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隋郁對海森的感受很復(fù)雜。
他們之間的第一面并不愉快, 那次見面直接導(dǎo)致了隋司對隋郁的第一次拷問。
隋司和海森是一起長大的。同一天出生,同一個私人醫(yī)院,兩家父母相互認識。原本海森也能夠和隋郁從小相識, 但因為父親的頻繁出軌,母親曾帶她在澳大利亞住了好幾年。她回來的時候,隋郁已經(jīng)患上了面容失認癥。
有時候, 隋司帶隋郁去參加聚會, 斷代史的, 或者別的什么宴席,隋郁像落入怪物巢穴的人一樣恐懼。陌生人過來跟隋氏的子嗣搭話,為他解圍的往往是海森。
海森有一張?zhí)貏e明艷的臉。隋郁在照片上看到過海森的模樣;槎Y的合影如此般配, 海森站在兄弟倆之間, 挽著他們的胳膊。隋郁神情緊張冷漠,隋司和海森的頭輕輕靠在一起,他們笑得像走到童話結(jié)尾、永恒幸福的璧人。
“祝你們幸福。”當(dāng)時隋郁給的祝愿是真心誠意的。
大多數(shù)時候, 海森并沒有把他當(dāng)作特別的、需要戒備或者小心對待的人來看待。她有一種天生的本領(lǐng), 善于跟人相處, 總是能成為貼心和值得信任的那一個。也因此,隋郁不排斥她。但海森和大哥捆綁太緊了,這種無法分割的關(guān)系, 讓隋郁面對海森的時候總是忍不住警惕。
不過她是反對隋司拷問隋郁的,她堅持認為親人之間不可以用這種手段。在這件事情上,隋郁很感激她。
“我知道你不信任我。”海森說,“但我是為了阿司。請你救救他, 斷代史知道阿司對向云來做的事情了。”
努力壓制自己的不安, 隋郁扮演一個冷靜的角色:“注射阿波羅嗎?這難道不是斷代史的意思?斷代史想殺了向云來,向云來就是你們要找的人!
海森:“不, 是阿司想除掉向云來!
隋郁一怔:“說清楚點!
海森:“這跟你有一點關(guān)系。”
斷代史,以及與斷代史同類的反特殊人類組織,他們高看自身的存在,同時認為地底人或其他特殊人類是人類與地球發(fā)展史上的毒瘤。切割一個贅生組織,是絕對正確和正義的。就如同斷代史看不起地底人,DW協(xié)會憎恨狼人,恒星站否定地底人與半喪尸人……每一個反特殊人類組織,都將自己所反對的東西看作垃圾。
但這種歧視不可能獨立存在!捌缫暋本哂邢到y(tǒng)性,當(dāng)人過分抬高自身、否定它物,那他們否定的,必然不止“一個”它物。
斷代史起初是反地底人組織,但在近百年的經(jīng)營中,它吸收了許多來自其他組織的成員。成員們相互影響,各種思潮交織,即便如今斷代史不再是反特殊人類的機構(gòu),但高層人員中,深刻的思想烙印并未消除。
比如,有一些人就特別憎惡向?qū),尤其是水生生物?br />
隋司注定不可能進入斷代史的核心。這與他本人是否努力,能力是否強大,是沒有一絲一毫關(guān)系的。隋司花了幾乎二十年才認清楚這個事實:為什么能學(xué)習(xí)“顯武”的只有弟弟,為什么海森為了和自己結(jié)婚甚至做好了背叛家族的準備,為什么斷代史的聚會中,他總是受冷落的那一個。
但他仍有辦法改變——他擁有一個強悍的,名為“隋郁”的武器。
能通過無數(shù)次重復(fù)拆解和分割自己的精神體,學(xué)會顯武的哨兵并不多。隋郁天資卓越,但沒有隋司的陪伴和強制訓(xùn)練,他絕對不可能學(xué)習(xí)到47種武器。
而沒有隋司的“拷問”,他也不可能正常地融入社會,更不可能端著香檳酒杯,在觥籌交錯的宴席上扮演一個口訥的普通人。
隋郁必然會進入斷代史的核心,無論隋氏還是海森家族,都認可他的能力。而作為隋郁的韁繩,隋郁也因此得到了推開那扇大門的鑰匙。
所以他必須牢牢地控制住隋郁,任何可能讓隋郁海域和心態(tài)產(chǎn)生變化的因素,都必須立刻清除。
比如向云來。
比如一個讓斷代史高層念念不忘的“特殊向?qū)А薄?br />
“斷代史想找到向云來,也就是那個特殊的向?qū)А4_認他是否有特殊的能力,和他母親一樣的特殊能力。然后保護他,監(jiān)管他,或者把他訓(xùn)練為一個能夠直接為斷代史服務(wù)的人……更具體的,我不清楚。”海森說,“但阿司不可能容忍一個威脅他地位的向?qū)Щ貧w斷代史!
冷汗爬滿了隋郁的背脊。他在瞬間回憶起最近幾個月發(fā)生的一切。
斷代史不確定“孩子”在哪個地方,只曉得應(yīng)該藏匿于世界上某個特殊人類聚居區(qū)。他們把這個任務(wù)交給了隋氏兄弟和海森,并且點名隋郁去王都區(qū)——這個最大,最復(fù)雜,也最疏于管理的地方。隋郁需要一些成績,來向斷代史的人證明自己有資格進入核心層。
但隋郁從來不知道這些事情。代替他去了解一切、斡旋一切的,從來都是隋司。他安全地躲藏在哥哥的背后,一直如此。他不想跟人來往,連陌生人都不愿意見,隋司正好代替他看一切,說一切。
“……沒有什么女人寄回來的信件,也沒有什么隋家的老人渴望見到外孫一面!彼逵粽f,“你們給我的所有信息都是假的,除了‘那個孩子海域很特殊’,特殊到任何人只要見到他的海域,就能意識到他的不平凡。”
“我以為這些謊言你很容易就會識破。畢竟……畢竟那么多的漏洞!焙I粗暗闼坪,從來沒有懷疑過隋司的話!
海森:“本來一切都很順利。只要除掉那個莫名的向?qū)В惺虑槎寄芑貧w正軌!
隋郁難以置信:“海森,你在說什么?我們在談?wù)摰氖且粋無辜的人的生死。”
海森:“他……我是說,向云來,他太恐怖了。你不覺得嗎?”
她的明亮眼睛掠過一絲恐懼。向云來當(dāng)時覆蓋全城的精神力,當(dāng)然也入侵過海森的海域。
良久,隋郁才說:“所以,大哥想利用我和任東陽,找到向云來,并且殺掉他。這件事最終被斷代史知道了,他們決定放棄大哥!
海森:“可惜發(fā)生了一個任何人都沒想到的意外!
隋郁低聲道:“……我能看清向云來的臉!背聊,他抬頭看著海森,“我明白了。雖然斷代史的人帶走了向云來,但向云來現(xiàn)在一定是安全的!
“安全”。駕駛座的狼人回頭時,也這樣跟向云來說。
“在這里就安全了。”狼人咧嘴笑道,“不會有人能傷到你。”
此時的向云來,已經(jīng)抵達一座莊園。
他從不知道城郊山林中還存在這樣一個仙境般的地方。群山環(huán)繞,碧湖靜謐,有人恭敬為他開門,請他和任東陽下車。
駕車的是擄走兩人的狼人。他倆跟向云來與任東陽道歉。要論起態(tài)度的謙卑,面對任東陽的時候他倆的頭更低,姿態(tài)卑微如仆人。
一輛機車停在他們身旁,是剛剛一直跟隨在車后的血族。摘下頭盔,露出的是弗朗西斯科那張漂亮的臉龐。
向云來看不懂了:狼人和血族合作了?
弗朗西斯科大聲說:“放心吧,我已經(jīng)把秦戈和唐錯咬死了!
向云來:“……什么?”
回應(yīng)弗朗西斯科的是從上空傳來的聲音:“成事不足敗事有余!”
哈雷爾穿過頭頂樹蔭落地:“特管委的人通知我,被你咬傷的倆人剛剛已經(jīng)醒了!
弗朗西斯科愣了:“不可能啊,我咬的可是頸動脈,又撕又咬,整個走廊都是血。”
哈雷爾:“那你身上這么干凈?”
弗朗西斯科低頭看自己時,哈雷爾直接在他頭頂打了一拳:“我就知道你主動申請參與這次行動,肯定有貓膩!
弗朗西斯科小聲爭辯:“我很久沒有活體吸過血,沒咬準也正!
哈雷爾已經(jīng)轉(zhuǎn)身帶著其他人往道路盡頭走去。那座掩映在森綠樹影之中的房子透出古舊氣氛,任東陽當(dāng)先走出去,示意向云來跟上。
任東陽一點兒也不吃驚。他似乎很熟悉這里。
跟在任東陽身后,向云來察覺弗朗西斯科就走在自己身邊。金發(fā)的吸血鬼沖他飛快地擠了擠眼睛。向云來不理解這眼色的意義。
但他確實因為看到弗朗西斯科,而不再那么害怕了。
道路的鏡頭是一個往湖面伸展出去的平臺。這顯然是休憩的區(qū)域,但周圍除了他們之外再沒有其他人。
哈雷爾回頭對向云來露出微笑。向云來頭一次看到熱情和虛偽可以如此融洽地混在一個表情里。
“歡迎,向云來!惫谞栒f,“歡迎你來到斷代史的地盤!
向云來以為自己聽錯:“……斷代史?”
“因為隋司昏迷不醒,我現(xiàn)在暫時成為斷代史的中國區(qū)代表!惫谞柨戳搜凼稚系谋,“三個小時之后,特管委要召開特殊人類論壇的組織會議,我作為國際特殊人類機構(gòu)的代表,也要去出席。我們盡快結(jié)束談話吧。”
眼前絕不是一個可以信任的人。向云來閉口不言。他下意識看向弗朗西斯科和任東陽,這兩個他認識的人。
弗朗西斯科站在哈雷爾身后,裝作與向云來一點兒也不熟悉。但更異常的是任東陽。他徑直走到平臺邊緣,在木制長椅上坐下。狼人為他遞上香煙并點燃。他深吸一口后,看著向云來。
“有一個和你媽媽有關(guān)的故事,你想聽嗎?”任東陽說。
多年前,斷代史的成員在全球活動,聯(lián)合各個國家的反特殊人類組織時,他們結(jié)識了中國的警鈴協(xié)會。彼時,警鈴協(xié)會的會長譚笑宇與斷代史來往密切,彼此都很認可對方的宗旨。警鈴協(xié)會試圖尋找一個契機,從根本上斷絕哨兵和向?qū)Т嬖诘目赡苄;斷代史對這個目的深感興趣,他們給予譚笑宇極大的援助,無論是人力、技術(shù),還是經(jīng)濟。
可警鈴協(xié)會失敗了。譚笑宇死后,警鈴協(xié)會的聲勢一落千丈,即便之后出現(xiàn)了新的會長和成員,但斷代史對這些人的信任已經(jīng)不復(fù)存在。斷代史就此與國內(nèi)的反特殊人類機構(gòu)斷絕了聯(lián)系。
但譚笑宇與斷代史高層成員的友誼沒有斷絕。其中最關(guān)鍵的,就是譚笑宇與斷代史核心人物“獅牙”之間的友誼。
“‘獅牙’是我父親的代號!比螙|陽說,“父親死后,我繼承了他的代號‘獅牙’。但我對斷代史的事情沒有興趣,也從不參與。所以我的身份很多人都不知道,包括你的隋郁,和他的大哥大嫂。”
向云來一瞬間有種眩暈感。仿佛海域內(nèi)部,最深深處,有一股懷著憎恨的龍卷風(fēng)驀然生起。
它因為“獅牙”而爆發(fā)。
“這些跟我和我媽媽有什么關(guān)系?”向云來問。
任東陽:“小云,你的父親是譚笑宇的兒子譚月陽。他帶著羅清晨逃到加拿大之后,就住在我家!
