞玩。
太陽的光輝透過窗紗射進來,在地面上演繹一出物換星移。
兩人各看各的書,卻是一片歲月靜好。
第202章 拜訪何先生
等自鳴鐘的時針指到十點,雪雁掀簾子進來,叫兩人去用早膳。見兩人一人把著坐榻的一邊,各自看書都入迷了,不由就笑了起來。
她先走到黛玉身邊,一把奪了黛玉的書,笑道:“我的好奶奶,平日里你只叫我做呆雁,近日怎么你也呆起來了?”
林黛玉猛然回神,嗔道:“我正看書呢,你又來作怪!”說著就要伸手把書奪回來。
雪雁一手把書拿遠,一手指了指墻上掛著的鐘,挑眉道:“喏,你自己看看什么時候了?奶奶莫不是忘了昨日太太交代的?”
昨日臨出嫁前,賈敏也向每一個送女兒出閣的母親一樣,縱然心中不舍,還是對她千叮嚀萬囑咐。
教她到了婆家之后,一定要把從前做姑娘時的脾氣收斂起來;要懂得孝敬公婆,到了用膳時候,伺候婆母要殷切。
雖然黛玉心里知道,婆婆連夫人不是那等愛磋磨兒媳的。但畢竟是新婚第一天,有些規矩該守還是要守的。
倒不是林黛玉多么喜歡守規矩,而是她心里明白:就算連夫人不喜歡磋磨兒媳,也絕對不會喜歡一個剛進門兒就對她不敬的兒媳。
其實很多人都是這樣:可以不要求人人都遵守規則,但絕對不喜歡有人從一開始就表現得完全不在乎規則。
尤其是那些規則中受益的團體。
而在婆媳關系中的規則,自然是對婆婆有利的。
為了日后的長治久安,先隱忍一時又有何妨?
因而,聽雪雁說已經到了用早膳的時候,林黛玉吃了一驚,懊惱道:“哎呀,多虧你提醒我,不然就誤了時辰了。”
此時徐茂行也早已從書海中掙扎了出來,一邊把書簽夾進去,一邊頭也不抬地問:“誤了時辰?誤了什么時辰?”
那邊黛玉已經招呼人拿了衣裳進來,自己領著雪雁去了屏風里面,又叫兩個小丫鬟在外面幫徐茂行替換。
徐茂行道:“其實我自己換也行。”
“好了,這會兒就別想那么多了。”林黛玉嗔道,“情況緊急,讓他們幫忙還能快些。”
于是徐茂行便也不再多言,由著兩個心靈手巧的丫鬟伺候他穿了大衣裳,和林黛玉一起去了前廳。
路上他又問:“你那么著急,到底做什么呢?”
林黛玉低聲道:“雖然咱們兩家來往頗多,母親待我也像親女兒一樣,但今天必竟是我頭一日做新媳婦,該立的規矩還是要立的。”
徐茂行一愣,仔細回想一番當初嫂子嫁進來的時候,安撫道:“你放心,娘最多也就是意思意思。而且,就只有今天。”
想當初甄夫人進門時便是如此,兩個都是兒媳,再怎么著也不會厚此薄彼吧?
——以上,就是徐茂行說那些話的依據。
林黛玉橫了他一眼,用只有兩人聽見的聲音笑道:“你莫不是忘了,我可是親身經歷過的,不比你清楚?”
徐茂行愕然一瞬,啞然失笑,點頭道:“對對對,你肯定比我清楚。”
等夫妻二人到了正院,就看見大哥徐景行站在天井里。雙方相互見了禮,他便上前拉著徐茂行說:“走吧,咱們到那邊葡萄架下坐坐,等會兒你嫂子他們出來了,再各自回去用膳。”
徐茂行還是不大放心,又叮囑了林黛玉幾句,才一步三回頭地和徐景行一起走了。
那副模樣,讓徐景行忍不住笑道:“人都被你娶回來了,從早到晚還不夠你看的?這會兒先把心神收回來,好好和你哥哥說說話又能怎的?”
徐茂行連忙陪笑,兄弟二人便去了葡萄架下。
此時藤蔓纏繞,巴掌大的葉子密密匝匝,垂下來一串又一串的青葡萄,大些的已經有小拇指肚大,小的卻似米珠一般。
兄弟二人坐在這里說了會兒話,林黛玉和甄夫人也果然很快就出來了。雙方就此分別,回了各自的院子。
徐壽交代過的人把早膳端了上來,一半是江南的特色,一般是京城這邊的口味。
兩人吃完了之后,又換了出門的衣裳,帶著昨天準備好的四個盒子、兩匹綢緞、兩對金錁子和文房四寶,一起坐車去拜見何先生。
何先生家住城南,有一個一進的四合院,攏共七八間屋子,卻密密匝匝住了祖孫三代十幾口人。
他有兩個兒子三個女兒,三個女兒都已出嫁了,兩個兒子也都有了孩子。
東富西貴南貧北賤,就是京城大致的格局。
何先生的家境在城南這地界算是好的,但也僅限于城南這一帶而已。徐家的馬車一進來,立刻就像西洋景一般,吸引了道路兩邊玩耍的所有孩子。
馬車嚕嚕往前行,那些孩子便聚集在一起,跟著馬車往前跑。見馬車停在了何家的門口,好多孩子便故意大聲嚷嚷:“我就說是何家的親戚,別人家的親戚也不能夠有這排場。”
他們是想引起馬車里人的注意,也是想在小伙伴們面前長臉。
等徐壽上前敲開了門,出來一個打扮利索裹著頭巾的青年婦人。那婦人一看見馬車便即了然,笑道:“是徐二爺和二奶奶吧?快進來吧,公爹已等候多時了。”
徐茂行先下車,又回身扶著林黛玉下來,兩人一起對那青年婦人行了個禮,道了聲“有勞”。
那婦人雖荊釵布裙,卻是不卑不亢,并不因兩個衣衫華麗的人對自己行禮而無措,也不露半點得意之色,指是笑著請二人進去。
雪雁領著兩個小丫鬟伺候在主子們身邊,徐壽則是和兩個小廝一起,把帶來的表禮抬了進去。
那青年婦人引眾人入內之后,便去西邊廚房拿了些糕點,出來散給了那些孩子,叫他們到別處玩耍去。
一進的院子雖然不大,但有樣好處很大,那就是敞亮。只要人一進去,各屋就都能聽見動靜,若是開著門,一抬頭就能看清院子里所有的情況。
所以徐茂行他們一進來,正坐在堂屋檐下的一群人便都看見了他們。
正在翻書的何先生把書收了起來,轉身遞給自己大孫子,叫他拿去書房放好。
有兩個女孩子正在摘菜,不妨客人忽然來了,有幾分手足無措,被一個頭發花白的媼嫗拍了拍腦門,慌忙收拾了柳筐,一起往西面廚房去了。
一個中年和一個青年跟在何先生身后,一起迎了上來。徐茂行知道,那是何先生的兩個兒子。
何先生五個孩子里,何大郎是最大的,何二郎是最小的。兩人雖是兄弟,歲數卻差了十幾歲。
往日也聽何先生說過,他雖然有兩個兒子,卻都不是讀書的料。如今大兒子在一個書肆里做掌柜的,小兒子勉強得了個秀才的功名,還在苦苦支撐意圖考個舉人。
不過這些都是外話,徐茂行快步上來行禮,林黛玉也對媼嫗道了萬福,被她拉著進屋去了。
何先生笑呵呵地把他扶了起來,嘴里嗔道:“怎么這么早就來了?也不在家多歇歇。”
看這時辰,再算算路程,小兩口竟然是剛用完早膳就出發了。
徐茂行道:“我心里急著來見先生,也沒注意早不早。”
一行人到了堂屋,圍著一個八仙桌落座,何先生正式給他介紹了自己的兩個兒子。
不多時,先前開門迎接的那青年婦人,端著個原木茶盤走了進來,把四盞茶分別放在四人面前,微微福了個身就退了出去。
何先生道:“這是我那老二媳婦,全家上下就數她最麻利。自從她進門,里外多賴她操持。”
二兒媳姓溫,是個秀才的女兒,前年何二郎中了秀才之后才嫁過來。
秀才的女兒嫁秀才公,也算是門當戶對。
徐茂行一邊陪著何先生說話,一邊暗中觀察何家的兩個兒子。
何大郎的性子倒是有幾分圓滑,不然也做不成掌柜的。何二郎性情比較木訥,屬于戳一下動一下那種。若是沒人搭理他,他能從頭到尾不說一句話。
也怪不得何二郎已經中了秀才,何先生卻不愿意專心在家培養兒子。
就這性格,在讀書上又沒什么天分,以后夠嗆能入仕途。
四人坐了一陣子,溫氏進來收拾了殘茶,順便說了句要開席了。
不多時,便有一個半大小子和兩個半大姑娘魚貫而入,手里都端著托盤。
這些都是何大郎的孩子,何二郎只有一個女兒,還不滿周歲,自然是無法幫忙的。
他們來回走了三趟,八仙桌上面放滿了家常菜。
何先生知道他不喝酒,在何大郎要勸的時候先制止了,親手給他盛了一碗魚湯。
雖然勸酒不成,但何大郎卻沒半點氣餒,一直堅持挑起話題和活躍氣氛。
徐茂行也很是配合,一頓飯可以說是賓主盡歡。
等他們告辭離去時,何大郎明顯是戀戀不舍。直到徐茂行說了,過兩天到他們鋪子里去逛逛,對方這才歡喜送行。
等馬車起行之后,林黛玉問他何家的兩個兒子如何,徐茂行先是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
“到底是好,還是不好呢?”林黛玉歪著頭問。
徐茂行沉吟了片刻說:“說不來好還是不好,不過是蕓蕓眾生里的大多數罷了。”
無論是圓滑事故的何大郎,還是木訥遲鈍的何二郎,都算不上出眾,但也不是什么大奸大惡之人,可不就是蕓蕓眾生里的大多數?
若是徐甘不曾考上,他和大哥也沒天份,如今的徐家,想來與何家也差不了多少,是比何家有錢些罷了。
穿越多年,徐茂行頭一次直觀地感受到,科舉在這個時代的影響力。
林黛玉無不可惜道:“比郭先生家里的差遠了。”
徐茂行有些無奈:“我的好姐姐,這輩子咱們不一定和郭先生有緣,你就別可惜了。”
說到這里,他又話鋒一轉,說:“你也不想想,何先生都那個歲數了,若是他兒子真有出息,又哪里需要他一大把年紀了還出來坐館?”
再者說了,他這輩子又沒準備做官,更不需要何家子弟有出息和他互為臂助。
林黛玉道:“我也沒那個意思,只是見過了最好的,心理落差難免大一點。”
哪怕何先生只比郭先生差一點也好,但兩者相比,實在是差得有些遠了。
第203章 翁婿開誠布公
三日回門,是整個婚禮流程的最后一項禮節。
等到了當天,徐茂行頭一回比林黛玉醒得早,還把對方薅了起來,并得意洋洋又理直氣壯指責她一點都不積極。
頭一次反被指責的林黛玉:“…………”
——還真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
連夫人早準備好了回門禮,甄夫人也添置了些。再加上林黛玉兩口子收拾的,雜雜拉拉有十幾個箱子。
兩人的馬車在前面走,后面二十多個小廝抬著箱子跟著,一路上十分招搖,惹來好多看熱鬧的。
三日前那場婚禮還歷歷在目,看熱鬧的人打聽出來是林家姑爺走親戚,不免又把那十里紅妝翻出來津津樂道了一番。
那日的嫁妝豪奢,今日的回門禮也算是首屈一指,就有人說徐林兩家都是敞亮人。
當然也有那心里不是滋味的,又拿林家只有一個獨女說事,說徐家怎樣都是占盡便宜,林家再怎么樣將來全副身價也是人家的。
這都是人之常情,且都是無關緊要之人,自不必一一備述。
倒是林家莊子上那些嚼舌根的,惜春回家之后從自家仆婦口中得知,性急的她當天就給林黛玉寫了信。
林黛玉看完之后只是笑了笑,把這事告訴了母親便沒再管了。
倒是把賈敏氣得不輕,派了心腹人在莊子上住了半個月,把那些人好生敲打了一番。
領頭嚼舌根的,狠罰了三個月的月錢,好叫他們長長記性。
再說他們這回門禮弄出這么大的動靜,剛走到林宅所在的那道街,看門的院公就得了消息,一面著人打聽姑奶奶和姑爺走到哪兒了,一面進去通報老爺太太。
林如海夫婦既忐忑又歡喜,心里知道女兒不會過得不好,但到底是驟然離了自己身邊,哪有不擔憂的?
直等小夫妻二人真正出現在他們面前,看著女兒紅潤依舊的臉色,還有那喜氣盈腮的神態,他們才算徹底放下心來。
“好好好,都別多禮了,快進來吧。”賈敏一手扶住女兒,一手托住女婿,拉著兩個孩子當先走了,倒把林如海落在了后頭。
林如海捋著胡須無奈地搖了搖頭,臉上卻盡是笑意。
正堂里早已擺好了茶點,見主子們進來了,立刻就有婢女奉上茶來,又默默退了出去。
當著徐茂行這個女婿的面,賈敏就問女兒:“驟然離了家,還習慣嗎?”
正喝茶的徐茂行差點沒被嗆住,他愕然看了自家岳母一眼,苦笑道:“娘,您還真不把我當外人。”
按照常理來說,這種事情不是得等到他這個嬌客被岳父引走去書房說話時,母女二人關起門來說體己話嗎?
就這么半點不避諱他,真的好嗎?
賈敏橫了他一眼,笑罵道:“往日里在我這里,什么調皮搗蛋的事沒做過?如今真成一家人了,你倒是矜持起來了。”
也就這一句話,徐茂行立刻拱手告饒:“是我的錯,是我的錯,我不該瞎矯情。岳母大人,您有話放心說,大膽問。”
這番耍寶唱念做打俱全,連主子們帶周圍伺候的仆人們,全都被他逗得前仰后合。
他顯然是沒拿自己當外人,林如海夫婦嘴上不說,心里也覺得滿意。
雖然經過一番變故,林如海已經想通了,不再對生男嗣執著。但對于“找個女婿或弟子傳承衣缽”的想法,卻始終沒有淡去。
他可以把女兒當成兒子養,可以把黛玉培養得足夠在官場上如魚得水。
可林黛玉畢竟是個女孩,這個時代對女子苛刻,不許他們進入官場。他為官多年攢下的人脈,就算是有心傳給女兒,那些人脈也不認呀。
所以,對于徐茂行這個女婿,他的想法不免復雜了許多,對待女婿時的態度也有些割裂。
一方面,他想把女婿當成親兒子那樣,做錯了事可以由心訓斥教導;另一方面,他更清楚女婿不跟他姓林,怕哪一句話看了人家的忌諱,人家就不愛搭理他這個老岳父了。
一方面,他希望徐茂行在他們家隨意一些,最好把這里當成自己家;另一方面,他又不想對方太過隨意,襯得自己這個岳父沒有威嚴,日后不好為女兒撐腰。
好在他城府足夠深,這些東西都只是在心里來回蕩,卻沒有露出來一點。
相比之下,賈敏的心思就簡單多了,也坦蕩多了。
只要徐茂行對她女兒好,其余的賈敏都可以包容。
等來生家的指揮婢女換了新茶,翁婿兩個和母女兩個終究是分開了。
賈敏領著女兒去了內室說體己話,徐茂行縱然舍不得黛玉,也不好違背岳父,只得老老實實跟著林如海去了書房。
少了兩個女人調和,氣氛仿佛一下子就緊繃了起來。
見徐茂行老老實實站著,林如海笑著指了指對面的椅子,“快坐吧,跟自己家里是一樣的。”
徐茂行“嘿嘿”一笑,也沒再推辭,直接就坐了下來。
林如海一邊把玩鎮紙,一邊問道:“最近書讀得怎么樣?”
