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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81章 最后的歌舞:月光

    只需要再品嘗三口, 生命就要死去了。

    除了那些神明,沒有任何生物能夠看到這位神是如何地隕落:這位代表生命的母神沒有任何的反抗,也沒有任何實際意義上的攻擊。

    祂只是看著遠方, 用類似于人類的姿態站立著,沉默地、用那種悲哀的眼神看著地球,任由自己被一點點地拆分和吞噬。

    “我還是不明白你為什么那么喜歡地球。”

    伊尼說。

    這位神明趴伏在邊上, 蔓延的鹿角鋪滿整個時空, 在所有的道路上沿著無數的可能性舒展, 類似于貓的金瞳注視著這個正在死去的神明,眼中有著近乎于惡劣的好奇。

    “你現在都學會用人類的語言交流了。”

    祂用安然的、在虛無中流淌的語調回答道:“你又為什么那么喜歡它, 伊尼?我知道, 你們都嫉妒我,因為我在離那里最近的地方……”

    巨大的鹿狀生物搖了搖頭:“我不嫉妒, 嫉妒的明明是藝術。你知道的,祂想要吃掉你只是因為祂同樣很想要月亮。”

    “那本來就應該是我的。”邊上代表藝術的神明用平靜的聲音回答。

    希黑格薇卡依舊看著那個地方, 聲音輕柔又遲緩:“我知道, 我知道。你以前會在上面種滿深藍色的月季花。”

    然后祂閉上眼睛,垂落的黑色頭發遮蓋住□□的黑色的肌膚,就像是非洲剛果河的河水, 從雨林里傾斜而出, 最后沒有盡頭地與宇宙融為一體。無數的生物從里面滾落出來, 它們蹣跚地奔跑、成長、放屁、制造垃圾然后“噗”地死去。

    伴隨著第三聲毛骨悚然的吞咽,一切就這樣結束。金色的鹿發出一聲漫長的嘆息。

    時空正在震蕩, 就像是被一種難以忍受的痛苦擊中, 下一秒就要難過得散架。

    如果在過去, 整個宇宙都會為那些偉大的死亡和缺失而哭泣。但現在不會了,這個宇宙已經不再去愛, 組成它的一道道基石只是沉默地冷眼旁觀——祂們看著“生命”是如何死去、是如何被分食,然后望向最后的勝利者。

    藝術收起自己的“翅膀”:雖然平時會以人類的樣子出現,但祂現在更像是一個有著翅膀的圓圈。內部不斷流著五光十色流體的半透明液體,組成圓環的構架被抽出來展開,成為一對枯瘦且不對稱的翅膀。

    全身金黃色的鹿微微抬起頭。祂感覺到生命的定義正在消失,所有的“生命”在這一刻被另外一種與它相似而又不同的東西取代。

    從這一刻開始,所有的“生”都有了命中注定的“死”的結局,甚至包括神明本身。所有的死亡都變成了命中注定無法改變的事情。

    畢竟現在存在的只有虛假的“生”而已。如果說以前的生和死是一對互相促成的孿生子,那么現在的生不過是走向死亡的一座橋。

    藝術之神安靜地感受著自己獲得的這份新的相似而又不同的權柄,沉默地懸浮著。

    “哎呀呀,干得漂亮,藝術。現在看來,就連最無拘無束的生命如今也套上獨一無二的枷鎖了啊。”

    伊尼隨意地看了眼那些被收束在末尾上的可能性,身體被從皮毛中鉆出來的蒼白飛蛾覆蓋,然后微笑起來,屬于貓的瞳孔閃爍著光芒。

    “不過這都是后面的事情了,現在,讓我們兩個打一架吧?作為離地球距離第二近的神,我可是也很想要把第一的位置搞到手的呢。”

    對方也不驚訝。

    “隨時奉陪。”

    “理智,時間到了。”

    X小姐用手按住自己瞬間失衡的心臟,睜開眼睛,用盡可能平靜的聲音開口說道。

    代表生命的神已經和生命一起死去了,她能夠很清晰地感受到這一點。所有可以說是活著的東西都出現了不可彌補的殘缺,并且這種殘缺已經順流而上,覆蓋了所有的歷史。

    時空管理局的局長站在她的身邊,抬頭望著她,那張稚氣的面孔上眉毛微微蹙起,表現出很明顯的擔憂神情。

    “你的臉色看上去很不好。”她說。

    “是嗎?只是剛剛提前看到了自己是怎樣死去的而已……有點慘是真的。”

    琥珀色眼睛的少女愣了愣,手指用力地捏了一下自己的臉頰,這才笑著開口說道:“不過也沒有什么大不了的,反正我早就知道我是什么死法了。局長你把消息傳給理智了吧?”

    “那是當然。”

    莫里亞蒂小姐嘆了口氣,兩只手背在身后,緊接著又抬起頭問道:“你現在是打算去理智那里看看,還是去找太宰貝斯他們?”

    X小姐朝周圍看了看:“肯定是去理智那里。太宰他們在這里也出不了什么事情,還是那邊情況更緊急一點——還有局長你到底在我靈魂升維的時候把我挪到了哪里啊?”

    “出于防止你被神明污染的原因,我把你放到前不久我新開出來的隔離室了。”莫里亞蒂小姐雙手環抱,語氣輕松地說道,消失在空氣中,“我幫你指離那里最近的路。”

    面前的一排燈光突然轉變了顏色,指向面前的大門,看上去明顯得就像是某些游戲生怕玩家迷路而制作出來的引導功能。X小姐有些無奈地撇了撇嘴,站起來朝外面跑去。

    距離其實不算遠,只是沿途需要經過的門有點多。不過莫里亞蒂局長很貼心地在X小姐跑過來的時候把門全部都及時打開了,讓她一路暢通無阻地來到了用來交流的辦公室。

    “需要多久的時間——嗨嘍,X,你那邊的事情結束了?”

    正在對著屏幕說話的理智轉頭看到急匆匆跑過來的X小姐,笑著開口說道:“放心,我這里目前還沒有出現太大的問題。”

    “讓我看看。”

    X小姐掃了一眼屏幕:現在上面的內容基本上已經變成了像素PPT的風格,甚至連人在哪里都看不清,只能模模糊糊地看到遠方有巨大的水幕傾瀉而下,中間夾雜著明亮的火光。

    “澀澤,現在什么情況?”

    白貓躲開一條從天而降的魚,跳到尤克里里的肩膀上,快速地回答道:

    “剛剛海水從天空上面落下來了,看樣子是從四周開始,逐漸向著內陸逼近。和水一起落下的還有火焰。現在能看到大地正在不斷地開裂和坍塌,風從底下鉆出來,在火焰中爆炸。”

    “尤克里里正在嘗試著把中間的時空通道拉開,但對她來說有點費力,需要一點時間。”

    “現在這個世界的物理規則應該還沒有崩塌的跡象吧?”X小姐對這個結果并不意外,只是有些急促地詢問道。

    “如果出現了任何相關的跡象,你什么都不要管,立刻離開,時空管理局會通過你回歸的痕跡順路把她也帶走的。”

    “在這個方面……大可以放心一點。”

    白貓的聲音淡然,只是在越來越差的通訊中顯得斷斷續續:“本來我就不是……會為了別人犧牲自己的……”

    屏幕閃爍了兩下,最終變成了雪花屏。

    X小姐用力地敲了敲信號不良的屏幕,發現這種樸實的方法好像對這種高尖端煉金科技沒有什么用處,深吸了一口氣。

    “等這批員工退役后,我一定要宵行專門用一整年的時間把我們的這個破爛貨給修一下,每次到了這個關鍵時候就要出一點問題。”

    她幾乎是以惡狠狠的態度自言自語了一句,看向邊上滿臉無辜——而且這次是真的無辜的理智,開口說道:“法格斯準備好了嗎?”

    “在的!”法格斯從抽屜里冒出來,腦袋上頂著一朵不知道從哪里來的小黃花,豎起來的耳羽表現出它現在的態度很嚴肅,“如果法則真的有崩塌的傾向,我會去把他們帶回來。”

    “嗯……我們能做的也只有這個了。”

    X小姐抿了一下嘴唇,努力地笑了笑,然后從桌子上面抓住一枚骰子,握在掌心。

    那對琥珀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面前的屏幕,似乎還在等待著在某個奇跡的瞬間,她能夠看到里面閃過的場景。

    “真漂亮。”

    澀澤龍彥輕聲地說著。

    它抬起頭,看著面前不斷崩塌的建筑,那些曾經在地面上奇瑰而又滿懷惡意的建筑物正在一個接著一個地沉入地底,然后變成閃閃發光的粉末,被風呼嘯著裹挾到即將墜入大地的海洋中。

    一場漂亮的末日,讓它都有點好奇,這個世界的大海飛上天空,大氣下降到地底的時刻到底又是怎樣波瀾壯闊的風景。那個時候,那些建筑是不是能夠在地殼上生長一樣地長出來?這些在天上燃燒的火焰會不會曾經是地底的巖漿?

    他重新跳下來,回頭看著閉上眼睛,正在緊緊皺眉的尤克里里——這已經是她嘗試的第二次了,上一次她沒有成功。

    或許是這種難度對于剛剛意識到自己這份能力不久的她太大了?

    白貓動了動耳朵,轉頭朝著周圍發出一聲威脅性質的哈氣,直到感覺周圍那些在他感知中都異常模糊的聲音遠去才重新放松下來。

    這里有很多東西……

    他用爪子勾了一下對方的衣服:“周圍的打擾很多嗎?”

    “嗯。”尤克里里重新睜開眼睛,表情顯得有些疲憊,手指按住自己的眉心,“我以前就能聽到很多不同的聲音……可能都是那些死去的生物在這個世界上殘留下來的回聲。它們不想要這個世界毀滅,想要向我證明它值得留下來。”

    “我再試一次吧,這一次肯定能夠成功。”

    她深吸了一口氣,重新為自己打氣,臉上露出微笑:“貝斯現在怎么樣?是不是成功之后我們兩個就可以走了?”

    澀澤龍彥圍繞著她轉了一圈,打量著面前的少女,確定了對方雖然看上去很累,但還沒有真的脫力。

    “不,準確的說,是在你把這根紅線關在盒子里的那一瞬間,我們得完成順著時間通道離開的動作。如果是在你把事情做完之后再走,時間上來不及。”

    澀澤龍彥抬頭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自己拿出來的表,淡定地點了點頭:“不過沒關系,我會把時間掐好的。”

    “聽上去還真是復雜的操作呢。而且更糟糕的是好像只能夠嘗試一次。”

    尤克里里苦笑一聲,按了按自己的手,好像這個消息讓她成功地變得更緊張了。但她的眼神也逐漸變得堅定了起來——可能是因為想到了有人在另一個時空里面等她?

    “我能感覺到,這次一定能夠成功。”

    她說:“數到一的時候,澀澤你就走。”

    時空管理局另一端的X小姐毫不猶豫地打開自己的懷表,看著上面的表盤,同樣深吸了一口氣,一只手緊握著骰子,開口說道:

    “理智,你負責對接。”

    理智“唉”了聲,用手撐起自己的臉,但回答得相當堅定:“收到。”

    “三。”

    X小姐握住表盤,口中喃喃道:“月啊,你是日中之鏡,地中之影,未曾缺損,未曾滿溢。你是長久之長,遠路之遠,豐饒之豐,懸掛于文明之夢中。”

    “二。”

    “月啊,你存在于血脈之中,文字之中,水之中,夜之中。你存在于你我之眼,時空之流。你與地球對視于軌道,你與太陽相匯于光。”

    “一。”

    澀澤龍彥開啟了手表。已經習慣了觀察各個時空的理智在察覺到時空波動后快速地調整了幾個參數。

    尤克里里面色發白地做出了一個抓握的動作——那根一直在她手腕上的紅線已經消失不見。自身的一部分被抽離后,整個時空都在發出刺耳的尖嘯聲。有什么好像在從通道的另一端直直地墜落下來。周圍所有的場景好像都在崩解。

    X小姐握緊手中的表盤,手中的骰子扔出。骰子翻滾了幾下,最后在快要停下的時刻被不知道什么東西撥弄了一下,跌跌撞撞地呈現出了“1”的字眼。

    我就知道你會出手的。她呼出一口氣,如釋重負地這么想到。

    “再見了。”

    她抬起頭,看著窗戶外面,輕聲地說。

    “月亮。”

    在時間長河的上方,那個巨大的月亮所在的位置已經空無一物,只剩下一個正在努力彌補著自己的漆黑洞口。

    它已經墜入被撕開的軌道之中。

    在它抵達那個世界之后,它將會把整個世界都撞得粉身碎骨——然后被裝進一個小小的盒子里面,“咔嚓”鎖住。

    “哎呀,還真是不輕松呢。”

    X小姐伸了懶腰,笑著說道:“還真得謝謝尤克里里小姐了。”

    “人家肯定沒有意識到被你擺了一道。”

    理智在邊上看著時空的震動如約而至,聳了聳肩,笑著說道:“還得是你,把人家的能力給順走了一大半,導致最后差點都沒有辦法把那么一截時空截走。”

    “是她自己把自己的能力鎖住的,我只是把她鎖住自己能力的容器偷偷拿走了而已。”

    X小姐聳了聳肩,一臉滿不在乎的表情:“有空還回去就行啦。現在最重要的不是去開個音樂會party,開心開心嗎?”

    第182章 塵埃落定

    “這是月亮——最后這個盒子還需要我幫你帶回來?”

    在一場簡單卻雞飛狗跳的歡迎儀式后, 一個鹿腦袋頂著虛幻的盒子出現在只有一人在的辦公室的墻壁上,歪頭朝X小姐看去。

    X小姐毫不客氣地伸手拿了下來:“別當我是傻子,如果這個不是你帶回來的話, 肯定會有別的神打主意的。”

    “這倒也是——哎呀。如果你當時愿意求求我,說不定我就直接趁祂們兩個打架的時候把月亮順便給撈走了,也不至于這么麻煩。”

    巨鹿瞇起豎著的瞳孔, 語氣輕松:“畢竟這并不算是時空管理局的事情, 而是我家可愛的神眷者想要開展的個人業務……”

    “但這也是我們人類的事情, 你只需要最后出面一下就可以了。說句實在話,就算是你不幫我把這個盒子拿回來, 我也能用當初釘在那個世界上的規則穩定器找到定位。至于那位代表藝術的神明, 我們其實也相當于用另外一場劇目和祂做了交換,祂也不會專門來找我們麻煩。”

    “啊哈, 你還挺清楚那家伙的想法的,祂最樂意看到的就是這樣的戲碼:關于這個世界到底是怎么背叛藝術的, 以及藝術是如何地背叛了這個世界。”

    空間中浮現的鹿頭用彎曲的鹿角摸了摸下巴的位置, 看起來相當的怪異:“不過沒有我擔保的話,你們也不能保證在把月亮重新掛上去后不會出問題吧?”

    “嗯哼。”X小姐勉強地點了點頭,很不情愿地承認了這一點, “在這件事情和時空管理局的建立上, 的確是沒你不行。”

    鹿腦袋笑了一聲, 祂看上去心情因為這句話而愉快了不少,半空中的形象一陣扭曲, 很快就消失了, 走得時候順便還撫平了周圍的時空。

    X小姐掂了掂盒子, 只感覺里面幾乎沒有什么重量:過去屬于神明的那一部分沉重的概念似乎已經被處理掉了,或者干脆就是在希黑格薇卡死后重新變成一開始的樣子。

    但不管怎么說, 都是一件好事。

    她把盒子踹在口袋里,打算等會兒去實驗室里分析一下這里面概念的組成部分,看看有沒有什么危險性。

    至于現在么……

    剛剛處理完餐廳里到處亂飛的氣球和被丟得到處都是的奶油的少女伸了個懶腰,琥珀色的眼睛愜意地瞇起,順手從墻角撈走了一個吉他。

    今天的音樂會還在等著她這個吉他手呢。

    “我看看,X是吉他手對吧?今天是誰來當貝斯?算了還是你吧,法格斯。別的人好像不怎么擅長這個樂器。局長——局長你今天想要負責電子琴?OK,那就只剩下宵行了,你要不要選薩克斯?好!那我就是架子鼓了。”

    中途抽空跑出去換了一身燕尾服的理智在手中裝模作樣地拿了一個小本子,儼然一副主持人的樣子,眉飛色舞地指揮著別人跑來跑去。宵行拿起一把薩克斯,沒好氣地對著對方翻了一個白眼。

    法格斯則是憂郁地看著被分到自己面前的貝斯,默默地蠕動到了后臺,看上去對自己竟然還是這種存在感向當低的樂器相當郁悶。

    在一陣熱鬧后,大家才終于各自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嗯,除了法格斯……

    “咳咳咳咳。”

    太宰治微微后仰,警惕地看著面前紅色眼睛的黑長直郁悶少女,又看了眼理智的方向,終于確認了這不是某個人突如其來地換了身女裝。

    這下答案呼之欲出了:“法格斯?”

