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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1

    Chapter 51

    “阿珩。”

    這聲輕喚, 帶著歷經痛苦之后的疲倦感,還有一些若有似無的眷戀,糅合在男人的聲線中, 無比的好聽。

    周珩將身體往下錯,幾乎和他平視了,就著那一點點微光看著他。

    “你還疼么?”

    許景昕說:“還有一些難受, 但已經在可控范圍內了。”

    周珩抬起一手,輕輕滑過他的額頭, 沿著五官的線條游走:“那是怎樣的感覺?”

    許景昕如此形容道:“輕的時候會覺得精神萎靡、困頓、惡心,嚴重的時候會覺得疼, 覺得冷。疼的位置不固定,可能是全身, 可能是局部。無論是毒品還是藥物, 當人對它成癮,那就不只是生理上的問題, 還有心理上的。服藥后, 人會滿足, 會生出渴求的心理, 當癮癥犯了,就會強迫自己再去吃這種藥。”

    許景昕描述得非常詳細,若他只是描述疼痛的感覺, 她未必能完全理解, 可是這種心理上的“變態”反應,她卻是懂的。

    周珩的手停了下來,問:“你這次服藥時間不長, 又有醫生開給你的藥做輔助, 戒斷期也不會太長吧?”

    “嗯。”許景昕握住她的那只手, “快的話三天,慢的話一個星期,只要熬過這段時間就沒大礙了。”

    周珩想了想:“可是,你過去有長達一年的時間在接觸它,這次又……兩者會不會產生連續反應?”

    “多少會有一點,但最難熬的時候我已經過去了,那種痛苦的感覺我永遠都記得,不會再走回頭路。”許景昕說。

    周珩不知道,那所謂“最難熬的時候”是怎樣的感覺,卻可以想象,類似今晚這樣的痛苦,他在上一次戒斷期中都是獨自承受的。

    一個人,周圍沒有任何人可以幫他。

    即便那時候他們已經建立了信任,可是這么私密的事,這樣毫無尊嚴的脆弱的時刻,他也不可能對她開口。

    就像她歷經那些痛苦一樣,沒有人可以說,別人也不會理解,她只能自己過。

    周珩吸了口氣,又朝他貼近了些:“那這幾天,讓我陪著你吧。”

    她聲音很低,幾乎要聽不見了,也不知道是不是怕他拒絕。

    許景昕盯著她看了許久,就在周珩以為這篇要翻過去的時候,他終于“嗯”了一聲。

    兩人又一同沉默了。

    周珩垂著眼睛沒有看他,卻也沒有離開。

    其實他們誰都沒有困意,她想自己總得說點什么,將這尷尬又曖昧的氛圍解開,要么就徹底冷掉,要么就再推一把。

    “你……”

    大約是兩人想到一起去了,他們同時開口,又同時看向對方的眼睛,同時笑了。

    許景昕:“你先說。”

    周珩這才說道:“你,剛才是不是就知道我不是一號了?”

    “嗯。”

    “我有破綻?”

    莫非是她哪句話,哪個表情不對?

    許景昕卻如此說道:“你看我的眼神,一號從不會那么看我。”

    “什么眼神?”周珩問:“那你一開始就知道了?”

    許景昕搖頭:“開始只是覺得奇怪,還不肯定,后來咱們說了一會兒話,我才知道這個一號是你扮的。”

    周珩回憶了一下,卻記不清他們都聊了什么細節,她只記得自己一心試探他對自己的感情,大概就是在此期間露出破綻了。

    說話間,許景昕朝她靠近了些,他的手始終沒有收回來,就落在她腰背上,仿佛只是搭著。

    周珩眼睛垂著,看著近在咫尺的他的唇和下頜。

    兩人的呼吸已經糾纏在一起,緩慢的,有控制的,小心試探的

    “阿珩。”

    “嗯。”

    “我……”許景昕的嘴唇動著,“其實沒有你以為的那么正直。我有很多私心,也有計算。”

    周珩下意識屏住呼吸:“我知道。我從沒有把你想成圣人。”

    這話落地,她也朝他靠近了點。

    兩人的鼻尖快要碰到一起了。

    又是幾秒鐘的拉扯。

    時間的流淌在這一刻變得非常奇妙,好像過得很快,又好像慢得近乎煎熬。

    直到許景昕開口:“有件事我早就想做了。”

    他的話就和他這個人一樣,確定目標之后就開始部署,落實每一個步驟,每一個細節,等到橋梁搭建完畢,就是攻城略地,摘取果實的時候。

    他的鼻尖滑過她的。

    周珩連說話都要控制著唇形,否則就要碰上了:“什么?”

    “我的理論和經驗都不豐富。”許景昕還在鋪墊著,“你要多包容我一點。”

    他是緊張的,她能感覺得到

    他又帶了一點侵略性,這是天性,就算再木訥,再缺乏經驗,也掩蓋不了。

    不過,雖然這個時候笑很不合時宜,周珩還是輕笑了聲,正準備說點什么鼓勵他解放天性。

    然而就在她張嘴的同時,他的唇貼了上來。

    他的吻,生澀且謹慎,壓抑著熱情,控制著節奏。

    可他越是如此,對于女人來說,越想去釋放他的熱情,讓他毫無顧忌的去嘗試。

    周珩起先沒有動,就讓他輕輕吻著自己。

    她知道,他在關注她的反應,他已經收緊了手臂,有些用力,卻又怕勒疼了她。

    她心里是暖的,身體是熱的,每一根頭發絲都在顫抖。

    其實他們都一樣,越是靠近就越謹慎,怕美好的東西被破壞,怕再一次經歷失去和撕心裂肺的痛,無論是生理的,還是心理的。

    直到她再也控制不住,手落在他的脖頸,回應他的吻。

    他先停頓了一瞬,隨即開始“反擊”。

    濃烈的,炙熱的,熨帖著每一個細胞,每一寸皮膚,足以讓她化成水,蒸騰成氣體。

    不知過了多久,當這個漫長的吻終于停下來,兩人依然沒有拉開距離,出于本能的耳鬢廝磨著。

    他們對彼此是陌生的,因此充滿了好奇心和探求欲。

    他們又是熟悉的,卻還想將那層表面的熟悉再更進一步,刻進骨頭里,再一起發酵出來,粘合在一起。

    就像那首《我儂詞》里寫的一樣,將咱兩個一齊打破,用水調和。再捻一個爾,再塑一個我,我泥中有爾,爾泥中有我。

    ……

    這一夜,兩人都充分感受到了對方身上的另一面。

    他的力量,以及她的溫情。

    過去的辛苦、疲累、傷痕、痛苦,似乎都在這一晚得到了撫慰。

    早上,晨間的光灑進臥室。

    周珩第一次親眼看到了他小腿上的斷口。

    她輕撫著,許久、許久,直到他摟上來,吻到一處。

    兩人又一起去了浴室,待洗凈了,她給他刮了胡子,露出干凈的下頜。

    周珩用手去感受著那種清爽的皮膚觸感,描繪著他的五官。

    她的眼神充滿了憐惜,而他的則如同深邃的湖水,像是要將人溺在里面。

    直至日上三竿,許景昕終于去了書房。

    周珩在樓下接了外賣。

    兩人一起吃午飯時,許景昕不經意地提到,剛在書房和許長尋通了個電話。

    他唇邊帶著笑,可周珩卻因此停下筷子。

    許景昕見她立刻提起精神,刺一根根豎起來的模樣,不禁笑了,給她夾了塊肉,說:“先壓壓驚,我要說的事不需要這么緊張。”

    周珩將肉吃了,這才聽他說:“我跟他說了,我想和你把關系定下來,正式的,公開的。他同意了。”

    周珩睜大了眼,既驚訝于許景昕的行動力,也驚訝于許長尋的好商量。

    但很快,她就想明白了:“他同意,是因為許景燁?”

    “嗯。”許景昕說:“許景燁回來后小動作頻繁,許長尋已經意識到這個兒子徹底離心了,他第一件要做的事,應該就是安撫許景燁,修復父子之間的裂痕。但照目前看,他失敗了。”

    許長尋當然會失敗,他根本不了解許景燁的心情。

    許景燁這次反彈,絕不是只因為許長尋和梁峰做的那場交易,這對父子之間的關系早就破碎了,就像是骨頭分家了,唯有皮肉還連在一起。

    而梁峰的那一手,就等于連皮肉都切斷了。

    周珩說:“許長尋親情淡薄,在意識到這個兒子已經鐵了心要對付他之后,他雖然覺得失望,但很快就會反擊,要在許景燁壯大之前將他扼死。所以你提出要取代他的位置,就算他心里排斥跟周家繼續糾纏,從大局上考慮也會答應的。可這樣一來,他就等于將你推出去了,許景燁會視你為眼中釘。”

    許景昕笑著反問:“我不提,他就不會了么?在他心里,我將你搶走是事實,有沒有那層婚約都一樣。”

    說到這,他停頓一秒,又道:“至于許長尋,無論他心里怎么想切割,許家和周家的關系到底建立了二十幾年,并非一朝一夕,要斷開豈是那么容易的?許長尋比誰都清楚,周家既是他的心腹大患,也是軟肋,他不可能真的做到脫離周家,反倒是放在身邊時時刻刻監視著,才會放心。”

    是啊,周楠申簡直就是許長尋肚子里的蛔蟲,許長尋做的事,周楠申樁樁件件都記了下來,還有一部分拿著實據。

    話說到這,周珩放下筷子,安靜地想了片刻,終于說道:“有件事,我還沒有跟你說。”

    許景昕給她盛了碗湯,問:“什么?”

    周珩接過湯碗:“周楠申的確留了一些東西給我,就在前兩天我找到了,還將其中一部分跟許長尋有關的證據,給了許景燁。”

    這一次,換許景昕驚訝了。

    周珩解釋道:“只是一部分,不是全部。許景燁要對付許長尋,注定了兩敗俱傷。可許景燁的籌碼并不多,在這件事情上會很吃力。而我又需要時間去安排其他事,不能讓許長尋在這個時候還有力氣來對付我,所以……”

    周珩的話說到這又頓住了,同時迎上許景昕的目光。

    許景昕表情嚴肅,眼神卻是溫和的:“我明白,換做我是你,也會這樣做。”

    周珩微微松了口氣,其實她沒必要緊張,她一個人單打獨斗慣了,也從不會去在乎他人的觀感。

    可是和許景昕的關系,那是一種“失而復得”的喜悅,她很珍惜,也很愛護,倒不希望因為她接下來要做的事而產生嫌隙。

    許景昕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隔了幾秒,握住她放在桌面上的手,一邊揉著一邊說:“非常時刻當用非常辦法。你我身在局中,很多事沒得選。如果一味的謹守所謂的原則和底線,不屑與之同流合污,那連活下來的資格都沒有,又憑什么站到最后?”

    周珩這才搖頭笑了:“我不在乎原則和底線,我只是想告訴你,我不是故意瞞你,只是還沒機會告訴你。”

    “哦。”許景昕挑了挑眉,“那么,這幾天你有的是時間來跟我分享。”

    兩人又相視一笑。

    直到午飯后,周珩提到她同樣將幾份資料交給程崎的事,

    這里面的意思自不必多說,無非是借力打力。

    然而說到程崎,許景昕卻隱有擔憂。

    周珩看出來他的顧慮,便問哪里不對。

    許景昕是這樣說的:“通過這段時間的接觸和試探,我已經可以肯定,程崎在給經偵提供情報。但這也是最大的問題。”

    經偵?

    是有些意外,但也合乎情理。

    程崎單獨對付梁峰,結果不會樂觀,他是梁峰一手栽培起來的,他的人都是靠梁峰吃飯的,又怎么可能真的幫助程崎。

    再說,梁峰背有靠山,只要靠山不到,程崎就取代不了梁峰。

    在這種情況下,程崎就要另尋他法。而那些一直盯著梁峰這條線,試圖將其連根拔起的執法部門,也會想到從梁峰身邊的人下手。

    只是……

    周珩問:“為什么說是最大的問題?”

    許景昕解釋道:“這個問題就在于程崎的性格。他始終給自己留了一條后路——他要除掉梁峰,前提是保全自己,他們之間的對戰就會變成長期拉扯。這也就意味著,他給經偵提供情報也是有選擇和有條件的。他想送梁峰去坐牢,但他不想一起進去。”

    這樣一來,那些情報和線索,就不會是最重要,最關鍵的部分。

    因為所有能打到七寸的東西,梁峰都會讓程崎一起沾手,程崎交出去了,就等于連自己一起交代了。

    周珩說:“我給程崎的東西,是梁峰過去犯下的事,和程崎無關,他可以放心用。”

    “嗯。”許景昕說:“但我猜程崎不會將那些東西往上交,他會先自己利用。這樣做既有利也有弊,交出去了很有可能石沉大海,不交就等于將危險留給自己。”

    周珩接著說:“任何黑惡勢力做大到一定程度,都絕對不是個人行為,非得有人縱容、包庇,才能羽翼豐滿。程崎跟了梁峰那么久,必然知道梁峰的根基不是一個經偵部門就能撼動的,但他也了解梁峰勢力的軟肋,他一定會從這些地方下手。”

    許景昕:“但站在梁峰的角度上,一旦他的根基被人動了,他第一個想到的就是程崎。所以程崎的行動一定要快,還要殺得梁峰措手不及,否則只會給自己增加變數。”

    ……

    這之后數日,周珩就堂而皇之的住在許景昕的別墅里。

    許景昕也極少去長豐集團,美其名曰在家調養身體。

    周珩將周楠申留下來的部分資料拿給許景昕看,有許長尋的,也有梁峰和那位靠山的。

    她知道許景昕身份特殊,一直和警方有聯系,但許景昕看到這些東西后,就和她的反應一樣,并沒有交出去,而是先選擇按兵不動。

    期間,兩人一起出了趟門,是去看望柳婧。

    柳婧有專人照顧,情緒很穩定,對他兩人也有印象,就坐在一起說了會兒話。

    周珩給她哼了那首童謠,柳婧默默地流著眼淚,念叨著自己的孩子,那是她記憶深處的美好。

    只是周珩并沒有借此機會跟柳婧相認。

    她本就是個情薄的人,對于母愛是有過向往,卻也是陌生的,她不知道該如何和親人正確相處,不知道該如何付出子女的愛,就像這樣保持著距離,卻又在心里惦記著,似乎才是最適合的方式。

    后來,周珩陪著柳婧進屋單獨說話,柳婧主動拿出來的一個小盒子,里面裝著周珩小時候的幾件玩具。

    柳婧撫摸著玩具,講著她小時候的事。

    周珩卻在其中發現了一個優盤,就和蔣從蕓給她的一樣。

    周珩將優盤拿走,問柳婧是誰給她的。

    柳婧只說,是孩子的爸爸。

    那優盤后來周珩驗證過,和蔣從蕓給的一樣,插入電腦就會彈入一個登錄界面,再輸入里面的賬號密碼就能和海外連線。

    但周珩沒有啟動,只是原路退出。

    她起先還覺得奇怪,不明白周楠申為什么要給柳婧和蔣從蕓留同樣的東西,后來再一想,即便是他也做不到料事如神,只留下一條線實在太過冒險,蔣從蕓和柳婧都有變數,而他也只能多做幾手準備來預防萬一。

    只要蔣從蕓和柳婧之間能有一個人將優盤交到周珩手里,這張底牌都不會浪費。

    可反過來,若兩條線都掐死了,那就是天意了。

    除了看望柳婧,和許景昕回應警方的問話之外,兩人就關起門來過日子,好像對外面的事完全不聞不問一般。

    可實際上,他們人雖沒動,外面的變化卻是一件不落的知悉。

    先是長豐集團。

    許景燁就已經開始動手了。

    許景燁是許長尋一手教出來的,在公司多年又十分熟悉內部運轉,了解高管們的想法,如今他又握著一些關鍵性把柄,要在公司排布自己的人,暗中謀劃架空許長尋,倒也不是難事。

    許長尋自然有所覺察,而且已經在防范了,下一步應該就是親手收拾這個兒子。

    只是許長尋收拾的動作也不能太大,梁峰牽的線還沒搭穩,此時長豐集團父子相殘的風聲若是傳了出去,這條線可能就要斷,外面的對手公司也會趁火打劫。

    誰知就在這時,許家又出事了。

    于真不知何故受到了驚嚇,忽然早產。

    孩子生下來后氣息微弱,而且先天不足,在醫院搶救幾天,最終還是去了。

    許長尋因此受到一點打擊,在家里躺了兩天。

    許景燁去家里探望時,父子倆關上門聊了半個小時,許景燁就離開了。

    當天晚上,林明嬌就發現許長尋身體不適,急忙送到慈心醫院。

    結果,許長尋癱瘓了。

    在經過一番治療之后,許長尋終于恢復了說話能力,但要再站起來,怕是不可能了。

    他整個人都因為這次的接連打擊,以及這場病而消瘦了大一圈。

    這件事還是后來周珩聽蔣從蕓說的,忽然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想著一年前許長尋的意氣風發、深謀遠慮,如今卻落到臥病在床的地步。

    許長尋這一病,消息不脛而走,很快就在集團里傳開了。

    這下不僅許景燁的人更加積極,就連那些原本還在觀望風向的高管,也紛紛投靠和示好。

    許長尋雖還是董事長,但要不了多久,股東大會就會以他身體原因動議換人。

    許景燁是不二人選。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許景燁近來事業做大,太得意忘形了,他竟沒有聯系周珩。

    周珩對此倒是全無想法,她更關心的是許景燁一人獨大之后,會如何對付許景昕。

    許景昕也想到了這一層,但他并不擔憂,只說:“長豐集團已經到了強弩之末,眼前的風光只是回光返照。許景燁若看不到這一點,沒有抽身的意思,還自認為能力往狂瀾,那就會一起陪葬。”

    而另一邊,原本攪合在許家父子中間的梁峰,也突然如同人間蒸發一般,“消失”了一段時間。

    程崎遲遲沒有傳來消息,但周珩知道,他已經在行動了。

    ……

    幾天后的某個晚上,警方針對康雨馨的制毒工廠展開收網行動。

    許景昕因配合警方行動,徹夜未歸。

    他們都知道,一旦康雨馨走投無路,勢必狗急跳墻,接下來由她嘴里咬出來的人,必不會少。

    這里面除了制毒線上的,還有許家和周家,但凡和她有聯系的,怕是都會拉下水,還不知道會牽扯出多少驚天大案。

    而同一天,周珩也回了周家。

    她回周家的第一件事,就是遲來的清理門戶。

    要說這件事的起因,還是因為這段時間周珩不在,連公司都不曾露面,周家又恢復到往日的低調,在長豐集團的存在感也一路降為零。

    哪怕是周楠申生病期間,都沒有這么沉寂過。

    黃兵和高征本就不是安分的,他們也不懂潛龍在淵的道理,一見周家不行了,就又開始想著造反。

    之前兩人生了二心,還是周珩在電話里點名了兩人的軟肋,兩人這才老實了一段時間。

    可這么久過去了,兩人不見周珩有進一步的動作,似乎只是口頭上威脅一下,便又開始動歪心思。

    兩人雖然沒有通氣,但在操作上想法一致,認為過去的把柄要是周楠申真有實據,并且交給周珩,周珩不會不用。

    而她到現在什么都沒有拿出來,只是口頭威脅一下,八成就是虛張聲勢。

    他們怕周楠申,不只是因為周楠申知道他們的把柄,還因為那些錢。

    如今周楠申死了,就算周珩道出那些事,他們也可以咬死不認,就說周珩誣陷。

    如此一想,兩人就互相知會了一聲,打算聯手掏空周家,就像許景燁架空許長尋那樣。

    陳叔發現異動,立刻打電話給周珩,黃彬和高征負責的關系和勢力,正在脫離和周家的關系,有意自立門戶。

    周珩卻好像早就料到一樣:“遲早的事,他們要脫離,就給他們這個機會,越干凈越好。你在背后也要放放水,加快進度。”

    再一轉眼,周珩回了周家。

    陳叔將這段時間發生的事逐一匯報。

    周珩聽了便問:“摘出去多少了?”

    陳叔說:“八成了。要緊的部分,都摘清楚了。”

    只是說到這,陳叔又道:“小姐,我知道你的用意,你是怕將來有人調查許家,會連周家一起端了。但就算現在摘清楚了,也還有追溯期,周家怎么都洗不清的。”

    周珩笑了笑,說:“我爸以前做的事,雖然大部分是他吩咐別人去做的,但說到底他是主謀,那些事沒得洗。幸好他現在走了,法律又沒有連坐,我要摘的就只剩下周家參與經濟犯罪的關系。黃彬和高征肯定不會有好果子吃,以防將來被他們反咬一口,就要從現在切割。當然,周家為了爭取寬大處理,也得立功,錢必須交出去,不過還不至于掏空老底。”

    至于怎么交,交多少,交的同時是否再加點別的料,這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然而,即便周珩胸有成算,陳叔仍有些擔心。

    周珩只好將話題岔開,讓陳叔幫她聯系兩個人。

    陳書問:“誰?”