“何先生說還好,等下一屆鄉試,叫我下場去試試。”徐茂行直接回答。
或許是沒有做官的心思,科舉這件事對徐茂行來說,壓力也不大。因而他提起科舉時,無論是神態還是語氣都特別放松。
而人一旦提起某件事時十分放松,就能顯露出一股非一般的自信來。
這自信落在林如海眼里,就是他學問扎實,教書的先生也壓了他一定能過,所以才能有這份從容自在。
他心里滿意,臉上的笑容更濃,捋著胡須點了點頭,說:“你年紀還小,等中了舉人之后,也不必急著立刻就考進士。多沉淀沉淀,能得個好名次,也能在圣人面前留個好印象。”
雖然狀元榜眼和探花每三年都會有,但相比于二甲進士們,還是這頭三名在圣人心中留下的痕跡更重。
徐家自徐甘發跡,已慢慢積攢下一些人脈。再有徐景行眼見也要在官場上有一席之地,等徐茂行日后入了官場,路無疑要好走得多。
再者說了,林如海沒有兒子,林家積攢下的人脈,將來都是給徐茂行繼承的。
綜上種種,徐茂行在殿試上能有個足夠驚艷的名次,比那些初次發跡的寒門子弟要有用得多。
林如海的意思并不隱晦,徐茂行一聽就明白了。也正因為聽明白了,心里才更覺得尷尬。
“這個……爹,我只打算考個舉人,不準備再往上考了,往后……也沒有做官的打算。”
林如海手上一頓,不妨還握著胡須,登時便“嘶~”的一聲,疼得眉頭都皺了起來。
徐茂行“哎喲”了一聲,一下子竄了起來,趕緊撲上前去,卻張著一雙手不知道該如何安撫岳父的疼痛。
“您……您沒事吧?”他臉上滿是擔憂之色,還有幾分愧疚。
林如海是個體面人,強忍著疼痛沖他擺了擺手,“沒事,沒事,你坐吧。”
只是這心里……到底不大痛快。
但看見徐茂行臉上的擔憂沒有半點作偽,林如海心里的氣就消了一半,耐著性子問道:“你說說,為什么不想進官場?你可知道這世上有多少人削尖了腦袋往上鉆,就是為了有個一官半職嗎?”
——這臭小子,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徐茂行訕訕道:“我知道,您說的這些我都知道。可是,人和人之間的想法總歸是不一樣的。有人喜歡位極人臣,就有人喜歡泉林終老,我就屬于后者。”
作為一個自幼讀書便是為了科舉入仕,為了延續家族榮光的人,林如海理解不了他。
“你對官場就沒有半點好奇?”林如海追問,“你就不想官居一品,或者說不想為這天下百姓做一點事?”
徐茂行卻忽然冷笑道:“我能為天下百姓做什么?一個人的力量太渺小了,又是在太平盛世,我能改變什么呢?我什么都改變不了。”
“那你想改變什么呢?或者說在你心里,什么才算是改變呢?”林如海被他搞迷糊了,卻又覺得他到底年紀小,難免有些天真又不切實際的想法,臉上帶著幾分長輩對小輩的包容的笑意。
徐茂行想說:你別把我當小孩子!
可轉念又一想,他的思想的確還沒有完全成熟,還帶著沒有被社會污染的天真純粹……或者說中二。
最終,他問道:“您覺得,百姓對于官員來說是什么?”
林如海不假思索,脫口而出:“自然是子民。做官的當把自己當成百姓的父母,對待他們就像對待自己的兒女一樣,盡自己所能讓他們過好日子。”
徐茂行臉上露出古怪的笑意,說出的話更讓林如海覺得到反天罡。
“小婿覺得,您應該換一種思維。”
他指了指林如海身上的衣裳,又指了指桌上的糕點,以及糕點旁邊那一壺熱茶。
“這些,這些,還有這些,都是平民百姓辛苦從黃土地里刨出來的。您難道不覺得,對于官員來說,比起把百姓當成子女,應該把他們當做衣食父母嗎?”
林如海猛然瞪大了眼,震驚地看了他好半晌。
而徐茂行扔下一個炸雷之后,就老神在在地坐在那里,先給自己續了茶,又拿了塊兒愛吃的茶點塞進嘴里。
那點心雖是北方的口味,卻是南方的樣式,做得十分精致細巧,只有拇指肚大小,一口一個剛剛好。
也不知過了多久,林如海長長吐了口氣,搖著頭說:“如果你懷著這種想法的話,那你不想入官場,我算是能理解了。”
他認輸認得這么干脆,都把徐茂行弄的不好意思了。
徐茂行忙放下茶盞擺了擺手,陪笑道:“您別誤會,我沒那么偉大。我只是……只是在夢里見過那種世界,就……就純粹是拿來堵你的嘴而已。”
第204章 吃狗糧和磕到了
林如海也不知道是信還是沒信,只是接下來就沒再提什么讓他入官場的話了。
但對于兩人今日的話題,林如海明顯是做了個巨大調整,硬生生從廟堂之高調到了江湖之遠。
他說起了自己宦游多年的所見所聞,有山水明月,也有風土人情,更有自己拜讀過的美詩妙文。
好在徐茂行是認真跟著先生學過的,沒入學前也背了許多書,上輩子更是做過不少美文賞析。要不然,還真不一定能接得上他的話頭。
他慢慢的他就發現,林如海的話音從一開始的討論,慢慢變成了溫和的指導。
徐茂行這才意識到,一開始那些話題,其實就是一種變相的考教。考教完了之后,摸清了他的進度,就開始變著法地教他了。
虧他方才還挺感動,覺得林如海不是封建古板大家長,對他一個晚輩也能平等以待呢。
合著人家就是手段更高而已。
“怎么了?”察覺到他走神,林如海笑瞇瞇地問。
“沒什么。”徐茂行搖了搖頭,沒對他說實話,“也不知道姐姐這會兒干嘛呢?”
林如海笑嘆道:“果然是兒女情長,英雄氣短呀!”
徐茂行表示不敢茍同,反駁道:“比起這一句,我更喜歡另一句:無情未必真豪杰,憐子如何不丈夫?”
林如海又笑:“倒還有幾分急智。”
徐茂行全當沒聽出他的調侃,得意道:“姐姐說了,我聰明著呢。”
作為老父親,林如海難免升起幾分酸葡萄心理,稍微板了臉問道:“你既然不想做官,那以后想做什么?做個大儒?”
——我女兒跟著你,總不能一輩子平平無奇吧?
徐茂行不滿道:“您為什么只問我要做什么?就不能是我和姐姐一起做什么?”
林如海一怔,忽然對他刮目相看,坐直了身子又問:“那好,你和玉兒以后準備做什么?”
徐茂行這才高興了,用一種又得意又向往的語氣說:“我們早就商量好了,以后要做旅行家,要游遍大夏的所有山川、河流、密林,寫一本最全面的游記流傳后世。”
他還和林如海分享:“我們的筆名都已經想好了……哦,筆名就是別號。林姐姐就號‘瀟湘妃子’,我就號‘小虞公子’,一聽就是兩口子。”
瀟湘妃子是指娥皇女英,他們都是虞舜的妃子。
取這么兩個筆名,可不就是兩口子?秀恩愛都秀到老丈人臉上了,林如海忽然覺得有點撐。
他咳嗽了一聲,說:“年輕人嘛,想玩就出去玩吧。等將來有了孩子,可以送到我這兒來,我們幫你們帶著。”
這也算是變相表達了對女兒女婿志向的支持。
徐茂行本來想說不必,他們可以帶著孩子一起。
可轉念又想到,這個時代的醫療條件太低,小孩子體質又弱,風餐露宿實在容易生病,便點了點頭,笑嘻嘻道:“那就有勞您和岳母大人了。”
林如海失笑道:“行了,你好好說話吧。”
——還岳母大人。今天剛進門的時候,喊爹喊娘不是挺順溜的嗎?
這時,來生家的奉了賈敏的命令,來請他們翁婿兩人去花廳赴宴。
“太太準備了上好的金華酒,還有姑娘家時親手釀的梨花白,說是姑爺成婚的人了,也該學著喝兩杯了。”
徐茂行就苦笑了起來,拉著林如海的袖子期期艾艾道:“爹,您可得幫我。我今年才十四,喝什么酒呀?”
林如海存著幾分矜持,把他從自己袖子上扒拉了下來,咳嗽了一聲忍笑道:“如今家里都是你娘做主,她若說一句讓你喝,我可不敢說半個不字。”
說完就揮一揮衣袖,步履游仙一般走了,顯然是沒有替他說項的意思。
徐茂行沒拉到外援,不由得哀嘆了兩聲,對來生家的說:“走吧,勞煩來生嫂子帶路了。”
來生家的笑道:“姑爺說笑了,都是應該的。”
出了林如海的書房,一路往后走,從這院子里的后門出去,又往西走過一片假山。待聽見潺潺流水時,一座兩間的小花廳便近在眼前了。
花廳周圍種著許多茉莉,使得蚊蟲不近。隔著茉莉花欄,有幾株寒梅與花廳雕刻精美的窗閣子遙遙相對。
若是從里面往外面望,窗格子就像是畫框,那些寒梅如在畫中,又有流水潺潺,更襯得整個院子都像呂洞兵畫筆描繪的仙境一般。
若站在院子里,順著閣子朝里望,則又是另一幅畫面。
就比如此時此刻,賈敏和林黛玉一人占了八仙桌的一邊,握著團扇說笑,宛然便是一副嫻靜俏雅的仕女圖。
徐茂行沿著墻壁走過去,仕女圖在他眼中不斷變化的角度,直到再也看不見畫面時,正門就到了。
仕女圖中的人物執紈扇起身,神情更加甜美鮮活。
林黛玉上前給林如海行禮,徐茂行也上前去拜見賈敏。而后兩對夫妻又相對著見了禮,由大家長林如海面門而坐,余人也各自落座。
而后賈敏拍了拍手,便有婢女捧著食盒魚貫而入,擺上了一桌的宴席。
林家人的口味都比較清淡,是典型的南方人口味。徐茂行祖上雖也是南方人,奈何他是個魂穿的異類,上輩子是個地地道道的北方人。
雖然穿越之后,口味難免被迫受環境影響,但他還是比較喜歡重油重鹽的食物。
這一點林黛玉知道,林如海夫婦自然也都知道了。
今日這一桌宴席明顯是照顧了他的口味,有一半都色彩鮮艷,氣味鮮香濃郁。
等長輩先動了筷子之后,兩個小輩兒便沒了拘束。
林黛玉用帕子墊著手,拿起調羹給他盛了勺一品豆腐,笑道:“快嘗嘗,新請的魯菜廚子手藝正不正宗?”
徐茂行就著她的手吃了,直接入口鮮香甘美,不由連連點頭,“好吃,你也嘗嘗。”
說著他也拿起自己手邊的骨瓷調羹,撇開醬汁舀了一勺,同樣喂到她嘴邊。
林如海夾菜的手一頓,那種還沒吃就發撐的感覺又來了。他看向自己的妻子,卻見賈敏正滿臉欣慰地看著兩個孩子互相投喂,仿佛看到天荒地老也看不膩。
如果他在后世混過互聯網,就能知道他和賈敏之間的不同,正是“吃狗糧”和“磕到了”的區別。
林如海覺得他吃不下了,勉強把筷子上夾的筍丁送進了嘴里,往日里覺得剛剛好的火腿味,今天卻覺得煨得有些過了。
——膩歪得慌。
他本要盛一碗甜湯壓壓胃,一眼看見甜湯碗旁邊放著的酸湯,覺得還是喝點酸的吧,說不定就能吃下了呢。
分明是四人圍坐的八仙桌,林如海卻覺得自己孤寡一個,孤零零地吃菜,孤零零地喝湯,再孤零零地看著另外三個人成一體的熱鬧。
原本女兒今日回門,他心里是十分激動的。
可此時此刻,他卻忽然覺得時間過于漫長了些。等到吃完了席,轉到正院小客廳消完了食,徐茂行攜著林黛玉告辭的時候,對女兒不舍的賈敏,明顯聽到了身邊人長出了口氣。
她暗暗瞪了丈夫一眼,撐著笑臉把女兒送走,回過身來就質問:“老爺這是什么意思?莫不是又要講什么臭規矩,覺得出嫁的女兒就不該在娘家多待?”
“我沒這個意思!”林如海冤枉死了,在心里組織了一下語言,才說,“你就不覺得……我覺得他們倆太膩歪了些?”
賈敏笑著用團扇拍了他一下,嗔道:“這是什么話?他們新婚燕爾的,正該是蜜里調油的時候,若是冷冷淡淡相敬如賓,咱們做爹娘的才要著急呢。”
畢竟他們家是把女兒嫁了出去,不能在身邊時刻守著。若是女婿對女兒冷淡,只怕在他們看不見的地方,女兒不知道要受多少委屈呢。
林如海也覺得自己反應過激了些,聽了這話不由一怔,隨即便笑了起來,捋著胡須笑道:“夫人說得很是,是我想岔了。”
夫妻二人相攜著回了內室,林如海扶著妻子坐下,回身坐在了另一張椅子上。
他正要和妻子說說徐茂行的“志向”,卻不想賈敏先開口道:“有件事我得跟你說說,你得有個心理準備。別事到臨頭了卻冤枉女婿,沒的壞了好好的情誼。”
“什么事?”林如海隨口問。
賈敏道:“你是知道的,二郎上輩子深受皇恩,想辭官都辭不掉。玉兒只好陪著他在京城蹉跎,兩人到死都沒離了京城。”
林如海點了點頭,說:“這些玉兒早就跟你說過,你也跟我說過了。”
他大約已經猜出賈敏要說什么了,再想到徐茂行和自己說的話,臉上不由露出笑意來。
——出去游歷山川,必然是玉兒的主意。二郎分明能和我直說,卻還是把責任攬在了自己身上,果然是個有擔當的好男兒,玉兒眼光真好!
果然,就聽賈敏道:“玉兒和二郎說了,將來的志向是游遍三山四海,做一個像……徐霞客?老爺可聽過這個人?
玉兒只說要做一個像徐霞客那樣的旅行家,還要寫一部游記呢。二郎也是由著她,說是考完舉人之后就不準備再考了,攜著玉兒一起外出,領略山川之險秀。”
“徐霞客?”林如海瞇著眼仔細回想了一番,卻沒從記憶里搜尋出關于這個人的半點影子。
他不禁自我懷疑道:“莫不是我孤陋寡聞了?又或者說這徐霞客的詩文比較冷門,而我剛好又沒翻到?”
“大概我也孤陋寡聞吧。”賈敏也茫然道,“只聽玉兒提起他的語氣,那人的游記一定寫得極好。姥爺知道,我是最愛看游記的,卻沒看過他的。”
第205章 賞畫
小夫妻二人可不知那老夫妻二人的糾結,回家之后拜見過了父母,便回了自己的院子,把出門的大衣裳脫了下來。
那一層一層的禮服疊加起來也是很重的,把衣裳脫了之后換了家常的,徐茂行只覺得卸下了什么重擔一般,大大松了口氣。
林黛玉一邊坐在銅鏡前讓雪雁給她拆發髻,一邊從鏡子里看著他笑:“知道的你是陪我回門了,有那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是穿著鐵甲上戰場了呢。”
“姐姐可別這么說。”徐茂行劫后余生般,“雖然往日里就很親近,但今日畢竟不同。我可是新女婿頭一遭上門,是去做嬌客的,心理壓力不可謂不大。”
一句話把主仆二人都逗笑了,雪雁一邊把拆下來的頭面收進妝盒,一邊笑道:“我可沒看出來姑爺有什么壓力,只看見那府的老爺太太把你當眼珠子捧呢。”
說著她又舉實例:“就說那滿桌子濃油赤醬的好菜,哪一樣不是照顧姑爺的口味?若單叫老爺太太和奶奶,只怕一年也吃不上那么些重口的菜色。”
徐茂行笑得歪倒在榻上,拍手調侃道:“可了不得了!往日里有姐姐一個伶牙俐齒的就夠我受了,不想她又調—教出你這么個牙尖嘴利的小丫頭。然后在這屋里,再沒我說話的地方了!”
說得雪雁臉都紅了起來,拉著黛玉的衣袖頓足道:“哎呀,姑娘你看他。人家說句實話,他就不依了。”
林黛玉笑著把她摟進懷里,“好丫頭,有我疼你呢,你怕什么?”