    郁悶到變成面癱的黑長直少女:“昂。”

    她嘆了口氣,手里抱著貝斯,頭頂上頂著的一朵黃色的小花跟著搖搖晃晃:“都要我彈奏樂器了,總不能還用那個形態吧?我還是用人類的擬態好了。”

    “聽上去確實很有道理。”

    尤克里里認真地點了點頭,眼睛亮晶晶地在邊上鼓掌:“大家加油!”

    永恒夢境的森林里,朦朧的星光垂落而下,變成一只只振翅的雪白蝴蝶和白鳥,在層層疊疊的綠蔭下面盤旋。法格斯很不適應地拽著裙擺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負責彈吉他的X小姐撥動第一根弦,溫柔低沉下來的歌聲回蕩在森林中:

    “我會變成一只鳥

    我會飛到樹梢上

    我飛到你的夢中,我親愛的人類

    我會睡在你的鞋子里

    我會站在你的床頭

    給你唱讓你不再哭泣的歌……”

    成群的彩蝶落在樹上,整棵樹都變成了繽紛的彩色。蒼白而又細瘦如一條柳葉的幻影獸默默地駐足在樹下,安靜地聆聽著。

    莫里亞蒂小姐坐在最高的椅子上面,抬起頭看了一眼它們,露出一個明亮的笑容。

    雖然一開始鬧騰得不像話,但是真正的演奏起來,樂曲的風格卻更偏向于柔和的慢搖滾,呈現出一種奇特的溫柔感,回蕩在夢中柔軟的晚風里。

    “讓樹木莎莎作響

    讓月亮在你眼睛里搖晃

    藍色的月季花開了又開

    我會變成人類

    我回到你最后睡覺的地方

    將你的故事說給來訪的人聽

    我讓他們擁抱你的故事

    藍色的月季花開了又開

    你眼中月亮搖晃,叮當作響……”

    “你們真的是自然音樂協會?”

    尤克里里在中途戳了戳江戶川亂步,悄悄地問道,眼睛中有著好奇的色彩:“這些音樂聽上去真的很好聽。對了,我真名其實叫做克里里,這么叫我就可以了。”

    “當然。”江戶川亂步愣了一下,十分堅定地點了點頭,“我們就是這個名字,雖然看上去有點奇怪就是了。”

    “我超級喜歡這個名字的。”

    少女抱住自己的膝蓋,然后又轉過頭看邊上的貝斯:“貝斯,你說說,這個名字是不是非常棒?”

    “嗯……”

    男人在邊上按住她有些蓬松的頭發,朝她微微一笑:“確實很棒。說起來,我還是第一次聽到這樣類型的歌。”

    “沒有關系!”

    克里里抬起頭,語氣堅定地說道:“等回到屬于你的時間線后,你一定能夠聽到的。20世紀中期之后,搖滾樂就從這個世界上面誕生了——我好想去那個時代的倫敦去聽聽滾石!”

    一首樂曲的時間不長,五分鐘就結束了。空地上的樂隊似乎也沒有繼續表演的意思,嘻嘻哈哈——尤其以理智和X小姐作為代表——地彼此擁抱了一下就宣告了這次即興創作的結束。

    宵行擦了擦薩克斯的口,抱住重新變成一團黑漆漆軟泥的法格斯,笑著和對方貼了貼臉頰,看向理直氣壯地蹲下身子問莫里亞蒂小姐要個擁抱的理智,臉上帶著微笑,然后就被X小姐從身后一下抱住了。

    “其實我還是更喜歡這座建筑用命運之弦撥動出來的曲子。”

    X小姐撩了一下自己額頭的發絲,笑嘻嘻地說道:“那才是真正動人的音樂呢。不過想要聽到那個,還得稍微調試一下。”

    “現在可沒有人想去調試。而且我還要把那家工廠的數據錄入到庫里面,對那塊區域進行改造呢。”

    莫里亞蒂局長在邊上用大人的口吻認真地說道,說完還嘆了口氣,抱著自己的電子琴消失在了夢境里。理智若無其事地吹了個口哨,也笑瞇瞇地跑路了。只剩下宵行和法格斯。

    “別看,我還要去補覺。前幾天太焦慮了,連覺都沒有睡好。法格斯和我走了,感覺有它在我更容易睡著。對不對,法格斯?”

    “咕嚕——”

    “好了,我們的晚間節目結束了,請大家回到我們這里的客房好好休息去吧。尤克里里小姐和貝斯先生,我們明天就送你們回到各自的時空里面去!主要是因為我們這里不太方便啦,普通人類蹲這兒的時間太久會出現問題的。至于你們幾個……”

    X小姐轉過頭,思考了一會兒,臉上露出一個陽光燦爛的笑容:“肯定有東西想要問我吧?跟我一起去實驗室檢查一下今天到手的東西,路上想問什么隨便問。”

    克里里張開嘴,明顯是聽到這句話后有點猶豫,但也沒有在這方面刨根問底,只是拽著貝斯的衣服就離開了,一邊走還一邊念叨著“這里的星空和河看上去真的好漂亮!我都不習慣這樣抬頭就可以看到天的世界了”這樣的話。

    X小姐目送著他們沿著安全路線離開,從口袋里拿出盒子拋了幾下,笑著說道:“走吧。”

    彩色的蝴蝶拍打著翅膀離開了。幻影獸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只有點點絢爛的熒光在森林里面漂浮著。

    “所以為什么這件事情一定要瞞著尤——克里里?”跟在她后面的江戶川亂步有些不解地問道,中間差點因為想要改口說對方的真名而咬到舌頭,“她肯定也不會把這件事情說出去吧?”

    “神秘學世界可是很危險的,亂步桑。有的東西說不說出來可不受到主觀意愿的控制。”

    X小姐晃了晃手中的盒子,彎著眼睛微笑的樣子像是一只狡黠的狐貍,而且還是正在得意搖著尾巴的那種:

    “如果條件充足的話,我寧愿把一件事的步驟拆成無數的細節,每個部分都交給一個人,讓所有人都不知道全貌——這一點太宰和費佳大概會很認同。可惜目前做不到,所以我只好選擇瞞過去了。”

    “當時你臨時告訴我這件事情的時候,我還在想你到底要干什么。”

    太宰治雙手環抱,瞅著正在把盒子拋起來又接住,看上去相當高興的X小姐,語氣有點無奈:“你當時在夢里其實就有這個打算了吧?”

    “是這樣的。畢竟在意識到她可能就是我們正在找的7-127之后,我就覺得有點不對勁了:不管怎么隱藏,她本身的這部分天賦應該還是會在不經意之間表現出來的,但實際上并沒有。她看上去就像是一個正常的德魯伊。”

    X小姐攤開手,面帶微笑:“所以我覺得這有兩種可能,一種是她把自己的天賦給鎖了起來,這是完全可以做到的。還有一種就是,7-127并不是她本身,而是她身上的某種東西。”

    “有誰說7-127一定會是一個完整的‘生命’?它當然可以變成一個附屬品,比如說一對眼睛、一對耳朵、或者一顆心?更何況,人體內部有著那么多的微生物——大腸桿菌、葡萄球菌……太多太多的可能性了!”

    少女合上自己的手掌,兩只手交疊在一起:“如果是后者的話,她能用這個能力其實相當于被轉贈了能力的使用權。但不管如何,這都給吃了一種新的可能,我可以嘗試繞過她,直接使用這份我們需要的能力。”

    費奧多爾在邊上由衷地說道:“聽上去真黑心。”

    “只是一些預備的措施而已。”

    X小姐對此表現得非常淡定:“關鍵的就是我要你們制造的那個東西,它既可以被當做一個固定規則的事物,也可以成為一個合格的容器。”

    “你特意跟我說,建議把那個世界最后的意識裝在里面的時候我就該感覺到不對勁了。可惜是告訴尤克里里之后才反應過來的。”

    太宰治兩手交叉,回憶著當時的場景:“實際上你的目的其實并不是世界的意識,而是那份能力。那個裝置本來也并不是能夠固定規則的物品,而是借用了她的力量,暫時將現世的物理規則給鎖住。”

    “沒有立刻反應過來只是因為你對這種煉金設備不熟悉而已,不用太謙虛,太宰。”

    少女的臉上笑意很明顯,兩只手背在身后,語氣輕盈:“那相當于一個處于未完成狀態的煉金術,在接觸到新的力量會自動把這個作為合成的素材,最終固定成型。而因為她對這份力量的不熟悉,所以根本沒有辦法發現自己的能力被竊取了一部分。”

    “真黑心。”江戶川亂步搖了搖頭,一本正經地說道。

    “都說了這種事情怎么能叫做黑心呢!”

    X小姐咳嗽了一聲:“我們繼續走,里面還有點細節,我給你們仔細講解一下哈。當然,如果能附上真誠的夸贊就更好了。”

    “而且竟然比我還不要臉。”

    “喂喂喂,適可而止啊你們!”

    第183章 結局外的結局

    “其實想想就知道, 世界之心,世界意識這種東西雖然聽上去相當的玄奧,但實際上以這個作為材料, 固定住現實物理規則的可能性不大。現實的規則是一個遠比世界還要龐大的概念。”

    X小姐把盒子放在檢驗儀器中,調整好對應的參數,按下了開關, 語氣輕松地說道:“所以我特意挑了個對神秘學不怎么了解的。恭喜你被選中了, 太宰桑。”

    “你這是擔心交給澀澤的話, 第一眼就會被看穿是吧?”太宰治吐槽道,“不過我猜你肯定想不到, 尤克里里還在里面放了什么。”

    澀澤龍彥抖了抖耳朵, 對這件事瞞著自己倒是沒有什么不滿的,反而點了點頭, 對太宰治的話附和了一句:“雖然的確很難猜,但從某個角度上來說, 就像是某種宿命——命運早就在最開始已經決定了此刻。”

    “聽你們這么說, 我都有點好奇了。不過那個家伙竟然沒有告訴我有什么特別的,肯定是想要看到我驚訝的樣子……”

    少女看著上面正在翻滾的各種參數,聳了聳肩:“不過很快就能夠看到了, 大概。”

    費奧多爾看了眼X小姐:“你追隨的神明?”

    “追隨?費奧多爾先生你完全沒有故意用這種詞匯刺激人的必要。其實從我的態度就可以看出來了吧?完全算不上, 我根本不是祂的追隨與奉行者。事實上我都不知道怎么形容我們之間的關系, 因為怎么形容都有點不太對勁。”

    X小姐狠狠地皺了下眉,露出有點被冒犯的表情:“哈, 我總覺得在我失去記憶之前和祂的相處不太愉快, 導致我現在每次見到祂就像是吃了一噸的蛾子或者蒼蠅似的。雖然祂看上去態度還不錯的樣子……”

    “但這樣也好。雖然我們對神來說什么都算不上, 但對所有的神明抱有警惕心理依舊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看著不斷變化的讀數的江戶川亂步朝X小姐看了一眼:就算是他都能看得出來,面前的這位女士對她的神明積怨已久, 以至于有太多的話想說。

    “但總體而言,那家伙算是一個可以進行正常交流的盟友。想要對付神明,就必須在另外一個神明的庇護下,祂是我們唯一的選擇。”

    在進行了長長的一通抱怨后,X小姐呼出一口氣,進行總結式的發言:“真倒霉。”

    最后的這句話大概并不是針對那位神,只是單純地針對整個世界。

    本來只是想隨口問一下,沒想到對方會倒豆子一樣全部說出來的費奧多爾微妙地“嗯”了聲。

    “的確。”他看了眼江戶川亂步,“就我們目前見過的神而言,祂應該算是最愿意和人類交流的神了。”

    亂步默默地點了點頭:他現在還記得,那個神在和他玩牌的時候絕對放了水——如果不是祂安排的位置,他想要意識到規則可能還要賭一把運氣。

    “矮子里面挑高個而已。”

    少女對夸那位神顯然沒什么興趣,懶洋洋地說了一句,接著看向跳動越來越緩慢,波動幅度也越來越趨于穩定的讀數。雖然現在還沒有最終確定下來,但根據經驗,她已經能夠判斷大致的情況了,不由驚訝地挑了下眉。

    “希望?”她說。

    “很驚訝嗎?當初唯一沒有從潘多拉的盒子里面逃出來的東西。”

    白貓緋紅色的眼睛被放置在內部的盒子,身后的尾巴輕輕搖晃了一下:“現在只需要打開這個盒子,它就自由了。”

    X小姐看著面前的盒子,重新把注意力放到其余的讀數上面:別的東西都很正常,屬于被賦予了無數復雜概念的月亮。

    她突然想到了在此之前,那位神明笑吟吟地對她所說的話。

    ——唯有希望未曾誕生,因此也未曾墮落。

    她把兩只手插在口袋里,眼睛無語地微微虛起:“那家伙……果然是早就知道了,故意把話撂在那里等著我呢。”

    “這算是那個世界唯一離開的東西了吧?”

    太宰治問道:“那個世界的結局是什么樣?”

    “不知道,但鑒于它本來就是一個早就該坍縮泯滅的世界,再加上被這么個巨大的概念給砸中了——現在應該已經把它在無數個日子前就該經歷的毀滅流程走完了吧。”

    X小姐的兩只手依舊插在口袋里面,抬頭看著遠方:“延遲了無數年的毀滅……最后以一個無比絢爛的姿態落幕,在我知道的所有世界里,也算是個不錯的結局了。”

    “更多的世界有的結局是什么?”