    周珩:“高慎、黃瑛。”

    這幾天黃彬和高征正在興頭上,好不容易擺脫了周家,勝利果實還沒吃夠,肯定不會過來。

    但高慎和黃瑛就不一樣了,他們還不敢這么快就駁周珩的面。

    不過為了以防萬一,周珩讓陳叔以敘舊的名義去傳話時,還特意補充了一點,如果兩人推脫,就帶句話,問他們還想不想知道梁云瑯是誰。

    果不其然,陳叔話剛帶到,高慎和黃瑛就來了周家。

    兩人起初是在小廳里等待,而后由陳叔逐一叫去書房。

    同樣的一幕,就和當年的周楠申,分別叫高征和黃彬過去見他一樣。

    ……

    周珩給兩人的時間都不多,每個人十分鐘。

    先進來的是黃瑛。

    黃瑛表面上看沒有高慎那樣有主見,過去她給周珩的印象一直都是膽小的,柔弱的。

    可這一次,黃瑛露出了不同以往的另一面。

    想來也是,黃彬教出來的女兒,都敢和高慎一起去殺人了,又能柔弱到哪里呢?

    周珩還記得有一次和姚心語閑聊時,姚心語問了句:“你那個秘書怎么老一副唯唯諾諾的樣子,好像我欺負了她。”

    周珩說:“她就那樣,被她爸保護的太好了。”

    “呵。”姚心語一聲冷笑,對此不以為意,“能在長豐集團混出一席之地的,會是小白兔么?”

    周珩那時候不太關注黃瑛,再加上黃彬是周家的人,她對這對父女也沒那么在意,經過姚心語這一提醒,才走了心。

    事實上,這段時間周珩沒有去長豐集團,全然一副要辭職回家的模樣,姚心語也問過她的打算。

    周珩自然不會交底,只問姚心語,黃瑛有什么動靜。

    姚心語說:“有點狂了哦,眼里都沒人了,不知道的還以為她中頭彩了。”

    可不是中頭彩了么,黃家終于擺脫周家了。

    再說眼下,周珩親手給黃瑛倒了杯茶,笑道:“喝了你那么多次端給我的茶,這次換我請你。嘗嘗我的手藝。”

    黃瑛也沒客氣,掃了一眼周珩,將茶送入口中,說:“真是不錯。聽說董事長最喜歡這口,果然名不虛傳。”

    隨即黃瑛放下茶杯,又道:“周小姐,我人已經來了,咱們就別拐彎抹角了。”

    周珩笑著彎了眼,仔細地審視了黃瑛一眼,這才問:“袁洋,是你們殺死的,對么。”

    雖然周珩語出驚人,但黃瑛早有準備,面上肌肉只略微僵硬,就穩住了。

    “你有證據嗎?”

    周珩仍在笑:“你會這么問,就說明我說對了。”

    黃瑛跟著笑起來,滿不在乎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周小姐,你該不會以為這樣就能陷害我吧?你是不是錄音了,這點伎倆我是不會上當的。”

    周珩笑容淡了,看著黃瑛如此囂張得意的模樣,倒是半點沒動氣,只將手邊的一個紙袋子放在她面前,說:“你多心了。就算我錄音了,作為證據定罪力道也不夠。我叫你來,不是為了套你的話,相反,我還有些事想告訴你。”

    黃瑛沒有碰紙袋:“這是什么?”

    周珩又拿出幾張照片,舉起來給黃瑛看。

    黃瑛瞥了一眼,目光就定住了,隨即臉色大變,待她仔細辨認清楚,周珩又將照片放下。

    黃瑛緩了片刻,說:“你別想離間我們,誰知道照片有沒有做手腳,現在合成技術那么厲害,或者找個相似的人化個妝,手段多得是。”

    周珩靠著椅背,只淡淡道:“這應該是咱們最后一次對話了,我何必那這種事來誆騙你。如果是假的,你要拆穿也很容易。你們兩家要脫離周家,其實我早就知道,但我沒有讓人做事,也是想著強扭的瓜不甜。如今看在主仆一場的份上,這就是我最后送你的禮物,省得你們父女糊里糊涂的被人耍。你爸倒也罷了,你呢是不是打算嫁給高慎,還要叫那個和你母親偷情的男人為‘爸爸’。婚姻可是大事,同為女人,我勸你想清楚。”

    黃瑛瞪向周珩,已經有幾分懷疑了,但她還是說:“心理戰我也會玩,我知道你就是想在我們兩家中間種下懷疑的種子……”

    “哦,就算是這樣好了。我圖什么?”周珩將她打斷。

    “你……”黃瑛想了想,“你不甘心,眼看著周家被瓜分了,自己又沒本事籠絡人心,你想出口氣。”

    周珩仿佛聽到什么笑話一般:“好,那就堅定你的認知吧。”

    隨即她指了指黃瑛面前的袋子,又道:“東西你帶回去慢慢欣賞,我剛才給你看的只是其中幾張,里面還有更精彩的內容。到底我是我做手腳,還是確有此事,隨便你們查不查。當然,你也可以瞞下來,不然若是讓你爸知道了,你和高慎可就真的完了。”

    不多會兒,黃瑛灰頭土臉的走了。

    此時高慎還在小廳里等待,黃瑛沒有去找他,也無暇顧及兩人來時說好的要一起離開的話。

    隔了一分鐘,陳叔又去叫高慎。

    高慎走進書房卻不見黃瑛,先是疑惑,隨即看向周珩。

    周珩和剛才一樣,先倒了杯茶,等高慎坐下才說:“這杯茶之后,咱們就算了斷了。之前你幫我做過事,為了表示感謝,我給你準備了一份禮物。”

    高慎將茶一口飲進,見到周珩拿出一個紙袋,卻沒有理會,只問:“黃瑛呢?”

    “她走了,你們沒碰到么?”周珩反問。

    高慎皺了皺眉:“你對她做了什么?”

    周珩好笑道:“我對她能做什么,你不如問我你爸對她做了什么。我也只是給她看了點東西,她就嚇得跑掉了。”

    這話明顯是別有暗示,高慎聽得動了氣:“你什么意思,把話說清楚!”

    周珩欣賞著高慎的表情,遂將剛才那幾張照片,扔到他面前。

    高慎撿起來一看,愣了,表情就和黃瑛一樣精彩。

    可他反應也夠快,將照片扣在桌上,張嘴便說:“照片可以動手腳,人也可能相似。這手挑撥離間可不高明。”

    還真是一對兒,語氣都一樣。

    周珩說:“照片送你了,只管拿回去問你爸。我可以騙你,他卻不會。哦,還有這袋東西,你也一并帶走,這是周楠申生前答應過幫你爸辦的事,他已經做到了。從此以后,你我兩家再無瓜葛。”

    高慎將照片裝起來,臉色也逐漸緩和,隔了片刻,問:“周楠申答應過什么,我怎么不知道?”

    “那你可真夠不孝的,你爺爺奶奶是怎么死的,你不問了么?”周珩如此說。

    高慎張了張嘴,下意識就拿起那個袋子,要當面拆開。

    可周珩卻說:“我勸你回去再看,和你爸一起看,他身為人子,這件事也應當讓他第一個知道。”

    ……

    處理完黃、高兩家的事,周珩又跟陳叔交代了兩件事,一是將袁生的骨灰取出來,二是去警局領回袁洋的骨灰,將它們合葬。

    而后周珩就回了房,在房間里整理周楠申留下的東西,一直到深夜。

    這一晚,周珩沒有睡覺,

    天亮以前,她驅車回了許景昕的別墅。

    進門見許景昕仍沒有回來,周珩就坐在客廳里等。

    期間她小憩了片刻,不過半小時,天已經蒙蒙亮了,她聽到大門外響動的聲音。

    周珩醒過來,意識還有些模糊,雙腳已經不自覺地走向門口。

    等她定神站穩,大門也開了。

    許景昕帶著一身涼意,進來了。

    見到周珩,他先是微怔,隨即揚起笑:“一直在等我?”

    “嗯。”周珩上前,將他摟住,同時也感受到他身上的疲倦和如釋重負。

    她的心“砰砰”的,跳得很快,她有很多話想說,很多事想問,包括他這一晚的經歷,這里面該有很多細節,以及驚心動魄的時刻。

    可那些千萬言語到最后,便只是化作了一聲嘆息。

    以及他在耳邊說的那句:“康雨馨落網了。”

    平平淡淡的六個字,仿佛道盡了許多事。

    當初他回來許家,是因為康雨馨,如今許家即將大難臨頭,康雨馨也終于為自己做的事付出代價。

    而他,也從鐘隸變成了許景昕。

    周珩心里一緊,手上也加重了力道,剛才想說的話在這一刻都變得不重要了。

    她只問:“有沒有大仇得報的感覺?”

    “和我以為的相差很多,其實我并不痛快。”許景昕輕撫著她的頭發,“但我有一種完成使命的感覺。”

    周珩抽開身,兩人相視片刻,一同笑了。

    周珩吻上他的唇,他的手扶住她的后腦,就這樣摩挲著,極盡溫存。

    直到周珩躲過他追上來的吻,拉著他的手笑道:“雖然天亮了,但咱們還是得睡覺。只是睡覺,你需要休息。”

    許景昕也笑了,任由她拉著走向樓梯。

    周珩還是一覺醒來才聽許景昕說,這次在康雨馨的制毒工廠里搜到了大量毒品和原材料,純度之高,數量之多,判十次死刑都夠了。

    周珩不知道那是一個什么概念,許景昕的語氣也有些輕描淡寫,后來她開車送許景昕去市局做筆錄,許景昕將從別墅里收拾出來的康雨馨的物件一起帶了過去。

    康雨馨見到他便破口大罵,但無論她再如何埋怨、控訴,都不過是垂死掙扎。

    再往后,康雨馨就在警局里開始咬人。

    她也承認了,一年多前霍驍的車禍,與她和霍雍有關。

    警方順藤摸瓜,找到車禍的經手人,是康雨馨十幾歲時的男朋友,如今是一家KTV的老板,叫秦偉。

    這下,可真是挖出蘿卜帶出泥了。

    和秦偉有關犯罪活動,數字之驚人,連警方都為之咋舌。

    而這里面,就包含長豐集團賀副總的女兒被輪|奸一事。

    事情發展到這里,已經不再是一個毒品案那么簡單了,市局上報之后,上面很快開會討論,并調動各部門配合,成立專案小組。

    除了毒品線,如今還要調查康雨馨咬出來的其他案件。

    康雨馨還說,龐菲案是許景燁的指使,還提到一些許家和周家過去涉黑的歷史,這就又牽扯到許家、周家和長豐集團。

    不只是許景燁,就連周珩和許景昕也多次去警局接受問話。

    而他們都很清楚,這還只是前奏。

    說來也巧。

    在周珩和許景昕又一次去警局做筆錄時,還剛好和許景燁碰了個面。

    許景燁近來變化頗大,以前一直都是貴公子的形象,即便有再多的謀算也會小心隱藏,如今卻連藏都不藏了,打眼一看不僅陰郁、狠毒,那雙眼睛里透出的光也越發像是動物。

    許景燁見到兩人也并未多言,他只是點了下頭,就走向自己的律師。

    ……

    這之后幾天,江城又生出新的案子,每一樁都駭人聽聞。

    除了霍家在網上的黑歷史之外,ST又爆料說,多年前曾有一位科研人員抓住了霍家謀財害命的把柄,卻因此被害。

    有心人士將這段故事逐一挖掘,又牽扯出這位科研人員已經身故的大女兒,據說她曾經追查過父親的死因,但后來卻不幸死于一起高中生故意殺人案中。

    緊接著,江城某廢棄工地上發生爆炸事件。

    幾日后,造成爆炸事件的炸彈狂徒,被一中年男子殺害。

    而這名中年男子,在同一天晚上又沖到霍家的別墅里行兇,霍廷耀的律師之一當場死亡。

    轉眼,在城市的另一邊,又出現了滅門案。

    只是這個案子和過去的有些不同,也并非是陌生歹人沖入家中,而是一對高姓父子沖進黃姓家中,雙方發生火并,導致四亡一傷,只有高姓的兒子尚殘存一絲氣息。

    但他在醫院搶救了三天,最終也是不治身亡。

    就因為此事,周珩又一次見到了北區分局的傅明裕。

    高家和黃家過去都在為周家效力,這一點毋庸置疑,如今出事了,周珩知道自己必須給個交代,更何況警方已經在高家中搜到了一些促使本案走向悲劇的關鍵性證據。

    傅明裕也非常直接地問周珩,對高、黃兩家的故事是否知情,有沒有參與。

    周珩這樣說道:“東西,是我給的。不過我是交給了高慎和黃瑛。起因么,是因為我父親周楠申生前曾經答應過高征,早晚會幫他找到殺害他父母的兇手,會告訴他結果。但這件事我父親到死都沒說,只告訴我有兩袋東西留給高、黃兩家。”

    傅明裕問:“既然你們有證據,為什么不交給警方,你知不知道隱匿證據也是犯罪?”

    周珩說:“怎么能說是隱匿證據呢,那兩個袋子我也是前幾天收拾我父親的遺物時才發現的,袋子上還有我父親的筆跡,寫著“高”、“黃”二字。我將它們交給高家父子,也是因為慎重起見,他們是當事人,完全可以拿著實據來尋求警方的幫助。我又怎么會知道他們這么沖動,竟然會跑到黃家行兇呢?”

    顯然這些說辭,周珩早就想清楚了。

    盡管傅明裕已經看懂了周珩在這件事里扮演的角色,那些證據她早不拿晚不拿,偏偏在黃、高兩家脫離周家之后才拿出來,用意為何?

    只是話說回來,用意到底只是用意,周珩的做法連教唆都談不上,高家父子是心智正常的成年人,他們完全可以為自己的行為負責。

    直到筆錄結束,傅明裕才意味深長地撂下話:“為什么每一件事都跟你有關。周小姐,你自己也要反省一下。否則咱們還會再見的。”

    可周珩已經不再是第一次見到傅明裕時的她了,她笑了笑,氣定神閑地說:“傅隊,你是最清楚不過了,過去那些案子,我既沒有作案動機,更沒有實施犯罪。我只是陰錯陽差的說了一些話,做了一些事,無論是在道理上還是在法理上,我都沒有責任。而這一次,高家父子不信任司法的力量,寧可尋私仇也不報警,這不是我的錯。黃家三口到底誰有罪,誰無辜,那也不是我說了算的。”

    說到這,周珩又話鋒一轉,不經意地問:“哦,對了,我都忘記問了,袁洋的案子調查得如何了?”

    傅明裕深深地看了周珩一眼,這才說:“我們已經查到線索,證實此案和高慎、黃瑛有關,但我們的行動還是晚了一步。”

    高慎和黃瑛,已經死了。

    兩人對視了一眼。

    周珩只煞有其事的“哦”了聲,問:“不知道這算不算是天道好輪回呢?”

    傅明裕話里有話:“我個人倒是認為,在這個案子里,人比天算得更準。”

    周珩不再接話,又是一笑,起身便走。

    ……

    周珩走出詢問室,一轉彎,就見到了等候多時的韓故。

    韓故迎上來,和周珩并肩走出分局,兩人都沒有說話,卻是心思各異。

    直到來到外面,周珩坐上韓故的車,報上許景昕別墅的地址。

    韓故卻沒急著發動引擎,先是一笑,說:“我還以為周小姐終于有用得上我的地方了,沒想到跑這一趟只是坐冷板凳。”

    他們都很清楚,這件事根本沒必要請律師,韓故來了也是擺設,可周珩還是把人叫來了,顯然是別有他意。

    周珩也沒催促韓故開車,只是沒頭沒尾的問了句:“最近跟程崎聯系過么?”

    說話間,她轉過頭對上韓故,自然也看清了他眼里來不及掩飾的詫異。

    韓故沒有裝傻問“程崎是誰”,也想到周珩不會毫不知情地問出這么一句,只說:“周小姐是什么意思,不如直接點。”

    周珩微微笑了:“網上的新聞我也有在關注,這段時間霍家可是火燒眉毛啊,好像有人跟他們杠上了。依韓律師所見,一旦事情查實,霍廷耀要蹲多久呢?”

    韓故感受到她話里的惡意,但那是針對霍家的:“你很關心這件事?”

    這既是問題,也是陳述事實。

    周珩說:“比你還差一點。”

    韓故瞇了下眼,審視周珩的同時,也在思量周珩介入此事的目的和動機。

    可他既看不到事情的全貌,便窺探不到周珩的思路,起碼從他這個角度看,周家和霍家是無仇無怨的。

    韓故問:“你希望他蹲多久?”

    “永遠。”周珩非常坦白。

    韓故又問:“個人恩怨?”

    周珩說:“算是吧。怎么樣,有沒有覺得我這個客戶更珍貴了?”

    韓故終于笑了,半晌又道:“你突然提起這茬兒,該不會只是跟我確定刑期吧?”

    “當然不是。”周珩說:“我要你直接回答我,這件事你有多大把握。”

    她關心的只是韓故能否成事,不論過程。

    韓故笑意散了,眼神也冷了些:“他絕對跑不掉。”

    這句保證,不只是對她,更是自己。

    周珩看見他眼底的決心,并不打算追問韓故的動機,想來那也是一段痛苦的過去,她既感同身受,就不會挖人瘡疤。

    她只這樣說道:“好,我等著看。如果有一天你撐不下去,需要幫助,可以找我。”

    得了這句承諾,雖還未兌現,韓故卻直覺認定,周珩已有成算,甚至于她手里掌握的武器完全可以送霍廷耀最后一程。

    而她先來詢問,沒有提議插手或介入,只是不想打亂他的計劃罷了。

    🔒52

    Chapter 52

    兩天后, 周珩又回了一趟周家,起因是蔣從蕓突然來電,說林明嬌帶許長尋過來了, 還說是許長尋交代的,不希望許景昕知道。

    這讓周珩有些意外,她想到了許長尋一定會找她, 就和過去一樣,讓林明嬌電話請她過去, 卻想不到這次竟然紆尊降貴,把姿態放得這么低。

    也是個能屈能伸的。

    周珩不緊不慢地返回周家大宅時, 許長尋和林明嬌已經在小廳里等了將近一個小時了。

    林明嬌略有抱怨,卻也只敢小聲說, 說不到三句就被許長尋制止。

    他如今半身癱瘓, 只能坐在輪椅上,人有些頹, 瘦的兩頰凹陷, 連骨相都浮現出來了, 但好在腦子還清楚, 眼睛里的光還不見渾濁,并非是油盡燈枯之照。

    周珩和許長尋照了面,又掃了眼堆起笑容的林明嬌, 聽她小心翼翼的與自己說話的腔調, 并未搭碴兒,只居高臨下地掃過許長尋,淡淡說了句:“爸爸怎么突然過來了, 也沒提前打個招呼, 要不然我還能提早回來, 免得你久等。”

    許長尋的口齒雖沒有過去利落,咬字也沒那么清楚,但他的條理還是清晰的:“有件事我得親自來一趟,不然心里放不下。”

    周珩只說:“進書房聊吧。”

    話落,周珩轉身就走。

    林明嬌剛要追上去,陳叔就進來了,將許長尋的輪椅推出小廳。

    林明嬌被攔在門外,書房的門合上了。

    周珩也沒急著發問,反正有求于人的不是她,而她也沒興趣落井下石,就用桌上的茶具煮上一壺熱茶,請許長尋喝一杯。

    不過遙想過去種種,再看眼下這一出,還真是有趣,不得不說一句風水輪流轉。

    許長尋接過茶,品了品,說:“雖然時間過得有點久了,手藝卻沒生疏。但這味道,好像比以前更香醇了。”

    周珩坐下擦了手:“時移世易,手藝沒變,變的是品茶人的心境。”

    這話不知戳中了哪里,許長尋捧著茶杯的手一頓,遂嘆道:“你說得對。不只是我的心境變了,連烹茶人也不同以往了。”

    周珩微微笑了下。

    許長尋將杯子交還給周珩,盯著茶壺和杯上的花紋,又念叨了幾句以前和周楠申一起喝茶品茶,聊江城商圈的過往。

    周珩只不動聲色地聽著,并不接話。

    直到許長尋話鋒一轉,從上衣口袋里拿出一個樣式古樸的絲絨盒,遞向周珩。

    周珩打開一看,是一枚戒指,但有些年頭了。

    只聽許長尋說:“這是當年景昕母親留下的戒指,她沒帶走。我知道你們是情投意合,這個戒指就當是我做父親一點心意。”

    周珩將盒子扣上,放在面前的茶幾上,說:“禮輕情意重,謝謝爸爸。”

    許長尋浮現出一點笑意,看了周珩半晌,又道:“周楠申比我會教兒女,我也就不拐彎抹角了,今天來,除了把這枚戒指交給你,主要還是為了另外一件事。”

    此言一出,兩人對視了許久。

    周珩始終保持著微笑,自然也將許長尋眼神里的種種情緒轉換,收入眼底,那里面不僅有不甘、算計,也有往昔的陰險狠毒,但到最后這些都消散了,就只剩下妥協和退讓。

    許長尋開口了:“我這一生追逐名利、金錢、權勢,看得比命還重,到頭來一場空。我可以放下一切,但長豐集團關系到很多人的心血和去路,我只希望它能和過去一樣。”

    言下之意,是希望周珩放許家和長豐集團一馬。

    到了現在,誰也沒必要再裝傻,許景燁這么快就將集團內部的人收買殆盡,除了許長尋這大病一場之外,還因為周珩交給他的那些關鍵性材料。

    許長尋心里很清楚,那只是一部分,周珩不可能都拿出來,留下的只會是更致命的東西。

    半晌,周珩這樣說道:“您放心吧,集團有自己的運轉法則,只要上位者心術正,管理層齊心協力,不生二心,它自然會安好。只是您也知道,它生病了,非得做個大手術才有康復的可能,所謂不破不立。”

    幾分鐘后,許長尋和林明嬌一起離開周家。

    周珩就坐在書房里,仰靠著椅背,雙眼放空地待了片刻。

    不會兒,蔣從蕓敲門進來了。

    周珩收回神,只聽蔣從蕓問:“你打算怎么做,你答應他了?”

