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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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幾日, 待蕭正那邊已經找了欽天監的人散播了“雙龍相爭”的消息之后,蕭吟便給汪禹去了信,兩人約好在茶樓碰面。
汪禹到了的時候, 蕭吟已經在屋子里頭等著他了。
汪禹急匆匆來,他近些時日一直忙著訴狀一事,好不容易查到了蛛絲馬跡,卻被蕭吟阻止,說不要再繼續查。
汪禹坐到了椅上, 直接開門見山道:“那篇訴狀究竟是何人所為?”
蕭吟將面前已經放涼的茶遞給了他, “是你認識的人。”
汪禹接過茶盞一飲而盡,而后看他道:“是誰?”
他認識?
他能認識這等不要命之人?
蕭吟也沒有隱瞞,直接對他道:“是楊水起。”
汪禹驚駭, 差點就被水嗆到。他沒聽錯吧?楊水起?那個嬌滴滴的楊水起?
汪禹過了許久才接受了這個消息, 他神色凝重, 看著蕭吟道:“所以你今日喊我來是想做些什么,你想要我去包庇她嗎?”
除了這等原因, 汪禹也再想不出其他。
但這件事情總要個替罪羊,不是楊水起也要是別人。找不到訴狀是誰所寫,他們都會遭殃。
蕭吟點頭, 可卻又搖了搖頭, 他道:“是要包庇,但不止于此。”
汪禹臉色更叫難看,“蕭吟, 你得寸進尺。”
蕭吟假裝沒有聽到汪禹不善的話語,繼續道:“你能將此事栽贓給朱澄嗎。”
汪禹本還想給自己倒杯茶壓壓驚, 聞此手一抖,茶水都叫撒了出來。
栽贓朱澄??
真敢想啊。
汪禹道:“蕭吟, 你瘋了是不是,這樣的事情你栽贓給他?你去栽贓,也不見得他們會信,畢竟誰會沒事去罵自己的皇帝父親。”
這不是不要命了嗎。
可是蕭吟卻道:“無妨,你去說就是,他們會相信的。”
“陳朝放心你,他不會對你的話有懷疑,皇帝如今疑神疑鬼,他只聽得進自己想聽的話。”
自己想聽的話?
什么是他想聽的話。
汪禹問他,“你們這是,想要易主?”
竟然還對朱澄也下手了。
他們的目的已經十分明顯。
汪禹再猜不出,也是傻子。
蕭吟不言,算是默認。
他不再繼續說這個,只是問,“楊風生這些時日如何?”
提起了楊風生,汪禹蹙眉,搖頭嘆道:“不怎么好,他被關進了詔獄,聽我的朋友說,在里面被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我怕打草驚蛇,惹人疑心,也不敢去幫他。”
他頓了話頭,又想了許久,最后似下定了什么決心,他對蕭吟道:“你方才說的,我幫你,畢竟到了現在這樣的時候,我也只能幫你了。只是,若要易主,便快些吧,不然我覺得楊風生也要撐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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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禹回去之后,偽造了朱澄派人散播訴狀的罪證,確定了沒有疏漏之后,便去將罪證上呈給了陳朝。
陳朝看到之后,明顯也愣了,沒有想到竟然會是這樣的結果,他如何也沒想到,竟然會是朱澄?!
他太過信任汪禹,也沒想到他會騙他。
只想那朱澄,平日里頭看著也是個有賊心沒賊膽的,現下竟怎么就能做出來這樣大逆不道的事情。
妄他先前還為他說話,倒是不想竟真存那樣的心思。
他著急什么?陳朝不解。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景暉帝沒有幾日好活,他有什么可這樣著急的。
陳朝得到這個消息之后,沉默良久,又在那頭幾番權衡利弊,最終卻道:“不,不能將這事上報給皇上。”
汪禹不明白,他道:“為何?”