    費奧多爾問。

    “自我毀滅。”少女淡淡地說道,“來自神明的污染是一種很難對付的東西,但生命總會尋找出路的……就算飲鴆止渴也義無反顧。結局就是他們總是比污染更快地毀滅了自己。”

    “絕大多數的世界都是這樣,同質化到我都記不住它們具體的模樣了。也許局長還記得——知道嗎?我一直覺得局長這樣的人工智能是最適合拯救世界的存在,因為他們能記得每一種死亡和犧牲。”

    但也僅此而已。

    除了一個把它們收藏在資料庫里的人工智能——或許還有神明,這些世界和其中的文明什么都沒有剩下。

    那些愛啊、犧牲啊、付出啊,除了發揮了它們更快地推向死亡的作用,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太宰治“哇哦”了一聲。

    “這也太虛無主義了。”他說。

    準確的說是“聽上去太輕了”。費奧多爾搖了搖頭,朝外面漆黑的、沒有月亮的“天空”看過去,在心里默默地想到。

    對于這個完整的、有著諸多可能性與不同的世界的宇宙來說,文明內部那些偉大的東西都不值一提,甚至連文明本身和承載著文明的一個又一個時空都是如此渺小。

    “聽起來真是糟糕透了。”

    江戶川亂步皺著眉聽完,忍不住抱怨道。

    “對吧!我都說了這樣的世界很糟糕。”

    X小姐認可地點了點頭:“不過我還是很好奇那個世界的結局的。說不定在垃圾場里面還剩下一點殘骸呢。那位創作者說不定還在思考該怎么給世界最后的一部分一個葬禮……”

    從這個角度來看,處理垃圾這份工作雖然孤獨又無聊又容易讓人麻木,但好歹也有一點浪漫的空間:至少比拯救世界要浪漫得多。

    “嗡——”

    至今也不知道名字的故事的創作者按下了按鈕,平靜地看著這個被他從垃圾堆里撿出來的軋扁機低聲而又快速地把這一大堆東西碾壓著破壞內部的結構、擠出潛藏的氣體,變成一個扁扁的巨大磚頭的形狀。

    鮮血流淌出來,一大群蒼蠅蜂擁而至,烏壓壓地想要鉆進去,去品嘗鮮血和肉末的味道。它們烏壓壓地用力撞在他的臉上,力度大得他甚至感覺到了疼痛。

    他伸手把臉上的蒼蠅趕走,沉默地看著這一切:實際上他現在也不知道這些蒼蠅為什么沒有和那個世界一起毀滅,不過一想到就連自己都沒有死,他也就釋然了。

    他把壓好的磚頭放在另一邊,自己繼續把各種東西塞到巨大的容器凹槽里面,把東西填充滿后,在這堆垃圾里面翻找著什么的老鼠從里面探出了腦袋,好奇地吱吱叫著,似乎很好奇為什么男人要把它們家的位置換一個。

    他朝它們笑了笑,繼續按下按鈕。老鼠一下子就被壓扁了,過程有一種一點都不溫和的安靜——緊接著蒼蠅們察覺到了新的血腥味,于是再一次涌過來。他又按了一下,更多的蒼蠅被壓死在了里面,更多的血腥味,更多的蒼蠅。轟炸機一樣地“嗡嗡”作響。

    他把這些壓好的東西從通道丟出去,于是那些蒼蠅也跟著飛了出去。整個房間瞬間安靜了下來,他靜靜地看了一會兒,重新坐到桌子前,用所剩無多的墨水寫到:

    “在劇目結局應該是這樣:這個世界整個地毀滅了。想要逃跑的生命們最終成功地逃跑,它們對此并不愧疚,并且開始試圖尋找一種新的生活。尤其是故事的主角,他再一次拋棄了自己的身份,去當一種新的動物去了。也許這一次他會選擇去建立屬于自己的國度,不過很快,他估計就又要后悔了。他總是這個樣子。”

    “那些女巫完成了她的使命,她看到了未來的故事是怎么樣子終止的。她以后所經過的地方都將知道一個世界到底是以怎么樣離奇的姿態毀滅。可想而知,這個故事將在宇宙當中流傳很久很久的時間……”

    “還有一個對自己的命運一片茫然的家伙逃離了這個故事。就連創作者都不知道他最后應該是什么樣的結局。所以現在只剩下故事的創作者了,他也是故事的一部分。觀眾仍然在等待著他如何把這幕戲劇落幕。”

    “一個故事,不斷地朝著開頭推進,以至于在回溯的過程呢高中走向了完結。這里面有從來都沒有結束的結局,有在故事里一次又一次完結的結局,有因為逃離了結局而算不上是結局的結局。”

    觀眾在臺下說道:“也許這是一個有趣的故事,但我想要的是藝術和創作本身的結局。”

    “于是創作者為自己寫下了結局。”

    “你們讀過一本叫做《過于喧囂的孤獨》的書嗎?”

    他突然抬起頭,對周圍的蒼蠅說道:“我讀過,于是我意識到了——我到底應該有什么樣的死,我的故事該如何從這個世界上完結。”

    “故事結束的方式早就在開始之前就決定好了,正如死亡早在生前就已經寫下了一頁,所有的生都只是在靠近死。一步步地靠近著。”

    很久之前,他覺得自己的死法應該是老鼠把書架啃塌,于是他被埋在下面,被書砸死。

    但他現在知道,自己還不配得到書籍這樣的報復。

    他停下筆,把本子抱在懷里,安靜而又緩慢地走向軋扁機,最后站在凹槽里,按下了那個啟動機器的按鈕。

    整個世界的故事在他的懷中。

    一次安靜而又美麗的垃圾處理。被老鼠日復一日啃噬的書架終于倒下來了,把整個機器都徹底地淹沒。

    觀眾在臺下注視著。

    一個世界的故事結束了。創作最后的死亡并不是來自背叛或者憎恨——只是一場因為值得創作的東西盡數消失而進行的自我毀滅。

    于是祂笑起來,消失在觀眾席上。

    “在這個事件后,就算神明也有死期了。”

    巨鹿收回自己對那個世界剩下的那點東西的注視,輕笑著說道:“賽恩斯,你的計劃還是一如既往地有效。”

    在鹿角的一端休憩的骨鳥抬起頭顱,祂眼眶部位的淡金色火焰跳躍著,漠然而又冰涼得就像是失去了熱量的星,明顯對此沒有什么興趣,只是不得不回答。

    “這是唯一能夠讓現在的神滅絕的方法。”

    祂用空虛到犯冷的聲音說:“但伊尼,你也應該知道:如果神全部都死去了,那么這個世界就將變成另一個全然陌生的世界。”

    宇宙中所有的規則都會以另外一種拙劣的形式呈現,整個宇宙都只剩下了七拼八湊、勉為其難的殘缺。那個充滿著奇跡與可能的絢爛的世界再也不會出現,只剩下廢墟般的庸俗鋪滿荒蕪的虛空。

    “真值得高興。”

    另一端的貓兒站在鹿角上,祂懶洋洋地晃動著尾巴,趕走了站在自己鼻尖上的飛蛾,那對暗金色的眼睛慵懶地瞇起:“我們的朋友啊——那第一位死去的神明,死在了一個死亡本身還算得上自由的時代里。”

    巨鹿晃了晃自己的腦袋,看上去對這個宇宙的結局不以為意。

    “有什么好說的呢,兩位。”

    祂的嗓音呈現出一種罕見的耐心,步伐走在不同的可能性之間,拖在后面的尾巴輕輕擾動了諸多的未來:

    “既然他們選擇毀滅了藝術所創造的這個世界,那么他們自然也有了這方面的覺悟——既然想要瘋掉的神明消失,就要做好準備去接受一個平庸和滿是缺點的宇宙。”

    就算他們贏了,那些宇宙中最燦爛的時代也將和神明一同埋葬,勝利者除了穩定而庸俗平凡的現實以外一無所有。

    金黃色的鹿抬起頭,祂看到那位最終獲得了想要的故事的神明在一個時間線燦爛的死亡中消失。就像是X所說的那樣,祂興致缺缺地放棄了月球,重新創造另一個祂厭惡又喜愛的藝術品去了。

    “你們說祂是真的在乎地球,還是覺得自己應該在乎地球?”

    祂問其余的自己,饒有興致地等待著自身另外兩面的回答:“說句實在話,有個可以在乎的東西挺好的,總比那些什么目標都沒有,什么東西都不在乎的游蕩者要強。”

    骨鳥問:“這其中的區別很重要嗎?”

    貓輕快地回答:“祂的想法和你一樣啊,伊尼。”

    “你們總喜歡把問題拋給我。”

    巨大的鹿嘆了口氣,祂的目光注視著時空之中糾纏在一起的可能性,如同巨樹般繁茂的鹿角微微晃動——在死亡成為注定的終點之后,祂的鹿角在末端就匯集在了一起:“不過比起地球,我還是更喜歡去思考怎么把神明的時代終結……走吧,下一個可能性還在等著我們呢。”

    暗金色的貓聲調古怪地笑起來。

    祂喊道:“倒霉的伊尼,神明最大的叛徒!不過我喜歡這樣的發展,繼續吧,這簡直是全宇宙最有趣的故事了!如果‘藝術’知道了,祂說不定會很樂意為這樣的故事獻身呢,親愛的。”

    鹿駐足在虛空中,慢悠悠地說道:“是這樣嗎?那還真是謝謝你的鼓勵了,菲林……”

    第184章 蜉蝣之羽,麻衣如雪

    “其實我是很想要親自完成這件事的。”

    在時空管理局那個裝模作樣轉動的時針指到第二天的六點十三分的時候, X小姐對尤克里里一臉嚴肅地如是說道:“但我和大家認真商量了一會兒,還是覺得把這個交給你比較好。”

    “這是什么?”

    尤克里里不明所以地伸手接過這個盒子,好奇地詢問道, 說著就想要把盒子打開——但對面琥珀色眼睛的少女眼疾手快地按住了她。

    “你要記住,這個東西絕對絕對絕對不可以在這個地方打開。”

    X小姐用力地按著尤克里里的手,這么叮囑道:“必須要等到你回到自己的世界后才可以打開盒子, 知道嗎?”

    “誒?懂了……”尤克里里茫然地點了點頭, 口上說著懂了, 但實際上還是一頭霧水地看著這個被莫名其妙送到自己這里的盒子。

    感覺甚至還有點熟悉,不過她和你確定自己沒有見過這種東西。

    “不過我還有一個問題, 你說今天要送我們回到自己的世界……我們兩個是有屬于自己的世界嗎?”

    想不明白就不去想, 她很快就拋棄了自己腦子里面的漿糊,轉而關注起了更實際的問題:實際上昨晚音樂會的時候她就在想這個了, 只是最后都沒有說出口。

    “當然算是有啊。”

    宵行在邊上說道——她的口中叼著一個看上去就很美味的火腿雞蛋夾心的三明治,含含糊糊地說道:“貝斯就不說了, 就算是他腦海中的記憶嚴格來說并不屬于自己, 但至少他記憶中的世界是肯定存在的。你的話……”

    她上下打量了一眼,對勾唇微笑的X小姐搖了搖頭,拍了下尤克里里的肩膀, 意味深長地說道:“為什么這么肯定自己的過去都是假的呢?”

    X小姐一臉無辜地看著宵行:這個表情大概是從費奧多爾那里學過來的, 以至于餐桌上正在給小番茄切十字的某個俄羅斯人看到后嘴角都忍不住動了動。

    太宰治用手撐住腦袋嘆了口氣, 看上去實在是不想看這樣的場景。江戶川亂步喝了一大口杯子里的牛奶,然后笑了起來。

    “我們的世界會是同樣的世界嗎?”

    貝斯問道。這個在離開了那個世界后就顯得格外沉默的男人終于在這個事情上面提起了一點精神, 這么詢問道。

    聽到這句話, X小姐也收起了自己臉上的表情, 認真地回答道:“虛時間這個縱橫交錯的大樹上面有著太多太多的可能性,你們兩個誕生于完全一樣的世界的概率有點……”

    “很小?”

    “是這樣的。”

    就像是松了一口氣似的, 貝斯的臉上露出輕松的表情,他朝尤克里里點了點頭,然后笑了起來:“那我和她去同樣的世界就可以了。本來我其實就不屬于記憶中的那個世界,而且,我還想要給克里里一個驚喜呢。”

    尤克里里偏過腦袋去看他。

    “什么驚喜?”少女問道,眼睛因為好奇而有點閃閃發亮的意思。但男人對此只是微笑著搖了搖頭,表情看上去意外的堅定。

    “哦,那我不問了——那你是打算回二十世紀還是和我一起去未來?我想……”

    “二十世紀吧。”

    貝斯說,笑著揉了揉少女的頭發:“我最熟悉的還是那個時代。”

    “可我又不會覺得你麻煩!”尤克里里拽住對方的衣服,扳著手指急切地介紹著,“我可以帶著你去我們那里的倫敦逛街,我們可以一起去認識幾百年后的世界,我有好多好多的事情想要帶著你在我們的那個時代做呢!”

    “可我想要去看看他一直掛念的時代到底是什么樣子。”貝斯說,他朝仍然有點孩子氣的任性和無理取鬧的少女微笑,“很抱歉,克里里。”

    “他”指的是誰,所有人都知道。

    “人類真是復雜呢……”

    X小姐自言自語般地說道,捉住了鉆到花瓶里面是法格斯。莫里亞蒂局長拿著杯紅茶喝了一口,對此并沒有什么發言的想法。

    這位強人工智能只是平靜地“注視”著這一切的發生。

    她的目光遍布時空管理局的每個角落,以超乎人類想象的復雜視角觀察著某個房間里的機器是如何運轉,時空的長河泛起了怎樣的漣漪,有哪些世界線最后在牽引力的幫助下捕捉。她看著尤克里里在口袋里揣了一大堆的糖,最后還依依不舍地抱了下江戶川亂步和不怎么情愿的澀澤龍彥,打算去面對接下來只有自己才能走的旅程。

    那個盒子被她一直牢牢地握在手心。

    “對了。”

    貝斯在走之前,突然問道:“那個世界真的什么東西都沒有剩下來嗎?”

    X小姐歪了歪腦袋,臉上浮現的笑容活潑又俏皮。

    “這不是還有你剩下來了么?”

    她說:“當然嘍,還有亂步給我們時空管理局贏下來的那座工廠。不管這個世界之前有著什么樣的作用,至少它的這一部分現在最大的用處就是制造甜滋滋的巧克力了。”

    “我怎么記得一開始是用來制作糖果的,現在怎么只剩下了制作巧克力了?”太宰治在邊上插嘴道,“真的沒有問題嗎?”

    “……”X小姐扭過頭,惡狠狠地瞪了眼,“太宰,工廠職能劃分的事情你少管!”

    江戶川亂步舉了一下杯子,期待地問道:

    “那以后早餐的牛奶是不是可以換成巧克力可可了?”

    宵行立刻警覺地反對道:“牛奶怎么你了,牛奶明明也很好喝!”

    “你們能不要總是關注這種細節啊,混蛋!”

    澀澤龍彥:“……”

    澀澤龍彥悄無聲息地走了——對于一只貓來說,他既不能喝牛奶也不能喝巧克力可可。

    貝斯看著這一幕,神情溫和。

    “也許我會去繼續當醫生。”他說,“或許還會教幾個學生。”

    “軍醫?”在挑起這個話題就深藏功與名的太宰治問。

    “嗯。其實我的記憶里關于這些沒有什么美好的回憶。但聽你們的說法,未來很需要醫生。也許我會在這個職業上繼續走下去吧。至少不能讓幾百年后的克里里失望。”

    他的聲音平穩而又冷靜,似乎是在深思熟慮之后終于做好了決定:“我希望我能夠留下什么東西,能夠一直被傳遞到她的手上。”

    “這樣嗎?也許你可以在回去后和英倫三島的德魯伊們接觸接觸,神秘學和醫術也是有相通地方的——”

    太宰治下意識地點了點頭,本來想要附和幾聲,然后突然愣住了。他突然轉過頭,目光嚴肅地看著面前的男人,緊接著就快速收回了目光。

    “總之。”他說,“既然希波克拉底誓言可以流傳到21世紀,那么你們的故事想來也可以一直流傳到她所在的時代里。”

    “我知道。”他說,沒有太過在乎太宰治中途那有點異常的反應,“這個職業從來都不缺少繼承者。”

    “是的。”太宰治回答道,他的表情比起之前要莊重些許,抬眸對上了費奧多爾同樣若有所思的眼神,“從來不缺。”

    莫里亞蒂局長在沒有人能聽見的角落輕輕地笑了。

    她看著塵埃落定之后,兩個人一起踏上了尋找自己安頓之所的道路,各自回到了屬于自己的時間線里。她看著各個角色在屬于自己的命運上各就各位,完整的命運齒輪嚴絲合縫地補足了目前的這一段道路。

    所有的東西都自發而又圓融地轉動了起來,推動著一切滾滾向前。

    理智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今天是一身西部牛仔的著裝,用“望遠鏡”看著波濤洶涌的時間長河的同時,還給自己點了一只只能蒸騰出白茫茫水霧的雪茄。

    他作為記錄者,把故事的終章寫下:

    當少女在自己的時間線中打開盒子的時候,月亮再一次在人類的文明中升起,連同被潘多拉的盒子困住的希望一同來到天空之上。人們重新明白了“月”的概念,地球上的生命一同觀看了這次別無二致的月出。

    此刻,無論是幾千年前與幾千年后,還是此岸與彼岸的時間線,都分享著一樣的月亮。

    很多很多年后,貝斯會以新的名字在這個世界閉上眼睛。他在戰場上奔走,為醫學和神秘學的結合付出了自己能付出的一切,包括理智與自己的生命。

    而他的學生們則繼承了他的理想與堅定。其中一個俄羅斯女孩重新回到了西伯利亞,在20世紀的第二個十年還沒有到來的冬日里,證明了自己學到的知識與無謂的勇氣。而那個故事則一直流傳到了幾百年后,有更多更多的人因為這個理念而走到了一起,繼續抵抗著疾病與瘟疫。

    很多很多年后,尤克里里會有自己的愛人和孩子。但她仍然沒有忘掉自己童年時的經歷,并且已經找到了當年那位朋友送給她的禮物:在幾百年后,如約而至地到來的一把拙劣的尤克里里,之前一直被珍重地放在保險柜里。

    她長大了,但依舊像是一個孩子。她的孩子也有點像她,但更多的是不像。她看著自己的孩子如何跌跌撞撞地長大,如何找到了自己的第一個朋友——英國所有貓的國王,一只黑貓。她想到自己童年看到的那只驕傲的白貓,于是捂住嘴不出聲地偷笑。

    是的,就像是你想的那樣:她嫁的那個人姓莫里亞蒂。非常倫敦的姓氏。

    “所以你當時說出那個名字是不是故意的?這種神話人物名字加上主要業務構成的組織名出現得未免有點太過分了吧?”