    周珩沒有回答,而是反問:“如果你是我,你會怎么做?”

    蔣從蕓坐下說:“你爸當初也是病得臥床不起,但周家還是挺過來了。你可不要以為姓許的坐輪椅了,許家就完蛋了。他擺姿態,就是想茍延殘喘,讓所有人都放他一馬,等到將來他緩過來了,第一個要對付的就是周家。”

    蔣從蕓不愧是過來人,如今想起前幾年的光景,還心有余悸。

    周珩輕笑:“我又沒有失憶,當然明白。”

    “那你……”蔣從蕓停頓一秒,“你沒答應他?”

    周珩只說:“不管怎么說,傷筋動骨怕是躲不掉了。”

    蔣從蕓松了口氣,想了想,又來了句:“那你要是對集團下手,許老三會怎么想?”

    周珩沒接話,只瞅著她,覺得好笑。

    直到蔣從蕓問:“你干嘛這么看著我?”

    周珩才說:“你什么時候這么關心我了?”

    蔣從蕓:“也說不上關心,只不過……我年輕時候要是有你這些籌碼,我就有底氣選我要過的人生,選真正喜歡我的男人。許家老三,起碼人品在那幾個里算是最好的。行了,廢話說完了,你要出門了,你自己慢慢想吧。”

    蔣從蕓話音落下,就哼著歌走出書房。

    周珩沒理她,依然維持著剛才的坐姿,想著接下來的計劃。

    該怎么形容現在的感覺呢,就像是一個一無所有的小孩子,忽然得到了一整個城堡的玩具,她很想每一樣都玩一遍,盡管那些未知的玩具里面暗藏著危險。

    而眼下,大部分玩具都拆得差不多了,還剩下一個最大的,她遲遲沒有動。

    周珩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直到她終于想清楚了,這才從包里拿出筆記本和周楠申留下的優盤。

    然后她在紙上面寫了六個人名。

    等聯上網,她看了眼國內時間,又推算了一下歐洲時間,遂將優盤插上,快速登錄里面的賬號。

    視頻賬號里有三個好友,剛巧三個人都在線。

    而且看樣子,這三個人已經連線開會好一會兒了,見到周楠申的賬號突然亮了,視頻中還出現周珩的模樣,三人都有些驚訝。

    “你好,周小姐。”有人率先開口。

    另外兩個也微笑點頭,顯然他們都知道周珩的長相。

    周珩也揚起笑,看著這三位已經上了國內黑名單,興許一回國就會遭到逮捕的前金融大佬,這樣說道:“三位前輩,我就不做鋪墊了,我爸生前交代過,我可以向三位提出一個要求。我今天就是來兌現的。”

    “周小姐請吩咐。”

    周珩將旁邊那張紙舉起來,示意三人看清上面的人名,又道:“事關重要,為了以防萬一,我就不發郵件給各位了。這個名單上的人,我知道他們都曾是許家和周家的‘客戶’,他們輸送到海外賬戶的資產,都由你們來管理和周轉,等到時機成熟了再分批打到他們指定的人名下。我的要求很簡單,我要賬本數據,資產清洗和轉移的明細,跑分和虛擬貨幣的平臺和‘買手’消息,所有和洗錢有關的,麻煩三位整理出來交給我。”

    這串名單上的人并不多,不過六個人。

    要記住這六個人不難,但三人卻面有疑色,似乎是因為風險而猶豫。

    很快,其中一人就提出自己的擔憂:“周小姐,你也知道我們能提供給你的數據,都是我們經手的,這些人也是我們的客戶,這樣做等于是砸招牌啊。”

    周珩雙手放在身前,手指交疊著,氣定神閑地回道:“三位不防往深處想一步,我為什么突然要這些東西,客戶那么多,為什么我只針對這幾個人,難道我有未卜先知的能力,猜到他們未來會爆?”

    三人想了想,又有人問:“可是收到風聲?”

    周珩沒有正面回答,只說:“周家不會做無的放矢的事,這也是我唯一對三位提出的要求,事成之后,周家與你們再無瓜葛,我也會遵照承諾,不會再出現在你們面前。同樣,我爸生下留下的與你們有關的東西,我也會一并銷毀。至于這份名單上的人,恕我直言,這些人已經大限將至,三位也沒有再維系關系的必要。相反,這還是一個你們與之切割,以絕后患的機會。”

    這話說得再明白不過,過去通過周、許兩家洗錢的“客戶”必然不會只有六人,但周珩不可能都要到手,她只要六個,這就在合理范圍內,不算為難三人。

    而且她只說要數據,卻沒有說這些數據不能做手腳,三人完全有空間去操作,將和自己相關的部分摘出去。

    等到這些人被官方追討的時候,官方看重的也是證據的真偽,錢能否追回,罪名該怎么定,等等。

    至于這六人將來能掀起多大的風浪,在這條線上,他們又會咬出多少關系戶,那就是后話了。

    三人各自思忖片刻,權衡利弊,不會兒就給了周珩答復。

    “我們信得過周先生,自然也信得過周小姐,希望周小姐言出必行。不過數據需要一段時間,最快也要三天。”

    周珩笑道:“我給你們七天時間,七天之內,我要看到我要的東西。”

    “好,一言為定。不過,不知道周小姐要的數據上限是多少?”

    周珩心思一轉,說:“我只能給你們底線,不得少于三十億,多一些么自然更好,這樣操作余地不是更大么?”

    三人很快意會。

    不多會兒,四人同時切斷視頻。

    賬號退出,只留下一個黑色的登錄界面。

    屏幕上反射出一張平靜的面容。

    她將剛才那張紙拿起來,用剛打火機點燃,扔進煙灰缸里。

    火苗向上竄著,火光照亮了周珩的臉,不過幾秒又開始減弱,直到燃成灰燼。

    🔒53

    Chapter 53

    時間一天天的過。

    許景昕的別墅里寧靜祥和。

    而別墅外, 卻是暗流洶涌,疾風驟雨。

    因為許長尋的身體原因,長豐集團現由許景燁也幾位副總代管業務, 但這并非長久之計,集團領導層改選迫在眉睫。

    至于下一個誰坐上去,人人皆知, 這已經是內定的事了。

    周珩對于長豐集團內部的動向,幾乎都是聽姚心語說的。

    姚心語繪聲繪色地描述著, 許景燁近來如何風光,打從早上自大門口進來, 周圍的人就開始點頭哈腰,溜須拍馬。

    這還沒上任, 三把火就燒了起來, 海外部和公關部大整頓,就在許景昕以養傷為名請長假之后, 兩個部門的領導一同換了他的自己人。

    林明嬌如今就是個閑職, 本來就在家照顧許長尋, 而過去的心腹, 也一個個調到無關緊要的崗位上。

    姚心語還說,打從大老遠就能聞到許景燁身上的戾氣,像是從地獄回來的惡鬼, 多看他一眼都怕被詛咒, 真是惹不起。

    周珩聽著這些念叨,只是笑著應幾句。

    可她也是清楚的,姚心語才不會這么閑跟她純聊天, 姚心語是有話想問。

    果不其然, 兩人聊了三天的電話, 姚心語終于忍不住了:“看在我這段時間沒給你使絆子的份上,你跟我老實交代吧,集團到底怎么回事?”

    許長尋病倒,此事不假,可是連許景昕和周珩都一起“消失”在集團內,這就明顯不對了。

    集團里的人只知道許景昕大難不死,賦閑在家,卻不知道周珩是為哪般。

    前幾天也不知道是誰傳出來的,說許、周兩家即將正式聯姻,周珩正在籌備結婚,已經打算安心在家做董事長夫人了。

    聽說小道消息的高管,還去許景燁面前道喜,許景燁也沒說什么,只是笑笑。

    可這些風聲傳到姚心語耳朵里,她卻是一百個不信。

    當然,姚心語也沒聽周珩親口否認,但是就她觀察和女人的直覺來判斷,周珩選誰都不會選許景燁。

    春城那件事,任何女人都過不去那道坎兒。

    何況周珩過去還愛過那個男人,更是不可能原諒。

    聽到姚心語的話,周珩笑了:“如今你倒是想給我使絆子呢,也得有你發揮的余地啊。我已經離開集團了,只是還差一點手續。”

    姚心語又道:“你肯定知道什么,是不是不方便說?那你暗示我一下,或者干脆告訴我,下一步我跟我爸該怎么辦?”

    過去姚心語倒追許景燁,姚付總一心幫襯許景燁,但說到底,姚家是跟著許長尋起來的,姚副總是甘愿做許長尋的狗。

    其實姚副總的忠心也是有一些的,這不,許長尋病倒后,姚副總還去看過他幾次,相比其他人走茶涼的副總,已經強很多了。

    姚心語也不怕周珩知道:“我爸這陣子一直睡不好,要么就半夜驚醒,要么就失眠,他雖然說沒事,但我知道他是在害怕許景燁。你是沒看見許景燁那副嘴臉,真的瘆人,他對付龐副總的手段也早就傳開了……”

    說起龐副總,最近似乎也是在避風頭,許景燁勢頭正盛,龐副總就自動請纓,說愿意調去海外。

    當然,也是要帶一家人遠離這里。

    調去海外其實就和發配差不多了,但留在這里,只會成為許景燁的眼中釘。

    這批高管們都是人精,表面上裝傻充愣,心里比誰都清楚,許景燁對自己的親生父親都能下得去狠手,何況對他們這些外人。

    一朝天子一朝臣,眼下最危險的就是龐、姚兩位副總。

    周珩半晌只說:“內情如何我不便說得太明,再說我也不知道姚副總的意思,也許他是想做三朝元老呢,那他應該知道怎么做啊。”

    “行了,咱們都直接點,還三朝元老,他現在就想保命!”姚心語說。

    又是幾秒的安靜,周珩這樣建議道:“你說,如果姚副總遞交辭職信,或是也一病不起,將實權交出去,集團少了他還會轉么?”

    “廢話,集團少了誰都……”姚心語話音一頓,明白了,“你的意思是……”

    周珩糾正道:“我沒有任何意思,我只是了解許景燁,他是‘體恤’下屬的,何況還是曾經幫過他的人。既然人都病倒了,他就算再著急用人,也得考慮自己的名聲,不可能硬要姚副總強撐病體為集團做牛做馬吧。”

    姚心語得了這幾句話,只跟周珩說了句“謝謝”,就匆匆切斷。

    周珩笑著又坐了片刻,回味著過去和姚心語的針鋒相對,到如今的改朝換代,還真有一種時移世易的感覺。

    姚心語也是聰明的,既然都決定抽身了,也沒再多問集團下一步會變成什么樣,反正只要摘干凈了,后面的事橫豎都與他們父女無關。

    ……

    再說別墅里。

    幾天相處下來,周珩和許景昕不是一起在書房里看書,就是聊形勢,聊策略。

    期間許景昕出過兩趟門,也沒避諱周珩。

    周珩雖沒有多問他去做什么,見了誰,卻也猜到那是他的上線。

    現在不需要防著康雨馨和許長尋的人了,那些和許景昕接觸過的制毒大佬,也差不多被康雨馨咬出來了,如今一個個都成了喪家之犬,有的跑路,有的還在垂死掙扎。

    按理說,許景昕的臥底任務已經告捷,本該歸位。

    但因為他身份特殊,更靠近核心,也因為長豐集團已經引起上面的注意,似乎是有意趁此機會一并收拾了。

    若是這次錯過機會,下次還不知道等到哪年。

    不過這也等于給許景昕出了一道難題。

    上面要一鼓作氣吃個大的,對于臥底來說卻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此時若許長尋還在位,許景昕或許還能再前進一步,接觸犯罪證據也更容易。

    可現在許景燁做大,許景昕暫避鋒芒,過去接觸的線幾乎全斷了,想要再拾起來就難了。

    除非,他返回集團,取信許景燁。

    可這樣一來,指不定要耗上幾年。

    這幾天,許景昕也正在思考此事,他沒有退路,也就只能將腦細胞花在出路上。

    周珩將許景昕面臨的困境看在眼中,心知以他的能力和心智,必然能完成上面的命令,可形勢不等人,許景燁更不是許長尋。

    許長尋是許景昕的父親,為了制住這個兒子,就放任康雨馨用了種種惡毒手段,而許景燁根本不在意兄弟關系,一旦被他知道許景昕的身份,非得挫骨揚灰了不可。

    只是周珩還在等那些數據,在沒有拿到之前,她也不敢做任何保證承諾,更加不知道那些數據有多少水分,動了多大手腳。

    她也只能先按耐著。

    要說周珩和許景昕難得放松的時刻,那便是晚上。

    許景昕這次的戒斷反應已經基本平復,兩人又睡得都晚,經常上床了還會靠在一會兒聊聊天。

    周珩沒再回客房,每天都躺在許景昕的左手邊,有時枕著他的胳膊說話,有時趴在枕頭上說笑。

    一號再沒出現,許景昕也沒問,就按照自己的節奏給周珩講枕邊故事。

    周珩聽他提起小時候,時常覺得意猶未盡,有時也會生出一點不切實際的幻想,若是當年許景昕留在許家,那么他們今天會是什么光景?

    至于許長尋交給周珩的那枚戒指,如今就戴在周珩手上。

    他們都知道,它代表了一份許諾,盡管他們從未承諾過未來如何,也極少談論對下一步生活的安排。

    那些太過遙遠的東西,對于他們這樣的人,對于眼下的處境來說,都太遙不可及,也暗藏著諸多變數。

    眼下的平靜已經是一種奢侈,兩人倍感珍惜。

    當然,他們也在等待著,等待下一個突變的到來,將這份平靜打破。

    ……

    又過了幾天,江城出了一件大事。

    此事雖未驚動老百姓,卻在圈內暗暗傳開了。

    聽說,是霍廷耀和霍驍父子一同被捕,逮捕名義暫不清楚,但免不了是和錢有關的。

    還有人說,這次霍氏怕是要地動山搖了,因為一直服務于霍氏的立坤律師事務所,里面其中一位金牌律師韓故,也被卷了進去。

    消息傳到周珩這里,她這才明白為何上次見韓故,他會那樣保證——“他絕對跑不掉。”

    韓故,根本沒給自己留退路,他從一開始的打算就是玉石俱焚。

    也不知道是因為霍廷耀有份害過柳婧和周珩,還是因為韓故這份毅力和心性,又或者是因為她和韓故的那點交情。

    她想著,起碼在她身處困境之時,韓故也是幫過她的。

    于是思量再三,周珩給顧瑤撥了一通電話。

    顧瑤的丈夫徐爍,在江城律師界頗有名氣,還有點“怪癖”,偏喜歡啃別人啃不動的硬骨頭,在一團亂麻中摘線頭,而且他接案子從不看錢,就看個人興趣。

    周珩沒有徐爍的聯系方式,貿然去找指不定會被駁,所以就通過顧瑤問一聲,看這個案子是否能戳中徐爍的點,他是否愿意蹚這一次渾水。

    誰知電話撥了沒多久,顧瑤就回復了,說徐爍說了,能給韓故這個過去的競爭對手做辯護律師,他可以分文不收。

    很快,顧瑤就把徐爍的電話發給周珩。

    周珩在電話里,只問了兩個問題。

    其一,韓故這次麻煩有多大,除了請律師之外,還有什么她能幫上忙的?

    其二,霍廷耀會判多久,還有沒有機會走出監獄?

    當然,這兩個問題徐爍都無法給出肯定答復,只能預判。

    徐爍的意思是,關于韓故,不會重判,因為根據現在的情況看,韓故有立功表現,還提供了很多關鍵性證據。

    至于霍廷耀,徐爍似有保留。

    周珩也聽出來了,其實她心里也有了準備,知道霍廷耀此事上存在變數。

    若他還有用,若霍家沒有因此受到重創,那么等熱度散了,風聲沒那么緊了,興許還可以將關系打通,指不定還會減刑。

    ……

    就在同一天晚上,周珩終于等來了那些數據。

    她快速翻看了一遍,給程崎發了一條短信:“我想見你。”

    而與此同時,許景燁也找上了許景昕,還請他到某會所見面。

    這擺明了是一場鴻門宴,可許景昕不得不去。

    周珩更不可能跟。

    許景昕臨出門前,還囑咐了兩句,說:“安心等我,不要找我,我會回來的。”

    周珩問:“猜到他找你的用意了?”

    許景昕笑道:“無非是請我回去,再擺明道理,說集團不能沒有許家人坐鎮,外人再得力也不如自己的親兄弟。我回去了,無論從哪個角度來考量,都對他有利。外人看,他是不計前嫌,給我一個機會。若是我將來有異動,站在他的位子上也好收拾我。”

    周珩垂下眼,給他整理著衣領,并未規勸,也知道勸不了。

    許景昕是一定會返回長豐集團的,他也需要這個契機。

    許景昕大約看出了她的遲疑,問:“是不是有話要對我說?”

    周珩想了想:“等你回來再聊吧,時間快到了,你不要分神,先專心對付他。”

    “好。”許景昕淡淡笑了,遂傾身低頭,在她唇邊印下一吻。

    周珩將他送到門口,直到司機將車子駛出別墅,她這才關門回屋。

    隨即周珩回到樓上,拿起那部老爺機看了眼,還沒有程崎的消息。

    她一個人發了會兒呆,又看了眼天色,琢磨著這樣等程崎也不是辦法,要不就先回一趟周家,再從那些東西中梳理出另外一條計劃出來。

    可就在這時,老爺機響了。

    周珩立刻接起:“喂。”

    程崎聽出了她語氣中的急切:“這么急。”

    周珩只問:“我去哪里找你?”

    程崎報上一個地址。

    周珩沒有耽擱,將剛收到的賬本數據其中一小部分抽出來,便開著許景昕的車先回周家。

    她將賬本數據打印,連同一部分和霍家有關的東西,分別裝進兩個資料袋,密封。

    等一切準備妥當,這才依照程崎的意思,將車開到一個公園附近,躲避攝像頭盲區。

    又等了兩三分鐘,有一輛私家車停靠在跟前。

    周珩上了車,沒有和司機說一句話,只安靜地看著車窗外的夜景。

    差不多十分鐘以后,車子開到一個巷子口,卻不是上次的地方。

    周珩走進巷子,拐了兩次彎,在一排房子前站定。

    這里的環境比上次好了很多,像是居民區,而且獨門獨院。

    周珩站了一分鐘,其中一個院子的門開了,開門的人卻不是程崎。

    那人示意周珩,周珩便拾階而上,進門后就見程崎從里面的屋子出來了,他身后還跟著兩個人,看上去都不好惹。

    周珩掃過幾人,幾人也在打量她。

    直到程崎說了:“你們先回,改天再說。”

    幾人魚貫而出。

    整個屋子靜下來,周珩環顧了一圈,在中式椅子上坐下來。

    程崎給她倒了水,說道:“我時間不多,只能給你半小時。”

    足夠了。

    周珩將包放在一邊,喝了口水,單刀直入:“梁峰那兒怎么樣了?”

    “他現在麻煩不少。”程崎笑了,雖然眼中帶著一點倦色,但心情卻不錯,“你上次給我的東西都用得上,我有的是時間跟他慢慢玩兒。”

    說到這,他直起身,靠著椅背,翹著二郎腿:“給我一年時間,我就能徹底架空他,取而代之,他會變成喪家之犬。”

    “可我等不了一年。”周珩說。

    程崎挑了下眉梢,以為她還是之前那番顧慮:“你放心,他現在自身都難保,沒精力對付你了,你大可以過自己的小日子。”

    周珩重復道:“我說了,我等不了一年。”

    這下,程崎的笑意漸漸落了。

    他看到周珩的堅決,也看到了她的不耐,和隱藏在表情之下的焦躁。

    程崎正色問:“你為什么這么著急?”