心里卻不期然想到:這就牙尖嘴利了?若是紫鵑在這里,早把二郎說得還不起嘴了。
說來也是巧,他去賈家拜見賈母也不止一回了,卻并沒有碰見過紫鵑一回。
不過想來也是,紫鵑這時候還叫“鸚哥”,只是賈母身邊的二等丫頭。老太太身邊光是一等的大丫頭就有八個,八個人把老太太把得密不透風,哪里有紫鵑出頭的余地?
想到前世兩人情同姐妹,紫鵑是家生子,家里幾代都在賈府經營。她在賈家寄居那些年,之所以有幾天安穩日子過,除了上頭有老太太護持,也少不了紫鵑借著自家的人脈疏通。
徐茂行看出她有些神思不屬,便起身擺了擺手,示意雪雁出去,坐在她身邊柔聲問道:“怎么了姐姐?”
“沒什么,只是忽然想到了紫鵑。”林黛玉也沒瞞他,“這輩子我的日子是好了,賈家敗落成那樣,紫鵑身為家生子,必然也跟著受了牽連。”
作為看過原著的人,徐茂行立刻就明白了她的心思,不由笑道:“我只說你是個聰明人,怎么忽然也糊涂起來了?”
林黛玉歪頭看向他,“這話怎么說?我怎么就糊涂了?”
徐茂行笑道:“那位璉二奶奶可是個聰明人,又最識時務。你只要悄悄告訴她,說是偶然見過老太太院里的一個二等丫鬟,看著挺機靈的。璉二奶奶必然不會多問,直接就把人拉到你面前了。”
黛玉聽的連連點頭,掩唇而笑,睨著他的明眸流光溢彩,煜煜生輝。
“的確是我糊涂了。”林黛玉笑道,“我一時倒是沒想到璉二嫂子身上去。”
上輩子王熙鳳照顧她,全因老太太的緣故。但今生她父母雙全,夫家也頗有勢力,以王熙鳳的為人,絕對不會為了一個丫鬟得罪林黛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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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半個月后,榮國府那邊下帖子請她,林黛玉欣然而應。
現如今迎春已經被送入了寧王府中,邢夫人雖然去看過幾回,但也沒帶回來什么音信,誰也不知道她在王府里過得是好還是不好。
探春心里擔憂姐姐,卻又不好在長輩們面前表現出來,只好每日裝作無事,在老太太面前承歡說笑,哄老人家開心。
至于嫡母王夫人,自從她被定給了鄭家四郎之后,王夫人就覺得這個女兒沒了價值,對她日漸忽視,簡直把她看得跟賈環差不多了。
面對她的冷落,探春也心寒過。可心寒之余,仔細想想從前嫡母為何對自己上心,又覺得被她忽視也沒什么不好的。
好容易黛玉來了,探春總算有個能傾訴的人,姐妹兩個陪著賈母說了一會兒話之后,她便說有好東西給林姐姐看,要拉著黛玉去她的閨房。
黛玉今日前來,原是有事要找王熙鳳。恰好王熙鳳也在這里,林黛玉也懶得遮遮掩掩,大大方方地對王熙鳳說:“等會兒璉二嫂子也來一趟,我有一句話要對你說。”
聽聞此言,王熙鳳便知道她是有事,嘴里卻還笑道:“有什么話不能當面現說,還得勞煩我親自跑一趟?你們是知道我的,素來笨嘴拙舌,又不會弄勢。光老太太這里,我還伺候不過來呢。”
一席話說的眾人都笑了起來。
若是王熙鳳還笨嘴拙舌,還不會借勢弄巧,這世上的人便都是木頭雕的、石頭啄的,個個都是實心的傻子了。
林黛玉揶揄道:“別的不說,單論這貧嘴貧舌的本事,二嫂子說認第二,怕是沒人敢認第一。”
探春挽著黛玉,側身被王熙鳳笑道:“我知道二嫂子素日里是最疼我們這些妹妹的,如今我急著拉林姐姐去看好東西,少不得要勞煩二嫂子再多疼疼我們了。”
“去吧,去吧。”王熙鳳笑容爽朗,促狹道,“你們都是水晶心肝琉璃人,我這燒糊了的卷子,不比你們在老祖宗面前得臉,少不得要放下身段,多奉承奉承了。”
“那就多謝二嫂子了。”探春又答應了一聲,便拉著林黛玉跑了。
因家里只剩這一個未出閣的女孩,定下的婚事又不得父母的意,賈母怕她受委屈,就把她從原來的抱廈里挪到了榮慶堂旁邊的小院子里。
那院子曾經做過賈敏的閨房,上輩子寶玉從賈母屋里挪出來之后,也在那院子里住過一陣子,直到他們奉命一起住進了大觀園。
今生寶玉一直在前院教導,黛玉也有自己的父母親人,這院子沒人占據,賈母要安置探春時,自然而然便想到了這里。
進了院子之后,探春先叫侍書拿了幾百塊錢,把守門的婆子打發住,特意叮囑了:別叫人闖進來,以免耽誤了他們姐妹說話。
探春拉著黛玉在窗下棋盤處坐了下來,輕輕撫摸著冰冷的棋盤,嘆息道:“這是二姐姐離家前送給我的,可家里少了她,四妹妹又不常來,我也只好自己和自己對弈了。”
對弈兩奩飛黑白,讎書千卷雜朱黃。
在山巒、碧水、清風、明月中是何等的怡然自得;獨自困在這深宅大院里,就是何等的孤獨寂寥。
黛玉上前攔著她,輕輕在她背上拍撫,柔聲道:“很多時候,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一入侯門深似海,王府比侯門更甚。
以迎春的性情是不會主動惹事的,只要沒人去害她,沒傳出不好的消息來,那她多半就是安穩的。
若是哪一天忽然傳來的喜訊,比如說迎春有孕了,那時候才是真正要擔心呢。
以迎春的性情手段,若無外力護持,有了孩子多半是保不住的。
探春仍舊愁眉難展,說:“我也明白這個道理,只一直見不到人,也沒個具體的消息,到底是放心不下。”
但她也明白,這件事不但她沒辦法,林黛玉也沒辦法。無論是林家還是徐家,都和寧王府沒有交情,且看樣子都不打算在幾位皇子中站隊,自然也沒有途徑得到寧王府后宅的消息。
傾吐完了之后,探春自己先轉移了話題,“說好了帶你來看好東西的,哪只光顧著說話了。”
她起身自己走的內飾,不多時捧出一個窄長的匣子來,看樣子里邊裝的是一幅畫卷。
等匣子打開,果然是一軸一尺多寬的卷幅,被兩圈紅繩纏著。
“這是誰的畫?”黛玉湊過去問。
探春輕輕把卷軸拿出來,又細致地解開紅繩,讓黛玉接著一端,兩人慢慢展開來看。
卷軸很長,展開來將近一丈。黛玉一眼就看出來,這該是宋朝以前的山水,是數幅豎卷拼成的山水大圖其中的一卷。
“這畫的風格,像是南北朝的,像是宗炳的筆觸。我賞過他的《潁川先賢圖》。”黛玉一邊欣賞,便在山林木石間尋找畫家的落款,果然在一處白石上,看見了篆體的“宗炳”二字。
南北朝是山水畫形成的初期,還不流行留白,也沒有專門給畫家提字用印的地方。
畫家往往把自己的名號隱沒在畫作之中,就比如這“宗炳”二字,不細看就是白石上斑駁的紋路。
探春有些得意,說:“這是定親之后,鄭家送過來的,據說是已經失傳的《嵇中散白圖》中的一幅。雖不知是真是假,單只這畫功,也足以稱道了。”
姐妹二人正賞著畫,忽然侍書進來稟報:“姑娘,二奶奶來了。”
探春忙道:“快請進來。”
林黛玉立刻無心賞玩畫作了,又和探春一起,小心翼翼把畫卷了起來,重新纏好裝在匣子里。
這時候,王熙鳳爽朗的笑聲已經傳了進來。
“你們姐妹兩個說什么悄悄話呢?門守得這么嚴實。”
第206章 鸚哥
林黛玉笑道:“既然是悄悄話,自然是不能讓你聽見的。”
說話間已和探春一同起身,走到門口,一人挽住王熙鳳一條手臂,硬生生把人攙扶了進來。
探春裝模作樣道:“好嫂子,快叫我們扶著你。你領了我們的情,可得好好替林姐姐辦事。”
“那你們可得服侍好了,璉二奶奶可不是熱量就好就能籠絡住的。”王熙鳳咳嗽了一聲,端出一副矜持的面孔,一雙湛湛生輝的鳳目里卻又禁不住流露出笑意來。
話還沒說完,三人都忍不住笑得直打跌。
侍書把殘茶撤了下去,又端了三盞新茶來。見探春擺了擺手,意思是這里不要伺候的,便帶著小丫頭們又退了出去。
“二嫂子,怎么不見平姐姐?”林黛玉問。
王熙鳳道:“如今家里人少了,偏又都是老爺太太們跟前得臉的,有好些我都使喚不動。每常出門時,只好留了平兒給我看屋子。”
林黛玉看了探春一眼,見探春笑著給她打眼色,就知道王熙鳳這話不盡不實。
她登時便啐了一口,笑道:“二嫂子哄我玩兒呢。任憑他是什么刁奴,任憑他有幾輩子的臉面,從二嫂子手里走一遭,哪一個不都得服服帖帖的?”
王熙鳳最愛聽奉承話,更何況還是她自來便看好的林黛玉的奉承話,臉上已忍不住露出了得意之色。
捧了她一句后,林黛玉又表示自己懂得適可而止,正色道:“你的事我也不多問,我這里卻有一件事,別人都幫不得,非得二嫂子出面不可。若二嫂子肯幫這個忙,我自然有好酒謝你。”
一點東西王熙鳳自然是不缺的,但她要的就是這個態度。畢竟無論是誰,給別人幫了忙,都會希望別人心里記著自己的好。
“妹妹這話就見外了,什么謝不謝的,好像我缺你那點東西似的。”王熙鳳喝了口茶,抬了抬下巴示意道,“妹妹有事就說,但凡是我能幫的,哪有不允?”
嘴里雖說得乖覺,但她的神情已忍不住矜持了起來。偏言辭間又不大包大攬,給自己留下了推脫的余地。
王熙鳳永遠是王熙鳳,雖然沒什么長遠的目光,甚至勢利又短視。
但她永遠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知道該怎么達成自己的目標;知道什么人可以踩一腳,什么人應該奉承著,什么人應該多多交好。
很顯然,如今的林黛玉,就是需要她著意交好的人。
可饒是如此,她也會給自己留下可供進退的空間,不會讓人把自己逼進死胡同里。
林黛玉心中贊嘆了一聲,面上卻不露聲色,只作尋常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讓嫂子幫忙找個人。”
在她的嘴里,就是某次來探望賈母時,偶然遇見了一個極合眼緣的丫頭。
后面又來了幾次,再也沒見過那丫頭,只依稀記得,那次有人喊那丫頭作“鸚哥”。
“我當什么事呢,原來就是這個。”王熙鳳暗松了口氣,這才拍著胸脯大包大攬,“你放心,很快就給你找出來。”
賈母屋里的八個大丫頭她都認識,并沒有一個叫鸚哥的,想來最多也就是個二等丫頭。
且不說她這管家奶奶調走一個二等丫頭本就不難,只說以賈母對黛玉的疼愛,但是直接找賈母討要也無不可。
如今黛玉不去求賈母,而是求到她頭上,那就是看得起她,有心和她交好,王熙鳳自然要把這件事辦得漂亮些。
“妹妹今日且先安心回去,過兩天我就派那丫頭給你送東西,你再仔細看看。若實在喜歡呢,就干脆留下,想來老太太也不會為了一個丫頭多費心。”
林黛玉喜道:“那就多謝二嫂子了。”
“不用,不用,小事一樁。”王熙鳳擺了擺手。
她也知道自己不讀書,和這幾個妹妹說不到一塊兒去。眼見事情完了,她就借口還有事,識趣地起身告辭了。
等回了他們居住的小院子里,見了平兒把這事說了,讓平兒親自去找找到底是哪個丫鬟,竟然入了林妹妹的眼。
平兒聽了,不禁笑道:“莫說奶奶好奇,我這心里也癢癢呢。那林姑娘我也不止見過一次,不是我說,那通身的氣派,咱們家這幾位姑娘,就連宮里的娘娘算上,竟沒一個能越過她去的。”
還有一點她不敢明說:若只看林姑娘身上的氣質,并不像是個十幾歲的小姑娘,好像是經歷過許多世事沉淀似的。不經意間透出來的氣度,錯眼間竟讓人恍惚以為看見了賈母。
“誒,對了奶奶,二太太說的那件事,你考慮得如何了?”
王熙鳳剛喝完了茶,正拿帕子沾嘴角,聞言手上一頓,臉上難得露出了猶豫之色。
“聽著倒是件好事,但我那姑媽會那么好心?我怎么就那么不信呢?”
大概是這輩子榮國府敗落得太快,老太太對寶玉又沒有額外的恩寵,王家這對姑侄由于種種原因,過早把臉皮撕破了一些。
如今雖還維持著表面的和諧,也都為他們共同的娘家打算。可是,王熙鳳卻再不敢對王夫人毫無保留的信任了。
平兒的見識不比王熙鳳多,也拿不定主意,想了想說:“我看林姑娘是個有見識的,等把那鸚哥找出來了,你親自帶著過去拜訪一趟,私底下問問她,可好不好呢?”
王熙鳳眼睛一亮,撫掌道:“是這個理。她還說要拿好酒謝我呢,我也不要她的酒,只問她這一件事。”
事情終于有了主意,主仆二人都松了口氣,暫且把這件事擱置了。
因著王熙鳳是管家奶奶,平兒又是她身邊的紅人,許多事都是平兒出面辦的。
如今有平兒親自出馬,從賈母院子里的丫鬟找出來一個,那真是抬抬手的事。
當天晚上,鸚哥就被平兒領著,站在了王熙鳳面前。
只見她穿著淺紫色小襖,白綾裙子,外罩深紫色比甲,上面深深淺淺繡著幾朵杜鵑花。
再往上看,容貌清新秀麗,神情落落大方。便是到了素來以“利害”著稱的二奶奶面前,也沒露出半點瑟縮之氣。
王熙鳳最不愛那些扭扭捏捏、羞手羞腳的丫鬟、媳婦子們,見了鸚哥便眼前一亮,心中先生了三分喜愛。
“怪道林姑娘見了一面就把你放在心上了,果然是個好丫頭。如今我見了,少不得也愛上你了。”
林姑娘?她何時見過我?
鸚哥心里疑惑,面上卻沒露出來。她知道這對自己來說是一個機會,忙謙虛道:“當不得二奶奶的夸贊,我比起鴛鴦姐姐和平兒姐姐來,可差得遠呢。”
見她說話自謙卻不自卑,王熙鳳是越看越喜歡,拉著她的手無不遺憾道:“若不是林妹妹點了名要你,我真想把你留下來,給你平姐姐做個伴。我一調理,你就更出息了。”
鸚哥嘴角的笑容僵了一順,維持著得體的笑容道:“奴婢能得二奶奶的賞識,想來就是到了林姑娘身邊,也不怕沒有立足之地了。”
——至于給平兒作伴,還是算了吧。且不說二奶奶是個出了名的醋壇子,就璉二爺那樣花心多情的,鸚哥也看不上。
如果說原本她對跟著林姑娘還有些疑慮,如今卻是半點都沒有了。
府里早就傳遍了,林姑娘嫁去的徐家,也是有規矩的書香門第。就算將來免不了給人做妾,也得盡量在兩塊臭肉里挑一塊不那么臭的。
王熙鳳看出了她的心思,笑對平兒道:“這還是個有志氣的丫頭,看不上你主子爺呢。”
沒掩飾好情緒的鸚哥,只好露出尷尬的笑容。
正收拾東西的平兒聞言,毫不客氣地撇嘴道:“咱們二爺什么德性你又不是不知道。不管什么香的臭的,只要是稍微平頭正臉的,他就敢往床上拉。”
賈家的男人就沒有不好色的,哪怕是被傳得潔身自好的二老爺賈政,不也更喜歡年輕俏麗的趙姨娘?書房里不也沒少了紅袖添香的丫頭?