    在和X小姐一起登上最高處的臺階的時候,太宰治這么詢問道,有點懷疑地看著對方。

    少女只是露出一個燦爛的笑。

    “一個突如其來的靈感飛到了我的腦子里面而已啦。”

    她說:“當時我也沒有意識到啊,太宰桑。不過我倒是可以確定一點:故事的結局早就在故事的開頭決定,最終的一幕出現得比故事的開端還要更早。正如現在的‘生命’落后于死亡。”

    “聽上去是非常糟糕的宿命論。”

    “但這是宇宙的真相。就算是我們,也只是在尋找一個不那么糟糕的宿命而已。”

    “那這個宇宙可真糟糕。”

    “在這一點上我可以完全地同意——不過不是現在。因為我有個驚喜要給你看,不應該說這么喪氣的話題。”

    少女雙手叉腰,認真地點了點頭,然后拽住太宰治的衣袖:“閉上眼睛,我帶你上去。”

    太宰治挑了下眉,但還是閉上了眼睛。

    少女的步伐很穩。好像沒有幾步他們就來到了最高的地方。他還記得,就是在這里,他們一起看著時空管理局上方的月亮:已經朽爛了的星球,美麗又悲傷。

    “現在可以睜眼了。”她說。

    太宰治睜開眼睛。

    第一個映入眼簾的,就是在無邊無際黑色中散發光芒的月。

    或者更準確的說,那是一個比起月亮更像是鏡子的個體,上面沒有月球標志性的荒漠與環形山,只有一片清澈動人的銀白色的明亮。

    太宰治仰起頭,注視著面前這燦爛皎潔的個體:這巨大的球體距離他們是如此近,以至于能夠清晰地看到上面的每一個細節,看到上面倒映出的自己微茫的影子,以及上面銘刻下的一個又一個名字。

    “這是……?”

    少女并沒有立刻說話。銀白色的光輝沐浴在她琥珀色的眼睛里,勾勒出某種出神的凝望的目光,一個極其細微的嘴角勾起的表情停留在她的臉上。

    虛空中無形的浪□□拂過她的身邊,頭發與裙擺朝著后面揚起,好像這片空間中也有會因為月亮距離變化而誕生的潮汐。

    “當然是屬于我們的月亮。”

    X小姐說。

    腳底下的時空管理局——這架坐落于時空場合上的最宏偉的雪白鋼琴終于奏響了因為時空與命運的變化而誕生的曲目。

    一首透明玻璃花一樣的鋼琴曲,有著被透明和潔白包裹著的湛藍色。每一個音符都如同月光般輕盈而又微涼,也像是順著洋流不斷涌動的廣袤海洋。

    如同冬日白茫茫的雪不急不緩地覆蓋了整個大地。只有遠處的大海蒼藍依舊,潮汐溫柔。

    曾經懸掛在時空管理局上方的那個發霉朽爛的月亮已經消失了,真正的月亮已經回到了真正屬于它的地方。在這里,懸掛的是獨屬于這架白鋼琴的、與任何一個月球都不相同的明月。

    “這上面寫的是人的名字嗎?”

    “也不一定是人。”

    X小姐把被吹起的頭發重新別到耳后,轉過頭看太宰治。太宰治這才發現,她眼睛中全部都是銀白色的月光,甚至頭發和睫毛上也是,好像整個人都被淹沒在了月色和具有哀悼色彩的白色里。

    如同一只被雪蓋滿的蒼白飛蛾,又或者像是古老詩歌中的朝生暮死的小蟲,一身全是洗盡塵灰的縞素。

    “只是那些曾經與我們共事過,但已經離開這個世界的家伙的名字而已。”

    她的聲音溫柔而又縹緲,說起這句話的時候就像是葬禮上的司儀:“路爾斯、拉格納爾、里昂、阿惠、斯卡提特……他們就在這里。”

    在比時空上的時空管理局還要更高的地方,在曾經的月亮懸掛過的虛無之中,在一顆明亮皎潔的月亮上。

    那是死者的墳墓,蒼白的寬廣墳塋。

    第185章 最后的任務

    太宰治有時在抬頭看天的時候, 還會回想起那個時刻。

    無邊無際無法形容的一片漆黑里,站在時空管理局頂端的人類看上去是如此的渺小,幾乎就要融化在背景中。在腳下是正在洶涌著浪花的時光的河流, 一刻不停地朝著前方涌動。

    但他們卻在月亮的面前駐足。

    周圍的音樂就像是羽毛,以柔軟輕盈的姿態鋪滿了整個時空。在樂曲奏響的聲音中,就算是一去不復返的時光也改變了自身的道路, 朝著一個未知的方向奔流。

    “本來呢, 我是打算制作成一個氣球的。你知道的, 就是那種松開手就會朝著天空飄去的東西,我想要在這里的頂端把它放飛, 看著它就這樣上升、上升, 一直到目光都沒有辦法觸及的深淵里。在這種上升的過程中,我們都能夠得到自由。”

    X小姐的兩只手背在身后, 自言自語般地對著時光長河上的一片漆黑訴說著。太宰治就在邊上不聲不響地看著她:她的唇角微微翹起,就是那樣明亮而又帶著點傷感意味地笑著, 如同一支伶仃的香水百合。

    虛空中的風海浪般地起伏不定, 把她不算長的頭發揚起,同樣揚起的還有她的嗓音:

    “但最后我還是把它制作成了一面鏡子。很奇怪吧?可我想了想,覺得現在還沒有到時候。繭中的飛蛾還沒有長出翅膀, 越冬的蝶蛹還沒有感知到春日的清風——太宰, 我們怎能把一切都如此輕易地放下, 破繭而出,幸福地說自己得到了自由?”

    很多東西并不是不能放下, 而是不愿放下。

    人類這種非理智的生物就是這樣:即使知道自己偏執的在意只能給雙方帶來痛苦和折磨, 但依舊不想要松開抓住那根讓氣球不再向上飛翔的線, 自虐般地想要看一眼、再看一眼。

    太宰治明白這種感覺,所以他能夠看懂X小姐在說出這段話時, 眼中那種被弱化了悲哀感的執拗與微笑是什么。

    “以后,時空管理局上方懸掛的就是這樣的月亮了嗎?”

    他輕輕地點頭,沒有在這個問題上進行附和或者贊同,因為他知道這是沒有必要的,只是關注起了另一個問題。

    “是啊,就是這個月亮了。”

    X小姐說。

    她的食指和拇指形成九十度的夾角,組成一個眼邊的方框,把月亮框起來,眼睛透過這個小小的窗戶看過去,然后琥珀色的虹膜瞇起,看上去就像是一個很燦爛的笑。

    她一身雪白,如同奔赴一場葬禮,但卻笑得就像是在婚禮上見證了最圓滿結局的伴娘。

    “以后你去那些世界的時候,應該也能夠看到月亮了。被藏起來的月亮的概念重新出現在了人類的文明里……你可以去看看真正的月亮或者星星!”

    上面的風很大,她在風聲里笑著大聲說道:

    “我記得,你答應過一個文明,要去看看它們的!”

    ——他現在的確看到了。

    回想起X小姐對他說的這段話的太宰治在心里嘆了口氣,但最后還是微笑起來,從口袋里面拿出一顆糖丟到嘴里,朝著只剩下廢墟的城市望去,皎潔的月光落入他的眼中。

    在幾乎已經沒有了任何光污染的城市里,一輪圓滿的月亮正在散發出耀眼的光芒。在月亮的周圍,銀河垂落,光輝流淌。波瀾壯闊到讓人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

    ““我以前只在西伯利亞的雪原上看到貨這樣的星空。”

    費奧多爾在他的身邊說。他同樣看著這片星空,以及那輪獨角獸渴望登上的月亮,似乎也想到了自己在時空管理局經歷的第一個任務。

    “說起來,按照X小姐的說法,這應該是我們進行的最后一個任務了。等這個結束后,我們就可以考慮退休,他們將在時空中繼續尋找有資格承擔這份職責的下一批人。”

    他說:“我們都可以回到自己的世界,你打算怎么辦?”

    太宰治收回目光,對這個問題只是無所謂地聳聳肩:“她也問過我這個問題,說我想要去什么世界定居都可以。不過我倒不是很在乎,反正我本來被拉過來的過程中就在忙著自殺。”

    “當然。”似乎想起來了什么,太宰治鄭重其事地補充了一句,“去什么世界都可以,但你那個還是算了吧。澀澤和亂步的世界哪個不比你的適合養老多了。”

    “雖然我本來就沒有邀請您的意思,但太宰君這句話說出來還真是讓人傷感呢。”

    費奧多爾憂傷地嘆了口氣,熟練無比地切換成了敬語:“我本來還以為經過這么久的相處,我們應該也可以稱得上是一句朋友了。”

    太宰治側過眼睛看了費奧多爾一眼,接著從喉嚨里發出一聲悶悶的嘲笑,從地面上雜亂的垃圾里撿起一個啤酒罐子壓扁,從樓上丟了下去。

    叮叮當當的聲音。

    “我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就是在那個世界的天臺上。”他說,“你在我認識的那么多老鼠里面的確算是出類拔萃的,但——承認吧,我們就是看不順眼對方。”

    費奧多爾愣了下,接著也笑了起來。

    風吹來灰塵與沙礫,在天空縱橫交錯的電線分割著從地球上能夠看到的這一角宇宙,老舊的路燈閃閃爍爍,最后不甘心地熄滅,支出去的晾衣架上晃動著幾件色彩斑斕的衣服,成為了點綴這座連墻皮也剝落的城市最后的亮色。

    這里是2618年,人類目前能夠抵達的最為久遠的未來之一。

    人類早早地逃離了地球,甚至已經離開了太陽系,在另一個地方改造出了宜居的星球。只有一部分因為被污染而放棄的人類依舊生活在這片被拋棄的土地上,并且永遠失去了前往最后家園的資格,在也沒有辦法被復刻的舊時代設施中繁衍,掙扎,度過此生。

    他們來到這里的最后一個任務比之前的都要簡單得多,也要輕松得多,甚至有一點在故意給他們放假的嫌疑:

    去問問一個人類,愿不愿意放棄自己所有的過去、讓人類遺忘自己締造出來的輝煌、拋下所愛的和愛自己的人,加入時空管理局。

    “不過還好,完成最后的這個任務后,我們都不用再忍受彼此了。”俄羅斯人語調溫和地說道,“來打最后一個賭吧——我們邀請的那個人到底會不會答應?”

    “打賭的事情可是需要雙方的想法完全不同才可以成立的。萬一我們在這方面都有同樣的觀點呢?”

    太宰治揚起眉毛,語氣輕松地這么說道:

    “不如讓我們來猜一猜,這個在這樣的時代里、留在這樣的地球上,卻依舊能夠成為文明的支柱,甚至留下了多到能夠支撐他來到時空之上的人,到底會是什么樣的職業?”

    “聽上去的確是一個有趣的問題。”

    費奧多爾微微點頭,他看向這個未來:這里缺少可以證明這里是未來的東西,沒有想象中絢爛的霓虹燈與擠占空間的巨大屏幕,也沒有錯綜復雜的軌道。

    和未來最相關的可能只剩下了那些在城市里工作的巨大機器人和它們的殘骸。

    “一般來講,這種時刻還能夠在人類歷史上留下濃墨重彩一筆的肯定是對人類的未來起到決定性作用的有用人才。既然如此,我猜是與科技有關的職業吧。”

    “竟然不是政治方面的,還真是讓人大開眼界。”太宰治把兩只手插在口袋里,看向費奧多爾的眼神有點意味深長,“不過也對,你大概比誰都要知道政治這種東西有多殘忍。”

    俄羅斯人對此回以禮貌的微笑。

    “那我猜是和武器相關的。”

    太宰治沒有管對方的表情,從天臺上面走下去,自顧自地說道:“我之前和X小姐聊過,許多世界是在被污染之前就因為自己而消失的,毀滅污染的手段也毀滅了他們自己。所以我猜,這個世界走向結局的過程應該也差不多。研發武器的那個人自然能夠留下相當深厚的影響。”

    “在這方面竟然比我還要悲觀呢,太宰君。”

    費奧多爾兩只手交疊在一起,深深地呼出一口氣,眉毛微皺,看起來很為太宰治感到難過:“對人類還是需要樂觀一點的。”

    “有的時候完全樂觀不起來。”

    太宰治說:“走吧,現在我倒是挺好奇江戶川亂步和澀澤龍彥會給出什么樣的答案了。”

    江戶川亂步和澀澤龍彥都沒有上來。他們在這種大樓的下面,正在和一個路過的“人”交流這個世界的基礎信息。比如說這里的食物要怎么獲得,哪里可以賺到錢,還有各種常識性的內容。

    被拉住的路人一臉莫名其妙,不過很快他就把他們當成了因為受到的污染太過嚴重以至于失去了部分記憶的倒霉鬼,同情地回答完所有的問題后就蠕動著離開了。

    之所以在這里使用“蠕動”這個詞,是因為他的下半身基本上已經全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條看上去有點像是泥鰍或者別的什么黏膩濕滑的長條的東西。同時,尾上還不斷分泌出泥巴一樣的東西。

    看上去有點惡心人。至少江戶川亂步看到的時候“噫”了一聲,皺著眉打量了好一會兒才承認了這種嵌合獸一樣的存在。

    太宰治和費奧多爾從樓上下來的時候他們正好聊完。費奧多爾告訴了他們這個興致使然的賭局,并且得到了來自江戶川亂步的積極參與。

    “我猜是一位領導者。”

    隊伍里最年輕的人抱著“反正大家都是在瞎猜”的心態,也說出了一個:“總之是一個能夠讓大家變得更好的領袖。”

    澀澤龍彥抖了抖自己全身的毛,看了眼因為那個“路人”路過而變得泥濘不堪的地面,毫不猶豫地說道:“娛樂圈的。”

    “真是一個出乎意料的答案。”

    “很超乎想象嗎?這只是你們還不夠了解人是什么樣的東西而已。”白貓反問道,“有的時候貓比你們還要了解人類。現在可以揭曉謎底了嗎,X小姐?”

    “很抱歉,其實我也不知道是什么職業。如果你真的想要提前揭開謎底的話,最好去問問我們親愛的時空管理局的局長。”

    X小姐的嗓音傳來,表現得分外的認真:“實不相瞞,我其實也在這個方面很好奇……每次要邀請新的常駐員工的時候,我都要猜一猜到底會是什么樣的職業會加入我們。說句實在的,我真的很想要一個畫家同事,非常想要。所以你要問我的想法的話,我肯定會毫不猶豫地再選一次這個。真見鬼,我怎么就從來都沒有猜中過?”