    周珩卻抿了抿嘴唇,并未道出原由。

    柳婧的過去,她兒時的遭遇,除非必要,她不想宣之于口。

    她只問:“如果我想要盡快做個了斷,你有沒有辦法?”

    程崎反問:“你要多快,你所謂的了斷又到什么程度?”

    周珩說:“就像你剛才說的那樣,但我要在一個月內完成。”

    程崎有些詫異,隔了幾秒才說:“說實話,我辦不到。他的勢力不是一年兩年奠定起來的,要消解也不是一個月的事。這你應該知道。”

    “也是,難為你了。”周珩如此說道。

    程崎總覺得她話里有話:“你今天見我,就為這事?電話里也可以說。”

    “當然不是。”周珩笑笑,遂話鋒一轉,“對了,梁峰那個靠山呢?他背景硬,你這一年能啃下來么?而且梁峰是他養了二十多年的狗,就算要清理,也不該由你越俎代庖。你這么做,他只會認為你連養父、師父都下得去手,必然不敢用你。”

    程崎冷笑:“他想我還未必肯。我說要取而代之,可不包括當他的狗,這一年時間自然也包括料理他。梁峰手里有的是幫他洗錢的證據,他是摘不干凈的。但我還沒有全部拿到,只掌握了一部分,還不足以致命。”

    到此,周珩沉默了。

    她還記得許景昕說過,程崎背后還有一條經偵甩出來的線,程崎就是那個餌。

    只不過這個餌有自己的想法,他并不似韓故那般做好了被魚吞到腹中的準備,在引魚上鉤之際,他還要掙出一條出路。

    程崎和韓故,到底是不一樣的。

    周珩這樣一安靜,程崎反倒摸不透了,他就算再遲鈍也能看出來周珩的異常,雖然很細微,她也掩飾得極好。

    半晌,程崎忍不住問:“你是不是有什么事還沒說,剛才你問的那些問題,和這件事有關?”

    程崎一如既往的敏銳。

    周珩抬了抬眼,也不打算兜圈子:“程崎,我還是那句話,我等不了你一年。但我也知道上次給你的東西,你需要消化、部署、運用,要求一個月的確不現實。所以我今天就來,就是給你送另一張牌。”

    周珩從包里拿出兩個密封的紙袋子,擺在桌上。

    程崎也沒急著接,只是皺了下眉頭,瞬間做出判斷。

    這份東西必然更緊要,更致命。

    程崎和周珩對視片刻,將心中升起的疑慮壓了下去,問:“是什么?”

    周珩語氣很輕,卻也很堅定,每一個字都落地清晰,如同見血封喉的薄刃:“你還欠了一號一件事,記得么——你之前答應她將許景燁救出來。后來他雖然回來了,但不是你救的,是梁峰放他回來的。也就是說,你仍然欠了她一件事。現在,這件事由我來提,這是我對你唯一的,最后的要求。我不要一年以后,我要你現在就幫我。”

    好一會兒,程崎才開口:“你到底要我做什么?”

    周珩看著他的眼睛,知道他已經答應了,便將第一個袋子交出去:“這份東西,請你交到梁峰的靠山手里。最好再加上一份你剛才提到的,從梁峰那里得到的與他有關的洗錢證據。”

    程崎接過來,掂量著袋子的分量,沒有拆開,只是垂眸思忖片刻,問:“這里面的東西也跟他有關?”

    周珩點頭。

    程崎又問:“你是讓我借刀殺人?”

    周珩如此說道:“打狗還要看主人,你不能動這個手。否則等那狗主人收拾了狗,就會掉過頭來收拾你。但如果你只是遞一把殺狗刀,那就另當別論了。何況這里面裝的不僅是刀,還給足了殺狗的理由。你什么都不用說,他看到這份東西,再加上你手里的那些,兩者合在一起,他自然會懷疑是梁峰想要賣主求榮,否則單憑你怎么可能拿到這么多實據?這時候你再暗示他,梁峰已經準備將他的犯罪證據交給政敵,以換取一時的茍且偷安。

    說起來,當年梁峰就是在生命受到威脅的前提下,才自甘認主,給這個人當了這么多年的黑白手套。

    那么同樣的事,今天也會發生。

    這位靠山就算只有三分信,也絕不會冒險留下梁峰。

    至于袋子里賬本數據的來源,倒也不是問題。

    此人雖然知道雞蛋不能放在一個籃子里的道理,還分別找了梁峰和周家來運作,可他不會過問怎么洗,過程如何,中間都經過了哪些賬戶。

    所以只要程崎將證據拿出來,他也會認定,這是梁峰出賣他的“鐵證”。

    程崎安靜地聽完這番話,將東西放在前面,又定了幾秒,這才看向周珩。

    一時間,他竟無話可說。

    他也終于知道周珩哪里不一樣了。

    半晌,程崎問:“我的確欠了一號一件事,但為什么不是她來。她人呢?”

    “她走了。”周珩輕聲道。

    程崎明顯怔了怔,眼里瞬間劃過諸多復雜情緒,但很快,它們又消散了,只余下一點落寞、悵然。

    片刻后,等程崎收拾好心緒,又自嘲的一笑:“這么說,你已經想起一切了?”

    周珩:“嗯。”

    “可有一事我不明白。”程崎用手點了點那個袋子,“你最初擔心的,也無非是梁峰針對你,你要自保。現在他已經有心無力了,我也算履行了我當初的承諾——不讓他動你。為什么你還是堅持要對他下手?你若什么都不做,將來事發誰也算不到你頭上,可你若做了,即便我幫你隱瞞,難道有心之人就不會查到端倪么?你這雙手到底是沾了血的。”

    只要做了,就有被人知道的一天。

    周珩垂下眼,心里自然明白這些道理,但她卻沒有絲毫退縮之意:“有些事,明知道后果也要做,那必然是有非做不可的理由。其實我真正想要的是他的命,但我不想臟了自己的手,也不希望臟了你的手。這已經是我能想到的最妥善的辦法了。你要接管他的生意,是不可能留在國內的,等辦完這些事,你就要走。這對你來說是最安全的退路,我也可以放心。”

    程崎擰起眉,搖了搖頭:“你還是沒有告訴我原因。”

    “程崎。”周珩笑了,“我只能告訴你的是,我和梁峰有化不開的仇,而那些原委就在我的記憶里。我既然看到了,就不可能視而不見。我若不報這個仇,我以后連人都不知道該怎么做。”

    如此輕描淡寫的一番話,卻說的程崎心里一陣憋悶。

    他張了張嘴,仿佛有千言萬語,卻又不知道該從哪里說起。

    周珩始終沒有道明原因,那必然是十分難以啟齒的,他深知梁峰的手段,其實心里也能猜到一二,只是不愿多想,不愿深思。

    片刻過去,程崎終于將紙袋子收起來,說:“好,這件事,我一定幫你辦成。”

    周珩再次笑道:“我信你。”

    隨即兩人又一同看向周珩面前的另一個紙袋子。

    周珩將它遞過去,說:“哦,這份東西是和霍廷耀有關的,內容相當精彩。你就說這些東西,是韓故發現后交給你的,或者說是霍廷耀交給梁峰的,也不知道兩個老東西私下里交易了什么,霍廷耀竟然愿意拿出護身符。”

    “你……”程崎思路轉了起來,很快說:“怎么,你這手借刀殺人,還想一次殺掉兩個?”

    “霍家出事是多好的機會啊,難道我還要等下回么?”周珩問。

    程崎又問:“你剛說的仇,也和霍廷耀也有關?”

    周珩只說:“霍家這些年起來得這么快,或多或少也有那位靠山的作用,他們當年也是狼狽為奸過的,還是梁峰牽的線。后來這些年,表面上看大家并無干系,實際上私下里卻是互通有無。既然梁峰和霍廷耀是一路貨色,那么他們在危難之際,想要一同反咬,也是合情合理的。”

    梁峰加上霍廷耀,這樣一來,即便對方還有幾分懷疑,也是不得不信了。

    畢竟以程崎的能力和運作時間,他能拿到梁峰那份已是不易,又怎么可能接觸得到霍廷耀的核心?

    要么就是有能接觸到的人交給他,要么就是梁峰和霍廷耀沆瀣一氣,要一起投靠新主。

    而這些東西就是投靠的誠意。

    程崎笑了下,將東西收下后說:“好,后面的事就交給我吧。”

    周珩看了眼時間:“半個小時到了,我該走了。”

    只是她才起身,就聽程崎問:“你把這么重要的東西交給我,就不怕所托非人,不怕我辜負你……的信任?”

    那最后幾個字,他似是一頓。

    周珩站在那兒想了想,看向他:“如果我說我沒想過,你信么?”

    程崎沒接話,但神色卻隱隱晃了下。

    周珩看向窗戶,半晌過去,這樣說道:“再說,如果事情最終出了岔子,那也是天意,不在人。”

    ……

    周珩回到別墅時,凌晨剛過。

    許景昕已經回來了。

    周珩剛進門就聞到一陣淡淡的酒氣,許景昕就坐在客廳里,仰在沙發上,一手蓋著眼睛,另一手垂在身側。

    聽到聲響,那藏在手背下的眼睛,微微睜開了一道縫,透過光看向她。

    周珩就在沙發邊坐下,用手貼向他的頸側,問:“喝了多少,醒酒藥吃了么?”

    “吃了。喝得不多。”許景昕將手拿下來,露出眼底的笑意。

    周珩又問:“都談什么了?”

    許景昕:“和開始預計的一樣,請我回集團幫他。除我之外,他今天還叫了幾個高管來,都是他的心腹。”

    許景昕簡單念叨著酒局上的來往,周珩就默默聽著,并將他襯衫的扣子解開兩顆,讓他透氣。

    直到許景昕話落,握住她的手。

    她手上溫度偏涼,他就將它貼在自己的面頰和脖子上降溫。

    周珩漾出笑,說:“要不要去洗澡?”

    許景昕懶懶地回:‘’可我不想動,好累,今天能不能不洗了?

    周珩說:“那就擦擦吧,我幫你,不用你動手。”

    許景昕也笑了,身體朝里面挪了些,拉著她躺下。

    周珩貼在他旁邊,就這樣平靜地待了片刻,才將沉默打破:“景昕。”

    許景昕:“嗯?”

    “你不問我去了哪兒么?”周珩說。

    許景昕嘆了一聲:“那你想說么?”

    周珩說:“我去見了程崎。”

    許景昕又“嗯”了聲,卻沒追問細節。

    周珩繼續道:“我將周楠申留下的一些東西交給他,有關梁峰的,也有關系到霍廷耀的。”

    許景昕原本半瞇著眼睛,聽到這話,睜開了。

    又安靜了兩秒,他側過身,看向周珩。

    周珩笑著抬手,描繪著他的輪廓,最終落在眉眼上,又道:“我沒有事先告訴你,是怕你阻止我。我不希望讓你為難、憂慮,也不想和你發生爭執。這件事,我必須做。”

    這樣近在咫尺的距離,眼中足以倒映出對方的影子。

    周珩看著他,下意識屏住呼吸,有些擔心看到失望、質疑,或是不諒解。

    可她等了許久,卻沒有等到宣判。

    就聽許景昕問:“原因我能知道么?”

    周珩緩慢地咽了下,聲音有些發緊,但最終還是隱晦的道出原因:“我生母會變成今天的模樣,他們都有份參與。我的病,也是因他們而起。”

    這番描述聽上去簡單,可許景昕只半垂著眸子品了品,就好似推斷出什么,再看她時,眉頭已經化不開了,眼底的色澤更是深沉。

    他抿著唇角,握住她的手放在唇邊,再開口時氣息浮動:“事情已經發生了,我不知道該怎么說,有些事也是無法口頭安慰的……不過,我會永遠陪著你。”

    即便那些傷害并不會因為陪伴而消弭。

    周珩笑了笑,眼角有些熱:“我還以為你會怪我心狠手辣,先斬后奏呢。”

    “傷痛是你經歷的,無論你怎么做,任何人都無權干涉,也無權指責。”許景昕說:“既然不能做到感同身受,又憑什么置喙呢?”

    周珩閉上眼,長長地呼出一口氣。

    她將臉貼到他身前,好一會兒才說:“其實我還有一些東西,要給你看。”

    許景昕問:“是什么?”

    周珩聲音極輕:“就是上面要追回的那三十億。”

    🔒54

    Chapter 54

    周珩將那些數據交給了許景昕, 許景昕研究到半夜,第二天告訴她說:“再給我點時間,這些東西不能隨意交出去。”

    周珩自然同意。

    后來, 許景昕又不放心的問:“只有這些,還是說后面有更大的雷,你要給我一個心理準備。”

    周珩是這樣說的:“肯定不止這些, 但我只有這么多。后面能挖出來多少,就要看官方有多大本事了, 我已經盡力了。”

    許景昕明顯松了口氣,安靜片刻后說:“你的思慮是對的, 點到即止,降低風險。有些事永遠不會大白, 而有的就算大白了也不會昭告世人。”

    又過了一天, 許景昕出門了。

    周珩沒問他去哪里,只知道他是去找所謂的門路。

    也是在這同一天, 霍廷耀在看守所食物中毒, 而后被送到醫院搶救, 卻不知何故死在病床上。

    無論是警方還是得知消息的圈內人士, 都不約而同地想到了四個字——殺人滅口。

    霍廷耀的生死一定涉及了遠比霍氏集團更大的利益,一旦雪崩,還不止牽扯出多少人, 多少錢。

    只有他死了, 才會將這些秘密永遠帶去地獄,有些人才會放心。

    當然有一點毫無疑問,那就是背后主謀能在這個風口浪尖下手, 除了膽子大, 也是能將權力滲透進看守所的。

    周珩只給程崎發了兩個字:“謝謝。”

    程崎沒有回, 大概還在忙著修理梁峰。

    ……

    一天后,許景昕從外面回來了,還帶回來一個消息。

    就是原先和他相親過一次的那位千金,他們私下見了一面,對方聽了他的意思,就將他引薦給她的父親。

    她父親當時正在省里開會,也是從百忙中抽出時間和許景昕談了半個小時,這就說明許景昕帶來的消息足夠吸引。

    許景昕剛返回江城,就接到一通電話,是市政府辦公室打來某位秘書打來的。

    對方報上了一個地址,一個時間,讓許景昕帶上資料,以及給他提供資料的人,去見一位江城市的重要人物。

    許景昕就在前一天晚上,跟周珩將眼下的形勢描述了一遍。

    明天要見的是秦副市長,這位上任的契機剛好是在顧瑤父親顧承文的承文地產傾覆之后,當時連同被問責的官員有十幾人,其中就有前任副市長。

    而這位前任副市長,曾經是周楠申幾人聚會上的座上賓。

    據說前副市長的兒女都在海外,名下有著巨額資產,與之相關的關系戶還有幾十億正在追討。

    其實這些年已經陸陸續續追回來一些,但進度緩慢,上頭給的任務也很重。

    秦副市長只能另辟蹊徑,從國內的源頭下手,主要還是針對當年最有可能幫這些人轉移資產的“白手套”。

    許家和周家都在這份名單上。

    這部分前史周珩知道一些,“三十億”的風聲也是她一早聽說了,才會跟那三人精準的點出來。

    只是有一件事,她還不明。

    周珩問:“你這次去省里就是為了蹚這條道?”

    許景昕這才透露道:“在那次相親之前,我就大概就知道對方立場。你提供的數據里,有一個人和我去見的這位,正好是對家。不過這件事我也是通過其他途徑偶然得知的,還聽說此人已經被高度懷疑,秦副市長正在找證據。但你也知道,懷疑歸懷疑,如無實據是不可能貿然行動的,那不僅會打草驚蛇,導致線索斷裂,破壞整條線的追查工作,還會給對方轉移資產提供時間。這不,剛好你手里有一份秦副市長極力追查的關鍵證據,咱們又需要一個穩妥的途徑將這燙手山芋送出去,這已經是目前最好的選擇了。”

    是啊,這么大的一個雷無論交給誰,都會一機靈。

    別說許景昕的上線了,哪怕是市局局長也接不住。

    而且官場和商場一樣盤根錯節,人際復雜,誰知道誰和誰是一條線上的,誰和誰又是對家,只怕在不知內情的情況下隨便交出去,會給自己引來殺身之禍。

    但話說回來,周珩對于去見秦副市長還是有些緊張的,倒不是因為這個人,也不是她不知道該怎么回話,純屬是因為過去被人算計得多了,對于外人會本能的生出防備和警惕,尤其是手里有權的人。

    周珩的擔憂許景昕看在眼中,就在兩人準備去的前一天晚上,他還問她:“是不是怕這次一擊不中,會被對方反咬一口?”

    周珩靠向他:“那個圈子咱們并不熟悉,可有一個道理是通用的,沒有永遠的敵人。任何人都可以成為達成臨時合作關系,只要條件夠吸引。萬一,我只是說萬一,他們商量好了,把人保住了,我手里的東西也交出去了,那……”

    許景昕轉過來,將她摟進懷里,一手輕撫著她的頭發,說:“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你我也只能盡人事,聽天命。”

    周珩忽然不說話了。

    她閉上眼,感受著他的體溫,同時也想到這句話她也曾對他人說過,也曾在心里默念過。

    其實道理就這么簡單,只不過不是誰都能時刻做到。

    嚴格說起來,他們在某些方面是很像的,都做好了放棄一切的準備,過去每一天也都是這樣自我洗腦著。

    可是當兩條連自己都放棄掉的平行線交匯時,那顆自認為已經什么都不在乎的心,又開始恢復跳動。

    它發出了比過去二十幾年都要響亮的吶喊聲,震顫著每一個細胞。

    那是什么,是不舍,不甘心,還是不顧一切?

    周珩更緊密地貼向他:“我想到了一句話。”

    許景昕問:“什么?”

    周珩說:“即使明天是世界末日,今夜清風明月下,我仍要在園中種滿蓮花。”

    許景昕微微笑了,在她額上印下一吻:“末日到來,不要松開我的手。”

    周珩深吸一口氣,回應道:“好,也請你,不要放棄我。”

    ……

    翌日一早,周珩和許景昕坐上車,去往秦副市長的家。

    兩人到時,家里卻不止有秦副市長夫婦,還有一張許景昕熟悉的面孔,陸儼。

    有些意外,但也在情理之中。

    秦副市長早有安排,有些事也希望陸儼過來一起聽。

    幾人打了照面,陸儼和許景昕就像過去一樣,拍了拍對方的肩膀,遂又掃過站在一旁一言未發的周珩。

    陸儼自然知道周珩是誰,雖沒見過本人,更何況周家早已上了某份名單,周珩的過往也出現在他們的調查檔案中。

    周珩被安排在外面廳里,家里的阿姨給她倒了茶,準備了水果。

    周珩就安靜地等待著。

    許景昕和陸儼已經進書房有十幾分鐘了,偶爾會有一點聲音傳出來,但很細微,似乎三人之間產生了爭執,只是不劇烈。

    周珩朝那邊看了幾次,直到書房的門開了,她站起身,不動聲色地迎上。

    許景昕和陸儼一前一后出來。

    來到跟前,他握了下她的手,低聲說:“我就在這里等你。”

    周珩的表情軟化些,“嗯”了一聲,隨即掃到陸儼打量他們的眼神。

    她很快越過許景昕,走向書房。

    秦副市長的書房和周家、許家的都不同,擺設大同小異,但物件和氣質上卻多了一份儒雅之氣。

    周珩抬了下眼,掃過墻上掛的那副字,“寧靜致遠”。

    隨即才轉向秦副市長——秦博成。

    秦博成親自給周珩倒了杯茶,請她入座。

    周珩端起茶杯,先輕嗅茶香,遂抿了口,評價道:“茶葉好,水也好。”

    秦博成笑道:“你這個年紀懂茶的可不多,還能點到這水的就更少了。”

    周珩放下茶杯,并不貪戀:“生活所迫,略懂。”

    秦博成看了她一眼,對周珩瞬間有了一個直觀的認識。

    周珩與之對視了幾秒,拿出隨身的文件袋,放在兩人中間的矮桌上:“這是您要的東西,我打印了一份,原本在優盤里。”

    秦博成打開袋子,當著周珩的面翻閱起來。

    他看的很仔細,眼神嚴肅,唇角也是向下的,甚至還帶了幾分凝重,但任憑這些資料如何令人心驚,這些天文數字背后又意味著何種深意,這些“暗涌”也只藏在秦博成心里。

    周珩趁機觀察著秦博成的反應,并在心里揣摩他的心路歷程,直到秦博成放下材料,摘下眼鏡,看待周珩的眼神又變了一次。

    盡管事先已經有了預期,但親眼所見之后,感受還是有出入的,更何況這些東西出自一個還不三十歲的年輕女人手中。

    這中間經歷了多少風波、風險,他是過來人,自然能想到一點。

    半晌,秦博成說:“我知道你是生意人,你愿意拿出這些東西,應該有條件。”

    還真是一語中的,這正是周珩接下來準備談的。

    周珩也沒有兜圈子:“周家有罪,周楠申更是罄竹難書,如果將來追查起來,我愿意配合調查,該怎么查就怎么查,該上交就上交。但這些事情大部分我都沒有沾手,過去也不知情,既不是主謀,也沒有隱匿證據。為了拿到這些東西,我迫于無奈不得不踩點線,我不會隱瞞,只希望將來政府能對我網開一面,讓我去過普通人的生活。”

    秦博成說:“這要求不過分,但我不能聽你一面之詞,也不能在這里就答應你。如果真像你說的那樣,就算我不吩咐,他們也知道酌情辦理,但如果罪名嚴重,我們也不能徇私枉法。”

    “當然。”周珩說。

    秦博成又問:“你只有這一個要求?”