陳朝道:“如實上告,真是要出大事了。”
本來景暉帝死了就死了,但朱澄上位,一切都按部就班,最多不過是皇位繼承,改朝換代。
但若被景暉帝知道了朱澄有謀逆的心思呢?他能饒嗎?他絕不會放過他。
現下沒有必要將事情鬧成這樣。
況說,他同朱澄的干系不錯,將來他即位了,他也就能善終了。
陳朝想了想還是道:“這事我來處理,你下去吧。”
汪禹應是,闔上了門,待到出去之后,面上才終于露出了幾分難色。
陳朝想要瞞下這事……
那這樣的話,蕭吟那邊的計劃不都泡湯了嗎。
千算萬算,卻沒算到竟然卡在了陳朝這步。
他既然敢去期滿景暉帝。
汪禹站在門口處踟躕了許久,最后還是拿著手上誣陷朱澄的罪狀,往景暉帝的寢宮走去。
他對守門的人說有要事稟告。
又補充道:“是有關訴狀的事。”
守門之人見來人是他,雖疑惑為何不叫陳朝直接來,但又想到他被陳朝看重,也不敢攔他,想來是有急事要說,便先越過了老祖宗。
他進去傳話,沒有一會就出來了,將人帶了進去。
進了大殿之后,方才引路的太監就退了出去,只留下了他一個人。
汪禹向前走,就看到了景暉帝正躺在大殿中央的那個巨大的蒲團上面,紗帳從梁頂垂下,將他的身影遮得朦朧模糊。
屋內門窗緊閉,所有的空氣都被悶在殿內,雖是春日,但屋子里頭,卻被一股悶熱的氣息籠罩,酷似蒸籠。
香爐在一旁散著裊裊炊煙,更襯如夢似幻。
汪禹透過紗帳,隱隱能夠看見的景暉帝的面龐,他靠在引枕上面,嘴巴微張,臉上生了許多莫名的斑點,呈現一股將死之氣。
他聽一道蒼老疲憊的聲音從蒲團之中傳出。
“訴狀……可找到是誰寫的了嗎?”
汪禹聽到了這道聲音,馬上就反應了過來。
他上前,將手上的東西呈給了景暉帝,他有些踟躕不知該不該開口。
景暉帝將他的猶豫盡收眼底,冷冷哼了一聲,斥道:“朕還沒如何呢,聽得明白,給朕說。”
見他如此,汪禹也不再踟躕,開口道:“回皇上的話,是皇太子殿下……”
他怕景暉帝不信,悄悄地去覷景暉帝的神色。
可他卻是一副了如指掌的神情,像是早就知道了似的,不曾見到他說什么,只是拿著手上的東西看了起來。
過了許久,景暉帝才開口,他道:“陳朝呢?他不來?叫你來?”
提起陳朝,汪禹忙跪下道:“老祖宗是為了皇上著想,他怕……怕您受不住啊!”
汪禹言辭懇切,雖句句為他著想,但卻也在另一方面,直接承認了陳朝想要故意瞞他不報的事實。
景暉帝聽了這話,卻忽地笑出了聲,他將手上的東西扔到了地上,笑得越發厲害。
“朕還沒死呢,朕還沒死呢,一個兩個就已經等不及了!”
“叫陳朝來,你給我滾去叫陳朝來!”
這世上沒有人能瞞騙他,陳朝跟了他這么多年,竟然也為了那個逆子來瞞騙他!
汪禹退下,很快就有人喚來了陳朝。
見到汪禹出現在此處,陳朝錯愕,又察覺周遭氣氛微妙,他馬上敏銳地察覺到了什么。
“你告訴他了?!”
陳朝的語氣之中盡是驚訝。
汪禹沒有回答。
陳朝不敢置信的搖頭,他道:“你個狼子野心的狗東西,我對你哪里不好,要你這樣叛我!……”
他隱瞞了這件事,他轉頭卻捅到了景暉帝的面前,景暉帝豈能饒他?他能饒他?!
自己要被汪禹害死了!
陳朝氣極,可還來不及發落汪禹,就已經聽到殿內傳來了景暉帝的聲音,“給朕滾進來!”
陳朝惡狠狠地看著汪禹道:“我不會放過你的!”
不待再說旁的,只能先去應付了景暉帝。
汪禹也并不怕陳朝這邊會如何,畢竟事情捅落到了景暉帝的跟前,他現下自身難保。
陳朝那頭剛一走進殿內,就被景暉帝的法器雜了個正著。
景暉帝已經起身,他的手撐著蒲團,似笑非笑地看著陳朝,“你敢瞞朕?欺君欺天,陳朝,你天大的膽子!”
他的笑帶了幾分陰毒,可顯然已經氣數已盡,就連說這話的時候,也不過強撐。
陳朝被砸了腦袋,瞬間涌出了汩汩鮮血,他忍著被砸的劇痛,還想狡辯什么,可景暉帝根本就不給他這個機會。
“還要狡辯,罪狀在前,你還想狡辯些什么?!朕是不行了,但朕的腦子尚還沒昏!他早在背地里面結黨營私,早同官員勾結,在那里蠅營狗茍!內閣里面的幾個,現下都被他收攬了去。你們眼里可還有我這個君父?可還有我這個主君!”