若非賈璉還年輕,容貌也頗為俊俏,丫鬟們背地里保管把他和他老子賈赦一起編排。
“你這丫頭,你是越發大膽了,連你家二爺都敢編排。”王熙鳳笑罵了一句,扭頭對鸚哥道,“你先回去收拾一下,有新衣裳準備一套,明天我帶你去見你林姑娘。”
鸚哥總覺得不自在,聞言下意識松了口氣,規規矩矩行了個禮便退了出去。
“還是個小丫頭呢。”平兒笑道,“一點事情就嚇成那個樣子。”
王熙鳳又做回了榻上,招手示意小丫頭把殘茶撤下去,說:“也不小了,今年都十八了。就這個歲數,要是沒被爺們看上,再過兩年也該配小子了。”
話說到這里,她又不禁猜測:“你說林妹妹把她要過去做什么?這么標致的一個丫頭,不會是準備著給徐家姑爺做房里人吧?”
平兒把東西都歸置妥帖了,聞言不由一頓,走過來在鳳姐身邊坐下,蹙眉道:“不會吧?鸚哥比著徐姑爺大好幾歲呢。”
“這有什么?”王熙鳳卻不以為意,撇嘴道,“男人嘛,不都那個德行?只要模樣生得俊俏,大幾歲小幾歲又算得了什么?反正又不是正房,最多是個姨娘。”
連姨娘都不是的平兒聽了這話,禁不住有些吃心,冷笑道:“奶奶還是管好自家爺們吧,操心別人做什么?”
王熙鳳瞥了她一眼,看出她心里有疙瘩,卻并沒怎么在意,笑了笑正要開口,聽見門外丫鬟喊道:“二爺回來了。”
她忙止住話頭,起身迎了上去。
平兒所有的心思也都戛然而止,跟在王熙鳳身后,一起迎接男主人。
第207章 再見紫鵑
第二天一早,王熙鳳便叫人套了兩輛車,一輛自己坐,另一輛給鸚哥坐,照舊留了平兒看家,去徐家拜訪林黛玉。
這都是昨天說好的,林黛玉為了等她,還特意推了幾位閨蜜送來的帖子。
那都是她入京之后交好的姑娘們,比她成婚早的那一批。
女孩子成婚之后,就仿佛進入了另一個世界,從前做小女孩時的玩伴,自然而然就不聯系了。
等到那些未成婚的姐妹們也踏入婚姻的殿堂,曾經的聯系又會自然而然地續上,就仿佛從來沒有斷過一樣。
這對林黛玉來說,也算是個新奇的體驗。
只因她前世入京之后便寄居賈府,賈母年紀大了早就不管出門的事了。邢王二夫人一個是地位尷尬,一個是笨嘴拙舌,也都不愛出門交際。
他們不愛出門,連帶著底下的姑娘們也都少有出門的機會,更別說結交年齡相仿的朋友了。整日里就是他們姊妹幾個湊在一處玩,外加一個從小在內宅廝混的寶玉。
那些已做了奶奶們的姑娘約她,就是為了慶祝她跨過婚姻線,從小女孩的圈子里,正式進入已婚的交際圈。
但林黛玉心里掛念著紫鵑,就和他們另約了日子,并改成了由自己作東,當作賠罪之禮。
聽到仆人通報,說是璉二奶奶來了,林黛玉有幾分吃驚。她實在沒想到,王熙鳳竟然親自來了,還以為只是會派鸚哥來隨便送個東西呢。
今日一大早,甄夫人便和人約著一起去銀樓看首飾了。連夫人懶待動,正歪在榻上,聽兩個女先生說書。
王熙鳳是晚輩,來了之后自然要先到連夫人這里請安。她是個嘴甜心又活的,但凡有心奉承,幾乎沒有人能抵抗。
至少連夫人就不能,很快就被她哄得眉花眼笑,原本聽得挺入迷的書,這會子都覺得沒意思了起來。
她留王熙鳳說了好一會兒的話,約定了下回一起喝茶,才把人放了出來,還讓心腹幫忙引路,來小兩口的院子見林黛玉。
聽說她那邊出來了,林黛玉在明堂里把人接住,又叫雪雁把連夫人的人好生送出去,引著王熙鳳一起進了正堂。
隨即便有小丫鬟上了茶來,林黛玉一邊讓茶,一邊調侃道:“還是咱們璉二奶奶討人喜歡,我早聽說你來了,在這屋里左等右等,著人打探了幾次,都說太太正留你說話呢。還說你把我們太太逗得眉花眼笑,恨不得就把你留在家里讓不走了。”
“哈哈哈哈哈……”王熙鳳笑得得意又暢快,邊笑邊沖林黛玉擺手,假作謙遜道,“妹妹快別這么說了,你家太太不過留我說會子話,你就酸成這樣。你可知就這一會兒的功夫,你家太太在我面前夸你多少回了?”
她索性把茶盞放下,掰著手指頭一數:“又是說你聰明,又是說你標志。還說你孝順,什么好東西都想著先給她送去;又說你友愛長嫂,遇事總是和你那大嫂商量著來,從來不紅臉……
哎喲喲,我從娘家到婆家,大家里的當家太太不知見過多少,還從沒聽見哪個做婆婆的,能把兒媳婦夸成這樣的。只怕妹妹在她心里,就是朵美玉做的花,寶石做的萼子,怎么看怎么喜歡。”
許是一口氣話說多了口干,她端起蓋碗喝了一口,繃不住笑道:“她不但要自己看著喜歡,還得把這花端出去,叫別人都看看,叫別人都跟著夸,那心里才舒坦呢。”
這一席話又響又快,說得林黛玉紅了臉,旁邊伺候的人卻都忍不住笑了起來。
就連送完了人趕回來的雪雁也笑得滿臉通紅,忍不住道:“奴婢早就聽我們奶奶夸二奶奶,說二奶奶這張嘴是出了名的能說會道,便是十個男人加起來,也不如二奶奶一個人會說。”
王熙鳳笑看向林黛玉,臉上裝出幾分詫異:“哦?妹妹真是這樣夸我的?可真是叫我受用極了!”
林黛玉紅著臉啐道:“哪個夸你了?說你愛貧嘴貧舌呢。”
“那我可不管。我聽著是夸,那就是夸呢。”鳳姐說著,朝鸚哥擺了擺手,示意她上前,“我也不叫妹妹白夸我,你看我把誰給你帶來了。”
鸚哥適時對黛玉拜道:“奴婢鸚哥,拜見林姑娘。”
“快起來吧,快起來,別拜了,走上前來叫我好好看看。”林黛玉忍住心中的激動,卻不能完全遏制住眼中的熱切和歡喜。
不說王熙鳳看得疑惑,鸚哥這個當事人也摸不著頭腦。
——難不成,我和林姑娘從前真的見過?便是真的有過一面之緣,也不至于這樣吧?
存著紛亂的心思,鸚哥走上前去,在黛玉半步遠的地方站定。林黛玉拉住她的手,仔仔細細打量了一番,心中滿是懷念和欣喜。
這次見面,對鸚哥來說只是個機會,一個讓她本人摸不著頭腦的機會。可是對林黛玉而言,卻是故人至交,隔世重逢。
但過了好半晌,她也只能夸贊了一句:“是個標志的丫頭,看起來就聰明伶俐。”
她再次努力按耐住心潮中的一切涌動,詢問鸚哥:“你往后可愿跟著我?我身邊得用的人不多,正想找個像你這樣穩重又聰慧的幫襯呢。”
她這個要求,鸚哥早就料到了,也早就想好了,聞言便笑道:“姑娘看得起我,我歡喜還來不及呢,哪能不愿意?”
這是一早便準備好的標準答案。
可是,真正見了林黛玉之后,看著對方難以掩飾的歡喜,還有雙眸中時不時流露出的復雜感情,讓鸚哥覺得心里酸酸澀澀的,生出一種人家莫名其妙的沖動來:
——但是沒有前頭那些鋪墊,我忽然遇上了林姑娘,她問我愿不愿意跟著她,我也是一千一萬個愿意的。
鸚哥想:可能這就是緣分?上天早就安排好的緣分?如若不然,我分明是頭一回見她,怎的如此親切?
若說她為何這么肯定是第一次?
先前鸚哥還會覺得兩人的確見過,只不過是林黛玉單方面看見了她,她當時沒注意;
但此時此刻,真正和林黛玉見面之后,她就篤定了以前當真沒見過。
她覺得哪怕從前見過一面……不,哪怕只有半面之緣,她也一定會第一時間注意到林黛玉,別的任是什么人什么事,都不能奪走這種注意。
林黛玉幾乎是迫不及待道:“鸚哥這老太太身邊丫頭的名字,你離了她那里,那里自然有另一個丫頭叫鸚哥,不算什么正經名字。你老子娘給你取的名字是什么?”
鸚哥不好意思地說:“老子娘沒讀過什么書,又覺得我一個丫頭,日后分了房頭,自然有主子取名字,小時候就一個‘大丫頭’叫著。”
不但他們家這樣,這時候大多數人家的女孩子,都是沒有正經名字的。無論是窮人家的女孩還是富人家的女孩,很多都只有一個排行。
像王熙鳳這種不但取了正式的學名,還取得像個公子哥的,讓人一聽名字就知道娘家人對她這個女兒極為看重。
林黛玉暗暗嘆息了一聲,說:“那我就給你新取一個,就叫‘紫鵑’,如何?”
紫鵑立刻拜謝:“多謝奶奶賜名。”
來之前她已經了解過林黛玉身邊的人,知道黛玉大丫鬟就叫“雪雁”。紫鵑雪雁,一聽就是一個輩數的,說明林黛玉討了她來,是真的要重用她。
她一個長得還不錯的丫頭,年歲也不小了。一個已婚的女子要重用她,還能是什么重用呢?
紫鵑覺得,對于自己未來的作用,已經做到心里有數了。
林黛玉可不知道紫鵑在胡思亂想些什么,歡喜地拍了拍她的手,轉頭對王熙鳳道:“今日之事,可真是謝謝二嫂子了。上回說了要送你好酒,都是我家二爺親手釀的,別處可喝不到。我這就帶你到酒窖去,二嫂子隨便挑隨便選。”
酒只是謝禮,還有一樣沒明說出來的,兩人心里都清楚:若是日后王熙鳳有了什么難處,只要求到了林黛玉這里,林黛玉都會全力幫她的。
可王熙鳳卻笑著擺了擺手,臉上難得露出了正經的顏色。
“謝禮就不用了,正巧我這里有件難事鬧不明白。妹妹是個讀書人,懂的道理自然比我多,若是能為我解了這件憂難,我不但不要你的謝禮,還得反過來給你送禮呢。”
林黛玉奇道:“什么事能難得倒你?”
就算是上輩子,王熙鳳最多也就是在事務實在繁多的時候,叫她過去幫忙算算賬。
至于實在的難處,像王熙鳳那樣的人,是決計不肯讓除心腹之外的人看出她為難的。
王熙鳳左右看了看,說:“這里不是說話的地方,咱們換個地方?”
林黛玉了然:看來是真有事,鳳姐姐愛面子,自然是不肯讓丫鬟媳婦們聽了去的。
她便點了點頭,叫伺候的人都留在外面,領著王熙鳳進了內室。
“二嫂子有話但說不妨,這里平日里就只有雪雁一個人進來收拾,沒我的吩咐,不會有人靠近的。”
聽了這話,王熙鳳下意識松了口氣,訕笑道:“在妹妹面前,我也就厚著臉皮直說了。”
第208章 王熙鳳有孕
林黛玉自己動手搬了張炕桌在床上,和王熙鳳一人坐了一邊,又沖了一壺玫瑰露當茶,給兩人各倒了一杯。
“二嫂子嘗嘗吧,這是我家二爺自己搗鼓出來的,我喝著比宮里賞下來那個還好呢。”
不管怎么說,徐茂行到底也是重點大學畢業的,搞個簡單的蒸餾系統,做一些比現有的純度更高的花露,還是不難的。
王熙鳳心里有些不以為意,但還是很給面子地嘗了一口。
這一口喝進去之后,她心中十分詫異,臉上也不由帶出來兩分,點頭贊道:“果然比宮里賞下來的好。”
先前他覺得林黛玉是情人眼里出西施,自家男人做什么都是好的。可現在卻又覺得,林妹妹不愧是讀書人,實在是太謙虛了。
又想到徐茂行也是個讀書人,就更覺得今日自己沒來錯,這些讀書人就是厲害,只要他們想,什么都能弄出來。
于是她就直說道:“前些日子,我那姑媽找到我,說是有個賺錢的路子,要帶著我一起做。她說那路子雖見不了大錢,卻勝在細水長流。”
聽到這里,林黛玉已經猜出了幾分。
果然,再聽王熙鳳說下去,王夫人說的那個路子,就是放貸。
王熙鳳還在絮絮叨叨,聽著是在為王夫人的行為找借口,實際上卻是在為自己已經被錢財撥動了的心找法理。
“京城好多權貴人家都在做,只不過利錢有高有低罷了。那些平頭百姓家里沒有積蓄,是家里出了什么事急需要錢……這事也算是與人方便與己方便不是?”
林黛玉放下茶盞,輕輕嘆了一聲,王熙鳳的聲音戛然而止,有些訕訕地看著她,仿佛是個不懂事的孩子做壞事的時候看見了父母。
下一刻,她便反應了過來,頓時就有幾分惱羞成怒,聲音也大了起來,“林妹妹就給我句準話,這門生意到底能不能做?”
“你管這叫生意?”林黛玉冷笑著反問。
——這種注定會害人去死的玩意兒,也可以帶個“生”字?
上輩子沉淀多年的氣勢瞬間放出,王熙鳳登時噤若寒蟬,連大氣都不敢出了。
林黛玉淡淡道:“你自己也說了,平頭百姓家里往往是沒有積蓄的。既然沒有積蓄,他們借的那些錢該拿什么還?連原本借的都還不上,更何況還要加上利息?”
什么許多權貴人家都在做?什么利錢有高有低?
雖然這兩句話都是事實,但就算是最低的利錢,也屬于高-利-貸的范疇了。
——高-利-貸這個詞,林黛玉是從徐茂行那里聽來的。
自古窮不與富斗,民不與官斗。
權貴人家放出來的貸,平頭百姓哪敢不還呢?到時候為了還債,砸鍋賣鐵都是輕的,賣兒賣女竟也不算什么了,逼死人命也是尋常。
這種事情最荒唐的地方還在于,哪怕是家破人亡了,許多借貸的人責怪更多的,竟然還是自己。
原因當初他們借貸之時,的確是到了窮途末路。
只有少數人能明白最深層的邏輯:底層人為什么會淪落到稍有動蕩就要借貸的地步?他們拼死拼活創造出的剩余價值去了哪里?
兜兜轉轉,歸根結底,害他們借錢的人,其實就是借給他們錢的那一批。
林黛玉心思急轉,忽然看向了王熙鳳的肚子,語氣幽幽地問:“二嫂子如今還沒有兒子吧?”
這是顯見的事實,如今賈璉膝下只有一個女兒,就是還不曾得名“巧哥兒”的大姐兒。
見對方正要開口,神情甚是不以為意,黛玉直接抬手打斷,臉上竟又露出了笑意。
“我知道二嫂子不信陰司報應,但你仔細回想一番,這些年身子是不是越來越虛?將來就算真的懷了男胎,身子骨又是否承受得起懷胎之苦?”
王熙鳳啞口無言。
事繁而食少,便是神仙也頂不住,更何況王熙鳳一個凡人?