第132章
初相識時, 任東陽是個閑得沒事的大學(xué)生。他說父母定居海外,自己則留在國內(nèi)上學(xué)。
向云來當(dāng)時并不覺得這個理由有什么漏洞:二十出頭的任東陽有獨居的寬敞房子,各種高檔家具齊全, 而且還有一輛完全屬于他的小車。一個富有,悠閑,同時無聊的靚仔。
他很快跟兄妹二人成了朋友, 不僅多次在家中接待他們, 甚至把自家的鑰匙交給向云來, 歡迎他隨時來玩。
更重要的是,他教會向云來什么是海域,什么是巡弋。
這些都是向云來信任他乃至憧憬他的基礎(chǔ)。
但此時此刻的向云來已經(jīng)深刻地從眼前人身上, 學(xué)會了懷疑。
他沒有立刻相信, 只是靜靜站著,與身邊所有人拉開一定的距離,繼續(xù)聽任東陽說話。
警鈴協(xié)會的譚笑宇在一次特管委和危機辦組織的行動中喪生, 協(xié)會也因此分裂四散。之后有忠誠的協(xié)會成員重新?lián)炱稹熬彙钡拿? 試圖繼續(xù)未竟的事業(yè)。他們找到譚月陽, 但譚月陽拒絕出任新協(xié)會的負責(zé)人。
他帶著羅清晨,通過特殊渠道偷渡到加拿大,和斷代史的“獅牙”見面了。
“獅牙”與譚笑宇相識于早年, 譚笑宇在特殊人類的狩獵場中解救過獅牙,而獅牙是引薦譚笑宇了解斷代史意義的人,兩人友情甚篤。譚笑宇的意外身亡后,獅牙把譚月陽當(dāng)做譚笑宇的遺物, 用心殷勤地接待, 甚至讓譚月陽和羅清晨住進了自己家。
任東陽就是在自己家里認識的羅清晨。
他那時候十來歲,個頭躥得比羅清晨還要高。譚月陽與斷代史或者獅牙出門去應(yīng)酬、玩樂的時候, 沒法流利說英文的羅清晨只能呆在家中。她對男人們扎堆的活動沒有興趣,那些場合里盡是陌生人,她寧可在莊園周圍散步發(fā)呆。任東陽常見到她。
一來二往,兩人成了朋友。
“你知道她生下你的時候多少歲嗎?”任東陽問。
向云來搖頭。
“19歲。”任東陽說,“她高中就跟譚月陽談戀愛。譚月陽比她大十十歲!彼粗蛟苼,帶笑問,“你有什么想法?”
向云來木然回答:“沒想法。”
現(xiàn)在的他已經(jīng)很難被激怒了。
但當(dāng)時知曉兩個人身份和年齡差異的時候,任東陽是憤怒的。直覺告訴他,這不是一段平等的感情。羅清晨懷孕過好幾次,來到加拿大之后她也仍是虛弱的,臉龐瘦削蒼白,會用渾不在意的腔調(diào)說:我也不想要,我還沒玩夠。
獅牙的家里常有斷代史的聚會,任東陽也并不是在什么商務(wù)論壇中才認識隋司的。兩個人從小就相識,只是絲毫不親近,因為獅牙與隋氏是斷代史中對立的兩派,溫和與激進。反倒是一直以中立姿態(tài)游離在組織核心之外的、海森的父母,與獅牙更親近一些。
羅清晨因此結(jié)識了海森的母親,貝沙。貝沙和任東陽的媽媽跟她聊天,說到那些小小的、夭折的生命,兩個女人都露出訝色。
羅清晨最后一次流產(chǎn)在18歲生日的第二天。當(dāng)時胎兒已經(jīng)成形,她的腹部隆起,實在無法隱瞞。她母親改嫁之后與繼父忙于生意,無暇管教她,察覺她身體的異樣之后,操起木棍打了她一晚上。棍子一次次重重落在她的腹部,昏迷的羅清晨被送去醫(yī)院,胎兒因此沒了。
她坐在異國的庭院里,用兩只手比劃著:這么大,我看到了,哇,一小團,都是血……
她原本很輕松地笑著,但在貝沙握緊她手的時候哭了出來。
任東陽在樹叢里徘徊。他應(yīng)該提醒母親和貝沙去參加下一個活動,但他走不出去。羅清晨壓抑的哭聲一直在他腦海里回蕩,以至于,形成了全新的夢境。
他常在自己的海域里遇見羅清晨。有時候兩個人說話,有時候會在海灘上散步。偶爾的,他臆想中的羅清晨會靠近他,嘴唇里呼出氣息。一個吻懸而未決,任東陽會從夢中驚醒。
睡夢時,海域總充滿真實的欲望。
但在這個細節(jié)的敘述中,向云來敏銳地察覺到一種刻意。
任東陽似乎在解釋,為什么他的海域里會有羅清晨的形象。但真正關(guān)鍵的是,為什么海域中羅清晨的虛像,居然有傷害海域主人自我意識的能力。
任東陽很會講故事,向云來非常了解這一點。他現(xiàn)在也在講故事,一個引人入勝的,帶著血和愛的故事。
狼人和弗朗西斯科聽得目光炯炯,唯獨哈雷爾連連呵欠。他要趕到特管委開會,不打算再忍耐任東陽慢吞吞的敘事,打斷道:“能不能說得簡潔一點兒?你只要告訴他為什么斷代史要得到他,保護他,就夠了。”
任東陽:“我喜歡慢慢講。”
骨翅嘭地從哈雷爾背后展開,他騰空而起:“那我不聽了!
“等等,別飛!比螙|陽提醒道,“這里是禁飛區(qū),路上有監(jiān)控。你別招來麻煩。”
哈雷爾一張臉青了又白,向云來甚至能看到他薄薄面皮下方瞬間鼓起的尖銳牙齒。但他最終還是收起骨翅,恢復(fù)尋常的容貌,一言不發(fā)地走路離開。臨走時他盯著弗朗西斯科,弗朗西斯科立刻說:“放心,我留在這兒,幫你盯著他們!
哈雷爾冷冷地從鼻子里噴出嗤笑。
血族長老離開之后,包括任東陽在內(nèi),所有人的姿態(tài)都松懈了下來。狼人靠在平臺的欄桿上分享香煙。弗朗西斯科則跳上欄桿蹲著,那姿態(tài)像一頭金毛的小貓。他問:“任,你對她表白了么?”
任東陽:“沒有。她對譚月陽死心塌地!
“噢……”弗朗西斯科失落地嘆氣,“如果你們在一起,我不敢想象這會是多么完美的愛情故事。”
向云來:“……”
弗朗西斯科察覺他的不悅,補充道:“我是說,你和羅的孩子一定不會像向云來這樣顛三倒四!
向云來:“是顛沛流離!挥玫狼,你閉嘴就行!
任東陽接著他的話說下去:“你生下來就注定會顛沛流離。你的外婆因為故意傷害罪坐了半年牢,出獄之后她就斷絕了跟羅清晨的關(guān)系,和丈夫遠走他鄉(xiāng),繼續(xù)做生意。羅清晨當(dāng)時是被誰照顧,你應(yīng)該知道吧?”
向云來:“我舅舅。我是說,向榕的父親!
向云來被舅舅領(lǐng)養(yǎng)之后,很快就明白,舅舅其實并不想收留自己。夫妻倆愿意留下向云來的最重要原因,是他們需要一個幫工去看護幼小的向榕。夫妻倆時常出門工作,雖然不知道做的什么生意,但作息并不規(guī)律。帶大向榕的確實是向云來。
“他們做的是特殊人類器官和人口買賣生意。”任東陽說,“當(dāng)然,并不是上家和下家,只是轉(zhuǎn)運的某一環(huán)。偶爾的,他們也會把一些特殊人類介紹給上家,中介費還是很可觀的!
向云來臉色蒼白。他想起向榕和自己決心逃離的直接原因,是這對夫妻打算把向榕賣掉。他們當(dāng)時年幼,從來沒想過,夫妻倆到底是從哪里認識的人販子。
“把這個生意介紹給羅清晨‘哥哥’的,正是譚月陽。”任東陽說到這里,像是實在按捺不住惡意,終于大笑出聲,“那個男人早就想把羅清晨占為己有,羅清晨居然還死心塌地地以為,他倆是真愛!”
即便住在哥哥家中,羅清晨也是無家可歸的。那不算她的家,而是繼父的家,沒有血緣關(guān)系更沒有一點兒親近和憐惜。但她必須。簩W(xué)校、社區(qū)和派出所會定期回訪,確保她正安全穩(wěn)妥地呆在一個被保護的地方。
而不是在外頭流連,跟譚月陽之流見面。
羅清晨始終沒有說出誰讓自己懷孕。這件事稀里糊涂地過去,她想盡辦法跟譚月陽聯(lián)系。譚月陽在電話中說:等你高中畢業(yè),我們就遠走高飛。
羅清晨因這個承諾而充滿了希望和勇氣。
高中畢業(yè)的暑假,“哥哥”不停攛掇她出門打工,而那些總是關(guān)注她動向的人們也消停了。羅清晨趁“哥哥”出門,實施了逃離計劃。
一切都很順利,她輕易地撬開他的房間,輕易在床底下找到他準備用來結(jié)婚的3萬塊錢,輕易地帶走他忘了拿的手機,就這樣帶著行李,離開了家。很久之后,羅清晨才知道當(dāng)年的“輕易”,全都是譚月陽為了帶走她而設(shè)計的局。名義上的哥哥樂得擺脫她,自然爽快地答應(yīng)了這個計劃。
“沒有人愛她!比螙|陽說。
向云來怔怔地看著任東陽。
不對,不可能。他想起在自己的海域里,羅清晨曾經(jīng)斬釘截鐵地說過,他是父母相愛才生下的孩子,他讓他們感到幸福。
不可能。這不是事實。
“譚月陽之所以要這樣做,目的就是把羅清晨和她家庭切割開來。確保他得到的,是一個完全聽從他、順服他,而且即便徹底消失也不會有后顧之憂,更不會有人尋找的女孩!比螙|陽說,“二十多年前,一個特殊人類,一個女孩,在這片土地上消失,是再尋常不過的事情!