景暉帝對他們失望至極,就連“朕”都不自稱了。
景暉帝又冷冷道:“他這封訴狀寫的倒是好,我都不知道自己竟做了這樣多的不好的事。今日你敢瞞下此事,你背叛我,你也擇良主,擇到了他的身上去是嗎?”
誰都要背叛他。
就連陳朝也是。
景暉帝他披頭散發,看向陳朝的眼神都帶了幾分狠厲,“欽天監夜觀天象,宮中四處傳言說二龍相爭,那么你說說看,哪只龍會勝呢?”
景暉帝現下形容瘋癲,哪里還有什么天子之氣,他也不期待陳朝能給他什么回答,直接開口從外面喚來了人,他道:“傳召內閣幾位閣老,朕,要立下廢皇太子詔。”
廢皇太子?!
陳朝大驚,他跪下磕頭,道:“皇上,萬萬不可啊!大啟只有一個皇子,若是廢除了他,哪里還有皇太子啊!”
他瘋了吧?他廢除了太子,他又還有旁的兒子嗎?!
景暉帝卻心意已決,他站在高臺,睨著底下的陳朝。
他道:“他都已經要弒君殺父,朕還要忍他嗎?他讓天下人攻訐朕的時候,他又可曾想過君父在上?”
他嘴角勾起了笑,可雙目已經充血,而讓他的神情變得異常狠戾嚇人。
他道:“朕意已決,去吧,去喚幾位閣老來。”
他們都以為,他只有這一個兒子,所以便不會廢了他?所以他便可以去容忍他肆無忌憚地去做那些事嗎?
他們都錯了。
沒有人能奪權,包括他的兒子。
他走到桌前,讓人拿來了筆墨紙硯,開始擬詔。
內閣大臣很快都從各部衙門趕來了此處。
在聽聞了景暉帝的想法之后,每個人都開始求情。
且就不說他們自己的私心,就是說,景暉帝廢除了他,將來誰來繼位?他們老朱家的江山,還要不要了?
然而,他們越是為朱澄求情,景暉帝便越是不會改變自己的想法。
他們若不說待還好,一說,他更是火大。
他的這些好臣子,已經成了皇太子的好臣子。
他要讓他們知道,朱澄之所以能收攏人心,是因為他給他的這個權力,他不是皇太子,他就什么也不是,不會有人再去擁護他。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他是他的兒子也不例外。
*
他一意孤行,讓人念了詔書,而后派人去了東宮。
來宣讀圣旨的那個太監,不是陳朝,而是司禮監中,一個眼生的秉筆太監。
朱澄跪在門口聽旨,而后只覺天都塌了。
他做了什么?他是做了什么事情而要被他如此趕盡殺絕?!
他是皇太子,他做這些有什么錯嗎!
他將來登基,這些人難道不也是他的臣子嗎?!
他不明白,他死都不明白景暉帝為什么要這樣對他。
什么訴狀,不過都是借口!
他被人誣陷,可卻有口難言,因為詔書已下,而所有的事情都已經成了定局。
朱澄前些時日還眾星拱月,可不過轉眼之間,竟就成了廢太子,顯然撐不住這樣的打擊。
他看著那宣紙的太監道:“父皇想我死,干脆殺了我就是!為何要給我安下這樣的名頭?!”
君要臣死,父要子命,當臣,當子的又能有什么怨言呢。
可他憑什么這樣對他?憑什么啊。
沒人能回答朱澄的話,朱澄跪坐在地上,又哭又笑。
他這個唯一的兒子也被他貶為庶人,他想干嘛啊?