嫁入賈家之后,在日復一日的操勞里,她的身子自然就一步一步被掏空了,只是外頭的架子還不倒。
平日里無人提起也就罷了,驟然被人點出來,她很難不仔細去想,很難再不注意。
而一旦往日刻意忽略的東西被注意到,原本一分的程度,也能被自己腦補成十分。
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王熙鳳忽然間就覺得自己身上哪哪都不好了。腰也隱隱作痛,腿也隱隱發酸,整個身體都在拼命叫囂著需要休息。
原本林黛玉只是想忽悠她,卻見她忽然臉色蒼白,額頭還有汗珠滲了出來,不由吃了一驚,忙起身走到門口,喊道:“雪雁,快叫福嬸去請個大夫來,二嫂子身上不舒服。”
“誒,林妹妹,不必了。”王熙鳳到底是爭強好勝,不愿意在親戚家示弱,下意識就出聲阻攔。
可林黛玉卻并不由她任性,板著臉態度強硬地扶著她進了內室,讓她躺在了自己的床上,語氣堅決地說:“先躺好了,等大夫來看了再說。身體才是爭取一切的本錢,無論如何,你都不能和自己的身體過不去。”
她不但態度認真,語氣也十分真摯,王熙鳳聽得心頭一熱,不由自主就放松了身體躺好了。
自從她父母離世之后,她就一直跟著叔叔和嬸子生活。雖然叔嬸對她也不錯,但到底不是親爹娘。再加上王熙鳳雖有本事,卻不是男丁,自然沒有那個廢物哥哥王仁更得叔叔嬸嬸的重視。
后來嫁到賈家之后,和賈璉倒是有兩年蜜里調油的日子。
可賈璉又是個風流種子,是個被長輩溺愛出來的公子哥。只有別人替他操心的,他哪里有替別人著想的心思?
哪怕這個別人,是他的結發妻子。
可以說,王熙鳳已經許久沒有感受到這種純粹而真摯的善意了。
她之所以那么爭強好勝,很難說和她的生長經歷沒有關系。無論是在娘家還是在婆家,她只有強硬,才能保護自己,讓自己活得有尊嚴。
畢竟,不是每個大家閨秀,都像迎春那樣崇尚無為的。
這時門口一陣騷動,林黛玉隱約聽見徐茂行的聲音,便和王熙鳳說了一聲走了出去。
“這是怎么了?”她問。
徐茂行已經問清楚了前因后果,見她竟然出來了,便笑著上前扶住,解釋道:“我剛下課,聽見外面嚷嚷著說要請大夫,以為是你身子不舒服。”
他心里著急,連書桌都沒收拾,匆匆忙忙便趕了過來。
詢問了守門的雪雁和紫鵑之后,得知林黛玉無礙,是來做客的璉二奶奶身體有恙,大大松了口氣。
黛玉掏出帕子給他擦了擦汗,見小丫頭端了茶來,便親自拿來喂到他嘴邊。
徐茂行就著她的手喝了一口,不大放心的摸了摸黛玉的額頭,感覺涼涼爽爽的,才徹底松了口氣。
“你沒事就好。”他說,“璉二嫂子是女眷,我也不好進去拜見,你替我帶個好吧,我再去書房溫一會兒書。”
林黛玉點了點頭,柔聲道:“你先去吧,待會兒我讓紫鵑去給你送點心。至于我這邊,只怕還要等一會兒才完。”
徐茂行捏了捏她柔軟纖細的手指,這才轉身離去了。
不多時大夫來了,還是上輩子徐家常請的那位申老先生。
雙方都是舊相識,老大夫的年紀也大了,便是年輕女眷也用不著避諱。
因而,林黛玉領著他進屋之后,也沒把帳子放下,直接就讓老大夫給王熙鳳望聞問切。
申老先生經驗老道,只看面色便瞧出了幾分端的。等一把脈,滿是褶子的臉上就綻開了笑意。
“恭喜這位奶奶,您這是有喜了。”
“當真!”王熙鳳大喜過望,猛然坐了起來。
唬得跟出來的豐兒連忙扶住,嘴里埋怨道:“我的好奶奶呀,您可以悠著點吧,如今都是雙身子的人了,再也不能像從前那樣風風火火了。”
申老大夫捋著胡須點頭道:“這位姑娘說得很是,奶奶的身子外面看著還好,其實內里是虛的,胎兒的脈搏也不大強健。若不好好將養,只怕……”
剩下的他沒再說下去,也不必再說下去了。王熙鳳剛因有孕之喜而脹紅的臉,瞬間又白了下去。
林黛玉見狀,忙上前拍了拍她的手背以示安撫,轉而問申老先生:“可否給我嫂子開張溫補的方子?”
雪雁已經吩咐人抬了書案來,文房四寶也都備好了。申老先生點了點頭,起身當著王熙鳳的面寫下藥方。豐兒接了過來,轉交給了王熙鳳。
王熙鳳識字不多,許多藥材的名字更是生僻,她也不大認得。
不過,“人參”、“靈芝”等名貴藥材的名字,她還是能認出來的。見這方子上一樣都沒有,不由狐疑:“這方子既是溫補身子的,為何沒一樣大補之物?”
申老先生解釋道:“大補之藥多性燥,食之于胎兒不利。再者奶奶只是體虛,身子骨的底子還在,著實用不著大補之物。”
王熙鳳聽得連連點頭,其實心里還是不大信。
榮國府如今雖落魄了,但賈母還在,早日常往來常往的太醫也還不難請。
而太醫開藥,與民間的醫者自然不同。哪怕是治同一種病,起同一種效果,太醫是專揀那名貴的用,民間大夫就是能省則省了。
她往日看慣了太醫,用慣了好藥,自然對這位民間的大夫信不過。
林黛玉看出了她的心思,卻并沒有拆穿。等送走了申老先生之后,才回來和她仔細分說。
“申老先生行醫多年,經驗十分老道,醫術在我們這一帶都是有目共睹。他們家祖上還是前朝御醫呢,只因厭倦了宮廷爭斗,本朝不愿再入宮了,但祖傳的底子還是在的。”
見王熙鳳遲疑動搖了起來,林黛玉道:“嫂子若是信不過他的醫術,回去之后再請太醫來看也是一樣的。”
聽見她這樣說,王熙鳳反而信了,當即便陪笑道:“既是妹妹信得過的大夫,醫術必然是不錯的,我又何必在招太醫?”
林黛玉不禁好笑:真是屬驢的,牽著不走打著倒退。
第209章 寶玉和湘云
林黛玉命人套了自家的馬車,又搬了兩床被子鋪上,務必弄得柔軟舒適,并親自登車跟著,把王熙鳳全須全尾送了回去。
至于為何非得套自家的馬車?
其實也沒有別的原因,就是徐家的馬車都被徐茂行動手改造過。雖然彈簧不好弄,但用杜仲代替橡膠,做些防震片還是很容易的。
因著徐茂行小小發揮了一下工業時代的技術,他們家的馬車自然比現有的大多數都安穩。
王熙鳳身子虛,又是在他們家診出了喜脈,黛玉自然要萬無一失地把人給送回去。
既然來了榮國府,少不得要去拜見賈母,更少不得要被留一頓酒膳。
席間,王夫人的臉色不大好,邢夫人原本是事不關己,可見王夫人不高興,她忽然就高興起來了。
酒席過后,賈母拉著黛玉回了內室說話,小丫頭們上了解酒的茶來,祖孫二人便坐在榻上,一邊說話一邊慢慢地喝茶。
“前兒你來時,話還沒說上兩句,三丫頭就把你給拉走了。”賈母了然道,“她是和你說二丫頭的事吧?”
就探春那點心思,如何能瞞得過賈母?
只不過老人家看出孫女是怕自己憂心,故而才不在自己面前提,也就假裝不知道罷了。
但黛玉如今已經成婚了,在老人家眼里也算是個大人了。有些不好和自家人說的話,就和外孫女說說,也是個宣泄的出口。
林黛玉笑著點了點,“果然什么都瞞不過外祖母。三妹妹是擔憂二姐姐性子軟弱,怕她在王府里被人欺負了,也不知道往娘家送個信。”
賈母忽然嘆了一聲,搖頭道:“便是二丫頭把信送回來又能怎樣?如今家里這個境況,還真能替他撐腰出氣不成?”
賈家的幾個姑娘,沒有一個是不聰明的。迎春也只是性子軟、不愛爭,卻并不代表她憨傻。
對于如今的榮國府和王府的差距,想必她心里跟明鏡似的。不管是為了不自取其辱,還是為了不讓家里為難,她在那里頭受了委屈,必然是不會讓娘家知道的。
因此,也怪不得邢夫人進了王府幾次,都沒帶出什么消息來。
倒不是邢夫人不想打探出點什么,而是迎春不樂意和她說。
“二丫頭命苦啊!”賈母搖著頭嘆息了一聲,心里可憐迎春,卻也無可奈何。
林黛玉怕老人家哀毀過甚傷了身子,忙轉移了話題:“說來寶二哥比我還大一歲呢,如今我都成婚了,他的婚事可有著落了?”
果然提起兒孫的婚事,賈母臉上慢慢有了笑影,興致勃勃地說:“我已經看好了一個,兩家也有了默契。只等來年寶玉中了舉,雙方就開始談婚論嫁了。”
“哦?是哪家的姑娘?”林黛玉忙問。
賈母笑瞇瞇道:“說來也不是外人,是我娘家的侄孫女,小名叫做‘湘云’的。認真論起來,她比三丫頭還小些,是你們的表妹。”
黛玉微微一怔:原來是她!
其實也好,史湘云嫁給了賈寶玉,也就斷了和那衛若蘭的孽緣。這輩子的寶玉沒了通靈寶玉,雖然喪失了幾分天然去雕飾的靈氣,卻也不會再撇開父母親人去出家了。
不管日后生活是富貴還是貧苦,相信以湘云的性情與才能,都會讓自己過得很好的。
“那敢情好。”林黛玉拍手笑道,“親上加親又是知根知底的,倒比盲婚啞嫁的強。”
賈母也十分歡喜:“誰說不是呢?他們姊妹兩個是打小一起長大的,自來便能玩到一起,日后湊到一起過日子,也必然是熱熱鬧鬧的,我老婆子看著也高興。”
這邊祖孫二人正說著話,守門的翡翠忽然來報:“老太太,璉二奶奶來了。”
賈母吃了一驚,忙道:“快叫她進來。”
等王熙鳳被平兒扶著走了進來,賈母一面叫她不必行禮,一面嗔怪道:“不是說身上不好嗎?怎么不在家里歇著,又跑我這里來了?你是雙身子的人了,可不能再任性了。”
王熙鳳笑著福了福身,便走到賈母另一側坐下,陪笑道:“我知道老祖宗疼我,這不,專門麻煩老祖宗來了。”
她朝平兒示意,平兒便拿出對牌來送到賈母面前。
賈母微微挑了挑眉,有幾分了然,也有幾分詫異。
她是沒想到,王熙鳳那樣要強的人,竟然會因為懷了身孕,便要將管家權交出來。
再想到王熙鳳是在林家診出的喜脈,便猜到可能是黛玉和她說了什么。老人家欣慰地看了外孫女一眼,便調侃王熙鳳:“喲,璉二奶奶這是怎么了?這對牌可是你的命根子,我老婆子哪敢接?”
“哎呀,老祖宗!”王熙鳳晃著她的胳膊撒嬌,一手輕輕撫著尚未隆起的肚子,渾身上下多了一種母性的光輝,“大夫說了,我身子虛,得好好靜養著。我就算不顧忌我自己,還能不顧念他嗎?”
這話說得很像樣,至少很得老人家的心。
賈母見她這樣懂事,心中十分歡喜,拍著她的手背連到了幾聲“好”,也順便拿話安她的心。
“正好三丫頭也要出嫁了,管家的事就先讓三丫頭練練手,以免將來到了婆家露了怯,讓人看了咱們家的笑話。等她出了門子,正好你也把肚子里這個生下來了。”
那意思很明顯:放心養胎,管家權早晚都是你的。有我老婆子幫你看著,誰也別想搶走。
王熙鳳聞言,著實松了口氣,真心實意道:“多謝老祖宗疼我。”
雖然她掙扎糾結過后,已經下定決心,要為了這個孩子先把管家權撇開。
她也曾做過種種設想,最大的可能就是被二太太王夫人得去。想著等把孩子生下來之后,再想法子把權力奪回來。
如今有老太太做了保,王夫人注定沾染不了權柄,王熙鳳可就更能放心養胎了,也更真心實意要說另外一件事了。
“老祖宗,今日還有一件喜事,需得您老人家點頭成全。”
“哦?”這次賈母是真的疑惑,見王熙鳳看著平兒笑,平兒臉蛋紅紅地低著頭,又猜出來了幾分,心下更是詫異,確認般問道,“是什么事?說來聽聽。”
王熙鳳便拉著平兒的手叫她上前,忍著酸澀笑嘻嘻道:“是平兒。這丫頭跟了我許多年,服侍我和二爺一向盡心。
如今我身子不方便,二爺那邊就更需要她多盡心。咱們家是講理的人家,也不能光讓馬兒跑不給馬吃草不是?”
說到這里,她心頭一酸,不由自主頓了一頓,才又下定了決心接著說下去,“我就想著給她開了臉,讓她正式做姨娘,日后也更名正言順了。”
賈母雖然不知道她為何忽然想通了,但站在賈家老太君的角度上,王熙鳳能夠想通,不再捻酸吃醋,絕對是一件大好事。
一來她的確是真心疼愛這個孫媳婦,并不想讓王熙鳳為著爭風吃醋把丈夫越推越遠;二來賈璉才是她的親孫子,在心疼孫子媳婦的同時,賈母更心疼自己孫子。
“好好好,真是太好了!”賈母歡喜不盡,轉身吩咐鴛鴦,“去把我梳妝臺底下那對鐲子拿過來。”
鴛鴦應了一聲,不多時便捧了一個錦盒出來,“老太太,您看是這一對嗎?”
錦盒打開,里面是一對上好的羊脂白玉鐲,當真是瑩潤如酥,便是不懂玉的人看見了,也知道這是好東西。
“就是這一對。”賈母道,“這對鐲子是我的陪嫁,我年輕時候最喜歡戴的。只是如今年紀大了,再戴這個款式不大相稱。今日就給了你們,望你們日后和睦相處,把璉兒服侍好了。”
說著她把鐲子拿出來,一支給了王熙鳳,一支給了平兒。
兩人皆惶恐推辭,說太貴重了,他們做小輩的哪能收?
黛玉笑道:“既是老太太給的,二嫂子和平兒姐姐只管拿著就是了。若心里實在過意不去,往后多多孝敬他老人家就是了。”
賈母點頭道:“玉兒說得不錯。我老婆子還能有幾天?只盼你們年輕人都和和美美的,多叫我抱幾回重孫子,我死也瞑目了。”
主仆二人這才收了,平兒心中的忐忑散去,王熙鳳心里的酸澀也去了大半。
說來此事的因由,還是林黛玉要走了紫鵑。
無論是王熙鳳還是平兒,都覺得林黛玉把這么標致的丫鬟要過去,就是預備著給徐茂行做妾的。
平兒是王熙鳳的陪嫁丫鬟,王熙鳳進門之后,沒過多久就把賈璉房里原有的兩個人打發了出去。
她不想讓賈璉沾染別人,又不想擔妒婦的名頭,就把貼身丫鬟里最信任的平兒開了臉,給賈璉做了房里人。
一晃這么多年過去了,平兒還是“平姑娘”,一年里頭賈璉在一塊的日子絕對超不過兩天,根本不可能有孩子。
作為這個時代土生土長的女子,既不能和丈夫親近,又大概率不會有自己的孩子,平兒覺得自己的一生,一眼就能望到頭了。
原本她已經認命了,可紫鵑這件事又讓她升起了不忿之意。
恰逢王熙鳳有孕,心思十分敏感。如今榮國府又是這個樣子,她唯一能信任的就是平兒。
為了安撫平兒,讓平兒日后能繼續為她盡心盡力,保著她把這一胎平安生下來,才有了今天這一出。
平兒打小就跟著她,對這位奶奶的性質可謂是了如指掌。
試想一個醋罐子,忽悠一天就大方了起來,公開說要把她抬做姨娘,她是歡喜多還是惶恐多?
第210章 鳳姐心冷
平兒都要嚇死了,當即就誠惶誠恐地跪在地上,詛咒發誓地表忠心,再三強調自己絕對沒有那么大的心思。
——我就做個不受寵的同房丫頭,還要隔三差五的受你排查呢。若真成了姨娘,還有一天安穩日子過嗎?