終于抽完那根煙,任東陽把煙頭丟進身后的湖泊里!傲_清晨很特別。”他說,“她可以把自己的精神力切割出一部分,扎進你的深層海域里,留下一個不能抹除的幻影。你看見過的,對吧?”
他點了點自己的腦袋,又指著向云來。
在場的所有人,只有向云來明白任東陽在說什么。
“這是一種很恐怖的能力!比螙|陽說,“小云,你比任何人都懂!
譚月陽一開始并不清楚羅清晨的能力。他只把她當(dāng)作一個容易被哄騙的漂亮女孩,干凈純真,適合消遣。但譚月陽自己也是向?qū)АA_清晨把自己的特殊能力告訴他之后,他立刻意識到,眼前的女友是一座非同凡響的金礦。
他的父親,警鈴協(xié)會會長譚笑宇,不同意手底下的任何人涉足特殊人類買賣市場。但總有人偷偷地干這事兒,譚月陽輾轉(zhuǎn)通過王都區(qū)的人,聯(lián)系到了一個特別的買家。
買家所在的家族在百來年中,不斷在家族內(nèi)部進行篩選:只有哨兵和向?qū)Р拍苷匠蔀樗麄兊募胰,若是生出普通人類,則會被家族除名。對方也是斷代史核心高層里,最推崇哨兵與向?qū)н@兩個種族的人物。但他們家中已經(jīng)很久沒有誕生過能力卓絕的向?qū)。他們渴望一個優(yōu)秀的向?qū)В绕涫桥韵驅(qū)。只要配合飼育所的技術(shù),他們一定能得到夢想中的更出色的孩子。
“那個人姓隋。”任東陽笑道,“有趣吧?隋司想殺掉你,因為你是足以威脅他地位的向?qū)。但他倆的父親,卻想擁有羅清晨。當(dāng)時隋司也才幾歲,但他們已經(jīng)斷定他不會有什么大的出息。隋氏太想要羅清晨了,他們給譚月陽開出了一個驚人的價格!
向云來以為自己會因為憤怒或別的什么情緒而無法保持冷靜。但他的病癥保護了他。他聽著這些,像看戲臺上的演出,偶爾會動容,但大多數(shù)時候,心里沒有波瀾。
只有很深很深的死水,沉默的,冷冰冰的。
“你的父親獅牙和隋氏是對立的兩派。”向云來說,“他提前知道譚月陽和我媽媽的行蹤,截留了他們。所謂的應(yīng)酬……不是應(yīng)酬,是談判和……”
“……和兜售!比螙|陽贊許地點點頭,仿佛很為向云來的反應(yīng)欣慰,“譚月陽很精明。羅清晨只聽他的話,所以他控制著羅清晨。他到加拿大之后,不到半年,幾乎全世界的特殊人類收藏家都知道他手里有個特殊的向?qū)。在地下市場是,羅清晨的代號是Morning,她標價八位數(shù)。”
向云來一個字都說不出口。
任東陽沉默片刻,抬頭看著向云來:“譚月陽想賣掉她,隋氏想得到她,隋氏的死對頭,我的父親,想找機會拉攏她。而我,只有我,小云。只有我,想救她。”
連狼人都為他的話而動容,在向云來身后發(fā)出低沉的喟嘆。弗朗西斯科已經(jīng)開始抹眼淚,用向云來聽不懂的語言嘀咕著什么。
一個是救世主,一個是受苦的人。多么深情的表白。
但向云來開口時,語氣和平時一樣冷冰冰,沒有一點兒親昵的溫度:“不,我不信你。”
他的這句話,透過哈雷爾安設(shè)在長椅下的竊聽器傳到了血族長老耳中。哈雷爾在周圍的嘈雜人聲里,不禁露出笑容。
離開禁飛區(qū)的哈雷爾騰空而行,很快抵達了特管委。他換好衣服便進入會議室,左右逢源。今日是特殊人類論壇的重要會議,關(guān)鍵人物都到場了。哈雷爾戴著隱藏式耳機偷聽任東陽和向云來的對話,偶爾看一眼斜前方。
隋氏集團的位置上,“隋司”的名牌后方,還沒有人落座。
開會的時間到了,會場逐漸安靜。主持會議的,是尚未被組織委員會除名的蔡易。他在臺上看了看場中唯一空著的座位:“隋氏集團沒人參會嗎?”
議論聲嗡嗡響起。消息靈通的人在低語:“隋司不是昏迷不醒么?”“我聽說已經(jīng)成植物人了!薄澳菦]有,就是精神不好嘛,出不來!薄澳鞘撬掀藕I嫠麃?”
人們左右張望,沒看到那張顯眼的明艷臉龐。
會議室的門被人從外頭推開了。有人大步邁進來,先對臺上的人點頭致意,隨即走向“隋司”的位置。
把那張名牌抽走,高大的青年按下面前的麥克風(fēng)開關(guān):“下午好。我是隋郁,從今天起,我將代替隋司成為隋氏集團的代表,參與論壇的組織會議。”
第133章
在場不少跟隋司有私交的人都聽過隋郁的名字, 但從未見過這位傳說中的“弟弟”。
兄弟二人長相很相似,這做不得假。蔡易扭頭去看湯樂人,湯樂人對他點點頭, 示意沒關(guān)系。蔡易便明白,隋郁已經(jīng)跟湯樂人溝通過,這是湯樂人允許的。
會議討論的是接下來的工作安排, 散會后隋郁去找湯樂人。湯樂人把他帶到休息室, 開門見山:“你大哥現(xiàn)在怎樣?”
隋司幾小時前剛剛從昏迷中醒來。人是沒有什么問題, 但不能正常地說話溝通,反應(yīng)很慢,畏懼外界的聲音。用海森的話來說, “他變得有點像你”。而讓隋郁代替他來參加會議, 是海森跟湯樂人溝通的。
湯樂人點了點頭:“你還有很多要熟悉的事情。”
隋郁應(yīng):“是的,湯委員長!
湯樂人臉上掠過一絲不悅。他知道隋司的弟弟不擅長與人溝通交流,但見到眼前青年面對自己時依舊面無表情, 不由得心生不滿。隋郁的不卑不亢, 落在他眼里反倒是一種倨傲。他語氣突變冷淡:“我派人去探望探望!闭f罷揮手讓隋郁離開。
哈雷爾也沒有走, 一直在會議室外頭的走廊陽臺上等著,見隋郁出來,立刻沖他揮手。
隋郁對此人十分厭惡, 根本不愿意搭理,只當(dāng)沒看見。
“我知道向云來在哪里!惫谞栃χf。
他摘下耳機,遞給走過來的隋郁。隋郁接過耳機,在身旁的綠植葉片上擦了又擦, 放在耳邊聽。
果然是向云來的聲音。
只聽得見聲音, 看不到向云來的臉,隋郁的厭惡感沒有那么強。他對這聲音感到一絲懷念, 還有惆悵,但此時聲音中隱含的憤怒和焦慮令他皺起眉頭。
向云來正在情緒激動地跟人爭執(zhí)著什么。
而在一連串的混亂聲音之后,耳機一片靜寂。隋郁陡然不安起來:“他在哪里?”
哈雷爾:“我聽隋司說,你已經(jīng)答應(yīng)他跟向云來分開了。他人在何處,跟你有什么關(guān)系?”
隋郁不想跟哈雷爾解釋這么多:“告訴我他的位置!
哈雷爾:“你是隋氏的代表,但你現(xiàn)在還不算斷代史的代表!
隋郁:“斷代史在中國的代表人物,不是你和我哥哥么?怎么,你也想把我拉進你們的游戲里?”
哈雷爾:“現(xiàn)在多了一個。你認識的,任東陽!
他說出任東陽的身份,還有“獅牙”這個名號在斷代史核心層里的意義。得知“獅牙”與父親同級,而任東陽正是新的“獅牙”,隋郁難掩驚訝。
“我不喜歡任東陽!惫谞栒f,“他雖然繼承了這個稱號,但他沒有任何根基,不值得信賴!
隋郁警惕起來。哈雷爾是不會輕易與人結(jié)盟的,當(dāng)初跟隋司交好,是因為他渴望在國內(nèi)的特殊人類管理人員中占一席之地。而隋司跟哈雷爾關(guān)系好,不代表哈雷爾會信任隋郁。隋郁不言不語,示意哈雷爾跟自己走。
在隋郁的車上,哈雷爾直截了當(dāng):“和我合作,除掉任東陽。我會幫你解救向云來。”
隋郁:“抓走向云來的是任東陽?”
哈雷爾告訴隋郁,當(dāng)初任東陽被隋司擄走,參與行動的正是狼人和血族。國內(nèi)有一些狼人是隸屬于反特殊人類機構(gòu)的,他們游離在狼人協(xié)會之外,并且只聽從斷代史的命令。但王都區(qū)地陷事件之后,任東陽出現(xiàn)了。
他通過二六七醫(yī)院的內(nèi)鬼輾轉(zhuǎn)聯(lián)系上哈雷爾,并表明了自己的身份。哈雷爾與斷代史總部一核對,很快確認了任東陽的身份。隋司的權(quán)限被取消,任東陽反倒成為能夠指揮斷代史成員的領(lǐng)袖人物。
隋郁:“……地陷之后?為什么是地陷之后?他的精神體和海域異變已經(jīng)持續(xù)一段時間了,為什么當(dāng)時不聯(lián)系……”
哈雷爾抬手打斷他的話:“這些問題我無法解答。但我可以告訴你,他現(xiàn)在的狀態(tài),跟之前在你們家地下室被拷問的狀態(tài)很不一樣。我看不到精神體,也不知道他海域怎么回事,但是他氣息平穩(wěn)了很多,看起來是個正常人了。”
精神體和海域若發(fā)生異變,怎么可能在一次地陷中恢復(fù)正常?隋郁想起來了,地陷中唯一與任東陽的海域密切相關(guān)的事件,是向云來瘋狂的巡弋。
是那些頻繁的、強制性的巡弋,改變了任東陽海域里的某些東西么?
隋郁問:“向云來在斷代史手里不會有危險,斷代史想得到向云來的巡弋能力,他們不會傷害他!
哈雷爾:“但任東陽恨向云來的母親。”
隋郁不禁坐直:“誰?”
哈雷爾:“羅清晨,你聽過這個名字嗎?”
隋郁曾在拷問的視頻中聽過隋司詢問任東陽,他搖了搖頭。
哈雷爾轉(zhuǎn)動手上的戒指。他在權(quán)衡。漫長的幾分鐘過去,他似乎認為跟隋郁開誠布公會更便于兩方合作:“斷代史的記錄里,羅清晨有一個特殊的能力,她會在別人的海域中留下自己的形象,并且持續(xù)不斷地影響對方的認知。任東陽就是被他影響的人之一。”
“被她影響,就要恨她?”隋郁不解,“這個影響……難道不是轉(zhuǎn)瞬即逝的嗎?”