一旁的皇太子妃李春陽也沒能反應過來發生了什么事情,為何轉瞬之間,一切都變成了這樣。
前些時日那封訴狀一出,蕭正來了東宮求和,而后許多的臣子也都投向了他們,本以為是景暉帝氣數已盡,朱澄也欣然接受了他們的投誠。
可卻沒想到,事情到了最后竟到了這樣的地步。
饒是所有大臣都站在他那邊又如何?只要他的父皇一聲令下,他們便什么都沒有了。
朱澄心如死灰,但李春陽卻不肯放棄,她在這個時候想到了她的妹妹,待宣旨的人走完之后,她扯著他道:“沒事的,殿下,妹妹還在宋家,一切都還有轉機的。”
不是皇太子又如何。
一定還有辦法的。
李春陽馬上讓人牽了馬去宋家。
她被人帶進了門,等了許久,終于等來了李春華。
李春華衣著華麗,頭戴寶釵,步伐娉婷,身旁跟著兩個丫鬟,一看便知道在宋家過的不錯。
李春陽沒有看到李春華眼中的嫌惡,見她來了,馬上去扯住了她的手,她道:“華兒,妹妹,快幫幫姐姐、姐夫。”
她不知道該去尋誰了,旁人現在恐怕對他們避之不及,她現在只能來找她了。
可她還沒有抓到李春華的手,就被她躲開了。
李春陽面上表情有一瞬間的凝固,但還是笑著問道:“華兒,你不會也和他們一樣吧……我們可是親姐妹啊,我待你多好啊……”
朱澄同其他的臣子皆為利所驅走,但是她們可是有著血緣干系的親姐妹啊,她怎么能不去管她呢?
可話還不曾說完就叫李春華打斷。
她挑眉問道:“親姐妹?”
不待李春陽回答,她就又道:“從前我是將姐姐看做親姐妹的,姐姐要我去做什么,我便做什么,可是這些事情做的多了,我回過頭去想想,才發現姐姐好像并沒有將我看做妹妹啊。”
李春陽不知道李春華為什么突然說起了這些,她搖頭道:“怎……怎么會呢……”
“怎么不會?!”李春華再受不了李春陽那虛偽的面孔,她美目瞪圓,看著她道:“你將我看做棋子,我哪敢去同你稱姐妹啊。你待我的好,我也消受不起。”
她看李春陽還想要扯她,退后了一步,一息之間,很快臉上又恢復了笑,她笑著看向她的姐姐,說道:“好姐姐,你如今這樣,不冤枉。”
她的好姐姐,一次又一次地利用她,一次又一次地拋棄她。
終于,現在能讓她有機會拋棄她一回了。
李春華笑得厲害,說罷,連看都不再看她,就往里頭去了。
李春陽失魂落魄地回了東宮,已經有人在里面給他們二人收拾東西了。
朱澄是廢太子,是被他的父皇,親自廢除的太子。
往后,沒人會再幫他們了,沒了皇太子的身份,誰會再幫他們。
二人兩兩相望,眼中都帶著說不出的絕望。
或許直到現在這一刻,他們才能真正明白,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究竟是何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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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景暉帝廢除皇太子一事就四處傳去,沒多久蕭正歸家,就將此事告知了眾人。
幾人面上皆是浮現喜色。
雖說是意料之中,但詔書一下,塵埃落定才叫人放心。
知道景暉帝瘋,但廢起兒子來,也沒想到絲毫不曾手軟。
蕭正道:“快了,他看著氣數已盡,時日無多。”
或是天命所至,他們一語成讖,景暉帝吐血倒地的消息當晚都從西苑那邊傳出。
從西苑傳出了一道諭旨,召了杜呈父子速速進宮。
而后,內閣的人白日出宮,晚上也又重新回了那里。
他們跪在景暉帝的病榻前。
病榻之上,景暉帝奄奄一息,眼睛也失去往日的光彩,直愣愣地盯著頭頂的紗帳。他的意識已經開始逐漸渙散模糊,他咬了咬牙,強迫自己清醒過來。
他扭過頭去,看向跪在底下的眾人,視線在他們幾人之中來回去看,最后落在了杜衡的身上。
“杜衡,過來,到舅舅這來。”
杜衡不明所以,也沒想到他臨死前倒和自己親近起來,卻還是忍了不喜走到了他的身邊。
但其他幾位閣老已經琢磨出來了個大概的意味,皆面面相覷。
他們怎把杜衡給忘了。
雖說是昭陽之子,但好歹是和他沾點親帶點故,況現下,也再也沒有旁人,只有他了。
景暉帝看著杜衡道:“舅舅雖不曾從小看你長大,但你也好歹是被你母親抱著來跟前走過幾回,舅舅知道你有本事,你有能耐……舅舅已經沒有力氣了,我只問你,皇位給你,你坐不坐?”
杜衡有瞬錯愕,從世子爺到皇帝?