    聽上去像是一個很悲傷的故事。

    “那接下來我們只能去親眼看看了。”

    太宰治把自己的懷表拿出來:這上面多了一個指針,X小姐之前專門拿走了他們的懷表進行了新的規劃升級,具體的應用就是他們在這個任務中可以輕松地找到對應的目標。

    “南邊。亂步你問了南邊的情況嗎?”

    “問過了,那里好像是一個通過回收廢棄材料來制造軍工產品與各種機械的工廠。”江戶川亂步點了點頭,“在那家工廠里面,還有一個孤兒會待著的孤兒院。他們是因為出生時就污染太大被拋棄的,從小就在工廠里面干活。”

    這個地點顯得有些微妙。它微妙就微妙在,感覺在這里生活的人和以上幾個人猜測的職業比起來,好像毫無關系。

    “我們中沒有人猜過這個人是機械工人吧?”

    太宰治忍不住問道:“我們來到的時代也應該是他們已經在人類的歷史中留下了名字的時候吧?不可能是直接到了他們的童年。”

    “按照我剛剛聽到的內容,完全沒有。以及在這個方面,我們的時間點切入設置還是不會出現誤差的。”

    X小姐認真地回復道,她快速地把自己的視角切到工廠的位置上:“我接下來黑進這個工廠的機械操作系統看看,里面有沒有我們要找的人的名字。如果沒有的話,說明不在這里……嗯,看起來我們的運氣還不錯。明斯海特,這個人的名字就在這兒。”

    她看了看上面具體的員工信息內容,然后自己就皺起了眉。

    “呃哦。”她說,“從履歷上看,這位先生其實算是廚師……挺普通的廚師。”

    她忍不住抬高了音量:“局長,你終于打算找一位廚藝優異的人才了啊?我真的受夠每天的海鮮觸手湯和炸蠶蛹了!我現在特別想吃桂花糖醋里脊!”

    第186章 廢墟上的飛鳥

    一個被廢棄的星球上, 一個工廠里的廚師。

    雖然聽上去有些奇怪,但按照正經狀態下X小姐的說法,目前的情況還算是正常:很多人改變世界的方式并不是通過他們所擁有的職業, 而是因為自己某種愿意為之投入終身的愛好。

    “至少我遇到的這種人還是挺多的。”

    她語氣輕松地說道:“不過我倒是真的很期待我們時空管理局能夠有一個做飯水平比較好的人就是啦。”

    “但這個世界能有什么食物?”

    但江戶川亂步看著那些漫步在高樓大廈間的巨大機器人,提出了一個十分深刻的問題:“我們到現在都沒有看到任何純粹的碳基動物。”

    那些機器人許多是動物的形態,也有一些奇怪的異形。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大概就是那些看上去像是鷺類水鳥的機器。

    它們的渾身上下都由一塊塊堅硬光滑的鐵殼覆蓋, 屬于眼睛的部分閃爍著淡藍色的光, 漫步在頹廢的鋼鐵叢林中的姿態從容而又優雅, 關節處發出絕對不難聽的金屬碰撞聲。

    這些新時代的機械大鳥時不時低頭啄開搖搖欲墜的大樓,從里面發掘出一個又一個舊時代被埋葬的寶物, 時不時抖動一下反射金屬光澤的羽毛, 呼朋引伴地發出清脆嘹亮的鳴叫。瞧上去如同一只真正的鳥。

    除了這些模仿動物的機器人以外,整座城市再也沒有別的動物——如果把那些已經不怎么像是人類的現居民排除的話。

    “也許這里的食物和X小姐你想象的差距有點大。”太宰治也附和了一句, 語氣里帶著輕松的笑,“說不定這里的人更喜歡喝等離子飲料呢。”

    “聽上去也太可怕了吧!”

    X小姐吐槽道:“就算是局長的食譜也沒有拓展到這個地步……我看看, 資料庫里面有他的照片, 我去找找他現在人在哪兒。”

    這次她稍微花了一點時間,等到太宰治他們已經搭上了一架飛行器之后才找到了人。

    “已經確定位置了,就在工廠里。你們下車后跟著我說的走就行。”

    少女看上去還在關注著那一頭的動靜:“哇哦, 好可愛的玩偶!”

    “要到了嗎?”澀澤龍彥可有可無地抬頭看了一眼, 開口說了句, 在烈烈的風聲中把自己蜷縮成一團,免得在這個沒有任何防護措施的飛行器上被吹出去。

    這架飛行器給人的感覺相當簡陋, 甚至連護欄都懶得裝——可能是這里的公共交通對會不會有人從上面掉下去抱有一種無所謂的態度。迎面而來的滾滾煙塵和廢氣讓江戶川亂步忍不住打了個噴嚏。無數只比高樓還要高的巨型機械鳥看著他們飛過去, 發出此起彼伏的清越鳴叫。

    “應該很快了。”他說。

    司機是一個藏在圓柱形罐頭里面的“人”, 他回頭看了眼,熟練地繞過那些巨鳥的脖子, 在一棟看上去粗陋而又龐大的建筑群面前停下,揚起一大片黃褐色的霧霾。

    “到了。”他說,并沒有要收費的意思。

    事實上在這個世界里,錢的確已經沒有什么太大的意義。

    之前江戶川亂步他們和路人交流的時候就知道了,這些生活的必需品都是由工廠或者互助組織統一配給的,服務也是由工廠和互助組織統一提供的。稍微上點檔次的奢侈品基本都無法在市場上面找到,個人幾乎沒有什么花錢或者賺錢的渠道。

    在這樣的社會里只有一種東西需要花錢——當然,不是房子。也不是結婚。

    是“觀看”沒有遭到污染的健□□物。

    那些還沒有受到污染的生物被鄭重地保護了起來,通過機器人來提供它們的日常生活所需。

    每一個受到污染的人想要看到這些生物,都需要花費不菲的價錢,才能戴上嚴密的防護和隔離污染的設備,去看上幾分鐘,看一看這個星球上過去曾活躍的生物到底都有著什么樣子,懷念這片土地上繁榮的時光。

    至少極少數的人類才能夠攢夠這份錢,甚至有很多人都是湊在一起共同攢出一分錢,讓他們中的一個人代替自己去看一看。更多的人只能選擇買上一份過去地球上出版的動植物圖鑒,研究這些生物的長相和習性。

    值得慶幸的是,這份圖鑒里面沒有人。絕大多數現在地球的人類對于人類應該有的長相都是一片空白。所以他們倒也沒有對太宰治等人表現出太大的震驚,只是以為他們是外部特征相似的一種污染變異。

    不太值得慶幸的是,他們都知道污染到來之前的貓到底長什么樣子。澀澤龍彥走在道路上的樣子比一個巨大的閃光彈還要矚目,這讓他不得不說一點人話,讓大家好以為自己是一只仿生機器貓。

    “能說說我們要找的人的長相嗎?”

    費奧多爾看著面前的工廠,這么詢問。

    工廠看上去復雜、粗陋,有著過多的重復與冗余,缺少工業化時代的簡約之美,就像是一個血管被暴露在空氣中的一個粗獷生命。

    “他……如果你說的是他和正常的人類有什么不同的話。”

    少女想了想,然后笑了起來:“看上去有點像是鳥,有著魚鱗狀羽毛的鳥。不過這倒不是什么問題,就算再怎么樣也不至于比法格斯現在的樣子還要不像人。”

    “對了。進去之后表示你們是來找明斯海特的,然后往前面走,能夠聽到孩子們的笑聲,順著笑聲找過去就行了。很簡單吧?”

    “他的名字就叫做明斯海特?”

    澀澤龍彥問道:“這個名字聽上去有點……”

    “這是他后來的改名,之前應該是叫內格瑞克里斯——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這個應該是黑色的頸部的意思。”

    X小姐這么說道,同時似乎又朝那里看了一眼:“要我說,其實這個名字還真的很適合他。不過如果他要是答應加入時空管理局,可能又要想一個新的名字了。”

    拋棄過去的一切,當然也包括過去所擁有的名字。時空管理局所有人現在使用的稱呼基本上都是在彼此互相的慫恿下起的。

    不過這得排除從來沒有忘記過自己名字的局長……雖然現在也沒有什么人會直接稱呼她的名字就是了。

    就像是X小姐所說的那樣,想要找到工廠里面的明斯海特先生并不是一件困難的事情。遇到的每一個人好像都認識他,并且都對外面有人來找他這件事情沒有什么奇怪的,甚至是有點熱情地向他們指明了道路。

    這里生活的人都挺熱情,不過這很正常。

    江戶川亂步跟著別的人往前面走,同時看著周圍——他看到這里很多人已經完成了上午的工作,正在休息。他們休息的方式好像是給自己的腦袋戴上一個像是螞蟻觸角的東西,然后就閉上眼睛,似乎沉浸到了另外一個世界里。

    這是這個世界的人類習慣于使用的一種溝通方式,一種在這個廢墟中奇異流行起來的宗教:這種感官交流器能夠讓不同人的思想互相觸碰和流淌,分享彼此的快樂和痛苦。這就是這個世界的人們總是如此寬和的秘密。

    這些宗教的奉行者堅定地認為這個世界上面所有的生命都是偉大的。他們的生命早到了污染,因此變得殘缺,但這并不能成為不尊重真正生命或者就此沉淪的理由,他們應該努力地對抗污染,并且不斷升華自己內部的生命,從污染當中掙脫。

    升華的方式就是協同自己那些伙伴們的力量——他們堅信人類的意志中間隔能夠戰勝一切,他們在意識共存的環境中一遍又一遍地對抗著污染這個敵人,互相安慰和鼓勵著彼此。

    從這個角度來說,地球上這些僅存的人類依舊是一個相當了不起的群體。當然,不是所有人類都是這個宗教的信徒,還有一部分小群體在世界的各個角落存在著。不過這一點就不是大眾所能夠了解的內容了。

    遠處孩子們的歡笑聲越來越清晰。

    太宰治走到的時候,發現生硬傳來的地方是一個巨大的庭院,上面鋪了一張彩色塑料布。孩子們就在塑料不上坐著。

    一個長著軟趴趴垂下的鹿角的男孩抱著有半個他那么高的兔子玩偶轉著圈,還有一個女孩眼睛亮晶晶地擺弄著洋娃娃,身后長長的刺錘狀尾巴搖來搖去。

    唯一的男人在一群孩子當中身高并沒有顯得鶴立雞群,甚至身高只能說比孩子們高出半個腦袋。他一個個地把灰撲撲的玩偶抱給這些孩子,目光溫和地看著他們。

    和X小姐之前說的一樣,他的耳邊和脖子邊都有著一圈圈黑色的鱗片狀的羽毛,伸出的手類似于鷹爪,覆蓋著一層層鱗片般的角質層,在日光下反射出金屬的光。看上去如同一只純黑色的耀眼大鳥。

    太宰治沒有站得太近,只是在周圍安靜地看了一會兒。直到對方注意到自己,并且哭出了明顯的驚訝表情。

    他一個個地把那些玩偶都從孩子們的手中要回來,裝回一個巨大的看上去像是超市購物車的東西里面,讓他們離開。等到孩子們嘻嘻哈哈地從另一邊跑走之后,他才走了過來。

    “你們是過來找我的?”他問道。

    “可以這么說。”費奧多爾點了點頭,他看了眼面前有著明顯鳥類特征的男子,“有一個很缺人的工作,目前只有你有相關的資格。我們就是為這個來的,能找個地方讓我們聊聊嗎?”

    對方很明顯地愣了一下,表情看上去比看到他們的時候還要更加驚訝一點。他似乎有很多還想要說,但最后還是被憋了回去。

    “好的。”他說,“去我的宿舍吧。”

    X小姐托著下巴,評價道:“他看出來你們是正常的沒有遭到污染的人類了。”

    費奧多爾微微點了點頭:他也看出來了對方看出來了這一點。在剛剛見到他們的時候,他嚴重的驚訝明顯就是沖著這個來的。

    “不過他現在肯定還沒有思維發散到你們是從別的時空過來的可能性,頂多就是好奇為什么已經拋棄了地球的人類文明為什么又派人回到了這里,而且還是過來找他。”

    X小姐替現在不方便說話的幾個人說出了內心的想法,最后若有所思地摸摸自己的下巴:

    “這可是一個大新聞,不過他看樣子傾向于你們隱瞞這個消息。你說,他有沒有意識到你們是因為他所干出的能夠影響整個人類文明的事情而過來的?”

    “或者說,我們來點更加戲劇性的——他其實本來就是離開地球的人類之一,但在做出了某件大事之后主動來到了這里,并且被污染,沒有辦法或者不愿意再回去?”

    又到了最愛的沒有根據地亂編故事的環節。

    在場的人沒有誰想要對此發表什么評價,反倒是明斯海特在途中反復看了他們幾眼。

    很快就到了宿舍的位置。他打開門,邀請太宰治他們先進去,等自己走進來后就快速地關上了門。

    “什么情況?如果我沒有看錯的話,你們應該都是正常沒有遭到過污染的人類吧?怎么敢在這個地方沒有任何防護措施地亂走,難道不擔心污染嗎?”

    關上門之后,明斯海特就轉過身子有些急促地詢問道,臉上有著真切的急迫與關心:“如果被其他同樣知道人類真正樣子的家伙發現了,你們知道會導致什么樣的結果嗎?那些憎恨你們把他們拋棄在地球的團體絕對會嘗試著對你們進行報復的!”

    “多謝關心。事實上,我們并不算是來自另外一個離開的人類文明,而是來自于過去的人類。不過您的考慮也很有道理,接下來我們會多加留意。”

    費奧多爾微笑著點了點頭,看向表情驚異的男人:“明斯海特先生,您因為在人類文明中留下了不可磨滅的痕跡,已經可以被正式稱為人類文明的支柱之一。”

    “我們到這里,就是想要詢問您愿不愿意拋下所有的記憶、所擁有的東西、曾經創下的輝煌,為挽救這個注定毀滅的人類文明而奮斗?”

    第187章 抓娃娃機上新啦

    受到來自一個專門從事時空穿越的救世組織的邀請, 大概對于不管哪個時代的“人”來說都是一件很突然的事情。

    不過也許是這個時代本來就充滿了魔幻色彩的緣故,面前的人接受得相當快。

    他看了看自己比起人類的手掌更像是鷹爪的手,笑了起來:

    “好吧, 雖然還是有點驚訝……但是不管怎么說,這個回答比那些人終于想起來了地球,并且專門回來看一眼的概率要大得多。”

    “不過人類真的研究出來時光機器了嗎?我一直以為這只是人類鼎盛時期的一種科學幻想。還有, 你們真的沒有搞錯人選?倒不是我想假惺惺地否認些什么, 只是, 這個人選之所以是我真的是純屬偶然,我只是一個幸運的被選中者而已。”

    這個看上去只有十五六歲左右的人說話并不急促, 但相當地有條理, 那對比起正常人類要更大一點的眼睛認真地注視著幾個人——他的眼睛幾乎看不到眼白,金色虹膜占據了整個眼睛的位置, 黑色的瞳孔在其中顯得很大。

    屬于猛禽的眼睛,但里面更多的是一種溫和友好的好奇氣息。

    “并不是人類研究出來的時光機器。”

    太宰治回憶著離開時X小姐抓著他們叮囑的可以透露出來的和不能透露出來的信息, 以相當官方的態度說道:“這更像是神秘學上的力量, 但想要駕馭必須要付出足夠的代價。”

    “它需要像你這樣在人類歷史上有著舉足輕重影響的人燃盡自己存在過的所有痕跡,才有資格來到時光之河的上方。這條時間線上的所有人都不會記得你,你也無法想起自己的過往。你們將在那里度過時間也無法計量的漫長時光, 為拯救人類這個渺茫到的目標付出余生。”

    “這是非常慘重的代價, 所以我們尊重你的每一個選擇。如果有什么問題, 也可以現在就在這里問我們。我們可以連通到那里進行回答。”

    有沒有資格成為人類文明的支柱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只有人類文明的支柱之一, 才有資格參與這場靠S/L拯救世界的游戲。

    明斯海特從里面聽出來了這一點, 他輕輕地點了下頭, 把桌子上面擺放的一個簡陋的小熊玩偶換了個位置擺放,出神地看著它用線縫上的鐵片眼睛。

    “在自己的存在被燃燒之后, 那些我們創造的東西是否也不再存在?”