    周珩笑道:“除了我自己,我也沒本事保其他人。”

    安靜了幾秒,秦博成話鋒一轉,忽然來了句:“霍廷耀的事情聽說了吧。”

    若只聽語氣,就像是閑聊。

    可周珩知道,秦博成提出這個問題,就說明他已經知悉了某些事,或是從資料中找到了聯系,產生了聯想。

    能做到這個位子的,必然不是一般人。

    周珩回道:“聽說了。”

    秦博成又問:“怎么看?”

    周珩說:“這些年我與霍家來往不多,對這個人也沒什么印象了,也說不出什么一二三。”

    兩人對視一眼,一個不卑不亢,一個意味深長。

    “也是。”

    隨即秦博成放下茶杯,似是要起身。

    周珩看出他的送客之意,率先站起來,卻沒急著走,而是說了這樣一句:“秦副市長……許景昕,是可造之材。”

    秦博成有些驚訝,又看了她一眼,點頭道:“的確。”

    得了這兩個字,周珩便不再多言,開門出去了。

    ……

    陽臺上,許景昕和陸儼正站在一起說話,聽到聲音,兩人一同看過來。

    周珩笑著走上前,看上去輕松不少。

    許景昕邁進屋里,牽起她的手。

    陸儼注意到周珩手上的戒指,問了句:“什么時候請喝喜酒?”

    許景昕說:“等事情了結。”

    直到幾分鐘后,周珩和許景昕一起上車。

    他問起她的看法。

    周珩邊開車邊笑道:“他不喜歡我。”

    這個他說的是陸儼。

    許景昕問:“你會在意么?”

    “無所謂。”周珩說:“周家是賊,他是兵,換作我是他,我也不會對周楠申的女兒有好感。不過也因為他,讓我看到了過去的‘鐘隸’——正直、正義、正經。也難怪他會不理解,這樣一個人,竟然會迷上周家的妖女。”

    許景昕原本含笑聽著,到最后終于忍不住笑出聲,拉過她一只手親了下。

    周珩將手抽回來:“開車呢。”

    許景昕仍是笑。

    片刻后,兩人一同看向前路。

    正值中午,太陽高高掛在頭頂。

    半晌,許景昕瞇了瞇眼,忽然說了句:“就快到頭了。”

    周珩如此應道:“沒想到,會有人跟我一起看結局,真好。”

    🔒55

    Chapter 55

    事情發生得很突然。

    就在周珩上交資料的隔天深夜, 大概兩點多的時候,警方接到報警電話,情況緊急, 接警員立刻上報。

    距離事發地最近的南區分局第一時間出發。

    案發現場是在一個廢棄的舊倉庫,原本下個月就要拆除了,但就在這個晚上突發命案。

    倉庫內一共四個人, 三男一女,其中有兩名男性已經當場死亡, 余下一男一女,男的身受重傷, 陷入昏迷,而女人是唯一清醒的。

    報警電話是女人打的, 她就坐在血泊之中, 抱著那個受重傷的男人。

    男人的傷口被女人用撕下來的衣服布料簡單包扎過,據醫生說, 要是再晚半小時送醫院, 命就保不住了。

    案發現場令人觸目驚心, 但更令南區分局刑偵隊長夏銘意外的是, 這個女人的身份,正是這一年來警方密切關注的商界人士之一——周珩。

    而暈倒在她懷中的男人,就是她現在的未婚夫許景昕。

    至于那兩名男性死者, 一位是近來傳言即將上任長豐集團董事長的許景燁, 另一位則是已經上警方黑名單,并成為江城頭號通緝犯的梁峰。

    因為案發現場的慘烈,也因為涉案人的身份特殊, 該案件很快驚動了市局, 一路上報。

    上面立刻下達命令, 封鎖消息,并且要求盡快偵破案件。

    ……

    一天后,江城醫院。

    周珩從病床上醒來,經過檢查,她只受了一點擦傷和挫傷,沒有骨折和內出血,但有一點輕微腦震蕩。

    她醒來后第一件事就是去找許景昕,但醫生說,許景昕還沒有度過危險期,需要在ICU繼續觀察。

    周珩得到院方的批準,進ICU看了他幾分鐘。

    許景昕仍在昏迷中,嘴唇干裂,面色灰白,整個人毫無生氣。

    這樣的光景似乎一下子回到了一年多前,那次初見。

    周珩回到自己的病房,就一直坐在病床上發呆,期間護士進來給她換過藥,醫生也來檢查過,但她幾乎沒有開口說過話,時而呆滯,時而放空,還總看著窗外。

    后來還是護士換藥的時候,周珩忽然哼起了一首童謠小調。

    到了下午,市局的陸儼和北區分局的夏銘一同來了,旁邊還有一位女警負責做筆錄。

    可周珩見了,卻半點情緒起伏都沒有,只看了三人一眼,就繼續看窗外。

    三人坐下,夏銘道出來意,這個案子比較重大,也比較復雜,如今知道案發時所有情況的且還清醒的就只有周珩,他們需要將情況了解清楚。

    這話落地,三人又等了片刻,周珩這才聲音沙啞地說:“案發之前,我和許景昕被人挾持了,那個人將我們帶到那間倉庫之后,我才知道他是梁峰。然后,我還看到了許景燁。”

    夏銘問:“你的意思是,梁峰一個人挾持了你們三個?”

    周珩轉過頭來,第一眼落在坐在后方雙手環胸的陸儼身上,他的眼神帶著審視,而且銳利。

    周珩略過他,看向夏銘,說:“許景燁沒有被挾持,他是和梁峰約好在那里見面的。他們一直有合作,而這次,是許景燁答應幫梁峰脫身,但作為交換,他也想借梁峰的手除掉許景昕。可梁峰是不會放過我的,他根本就另有打算,就瞞著許景燁將我也挾持過去。”

    “許景燁不希望梁峰傷害我,就與他周旋。他們發生了分歧,還起了沖突,我和許景昕本想挑撥二人,再說服許景燁和我們一起對付梁峰,但到了關鍵時刻,梁峰卻將我抓住,威脅他們。為了保護我,許景昕以身擋槍,許景燁去和梁峰拼命,最終同歸于盡……”

    周珩只將來龍去脈簡單地描述了一遍,沒有提到任何細節。

    夏銘又追問了幾個問題,她便說頭疼,說自己實在想不起來了。

    醫生和護士很快進來,給她做檢查。

    醫生的意思是,周珩現在仍在恢復期,不僅體力虛弱,大腦也需要修復,加上頭部受過撞擊和震蕩,短期內可能會出現記憶不完整的情況,大腦會排斥強行恢復記憶。

    也就是說,眼下并非回溯案情的最佳時機。

    ……

    另一邊,案發現場的舊倉庫里,市局的痕檢員也幾乎全員出動,爭取在黃金時間內完成現場勘查。

    陸儼和夏銘趕到時,現場搜證已經進行完第二輪,搜證范圍也在擴大,包括從倉庫外一直到最近的公路邊。

    陸儼看著地上畫出的標記符號,以及勾勒出來的人體線路,再回想著周珩的描述,已經不止一次在腦中排布案發經過。

    直到大部分警員離場,薛芃來到他身邊,說道:“看你的眼神就知道不樂觀。”

    陸儼見到薛芃,神情略松了些:“目前現場找到幾個人的痕跡?”

    薛芃說:“與本案有關的,初步判斷有四個人,分別是許景昕、許景燁、梁峰、周珩。稍后我們會和季法醫根據指紋、腳印、痕跡和血跡進行案情推演。”

    陸儼沒接茬兒,只是轉身看了眼倉庫的正門和后門,隨即又看向窗戶,最后又將目光落在地面痕跡上。

    他嘴里喃喃重復著:“四個人……”

    薛芃意會:“怎么?”

    陸儼這才說:“我的直覺告訴我,不止四個人,應該還有第五個。”

    薛芃也掃了一圈現場,說:“不排除有這個可能。只是從證據層面來說,目前能確定的只有四個。”

    話雖如此,陸儼的直覺也不是空穴來風,而過去每一次直覺,后來也都得到證實。

    他的直覺不僅是從敏銳的嗅覺得來,還有經驗和洞察力。

    薛芃這樣說道:“等推演完,我們會再次核實證據,如果真有第五個人,一定能把他找出來。”

    陸儼:“嗯。”

    ……

    三天后,許景昕的情況已經逐漸穩定,算是度過了危險期,但人還在昏迷,什么時候能醒過來,還要看本人的意志力。

    醫生也說了,讓家屬先有一個心理準備。

    之后,周珩為他辦理了手續,將他轉去慈心醫院。

    而在這三天中,市局也完成了許景燁和梁峰的尸體解剖,以及第一批物證檢驗。

    陸儼也兩次到案發現場,和薛芃等人進行案件推演和重現,為了方便隨時剖析案情,還在市局的模擬實驗室里進行局部現場的還原,再反復推敲。

    薛芃認定,人會說謊,但證據不會,雖然現在有周珩的筆錄,但醫生也說了,她的記憶可能會不完整,可能會有偏差,那么就不能完全相信她的“說辭”,只有通過證據來說話,才是最客觀嚴謹的。

    至于陸儼,他沒再提過第五人的事,卻依然在意案發現場的門窗,以及外面環境。

    可惜的是,當晚案發之后江城就下了一場中雨,將倉庫外所有痕跡都洗刷了一遍,如果真有第五個人的話,也不知道老天這一手,是不是在幫他。

    除此之外,過去和案發現場幾人有關的所有案件、宗卷、身份背景和歷史調查,全都被專案小組翻了個遍。

    只有從頭開始重組這幾人的關系,回溯故事和恩怨,才是最有利于推到犯罪動機和整個犯罪故事的基礎。

    當然,還有他們經常去的地方,工作場所,包括同事、朋友和家庭成員,也都一一走訪調查。

    上面額外重視這個案子,幾乎每天都會有人問進展,眼下不只是專案小組有壓力,還有其他相關部門。

    與本案有關的四個人,他們不止牽扯到刑事案,還有經濟罪案和毒品案等等,差不多涵蓋了半本刑法,涉案金額也是天文數字,等舊倉庫的案件告破之后,其他相關部門也會展開后續調查。

    另一邊,盡管上面已經命令消息封鎖,可不過幾天,消息就不脛而走,很快引起整個江城的關注,連省廳都在問了。

    外界,媒體效應先給了一波加持,造成轟動,這已經成了近期最大的熱點,不少媒體都靠這個案件的分析、揣摩、跟蹤報道來養活,而且報道別的新聞都毫無水花,只能緊跟時事。

    就連網紅博主也紛紛下場摻了一腳,每個人都展現出講故事的天賦,案件還沒告破,故事就已經演變出十幾個版本。

    因許家兩兄弟和周珩都牽扯在內,連他們過去的緋聞也被一并拿出來重溫。

    ……

    周珩后來又在慈心醫院做了一次身體檢查,除了體力尚未完全恢復到案發前之外,其他癥狀基本已經穩定。

    在這幾天里,周珩每天做的事都非常簡單,不是去看望許景昕,就是在病房里看書看電視。

    期間她回過一次周家,也去過一次許家。

    許長尋在得知自己的兩個兒子一死一昏迷之后,很快二度中風,徹底癱在床上,只剩下說話的能力了。

    也是這幾天,顧瑤和徐爍來看過周珩兩次,周珩問了韓故案件的進展,韓故還讓徐爍給周珩帶了句話。

    “如有機會,必當報答。”

    顧瑤后來還單獨跟周珩說了句:“我是過來人,我知道你做了什么,聽我一句勸,不要勉強自己,事情到了這步,你已經對得起所有人了。”

    無需多言,這個時候能真正做到感同身受的,也只有顧瑤了。

    但周珩最終什么都沒有說,只是回以微笑。

    轉眼,時間來到案發后的第七天。

    刑警隊來了人,請周珩回警局做一份詳細的筆錄。

    而這次詢問的地點就在市局的專案小組辦公室里,不止陸儼和夏銘在,連傅明裕也來了。

    周珩見到三位熟人,這樣說道:“我相信經過一星期的時間,你們已經比我自己還要了解整個故事了,你們對此也有很多疑問。這次我愿意配合調查,將我知道的一切都說出來,不僅是為你們解惑,也希望所有與我有關的案件就此做個了斷。”

    筆錄員和錄音設備都已準備就緒,詢問環節不比訊問,沒那么嚴格,陸儼給周珩倒了杯熱水,周珩接過說了聲“謝謝”,就將冰涼的雙手貼上杯子。

    很快,陸儼問出第一個問題:“梁峰為什么要針對你?”

    周珩笑了笑:“不愧是陸隊,第一個問題就問到了關鍵。其實這件事也是我一直以來都想知道的。在我被還蒙在鼓里的時候,我就意識到,只有找到答案,所有事才會迎刃而解。不過么,這個故事有點長,你們要有點耐心。”

    周珩喝了口水,又垂眸想了想,隨即從陸儼的問題開始講起。

    “我十一歲那年,我父親周楠申讓我去為他辦一件事,地點在xx村的邊上,那里有三棟白色的小樓,里面住著梁峰的妹妹梁琦,我同父異母的妹妹周瑯,還有另外負責看守她們的三家人,分別是高征、高慎父子、黃彬一家三口,以及袁生、袁洋父子。”

    “在出發前,周楠申和蔣從蕓分別找我談了話。周楠申讓我轉達一些意思給梁琦,原話我已經不記得了,大概意思是,他會接周瑯回周家好好培養,讓梁琦安心,讓她不要做傻事,不要做無謂的反抗,周瑯一定會得到最妥善的照顧。”

    “而蔣從蕓么,她則叫我不要相信梁琦的任何話,那些都不是真的,同樣也不要相信周瑯會安分守己——這就像是許家兄弟一樣,永遠不可能相親相愛。她還說,如果我見到周瑯,不喜歡她,就要立刻告訴陳叔,陳叔自然會知道該怎么做。”

    “不過,那天去小白樓的不止我和陳叔,還有許景燁。他會來,我其實很意外,當時也不理解為什么周楠申要讓許家的人介入,卻又告訴我說,今天的事不可對許家人提一個字,還要告訴自己從沒去過小白樓。”

    “直到后來我們三人一起到了那里,我將意思帶給梁琦,然后我看到許景燁拿出一個藥瓶,從里面倒出一顆毒藥,塞進梁琦嘴里。我這才隱約明白周楠申的用意。他是不想臟了我的手,也不認為一個十一歲的女孩可以做到這一步。人是許家人殺的,這也是許景燁自愿和周楠申做的交換。他辦成這件事,后面必然會有他的好處。這也是為什么后來那幾年,許景燁能逐漸和許景楓對抗,直到平起平坐。”

    周珩在講述這段故事時,表情始終很淡,好似說的這些與自己無關。

    然而在她心里,卻時不時回蕩起另一道聲音,那是梁琦:“周楠申在做什么,他是在養怪物嗎!”

    梁琦,那個她在過去幾年間都堅定不移地認作是親生母親的女人,并且時刻記掛著為她找出真兇。

    多么諷刺啊。

    夏銘這時說道:“我們在梁峰的藏身處找到了一些骨灰,經過化驗證實屬于梁琦。而且她也確實是中毒身亡。周小姐,你剛才說是你看見許景燁給梁琦喂了毒藥,你確定嗎?”

    周珩抬了下眼,點頭:“我確定。”

    可就在這個瞬間,她腦海中又出現一幅畫面。

    ……

    ……

    當時許景燁就站在她面前,居高臨下的看著她。

    然后,他當著梁琦和陳叔的面,拿出那瓶藥,對她說:“周叔叔交代了,這里面就一顆藥,由你來選給誰吃。如果你覺得她可憐,我就放她一馬,將這顆藥留給周瑯。”

    周珩仰起頭,直勾勾地盯住許景燁。

    她的余光也剛好掃到了先是震驚且不可置信,遂站起來要搶奪藥瓶的梁琦。

    陳叔將梁琦制住了,梁琦便哭著哀求她。

    蔣從蕓的話還猶言在耳:“永遠不要相信那個女人,她鬼話連篇,沒有一句是真的。無論她怎么哭,怎么求你,哪怕是給你跪下來,也不要心軟!那瓶藥,就是周楠申對你的測試,你要拿滿分,就要記住她是你的敵人,要斬草要除根,要永絕后患。但你不一定要親手‘殺’了她,只要殺了她的女兒,她就會徹底崩潰!”

    結果,她卻沒有聽蔣從蕓的,而是問梁琦:“你愿意吃這顆藥么?”

    梁琦就和蔣從蕓預料的一樣,給周珩跪了下來:“愿意,我愿意,只要你能放了阿瑯,她是你妹妹,你的親妹妹,不管我做錯了多少事,她都是無辜的!”

    而當時的周珩,并沒有聽出來梁琦話中的其它意思,她又看向許景燁,如此說:“既然是自愿的,那就給她吧。”

    許景燁問:“你確定么?如果有一天周瑯知道了真相,你就有麻煩了。”

    周珩反問:“那你會告訴周瑯么?”

    許景燁搖頭。

    周珩又問陳叔:“陳叔呢?”

    陳叔說:“當然不會。”

    聽到這話,周珩沒再看許景燁,更沒有理會梁琦,轉身走向門口:“那就行了。”

    陳叔跟上周珩,兩人一前一后走出門口。

    梁琦在后面叫著:“啊——啊——怪物,怪物,你這個怪物!”

    但很快,許景燁就將毒藥灌進她嘴里,并將她死死摁住。

    周珩側過身,透過即將關上的門,瞥見了梁琦的狼狽和掙扎,直到她力氣用盡,直到毒藥開始發揮作用,她的身體開始抽搐,眼角還滑下兩行淚。

    隨即許景燁出來了,一邊擦手一邊輕描淡寫地說:“你會后悔的。”

    周珩依然沒理會。

    ……

    ……

    顯然,這段記憶和許景燁告訴周珩的版本是有出入的。

    她不知道哪個是真的,也懶得去深究。人的記憶本就是不靠譜的,每個人都會剪輯,會改編,同一件事的當事人會說出不同的故事版本。

    或許許景燁的更貼近真相,或許是她的更準確,但無論是哪一個,結果都是不變的。

    時間再度回到現在。

    周珩收回目光,繼續道:“那天周瑯并不在小白樓,事實上她在那之前就離家出走了,只是袁生他們怕被問責,就瞞了下來,想著周瑯只有十歲,人生地不熟,也跑不了多遠,先把人找回來再說。”

    隨即周珩就將許景楓、許景燁后來又一同出現在小白樓,并接到許長尋“滅口”指令一事,包括周瑯于當晚突然折回,在見到梁琦的尸體之后,被許景楓和許景燁送回周家的過往,一一道出。

    至于周瑯在離家出走期間去了哪里,如何藏身,她卻是只字未提。

    周珩話鋒一轉,接著往下講:“梁琦的死是周家所為,雖然不是我動的手,但那天我的確去了小白樓。高征見到我們之后,將我們帶到樓上,他雖然沒見到是誰動的手,但也能猜到這是周楠申對我的考驗。我想這件事就是從他那里透露出去的,令梁峰認為是我下的命令。”

    “至于梁峰,他就是個瘋子,他對梁琦一直有超出親情以外的特殊情感。梁琦毒發后就埋在村子后山,過了幾年,那塊墳就被人挖了,還將梁琦的骸骨偷走。結果,你們就在梁峰的藏身處找到她的骨灰,這就足以說明他心理有多變態了。”

    “在小白樓事件之后,梁峰就開始處心積慮的要找許、周兩家的麻煩。當然,這件事只是個催化劑,就算沒有梁琦的死,他也會跟兩家過不去。這筆恩怨還得從二十幾年前說起……”

    “那時候我只有四五歲吧,這件事是我后來聽蔣從蕓說的。許長尋和周楠申因不滿梁峰任意妄為,自作主張,怕以后管不住這條狗,于是就讓周楠岳借著和梁峰一起去外地出差的機會,將他做掉。可周楠岳卻棋差一著,反被梁峰殺死。梁峰就此‘消失’,還去投靠了一個人。而這個人,就幫梁峰改換身份,更名為程峰,為他做牛做馬二十幾年。”

    “前面幾年,梁峰還在國內,干的都是殺人越貨的買賣,到了后面他就安排梁峰去美國,由他來疏通國內的人脈關系,梁峰就在境外為這些人洗錢。直到去年梁峰才回來,還開了一家名為‘起風’的投資公司。”

    “這個人雖然是梁峰的靠山,但過去也和許、周兩家有業務來往。有他在,就不會讓梁峰以尋私仇的名義對周家人動手,一來惡性案件會引起不必要的麻煩,二來是因為他還用得著周楠申,三來則是因為周瑯這枚仇恨的種子已在周家扎根。于是,梁峰就生出一個更扭曲,更變態的復仇計劃,既能將周家的資產奪過來,以彌補他這些年東躲西藏受的罪,又能為他和梁琦報仇。”

    “這復仇的第一步么,就是在周瑯回到周家的一年后。梁峰找到一個人,并將他送到周瑯身邊,作為他們之間的傳話人,由他一步步教周瑯如何取信于周家,如何給我洗腦,將周家欠他們的東西全部要回去。”

    說到這,周珩冷笑一聲,再看幾人面有疑色,又道:“我知道你們怎么想,只是因為梁琦的死,以及梁峰自己險些遭到毒手一事,梁峰根本犯不著布局多年。這里面除了那位靠山的干預之外,說到底還有梁峰的自視過高、欲壑難填。他自認為可以駕馭許、周兩家打下的‘江山’,自認為可以有朝一日將我們踩在腳下,以償他小人得志的心理。”

    “他輸,就輸在一個‘貪’字上,他想得到的實在太多了,又對自己的能力太過自負,加上形勢的變化,這才釀成今天的局面。這二十幾年,他的確一直都在暗處算計,可這樣也給了敵人壯大的時間。他不是上帝,事情不會按照他預設的劇本走,這里面既有人的原因,也是天注定。”

    說到這,周珩停了下來。

    她喝了口水,遂又笑著將話題轉開:“說起來,這件事最大意的就是許長尋了。他原本也和那個人建立了一些關系,但后來長豐集團逐漸做大,關系也淡了。他要洗白自己,要上岸,要獨占山頭,就將那些洗錢的買賣交給周楠申和下面的人去辦,又花了一些時間把自己摘出來。起碼就這五年來看,長豐集團有問題的投資竟然沒有一件是許長尋簽字的,好似他就是個傀儡,所有事都是下面人自作主張罷了。要不是周楠申還留著過去的東西,還真的難以證明許長尋也參與犯罪,最多也就是失察的責任。”

    這番話落下,屋里安靜了許久,一時間只能聽到筆錄員打字的聲音。

    不會兒,傅明裕發問了:“你剛才說梁峰教周瑯給你洗腦,是什么意思?還有,那個給梁峰和周瑯傳達消息的人,又是誰?”