什么玩樣啊。
皇權至高無上,但杜衡并不想要,這個位置是個吃人的地方,坐久了,人會沒有心的。
可景暉帝根本就不給他拒絕的機會,他道:“你不坐也要坐,舅舅沒有親人了……”
景暉帝顫聲說了這話,眼角竟還生生滾落了一滴淚,渾濁的淚珠滾進了溝壑叢生的皺紋,看著竟帶了幾分垂老悲絕之意。
這么多年,妄圖得道成仙,汲汲為營,到頭來,身邊誰也不剩了。
他們都想他不好過,好了,如今他要西去,他們都能滿意了吧。
但那些害過他的人,他也絕不會讓他們好過,景暉帝在內閣大臣面前擬旨傳位之后,又傳旨吩咐下去,他死之后,詔獄之中的楊風生也要處于極刑。
楊奕,你躲起來了是嗎。
可是你的兒子還在我的手上。
他沒有輸,他貴為天子,他不會輸的。
他拼盡最后的力氣吩咐完了這些事,最后眼中再也聚不起神來,可口中還在喃喃道:“楊奕……朕沒有輸你……”
他們斗來斗去,斗了這么久,他死前竟也沒法釋懷。
景暉帝最后就這樣咽了氣。
夜涼如水,寂寂冷輝灑滿了宮檐,一代帝王就此落幕,可卻無人為他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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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日過去,景暉帝已經葬入皇陵,杜衡也已經登基。
甫一登基,他就大赦天下,無論獄牢還是詔獄。
宋河卻死死揪著景暉帝的臨終遺言,不肯放楊風生歸家,好在蕭正在一旁幫著他們,又加之杜衡實在凌厲,最后宋河爭不過,楊風生還是從詔獄之中被放了出去。
除此之外,景暉帝身前說楊奕是罪臣一事,也被杜衡澄清,他的首輔之位,只要他回來,隨時為他留著。
但楊奕最后還是不曾回去。
他已經為阿兄報完仇,現下天下也已經安定,往后有蕭吟他們在,他也不用當那個老舍子首輔了。
前半生太過顛沛流離,往后余生,能安穩度日,就已經是奢望。
夕陽下,楊奕最后帶著楊水起還有方和師,去詔獄門口接楊風生歸家。
他們一行人等在門口,不知過了多久,終于見到了一個渾身浴血的人從詔獄門口處走來,全身上下,沒有一塊好肉。
楊風生步履艱難朝著他們走來,一股風吹過,將他身上濃重的血腥味都吹到了幾人的跟前。
看著他這個樣子,方和師最先忍不住背過去落淚。
楊風生走到了他們的跟前,看到他們幾個人皆完好無損的站在他的面前,臉上露出了久違的笑容。
楊奕看著他這樣,眼中也不斷泛酸,“好孩子,苦了你了。”
楊風生只是搖頭,他說,“不苦了,一點都不苦了。”
看到他們都在,還有什么好苦的呢。
楊風生又問道:“事情都結束了嗎。”
如果沒有結束的話,他也不會被放出來,楊奕他們也不能同他這般輕易就見面了。
他方才在里面聽放他出來的那人說,新皇登基了。
他本想要去問,新皇是誰,可還不待他開口,就見到一抹明黃,出現在了眼前。
楊風生去看。
不曾想竟是杜衡。
但很快也就明白了過來。
真要算起來,也只有杜衡能去當這個皇帝了。
當上了皇帝,穿上了這一身明黃龍袍,杜衡看著同平日沒什么差別,只氣勢更叫凌厲。
眾人見新帝來了,趕忙都要行禮,卻被杜衡抬手打斷,他道:“不用多禮了。”
可楊奕卻執拗帶著他們磕頭行禮。
杜衡不愿意讓他們行禮,是顧及他們之間的情誼,但他是新帝,他這個帝位,來得奇怪,本就很多人都會在這個時候盯著他。
這個禮,他們不能不行。
誰都要向帝王行禮。
杜衡薄唇緊緊抿著,就那樣看著他們同他說出那樣疏離至極的話。
他別開了眼去,不愿去看。
終待他們行完了禮,才吐出“平身”二字。
楊奕見他的視線一直落在楊水起的身上,也明白他是有話想去同她說。
便帶著楊風生同方和師走到了一旁些,給他們二人留出了空間。
杜衡看著楊水起,久久不言,還是楊水起先開口道:“皇上……”
雖說這樣喊他是有些別扭,但今時不同往日,她必須這般喊他。
可剛一出口,就被杜衡打斷,“還是喊我杜衡吧。”
楊水起有些不大敢。
但杜衡看向他的眼神都帶了幾分祈求,他說,“你就喊我一回杜衡吧。”
楊水起見他這樣,最終還是輕聲喊道:“杜衡。”
“還好嗎?”