    過了一會兒,像是經過了足夠的考慮,他再次詢問道:“而且我本來也沒有足夠的才能,在拯救世界這方面恐怕也不上什么用場。更何況還會失憶……”

    “在這方面就不得不相信局長的眼光了。”

    X小姐搖了搖腦袋,在時光的另一端發出老氣橫秋的悠長嘆息:“只要被她選中的,基本上都是有無法替代的獨特之處。而且他這個情況也完全不用擔心自己創造的東西不存在吧?”

    “你之前不是就說了,這個人選是你只是純屬偶然嗎?”

    江戶川亂步說道:“所以就算是你存在的痕跡消失了,應該也會有替代者吧?”

    他想了想,最后也笑了起來,沒有任何苦澀的意思,是那種很愉快的笑。

    “確實。”他說,“這么一想我就放心了。不過如果是一般情況的話,考慮到這一點,很多人都不會答應的吧?”

    “一般來講,我們不會去找這種‘一般情況’的人。”澀澤龍彥主動開口道。

    “上次時空管理局尋找到的人選是一位科學家。”他抖了抖耳朵,心里揣測著這個人會不會就是圖書館里面打哈欠的宵行。

    “當時她在被當成女巫,要被放在火刑架上面烤。罪名是傳播了魔鬼的學問。”

    “撬開牢房帶著她逃跑出來后,她同意了我們組織的邀請,并且一點也不介意自己創造出來的東西因為這個而推遲上百年的時間出現。按照她的說法是,有的知識并不屬于這個時代,注定只能在一個更加開放的世界現世。”

    有時過高的才能也會成為一種詛咒,出現在不屬于它的時代的知識不如根本沒有出現。很多被時空管理局邀請的人其實都是被自身的才能所詛咒的人。

    但面前的這個稍微有點特殊。

    半人半鳥的男人好奇地注視著白貓緋紅色的眼睛,似乎在十分認真地考慮著什么,然后舉起“手”。

    “倒數第二個問題,當然,不想回答也沒有關系。”他真誠地詢問道,“所以你是怎么做到影響人類文明的,白貓先生?”

    他剛才已經十分嚴肅地考慮過了,但腦子里知道的最有名的貓類,也只有古埃及的黑貓。

    澀澤龍彥沉默了片刻。

    “我們是臨時雇傭關系,所以要求沒有那么苛刻。”他說,“這是我們的最后一個任務。”

    除了澀澤龍彥以外的所有人:樂。

    太宰治在邊上勉強忍住了嘴角的笑意,跟著點了點頭。

    “是這樣,等到這件事情結束后我們就正式退休了。如果您打算加入,但還有些合理的顧慮需要處理的話,我們也可以幫您完成。”

    “聽起來我完全沒有拒絕的理由。”

    男人看著這幾個人,露出了微笑:“內格瑞克里斯,或者叫我內格就行。在走之前,我能先去拜訪幾個人嗎?大概不需要多久的時間,頂多一個月就可以解決。危險性也不大。”

    “那就一言為定了。”

    費奧多爾從口袋里面拿出一份折疊好的信:“請簽訂一下這份合同吧,內格先生。”

    內格瑞克里斯很淡定地點了點頭,找了找自己這里的信紙刀,把信封拆開,仔細瀏覽了一遍里面文件的內容。

    “請求高維生物進行見證的契約,這種儀式真的靠譜嗎?”他問。

    “你研究過神秘學相關的東西?”澀澤龍彥這下有些認真地瞥了眼對方,“不過這已經算是最靠譜的手段了。畢竟別的方式很難構成足夠的約束力。”

    “其實我也算是一位煉金術師……只不過已經很久都沒有從事過相關的工作了。”

    內格瑞克里斯用不太在意的語氣說著,在文件的末尾簽上自己的名字:“對了,你們現在的樣子不太方便,需要我幫忙嗎?”

    “什么忙?”

    他又一次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轉頭看了看自己房間里面各種各樣的玩偶:這里的墻壁被刷成了黃色與薄荷綠相間的明亮色彩,有一種色調明亮的童話氣息。一個個圓滾滾的布偶被放在漆成棕色的柜子上,顯得憨態可掬。一支類似于小雛菊的鐵制燈正在散發著暖和的淡黃光線。

    “變成玩偶?”他說,“不過放心,這絕對不會對你們造成什么不良的影響的。而且只是這段時間,等到我拜訪完那些人的時候,肯定也會幫你們解除魔法效果。”

    像是害怕面前的人類們懷疑他別有用心,在說完這些話后,他又補充了一句:“如果你們不放心的話,我也可以和你們簽訂契約。”

    “什么反客為主。”

    X小姐在太宰治的耳邊吐槽道:“不過這也算是一個不錯的方法了。問問他,變成玩偶之后還能不能活動。”

    太宰治挑了下眉:“那變成玩偶之后,我們還能像是現在這樣活動嗎?”

    “當然!這還是可以的。”

    內格瑞克里斯點了點頭,表情看上去相當篤定:“只是布偶的身體比較軟,可能需要稍微習慣一下才能比較自如地行動。”

    “那沒問題了。”

    X小姐一錘定音:“就算是出現問題,我們也可以在這里通過時空上的聯系把你們拉回來。回來之后宵行肯定有接觸相關魔法的能力,放心地去簽契約吧。各種細節都要關注的事情就不用和你說了。直接用合同的反面就可以,不要用別人提供的紙張。”

    這種契約牽起來不算麻煩。澀澤龍彥自己指揮著費奧多爾就可以搞定,都不需要來自X小姐的補充和指導:其中包括了該魔法不會在魔法實施前和期間和解除之后帶來任何麻煩和傷害,不需要附加的其他法術來輔助和配合,不涉及到任何名字不能被準確用人類語言說出的存在,可以保證中術者的自由移動和說話等等。

    然后這張紙又傳到左邊,讓所有人輪流看了一遍。從江戶川亂步手里傳到內格瑞克里斯手上的時候,整張紙基本上都要寫不下了,差點在字里行間再插入幾行小字。

    男人看了看對面——在這方面貢獻最多的太宰治和費奧多爾表情是一模一樣的理直氣壯,好像這件事和他們之間沒有半點關系。

    “接下來你打算拜訪誰?”

    江戶川亂步把紙遞過去的時候這么問。

    “先去拜訪一個筆友。”

    內格瑞克里斯雖然對紙上面過于豐富的字跡有點欲言又止,但顯然也不是特別在意,伸手在上面簽上自己的名字:“她應該還在自己的房子里面寫作。然后往南邊走,我另一個朋友正在那里的小鎮舉辦巡演,我想去看看他現在的樣子。然后是大陸中心高塔上的法師朋友。最后去墓地吊唁一下曾經的友人……差不多就是這樣。”

    沒有談到父母,這里的人類都沒有父母。幾乎所有的人最早的記憶就是類似于兒童收留中心這樣的地方。人們一生中最重要的關系可能就是友人與愛人。而后者他顯然沒有。

    “我先去辭個職。”

    在簽名處寫完自己有些冗長的原名后,內格瑞克里斯起身說道:“你們是想要在這里等我,還是我先把你們變成玩偶,然后我們一起去?”

    “如果你們不放心的話,我可以幫你們全程盯著他。”少女懶洋洋的聲音傳來,“當然啦,如果你們只是單純的地想要體驗變成玩偶到底是什么感受,就當我沒說。”

    太陽正好的日子。

    巨大的蜘蛛形狀機器人在巨大的機器之間輕快地挪動著身子。這種反射著燦爛金屬光澤的機器人熟練地用自己的幾十個爪子操縱著高低錯落的控制按鈕,讓一個接著一個罐頭從傳輸帶中滾出來,落在一個巨大的盤子里,被頂著盤子的狐貍機器人帶著跑走。

    孩子們重新上工了。他們負責給這些機器人進行維修和填充燃料,以及操作一些簡單容易操作的小型機器。

    化名明斯海特的內格瑞克里斯得到了工廠主管的辭職同意,拖著一個巨大的、看上去像是抓娃娃機的機器往著工廠的大門走去。

    他看著飛舞著層層疊疊灰塵與霧靄的陽光,朝抓娃娃機里面的玩偶們笑了笑,拖著這個被改裝上了四個小輪子的機器走出這里,就像是舊時代讀書的人拖著高大的拖桿箱放假回家。

    遠處,一只模仿鶴類的機器人在蒙塵的高樓大廈中張開翅膀,流淌著金屬光澤的淡金色脖子朝著天空伸直,發出一聲清越的鳴叫。

    “我要先去拜訪的人是黑茲,煙霧的意思。她的家總是被纏繞在一團煙霧里面,她對煙有點上癮。經常會去市場上面換各種各樣舊時代的古董煙抽,然后攢下煙盒。”

    看上去只有十五六歲的半人半鳥的人類笑著對里面的那些玩偶說著:“當然,具體的情況我也不清楚。我和她之間只是筆友。”

    抓娃娃機里面的黑發綠色眼睛的玩偶貼到了玻璃上面,看著外面的景象,又回頭看了看此刻變得格外無害的太宰治和費奧多爾,最后把自己的目光放到了現在體型和他們差不多大的澀澤龍彥身上。

    白貓很顯然對自己的大小很滿意,一個翻身就把費奧多爾和太宰治的衣服壓在了肚子下面,玻璃珠一樣的緋紅色眼睛有著愉快的神色。

    太宰治:“……”

    費奧多爾:“……”

    “可愛捏。”

    X小姐發出心滿意足的聲音,語調都變得柔軟了起來,成功地讓其余兩個人的沉默更上一層樓:“如果把現在的這一幕拍照發給理智的話,肯定能發揮和吊在驢子前面的胡蘿卜一樣的作用吧?”

    第188章 在煙霧中的星

    從抓娃娃機里面看外面的世界大概是一種絕無僅有的體驗。方方正正圍繞的玻璃不會讓外界的圖像出現什么形變, 照舊清晰地倒映出外面的身影。

    倒是玩偶的嬌小形態讓視角前所未有得低,只有抬頭才能夠看清人們的臉。很多東西都早這種視角下放大了,甚至可以說是高聳入云。而那些本來就相當恢宏的舊時代建筑現在已經完全望不到頭。

    幾個人貼在抓娃娃機的玻璃邊上, 動作相當一致地看著外面——與灰撲撲的城市不同,前方的街道呈現出一種迷蒙的淡藍色,水汽在整個城市里面蒸騰。

    這里的東西看上去依舊是破舊的, 但瀑布從這些廢棄建筑物的頂端傾瀉下來, 安靜無聲。比高樓還要高的機器孔雀昂首闊步地走過這個城市, 身后的羽毛高高翹起,甚至連羽管都流淌著淡藍色的光。

    淡藍色的花朵盛開在樓層間, 奇特的半透明顏色和散發純白光輝的花蕊都說明了這是種頗有藝術色彩的人造燈。馥郁的香味和水汽一同彌漫著, 遠處的天空渲染出動人的藍黃紫紅交接的顏色,一輪巨大而動人的月亮懸掛在上面。不遠處則是太陽升起所帶來的魚肚白的天空。

    陽光和月亮同時照耀著這片土地。一座被鋼鐵塑料覆蓋和偽裝而成的極樂仙境就這樣佇立在廢墟般的城市中心。

    聽上去可能有點諷刺, 但和他們之前在任務中所去過的各種各樣的城市比起來,這座被人類遺棄的城市的確可能是最漂亮的一個。

    “只是看上去好像沒什么人。”

    江戶川亂步朝周圍打量了一圈, 就差踩在澀澤龍彥的頭頂上張望了, 最后的除了這個結論。

    “因為本來就沒有人住在這里。”

    一直在看地圖的內格瑞克里斯笑了笑,開口說道:“現在地球上面的人類數量很少,土地相對于人來說太大了, 就顯得很空曠。她就向互助組織申請了這片土地和土地上面的機器人, 把這個作為自己的私有領地。”

    在這片土地上, 只有她一個人住在如同仙境的鋼鐵森林中間,為自己點上一支煙, 眉眼被煙霧所纏繞著, 沉思著在紙張上面落筆, 發出那種如同小動物搬運食物的窸窸窣窣的響聲。

    只要一抬頭,就可以看到高樓間濃郁的淡藍色的霧, 看到綻放的蓮花與傾瀉而下的水流,一只只鳥在大廈的剪影中為自己梳理羽毛。

    日光與月光平等地落在她的墨水里,照亮她被霧氣遮蓋的眼睛。

    “在前面再拐兩個彎應該就到了。”

    他抬頭看了眼這個地方,繼續拉著抓娃娃機往前面走:“她在信里說自己住在門前有一棵落滿白孔雀的樹的大樓的第七十二層,從她的位置可以看到每天遠處的城市中,火烈鳥會在太陽下起飛。”

    “啊,我看到那個地方了。”

    X小姐那帶著笑意的嗓音這么說道:“那是一座被涂成半透明的金黃色的房子,那里的臺階是金屬的,走在上面會發出噠噠噠的清越聲音。水流從周圍像是門簾一樣地落下,門前的樹上面落滿了白孔雀樣子的機器人。熟透了的水果香氣被機器模擬出來,走在那里就像是行走在古希臘酒神的狂歡節上,從頂端留下的是葡萄與葡萄酒。就差一場動人的歌劇了。”

    就差一場動人的歌劇,這里就可以成為古希臘,成為幾千年前美麗豐饒的月亮與太陽共同祝福下的狂歡節。

    玻璃制作的彩色風鈴在他們經過的時候叮鈴鈴地響起來,在墻壁上搖晃著投下色彩繽紛的影子。在被重新鋪好的地面上,抓娃娃機和里面玩偶的影子都分外分明。

    身高大概只有三分之二抓娃娃機高的內格瑞克里斯走在前面,他黑白色的長外套幾乎快要拖到地上,但依舊毫不在意地朝四周打量著。

    直到他看到淡藍色的煙霧中出現了一個明滅的紅點。乳白色的霧氣從那個紅點位置逸出,朦朧地在周圍暈染開來。

    “黑茲?”他抬起頭,朝那個地方招招手,大聲地喊道。

    白孔雀似乎被這個聲音驚動了,撲閃著翅膀紛紛飛起,雪白的尾羽在飛翔的瞬間反射出耀眼的藍色光芒,很快就飛入了遙遠的霧氣中。

    紅色的星光被一個下壓暗滅。那個位置探出來一個被枝蔓叢生的花草掩埋住的腦袋,緊接著又縮了回去。

    大概十秒鐘后,一只紙飛機從上面轉著圈飛了下來,不偏不倚地正好跌落在內格瑞克里斯的面前。

    他拆開信——所有的玩偶都擠在了一起,和他共同看完了這上面寫的內容。實際上,里面的內容也足夠簡單:

    早安,我在上面等你。

    “很可愛耶。”X小姐笑瞇瞇地這么評價道,“我還是很喜歡她的。”

    太宰治有些狐疑地往那個位置看了眼:本來這件事情在他看來是很正常的。但是X小姐笑得這么燦爛,他就要忍不住懷疑上面是不是有什么大的正在等著他們了。

    “這里的電梯還可以使用嗎?”

    費奧多爾問道,他看著這個在玩偶的眼中尤其顯得高聳入云的樓層,樓的四周一刻不停地有瀑布宣泄而下,匯聚成一個機械蓮花與蓮葉組成的池塘。

    內格瑞克里斯超上面看了看,認真地搖了搖頭,把這個紙飛機認真地壓平,放在衣服內測的口袋里面:“應該不能。不過這個距離,我帶你們走上去就可以了……雖然花一點時間,但對我們來說不算很累。”

    “?”