    周珩看過去:“哦,這要從我的病開始說起。你們應該已經知道了,我患有分裂性身份障礙,也就是俗稱的人格分裂。第一次病發是在四五歲的時候,但我毫無印象,后來被醫生診斷有精神問題,也是說我有夢游癥和妄想癥。確定是有人格分裂,還是我最近這一個多月才知道的,我也是周家最后一個知道的。事實上,周瑯回周家以后沒多久,她就發現了,自然也將這件事通過那個傳信的人告訴梁峰——哦對了,那個人的名字叫,梁、云、瑯。”

    梁云瑯?

    傅明裕轉頭看向陸儼。

    陸儼也心生疑惑,這是一個非常陌生的名字,在他們現有的資料中完全沒有出現過。

    再看周珩,依然神情淡漠,目光平定,好似并不覺得這個名字有什么問題,在提到時也沒有絲毫遲疑和凝滯,好似早就爛熟于心,說過許多次了。

    傅明裕問:“哪三個字?”

    周珩說:“橋梁的梁,云朵的云,琳瑯的瑯。”

    傅明裕又道:“請繼續。”

    周珩說:“我雖然有人格分裂,但發病是有征兆和條件的。通常只有在我心情起伏巨大,或是受到外界強烈刺激的時候才會出現癥狀。而據周家人形容,我每次發作都會大病一場,會發高燒,還會夢游,有暴力傾向,還會拿東西攻擊人。前段時間許景昕剛好撞到一次,那天晚上我就從廚房拿了一把刀去襲擊他。”

    “等到這些癥狀都過去了,我再醒來,就會失去先前的部分記憶。那次從小白樓回來以后,我就病了好幾天,清醒后就將在那里發生的一切都忘得一干二凈,連我去過這件事都不知道。這么看來,也算是遂了周楠申的愿。”

    “類似的事情在后來幾年也發生多次,周瑯摸索到規律,知道我有定期看心理醫生的安排,就將這件事通過梁云瑯告訴梁峰。梁峰得知后欣喜若狂,同還因此生出一個計劃——以我做杠桿,來撬動許、周兩家。”

    “在這場計劃里,周瑯表現得跟我很親密,很依賴我,很喜歡我這個姐姐。而我完全忘記了蔣從蕓的告誡,以及梁琦的死因。我對周瑯的表現沒有絲毫懷疑,我就當她是同父同母的親妹妹一樣看待,還因為考慮到她目睹生母身亡,出于同情和憐憫,對她照顧有加。”

    “她在取信于我之后,就時常給我灌輸她和梁琦的母女情深,令我看到了許、周兩家沒有的另一種溫情。我不是蔣從蕓的女兒,她對我沒有母愛,我們的相處就是公式化的,張嘴閉嘴都是利益得失。我很羨慕周瑯,也曾經幻想過我生母的樣子,想象著如果她還在,她會不會也那樣對我。我沉浸在這樣的想象中,從來都沒有防備過周瑯,自然也就不會想到這是她要利用我的病,將我逼瘋的第一步——她和梁峰設了一個局,要讓我相信梁琦就是我的生母。”

    故事講到這里,屋里的氣氛已經沉到谷底。

    幾人神色各異,雖沒有明顯地情緒表達,但心里卻皆是一驚。

    他們幾乎無法想象,那之后的周珩會遭受怎樣的折磨。

    那是一個人在精神和信念上的崩潰,先一點一點將它建立起來,加固,再親手推倒。

    人在經受到這樣的打擊后,有人會瘋,有人會自殘、自殺。

    若非周珩有人格障礙,恐怕也會落得這樣的下場。

    一陣沉默過后,輪到陸儼發問了:“十一年前那起綁架案,你是唯一的生還者。后來警方去醫院探望你,你卻不記得那幾天發生了什么,也是因為這個病?”

    “是啊,那次對我的打擊真的很大。”周珩說:“當我從周瑯口中得知,是我殺了我的生母,而周瑯又策劃了那起綁架案,想讓那幾個綁匪侮辱我,我就崩潰了。至于我的病,除了精神上的問題之外,我還有先天性心臟病,需要長期服藥,周瑯知道得很清楚,卻還是這樣做,她就是想要我死,并在死之前受盡折磨。”

    陸儼問:“如果是周瑯策劃了綁架案,那她一定需要有人幫忙,是梁峰和梁云瑯?”

    周珩說:“應該是吧。”

    陸儼:“可最終活下來的人是你,這中間一定發生了變數。”

    “的確。”周珩緩慢地露出一點笑容,“是許景燁救了我。周瑯大概到死都不能相信,她會死在自己設的陷阱里。”

    話音到此一頓,周珩忽而想起什么似的,又道:“哦,對了,你們應該也發現了吧,這次事發現場,和當年綁架案的倉庫,竟然是同一間。”

    到此,屋里再度安靜下來。

    周珩微微揚起下巴,眉目幽遠,眼神冷漠,只這樣問:“幾位警官,你們,相信報應么?”

    🔒56

    Chapter 56

    報應, 這兩個字聽上去就像是一道安慰劑,是給那些沒能等到令自己滿意的結果的人,最后的一點希望。

    但陸儼是相信的。

    他也因為一些案件而見到了, 無論那些“結果”是否真能算作報應。

    對周珩的第一輪詢問告一段落,周珩又回了慈心醫院。

    后面幾天,專案小組的調查仍是緊鑼密鼓, 因為這次的詢問,也生出一個新的疑問——梁云瑯是誰?

    小組調查之后, 的確找到幾個同名同姓的人,但這幾人都不在江城, 在一番背景和旅居史調查之后,基本上全都摘除了嫌疑。

    至于周珩提到自己的病史, 警方也核實過, 先找到江城醫院的秦松,又問過許家和周家的人, 還拿回來一些藥單和診斷單。

    蔣從蕓的說辭也和周珩吻合, 周家對此是極力隱瞞的, 就是怕周珩受刺激過度, 會直接瘋掉,就和她的生母一樣。

    至于周珩的生母柳婧,警方只找到負責照顧柳婧的阿姨問了一些問題, 那阿姨自然認識周珩, 還說上次周珩是和許景昕一起來探望柳婧的,她還聽到周珩給柳婧哼了一首小調,等等。

    這樣一圈走訪調查下來, 基本上已經證實周珩透露的信息有大部分都為真。

    盡管她患有人格分裂這件事, 聽上去還是讓人有點難以置信, 畢竟這是極少數的存在,更不要說涉案了,官方記錄也就那么一件。

    另一邊,痕檢實驗室也得出一份檢驗報告,就現場腳印痕跡分析來看,現場的確有四個人。

    哦,不,應該說是有四雙鞋。

    但如果將鞋印和足跡一同包含進去,是有第五人存在的可能。

    也就是說,其中有一個人隱匿了自己的鞋印,不排除他穿了鞋套的可能。

    薛芃將報告交給陸儼時,陸儼正在辦公室里對著一面墻沉思。

    墻上吸附著一張白板紙,上面羅列著人物關系圖,還貼著一些照片,比會議室那塊白板上記錄的更清晰,旁邊還有很多他的筆記標注。

    而在“周珩”兩字旁邊,還特意用紅筆寫上了四個字——“人格分裂”。

    薛芃還注意到,白板紙上有一大片名字上面全都打了叉,分別是:梁峰、梁琦、周瑯、高征、高慎、黃彬、黃瑛、袁生、袁洋等等。

    換言之,當年住在小白樓的三戶人家,連同梁琦、周瑯母女,如今已全部身亡。

    而周家的周楠申也已經過世,許家也有兩個兒子慘死。

    與其說這是一幅人物關系圖,倒不如說更像是一張死亡名單。

    薛芃來到陸儼身邊,就聽陸儼說:“傅明裕跟我說了一件事,他認為在高家和黃家的案子里,周珩起到了關鍵作用——是她給高家送了一份東西,高家父子才在一怒之下沖到黃家,釀成慘劇。”

    薛芃目光跟著落在“周珩”二字上:“我知道這個案子,現場我也去幫忙了,很慘烈。但要說是因為周珩送了一份東西,才導致這個結果,我不同意。”

    陸儼轉過來:“的確,高家父子都是有完全民事行為能力的成年人,就算周珩有意挑唆,他們也有其他辦法可以解決。我也不相信她能算得這么準。其實同樣的話,傅明裕也說過。”

    薛芃問:“那為什么……”

    陸儼說:“我和傅明裕打過交道,他這個人很嚴謹,非常注重程序。但就是這樣一個人,卻對周珩有如此‘高’的評價,這才是我認為的關鍵所在。”

    說到這,陸儼又掃向白板紙,視線緩慢地掃過幾個名字,分別是霍廷耀、許長尋、周楠申。

    其實還有幾個名字他不便寫上去,他們都在周珩送給秦博成那份數據資料里,其中一位就是周珩在接受詢問時提到的梁峰的“靠山”。

    其實最大的疑點就在這里,這里面每一件事都有自己發生的邏輯,從開始到結束也都是閉環結構,可以自洽,但偏偏每一件事都有周珩的影子。

    而她的存在,嚴格來說連個配角都算不上。

    那么既然在這些事件中,周珩是個無關痛癢,且起不到任何作用的角色,那么她又是怎么牽連進去的,總不會每次都是湊巧吧?

    這里面一定是人為因素,但會是誰呢?

    如果說,傅明裕提到的那些案子,比如米紅案、許景楓案等等,都是因為梁峰故意針對,周珩才被拖下水,那么最近發生的這些事又該怎么解釋?

    梁峰近來已經腹背受敵,他的義子程崎正在狙擊他,他的“靠山”也已經放棄了他,按理說這個時候的梁峰最在意的就是能否活下去這一件事。

    梁峰找許景燁尋求生機,這是正常思路,許景燁希望借梁峰的手做掉許景昕,也是動了回小聰明。

    可梁峰這個時候竟然還想到對付周珩?

    就因為這樣,周珩瞬間又變成了整件事的中心。可就算他要泄憤報仇,目標也應當是程崎,而非周珩啊。

    對于周珩,梁峰過去十幾年,都沒有選擇最快最直接的辦法將她了結,就是因為覬覦許、周兩家的財力,那么如今呢?

    難道是因為知道自己無力回天了,索性就破罐子破摔,拖她一起下地獄?

    還有,聽周珩的語氣,她似乎早就知道梁峰的存在,而在一年多以前,第一個接觸到程崎的人也是周珩。

    他們還查到,周珩曾有幾年時間在歐洲養病,那期間程崎也有多次往返記錄。

    顯然,他們早就認識。

    這又是一個疑點,周珩和梁峰明知道彼此的存在,卻遲遲沒有對對方下手?

    那么,程崎又在這中間扮演什么角色,他會不會就是出現在現場,又悄然消失的第五個人?

    陸儼瞇了瞇眼,思路展開的同時,他也很快來到桌邊坐下,提筆落字,將想到的幾件事逐一記下來。

    薛芃走到跟前一看,就見他寫了好幾個關鍵詞。

    ——梁云瑯。

    陸儼用筆尖在旁邊點了點,這樣說道:“這是化名的可能性非常高,下一步需要讓周珩做一份人物拼圖。”

    ——韓故。

    薛芃見到這個名字,心情有些復雜。

    陸儼卻說:“韓故這次的律師是徐爍,是周珩牽的線。”

    薛芃:“韓故原來也是周珩的代理律師,他們關系應當不錯,這次他出事了,周珩幫他也合情合理。”

    陸儼笑了下,點出另外一件事:“周珩送給秦副市長的資料,內容之詳細,數據之龐大,絕非幾天時間就能準備出來。韓故剛扳倒了霍廷耀,還將自己連累進去,周珩這么快就拿出那些數據,又給了霍廷耀和霍氏集團致命一擊。兩件事太過巧合。”

    薛芃想了想:“你是不是覺得,韓故蟄伏在霍廷耀身邊伺機報仇,這件事周珩知情,所以才暗中幫忙?可是這件事韓故有多在意你也知道,他是不可能對自己的客戶說的,他們的交情不至于這么深。”

    “的確,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這都不像是韓故的作風。”陸儼說到這,很快又在旁邊補充了一個名字。

    ——程崎(章嚴云)。

    陸儼:“你說巧不巧,陳末生的案子,程崎出了不少力。這件事也和霍家有關,韓故牽扯其中。那么韓故和程崎又是什么關系?”

    薛芃瞬間不說話了。

    如果說程崎就是周珩幫助韓故對付霍家的中間人,乍一看似乎也解釋的通,但問題是……

    薛芃問:“周珩為什么要幫韓故這么大的忙?就她拿出的那些證據,如果她想針對霍家,韓故根本不需要籌謀這么多年,只要請周珩出手就夠了。反過來,既然韓故已經將霍廷耀送進看守所,周珩這時候才拿出那些東西,似乎就顯得……”

    說到這,薛芃頓住了,這件事在動機上很難解釋通。

    陸儼接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周珩送材料的時間點的確很奇怪,她手里明明有更致命的東西,卻選在霍廷耀進去以后才送,就像是怕他死得不夠徹底,再送他一程似的。至于剛才你說‘只要周珩出手就夠了’,這件事周珩之前也解釋過,說是最近才得到這些東西,周楠申生前一直捂得嚴嚴實實。但是……”

    但是,這也不能解釋為什么周珩要針對霍廷耀。

    陸儼的筆尖又一次動了,在霍廷耀旁邊寫下周珩的名字,并在中間打了一個問號。

    這里面一定有更重要的原因,而這個原因絕不是韓故。

    不會兒,薛芃指向“程崎”,問:“那他呢,我聽說他一直都是經偵那邊埋的暗線,雖然不在編制內,但他這次立了大功,經濟罪案方面似乎要對他酌情處理。”

    要不是梁峰死在倉庫內,就程崎這段時間的操作來看,梁峰早晚都會被警方抓到,最終會通過法律途徑將他繩之以法。

    陸儼說:“他這些年犯下的經濟罪,只要他如數上繳,幫警方將余下的線挖出來,是可以酌情的,但是若牽扯了人命案,就不可能網開一面了。”

    說到人命案,薛芃又一次沉默了。

    她知道陸儼指的是什么,刑偵這邊之前就已經查到程崎的背景身份,他原名章嚴云,自小在立心福利院長大。

    而在過去一年中他們接觸過的案件里,無論是陳凌、茅子苓還是林曾青,都是程崎的發小。

    程崎在其中也起到推波助瀾的作用,尤其是霍雍被分尸一案。

    他犯下的刑事罪,很難洗白。

    不多會兒,陸儼有在紙上寫下了幾個關鍵詞:

    ——第一次人格分裂,四五歲。

    ——綁架案,許景燁,周瑯的尸體。

    ——先天性心臟病。

    ——案發地點,倉庫。

    這些詞都和周珩有關,這也令陸儼的關注點再度回到了最初。

    依然是那個疑問,過去和許、周兩家有關的案件,周珩不一定都是主角,有的與她無關,有的她最多打打醬油,但如果要將時間拉長到二十年,將這中間發生的所有事件、案件都放在同一個圓圈中,那么這個圓圈的中心,毫無疑問就是周珩。

    ……

    很快,警方又一次找到周珩,只不過這次的地點是在許景昕的別墅里。

    周珩正在樓上幫許景昕收拾日用品和衣物,聽到門鈴聲去應門,就見到陸儼幾人。

    周珩沒有半點驚訝,只說:“幾位等我一下,我馬上就收拾好,再跟你們回去做筆錄。”

    陸儼卻說:“不用了,在這里也是一樣,我們不會耽誤你太久。”

    周珩點了下頭,請幾人進屋,并倒了一壺茶出來,說:“那就在這里吧,我下午還要去醫院看景昕。”

    陸儼幾人落座,周珩也將茶水倒出來。

    這時,就聽陸儼問道:“程崎這個人,你認識么?”

    周珩倒水的動作沒有絲毫停頓,將杯子推到他面前,同時抬眼道:“認識,而且有些年了。”

    真是非常的冷靜,而且自然。

    以她的聰明和心思,在聽到這個問題的時候,就應該意識到他不是隨口一提。

    能有這樣的定力,要么就是真無辜,要么就是演技已經達到連她自己都相信的地步了。

    陸儼不動聲色,又道:“其實這個人我們已經查了很久了,之前我和許景昕也聊起過他。我們還查到他原名叫章嚴云,立心福利院長大的。哦,那個福利院離你說的小白樓不遠。”

    “我知道。”周珩笑了下,“這兩個地方我都去過。不過陸隊,你突然問起這個人,還提到景昕,是有什么事么?”

    陸儼說:“和許景昕無關,而是程崎這個人極度危險,他和我們過去調查的幾個案件有關聯,正好他還是梁峰的義子,你們也認識,所以照例問一下。”

    和過去調查的幾個案子有關聯?

    周珩“哦”了一聲,表情雖然沒有變化,心里卻明白了。

    陸儼這是在明示她,程崎犯下的罪已經罪證確鑿,讓她不要包庇此人,那樣只會將自己連累進去。

    事實上,警方已經調查到這一步,周珩的確是有點意外的,她也不可能提前知道。

    但再一想到陳末生案件之后,程崎就開始東躲西藏,幾天換一個藏身地的舉動,在這一刻也有了解釋。

    然而,周珩在意會后,卻仍是氣定神閑,并不接陸儼的茬兒。

    陸儼和她對視一眼,就示意警員準備做筆錄,遂話鋒一轉,說:“之前說到十一年前的綁架案,你還提到一個叫梁云瑯的人,那這次就從這兩點說起吧。”

    周珩點了下頭,將目光別開看向窗戶,思考了幾秒,這樣說道:“要說起十一年前的綁架案,就要先聊聊梁云瑯這個人。其實他是周瑯的朋友,在周瑯回周家以前,他們就認識了,就是在小白樓附近的那個村子邊。周瑯告訴我,梁云瑯原本是住在村子里的,但他經常去河堤那里玩,還在那里幫過周瑯一次。”

    “我之前說過,在梁琦遇害的那天,周瑯不是離家出走了么,而且那三家人找了她很久都沒找到。我后來仔細想想,可能周瑯就被梁云瑯藏在村子里也說不定。不過這件事我沒有證實過,只是個人看法。”

    說到這,陸儼將周珩打斷:“那么程崎呢?他那時候叫章嚴云,立心福利院距離這個村子也很近。他和周瑯也是那時候就認識了?”