杜衡突然就成了皇帝,對他來說,也是殘忍。
這些時日應當也很累吧。
“累,很累。”
杜衡點了點頭,語氣之中難得帶了幾分委屈,只有在楊水起面前,他才會這樣。
累是其次,只是這偌大的宮殿,只有他一人,這才難叫人忍受。
杜衡收斂了臉上的疲憊,揚起了一個故作輕松的笑,他問她,“怎么樣了?你和蕭吟怎么樣了啊。”
他的話帶了幾分試探,對楊水起的回答也有些緊張。
但他等不來楊水起的回答,因為蕭吟不知道是什么尋來了這處。
他在不遠處,大步走至他們面前,先是向杜衡行了個禮,而后側頭去看楊水起,問道:“怎出來接子陵兄也不喊我?”
楊水起沒想到他會跟來,問道:“喊你做什么?一會就歸家去了,急些什么。”
蕭吟聞此,語氣有幾分委屈,“我見你們都不在,便怕你們一聲不吭就會回了楊家。后來我問了他們,才知道你們是來接子陵兄了。”
楊水起見他如此沒安全感,只覺有趣,道:“怕什么,便是回家了,又不是不會去尋你了。”
蕭吟聽她這樣說,也沒有再說,只是垂了眸,悶悶地“嗯”了一聲。
楊水起伸出手來,摸了摸他的手背,算是安撫。
看著他們兩人這副樣子,杜衡還有什么不明白的,他也不再去期待了楊水起的答案。
他嘴角浮現了一抹苦笑,看著兩人道:“好,既接到了人,那就先回去吧。”
想當初他們之間明爭暗搶,可事到如今,他已經徹底爭不過蕭吟了。
現下若再說些什么下去,只怕也要破壞了二人之間的感情,那還真是罪過。
他不再說,只揮了揮手,同他們道別。
他立在原地,就這樣看著幾人離開。
余暉落在他們的身上,溫暖又柔和。
杜衡的視線一直落在他們的背影,就這樣看著他們一點一點在夕陽下消失不見。
他轉了身去,往同他們相反的方向走去。
夕陽落在了他的背上,平添了幾分寂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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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水起幾人先回去了蕭家,趁著那個老神醫還在,讓他幫著楊風生治了身上的傷,又住了幾天,傷差不多好了之后,老神醫也開始準備帶著乞佳回去西北。
蕭煦極力留人,他對他們二人道:“老先生,乞佳姑娘,何故要這般著急走?再留些時日也不打緊的。”
老醫師擺了擺手,他道:“不留了,該回去了。”
現下事情應當是平定好了,也不會再也有人去受傷了吧。
他們也該走了。
蕭煦道:“京城是個好地方,乞佳姑娘還年輕,真的不留這多玩幾日嗎。”
不比北疆偏僻,人煙稀少,京城熱鬧,玩得東西也多,乞佳年輕,難道不想要多去看看這些嗎。
陳錦梨這些時日一直受蕭煦所托,照顧乞佳,彼時也在一旁勸道:“是呀,老先生,我看乞佳姑娘挺喜歡這里的。”
乞佳聽到他們說起自己,忙搖頭,“不,我要同爺爺回北疆,多謝姑娘公子的好意。”
在京城待得這些日子,乞佳說話也帶了幾分官腔,就連鄉間的口音也少了許多。
老醫師淡淡道:“走,走吧。再待下去,她遲早也要成了京城人。但她的根在北疆,不在這。”
見他這樣說,兩人也再勸不得,終是沒說什么,蕭煦親自將人送上了馬車,而后對他們道:“老先生,乞佳姑娘,往后若有需要幫忙的地方,只管寫信給我們。”
老醫師點了點頭,算是應下,而后擺了擺手,讓他們回去。
直到馬車消失,兩人才轉身回了屋。
而后不過幾日,楊奕也帶著他們一家人回去楊家,現下杜衡當了皇帝,他們再也受不到什么委屈了,也不用再像從前一樣東躲西藏,四處逃竄。
在門口處,一行人依依惜別,就連蕭正都在。
只人群之中,卻不曾見得蕭吟的身影。
楊水起四處去看,卻怎么都尋不到人。
她想,蕭吟難道是知道他們要回家了,又使小性子了?