    “啊,之前忘說了。”

    看起來還很年輕,完全不像是自稱的“六十多歲中年人”的內格彎起眼睛笑了笑:“未來人的身體素質本來就比過去要好上很多。更何況在被污染后,很多人的身體素質還有進一步地……也不算是提高?而是對情況有著更強的忍耐性和適應性。這種一般的肌肉酸痛可以直接無視。”

    他踮起腳,把抓娃娃機打開,從里面把四個不算打的玩偶全部都抱到自己的懷里,然后緊緊地抱住,語氣輕松:“好了,我們現在找她去。”

    太宰治試圖動一下身子,結果發現根本動不了,于是只好滿臉不爽地看著同樣一臉嫌棄地盯著被和他貼到一起的費奧多爾和澀澤龍彥:

    “……”

    澀澤龍彥則是往左邊看了看自己邊上的費奧多爾,又往右邊看了看邊上的太宰治,像是打了個激靈,耳朵猛地豎了起來,利用貓靈活的身體形變程度,一下子鉆了出來,扒拉到了內格瑞克里斯的肩膀上。

    “我還是待在這里吧。”他抖了抖自己身上的毛,這么說道,接著就把自己的身子埋在了對方脖子邊上漆黑的鳥羽里。

    “噗。”

    X小姐的笑聲不合時宜地出現了,而且還是那種明知道不會被打、所以特別響亮特別欠揍的那種笑聲。

    “我真的要把這一幕給拍下來了!太好玩了,我已經能夠預感到這東西絕對會是我退休之后用來回憶職業生涯的優秀照片。”

    她一邊翻箱倒柜地找自己藏起來的相機,一邊語氣輕松地說:

    “嗨嗨,我說大家,你們的畢業照——我是說辭職照片想不想用這種樣子拍?宵行應該也知道怎么使用類似的法術。說句實在話,你們變成這個樣子之后嫌棄人的樣子都變得很可愛。誰能拒絕這么漂亮的紐扣小眼睛……算了,好像找不到了。局長你幫忙截一下圖唄。”

    太宰治:“……”

    這下就算是他,都有了一種翻白眼的沖動。不過玩偶現在的紐扣眼睛很明顯還支撐不起這么高的配置,于是只好頂著X小姐口中“就算是面無表情也超級可愛”的樣子被抱上了樓梯。

    “我現在開始有點后悔了。”他對邊上的費奧多爾說道,順便拽了下繃帶,利用澀澤龍彥跑走后多出來的一點活動空間把繃帶拆了下來,然后快速地在臉上重新綁上,整個地捂住了臉。

    費奧多爾也看了太宰治,這次他看上去也有點蔫蔫的,沒有像是以往那樣和太宰治對沖,而是伸手把自己的帽子拽低了一點,遮住了臉,十分真誠地說道:“我也一樣。”

    江戶川亂步看著周圍這兩個人莫名熟練地動作,下意識地用手碰了碰眼鏡。那副變成了小型卡通眼鏡的眼鏡好像也沒有什么精神,一碰就啪嘰軟倒在了臉上。

    江戶川亂步:“?”為什么就連你也會感覺到丟臉啊!

    內格瑞克里斯朝懷里望了望,有些不好意思地重新挪開視線,咳嗽一聲,加快了幾分上樓的速度。

    踩在臺階上面的清脆響動一下子變快了。

    那些淡金黃色樓層內部雕刻的壁畫一個接著一個閃爍而去,燈光變化的投影活靈活現地在周圍涌現,就像是在講述著一個又一個的故事。

    一只潔白但是身上有著九色條紋的鹿從螺旋形上升的臺階上面奔跑而下,輕盈地越過他們。盛開的蓮花中間,有一只孔雀在上面翩然起舞,最后又振翅離開。一只巨大的鯨魚從水中躍起,最后生長出翅膀,在天花板的周圍盤旋。

    美輪美奐,光怪陸離。

    第七十層。周圍金色的墻壁已經變成了五彩斑斕的琉璃。光線在里面迷路或者喝醉般地徘徊著,能夠看到外面墻壁上流淌的水,還有在水中波光瀲滟的星辰。

    第七十一層。玻璃變成了近于透明的顏色,也許是幻象也許是機器人也許是模仿工藝品的常春藤垂落而下,機器的蜂鳥、花蜜鳥與太陽鳥在枝葉間輕盈地躍動,啄食著一顆顆晶瑩剔透的紫色或者粉色的飽滿果實。

    第七十二層。一個寬闊的大平臺或者溫室,自此往上的臺階都是透明。周圍的霧氣重新籠罩這個空間,但房間已經比外面的霧更高,仿佛屹立于云海的上方。太陽和樓層一樣,懸浮在云海之上。

    遠處傳來火烈鳥的聲音。

    當他們踏上這一層的地板時,這些粉紅色的機械鳥兒正從云層下鉆出,毫不猶豫地飛向遠處耀眼的太陽。

    “很美吧。”

    屬于少女的輕輕聲音響起,如同聲喉婉轉動聽的吟唱。

    這個樓層里,無數塑料和布料制作的植物沐浴著太陽和月亮的光線,沒有動物沒有飛鳥在這里遨游。在綠植和蒼白的霧氣掩映中,一個女性用手夾著煙,看著他們,眉眼彎成美麗而又柔和的弧線。

    她的頭頂上覆蓋著塑料和布料做的花,身子和手都要比正常人類更加修長,鈦白與淡綠色的布料裹在她的身上。那對帶有鋸齒的手臂有兩個關節,姿態奇異地彎折著。

    一對機械的翅膀在她的肩膀后面收斂起來,上面還覆蓋有兩對如同發育不良的幼嫩膜翅,金屬的光芒在上面綻放。

    “自從你在信里說要來我這里后,我就一直很期待你來。如你所見,我是一位作家。曼澤里拉·黑茲。”

    女子對著他們微笑,身后的兩對膜翅豎立起來互相摩擦,如同小提琴家優雅地拉響了自己的提琴,發出少女動人的聲音。

    這婉轉的語調就像是把生活變成了一場歌劇:“很高興見到你,內格瑞克里斯。”

    “也很高興見到你。”

    來訪者看著足足有兩個自己那么高的女人,臉上露出燦爛的笑容:“我一直都很想來你這,聽聽你最近正在寫的故事。”

    “已經很久沒有人看我寫的故事了。”

    透明的翅膀輕盈地震動著,速度有急有緩地彈奏出了一句話來:“先坐一會兒,等我把這個句子給寫完。”

    她轉過身子,繼續就這么站著,正面著自己前方的一個巨大畫布。她用細頭的油畫筆在上面書寫著一個個字母,有時會突兀地沉思一下,重新在手邊的調色盤里調出新的顏色,再重新寫下去。

    比起寫一篇文章,她更像是在畫一幅畫。畫面主要是淡藍色的,濃濃的霧氣圍繞著畫作,也圍繞著創作者自己。

    江戶川亂步朝自己的頭頂看過去——他分辨出來了,這里組成天花板的不是別的,而是一個又一個被剪下來的香煙盒,被整整齊齊地貼在了天花板的位置。

    它們放射性地分布,形成一個太陽,耀眼地普照著這些植物。

    光芒萬丈。

    第189章 在城市上落下一筆

    這個沒有被寫完的句子, 中間那位創作者隨意地變換了好幾種字體,修長的手臂顯得她是姿態格外輕盈和優雅,耳邊的花朵伴隨著她的動作輕盈地搖晃著。

    澀澤龍彥跳下來, 他像是一只真貓那樣地下意識舔了舔自己的毛,然后突然覺得哪里有點不對勁,用十分嫌棄的眼神看著自己的毛發——他對這些聚酯纖維假毛不爽很久了。

    內格瑞克里斯沒有意識到白貓由內而外散發出的濃郁排斥氣息, 他帶著別的玩偶坐在一塊石頭上面, 也不著急, 只是專心致志地看著對方創作:看著那些顏色是如何有序地被組合起來,一點點地填充到空白的畫布里。

    “她看上去比起作家更像是畫家。”

    江戶川亂步也跳了出來——他也有點忍受不了被夾在太宰治和費奧多爾之間的感覺了——并且朝那位坐在假花與假植物中的小姐望了望, 抬頭對內格說道。

    男人的眼睛眨動了兩下, 在那對金黃色的、幾乎看不到眼白的眼睛中,黑色的瞳孔已經縮成了一條極細的縫隙, 看上去比平時要銳利許多。

    他茫然地問道:“有區別嗎?”

    ……好吧,還是和平時一樣。

    “你們這個年代, 各個藝術門類已經不怎么做區分了嗎?”太宰治也找了一個陽光充足的位置坐了下來, 詢問道:他也是第一次見識到這種用作畫的方式寫書的人。

    “肯定還是有點區別的。”

    內格瑞克里斯環顧一圈,起身打開了一個看上去完全是一個巨大的石頭的東西,然后從里面拿出了一杯淡綠色的液體, 重新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他喝了一口, 大概是因為這瓶飲料過于奇怪的味道, 他的眉毛不太適應地擰成了一團:“畢竟不是所有會繪畫的人都知道怎么寫作,也不是所有寫作的人都對調配出各種各樣的顏色有那么濃厚的興趣。”

    “但——怎么說呢, 區別也不大。”

    他說完這句話后, 滿意地對自己點了點頭, 好像覺得自己把這個情況解釋得很清楚:“畢竟都是同一回事。”

    所有的藝術都是同一種東西的不同衍生,相當于一個穿上了不同衣服的人。

    “不過, 也許你們沒有辦法感受到。”

    內格瑞克里斯突然壓低了聲音,對身邊來自幾百年前的幾個玩偶說道:“但對我們這種能感知到四種基礎顏色的人來說,她選擇的顏色都非常美……”

    因為污染的影響,地球上的人們天生就比正常的人類多感知一種色彩——那是人類眼中可見光光譜之外的、屬于紫外線的顏色。

    它們混合在其他的顏色里,讓所看到的世界更加豐富和色彩斑斕起來,這些精巧的色調融合與改變無法被人類有限的大腦捕捉,只能一次又一次地在認識之外滑過。

    所以顯而易見的,這場藝術創作的過程只為面前的這一個觀眾所享有。倒是X小姐發出一聲長長的嘆氣聲,近得好像就和他們坐在一起。

    “我一直都很羨慕有四種基礎顏色感知的人的視覺來著。”她說,“一直都想要知道他們眼中那個普通人看不到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樣的。”

    “你們是怎么認識的?”

    看到對方把這張畫布放到一邊,重新拿出一張新的畫布蒙在板子上,費奧多爾估計了一下對方還需要多長的時間,同時詢問道。

    “這個啊,大概是四年前的事情了吧。”

    內格瑞克里斯微微偏了下頭,目光落在垂眸專心配色的女子的眼睛上,然后瞇起眼睛,露出一個有點愉快的笑容:

    “那天她從房間里丟出去了一個裝著紙條的漂流瓶,被一只火烈鳥機器人帶走了。然后這只鳥飛到了我們的城市,身上的東西掉了下來,這個瓶子就被作為城市里面有回收價值的物品被收集機器人帶回了工廠。我在路過分揀中心的時候看到了,就順手撿了回來。發現里面還有一封信后我就寫了封回信,塞在瓶子里,讓郵差機器人幫忙帶回去。”

    一個屬于巧合中巧合的相遇。從此之后他們就知道了彼此的地址,一來二去地交流幾回后就成為了朋友。信里面也逐漸分享起了自己現在的生活,以及腦子里面經常出現的想法。

    “對了,告訴你們一個秘密——”

    說到這里的時候,內格瑞克里斯的眼睛仿佛都亮了起來,他彎下身子,幾乎是湊在玩偶的耳邊說道,語調中有著格外的輕松與輕盈:

    “我一直覺得我有必要來看她一眼,但我其實也一直都很害怕看到她。因為我很擔心她和我想象中的不一樣,擔心和我交流的那個人只是我想象出來的生物。所以我決定,要到我人生的最后再來看她。”

    “但我怎么能知道我的人生會在什么時刻結束呢?所以這個問題困擾了我很久很久,直到你們找到我,我就知道,這簡直就像是上天賜予我的解決這個麻煩的方法。”

    說到這里的時候,他眨了下眼睛,神情有著屬于年輕人、或者說是孩子的活潑與俏皮:“于是我就來了,一點也沒有猶豫。”

    “哦——”

    太宰治拖長了音調,有些懷疑地看著對方:他感覺這件事情好像有點熟悉,當然了,這一點他肯定不會承認的:“其實這個問題還有一個解決辦法,就是你可以趕在你死之前自殺。”

    在下面豎起耳朵偷聽的澀澤龍彥耳朵往后面壓了壓,仰起臉朝雙手環抱的太宰治看過去,完全就是看到了變態的眼神。

    費奧多爾倒是不加掩飾地笑了,一邊笑一邊拽著江戶川亂步轉過身,示意對方不要理會說出了惡劣臺詞的大人。X小姐大概也在笑,不過她成功地把笑聲都憋回了嗓子眼里。

    “可我為什么要自殺呢?”

    內格瑞克里斯倒是一點也不介意,只是用真誠的目光看著太宰治:“一直到現在,我都很喜歡這個世界……除非我買一個情緒控制器,然后把這個控制器改造一下,控制我的情緒來到那個被禁止調到的‘對人生的一切感到絕望’的頻道。”

    “完了。”X小姐說道,嗓子里幾乎快要溢出來的笑聲成功地暴露了她的想法,“真誠可是永遠的必殺技。”

    “……我覺得你還是閉嘴吧。”太宰治面無表情地說道。

    于是X小姐閉上了嘴,但周圍好像有人笑得更開心了。

    “不過黑茲情緒控制器的頻道和這個頻道也很接近了。”

    內格瑞克里斯朝邊上看了一眼,他肯定看到了那個可以用來操控生物大腦內情緒的東西,但太宰治沒有看出來——更準確的說,他甚至不知道這種東西長什么樣。

    “4578,堅信一切的虛無以及荒謬。還有12,這個的意思是保持內心的冷靜與平靜。”

    他解釋道。

    “這樣子不會矛盾嗎?”江戶川亂步看了看一臉平靜的黑茲,忍不住說道。

    內格瑞克里斯想了想,搖了下頭:“我想應該不會。”

    然后他又快速地補充道:“不過也許她覺得矛盾也是一種尋找靈感的方式呢。”

    畢竟一個作家,為了自己的作品,怎么折磨自己都不會奇怪。

    “我寫完了。”

    就在這個時候,女子把畫筆丟入筆筒中,轉過身微微地向他們笑著,身后的膜翅互相摩擦,用有點懶洋洋的少女聲線說道:“今天的靈感比較充沛,沒有能夠及時地招待客人,請見諒。我去換一身衣服。”

    她點了點頭,也沒有等到回答就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從旁邊拿出一塊在陽光下閃爍著幻彩色的透明布料,往自己的身上一套,就像是套保鮮膜一樣地把自己整個都塞了進去,圍繞著皮膚貼緊。

    很快,那一層淡淡的顏色就消失了。重新顯現出來的是模樣與之前迥異的、一個穿著孔雀藍和白色交織的長裙的女人。她有著烏黑的頭發與一對格外大的淺綠色眼睛,身后的膜翅多出了鮮艷的金色,身軀依舊是那樣異常的修長與纖細。

    她重新從自己的畫家邊緣拿出一個煙盒,用放大鏡為里面的煙點火,這才慢悠悠地坐到了內格瑞克里斯的對面,在香煙蒸騰出來的霧氣繚繞中就這么看著自己原來坐的地方。

    更準確地說,應該是看著外面的太陽。她創作的時候也是正面著太陽的,明明把自己裹挾在濃厚的煙霧里,卻像是個以太陽為養料、從它身上不斷汲取靈感的生物。

    那對綠色的眸子在霧中顯得很美,甚至可以說是格外的動人,有著一種獨特的若有若無的慵懶與嫵媚。

    “我還以為你會在很久很久之后才會過來看我,內格。”