哈雷爾:“當(dāng)然不是!
隋郁臉上的促狹笑容漸漸消失。一種冷沁沁的寒意控制了他的四肢,他不得不讓自己的聲音保持正常,不要發(fā)抖,不要在這個奸狡的吸血鬼面前暴露漏洞。
“……她讓任東陽保護向云來?”
此時的向云來正被弗朗西斯科護在身后。他腦袋嗡嗡作響,緊緊按著自己的手臂。手臂上是被狼人咬出來的血洞。
狼人從任東陽那里得到的指令是:如果向云來失去冷靜,開始入侵他的海域,狼人就要立刻襲擊向云來。
抓傷他,咬傷他,都可以。只要讓向云來因為劇痛失去巡弋能力就行;傷成什么樣都沒關(guān)系,只要不斷氣就行。
如果不是弗朗西斯科在場,向云來的胳膊必定被他們咬斷。
向云來一直都能維持冷靜,但任東陽說的那些話令他的情緒失控了。他釋放了自己的精神力,就像之前他做過的那樣,輕而易舉地踏入了任東陽的海域。
站在那片孤島上,他不理會身邊的任東陽,直接往岸上跑去。羅清晨就在礁石上站著,看見他靠近,再次重復(fù):“出去!”
“告訴我,我出生之前發(fā)生了什么?我是怎么來的?你怎么從加拿大回到中國?你身上發(fā)生了什么,媽媽!”他抓住羅清晨的手腕,發(fā)現(xiàn)二十多歲的自己已經(jīng)比羅清晨更高了。他在瞬間還想起,任東陽說羅清晨是19歲時生的他。
眼淚像從胸口涌出來一樣無法遏制。他現(xiàn)在比羅清晨還要大,他已經(jīng)活得比羅清晨還要久了。
向云來確信,撫摸他臉頰、笑著看他的,絕對不是任東陽臆想出來的幻象。
羅清晨在他人海域中留下的印記,是帶著她本人特征和記憶的。向云來剎那間明白,為什么斷代史的人渴望得到羅清晨,她的能力太特殊了。
“別問我!绷_清晨抱著向云來,在他耳邊說,“別在這里問我;氐侥愕暮S,去找我。你能找到的,對嗎?”
向云來:“我見過你,在我自己的海域里。在我的深層海域……”
羅清晨:“是的,我總是寄生在別人的深層海域里。只有足夠特殊的時刻,他們才會意識到我的存在!
向云來一怔:“那你現(xiàn)在為什么會在這里?這是淺層海域!
羅清晨:“任東陽的海域經(jīng)歷過很多次粗暴的巡弋,之后又被人不斷踏入,他的海域秩序完全被破壞了。無論深層淺層,都是一片混亂。你現(xiàn)在看到的景象還算正常,因為這是我來維持的!
向云來沒有聽懂。
羅清晨再一次靠近他的耳朵:“小云,我是任東陽海域的主人。”
就在這時候,狼人咬穿了向云來的手臂。另一個狼人擰著向云來的脖子,要對他的臉頰下嘴時,弗朗西斯科搶過向云來,把他護在身后。
“任,冷靜點。我們大家都冷靜一點。”金毛吸血鬼的聲音變得與他平時清亮灑脫的嗓音不太一樣,嘶啞低沉,尖利的犬齒長到嘴唇無法包住。
他直視任東陽,同時警惕著圍過來的兩個狼人,手還要按在向云來的胳膊上為他止血,實在是他人生——血族一生中難得的忙碌。
“我很冷靜!比螙|陽仍坐在長椅上,“是你的朋友不夠冷靜。小云,在這里,你要搞清楚誰才是主人!
弗朗西斯科:“在哈雷爾回來之前……”
任東陽:“你也一樣。哈雷爾沒有權(quán)利命令我,也不可能管理我。記住了,別用他來壓我!
向云來惦記著羅清晨說的那句話,拽了拽弗朗西斯科的衣袖。吸血鬼把他攙扶起來。狼人咬的不是要害,血漸漸止住了。
向云來臉色蒼白,決心先低頭:“對不起,任大哥!
在場的所有人中,任東陽確實是最冷靜淡然的。他命令狼人把向云來帶走療傷,自己則繼續(xù)坐在湖邊抽煙。離開時,向云來回頭又看了他一眼。
那是非常怪異的、其他人都看不見的景象:一個巨大的、幾乎能覆蓋半個湖泊的異形水母正懸浮在任東陽頭頂,觸絲像繩索一樣纏繞在任東陽的軀體和脖子上。那水母比他在病房中見到的還要可怕,從腹部進食口中伸出來的,是無數(shù)根黑色的人類手臂。
向云來打了個寒顫。
攙扶他的弗朗西斯科干脆一把將他打橫抱起:“快走快走!他要死了!”
接受了緊急處置之后,向云來的傷口被妥善包扎了起來。這個地方有好幾座宅院,向云來躺在推車上,暈頭轉(zhuǎn)向,不知道自己究竟到了哪里。被安置在觀察室里之后,弗朗西斯科無法再靠近他。
但吸血鬼不肯離開,執(zhí)拗地賴在走廊上,隔著窗子觀察向云來,并跟那兩個兇神惡煞的狼人閑聊:“你們斷代史好富啊,這簡直就是個小型醫(yī)院。發(fā)工資嗎?發(fā)多少?我們血族沒有工資,這是不是違法?”
聲音隱隱約約傳來,向云來閉上了眼睛。
他落入自己的海域。當(dāng)然,此時海域的景象跟任東陽海域是一模一樣的。
他在礁石上找到了羅清晨的影子,但無法交談;仡^時,另一個更生動的羅清晨正踏水而來。
意識到眼前的并非自己想象的影子,而是母親在自己幼年時嵌入的一個記憶,向云來胸口陡然發(fā)熱。
“媽媽!彼吐曊f。
羅清晨圍著另一個羅清晨看了半天:“這是我放在任東陽海域里的!彼ь^看著向云來笑,“怎么樣,任東陽這些年,有好好照顧你吧?”
向云來張口結(jié)舌。即便面對并不真實的母親,他也沒法說出事實。
“你對他做了什么?”他岔開話題。
“我讓他保護你。不惜一切保護你,犧牲自己保護你,無論你在世界上什么地方,他都要趕到你身邊去。無論他自己想做什么,都必須放棄,以你為優(yōu)先!绷_清晨露出笑容,一種得意的欣喜,“我贈了他一個只有死亡才能擺脫的枷鎖!
第134章
羅清晨所講述的往事, 乍聽起來跟任東陽說的沒有什么差別。
她那時候長途跋涉,在異地又水土不服,病了好幾次, 人看著虛弱蒼白,眉眼愈發(fā)顯得清雋。又因為寄人籬下,不能暴露真實性格, 她一直溫柔順從, 別人說什么她就做什么, 誰跟她搭話都好聲好氣地回答。
她學(xué)習(xí)很差,英語只懂最簡單那幾句,英文報紙更是一點兒也看不懂。任東陽把她當(dāng)做一個新鮮的朋友, 總是從外頭給她帶各種各樣的中文書報。羅清晨原本不喜歡看字, 但實在無聊,任東陽拿回來什么她就仔仔細細地看什么,看完了還會跟任東陽討論。
畢竟在人生地不熟的別人家里, 能跟她好好聊上天的, 也只有年紀相差不多的任東陽了。
這樣的她讓任東陽產(chǎn)生了錯覺。一個好看的, 溫順的女孩,喜歡跟自己聊天說話,自己帶給她什么她都高高興興收下。況且任東陽長相英俊, 從小就被憧憬的目光包圍,他解讀出羅清晨的想法:她喜歡上了比譚月陽更富有魅力的自己。
這錯覺足以讓十幾歲,但已經(jīng)有過戀愛經(jīng)驗的任東陽興奮。他的女友或男友都是比他小的,他從未跟來自異鄉(xiāng)、比自己大幾歲, 而且看起來這樣脆弱易碎的女孩交往過。
他在那段時間變得十分謹小慎微, 無師自通地學(xué)會了如何溫柔地呵護一個人。
變故發(fā)生在半年后。譚月陽把Morning的存在張揚開來,又有斷代史高層愿意出高價買下她的神秘傳聞, 羅清晨的身價水漲船高。“獅牙”坐不住了。
“我起初也以為,斷代史里面有好人,比如獅牙和他的夫人孩子。”羅清晨說,“但獅牙和其他人也沒有什么不同。他收留我們,只是為了把我截留在他的手里。他一開始并不知道我的能力,譚月陽也不肯告訴他。但他后來終于打聽到了。所以他不想把我賣給任何人!
她講的話其實斷斷續(xù)續(xù),像一段陳年的錄音,時時出現(xiàn)卡帶的跡象?◣У臅r候她會?冢聊鼗貞。向云來一點兒也不敢催促,始終耐心地聽。
獅牙和隋郁的父親是對頭,兩方在斷代史的管理和發(fā)展上各自堅持不同的立場。而他倆都是向?qū)。如果其中一人得到了羅清晨,必定會利用羅清晨的能力去影響另一方的立場。這對他們而言,絕對是災(zāi)難性的。
至少在那時候,他們?nèi)詧?zhí)著于爭奪羅清晨,而不是殺死她。
獅牙爭奪羅清晨的方式并不是金錢。他和妻子在相處中察覺到,羅清晨和譚月陽之間的感情岌岌可危。
羅清晨十六歲時被英俊、富有的譚月陽吸引,無家可歸時也是譚月陽給了她唯一的承諾,她死死抓住譚月陽,就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但來到加拿大的半年里,譚月陽迅速在獅牙的安排下?lián)碛辛撕脦讉伴侶,而羅清晨對此一無所知。他周密地瞞著羅清晨,因為在賣掉羅清晨之前,羅清晨仍是他手上最重要的東西。
獅牙動用了自己的兒子。
任東陽肩負著離間譚月陽和羅清晨兩人感情的任務(wù)。他很樂意接受這個并不困難的任務(wù),并信誓旦旦跟父母保證:這很容易完成,因為羅清晨喜歡我。
他繼續(xù)親近羅清晨,開始故意釋放再明顯不過的好感。同時,他假裝不經(jīng)意地透露了譚月陽的事情。
“那是我第一次巡弋……不對,入侵他的海域。”羅清晨說。
出乎任東陽意料,羅清晨一點兒也不憤怒,反倒對任東陽生氣。她在憤怒中強行入侵了任東陽的海域。在她試圖執(zhí)行拷打的時候,海嘯發(fā)生了,她不得不立刻離開。
這個舉動讓任東陽很震驚。羅清晨的行為完全顛覆了任東陽的印象。他想象中的溫柔少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豹子一樣兇悍的女人。
聽到這里,向云來不明白:“你當(dāng)時知道任東陽目的不純嗎?為什么譚月陽對你不忠,你還要遷怒任東陽。”
羅清晨:“我當(dāng)時不知道任東陽想什么。小云,人在那種環(huán)境中,是很難時刻保持警惕的,太累了。我畢竟在他們家住了半年,他們對待我不算差,我怎么會想到他們試圖利用我做事情?任東陽……我感受到他喜歡我。但那種是……”
向云來:“對寵物的喜歡。”
羅清晨一怔,點頭道:“對……對的,就是那樣。你怎么知道?”