這么大個人,為什么天天都同個小孩子一樣,有生不完的氣,她往后又不是不來了,弄得像她不要他了一樣。
見尋不到人,她便癟了癟嘴,撇開頭去,不再去看。
楊奕正和蕭正在那一邊扯著說話,蕭正道:“錦辭兄往后真不再入仕了?你這身才能,就甘心在家里頭養老了?”
楊奕挺著個大肚子,嘆了口氣,擺了擺手,“干不動了,往后就這樣在家里頭,陪陪孩子就行。新帝登基,開設新科,子陵也能重新參舉。我不干了,往后讓他去干,他還年輕,正是闖蕩的年紀。”
雖說現在陪孩子有些晚了,但好在還是有這個機會。
這些時日,他在蕭家吃得頗好,身形不覺又胖了些。分明同蕭正認識也算久了,但他一副像是才認識他似的,日日扯著他在院中吃宵夜,去談天說地,頗為相見恨晚的知己之態。
楊奕知道他是高興,他從前心里頭不滿景暉帝已久,可卻礙于老祖宗的圣人之言,生生憋悶在心,現在事情終于得到圓滿,即便說是違背了祖訓,但這心里頭終歸是暢快。
一暢快,話就多了。
扯著楊奕恨不得將這憋了幾十年的話都說個干凈。
楊奕看著蕭正,說道:“你放心,往后我定還來此處。”
蕭正聽他這樣說,也終沒再留人,只是問道:“當真沒哄我?”
他生得頗具古板,但說這話的樣子,就同那還未出閣的小娘子一樣。
蕭夫人在一旁聽他這般磨磨蹭蹭,頗為嫌棄,這般磨蹭做些什么。
從前倒不知道他是這般粘牙。
她沒再聽下去,去扯起來一旁楊水起的手,她又摸了摸她的頭,溫柔道:“你和則玉,可怎么說呀。”
都到了這樣的地步,難道還不去說親嗎。
好歹是一起經歷了這么多的事情,難道說,還不成嗎?
陳錦梨在一旁捂著嘴巴打趣道:“姑母,應當叫表哥直接上門提親了呀,還能怎么說呢。”
兩人這幾日的相處,他們都看在眼里,現下,就差提親了吧。
她們二人都去看楊水起,不見她反駁,只見她臉紅。
這是答應了吧?!
不然,按照她那樣有話直說的性子來說,馬上就會反駁。
她們二人相互對視一眼,眼中都露出了幾分喜色。
看來吶,真心換真心,蕭吟啊,留了這么多的血,總算是贖干凈了罪。
雖然少女的臉紅,已經將自己的心意訴說。
但一想蕭吟沒來送他們,楊水起就悶著聲不應這話。
蕭夫人也注意到了蕭吟不在,心里頭奇怪得很,他怎么可能不來?
楊水起今日走的話,他怎么可能不來送她?
她對楊水起道:“你等等,則玉他現下定是在收拾倒騰自己,所以就晚些來了。”
“收拾自己?”
蕭吟這樣的人還會收拾自己?
蕭夫人見楊水起錯愕,便笑著道:“都說女為悅己者容,士自也如此。蕭吟嘛,從前是不大注重自己的穿著,也不知是從哪天起就跟那開了屏的孔雀似的,你叫我想想,是什么時候。”
蕭夫人就這么兩個兒子,他們的一點變化,她都能輕易察覺。
也不知是從哪日起,蕭吟的衣服也不單只是簡單白色,也不知道是從哪日起,腰間懸上了美玉。
從前他從不在意這些的。
蕭夫人最后還是想不起來,蕭吟究竟是什么時候開始有了變化。
她道:“記不起了,你下次見他,你自己問問他。我們再等等他,他一定來的。”
那是他日日夜夜都在想的人,他不會不來送別的。
雖說只是送她回家,況說兩家都還在京城之中,怎從來也沒想到這分別的場景竟也會這樣難舍難分。
感傷的情緒終究蔓延了些許,卻在此時,那個穿著白衣的少年終于出現。
光華內斂,他的臉龐輪廓分明,一雙眼眸干凈明亮。
幾人都向他看去,卻沒想到他的身后,江北的身上竟還背著個行囊。
“你這是要去哪?”他們問他。
面對眾人的疑問,蕭吟面不改色道:“我也去楊家小住一段時日。”
他發現自己,有點離不開楊水起了,他們的家有點遠,若想要見面,有點困難。
他想,何不干脆直接搬去楊家住呢。
她不會不讓他去吧。
蕭吟道:“現下重新開設新科,我之前昏迷數日,有許多東西不大懂了,想要去請教子陵兄還有楊伯父。”
請教?