王熙鳳本就不大情愿,見她如此不識好歹,不免心中有氣。
偏她是個笑面虎,心里越是氣,臉上就越是笑。早把她看透的平兒越見她笑,心里就越是怕,也就更不敢應承了。
最后逼得王熙鳳沒辦法,不得不黑著臉說:“當初我懷大姐兒時,你們爺就整天出去偷腥。如今又有了這一胎,若不給你個正式的名分,你如何能替我看住他?”
原來如此!
平兒大大松了口氣,這才相信王熙鳳是真心要抬舉她,不是要收拾她的前奏。
害怕與恐慌是消下去大半,但要說完全不忐忑,跟隨鳳姐多年的平兒表示:讓醋缸主動分肉給我,不忐忑是不可能的。
直到此時,賈母發了話,還賞了信物下來。她姨娘的身份在老祖宗面前過了明路,日后便是王熙鳳反悔也沒有余地了,那份忐忑才算是徹底下去了。
林黛玉的目光從王熙鳳臉上劃過,看見她眼中一閃而過的酸澀,不由心中暗嘆。原本是要立即告辭的,如今卻又改變了主意,請示了賈母,送王熙鳳回了他們夫妻居住的小院子。
一孕三年傻這個規律,和王熙鳳好像沒什么關系。哪怕是懷孕了,她的腦子依舊很清醒。
見林黛玉執意要送自己回來,她就知道對方是有話和自己說,而且八成是為了今日之事來勸自己的。
進了內室之后,她就把平兒打發出去守著門,說是防備賈璉突然回來,別沖撞了林妹妹。
平兒今日大喜,心里著實高興,也就沒想那么多,直接就端了針線筐,坐在門口做女工,順便看著院里來往的人。
室內王熙鳳靠在迎枕上,退去了在外面所有的偽裝,懨懨道:“妹妹的心意我已經明白了。我主動開口要抬平兒做姨娘,家里上上下下都很高興,怕也只有妹妹還擔憂我幾分,知道我心里不好受了。”
這個世道就是如此,為人婦者,賢惠大度才是理所應當的,是被所有人贊賞的品格。
像先前王熙鳳捻酸吃醋,拘著賈璉不叫他胡鬧,就是善妒,就是不符合婦德。
林黛玉原本準備了一肚子的話,但被王熙鳳先搶了話頭,聽了她這又是自嘲又是自苦的話,那一肚子的話忽然就都說不出來了。
只因在這件事情上,王熙鳳實在是太清醒了。
世間所有的安慰之詞,都只能安撫迷途的羔羊。對于清醒的鷂鷹虎豹,全都是徒勞的。
她訕訕半晌,也只能嘆息道:“是璉二哥哥配不上你,至少在這段婚姻里,你從沒有做錯任何事。只是……”
也就這兩句話的功夫,王熙鳳已經把自己的狀態調整好了。
她側了側身子,歪在迎枕上,笑問道:“只是什么?咱們兩個之間,還有什么不好說的?”
卻是不知不覺間,王熙鳳已經把林黛玉當成了極為親近的人。
這種親近,不同于和賈璉夫妻之間的親密,卻又好像比和賈璉這個丈夫更加貼近。
有很多事很多話,對著賈璉她都不敢說,賈璉也不會對她明說。可是和林黛玉,她就是覺得沒什么不能說的。
“那我就直說了。”林黛玉道,“璉二哥哥是個什么樣的人,嫂子應該比我清楚。這段婚姻自始至終,就只有你一個人在努力維護雙方之間的忠誠,應該很累吧?”
見王熙鳳神色黯淡,林黛玉狠心說道:“既然知道他是什么樣的人,而且努力了這么久他都沒改,嫂子又何必把心事再流連于他身上呢?嫂子……鳳姐姐,從今往后,你對你自己好點兒吧。”
這話說得其實冒昧,但凡換一個對她沒那么親近依賴的,都不肯直說。
畢竟疏不間親。
不管賈璉和王熙鳳之間的關系是如何的微妙,說到底人家才是正兒八經的親兩口子。有句俗話叫做“床頭打架床尾和”,夫妻之間大多是今天吵了,明天又好了
像林黛玉這樣,直接勸處于弱勢的一方收收心思對自己好,遇上那不明事理的,很容易里外不是人。
好在王熙鳳知道好歹,見林黛玉肯和她說這些推心置腹的話,心里只有感激的。
她握住了林黛玉的手,紅著眼眶道:“好妹妹,也就是你肯和我說這些話了。你放心,我一定不會辜負你一片為我的心。”
說到這里,她摸著自己的肚子,臉上露出志得意滿的笑容,說:“我有一種預感,肚子里這個絕對是個男胎。等我把他生下來,有了兒子傍身,將來大姐兒也有了依靠。你二哥哥再要如何,就隨他去吧。”
林黛玉下意識皺眉,問道:“預感也不一定準。若這孩子是個姑娘,二嫂子就不疼她了?”
王熙鳳一征,脫口道:“怎么會呢?都是從我身上掉下來的肉,兒子女兒我都疼。只是……”
她苦笑道:“若這個還是女兒,我少不得繼續在二爺身上花功夫了。”
真到那個時候,她還真不一定能再下決心斬斷和賈璉的感情了。
畢竟他們夫妻算是青梅竹馬,未成婚之前的感情,比世上大多數夫妻都深厚幾分。
也正是因此,王熙鳳眼里才如此揉不得沙子,賈璉也才愿意一次又一次忍讓她。
可再多的忍讓也是有限度的,賈璉已逐漸對她不耐煩。也正是借著這股不耐煩,又恰巧來了這個孩子,王熙鳳才能下決心斬斷兒女情長。
這一切的前提,就是日后不再需要再費心奉承賈璉。
林黛玉想告訴她:為什么一定得有個兒子?把女兒養好了……
可這心思才提起來,就猛然醒悟過來:王熙鳳本身就是一個“把女兒教養好”的實例。無論相貌還是才情,她已經強過這世間許多男人了。
可饒是如此,她想要在婆家站穩腳跟,還是得需要處處不如她的丈夫的寵愛。一旦丈夫對她愛弛,她所有的春風得意就都化作了舉步維艱。
這世上只有一個徐茂行。
無論是前世還是今生,她和女兒徐櫻之所以能肆意快活,全因為然后站著獨一無二的徐茂行。
黛玉心頭一時酸澀,酸中帶甜,甜中又含酸。最后暗暗一嘆,也只能道:“嫂子心里有數就好,若你糊涂了,我在旁邊再著急也白搭。”
王熙鳳笑了笑,也不知道是在向她保證,還是在說服自己:“放心,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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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黛玉走后不久,外出的賈璉就回來了。
還沒進家門,他就得到守門的小廝報喜,說是二奶奶再次有孕了。
膝下只有一個女兒,怕兒子都怕魔怔的賈璉頓時歡喜不盡,連衣服都沒換便沖擊了內室,帶來了一身的酒臭氣。
王熙鳳心里正厭惡他,孕婦的五感又是十二分的敏銳,實在聞不得這股氣味。
“嘔~”
她下意識捂住嘴干嘔,眉頭皺得能夾死蒼蠅,空著的那只手連連擺動,示意賈璉趕緊出去。
頭一回被妻子這樣嫌棄,賈璉滿臉懵逼,竟是愣在了那里不知所措。
好在平兒機靈,一邊拿著沙斗來放在王熙鳳面前,一邊對賈璉道:“二爺快去洗洗換身衣裳吧,奶奶如今是雙身子,聞不得這些亂七八糟的味兒。”
聽了這話,賈璉覺得自己明白了,頓時笑道:“好好好,我這就去。奶奶放心,只是和幾個朋友喝酒,大家都是男人,沒叫別人。”
其實紈绔子弟喝酒,哪能不招幾個唱的?
只是王熙鳳素來愛拈酸吃醋,賈璉自認為看透了她,覺得她是要趁機拿捏自己。看在她懷著身孕的份上,賈璉也愿意繼續縱著她。
往日里丈夫肯讓著自己,王熙鳳心里十分得意。可是今時今日,看著賈璉那副嘴臉,她只覺得萬分惡心。
“快,平兒,把窗戶撐開了,散散味兒。”
“誒,誒!”平兒連連應聲,趕緊放下茶盞,去把百葉窗撐開了,又慌忙趕回來替她拍背順氣,“奶奶好些了嗎?”
王熙鳳又閉了會兒氣,直到實在忍不住了,才慢慢吸了一口,又重重吐了出來。
“只要他不在我跟前晃,我就好多了。”她用力握了握平兒的手,忽然道,“這會子我又后悔把你抬作姨娘了。”
平兒面色一變,正要開口,又聽鳳姐道:“他那樣的,根本就配不上你。我這輩子已經搭上了,卻又一念之差把你也搭上了。如若不然,還能再找個好人家,把你配做正頭娘子。”
這話說得沒頭沒尾,平兒卻已了然,知曉必然是林姑娘說了什么,才讓自家的奶奶的心態發生了這么大的轉變。
“別說了奶奶,二爺換衣裳快得很。等他換完了,必然是要來陪你說話的。”
王熙鳳摸著肚子冷笑:“他哪里是陪我,是想陪他兒子吧?”
平兒慌忙往門口看了一眼,竟然沒人來松了口氣,近乎哀求道:“我的好奶奶,你快別說了!”
主仆之間雖有齟齬,但入了賈家之后也可以說是相依為命。
對于王熙鳳的處境,平兒比誰都了解,自然不希望她在這個時候再惹怒賈璉。
王熙鳳調侃道:“瞧你緊張的樣?罷了,罷了,不說了,我也乏了。”
平兒松了口氣,趕緊上前擺好迎枕,扶著她好生靠著,又拿了床薄被來抻開,輕輕搭在了她的胸前。
“奶奶乏了就先歪著,等會兒二爺來了,我自有話應付他。”
第211章 今生篇小結
或許喜事當真具有連帶性,林黛玉前腳剛把診出喜脈的王熙鳳送回去,后腳返回家中,就得知了嫂子甄夫人有孕之喜。
想到前世甄夫人的遭遇,哪怕隔世之后境遇早已逆轉,黛玉心中到底放不下。她連口水都來不及喝,換了身家常的衣裳便去了兄嫂住的院子。
彼時徐景行正滿心歡喜地陪著妻子說話,小心翼翼地詢問她身體可有不適?有沒有什么想吃的、想玩的?
剛開始的時候,甄夫人還覺得幸福甜蜜。可徐景行問起來沒完沒了也就罷了,偏還只幾個問題循環,她便是再喜歡丈夫,也覺得有些煩了。
正好這時候丫鬟進來稟報,說是二奶奶來了。
“弟妹來看我了,你回書房溫書去吧。”甄夫人立刻借機趕人。
——趕緊走,趕緊走,帶著你那匱乏的甜言蜜語系統,離我越遠越好!
真是的,平日里讓你口述策論能滔滔不絕,對我說好話時,卻翻來覆去就那么幾句。
婦人孕期心思敏感,往日里不在意的事,這時候卻像是眼前擺了哈哈鏡一般,橫看豎看都不順眼。
徐景行自己也知道,在閨房之趣這方面,他沒什么天賦。見妻子不耐煩地趕自己走,他也只好苦笑著順了對方的意。
卻不想,他前腳順從地走了,后腳甄夫人就和黛玉抱怨:“這日子真是沒法過了!我不過說他兩句,讓他走他就真走了。我肚子里還懷著他的孩子呢他就如此,當日后孩子生下來了,還有我的立足之地嗎?”
林黛玉:“…………”
——這話你讓我怎么接?我是半點都不想摻合在你們夫妻之間,落個里外不是人。
不過她也知道,孕婦心思纖細敏銳,容易多想多思,情緒更是容易激動。不管對方說了什么,最正確的做法就是安撫。
林黛玉明眸流轉,心下已有了計較。她笑著上前,直接坐到了甄夫人身側,調侃道:“怎么會呢?我看著滿京城的爺們,再沒哪個比大哥更會疼人了。”
跟著她一起來的紫鵑適時捧著匣子上前,黛玉接了過來直接打開,里面躺著一支百年老山參。
“我問過大夫了,這東西懷孕的時候應少吃,生產之后用來滋補最好不過了。我們都還年輕,日常等閑用不上它,正好給嫂子用。”
有些話不好明說,說出來不吉利,但兩人都心知肚明:婦人生產就是過鬼門關,萬一失了中途力氣,這株百年老參,就是救命的東西。
甄夫人下意識推辭道:“這太貴重了,我不能收。”
百年老山參,且不說價值幾何,在這年頭是可遇不可求的。
前朝時人參論斤賣,一斤不過幾兩銀子。
后來吃得人越來越多,野生的參越來越少,價值自然就越來越高。
到了本朝開國時,一斤人參已經賣到三百兩了。這幾年參價又有浮高的趨勢,外面的生藥鋪子很多都已經不賣整株的了,都是切開了論兩賣。
更有甚者,那些整株賣的人參還有造假的。好好的參切成幾截,把其中一截或兩截替換成蘆須膏子。其造假工藝之高超,便是內行人也有走眼的時候。
但甄夫人相信,林黛玉送來的這一株,肯定是用特殊門路弄來,正兒八經的好參。
也正因如此才越顯貴重,她就更不肯收了。
林黛玉道:“申老先生時常勸我,說我胎里弱,等閑不要吃這些大補之物。這么好的東西,留在我那里也是平白散失了藥性,還不如給大嫂用呢。”
見她還要推辭,林黛玉低頭看著她尚且平坦的肚子說:“就當是我送給小侄子和小侄女用的,叫他們的娘早日康復,好早日親自照顧他們呀。”
話說到這個份上,甄夫人也不好再推辭,滿臉歡喜地收下了。
林黛玉還記得,上輩子甄夫人有孕時,恰逢徐家落難,她一個孕婦不得不強撐著身體,跟著全家一路顛簸,流放平安州。
孕期跋涉,給她的精神和身體都帶來了無盡的痛苦。這種痛苦,讓她哪怕是在孕期激素的作用下,都沒法去愛肚子里的孩子。
那兩個孩子也是命大,居然都平安落地了。
是一對龍鳳胎,兩個孩子都很可愛。懵懂又可愛的孩子們不知道,因他們來的不太是時候,給他們的母親造成了怎樣的痛苦。
好在他們有一個想法不同于常人的叔父,又有一個能快速接收并消化新知識的嬸嬸。
他們自懂事起便養在徐茂行與林黛遇膝下,不會真像普通稚子一般,因母親的疏離冷淡而心生怨恨。
但也就如此了。
因著孕期的心理創傷,甄夫人始終難以真心接納這兩個孩子,母子之間的關系僅維持在表面和諧。
林黛玉只希望這一輩子,因著境遇的改變,他們能做真正親密無間的母子。
她陪著甄夫人說了會兒話……主要是聽甄夫人說,暗中觀察了對方的神色,從對方臉上看到了對腹中孩子的喜愛與期待,懸著的一顆心徹底放了下來,便找了個借口告辭了。
畢竟甄夫人還在孕早期,正是需要多休息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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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懷胎,一朝分娩。
王熙鳳比甄夫人早了半個月發動,如愿剩下一個男胎。
而甄夫人也如前世一般,將徐樗和徐桂這對龍鳳胎生了下來。
一下子添了兩個孩子,徐家上下喜氣洋洋。甄夫人的娘家那邊也得到了消息,特意派了她的兄長帶著嫂子一起來探望。
一舉得子后又能見到娘家人,甄夫人可謂是志得意滿,整個月子之間休養得極好,出月時紅光滿面。
與她同樣得意的,還有王熙鳳。
只不過,在同樣的得意之余,兩人的想法卻是截然不同。
甄夫人是想著如今兒女雙全,他們夫妻日后更可以好生過日子,說不定還能再給兒子女兒添個弟弟或是妹妹;
而王熙鳳得子之后,自覺以后終身有靠,對丈夫賈璉的心是越發冷了。好在她心機深沉,短時間內倒也沒叫人察覺出什么來。
只除了自幼和她一起長大的平兒。
但平兒如今已經做了賈璉的姨娘,是巴不得王熙鳳醋勁去了呢。
這倒不是說她有多喜歡賈璉,而是王熙鳳捻酸吃醋,最后倒霉的往往是她。
因此,哪怕王熙鳳不怎么在乎賈璉了,平兒卻仍舊和從前一樣,等閑不讓賈璉近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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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是真像黛玉剛重生時那個賴頭和尚說的一樣,眾人的劫數在上輩子都已經過了,這輩子雖仍有劫難,但整體生活卻都平順了許多。
迎春嫁入寧王府,雖行動不由己,但她性子溫柔沉默,又自來耐得住寂寞,也未嘗不是一個好歸宿;
探春和惜春先后出嫁,賈家還有賈敬這個支撐門戶的,夫家也不會怠慢他們。
最最驚喜的還是紫鵑。
原以為來了徐家是給徐姑爺做妾的,那曾想伺候了兩年之后,林黛玉順利生下了一個女嬰,她也沒等到給她開臉的消息,反而是被徐茂行認做了義妹,找了個殷實人家嫁出去了。
直到穿上紅嫁衣,坐上花轎的那一刻,紫鵑永久恍恍惚惚,好像整個世界都是不真實的。
她唯有緊緊握住手中裝五谷的寶瓶,光滑而冰涼的瓶身才能給她一點真切感。
作為兄長,徐茂行背著她上了花轎,和林黛玉一起目送花轎遠去,忽然覺得此情此景似曾相識。
“我們以前是不是也是這樣把她送走的?”