向云來:“他一直這樣!
羅清晨的表情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那種面具般的滿足逐漸消失,憂愁綴在她的眼角:“小云,他對你……”
“他對我很好,非常好!毕蛟苼聿⒉淮蛩愀赣H細說這些年來任東陽對自己做過的事情,他繼續(xù)問:“譚月陽那樣對你,你不生氣嗎?”
羅清晨:“他被獅牙蒙蔽了!
向云來:“……媽媽!
羅清晨的語速變快,竭力解釋:“他真的是很好、很好的人,從我們認識的時候開始,他就很關(guān)心很照顧我。都是因為獅牙,是獅牙讓他變成……”
“能跟比自己小十歲的未成年女孩上床,他是什么好東西啊!”向云來失控大吼。
他對父親只有稀少的印象,小時候的每一次見面,他說不上期待,但也有過高興的時刻。父親并不會給他帶來什么禮物,見面也只是跟他聊幾句無關(guān)輕重的話,內(nèi)容尋常得向云來長大后一點兒都記不起來。
但那是“爸爸”。
這個稱呼是所有小孩的勛章和盾牌。他擁有“爸爸”,就可以挺起胸膛去談?wù)摚梢栽谑艿狡圬摰臅r候用它威嚇別人。
長大后,向云來隱約猜到父母感情應(yīng)該不和,否則不會一直分居。羅清晨很少對兒子提起這個父親,后來住進向榕家,舅舅舅母時常懷疑羅清晨跟他父親勒索錢財。這種詆毀縈繞著向云來,他愈發(fā)懷疑起父母之間的關(guān)系。
現(xiàn)在的向云來很清楚父親并不中意自己,也不中意羅清晨。他對父親這個身份完全祛魅,不再有任何期待。
但他不能夠忍受,譚月陽竟然曾打算賣掉羅清晨。
他不知道此時自己的憤怒,究竟是針對譚月陽還是羅清晨。他繼續(xù)吼叫:“他想賣掉你,這是真的吧?他根本沒把你當(dāng)作一個人來對待,你還替他說話?”憤怒到頂點,他甚至開始傷心,“你還要騙我,你說我是你們相愛才……”
“我不能懷疑他。”羅清晨看著自己的孩子,“小云,我不能這樣做。”
向云來:“為什么?”
對只是一個虛像的羅清晨來說,確切表達自己的想法,太過困難了。她猶豫了很久,吃力地說:“我在他的船上,我只能跟著他走。把他推走了,我一個人在加拿大,我能怎么辦?”
向云來怔怔看著母親,說不出一句話。
“后來發(fā)生了一件事!绷_清晨說,“獅牙想讓任東陽跟我生孩子!
向云來失聲:“什么?!”
羅清晨曾失去過幾個譚月陽的孩子,尤其是最后一個,過程慘烈,她自己也身心受創(chuàng)。這原本只是羅清晨跟獅牙妻子、貝沙分享的秘密,是女人之間的私語。但獅牙很快就知道了。他告訴任東陽:羅清晨仍對失去孩子耿耿于懷,你如果和她制造出一個孩子,那么你們之間就有了比譚月陽更緊密的聯(lián)系。
任東陽沒有答應(yīng)。
他動機不純,但卻不想因為這種目的而跟羅清晨發(fā)生關(guān)系。他是正統(tǒng)的花花公子,可以浪蕩,可以濫交,但那種愉悅的行為,不能跟生育目的扯上聯(lián)系。這不符合他的喜好,太粗暴也太無聊了。
獅牙找來了家族中另一個年輕人。
羅清晨在昏沉中聽見爭執(zhí)聲,醒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衣衫不整。她想起的是早餐之后喝下的那杯有一點兒怪味的熱茶。一個青年同樣衣衫不整地從她身上爬起來。羅清晨忽然一凜:她的褲子被褪下,一切正準備發(fā)生。
爭執(zhí)聲來自破窗而入的任東陽。他毆打了那個男人,跟沖進來的仆人與父親激烈爭吵。他用自己的衣服抱住羅清晨,試圖從窗口跳出去。
但羅清晨緊緊地抓住窗簾,說:等等。
那是她第二次入侵任東陽的海域。同時被她踏足的,還有在場所有向?qū)c哨兵的海域。
龍卷風(fēng)一樣的怒氣,在瞬間擊倒了每一個羅清晨能攻擊的人。她因為憤怒而渾身發(fā)抖,又因為恐懼而手腳冰涼。有一個女仆是普通人,她抄起花瓶朝羅清晨砸下,羅清晨頭破血流,順著窗戶摔在了院子里。
重要商品被侵害,譚月陽憤怒不已。試圖買下Morning的收藏家們很快得知了獅牙對羅清晨做的好事——這當(dāng)中當(dāng)然少不了獅牙那個死對頭推波助瀾。Morning那時候是人口市場的大熱門,而收藏家們都是有權(quán)有勢的人,重重壓力之下,獅牙不得不把羅清晨交了出去。
這次意外事件改變了羅清晨的歸屬。她原本屬于譚月陽,寄住在獅牙家里。但在幾個大買家的斡旋下,她住進了一個中立人物的家中,等待著人們決定她最后的去向。
“我記得那個家里有個很漂亮的小姑娘。”羅清晨比劃,“混血兒,非常漂亮,她叫海森。”
“……我知道她!毕蛟苼碚f,“她家也是斷代史的核心層!
“對!绷_清晨開心地牽著向云來的手,“你和她是朋友嗎?”
向云來:“不。她是……她是我朋友的嫂嫂!
羅清晨:“噢,原來是這樣。我跟她的媽媽是朋友,你認識嗎?她叫貝沙!
向云來不認識,但他在襲擊隋司、蘇醒之后,聽秦戈說過秦小燈和邵清被帶走的原因。
“她也不是好人!毕蛟苼碚f,“她想把我的朋友當(dāng)作她的收藏!
羅清晨:“你的朋友是鳥類精神體?”
向云來一怔:“對。”
羅清晨:“貝沙喜歡收集鳥類精神體,而且她不喜歡收集骨頭、眼球、頭發(fā)這種東西。她收集的一定是人!彼D了頓,帶幾分得意,“看來我的影響還沒有消除!
這句話讓向云來生出了新的恐懼。
“‘收集擁有鳥類精神體的人’,這個想法是我嵌入她海域的。”羅清晨笑著說,“有二十年了吧,她一直都在做這個事兒呀。”
第135章
羅清晨對譚月陽的期望, 是在這一次轉(zhuǎn)手中徹底消失的。
她以為譚月陽知道獅牙對她做過什么之后,至少會因為心疼或者愧疚而作出補償。然而沒有。她告訴譚月陽這件事的時候,就是兩個人在加拿大見的最后一面。獅牙賠償了譚月陽一筆錢, 譚月陽那時候也意識到,羅清晨是個燙手山芋,他無法掌握, 于是干脆讓了出去。
就像放棄一件不再有意義的舊家具。
羅清晨住進了新的地方。沒有人問過她的意愿, 沒有人征求她的想法。他們轉(zhuǎn)移她的時候, 還要先給她注射讓她持續(xù)昏睡的藥劑,確保她不會因為害怕而作出什么別的事情。
羅清晨后來才知道,她在憤怒中入侵了獅牙那些人的海域, 這種粗暴的踐踏令他們恐懼她。
她昏沉了很久, 直到在貝沙面前痛哭過幾次,貝沙才因為心疼她,中止了藥物的注射。
羅清晨那時候發(fā)現(xiàn)腹中有了新的胎兒。她起初并不想生下它, 但這或許是她最后一次擁有孩子的機會。羅清晨非常猶豫, 貝沙說服她:你需要一個真正的家人。
這句話對羅清晨來說, 勝過一切理由。
而因為懷孕,她更不能輕易使用藥物。對她的監(jiān)管因此變得更加嚴密。但貝沙對她和對這個孩子關(guān)愛有加,還承諾在孩子出生之前, 她可以一直和自己住在一起,絕不會有人來打擾她。“我是你的朋友!必惿碃恐_清晨的手,“你可以相信我,Morning。”
羅清晨在秋季生下了向云來。當(dāng)然, 那時候向云來還不叫向云來。羅清晨喊他“小云”, 因為在困囿的日子里,她最大的樂趣就是看著天上飄來飄去的云打發(fā)時間。
小云是一個向?qū)? 這讓貝沙他們很高興。這種喜悅超出了“朋友”應(yīng)有的界限,她看小嬰兒圓嘟嘟的臉龐,目光有一絲貪婪。
羅清晨從未相信過貝沙的“朋友”之言。從她被轉(zhuǎn)手的那一刻起,她對周圍的所有人都含著永恒的警惕。他們是不可信的,但在她有能力逃離之前,她只能依賴他們,保全自己。
在這個家里,她制造了一個小小的幫手,海森。
海森的精神體是鯨鯊,羅清晨不止一次贊美她的鯨鯊,海森很喜歡親近她。有時候,海森會帶著玩偶來找她玩耍,羅清晨讓海森趴在自己肚子上去聽胎動,次數(shù)多了,海森一見面就會撲過來,把耳朵貼在她的腹部。
貝沙很警惕海森和羅清晨的交往。但為了讓羅清晨放松警惕,她又不能夠阻止海森和羅清晨親近。于是每次海森出現(xiàn),貝沙都會緊隨其后。羅清晨任由海森靠近,她會在海森撲過來的先擋住她,然后撫摸她的腦袋,讓她的耳朵貼近自己。
這個隱蔽的動作,足以制造出數(shù)秒的空隙,讓羅清晨趁虛而入。
羅清晨反復(fù)多次踏入海森的海域。海森年紀小,海域尚不成熟,以為海域中出現(xiàn)羅清晨的影子是正常的,畢竟海域里還有她父母的幻象。
羅清晨給她的暗示并不復(fù)雜:Morning和她的孩子很可憐,你很善良,你決定悄悄地幫他們。
海森忠實地依循了自己內(nèi)心。她絲毫沒察覺異樣,當(dāng)然,貝沙和她的父親也沒有。
海森的父親在斷代史中的代號是“蛇尾”。羅清晨被蛇尾接管之后沒多久,貝拉因為蛇尾的頻繁出軌而與他爆發(fā)爭吵,帶著女兒與羅清晨搬到了山中。蛇尾對她的管理,好聽的叫“照顧”,不好聽的叫“囚禁”。而管理的權(quán)限隨著搬家,從蛇尾轉(zhuǎn)移到了貝沙手中。
羅清晨的處境更為封閉:不懂得開車,只能說基礎(chǔ)的英語,沒法跟仆人有什么交流,她即便想走,也難以從山林包圍的莊園里逃出去。她確信所謂的爭吵只是轉(zhuǎn)移她的借口。
但,至少她還有海森。
某天,海森來找羅清晨說話。小姑娘一反常態(tài),不跟小嬰兒玩,而是趴在搖籃邊上,憂愁地看著小孩的臉。她問羅清晨:“媽媽要把弟弟賣掉。我有錢,Morning,你可以把他賣給我嗎?”