眾人都心知肚明蕭吟心里頭打的是什么算盤,不過也沒人阻攔他。
楊風生笑了笑,打趣道:“你知道我多年不碰書,想來幫我便直說就是了,你請教我?我何德何能。”
他是厲害,但也終歸多年不讀書,可不敢去教蕭吟這個后起之秀。
蕭夫人也明白了蕭吟的意圖,她將蕭吟扯到一邊,對他小聲道:“你這回可爭氣些,自己去拿婚書回來啊!”
蕭吟笑了笑,道:“好。”
他一定爭氣。
畢竟最受不了離別的人,是他。
蕭吟走到了楊水起的身邊,他見她在發愣,問道:“你這是怎么了?我們回家吧。”
難不成說,他沒有同她商量,就去了她家,是太唐突了嗎……
就在蕭吟踟躕之際,聽到楊水起訥訥道:“蕭吟,你是想當贅婿嗎……”
怎么還追到了家里頭去了。
她說他怎么一直不露面,原是打量了和他們一起走啊。
蕭吟聽到了楊水起的話,愣了片刻。
反應過來了之后,笑著道:“贅婿?也不是不行。”
見他還要貧嘴,楊水起掐了把他手上的肉,便轉身上了馬車,蕭吟馬上也跟了過去。
一行人上了馬車,蕭吟同楊水起坐在一輛馬車上頭一起回了楊家。
*
而后,蕭吟在楊家待了十日之久。
一日夜晚,月亮高懸于天際,蕭吟輾轉難眠,如何都睡不著。
他起身,動筆在紙上寫了些什么,而后起身出門。
他走了楊水起的院中,這些時日,他對此處早已輕車熟路。
時至亥時,還不算是太晚。
但他怕楊水起已經歇下,到了門口卻又不敢去敲門。
于是乎,他便拿著手上的東西一直坐在院外。
他就這樣坐了許久許久,拿著手上的東西,心卻始終不能安寧,他抬頭看著月夜,企圖讓心寧靜。
卻始終還是跳得厲害。
俗話都說,夜晚總是讓人沖動,人也千萬不能在深夜之中做決定。
但,蕭吟已經等不住了。
他等了十日,就在今夜,借著月夜給他的勇氣,做出決定。
可人到了門口,卻又不敢進去。
他本以為自己會等到天亮。
但,身后的門卻忽地被打開了。
蕭吟起了身來。
他問,“你怎么出來了。”
楊水起的頭發還散在肩頭,她道:“剛準備睡,后來聽她們說,你在外面,我就出來了。”
她問他說,“等在這處做什么?既來了,為何又不敲門?”
蕭吟沒有回答,他只是將自己手上的東西遞給了楊水起。
楊水起不明所以,接過那張紙,借著天上的月光,看清了上頭大大的“婚書”二字。
楊水起懂了,她笑著問他,“所以說,就是為了這個?”
“怎么非要現在說,白日怎么不說?”
蕭吟也笑了笑,嗓音微啞,他說,“白日里頭還總能克制,告訴自己不著急,可一到晚上,便又總撐不住。我想著,撐不住了,便來試試呢。”
楊水起逗他,“我若不應呢?”
蕭吟愣了,明白了楊水起的意思之后,臉上浮現了幾分失落,但很快就接受了這樣的結局,他笑著道:“沒事的,是我沖動了。”
楊水起見他難受,也不逗他了,月光下,她看著蕭吟認真道:“從前我哥哥說,要給我尋個天下無雙的公子,蕭吟,你是嗎。”
其實楊水起心中早已有了答案。
至少在她一次又一次困窘絕望之時,是他不遺余力地救她于水火,她的心中也在裝不下旁人。
如此,便是天下無雙。
也算幸運,最后兜兜轉轉,不曾失去眼前人。
楊水起最后不待蕭吟回答,就主動牽起了他的手進了屋子。
她拿出了筆墨,在婚書上面簽下了自己的姓名,畫上了自己手印。
婚書的最后一行,寫著小字。
“楊家水起,明齊元年,嫁蕭吟。”
一陣夜風從窗外吹過,將兩人的發絲吹起,死死地糾纏在了一處,只此一刻,永不分離。
月光透過門窗,照在他們二人的側臉,寧靜美好得如畫一般。
也是在這一年,時至深春,大地百花新,歷經艱辛,也終得償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