    周珩看回來,平靜得出奇:“不是,那時候的程崎并不認識周瑯,我也是后來才聽程崎說的,他和梁云瑯是認識的,他們還經常一起下水抓魚。后來,周瑯回了周家,梁峰就找到梁云瑯,讓他認自己做師父。后來梁云瑯就將自己最好的朋友章嚴云,推薦給梁峰,梁峰找了一對夫婦去辦理領養手續,為他更名程崎。因為梁峰不能直接接觸周瑯,就讓梁云瑯去給她傳遞消息。當周瑯得知她的母親梁琦是被我害死的,就更堅定向我復仇的決心。”

    “這后面的事,我上次已經講過了,他們利用心理戰術對我洗腦,然后周瑯就策劃了那次的綁架案。不過這里面還有兩件非常重要的事。”

    說到這,周珩端起杯子喝了口茶,仿佛故意是故意停下來的。

    直到陸儼問:“哪兩件?”

    周珩這才說:“第一件,周瑯愛上了許景燁。許景燁那時候是我的男朋友,周瑯就攛掇我玩角色互換的游戲,借我的身份去接近他。但很可惜,她被拆穿了。許景燁也提醒過我幾次,叫我不要太相信她,但我沒有聽進去。你們也知道,我那時候已經將小白樓發生過的事忘得一干二凈,所以我只將許景燁的告誡理解為是他過渡敏感。當然,這里面還有一層原因,是我沉浸在扮演周瑯的感覺里,我將自己想象成是她,還自欺欺人有一個梁琦那樣的母親。”

    “至于另外一件事,那就和梁云瑯有關了。他是喜歡周瑯的,但周瑯一心在許景燁上,想要取我代之,作為周家未來的繼承人,和許景燁結婚——許、周兩家一早就說好了要聯姻,這件事她也知道。可周瑯也明白梁云瑯對她的感情,何況他還是她和梁峰之間最有力的橋梁,她不能將這個人得罪了,就讓他來接近我。萬一我一個不小心愛上了他,那接下來的事就都好辦多了。”

    “我那時候完全不知道周瑯動的這些心思,對梁云瑯也沒有防備,我只知道他們是發小,知道梁云瑯對她很用心。有時候他將我們認錯,我會告訴他,我不是周瑯,但有時候我看著他一臉失望的樣子,我又覺得不忍心,就把自己當做周瑯,跟他說會兒話。就因為如此,我從他口中得知了許多周瑯以前在小白樓的生活,還有她和梁琦的相處。”

    “再后來,我發現周瑯對許景燁動了真情,又看到梁云瑯單方面的付出,我終于意識到交換身份的問題,于是我要求暫停。但周瑯不肯,還央求我說再玩幾次。我和她因此發生了一點爭執。除此之外,那時候在周家,還發生了另外一件事……”

    周珩說到這,又將話題轉到另一個地方:“你們應該已經在慈心醫院調查過了,我曾經做過一次心臟移植手術,就在綁架案之后沒多久。那心臟的來源,你們可曾查過?”

    陸儼重復道:“心臟來源?”

    周珩說:“周家打算給我移植心臟,就暗中找了一個黑市賣家去配型,但很可惜,幾年下來都沒有找到完全相合的。于是周家又想到了第二條路——周瑯。”

    負責做筆錄的民警停了下來。

    就連陸儼也擰起眉,雖然沒有露出明顯驚訝的情緒,卻已經感覺到汗毛在根根豎起。

    周珩將此看在眼底,又繼續道:“這件事也不知道怎么就被周瑯得知了,可能她是無意間聽到的,也可能是那個黑市賣家將消息賣給了梁峰。總之這件事,就直接導致了周瑯策劃的那起綁架案。”

    “當然,就像陸隊你之前說的那樣,周瑯需要有人幫忙。梁峰有沒有插手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梁云瑯參與了。他應該就是那起綁架案的實施者。”

    “我還記得出事的時候,我們都穿著一樣的高中制服,梳著一樣的發型,連頭上的發卡都是同一款,只是顏色不同。周瑯很會仿妝,即便和我只有七分相,也能模仿到以假亂真的程度。”

    “那些綁匪一共有五個人,但我只見過其中三個。我也是后來聽警察說的,那五個人中有兩個因為鬧內訌被殺了。余下三個人,需要一個出去采買,另外兩個就留下看管我們。周瑯在我不知道的時候,就和綁匪說好,讓那兩個綁匪來侮辱我。但這件事,卻被許景燁察覺了——我猜,或許是因為周瑯太喜歡他,無意間說漏了嘴吧。”

    “許景燁給了那兩個綁匪更多的錢。他們拿錢辦事,就趁著梁云瑯出去采買的時候,將周瑯拉到另外一間屋子里強|奸了。我當時害怕極了,以為接下來就會輪到我。我知道自己的身體根本承受不住,大概會死在里面。可就在這個時候,許景燁出現了。他將事情原原本本的告訴我,還教我接下來要如何應對,讓我不要慌,讓我繼續與周瑯周旋,反正綁匪都是他的人,大家就慢慢玩兒。”

    “至于后來醫生在我身上檢查出的撕裂傷,也是因為許景燁說,這件事要順水推舟,要做的足夠真,我就不可能完好無缺的走出去。否則將來周瑯反咬一口,說是我策劃了綁架案,那我怎么都解釋不清。于是就在那里,許景燁和我發生了關系了。”

    ……

    周珩的語速不緊不慢,聲腔也沒有明顯的高低起伏,她很冷靜,也很平靜,可坐在對面的幾人卻不知道,此時她的腦海中,呈現出來的是另外一幅畫面。

    那天強|奸周瑯的,并非兩名綁匪,而是三名。

    負責采買的是程崎,可他并不算在在五名綁匪之中。

    許景燁給周珩戴上耳塞,讓她不要去聽隔壁的動靜。

    但那些聲音實在太尖銳了,她還是聽到了許多。

    兩間屋子的鐵床同時作響。

    周珩一邊瞪著房頂,一邊控制著自己不要反抗。

    她還在消化這個驚人的事實。

    她也知道許景燁說的都是對的,她不能這樣完好的走出去。

    然后,她又聽到周瑯的尖叫聲,有時強,有時弱。

    女人與女人之間是很容易產生共情的,而且中國人的習慣是,會同情弱者,而非同情那個有理的人。

    周珩也是如此,她聽到周瑯的慘叫,她也很痛苦。

    可是只要一想到如果不是許景燁來得及時,此時此刻經歷這些的人就會是自己時,她又覺得慶幸。

    直到許景燁離開之前,低聲安撫著她說:“阿珩,這次你一定要聽我的。不要再相信周瑯的任何話了,她一直都在騙你,她想取代你,還想殺了你。你跟她是不可能共存的,這件事在六年前就注定了。”

    也就是六年前,周瑯回到了周家。

    周珩低著頭,環抱著自己,一言不發。

    許景燁見狀,又順了順她的頭發,說了句她當時不太理解的話:“既然那件事你已經忘了……這樣也好。我先走了,明天還會來,你要記住我的話。”

    許景燁走后,周珩又一個人坐了許久,直到隔壁的聲音安靜下來,周瑯被其中一個綁匪扔回到這間屋子里。

    周珩聞到了她身上詭異的氣味,卻一動不動,只是看著周瑯緩慢地在地上挪動。

    周瑯原本已經沒了力氣,可就在見到周珩之后,她又很快撐起自己,用那種憤怒且惡毒的眼神瞪著她,似要將她撕成碎片。

    然后,周瑯將自己頭上的卡子摘下來,用力抓住周珩,別到她頭上。

    周珩忍著不適,皺著眉,并不掙扎,只看著周瑯這番動作。

    周瑯又將周珩的發卡拿下來,一邊別著一邊喃喃道:“他們一定是認錯人了,一定是這樣,一定是……程崎呢,他怎么不在,他應該在的……如果他在這里,就不會發生這種事了……”

    隨即周瑯看向周珩,質問道:“你這是什么眼神!你以為你躲得過去嗎,我告訴你,下一個就輪到你!”

    周珩卻說:“問題根本不是出在發卡上,而是出在你這里。那些綁匪是你找來的,你想讓他們來侮辱我,想要我不得好死。可他們為什么突然變卦,你還沒想明白嗎?”

    周瑯愣住:“你在說什么,你……”

    但很快,周瑯就反應過來,狡辯道:“不,這件事跟我無關,他們分明是看中了你,你是周珩,周家一定會拿錢贖你,我只是倒霉,因為正好和你在一起,才被抓過來的!”

    周珩垂下眼,安靜了幾秒,忽然笑了:“呵,你真是沒救了。”

    ……

    這些片段轉瞬即逝。

    周珩眼光流轉,正好講道:“后來,負責采買的梁云瑯回來了,發現周瑯遭到強|奸,就和那兩名綁匪發生沖突,還將其中一個當場打死,另一個也被打傷了。但周瑯最后還是阻止了他,說事已至此,就算殺人也改變不了什么,反正只要她遭到的侮辱,讓我也嘗一遍,就行了。”

    周珩抬起眼,看向對面的陸儼:“周瑯還讓梁云瑯當著她的面對我動手,她要親眼看到我是怎么被侮辱的。但梁云瑯猶豫了,他沒想到周瑯會對他提出這種要求,他受到了打擊,再加上先前我和他相處的還算愉快,他對我也不忍心下手。結果周瑯一怒之下就和我發生了沖突,還想要殺了我……”

    “關鍵時刻,梁云瑯出手了,他的本意是將我們分開,讓周瑯冷靜下來。但就在糾纏之間,我不慎劃傷了周瑯的臉,她氣急了就反擊,我的臉也多了幾道傷口。我用盡我所有力氣去對付她,但我打不過她。我當時心口已經非常難受了,我的藥還被她打掉了,我知道我再不吃藥就會死,可周瑯卻把我的藥踢開,還用腳踩著我的頭說——我們的生母梁琦,是被我親手殺死的,就在十一年前,是她親眼看到的。”

    “周瑯還說,我有病,不僅會夢游,還有人格分裂,我每次受完刺激,就會忘記之前發生過的事。就因為這個原因,也因為我是未成年人,周楠申和蔣從蕓就叫我去殺自己的生母。她說她根本沒拿我當過姐姐,她從一開始就是為母親報仇。”

    到此,周珩又一次停了下來。

    陸儼也在這時提出疑問:“這些都是她的一面之詞,你……相信了?”

    周珩說:“我不想相信,但在那樣極端的情況下,我沒有多余心力去思考判斷,而且她說的大部分事情都和我知道的情況相符,除了梁琦這個原因之外,我也想不出她對付我的其他理由,也沒有任何依據和立足點去拆穿她的謊言。而在那之前,我就已經知道我不是蔣從蕓的女兒了,她是O型血,而我是AB型血,周瑯也是。我們又長得那么像,就因為這種種‘巧合’,令我不得不去相信。”

    “如今想來,其實這就是一種心理游戲,若一件事七成都為真,只有三成是假的,那么人們在證實了那七成之后,就不會去質疑余下的三成。再說,親手殺死自己的生母,這樣滅絕人性的行為,也令當時的我受到很大沖擊。我根本接受不了自己的惡行,就只能任由周瑯來傷害我。我不想反抗了,我那時候只想死……”

    周珩垂下眼,眼前又有些東西一閃而過。

    那是阿珩一號。

    就在那樣極端的情況下,一號忽然出現了。

    她對周瑯叫道,不是她殺了梁琦,她也不知道梁琦就是“媽媽”,是許景燁動的手,是“景燁哥哥”!

    就是因為一號的叫出了那四個字,周瑯才停止了攻擊。

    周瑯傻了,她不相信自己聽到了什么。

    一號就趁這個機會撲上去,一邊打周瑯一邊反駁她的說辭,說梁琦不是她的母親,絕不是!

    一號還說,那三個綁匪之所以強|奸周瑯,也是許景燁的授意,是她自作自受,害人終害己!

    周瑯受到沖擊,崩潰了,推開周珩就去拿程崎的刀,要殺了她。

    程崎立刻上前阻止,三人在拉扯間,程崎將周瑯拉開,周瑯腳下一滑,就向后倒去,就是后腦下面脖頸上面的部位,一下子撞到了桌角。

    就這一下,她滾到地上,再也不動了。

    畫面到此結束。

    周珩緩慢地眨了下眼,嘴上如此說道:“梁云瑯大概做夢都想不到,有一天他會失手將自己喜歡的女生害死吧。若非他幫她實施了綁架,周瑯也不會被人強|奸,若非在周瑯傷害我的時候,他沒有猶豫不決,而是直接替她將我了結,那周瑯也不會撞到頭。一切,都是天意。”

    這番話落地,整個客廳都陷入了死寂。

    直到周珩端起茶壺,將幾人的茶杯蓄滿,又若無其事地起身,給茶壺注滿熱水。

    再回來時,周珩手里還多了一個袋子。

    她坐下來,將袋子里的一份紙質文件拿出來,遞給陸儼。

    等陸儼接過,周珩說:“這是我在慈心醫院的病例報告,里面很清楚的記錄了那次心臟移植手術,還有我在那期間接受的面部修復術。”

    陸儼快速翻看了幾眼。

    周珩發出一聲嘆息,說:“至于心臟的來源,我不能肯定,只希望你們警方經過調查,可以給我一個答復。雖然我已經有心理準備了,但我還是想證實——到底在我胸口里跳動的這顆心,是不是周瑯的?”

    陸儼的動作停了下來,連同筆錄員在內,在場幾人又一次齊刷刷地看向周珩。

    她依然和剛才一樣的平靜,可眉宇間,神情中,卻多了一絲哀傷。

    只是不知道那是為了周瑯,還是為了自己。

    周珩繼續道:“她的尸體至今沒有找到,是不是早就被周家作為器官源用在我身上了?周家是不是通過慈心醫院處理濕垃圾的內部渠道,將她毀尸滅跡了?這些,我都曾經盡力去查,但我能拿到也只有這份病歷了。”

    片刻后,陸儼問:“你說你做過心臟移植手術,還有人格分裂,那你應該長期服用過一些藥。”

    周珩點頭:“我印象中,在那次住院期間,我的確吃了很多藥,但我不知道我吃的是什么,都是護士拿給我的。我后來一直以為我吃的是治療精神分裂的藥物,而那些藥我也吃了差不多三四年。”

    “我記得,我出院之后回到周家,又發了幾次病,醫生就建議將我送去國外修養。如今想起來,我那時候吃的或許根本不是精神類藥物,應該就是抗排異的藥。而那些精神類藥物,也不適合我當時的身體。我有好幾次問過當時在歐洲照顧我的安妮,為什么那些藥不管用,為什么我的病越治越厲害?直到后來,我的身體漸漸穩定了,那邊醫生才酌情給我換了其中一種藥,在換藥期間還會觀察我的接受程度,如果接受良好就再加劑量,這樣反復幾次,我的情緒才開始好轉。”

    陸儼接道:“聽你的描述,好像你并不肯定自己做過心臟移植手術?”

    周珩說:“是啊,我那段時間昏昏沉沉,醒來的次數不多,我根本不確定自己經歷了什么,就以為自己是生病了。至于綁架案那些事,大部分內容都是我后來聽周家人和警方說的,我就只記得是梁云瑯將我送回去的。但他沒有在周家露面,將我送到附近就走了。我回到周家,在昏迷之前,就將倉庫的大概位置告訴他們,醒來后就在醫院了。”

    “其實在過去幾年間,我一直都不相信那場手術,我還堅信那是周家捏造出來的。不過要證實這件事也很簡單,我看過一些資料,知道即便器官被移植了,原本的DNA也不會改變,那么只要檢測這顆心臟的DNA,就會得到答案。”

    “等等。”陸儼忽然將周珩打斷,“為什么你會以為,這是周家捏造出來的?周家這么做的用意是什么?”

    “哦,有件事我忘了說了。”周珩面露恍然,隨即又是一笑,“在我經歷了那場手術之后,到我去歐洲,再到我回來國內,差不多一直到兩個月前吧,這些年我都以為自己是‘周瑯’。而在那起綁架案當中,死在那個倉庫里,連尸體都消失得無影無蹤的,才是周珩。我就這樣以‘周瑯’的心情生活了十年,讓她以這樣的方式‘重生’了。呵,也不知道這算不算是,我的報應呢……”

    這下,即便是鎮定如陸儼,也不免露出一絲震驚。

    🔒57

    Chapter 57

    為什么周珩會以為自己是周瑯?是誰給她洗了腦?

    當專案小組聯系到江城醫院的秦松, 以及周珩在歐洲時看過的精神科醫生時,得到的答復是這樣的——

    周瑯在臨死之前留下的那番話深深刺激了周珩,尤其是當周珩已經將梁琦作為“慈愛母親”的化身之后, 她根本無法接受這個美好的形象是被自己殺死的事實。

    在那樣的情況之下,周珩產生了強烈的逃避和自我否定的心理,再加上她一直在和周瑯玩角色互換游戲, 于是第一層心理暗示就這樣產生了。

    她要成為周瑯,而非那個惡毒的周珩。

    當然, 僅僅有這樣一層心理暗示還是不夠的,要徹底變成一個人, 還要到連自己都騙過去的程度,除了編造虛假記憶之外, 還需要一些真實的記憶描述來支撐。

    人們會生出一些虛假的記憶, 有的詳細到甚至會出現具體的場景和細節。可事實上,真實的記憶基本都是模糊的。

    為了令虛假的記憶變得真實, 人們就會根據過去見過的畫面, 或是聽到的故事, 取其中一些元素構建一段新的記憶出來。

    陰錯陽差的是, 那時候的周家和蟄伏在暗處的梁峰,都生出了同樣的念頭,就順著周珩的認知, 將她當作周瑯。又或者說, 是梁峰是通過對周家人的觀察,猜到周家的用意,于是順水推舟。

    總之站在周家的角度, 他們不希望周珩再度受刺激, 尤其是她在綁架案之后沒多久, 剛經歷了一場大手術。

    那時候的周珩就像是被自己和“周瑯”分割了一般,有時候醒來的是主人格,她有些搞不清現實,經常說胡話。

    有時候醒來的卻是阿珩一號,她是尖銳的,犀利的,她太過清醒,還承受著所有痛苦,她恨周圍的一切。

    而在這樣的情況之下,周珩卻不能服用任何精神類藥物。

    如此長達半年之久,周家人將周珩送去歐洲。

    又過了一段時間,程崎出現了。

    是的,就是程崎。

    當陸儼再度遇到周珩時,是在許景昕的病房里。

    這一次沒有筆錄員,兩人就坐在外間說了會兒話。

    周珩是這樣說的:“從那時候開始,程崎就經常去看我,我們漸漸熟悉起來,他是我那段時間唯一的精神支撐。雖然后來我才知道,他從一開始就在騙我,但我不怪他。那種感覺你能體會么,你就要凍死了,有人在這個時候給了你溫暖。無論他人品如何,過去做過什么事,救你的行為背后又有什么其他意義,你依然會感激他,永遠都會記得那種溫暖……”

    陸儼聽得很認真,而后提問道:“如果我沒有記錯,在那之前你應該不認識程崎。那么他出現在那個小鎮上,跟你講了很多周瑯的故事,你就沒有懷疑過么?”

    周珩說:“我當然會覺得奇怪,但他說了一個名字——梁云瑯。”

    “當然那之后,他還提到很多他們以前在村子附近的趣事。他們是朋友,很要好的那種,梁云瑯還將自己的很多秘密分享給程崎。程崎說他之所以了解‘周瑯’,都是從梁云瑯那里得知的。而他所說的一些故事,和我知道的也吻合,于是我就相信了。”

    “我問程崎,在綁架案之后,梁云瑯怎么樣了,他怎么不來看我,他還好么?程崎跟我說,梁云瑯已經死了,就在綁架案之后沒多久,也就半個月吧,警方發現了他的尸體。不過發現的時候已經腐爛了,還被山上的野獸啃咬過。”

    的確,和那起綁架案有關的五個綁匪,都死了。

    這點和案件記錄也是吻合的。

    陸儼問:“你看什么時候有時間,來我們專案小組一趟,需要你做一份梁云瑯的拼圖。”

    周珩看過來,搖頭說:“我做不了。其實他的模樣我早就忘得差不多了,我根本不確定他的五官輪廓,或許如果你們能找到他的照片,我還可以辨認。現在我就只記得他是單眼皮,下頜骨有些寬,這里有一顆痣。”

    周珩邊說邊指了一下眼角。

    陸儼拿出手機翻了翻,很快找到一張男人的正面照,遞給周珩:“你看看,是不是這個人?”

    周珩接過來一看,照片里的男人就和她描述的基本一致。

    她皺著眉又仔細辨認了幾眼,好似正在回憶什么,隨即說:“是他。但他那個人沒有照片里這么嚴肅。”

    陸儼審視著周珩,隔了幾秒,說:“這個人就是綁匪之一。他住的地方就是你說的那個村子,但他不叫梁云瑯,叫肖鵬。”

    周珩面露疑惑:“肖鵬?我從沒聽過這個名字。”

    陸儼說:“梁云瑯應該是化名,可能從一開始他就騙了周瑯,或者是周瑯知道他叫肖鵬,但因為要接近你,所以編了個名字。”

    周珩垂下眼,看上去有些恍然,片刻后才喃喃道:“竟然連名字都是假的,那還有什么事是真的呢……”

    直到陸儼再度開口:“關于你在歐洲養病的部分,能否再詳細說說?”