這是羅清晨意料之中的事情。只是她沒想到一切來得那么快。
蛇尾經(jīng)營著全球最大的特殊人類地下買賣市場,人口、器官、身份……只要有錢,一切都可以交易。斷代史決定把羅清晨交給蛇尾看管,實際等于,把羅清晨放在了一個堅固的倉庫里。
海森很乖,很聽話。但海森太小了。羅清晨需要一個更有能力的幫手。
她想啊、想啊,唯一能想到的,還是任東陽。
羅清晨懇請海森幫忙聯(lián)系任東陽。
在焦慮和不安中,羅清晨在一個失眠的夜晚里,巡弋了小云的海域。年幼的嬰兒還沒有學(xué)會理解世界中物體的形狀、距離等等概念,他們的海域總是一片混沌,會出現(xiàn)的一般只有父母這類近身照料者的臉。
但羅清晨發(fā)現(xiàn)自己站在一個深邃的山谷里。山谷沒有起處,沒有盡處,雨水淅瀝,藤蔓垂地。她怔怔站著,隨即意識到:這是她自己的海域。
羅清晨被自己的發(fā)現(xiàn)嚇得再也無法安睡。她寧可小云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向?qū)。在這個世界上,特殊人類也分三六九等,人們會根據(jù)各種因素,區(qū)分出能站在上位的那些,還有只能忍受剝奪的那些。她熟悉的特殊人類世界,她從譚月陽口中聽到的特殊人類世界,就是這種弱肉強食的地方。
很不幸,她和小云這樣擁有特殊能力但毫無背景身份,更無法保護自己的向?qū)В瑢⒂肋h成為被掠奪和被侮辱的一類。
羅清晨抱著孩子痛哭。那個生產(chǎn)之后一直縈繞在腦中的念頭從未如此清晰:死吧,帶著孩子一起死吧。她甚至早就尋找過跳下山崖的好位置,確保自己一定能夠尸骨無存。
在選定的位置徘徊時,懷中的嬰兒被清晨陽光照醒了。他抬起手,去抓一片空中飄落的雪花。
羅清晨說:“小云,這是雪!
她說完,眼淚洶涌地流個不停。她的孩子還沒來得及見識世界,真的甘心就這樣死去嗎?
羅清晨原本寄望于任東陽解救他們,但她在這一天改變了主意:她要帶小云回國,遠離斷代史。
海森與任東陽并不相識,但她在幫助羅清晨和向云來這件事上異常的盡心盡力。斷代史的幾個高層都以動物的一部分為自己命名,這個稱號是可以繼承的,給子嗣后代,或者給可信任的人。這些人的子女也通常一同長大。海森通過自己的玩伴,輾轉(zhuǎn)聯(lián)系到任東陽。
她給任東陽撥去一個電話,按照羅清晨的叮囑,告訴他“羅清晨就要死了,她想再見你一面”。
任東陽果然很快就來了。他來拜訪貝沙,稱自己得知羅清晨順利生下了孩子,他代替父親專程前來道歉。
蛇尾是斷代史中圓滑的中立派,誰也不得罪,誰都很親熱。貝沙當(dāng)然不會拒絕獅牙孩子的要求,她責(zé)備了任東陽幾句,又去征求羅清晨意見。羅清晨先是拒絕:“我絕不見獅牙的人。”貝沙不可能讓示好的獅牙兒子失落而去,便嘗試說服羅清晨。羅清晨又說:“我永遠不會忘記他父親想對我做什么!……雖然他試圖解救我,我知道他是很好的人,而且我對他……但是……”她捂臉哭起來。
對現(xiàn)在的羅清晨來說,哭泣實在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情。眼淚讓她顯得脆弱和無助,她得到了貝沙的擁抱,最后終于答應(yīng)貝沙去見任東陽一面。
貝沙給了兩個人獨處的空間,但羅清晨明白,周圍一定有竊聽的人存在。她站在任東陽面前,低頭看他。
之前的哭泣讓她眼睛紅腫,照顧孩子和失眠讓她面容憔悴。羅清晨知道自己的模樣加劇了任東陽的愧疚。無盡的不安使他難以面對眼前的羅清晨,連道歉都萬分吃力。
羅清晨垂下眼簾,輕輕嘆氣,聲音中帶著一絲顫抖:“謝謝你當(dāng)時幫我!
她主動提起那件事,任東陽立刻抬頭。羅清晨吃驚地看到眼前的少年竟然已經(jīng)哭了。眼淚噙在他眼睛里,沒有滾下來,但讓他看起來那么真誠和令人憐愛。
她那時候忽然想起,自己是比他年長的。即便十九歲并非成熟的年紀,但她經(jīng)歷的一切已經(jīng)令她急速地變得狡黠?刂埔粋傾慕自己的,又心存愧疚的少年人,根本不需要太多心機。
“你不需要這么自責(zé),真的,我沒事!彼氖治⑽㈩澏,撫摸任東陽的臉龐。
“你是貝沙的朋友,我……我會原諒你。”羅清晨說,“貝沙是我最信任的人。哪怕為了她,我也會接受你的歉意。”
任東陽急切地:“你現(xiàn)在還好嗎?你的孩子……不,我是說,你怎么樣?”
他們聊了一會兒,任東陽只問羅清晨近況,羅清晨有一搭沒一搭地回答。一場正常的交談。
任東陽道別時,羅清晨忽然走近。她微微趔趄,任東陽下意識地伸手去攙扶。兩個人的手握在一起,羅清晨先是縮了一下,似乎是吃驚,隨即借著這個動作依靠過去,整個人輕輕地抱住任東陽。
任東陽僵硬地站立。他們站在陽光燦爛的窗戶邊,但兩個人都隱藏在陰影里。
羅清晨在他耳邊輕聲說:“求求你,救我!
這次會面只有十幾分鐘,但羅清晨已經(jīng)完成了她的嵌入。在任東陽的海域中,她放置了一個自己的幻影,而一切之所以進行得這樣順利,是因為她此前已經(jīng)在盛怒中踏入過任東陽的海域。任東陽無比歡迎她的嵌入:傾慕的女孩主動在海域中留下影子,那影子還成日地低語:我能依靠的只有你了,如果連你也不幫我,我只能去死。
羅清晨確信,任東陽會聽話的。
她很久之后才醒悟到自己的傲慢。擁有特殊能力的向?qū)紦碛羞@種傲慢:他們隨意地踐踏別人的海域,無論是出于善意或惡意的目的。對哨兵和向?qū)碚f,海域是最后的凈土,是精神和心理最后的防線。他們懂得自己的能力絕無僅有,但他們往往不懂得如何尊重別人。在諸多限制的特殊人類世界里,特殊的“能力”讓束縛他們的韁繩松開了。
之后海森和任東陽的聯(lián)系便悄悄地進行著。依賴海森,羅清晨與任東陽約定好了出逃的時間、會合地點和路線。
因為羅清晨在任東陽面前承認貝沙是“最信任的人”,貝沙對她更加親近了。貝沙放松的時候,偶爾會給羅清晨展示自己的精神體,一頭非常美麗優(yōu)雅的藍孔雀。
而羅清晨在對海森和任東陽實施“嵌入”的過程中,學(xué)會了如何不驚動海域主人,迅速地安插幻影并立刻對其施加暗示。她撫摸藍孔雀美麗的尾羽,贊美它的姿態(tài)和羽毛,誠懇表達貝沙多么重要——同時她進行了多達二十多次的嵌入。
逐次、逐天,她讓貝沙一點點地改變興趣。她原本想放置的暗示非常可怕:殘害你自己的精神體。但是在暗示過程中,她意識到現(xiàn)在不能讓貝沙發(fā)瘋,于是她中途改變了想法。她的幻影在海域中無數(shù)次重復(fù)告訴貝沙:收集鳥類精神體,這才是你最感興趣的事情。
而為了不讓陌生人受到傷害,羅清晨甚至貼心地提示貝沙:你喜歡收集的是擁有這種精神體的人,而非他們的殘肢。
她憎恨貝沙,從她得知貝沙打算賣掉幼小的孩子開始。她要讓貝沙變得冷酷、殘忍,讓貝沙最終發(fā)現(xiàn),最珍貴的收藏品其實是自己;糜傲舸娴淖詈笠粋暗示是:把你自己制造成最好的收藏品。
但她沒來得及進行最后一次巡弋。她猶豫了,因為一直幫助她的海森。
這小小的惻隱,讓她放過了貝沙。
那一年的圣誕節(jié)假期,蛇尾來到了這座莊園。羅清晨因此得知這附近的幾座山中,類似的莊園不止一個,斷代史的高層們彼此住得并不遠,比如在附近就有“鹿角”——也就是曾與獅牙爭奪羅清晨所有權(quán)的另一個高層。羅清晨聽貝沙提起過,對方是來自中國的隋姓華人。
這些信息沒有在羅清晨腦子里留下什么痕跡。她惦記著自己的出逃計劃:圣誕節(jié)前,斷代史的核心成員要舉行集會,并且會一同去狩獵。獅牙將帶著他的兒子任東陽來訪,暫住貝沙所在的莊園。那天是羅清晨唯一的逃離機會。
狩獵的前一晚,貝沙和蛇尾舉行了隆重的宴會。他們本來想邀請羅清晨參與,但羅清晨拒絕了。她并不想認識那些把她和孩子視作商品的人,同時也清楚,所謂的“參與”,實際是一大一小兩個商品的展示會。
羅清晨的生育結(jié)束了,他們應(yīng)該已經(jīng)開始討論如何處理她和這個孩子。她越想越焦慮,在徹夜失眠中迎來了清晨。直到看見蛇尾、貝沙和海森駕車離開,從仆人口中得知他們已經(jīng)出發(fā)到別處參加集會,羅清晨才抱起孩子,帶上一點兒微不足道的行李,翻越了低矮的石墻。
山林積雪很厚,輕易淹沒她的小腿。凄厲的風(fēng)雪把羅清晨的臉龐打得通紅,團團白霧從口鼻溢出。向云來原本睡得很沉,但在顛簸行走中醒來了,哭聲被呼嘯的寒風(fēng)吞沒。
在天地死寂的時候,羅清晨腳下的枯枝會脆弱地碎裂,聲音在寂靜的山林中顯得響亮,有時候回聲會嚇她一大跳。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但總覺得還不夠。她還沒有抵達橋頭,也沒有看到任東陽的身影。
橋頭——沿著海森和任東陽畫出的這條路線往前走,穿過山林和結(jié)冰的溪流,不到一小時就會看到峽谷和一座吊橋。任東陽將會在吊橋橋頭等待她,把她帶到安全的地方,再轉(zhuǎn)移到碼頭。
樹影在風(fēng)雪中打晃,像鬼影窺探著她的行動。她走走停停,風(fēng)中的雪粒刮得她臉頰生痛,她把懷中的嬰兒抱得更緊了。只要抵達碼頭,就等于半只腳踏上回國的旅程。她心里已經(jīng)打定主意:譚月陽和她偷渡的過程十分艱苦,她不愿意讓自己的孩子在船艙里面對死亡的威脅,她會沖到本國的大使館,直接尋求特殊人類庇護。
把這個計劃重頭細想,她漸漸又有了力氣。不管如何,今天必須離開。如果這次出逃失敗,她將永遠失去逃離的機會,而且必然會跟孩子分開。想到這個孱弱的孩子不知會被什么人買走,不知會變成什么樣子,羅清晨害怕得發(fā)抖。
她加快了步伐。但抵達約定好的那座吊橋時,任東陽還沒有出現(xiàn)。
她看到的是橋頭正在玩耍的一個小孩,穿著灰色羽絨服,臉龐圓嘟嘟,長相十分標致。
那小孩用英語問她:你在這里做什么?