他忽然湊了過來,低聲詢問林黛玉。
而林黛玉只顧目送紫鵑,并沒有察覺到他一瞬間的異樣,只覺得他是根據線索推測出來的,便點了點頭,感慨道:“是呀。不過那個時候,她嫁妝可沒這么多。滿打滿算的,也才二百兩。”
可是在那個時候,二百兩對他們家來說,已經很多了。
徐茂行笑道:“生活嘛,總要越過越好才是。”
縱然一時跌落低谷,也不要把太多時間花在抱怨上。先蟄伏一時,瞅準時機東山再起,才是積極的生活態度嘛。
林黛玉這才轉頭看向了他,因為在前世里,他就是這樣做的。
“你……”她隱約有了些猜測,卻又害怕只是自己的臆測。
徐茂行卻點了點頭,用別人聽不見的聲音說:“剛才我好像看見了紫鵑出嫁……和這一場不大一樣……誒,誒,姐姐你別哭呀,這大喜的日子……”
林黛玉顧不得還有人在場,猛然撲進了他的懷里,用力摟住了他勁瘦的腰身。
四面八方的異樣眼神刷刷射來,徐茂行忍著羞窘,若無其事地笑道:“小妹出嫁,內子心中不舍,過于激動了些。諸位見諒,見諒!”
在這種好日子里,沒眼色的終究是少數。既然徐茂行已經給出了合理的解釋,不管心里怎么想的,大家表面上都信了。
一時之間,眾人都發出善意的笑聲,一邊贊嘆一邊調侃。
徐茂行又應付了幾句,大聲請眾人去席間赴宴,又請兄長徐景行幫忙招呼客人,自己則是扶著林黛玉先回屋去了。
林黛玉的情緒很是激動,心中一瞬間便醞釀出了千言萬語。偏到兩人獨處之時,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相比之下,徐茂行此時的心緒更多的是忐忑。
因為他腦子里只是閃過了一個似曾相識的片段而已,并沒有什么具體的記憶。
若是林黛玉不激動,那他也無所謂。可現在的情況,就是林黛玉的心緒涌動,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
這讓他意識到,對于他沒有前世記憶這回事,林黛玉雖然嘴上不說,其實心里未必不遺憾。
又或者這種遺憾埋藏極深,若無特殊情況出發,連她自己也察覺不出來。
如今,觸發的主要條件來了。
“這……有一就有二,有一點就會有很多。我覺得……早晚會記起來的。”
他抱著眉眼通紅的妻子,語無倫次地說。
見他如此,林黛玉忽然笑了起來。她再次抱著他,瑩潤的臉頰深深埋進他的懷里,用力點了點頭。
第212章 穿回來了?
心電圖的信號急劇閃爍,高低起伏如無規則的山巒。片刻之后,伴隨著陡然規律的“嘀——嘀——”聲,徹底拉成了一條直線。
搶救的醫生把聽診器掛回了脖子上,走出急診室,對呆怔的家屬說:“病人的心率已停止,請節哀。”
下一刻,男人的哀哭聲與女人的嚎哭聲驟然響起。有三個人影推開門沖了進去,圍在病床前痛哭失聲。
“茂茂,茂茂,你睜開眼睛看看媽媽,你睜開眼睛看看媽媽呀!”
“茂茂,你不是想要巨僵新出的航拍機嗎?爸爸給你買,給你買最好的。到時候全家人都陪你一起做畢業旅行,用航拍機拍視頻,發到你們的同學群里,羨慕死他們!你說好不好?”
“茂茂,茂茂……”
一對兩鬢斑白的中年男女哭得不能自已,醫生只能把目光轉向所以眼眶通紅,卻還能勉強自持的青年女子。
“徐女士,您看……”
青年女子深吸了一口氣,取出墨鏡罩住了眼睛,努力扯了扯嘴角說:“謝謝醫生,我知道你們已經盡力了。我爸媽只是一時難以接受,還請你們多擔待擔待。”
醫生嘆了口氣,示意幫忙收拾的護士先別上前,惋惜地說:“我們都能理解,還這么年輕呢……”說著搖了搖頭,“請徐女士跟著我去開個證明吧。”
青年女子點了點頭,滿懷不舍地最后看了一眼病床上的弟弟,卻忽然聽見“嘀”的一聲,拉直的心電圖突然又重新閃爍了起來。
她一愣,還以為自己是看錯了,醫生卻比她反應更快,帶著護士迅速撲上前去,“快,病人重新有了生命體征,快搶救!”
護士要把中年男女扶走,他們卻誤以為是要把自己兒子送到太平間去,一起撲在上面護住。
“你們要干什么?你要干什么?不要帶走我兒子!”
青年女子急忙上前拉住父母,大聲道:“爸,媽,茂茂還有救,你們快讓開,別耽誤醫生施救!”
兩人一愣,下意識去看心電圖,見上面的圖標果然波動了起來,才如夢初醒一般,愣愣地順著女兒的力道出了急救病房。
直到坐在了走廊上冰涼的連排金屬椅上,那中年女子才猛然抓住女兒的手臂,著急而慌亂地問:“文文,你弟弟真的還有救?”
中年男子雖然沒有開口,但看著女兒的神情也滿是期冀與忐忑,生怕即將從她嘴里說出來的,是什么令人絕望的言語。
徐文文用力點了點頭,摘下墨鏡紅著眼眶笑著說:“我們都親眼看見了,心電圖重新動了起來,茂茂又有了生命體征。就算我們看錯了,醫生也不會看錯的。”
她雙臂一伸,直接把母親摟在懷里,一邊輕輕拍撫,一邊對父母說:“原本閻王爺已經要把他帶走了,又忽然送了回來,肯定是他命不該絕。那句話怎么說的來著?”
徐爸爸迅速接口:“大難不死,必有后福!”
“對,必有后福。”
一家三口在走廊上坐了有半個小時,期間有好多護士推著各種器械進進出出。徐文文中間被叫走過一次,續費,藥劑師又配了新的藥,已經加進了輸液的水里。
半個小時之后,醫生擦著汗走了出來,如釋重負地對三位家屬說:“病人的情況已經穩定了,估計明天這個時候就會醒過來。”
“太好了,太好了!老公,文文,你們聽見了?”徐媽媽渾身顫抖地抓住徐爸爸和徐文文的手,激動得語無倫次。
徐爸爸笑道:“聽見了,聽見了,咱們茂茂這回可真是大難不死了。”
徐文文說:“你們先回去休息休息,茂茂這里有我看著,不會有事的。”
“還是你回去休息吧。”確定兒子脫離危險之后,徐媽媽就開始心疼女兒了,“這些天你一邊要管公司,一邊還要照顧醫院,一根蠟燭兩頭燒,就算是鐵打的人也受不住呀。”
“是呀文文,你先回去吧,茂茂這里有我們看著呢。我和你媽兩個人,還能輪流換個班。”
雖然他們的女兒從小就獨立,長大之后更是一副女強人形象。但女兒再有本事,在他們心里永遠都是女兒,永遠都需要父母的支持和疼愛。
反倒是茂茂那個臭小子……唉,算了,胸無大志就胸無大志吧,平平安安的就好。
原本徐文文是不同意的,畢竟父母年紀都大了,又熬了這么些天。
但是這一次,一向順著她的父母態度特別堅決,女強人也不得不妥協了。
“好吧,我先回去了。有事你們給我打電話,千萬別逞能。”她滿臉嚴肅地叮囑父母,若不看畫面只聽話音,還以為是父母叮囑孩子呢。
徐爸爸笑罵了一句“倒反天罡”,就再三催促著女兒回去了,“行了,行了,這里真用不上你,趕緊回去歇著吧。”
徐文文對他們擺了擺手,掏出手機一邊打電話,一邊踩著高跟鞋“噠噠”地走了,遠遠的還能聽見她對著電話發號施令:
“劉經理,上次讓你找的新供貨商,找到了嗎?”
“就約在后天上午九點,到時候你跟我一起去。如果可以,以后這個項目就由你負責。”
“嗯,好,就這樣,Bye bye!”
徐媽媽無奈地說:“就知道會這樣。”
她女兒一向要強,就算把人趕回去了,也不會安心休息的。
徐爸爸卻笑道:“隨她去吧。不趁著年輕拼一把,等到老了想拼也沒機會了。”
征得醫生同意之后,他們重新消了毒,進去探望了生命體征已趨于平穩的兒子。
不過幾分鐘之后,護士就把他們趕了出來。兩人也沒走遠,仍舊就坐在那連排的金屬椅子上,相互靠在一起閉目養神。
也不知過了多久,徐媽媽的電話忽然響了起來。她一看號碼,就忍不住皺起了眉頭,對徐爸爸說:“是我帶的研究生,估計又是課題的事。”
徐爸爸苦笑著說:“你這假,真是請了個寂寞。”
徐媽媽已經站了起來,笑容比他還無奈,“沒辦法,我們這個系不好招人。誰叫這千頃地,只有這一根苗呢?”
說著話她已經接通電話走遠了,“喂,張冉呀……”
等到第二天,徐文文一大早就趕了過來,給爸媽帶了他們家附近那家早餐鋪的包子和粥。徐爸爸喜歡南瓜粥,徐媽媽喜歡八寶粥。
“茂茂怎么樣?昨天晚上沒出什么意外吧?”她一邊插吸管一邊問,插完后順手把八寶粥遞給了徐媽媽。
徐媽媽說:“沒事,很平穩,藥劑師給換了一種新的麻藥。醫生說了,只要保持這個情況,一周后就可以進行手術,把你弟弟身上斷掉的骨頭全部接起來。”
撞到徐茂茂的雖然只是個小轎車,但車速極快,把他撞出去有十幾米遠,還被中間的欄桿給攔了一下。
一前一后雙重夾擊,徐茂茂身上的骨頭斷了大半,能撐過來真是個奇跡。
這邊剛安排好爸媽吃早餐,那邊護士就來叫,說是主治醫師叫家屬過去。
徐文文立刻起身,說:“你們先吃,我過去看看。”
到了醫生的辦公室,才知道是和她商議徐茂茂的治療方式。
有幾處骨頭斷得比較嚴重,需要打鋼板。鋼板有國產和進口兩種材料,醫生說實話,進口的材料的確比國產的好一些,但要貴很多。
“我的建議呢,是用國產的。其實質量差不了多少,但價錢卻差了一倍有余。小伙子還年輕,免疫力不錯,用不著花那冤枉錢。”
徐文文想了想,說:“還是用進口的吧,讓老人家安心。您放心,我們家經濟條件還可以,能負擔得起。”
聽她這樣說,醫生就點了點頭,把一份材料推到她面前,“那行,如果你堅持的話,就在這里簽字吧,我這邊報上去,不耽誤下周的手術。”
出于職業習慣,徐文文仔細把那疊材料全看了一遍,確定沒有問題之后,才落筆簽字。
醫生接待過許多病人家屬,像徐文文這樣仔細看材料的,是少數中的少數。
但做醫生的或許別的沒有,耐心都很充足,一直等她仔細看完簽了字,告訴她明天五點之前續費,就讓她出去了。
等回到重癥監護室外面,徐爸爸和徐媽媽的早餐已經吃完了,看見她便著急地問怎么回事。
“沒事,和我商量手術方案呢。”徐文文笑著問,“我已經和醫生說好了,一切都用最好的。”
不是兒子病情有變,徐爸爸和徐媽媽都松了口氣,“那就好,那就好。”
徐爸爸說:“文文做得對,看病不能可惜錢,不然萬一落下什么后遺癥,可不是錢能買回來的。”
徐文文只是笑著附和,沒多說什么。
雖然國內經濟這些年飛速發展,在很多地方已經超過國外了。可在老一輩心里,潛意識里還是覺得外國生產的東西更好。
她覺得沒必要在這方面和爸媽爭執,多花點錢買他們安心,也挺值的。
當天下午她就續了費,一周后手術順利進行。經過醫生近三個小時的忙碌,徐茂茂渾身上下都裹著繃帶,被推了出來。
又過了兩個小時,全麻的藥勁過去了,昏迷了一周多的人才睫毛顫抖,勉強睜開的眼睛。
——我這是……又穿回來了?
第213章 徐茂茂和林湘
“茂茂,茂茂,你聽得見嗎?聽得見媽媽跟你說話嗎?”
這個聲音……熟悉又陌生,親近又渺遠。
徐茂行微微皺著眉,仔細回想了一番,才恍恍惚惚地有幾分明悟:哦,是我前世的媽媽呀!或許……是前前世?
下一刻他猛然反應了過來,眼睛都圓了。如果不是全麻的后遺癥讓他渾身無力,他怕是就要猛然坐起來,把插在脖子上的大針頭甩出去了。
他這是……回來了?做回啃爹、啃媽、啃姐的徐茂茂了?
徐茂行……哦,如今是徐茂茂了。徐茂茂努力扭過頭,目光從籠罩在自己斜上方的爸爸、媽媽和姐姐身上滑過去,干澀許久的眼眶一下子就濕潤了。
“……老爸……老媽……還有老姐,我可想死你們了!”
見兒子說哭就哭,徐媽媽一下子就急了,想抱他卻又礙于脖子上和手腕上的針頭,不敢輕舉妄動,只好滿心焦急地安撫道:“好孩子,你別怕,你已經沒事了。”
徐爸爸也跟著附和:“你已經脫離危險期了,手術也非常成功。醫生說了,再休養幾個月,就能活蹦亂跳地出院了。”
相比于爸媽的激動,徐文文就顯得淡定多了。
她聲音極為平穩地說:“好好養著,一周之后就能從重癥監護室出去了。到那時候,再讓周媽給你做好吃的。”
周媽是他們家專管做飯的保姆,徐文文開公司掙了錢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請了三個保姆,一個管做飯,一個管衛生,另一個專門照顧父母的身體。
從周媽來了之后,原本愛吃垃圾食品的徐茂茂,再也不找借口不回家吃飯了。
為此,徐爸爸氣得跳腳:“臭小子,是變著法嫌棄老子做的飯難吃呀!”
徐茂茂嘿嘿一笑,一點不給他老子留面子,吐槽道:“本來就不好吃,我夸你那不是昧良心嗎?”
驟然聽徐文文提起周媽,父子二人當時的雞飛狗跳歷歷在目,徐茂茂忍不住笑了起來,決定給親爸一點面子。
“其實,我想吃爸爸做的,好久沒吃了,想這一口。”
徐爸爸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高興得連連點頭,一邊用得意的眼神瞟妻子和女兒,一邊應和兒子:“好兒子,你放心,等你出院之后,爸爸一定大顯身手!”