    周珩醒過神,“哦”了一聲,繼續道:“其實開始的時候,我和另外一個人格是交替出現的,我相信自己就是‘周瑯’,毫無防備的去接收程崎告訴我的故事。至于為什么我明明是‘周瑯’,記憶卻是碎片化的,我以為全是因為我受了綁架案的刺激,還有精神分裂的原因。”

    “至于另外一個人格,她出現的時候,我是沒有意識的,但她知道我的存在,也‘看得見’我的經歷。我也是在周楠申去世以后才看到那些監控錄像,那里面記錄著她出現的片段,她脾氣很壞,經常和安妮發生沖突,她知道她是周珩,但她沒有辦法喚醒我。”

    “我在那里住了好幾年,但我不知道,就在我的潛意識里,我和她一直在爭奪主導權。后來,大概是她意識到這樣僵持下去不是辦法,如果我的病情一直反復,那么我們永遠都回不了家。再加上后來我服的藥,對我的病情有克制作用,她就逐漸將主導權交給我了。”

    “我回國以后,就以‘周瑯’的身份生活著,我一直以為我是在扮演周珩,我還按照周家的安排去和許景楓訂婚,想要通過自己的努力一步步爬上去,取回周家欠我的一切,并且找到毒害梁琦的兇手。但諷刺的是,我找了一大圈,卻怎么都想不到,我就是那個人。”

    說到這,周珩倏地一笑。

    然后她看向陸儼:“我看過一些警匪片,像是《無間道》那種,里面劉德華的角色,他每天都在給自己洗腦,告訴自己,我不是賊,我是警察,我要做個好人。到最后他甚至相信自己真的是個好警察,就是那個被他親□□斃的梁朝偉的角色。這樣的心境就和我過去這幾年差不多。我也是時刻提醒著自己,我是‘周瑯’,但我要演好周珩,我要騙過所有人,連我自己都要堅信這件事。尤其是當我面對那些熟悉周珩的人,比如許景燁,我更要做到滴水不漏。”

    “面對自己過去深愛過的男人,不但將他忘得一干二凈,還要強迫自己表演出很愛他的樣子,還要讓他也愛上現在這個我。我和許景燁訂婚之后,每一天我都很緊張,我怕被他看出破綻,我怕讓他知道,綁架案有可能是我做的,是我害死了周珩,那樣以他的性格和對周珩的執念,他一定不會放過我。但最諷刺的是,當我知道我才是周珩的時候,他已經失蹤了。”

    “對了,那件事也是梁峰做的。梁峰本意是殺掉許景燁,借此報復許長尋。但他臨時改了主意,覺得留著許景燁的命會更好玩,于是他就讓人將許景燁帶走。而在許景燁回來之前,梁峰就找到許長尋,兩人還做了一筆交易。梁峰答應給許長尋牽線搭橋,幫許家和長豐集團渡過危機,但代價就是許長尋永遠不得追究許景燁這件事。也就是說,許長尋用自己的兒子的命,換了一時平安。”

    “這件事許景燁得知以后,梁峰就將他放回來了。后面的事你們應該都知道了,許景燁對許長尋心懷恨意,也知道許長尋最在乎的是權力,為了那些東西他甚至可以犧牲掉所有兒子,看他如何對許景昕就知道了。許景燁就在梁峰的幫助下,逐步瓦解許長尋的勢力,收買集團高管,直到許長尋被架空。”

    “至于我么,再見到許景燁,已經沒有了當年的感覺,我當時已經和許景昕在一起了,許景燁沒說什么,好像對此也不在乎,就一心在權力爭斗上。我還以為他這次回來,已經把什么都想通了,怎么想到,當梁峰因走投無路而找到他的時候,他竟然要借梁峰的手,要許景昕的命。”

    ……

    在周珩幾乎交代完故事的全貌之后,陸儼將自己關在辦公室大半天。

    薛芃進來時,就見他坐在沙發上,面前攤開著一大堆資料,背后的白板紙上也多了許多筆記。

    薛芃將散落在地上的資料撿起來,坐到他身邊。

    陸儼卻是一言不發,只神色凝重的低著頭,閉著眼。

    薛芃很少見到他這副表情,如果是因為案件謎團重重而發愁,也不會是現在這樣。

    此時的他,就像是已經明白了什么,卻因為一些原因,而沒有將那最后一層窗戶紙捅破一般。

    是什么阻擋了他,令他產生顧忌?

    片刻后,薛芃終于開口了:“有什么問題不如說出來,我幫你一起想。”

    陸儼睜開眼,深吸了一口氣,忽然來了這么一句:“一件事如果七成都為真,三成是假,人們只要證實了那七成之后,就不會再去追究余下的三成。”

    薛芃接道:“你說的是心理障眼法,和這個案子有關么?”

    陸儼正要開口,這時手機響了。

    他接起來一聽,不會兒又掛斷,說:“有人發現程崎的行蹤,但讓他跑了。他只留下了一份洗錢集團的犯罪證據。”

    ……

    幾天后,周珩又一次在慈心醫院見到陸儼。

    兩人就在花園的長椅上坐下。

    陸儼將一些消息帶給周珩,說根據警方的調查,接下來會有很多人被追究問責。

    比如慈心醫院的院長廖啟明,比如曾經幫周家處理過人命案的一干人,比如和許景昕提供販毒集團證據的那些大佬,再比如許長尋和長豐集團內部的幾位高管,還有為梁峰經手洗錢業務的所有下家,以及周珩提供的證據中涉及的那六位洗錢大戶。

    當然,這只是第一波要追究的名單,由此展開還會有更多人牽扯在內。

    周珩卻只是平靜地聽著,并沒有看陸儼,而是看著前面的景色,好像他所說的都與自己無關了。

    直到陸儼話鋒一轉:“其實我還有最后一個問題。你之前一直以為自己是周瑯,那么你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知道自己是周珩的,又是什么時候恢復所有記憶的?”

    周珩笑了下,說:“就是我住到許景昕那里之后,我半夜夢游,他見到了我的另外一個人格。后來經過一段時間相處,再加上他的分析整理,我這才明白真相。至于那些記憶么,其實早在幾個月前我就頻繁產生‘幻覺’了,時不時會見到一些陌生的畫面。那時候我還以為是病情反復,還去找秦松那里開了一些藥。但現在看來,那些幻覺才是真相。”

    “原來如此。”陸儼應了聲,便和周珩一樣看著前方。

    不遠處有家屬陪著病人在園中散步。

    清風拂面,陽光溫暖,四周彌漫著青草的香氣,很是宜人。

    半晌過去,陸儼再次開口:“這幾天聽了你的故事,給了我很多啟發。其實我也有一個故事,你聽聽看,再給我點建議。”

    周珩說:“好啊,我也很好奇。”

    陸儼:“有一個小女孩,她叫周瑯,因為一些原因,她和母親梁琦一起在鄉下生活。她經常跑出去玩,湊巧認識村子附近的一個男孩。但那個男孩并不是村民,他是旁邊那個福利院的孤兒,他叫章嚴云。”

    “他們很快就成為了朋友,但沒多久,周瑯就因為一些原因離家出走,沒有人知道她躲在哪里,也沒有人想到她會去而復返,又跑回到母親身邊。更加沒想到的是,她的母親已經毒發身亡。而派來接她們母女的人,其中一個就是真正的兇手。”

    “周瑯回到周家以后,心懷恨意,她不知道是誰害死了梁琦,但她肯定這個人就在許家和周家人當中。她對生父周楠申感到很陌生,也無法對繼母蔣從蕓產生依戀,而對于同父異母的姐姐周珩,她更是心情復雜。她們年齡相仿,沒有代溝,有一些共同話題,姐姐對她也不錯。她一開始也是喜歡這個姐姐的。”

    喜歡么?

    這件事連她都不確定。

    周珩垂下眼,如此想著,卻沒有打斷陸儼。

    因為她知道,這是陸儼的推理,在構建的過程中自然會有偏差和誤差。

    陸儼繼續說道:“但周瑯雖然喜歡這個姐姐,卻也有一些嫉妒她。除了身份和生活環境的差異之外,她最為不平衡的,就是周珩和許景燁之間的感情。雖然周瑯也有一個自小就認識的朋友,但她對那個男孩并沒有這種情感,她雖然長在山間,但心氣兒很高,她沒有看上章嚴云,她看上的是許家。”

    “再說那個章嚴云,后來被梁琦的弟弟梁峰收養,更名程崎。但除此之外,他還有另外一個名字,叫梁云瑯。梁,就是梁琦的梁,云,是章嚴云的云,瑯,則是周瑯的瑯。”

    “因為一些巧合或是人為安排,程崎在找到周瑯之后,又結識和周瑯玩角色交換游戲的周珩。那個時候,周瑯也開始對許景燁上心。當然,這一切都不是周瑯的本意,她還小,思路沒有這么清晰,眼界也沒這么遠,這些都是梁峰教她的。

    “我猜梁峰的意思是,接近許景燁,是為了接近許家——許景燁是私生子,那時候許景楓還沒有沉迷女色,染上毒癮,許景燁還在蟄伏,不被重視,看上去更容易拿捏。還有,我們目前掌握到的證據,也足以證明許景楓染上毒癮這件事,和梁峰有關。看來梁峰很早就開始布局了,以周家的女兒為棋子,再利用兩家聯姻的關系,從內部將其瓦解。這些年他利用程崎來給你洗腦,應該也是為了這步在鋪墊。”

    是啊,梁峰的確是這樣做的,無論她的真實身份是誰,只要她相信自己是“周瑯”就行了。

    那樣她心里最惦記的事,就會是找出殺害梁琦的兇手。

    而梁峰再以“舅舅”的身份跳出來。

    可有一點,陸儼還是猜錯了。

    那就是梁峰的打算,根本不是利用兩家聯姻來瓦解勢力,他根本不相信她會聽話,哪怕是當年真的周瑯,也不是事事都聽他的。

    他只是想利用完她以后,再逼瘋她。

    梁峰這個人,絕不能以正常的動機來推斷,他就是個瘋子,他的行為就是為了傾覆許家和周家,根本沒打算留下任何一個。

    試想一下,一個偏執的瘋子,心思還很縝密,那是多么恐怖的事。

    這邊,陸儼正說道:“在梁峰的授意之下,周瑯開始給周珩洗腦,令這個沒有感受過母愛的女孩,將梁琦視為母愛的象征。周珩有先天性心臟病,如果不換心,這個病就是個定時炸彈,時刻威脅著她的健康。雖然也有很多有這個病的人,也能活幾十歲,但這個和個體差異有關。而且在這樣的家庭下生活,周珩更需要一個健康的心臟。所以梁峰很早就讓周瑯做好準備,一旦周珩病逝,她就會成為周家唯一的繼承人。”

    “可就在這個時候,周瑯得知原來當年害死梁琦的兇手,就是周珩。這件事幾乎逼瘋了她,她只想立刻了結周珩。于是她就策劃了一起綁架,讓程崎幫她實施。為了足夠逼真,將自己摘出去,周瑯也要被綁走。不過這部分,我還存了一個疑問——綁架案這件事周瑯有沒有問過梁峰的意思,是在梁峰的同意之下進行的,還是周瑯和程崎瞞著梁峰做的。”

    “總之,人算不如天算。因為許景燁的介入,周瑯成了自己計劃中的受害者。不過周瑯也不算白走這一遭,因為她提到梁琦的死,這樣的刺激令周珩病情加重,后來還以‘周瑯’的面貌生活了十年,還替‘周瑯’完成了分化許家和周家的目的,令梁峰有了可乘之機。”

    聽到這里,周珩笑了。

    陸儼見狀問:“是不是有說錯的地方?”

    周珩只說:“在這個故事,周珩雖然自認為是‘周瑯’,但梁峰卻知道她不是。像是分化許家和周家這么重要的事,她完不成的。梁峰也不可能將這件事交給一個他不信任的棋子。”

    陸儼:“有道理。”

    周珩:“抱歉,打斷你了,你繼續。”

    陸儼點了點頭,又道:“周珩和周瑯到底不同,無論是在心智上,閱歷上,還是經歷上。在周珩得知自己作為‘周瑯’的替代品,被梁峰當做棋子利用了十年,她開始反擊了。”

    不,這一點也不對。

    她不是因為被梁峰當了十年棋子才反擊,而是為了更重要的事。

    不過那件事,陸儼自然不會知道。

    只是周珩剛想到這,就聽陸儼問:“反擊的部分,我考慮得還不成熟,但我想程崎能在短時間內迅速狙擊梁峰,可能也和周珩有關。”

    周珩接道:“她要是有這么大的本事,又怎么會被一直被人愚弄呢?再說,她雖然搞到了那些數據,可她都交給秦副市長了。那些東西對程崎來說意義不大,只能由官方利用法律的手段來打擊犯罪。”

    陸儼說:“我原本也是這么想的,得出這個結論也是倒推。”

    周珩問:“如何倒退?”

    陸儼說:“就因為梁峰在急于逃亡之際,還想著挾持周珩,他難道就不怕因此錯過逃跑的機會么?還是說,因為這次狙擊,他猜到周珩也有份,才冒著會暴露的風險,也要她陪葬?”

    周珩故做沉思的想了想,回道:“可能吧,不過梁峰已經死了,死無對證啊,活著的人有怎么會知道他的打算呢。哦,那接下來呢,又發生了什么事?”

    陸儼:“接下來,就在那個倉庫里,幾人發生爭斗,許景昕為了保護周珩,身受重傷,許景燁和梁峰拼命,兩敗俱傷。但在關鍵時刻,又出現了的第五個人。梁峰背后中刀,那一刀也是致命傷,而這第五個人就是兇手。他殺死梁峰之后,掩蓋了自己的足跡,在警方趕到之前就逃了。”

    話音到此,陸儼主動問:“怎么樣,這部分可有什么漏洞?”

    周珩很平定:“聽上去挺合理的,但有一個疑問。陸隊,為什么你會覺得程崎是梁云瑯呢?什么梁琦的梁,章嚴云的云,周瑯的瑯,這些是你想象出來的吧,你有證據么?”

    陸儼:“證據只是用在法律給犯罪嫌疑人定罪時的武器,但真相在人心里。”

    周珩似有恍惚,隨即說:“真相,在人心里。可什么是真相呢,它有多種面貌,經過不同的人口述,它可以剪輯成不同的版本,所以法律才會依據證據給人定罪。人的記憶有偏差,人對事情有偏見,會影響自己的判斷,但證據卻是不變的。陸隊,你還沒有回答我,你有證據么?”

    陸儼搖頭:“坦白講,沒有。”

    周珩挑了挑眉,這才明白了,今天的陸儼不是來和她對峙的,更不是來套話的,他已經知悉故事的真正版本,但因為證據欠缺,便無法以程序推動。

    直到陸儼忽然說:“對了,還有一件事。等我們證實心臟移植手術這件事之后,一旦查實心臟源來自周瑯,你母親蔣從蕓,連同這件事的其他知情和參與者,也會受到法律的追究。”

    周珩沒接話,仿佛這與她沒什么干系。

    陸儼又道:“不過這里面還牽扯了一個問題。”

    周珩想了想,說:“你是不是想問,當時周瑯已經在倉庫里暈倒,為什么梁云瑯只將我送回周家,卻沒有通知梁峰的人來將周瑯救走。起碼周瑯不會被周家的人帶走,做了我的器官源。”

    陸儼點頭:“可惜梁峰死了,沒有人可以回答。”

    周珩笑了下:“比這個更可惜的是,之前他將我挾持,還想要我的命,我又一次受到了強烈刺激,對當時發生的事怎么都記不清楚了。或許我在危急時刻,也曾問過梁峰這個問題,他可能也解答,但很遺憾,我實在幫不了你們,只能靠你們警方來破案了。”

    說到這,周珩又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問:“對了,陸隊你剛才說,那天在倉庫里程崎也去了,還掩蓋了自己的足跡,請問他是怎么做到的呢?”

    陸儼掃過周珩:“因為現場有人用了鞋套。”

    “鞋套?”周珩又問:“你的意思是,程崎在趕去倉庫救我們的時候,還提前想到了要用鞋套?”

    “不是他,是許景燁。”陸儼說。

    周珩:“許景燁?你都把我說糊涂了。”

    陸儼:“一開始用鞋套的人就是許景燁,他是要借梁峰的手殺死許景昕,當然不希望現場留下自己的痕跡。后來發生流血事件,程崎臨走之前,就將自己的鞋和許景燁調換過來,再穿著鞋套離開。所以在現場,我們的確只找到四組鞋印,可經過痕檢比對,發現許景燁的走路習慣,和他腳上那雙鞋的磨損程度完全不相符。也就是說,是有人給他換了一雙鞋。”

    這話落地好一會兒,周珩才恍然大悟:“哦,原來還可以這樣……”

    陸儼瞅著她,半晌笑了:“周小姐,你真的很聰明。你雖然患有人格分裂,但在前段時間已經將丟失的記憶找了回來,只是后面發生的事,需要你提供此案詳細筆錄的部分,你卻記不清了。”

    “你這是在怪我么?”周珩說:“我也很想找到真相啊,可是你們將來送交法庭,光有我的筆錄有什么用呢,人是會撒謊的呀。證據才是最重要的,不是么?”

    “的確。”陸儼應道。

    周珩看著他的表情,并不認真地問:“對了,我之前聽說過一個案子,說是曾有人假裝自己患有人格分裂,用來逃避法律的制裁,但最終還是被識破了。你是不是也這么懷疑我?”

    陸儼笑著搖頭:“唯有這件事,我沒有懷疑過。但是你也確實給我們出了個難題。”

    周珩說:“難道是報告不好寫么?看在許景昕的份上,我就幫幫你——你看,在十一年前的綁架案里,我的另外一個人格是受到刺激之后跳出來的,事后我對那幾天發生的事全無印象。那么你說,前段時間梁峰挾持我的時候,她會不會又一次跳了出來,替我吸收了大部分記憶呢?”

    陸儼:“是有這種可能。”

    盡管他看上去并不相信。

    周珩又道:“既然我現在能想起過去‘忘記’的事,那么或許再過幾年,我又會想起這次的案發經過也說不定。可現在,我真是的無能為力。除非你能證明,現在和你對話的人,不是‘周珩’,而是她的另外一個人格。”

    此言一出,陸儼瞇起了眼睛。

    他感受到周珩的一點挑釁,可他對此沒有任何辦法。

    毫無疑問的是,陸儼是個非常敏銳的人,他能準確地抓住問題關鍵,進行推導,還原大部分故事的真容。

    然而周珩也不得不慶幸著,有些事他沒有證據。

    證據的確是武器,可它也是有局限性的。

    而這世界上有很多事,都是無法證實的。

    說到底,他們也都是凡人,沒有上帝視角。

    凡人與凡人的博弈,就有意思得多了。

    半晌過去,陸儼不再糾纏于剛才的疑問,非常突然的換了一個角度:“就當你是好了,那么你是否還記得,你的第一次‘出現’是因為什么事?”

    這個問題有點始料未及,周珩也沒想到陸儼會拐到這里。

    她垂下眼,在經過幾秒鐘的思考之后,如此說道:“我能告訴你的是,那天不僅是我出現的日子,我的生母柳婧也是在同一天被人逼瘋的。有三個男人在梁峰的安排之下,來到我們住的地方……”

    周珩又看向陸儼,將他臉上一閃而過的震驚收入眼底,然后輕聲說道:“那幾個人,就在我送給秦副市長的數據里,除了他們還有兩個密切的關系戶,就算作是贈品好了。至于這件事是真是假,我的記憶有沒有出錯……反正那四個畜生里還有兩個活著,你們盡管去查吧。”

    這之后,兩人同時陷入了沉默。

    許久、許久,陸儼說了句:“對不起。”

    周珩只看著前方。

    又過了片刻,陸儼站起身,側身看她,又道:“今天過來,只是我個人行為,我沒有錄音。就像剛才說的,無論后續我們如何調查,案件和罪名如何定性,都需要證據。”

    周珩依然看著前面,沒有回應這句話,而是問:“你知不知道,我最后悔的是什么?”

    陸儼搖頭。

    只見周珩笑了下,說:“就是那天在小白樓,我做的那個選擇。如果我足夠善良,當時就會把梁琦和周瑯都保下來,或者如果我足夠惡毒,那我就應該放過梁琦,再讓許景燁找機會將那顆毒藥喂給周瑯。無論是選哪一邊,大概都不會發生后面的悲劇了。如果我早知道結果,我一定知道該怎么做才是正確的……”

    “你有沒有聽過這樣一句話——住在羅生門里的惡鬼,是因為害怕人性的殘忍才逃走的。其實人最大的敵人,不是金錢,也不是權勢,而是人心的不足,人性的貪婪,還有那永遠填不滿的欲望。”

    這番話落地,周珩站起身,笑道:“不管怎么說,謝謝你講的故事,很精彩。我要去看景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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