    也許是因為煙,也許是因為她的翅膀還沒有適應自己外面的殼,她屬于少女的聲音此刻給人的感覺柔和而又沙啞:“我沒有想到這一天會這么早就到。”

    “我今天早上還打算給我的這座城市好好地裝修一下呢。你看到了嗎,城市中有很多孔雀機器人,我打算給他們修建一個巨大的噴泉。拿個盆全的水柱需要足夠高,最好落下來的時候能讓市中心下起一場薄薄的雨。我都把圖紙給整理好了,如果你沒來的話我就要去干這件事。”

    “你光是這么說,就足夠讓我意識到等你的這座城市建完到底該有多漂亮了。”

    內格瑞克里斯望著外面,認真地說道。

    他看著這座城市被埋藏在云霧中,比云海高出半截脖子和一個腦袋的孔雀們張開翅膀,抖擻尾羽,發出此起彼伏的吵鬧鳴叫。

    偶然有幾只孔雀拍打著翅膀飛起來,落在高樓的頂端梳理自己光鮮亮麗的羽毛,華麗的尾羽沐浴著從那里傾瀉而下的水流,折射出來的色彩璀璨如多切面的寶石。

    “當然很漂亮,不用說我也知道。”

    她的身體微微前傾,好看的淺綠色眼睛愉悅地彎起:“這是我最喜歡的作品,我覺得我寫得最好的一本書。我會在上面鐫刻滿我的文字,在上面寫滿故事,把這座城市變成一個和文字一同不朽的奇跡。”

    “你知道的,內格……”

    她的膜翅微顫,以極為細小的動作摩挲著演奏出人類說話時的聲音,柔和低沉,好像同時從東西南北飄來,距離也忽遠忽近:“我在游覽過整個地球后,從許多許多年前就坐在這里,為的就是創作出這樣一個作品。”

    “幾百年前,那是人類的文學形式得到了最為廣泛的突破的時候,文學形式復雜化與創新化數量的突飛猛進甚至在網絡信息的大爆炸之前到來。人們幾乎窮盡了自己所有能夠想到的表達方式,文學內部的邊界被打破。再后來,各個藝術的表達都融合在了一起,大家肆意地借用著彼此的特點和優勢,創造出種種獨特的作品。”

    “但我想,還有一種表達方式因為各種各樣的限制,仍沒有人類進行過嘗試。而那就是最適合我們這個光怪陸離的時代的表達方式。”

    她的身影被隱藏在霧中,眼眸半睜半閉著,一支煙在她的手指間燃燒,一首朝日下的小夜曲在她背后翅膀的演奏下走向了高潮,柔軟又低沉難言:

    “——這個真正的人類已經離開的時代,這個位于污染后的時代,這個有著種種偉大而又便利的科技、但確確實實只是廢墟的時代,這個人造人與被污染的人類會為‘什么是人’而痛苦的時代,這個我們早就已經學會了閹割自己的情緒的時代。”

    “而我相信我找到了。”她說,“在我之前,這個世界上絕對還沒有一個人,嘗試著讓一座城市成為他筆下創作的紙張。”

    第190章 城市的迷宮

    “我以前在信里和她聊過她的夢想。”

    內格瑞克里斯對費奧多爾說:“她是這一代地球上的第一個作家”

    “第一個?”

    “當時是她作為藝術部門的主管, 在進行統計的時候第一個被統計了進去。”

    “聽上去不是很讓人意外。”

    在聊起這個話題的時候,他們已經從那個高得可怕的樓層中走了出來,出來買點街道上自助的飲料和食物:那座高樓里什么食物都沒有, 除了一大堆紙和顏料和筆。

    就在剛剛,黑茲女士把一堆廢稿直接塞到了嘴里,咀嚼了兩下就面無表情地咽了下去, 繼續專心致志地進行著創作, 很好地說明了她在這個地方到底是怎么進行日常用餐的。

    內格瑞克里斯作為一個前廚師, 很不理解地看著她:“所以這棟樓從上到下都沒有一個自助售貨機嗎?”

    “抱歉,這也是故事的一部分。”把自己的情緒跳到了頻道409號“不對任何外界的事物關心”的她平靜地說, “請到下面拿吧。”

    于是他們就重新來到了大街上。這件事對于普通的地球人想來不是特別友好, 但對這個時代的人類來說還不算特別的麻煩。

    更何況,這座城市本身也挺漂亮。內格瑞克里斯也愿意在下面曬曬太陽和月亮。所以在東西全部買回來后, 他也沒有急著上樓,而是就待在這里, 有些愜意地享受著光線。

    混合在一起的太陽與月亮的光線給人的印象總是有些過分的明亮, 再加上到處點綴著的蓮花型的燈,導致這里的影子顯得很淡,有一種和蓮花花瓣相似的透明, 宛若琉璃。

    內格瑞克里斯就這么盤腿坐在抓娃娃機的邊上, 抬頭看著里面外面的玩偶們:費奧多爾靠在玻璃上面看著遠方, 澀澤龍彥趴在柜子上懶洋洋地晃動尾巴,江戶川亂步正在低頭研究抓娃娃機的按鈕。太宰治坐在下面, 挑挑揀揀地找到了一個光線不是太強烈的地方。

    內格瑞克里斯拆開一個便攜式的能量塊, 塞到自己的嘴里。

    “其實在我們的這個時代里, 還沒有出版過任何一本書。或者說任何一個作品。”

    他回憶著說道:“很久之前就有人說,我們已經失去了像人類一樣創作的能力。這是一個藝術真正死掉的時代。”

    太宰治托著自己的臉重復了一遍:“像是人類一樣創作……意思是, 你們有很多都不承認自己是人類?”

    “很多人都會懷疑。不過那已經是上個年代的事情了。”內格瑞克里斯并不忌諱談起這些問題,他甚至還笑了笑。這個抿起唇角的笑容里有著他一貫的不好意思與青澀,就像是個剛剛接觸社會的年輕人。

    “這個年代里的大家對這個問題的擔憂已經少了很多,因為信仰教導我們種族之間的差異并不值得擔憂,只要秉持著理智和愛,我們就會親密無間。只有讓我們失去感知這些能力的污染本身才是值得憎惡的。”

    “不過我更覺得,只是因為藝術家還沒有在這個劇烈變化的時代適應下來而已。”

    內格瑞克里斯張開雙臂,試圖在擁抱一個極為龐大的概念,那對清亮的金色眼睛微微彎起,用那種樂天派無憂無慮的輕松語調說道:

    “你看,我們至少得重新搞清楚人的定義是什么,為什么在這個時代還要寫作,該如何定義這個不再被我們理解的世界,到底面對的是什么樣的未來這一大堆問題,才能動筆吧?”

    “等到我們想明白了,肯定會有屬于自己的作品誕生。我是這么覺得的,但黑茲不想等,她很急迫。”

    “就像是夏天的昆蟲。”費奧多爾說。

    就像是蟬,蛻皮后就迫不及待地開始鳴長一整個夏天;就像是蟋蟀,日日夜夜地歌唱著它們的夜曲;就像是所有那些注定要在嚴冬中死去的蟲豸,恨不得立刻就把自己所有的生命力所有的內心都傾訴出來,得到一場淋漓盡致的表達。

    內格瑞克里斯沒有說話,他只是重新望向那個高樓。

    那里陽光與月光與水一起傾瀉而下,煙霧從某個樓層里面吐出,女作家大概正垂眸凝視著空白的畫紙,依靠在貓咪一樣的霧中,提筆為上面的空白添上艷麗的色彩。來自城市無數的燈光落在他長長的羽衣外套上,在表面柔軟地滑開。

    “她還有多久會死?”費奧多爾問。

    “誰知道呢……”他回答。

    他吃掉了所有的能量塊,喝掉拿來的一瓶功能飲料,似乎感覺這種能量已經足夠了,于是站起身,推著抓娃娃機朝前方走去。太宰治抱住一個凸起的裝飾爬了上來,坐在了操縱桿的旁邊。

    “她到底是打算怎么進行她的作品?”

    太宰治撣了撣自己衣服上面的灰塵,有些好奇地詢問道:“這一點你們兩個好像從來都沒有說過。雖然是以城市作為載體,但這種載體可以采用的創作方式也太多了,可以講述的內容也太多了。”

    “如果要我說的話,我對你這位朋友的創作不太看好。就像是你說的那樣,你們這個時代的人連那些最應該搞清楚的東西都沒有明白。”

    費奧多爾溫聲說道:“你們是被強行推入這個時代的,內格。”

    “你們和人類歷史上的任何一次時代的突變都不一樣。污染沒有任何的鋪墊和征兆,你們也沒有預料到過自己會被人類拋下——但這一切就是這么發生了。現在的作家只是提前來到這個世界的早產兒,對現實還一無所知。”

    對這個世界尚且一無所知的作家,該怎么樣創造出一部能夠描述這個世界的作品?蟬迫不及待地用自己的一整個生命進行的鳴叫,對于人類來說也只不過是盛夏難以忍受的嘈雜。

    “我知道,很多人可能都有一種錯覺:我的心臟中正在醞釀著一部偉大的作品,足夠和有史以來所有的書并肩。”

    費奧多爾抬起酒紅色的眼睛,似乎發出了一聲有些譏嘲的笑:

    “但這大多數時候只是錯覺。他們不知道自己想要寫的書到底想要思考什么,描述什么,和現實有什么樣的聯系,給人以什么樣的感受,如何才能成為一部真正的藝術。他們只是想寫,只是一種是人就會有的表達沖動,迫不及待地讓別人去理解自己的內心而已。”

    “……”

    這下太宰治都把自己的目光給轉移了。澀澤龍彥低下頭,一點也不掩飾自己看熱鬧的心情。江戶川亂步也有些驚訝地看了過來。

    “哇,很少能看到你這么直接地表達出自己尖銳一面的樣子呢,費佳。”

    X小姐在邊上發出了一聲反應了大家心聲的感慨:“你這樣下去我都要真的懷疑你以前干過什么作家職業了。該不會你在搞起義之前就是一個作家吧?”

    俄羅斯人抬起頭,沒有那種故意露出來的很嚇人的和煦微笑,也沒有什么其他的表情,就是很平平常常地就這么看了過去——

    “呃,好吧。我閉嘴。”X小姐咳嗽了一聲,以相當辜負大家希望的姿態慫了,“你們繼續聊繼續聊,我就在這邊聽著。”

    “也許吧。”內格瑞克里斯沉默了一會兒,開口說道,“但每個人總有去創作的權力。”

    “而且她應該也清楚這一點。”

    他推著抓娃娃機走在城市里,每一步都留下一個清脆的回聲:“她只是想為這個故事寫出一個開頭,接下來每一個來到這里的人都成為她的讀者,參與到這個永遠變化著的故事中。所以她選擇回歸到故事最初的樣子,去模仿一個故事的發生。”

    一個故事講述的方式,在人類的文明中,到底是以什么樣的姿態變化的呢?

    最初,故事是在畫面和肢體的動作中流傳。

    那時候人類可能還沒有發展出一種成體系的語言,只有支離破碎的用來表達某種情緒與要求的聲調。但故事已經在肢體比比劃劃的表演與試圖還原場景的描繪中傳播。

    再后來,故事也可以在語言中流傳了。人們發明出一套公認的節奏聲調和不同發音方式,把不同的音和不同的事物互相對應,創造出了有實指的詞和概念性的詞,還有一些無意義的詞。人們通過這樣的組合開始向別人講述一個故事,一個故事可以連綿不絕很長一段時光,而且在這段時間里逐漸豐滿。

    最初的故事和最后的故事比起來,就像是若蟲與成蟲,有著截然不同的模樣,但好像又可以從中看出一點依稀的過去影子。

    再再往后,人們終于發明了文字。他們學會用文字把不斷變化著的故事定格,就像是樹膠包裹一只飛翔的小蟲,一切都被凝固在琥珀中。他們用骨頭、石塊、草葉、石壁、墻、紙張、電子屏幕作為文字的載體,讓這些東西能傳播開來,來到更多更多人的眼前。

    流傳是一樣很重要的東西。為此,人類不斷發明更加便利的載體——但是,但是。

    對于創作者來說,他們的作品真的需要在乎什么流傳的便利,需要通過這種方式得到廣泛的“讀者”嗎?

    幾個世紀之前,那批永遠也不缺少創新精神作家就通過這樣幾乎于惡作劇的形式尋找到了他們自己的答案:

    有人故意在自己的戲劇里面添加上能惹惱讀者的元素,有人在自己的小說里隱沒了全部的某個字母,有人洋洋灑灑的一章下來沒有使用任何標點符號,有人把不同可能性和時間的故事無端地同時穿插于一個篇章,有人在寫自相嵌套的詩中之詩,有人惡劣地打破了閱讀的安全距離,將他們拽到了直面文字的恐慌當中……

    他們都用自己的方式或多或少地拒絕了一部分的讀者,抱著某種奇特的心態故意給他們創造出了一重又一重的閱讀困難,在那些可憐人頭疼地讀他的作品時狡黠地微笑著——為的是用這種常人難以理解的形式建成自己藝術大廈的最后一層臺階。

    “在很多的時候,一部作品的誕生必須要舍棄一部分可讀性。在幾百年前,人們嘗試用一種艱澀的、瑣碎的、拼湊的荒謬可笑的方式來反映那個同樣瑣碎、無聊而又荒誕的進步時代。為此他們愿意犧牲一大部分的讀者,只為了自己的文字能得到最適合這個時代的呈現。”

    她落在信紙上面的彩色文字像是蟋蟀的小夜曲那樣甜美,融入有些嗆人的煙味當中,給人的感覺如同一種混合了雪松與花果的香味的香水。一點墨跡暈染在信的最后,她的目光仿佛在其中和若有若無的煙味一起浮動,凝望著比遠方更遙遠的遠方。

    “而屬于這個時代的作品,想要創作出來就要舍棄更多的東西。而我們從來都沒有考慮過這一點,所以我們的時代一直都沒有作品。”

    我們文明的成長中,故事的傳播好像永遠都在變得更加便利,更加便利……沒有人想過要舍棄這一切,這一直以來我們都為之奮斗的東西。

    “我打算去試試。”她在信里說,“你明白的……內格。我必須去試試。只有我可以。我不指望我能獨自創造出什么,但是我相信,我的故事能夠像是若蟲那樣長大。每一次蛻皮后它都會變得更加豐滿,直到成熟的日子。它在日光下晾干自己的翅膀,得以飛翔。”

    “她的故事是留給走進這個城市的人的。她說,她想要每個走進這里的人感受到這里過去好像發生過什么,但深入地尋找時只會發現種種讓自己的猜想自相矛盾的痕跡。她把太多太多的可能性塞進了這座城市。故事的主角同一天可以出現在七百多個地點,上演七百多種結局。當他們因為這些矛盾而覺得這是一個人造的玩笑時,又會發現其中好像出現了真實不虛的證據……比如說,當他們查詢某件事情有沒有發生過時,發現了好像有記者報道過這個新聞。”

    內格瑞克里斯走在街道上,仿佛自言自語般地說道:“于是他們在走進了這座城市時就被困入了一個進行不可靠敘述的故事中,尋找這個故事的脈絡時又會重新塑造這個故事。后來的人不僅能看到作者最初締造出來的東西,也能看到那些曾經尋找過這些故事的人。”

    “她描述不出來這個時代的人,就讓這些人來自己扮演自己。她講不出這個時代的故事,就讓這個時代的人來自己演繹。”

    說到最后,他自己都笑了:“你們知道嗎?她一開始甚至不是作家,她更想要去學音樂。但當時因為沒有人來報名當作家,所以她一氣之下把自己的名字給填了上去……直到兩個月后,才有另一個人在那張表格上報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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