得不到回答,小孩看著她的臉,忽然醒悟,用中文又問:你需要幫助嗎?
羅清晨反問:你又在做什么?
她看到小孩手里拿著一支槍。
小孩驕傲地展示武器:這是我哥哥的槍,我正在學(xué)習(xí)狩獵。你看到一只銀狐跑過嗎?我嚇到了它。我不打算殺死它,我認識它的,它養(yǎng)了幾個小狐貍崽子……
這是個非常啰嗦、非常多話,有點兒過分熱情的孩子。羅清晨不知道他年紀,三四歲?四五歲?總之一直跟在羅清晨身邊叭叭不停。
羅清晨低斥:走開!別跟著我!
她正走過風(fēng)雪中的吊橋,因為搖晃,不得不一手抓住繩索做成的欄桿,一手愈發(fā)緊地抱住固定在胸前的孩子。
那小孩始終不離開。他甚至小跑到羅清晨前頭喊:你跟著我走,有的橋板很松,你一定看清楚我踩的位置……
風(fēng)把他的聲音吹走了,他每走一步就回頭看一眼羅清晨,又熱心,又焦急。
到了橋的另一側(cè),仍未見任東陽。羅清晨開始忐忑:計劃暴露了?還是任東陽背叛了自己。焦灼讓她情緒變得極端不穩(wěn)定,她不禁咬著自己的手,陰沉地皺眉。
你沒事嗎?那煩人的孩子仍在問:我覺得你需要幫助。這個是你的寶寶嗎?他多大了?是女孩嗎?好漂亮,好可愛……你冷不冷?我覺得他很冷,我也很冷。你可以到我家里歇歇腳,等雪停了再走。我家很近……
“閉嘴!”羅清晨失聲大吼,“不要跟我說話!你很煩!滾開!”
小孩縮起肩膀走開,但很快又回來,固執(zhí)而堅持:這樣很危險,雪接下來不會停,你可能會凍死,請你相信我……
羅清晨尖叫:“你家?難道這片山都是你們的嗎!你算什么玩意兒!”
那小孩把她的怒吼當(dāng)作詢問,抬手指著半山腰露出的一座莊園:“是真的,我就住在那里!不過……你是從哪里來的?這附近只有貝沙和海森的家!
羅清晨怔住了。她扭頭看那小孩,心中先涌出森冷殺意。
“你認識貝沙和海森?”她問,“我怎么沒見過你?”
“我也沒見過你。”小孩打量她,明亮天真的眼睛,認真地注視羅清晨的臉龐,“我昨晚去海森家里玩,你也在嗎?”
沉默很久,羅清晨才用溫柔的聲音問:“你的爸媽也是斷代史的人嗎?我也是哦!
小孩一下高興起來:“你也是嗎!你……你叫什么?我爸爸是鹿角,你知道他嗎?我是鹿角的孩子,他們說我以后也會繼承鹿角的稱號……但我覺得蛇尾比較酷,獅牙也是!狐尾一般般吧,但是狐尾的小孩很好玩……”
他忽然打開了話匣子,連手里的槍都忘記了,手舞足蹈地比劃起來。
羅清晨靜靜看他,忽然伸出手,抓住羽絨服的兜帽把他狠狠拉到身邊。
在向云來的海域中,羅清晨說到這里的時候,露出了笑容:“我知道孩子是無辜的,但他是鹿角的小孩,他以后還要繼承鹿角的稱號。那不是什么好稱號,我覺得不如盡快掐掉,也算做了好事!
向云來腦袋嗡嗡的,他已經(jīng)無法思考了:“……你做了什么?”
“當(dāng)然是嵌入,而且我對任東陽做過的一樣,是非常非常深的嵌入!绷_清晨說,“我告訴他,他身邊所有人都是怪物,他能看到的一切臉龐全都是扭曲、變形的怪相!
但考慮到這孩子是鹿角的后代,羅清晨多了個心眼。
“只有在察覺到跟我同源的精神力的時候,我的嵌入才會失效,他能準確地看到對方的臉。也就是說,如果萬一你以后碰到這個新的鹿角,他能夠看清……”
向云來沒能聽完這些話。因為劇烈的情緒震蕩,他脫離了自己海域。
真相帶來的震愕和胸口的悶痛,讓他心跳極快、不停喘氣,不由得抓緊了衣襟,猛地睜開眼睛,失聲大喊:“啊——!!”
外頭,吸血鬼跟狼人仍在大聲說笑。
眼前,一頭毛色柔亮的銀狐正蹲坐在他的身上,黑色眼瞳映照出向云來蒼白的臉。
第136章
向云來伸手去觸摸銀狐。銀狐受驚般退了一步, 耳朵和尾巴同時豎起,隨即尾巴再次化作數(shù)柄尖刀迅速展開,如數(shù)片尖銳的翅膀。
蹲坐在他腹部的小獸, 不再是以往親昵可愛的伙伴了。
刀尖直沖向云來面孔。向云來沒躲避,也沒感到害怕。因為刀子沒有扎下來。
銀狐的眼中流露困惑,似乎不確定眼前人究竟是不是敵人。來自主人的恐懼、憎惡和反感影響了精神體的判斷, 但這種感情是真實的嗎?它伸爪, 碰了碰向云來的手心。
銀狐爪子收起了利趾, 就像以往一樣,帶著一點兒試探。
向云來攥住它的爪子,銀狐被嚇得頓時消失。但很快又在窗邊出現(xiàn), 仍舊怔怔看著向云來。它因為不確定眼前人是否危險, 而踟躕不定。精神體會反映出主人的心態(tài),有時候行動會比主人更直接坦率。它的困惑和踟躕,都來源于隋郁。
銀狐在這里, 表示隋郁就在附近。向云來坐起身。觀察室外頭, 狼人和弗朗西斯科還在熱聊。他們都看不到精神體。向云來溜下床, 小心開門。
“哦,我懂了,你們是沒有身份的狼人, 所以也沒有辦法享受什么福利。那斷代史不給你們多點兒保障?”弗朗西斯科的聲音傳來,“我以為我們血族夠黑心了,怎么斷代史比我們還過分啊。哥,你們不容易, 真的, 太不容易了。”
金毛吸血鬼和兩個狼人在電梯前說話,長吁短嘆, 笑中含淚。
弗朗西斯科和平日里的傻樣截然不同,他口條流利,一副推心置腹的模樣。原本是老死不相往來的種族,而且是在斷代史這種充斥著種族間歧視的地方,三個人竟能聊得如此熱絡(luò),向云來十分驚奇。
“……王都區(qū)的事情我也聽說了,好慘啊,我知道好多狼人在王都區(qū)生活,我看到有個視頻,兩個狼人抱著小孩哭得傷心絕育……”弗朗西斯科說。
狼人:“傷心欲絕!
狼人更正他的用詞,那語氣甚至有點兒憐憫了。弗朗西斯科從善如流:“哎呀,我又說錯了!
向云來貼著墻壁,悄悄從狼人的視線死角走過。他確信弗朗西斯科剛剛瞥見了自己,但很快用一個……不知有意還是無意的口誤,順利吸引了狼人們的注意力。
他鉆入安全通道,銀狐跟在他身后不遠處,拉開一定距離,卻又始終好奇地觀察著他。
向云來不知道這個房子的結(jié)構(gòu),而他也不能貿(mào)然地釋放精神力。他想找到任東陽,繼續(xù)追問在自己的海域中沒能得到的答案。
他必須要有一個真切的目的,才能暫時讓自己擺脫此時此刻的心境。王都區(qū)地陷事件,他過分釋放了自己的精神力,導(dǎo)致一切情緒消失。秦戈跟他仔細分析過這種狀況,向云來自己也時刻感受到情緒淡漠的影響——但他現(xiàn)在察覺到,不對勁。
他的情緒,并沒有消失。
準確地說,此時此刻如同石頭一樣填塞他胸口的東西,比陰云沉重,比濃霧更難驅(qū)散。每當(dāng)想到羅清晨在隋郁的海域里對他做了什么,向云來就有種痛苦的窒息感。
他被母親和往事掐住了喉嚨。
現(xiàn)在的他明明對隋郁沒有一點兒喜愛,但他仍舊被這個真相擊中,昏頭轉(zhuǎn)向。
許多以往沒弄清楚的謎題都解開了,可是答案怎么這樣令人難受。他抓緊自己胸口的衣服,幾乎又要大吼出來。
銀狐小跑幾步,靠近了他。只是耳朵與尾巴仍舊豎起,不見放松。
向云來站在樓梯上,小聲說:“你能過來嗎?”他朝銀狐伸出手。
猶豫了很久,銀狐終于竄到向云來身上。就像它平時停在隋郁肩頭一樣,它如今也蹲在向云來的肩頭。不同的是,尾巴仍舊微微炸開,能看到尖銳武器的形狀。那是隨時準備著襲擊向云來的樣子。
向云來卻不那么難受了。眼前的通道沒有開燈,他摸索著樓梯扶手,很輕地往下走。尋找任東陽并不困難,在向云來的眼前,無數(shù)水母正漂浮在頭頂,散發(fā)著混雜惡臭的氣息,幽幽閃光。它們就是指路的燈。
任東陽沒有察覺向云來離開了觀察室。他回到自己的房間之后,癱倒在地板上,一動不動。
維持正常是吃力的,而在哈雷爾那種吃人的怪物面前裝作若無其事,更是耗盡了他所有的力氣。
回到屬于自己的空間里,任東陽無法再壓抑異變的水母。在它頭頂,一個扭曲的銀幣水母如同罩子一樣旋轉(zhuǎn)。房間陳設(shè)非常簡單,甚至可以說簡陋,床鋪和桌椅都很凌亂,地上丟著一些沒有清理的垃圾。任東陽是個愛干凈的人,但他已經(jīng)很長時間無法正常打理自己和周圍的環(huán)境。
他摳著地毯,從齒縫里擠出聲音,充滿憎恨和惡意:“羅清晨……”
和羅清晨約定好的那一天,任東陽確實是遲到了。
他跟著父親獅牙去參加斷代史的狩獵。那儀式名為狩獵,獵物其實是動物和一些被蛇尾控制的人口買賣市場淘汰了的特殊人類。任東陽當(dāng)然也會用槍,他和鹿角的兒子隋司都是用槍的好手,兩個人一直在聊天,看著其他人在瞭望塔上架槍射擊。
從雪原深處不時傳來動物和人類的慘叫聲。
隋司那天說,他故意在家里留了一把槍,因為發(fā)現(xiàn)年幼的弟弟總是很好奇地看著父親和大哥用槍玩槍。任東陽愕然:他那么小,他都不會扣扳機吧?這樣不會傷到自己嗎?