“你就得瑟吧!”徐媽媽橫了他一眼,轉向兒子時又是一臉寵溺,“下個月江寧那邊有個景泰藍的展覽,到時候媽媽給你全程直播。看上哪個說一聲,媽媽給你買回來。”
徐媽媽就是景泰藍專業唯一的權威專家,因為這個專業太冷門了,看起來也沒什么就業前景,所以這么多年來,手底下也只有一個研究生,就是前些天打電話的那根獨苗。
國內凡是有關景泰藍的活動,都免不了要把徐媽媽請過去。只要少了這么個人,那就是擺明了告訴別人活動辦得不專業。
相比之下,身為文學系教授的徐爸爸,可謂是桃李滿天下了。
當初誰也沒想到,一對高知父母,竟然能生出徐茂茂這個天生不愛學習的渣。
不過,老兩口的性格都比較豁達,也見多了同行天才父母生出學渣孩子的事。在那些孩子的襯托下,徐茂茂這個不是學不會只是不愛學的,已經很好很好了。
若不是徐文文看不下去,靠著姐姐的血脈壓制勒令他好好學,他真夠嗆能考上大學,唯一的出路就是出國鍍金了。
作為常年混跡 Take talk的新時代青年,徐茂茂對出國這件事可是一點都不感興趣。
如今國人的生活水平,已經把國外發達國家甩出去了。他又不想深造,干嘛要上趕著吃那個苦呢?
醫生特意叮囑過了,麻藥的勁兒剛散,讓家屬多和病人說話,最好別讓病人再睡過去。
所以,爸媽和姐姐東拉西扯的,不是拉著他說這個,就是拉著他說那個,一直過了兩個小時,護士來換麻藥針管的時候,徐茂茂才重新得以休息。
在重癥監護室的一周,徐茂茂度日如年。
因為他既不能吃也不能喝,每天用來維持生命體征的,就是從脖子處那個大針頭送進去的各種藥物和營養液。
好不容易度過了這一周的觀察期,他被轉到了普通病房護理,醫生才松了口,說他可以吃些流食。
“一開始最好清淡點兒,病人的腸胃還很虛弱,受不了刺激。”
對于醫囑,家屬自然奉為圭臬。酷愛濃油赤醬的徐茂茂當時就苦了臉,卻最終敗給了媽媽的淚眼和姐姐的冷笑。
他住的是個雙人間,隔壁床上躺的是個七十多歲的老大爺。
老大爺身子骨還挺硬朗,看起來精神矍鑠的,未語人先笑,和誰說話都是笑呵呵的,還調侃了徐茂茂這個重病號。
不過,徐茂茂也調侃了回去就是了。
誰讓這老大爺之所以住院,全因為人老心不老,和一群老頭老太組織什么“自行車大賽”,把腿給摔骨折了。
這位也不愧是個老年潮人,被一個年紀輕輕的小兔崽子調侃了,人家也半點不生氣,笑呵呵地說等他傷好了之后,還要去參加廣場舞大賽。
真有活力呀!
滿打滿算活了三輩子的徐茂茂看著老大爺,心里滿是羨慕。
或許他該趁著養傷,努力調整一下心態。如今他還年輕嘛,才二十二歲呢,還有大好的人生讓他享受,何必把自己搞得暮氣沉沉呢?
第三天下午,老大爺的孫女捧了一束鮮花來探望他,渾身上下包成木乃伊的徐茂茂激動了,下意識喊了一句:“姐姐!”
那少女正彎腰換花瓶里的花,聽見這熟悉的音色不禁一怔,不可置信地回過頭來,入眼的卻是個滿頭全包,鼻梁上還勒了一道的木乃伊。
“你是……二郎?”
“對,是我呀。”徐茂茂歡喜極了,只恨全身上下多處骨折,讓他想顧慮點形象都站不起來,只能用嘴巴來表達自己的激動之情。
見他似乎有掙扎著要起來的意思,那姑娘嚇了一跳,趕忙把花往桌上一扔,幾乎是跳過來按住了他。
“誒,你別動。”她下意識嗔怪起來,“都傷成這樣了,還不叫人省心。”
徐茂茂也下意識撒嬌:“我都傷成這樣了,你還說我!”
隔壁床上的老人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已顯疏淡的眉毛一挑,嘿嘿笑道:“湘湘,你和茂茂認識?”
旁若無人的一對小年輕猛然一僵,這才意識到,屋里還有別人呢。
少女臉頰羞得通紅,全身上下都不能動的徐茂茂,這一刻所有的反應速度都加在了腦子上。
他大聲道:“當然認識。我們是網友,已經打過視頻了,本來說好要面基的。這不,我就被撞到醫院來了。”
“對,是網友。”少女也對著老人沖他笑了笑,落落大方地說,“正式介紹一下吧,我叫林湘,瀟湘妃子的湘。”
說著她還彎下腰,去握了握徐茂茂抬不起來的手,歪頭一笑問道:“你叫茂茂?哪個茂?”
徐茂茂看著她,一字一句道:“夫為圣德以茂行兮,茍得用此下土。就是茂行的茂。”
林湘還沒來得及做出反應,病床上骨折的老頭已經嘎嘎笑了起來。
他嘲笑徐茂茂,“你直接說枝繁葉茂的茂不就得了?還‘夫為圣德以茂行兮’,孔雀開屏!”
念那句楚辭時,他故意掐著嗓子,怪模怪樣的,把兩個小年輕都搞得十分無語。
林湘尷尬道:“你別管他,我爺爺就是個老頑童,家里人都習慣了。”
徐茂茂脫口而出:“沒關系,這兩天我也習慣了。”
林湘臉上剛下去的熱度又騰了起來,嗔了他一眼,啐道:“這口無遮攔的毛病,什么時候才能改改?”
徐茂茂只是嘿嘿地笑,露出的一雙眼睛要多無辜有多無辜。
好在這個時候,徐媽媽提著個飯盒推門走了進來,見一個高挑標志的小姑娘站在自己兒子病床前,詫異一下,笑著先和那老頭打招呼:“林大爺,你吃了嗎?我給茂茂帶的骨湯多,給你也盛一碗?”
林大爺笑著擺了擺手,“不用了,不用了,還是叫茂茂多喝點兒,好得快。”
林湘聽見動靜轉過神來,笑著打招呼:“阿姨好,我是林湘,是茂茂的網友。”
“網友啊?”徐媽媽瞥了一眼兒子,見他只能歪在床上,全身上下最靈活的眼珠子恨不得粘在人家姑娘身上,心里就明白了幾分。
“以前是網友,現在已經面基了,以后就可以在現實里做好朋友了。”
她把飯盒放在徐茂茂病床前的桌子上,指了指自家帶過來的一個小凳子,“我就叫你湘湘吧。來,湘湘,坐下歇會兒吧。”
“謝謝阿姨。”林湘大大方方道了謝,卻沒立刻坐下來,是上前幫忙把湯盛出來一碗,又把徐茂行的床頭搖上來,這才坐了下去。
徐媽媽看著她的眼神幾乎放出光來,嘴里不住地夸贊:“真是個好姑娘,還是林大爺有福氣,有這么好的孫女。”
不像她,兒子叛逆調皮也就算了,女兒更是從小就有主意,成年之后在父母面前不像是女兒,倒像是領導。
她也不是覺得女孩子一定要如何如何,就是驟然看見別人家這么溫婉知性的姑娘,心里羨慕得慌。
第214章 林湘的事業
徐茂茂嘿嘿笑道:“媽,你說這話可別讓我姐聽見,不然……”
后面的他沒繼續說下去,算是給自己老媽留個面子。畢竟,當媽的被女兒說教,實屬倒反天罡。這種事他們自家人知道就好了,不必在外面說出來。
很顯然,被兒子提了一句之后,徐媽媽也想到了女兒平日的強勢,下意識打了個哆嗦。
哆嗦過后,她又反應了過來,有些羞惱地瞪了兒子一眼,笑罵道:“你這小兔崽子,全身上下也就剩嘴能動了吧?”
徐茂茂一本正經地說:“媽,我早就跟你說過了,別罵孩子‘小兔崽子’。從遺傳學的角度來講,這么罵對家長不利。”
面對這么貧嘴的兒子,徐媽媽無語至極。
林湘捂著嘴竊笑,林大爺卻是毫不客氣,爽朗的笑聲霎時回蕩在整個病房里,一點兒都沒給人留面子。
徐媽媽又好氣又好笑地瞪了兒子一眼,拿調羹盛了一勺骨湯送到他嘴邊,沒好氣地說:“行了,喝你的湯吧,別貧了。”
喝湯之前,徐茂茂還要再嘴硬一句:“那怎么能叫貧呢?我那是幽默。你說是吧林姐姐?”
突然被拉下水的林湘挑眉看了他一眼,輕笑道:“在南方是叫幽默,但咱們北方就是貧。”
徐茂茂頓時不滿意了,哼唧道:“姐姐,你也不幫我!”
徐媽媽熟知自家兒子秉性,別看人已經二十二歲了,生理上算是個青年,實際內心深處仍舊住著那個中二少年。
自從他十三歲之后,叛逆期隆重降臨,從骨子里散發出一股蔑視天地的中二之氣,總覺得天老大他老三,因為老二是他姐,他不敢攖其鋒芒。
哪怕父母都是大學教授,他也覺得父母那老一派的思想早就過時了,跟不上時代了,更不配指導他這個新時代的大好少年。
所以撒嬌什么的,基本上只能在他有事求徐文文的時候才能看見了,稀奇程度堪比西洋景。
如今既然看到他對著一個年歲差不多的姑娘撒嬌,徐媽媽何止是震驚?她眼睛都圓了。
——不是,這還是我兒子嗎?戀愛的威力這么大的嗎?
沒錯,知子莫若母。
雖然徐茂茂還什么都沒說,雖然他一張臉上纏得只剩眼睛鼻子和嘴巴,徐媽媽就是能看出來在家兒子戀愛了,勾動自家兒子那股情腸的,就是眼前這位標志萬分的姑娘。
她眉毛微微一挑,微笑露出隱秘的笑意,忽然“啊”的一聲,放下湯碗焦急地說:“看我這記性!昨天就和張冉約好了,說今天一起去國博,一忙就給忘了!”
張冉就是徐媽媽帶的那個研究生,也是他們系千頃地里的一根獨苗。
一聽說和張冉有關的,徐茂茂下意識就說:“那媽你趕緊去吧,別耽誤了給她上課。”
“可你這里……”徐媽媽滿臉為難,“你姐姐正開會呢,你爸爸那里又……算了,還是給你爸打個電話吧,叫他先把下午的講座取消了。”
林湘早就看出她是在演了,對她的目的也了然于心,此時忍著笑阻止她,“阿姨,你先去吧,到我這里我幫你看著。反正我下午也沒事。”
眼見計劃通,徐媽媽心里高興,眼中就忍不住帶出了幾分,偏嘴上還為難地說:“這……合適嗎?”
“有什么不合適的?”腿上打石膏的林大爺接口道,“他們都是年輕人,正好能說到一塊去。不然讓我這孫女兒整個下午就陪著我一個老頭子,不得把人悶出個好歹來?”
話已經說到這份上了,徐媽媽知道再推辭就顯假了。她順勢應了下來,對林湘道了好幾聲謝,才提著包走了。
前腳徐媽媽出去,后腳徐茂茂就不要臉地說:“姐姐,我要喝骨湯。”
好好一個大小伙子,聲音那叫一個夾,隔壁床的林大爺硬生生打了個寒噤,滿臉惡寒地吐槽:“就不能好好說話?”
徐茂茂嘿嘿一笑,開始對長輩賣乖,“爺爺您也喝。姐姐,給爺爺也盛一碗吧。”
好嘛,真是不客氣,是你爺爺嗎就跟著叫?
林大爺在心里吐槽他,吐槽完了又忍不住哈哈大笑,對他亮出了大拇哥,“好小子,有前途,有我年輕時的風范!”
雖然他年輕時也是個英俊瀟灑的帥小伙,但他老婆可是當時的系花。如果沒那股勇往直前的不要臉勢頭,他還真不能在一眾追求者中脫穎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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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話說得好:傷筋動骨一百天。
徐茂茂全身多處骨折,在醫院里整整住了三個月,才被醫生開口放行,允許他回家休養。
在第十五天的時候,小腿骨折的林大爺就出院了。但林湘還是繼續來,有時候給他帶一束花,有時候帶一個飯盒,里面是她親手做的點心或湯品。
她每次來的時候,手上都會帶一本書,有時候是《申論》,的時候是《行測》。至于是教材還是模擬試卷,沒有什么規律,一般都是看她自己的進度。
也是看到了她的書,徐茂茂才知道,大了他半歲,比他提前畢業一年的林湘,正在脫產考公。
“考公好呀,對你來說正是專業對口了。”徐茂茂眼睛都亮了,滿臉都是興奮和激動。
林黛玉可是受過正統官員教導的,且她天資聰穎,心思又細膩,遇事懂得變通,是個實實在在做官的好苗子。
奈何無論前世還是前前世,她都生活在一個對女子極端苛刻的時代。哪怕有再多的才能,她也只能躲在父親或丈夫的身后,做那個默默無聞的背后付出者。
就算前世徐茂行考上舉人之后,他們夫妻順著林黛玉的心意游山玩水,寫下了足以作為傳世之作的《瀟湘游記》和《小虞水志》,他知道林黛玉心中也必然是有遺憾的。
如今到了這個時代,雖然世道仍然不是絕對公平,但至少無論性別、無論種族,都有了為自己爭取的機會。
他相信以林黛玉的學識和心胸,在了解透徹了這個時代的規則后,會做一個為人民服務的好同志的。
林湘之所以選擇考公,理由和他想的重合了七八分。
至于剩下的兩三分,就是覺得既然來到了這里,總要留下一些痕跡,讓后世人知道她曾經來過。
“你以后準備干什么?”林湘問他。
“我?”徐茂茂想了想,說,“既然你要考公,我以后肯定是不好經商的。真讓我去大姐的公司混吃等死,說實話,現在的我還真有點不好意思。”
畢竟都已經活了三輩子了,多少還是有幾分羞恥心的。
思來想去,最好的出路好像只剩那一條了。
“我準備回學校去,考研,就考古代文學,也不枉我前兩輩子啃下的那么多書了。”
且不說他上上輩子背的書自己都數不清了,就算是上輩子,他能考上舉人,文學水平拿到現在,已經能橫掃一大片了。
林湘好笑道:“還是這么沒出息,愛走捷徑。”
徐茂茂不以為恥,反以為榮,得意道:“我那是有捷徑可走,別人想走還走不成呢。再說了,就算是上輩子學的,那也是我自己努力學的呀。嚴格來說,不算是走捷徑。”
“好好好,不算,不算。”林湘不和病號計較,喂他喝了半杯溫水,把手機架好,替他調出了最新出的動漫,就又坐回窗邊做模擬題去了。
那動漫是一部修真小說改編的,原著曾經紅極一時,人物又做得極為精致,一經發行便火遍了各大平臺。
徐茂茂看完了最新的一集,不由感慨道:“這世上最多的就是凡人,可像主角這樣能獲得機緣一飛沖天的,又有幾個呢?”
認真論起來,像他這種一口氣活了兩輩子,積累下了三輩子的經驗,也算是一種特殊的機緣了。
如若不然,以他的性格,以后肯定是在姐姐的公司混吃等死,絕對不會想著要去考研、要留校任教。
林湘正好把最后一道申論題答完,一邊對答案一邊隨口回他:“都有機緣了還算什么凡人?真正的凡人想要取得成就,得聚沙成塔,得堅實地跟定正確的腳步,才能為全人類創造幸福。”
徐茂茂“噗嗤”一笑,“真不愧是考公人,一張嘴就不一樣。”
林湘說:“為了考公,我最近才開始看《X選》,已經看到第二遍了。我是越看越覺得有道理,越看越覺得有些人仿佛是上天見不得遍地哀鴻,特意放下來救蒼生的。”
如若不然,實在是解釋不了。那種傳奇更傳奇的經歷,爽文小說都不敢那么寫呀。
徐茂茂笑道:“誒,你要是讀迷信了,那可就讀偏了。那位偉人,可從來不想讓人民群眾迷信他,而是希望后來人能超越他。”
林湘微微一怔,笑著點頭,“你說得對,我得端正一下自己的思想。”
她笑盈盈地睨了徐茂茂一眼,挑眉道:“我看你在這方面倒是挺有天分,不如別去考研了,跟我一起考公吧。”
“誒,可別。”徐茂茂連忙否決,“上輩子說破天去,也是你在遷就我。這輩子你隨便飛,我堅決支持你的事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