隋司笑了笑:不會。
但任東陽總覺得,隋司的笑容里藏著某些東西。
他來不及分析了。與羅清晨約定好的時間已經(jīng)到了,但他被父親拎到瞭望塔上,要他試試擊殺一個獵物。獅牙已經(jīng)為他選好了目標,一個被血族拎到高樹頂端的人,隔得太遠了,分不清性別,更看不清楚樣貌。他只能從目標舞動掙扎的手腳看出,那確確實實是一個人。
任東陽不想做這樣的事情。他故意打空,三槍過后黯然地哂笑:爸爸,我有點兒緊……
話沒說完,血族切斷了捆住那個人的繩子。那人從幾十米高的樹上一路滾落,哭叫著,直到墜地,徹底無聲。
“你如果利落一點,它至少不會死得這么痛苦!备赣H看起來很不悅,低聲叮囑,“算是你打中了,記住,對其他人也這樣說!闭f完他轉(zhuǎn)頭,去跟別人傳達喜訊:他的孩子終于完成這次考驗了。
任東陽坐上車時,手還一直在抖。他永遠無法忘記那漫長的幾秒鐘。那人不是他殺的。不,那人就是他殺的。那是父親專門為他尋來的獵物,他到了這個年紀,要用一些更殘忍的事情向斷代史的高層證明,他有能力繼承“獅牙”這個稱號。
據(jù)他所知,半年前隋司已經(jīng)完成了類似的考驗。但蛇尾的女兒海森一直沒有做完。
因為顫抖,他差點把車開進溝里。急剎車讓他驟然冷靜,F(xiàn)在還有更重要的事情。即便有一個人剛剛因他而死去,但他還能拯救羅清晨和她的孩子。
蛇頭和司機都已經(jīng)安排好,任東陽打算直接送羅清晨母子到山外,然后要接連不斷地輪換四次車,最終抵達碼頭。他懷疑羅清晨可能不愿意坐蛇頭安排的船,長途海運太容易殺死稚嫩的孩子。但任東陽連手機都給羅清晨準備好了,上面只有一個號碼:是中國大使館的聯(lián)系電話。
他開車到吊橋附近,下車之后先釋放精神體。銀幣水母迅速四散,確認周圍沒有任何盯梢的人之后,任東陽在雪地里小跑著往吊橋去。
靠近吊橋,他遠遠地就看見羅清晨。抱著嬰兒的羅清晨正彎腰站起,她面前的雪地上躺著一個五六歲年紀的小孩,雙目緊閉。
任東陽腦袋都炸了:“Garrett?!”
是鹿角的兒子,隋司的弟弟。他沖過去把那小孩抱起,孩子昏迷著,手腳軟綿綿垂下,但呼吸平穩(wěn)。
“你干了什么?”任東陽壓著嗓門吼,“你干了什么!”
他此時忽然后悔。不應(yīng)該答應(yīng)羅清晨的……不,他到底為什么要答應(yīng)羅清晨?他從來都沒想過要解救羅清晨。到蛇尾家拜訪,也不過是為了確認羅清晨是否真的不怨恨自己。羅清晨的天賦非常特殊,他去見她,是為了利用她對自己的好感,想辦法把她拐到身邊來。他想擁有這個愛慕自己,又能力卓越的女孩——
他為什么想把她送回中國?
任東陽頓住了。他的海域隱隱翻涌。
“他看到了我們!绷_清晨跟他解釋,“是個挺熱心的小孩,讓我上他家休息來著。但但我害怕,東陽……我還是更信你。所以我,我把他弄暈了!
看到她嬌弱的樣子,任東陽心里的疑慮下去了一點兒!坝媚愕哪芰κ菃?你進入他的海域嚇唬他了?”
羅清晨:“對。我……我是不是做錯了,東陽?我們快走吧,待會兒說不定孩子的家人就來找……”
“你做錯了。”任東陽說,“他看到了你,他不能留。”
羅清晨:“他不會認出我的!
任東陽:“這孩子非常聰明,腦子又好,他跟你走了多久?十幾分鐘?那他一定記住你了!
羅清晨:“這只是個幾歲的小孩。你不能傷他。”
任東陽吼道:“他會害死我!他會害死我。。
他看見羅清晨臉上那種常見的柔弱和茫然消失了。眼前的女孩雙眼冷漠至極,發(fā)問的語氣也完全是硬邦邦的:“你要做什么?”
任東陽站起身。方才已經(jīng)有人因他而死,那現(xiàn)在不過是增加一個數(shù)字。他的胸口又冷又熱,顫抖著把懷中的孩子高高舉起。
眼前就是一塊石頭。
羅清晨連自己的孩子都顧不上了,一手護著懷中嬰兒,一手去拽任東陽:“任東陽你瘋了!”
任東陽沒料到眼前嬌小的女孩竟有這樣可怕的力氣,一時沒提防,那小孩從他手中落下。羅清晨的速度比豹子還快,母親的本能讓她抓住了那個孩子,和他一同跌在地上。但不幸的是,盡管護著孩子的后腦勺,但還是在石頭上磕了一下。
羅清晨的手背血肉模糊,任東陽還要沖上來搶奪那孩子。但邁步的瞬間,他的腦袋一陣冰冷的刺痛。
羅清晨獨自一人站在他的海域里。任東陽意識到不對勁的時候,羅清晨已經(jīng)朝他沖過來,雙手撕開他自我意識的胸口,像一尾魚鉆了進去。
第137章
深層海域里的記憶是無法被修改, 也無法被掩蓋的。唯一的辦法只有驅(qū)逐入侵者,但任東陽根本沒有任何驅(qū)逐羅清晨的方法。
一個擁有特殊能力的向?qū),如果不能夠在反?fù)多次的巡弋中尋找到最適合自己的節(jié)奏和方式, 那她也無法充分利用天賦。
羅清晨的入侵方式非常順滑巧妙。這證明她早已習(xí)練了成百上千次。
她還沒離開國內(nèi)時,已經(jīng)在譚月陽的安排下,影響了不少哨兵向?qū)У男拍。這些人不僅在國內(nèi)的權(quán)力機構(gòu)任職, 而且并不知道自己已經(jīng)受到重大影響。羅清晨正是通過這種方式去不斷練習(xí)的。
也因此, 她在加拿大多次入侵他人海域, 幾乎都沒有受到阻礙。她已經(jīng)很擅長了。
但面對任東陽,她采用的是最粗暴的方式:她踏入任東陽的深層海域,檢查了任東陽的記憶之后, 在海域中剖開了任東陽的腹部。
任東陽從小就非?謶挚吹介_膛破肚的畫面。他幼年時曾收到一頭黑色的小獵犬作為生日禮物, 那小小的伙伴和他是一同長大,親密到他不止一次跟父母說,如果自己的是哨兵, 那精神體一定是它。
但他為了獵犬跟父母爭吵之后, 獅牙當(dāng)著他的面, 剖開了那頭還活著的小狗。
羅清晨甚至無法在任東陽的記憶中看到那個場景的清晰畫面。任東陽的大腦已經(jīng)選擇性地遺忘了那段記憶,但他的父親和母親,卻總會在訓(xùn)誡他的時候不斷提起。他們描述當(dāng)時的場景, 然后停口欣賞兒子崩潰的哭鬧和尖叫。
這些記憶總是混亂的,它們零散地分散在深層海域之中,羅清晨像打撈起什么一樣,逐漸拼湊。
她也許有過一絲憐憫, 但在回到淺層海域之后, 任東陽威脅了她:你如果在我的海域搞事情,我就殺了你的孩子。
似乎是羅清晨徹底攪翻了任東陽的深層海域, 之前嵌入的“幫羅清晨”的想法已經(jīng)消失。任東陽意識到羅清晨對自己做了什么,盛怒中,他抓住眼前的入侵者怒吼:滾出我的海域!否則只要我活著,我就要把你的孩子折磨到死!
他以為這是威脅。然而這是讓羅清晨變得殘忍的唯一開關(guān)。
羅清晨掐緊了他的脖子。即便在自己的海域里,任東陽也根本無法反抗,他瞬間被羅清晨壓進海水之中。海水當(dāng)然無法傷害海域的主人,他準備出言諷刺的時候,羅清晨的手穿過他的腹部,拽住了一些不可能存在的臟器。
任東陽劇烈地顫抖。他張口尖叫,想推開羅清晨,但女人的手變得異常有力,根本不容他掙扎。
湛藍的海面上波浪起伏,紅色的液體從深處浮起,海水被染得瑰艷。即便在海底,任東陽仍能感覺到令人作嘔的刺鼻腥味。羅清晨一面在海中折磨他,一面控制了這片海域。狂怒的女人像發(fā)瘋的海妖,她的聲音響徹整個海域,像雷聲一樣震耳欲聾:你要對我的孩子做什么!!!
兩個人在海水里化作蠕動的黑影。任東陽眼看著自己的腹部被剖開,臟器被一件件拽出來,長的短的,一團又一團,羅清晨全都攥在手心。他不再是人了。他是躺在草地上緩慢斷氣的小狗。他是任人宰割的死物。
同時,羅清晨還在他耳邊重復(fù)著他常聽父母說的那些話:
是你害死你的小狗。因為你不聽話。
小狗不適合你,它今天咬傷你,明天就會繼續(xù)咬別人。它必須死。
寵物,只是寵物。不是你的朋友,不是你的家人。乖乖的,聽話。
你要自己動手嗎?
你來摸一下,兒子,你過來。對,你伸手,這東西還是熱的,剛掏出來,是不是?這叫生命的溫度。
任東陽張口嘔吐,然而從他口中冒出來的也仍舊是鮮血。他瘋狂地在海水里擺手、蹬腿,最后被羅清晨拉到岸上時,他已經(jīng)徹底癱倒如爛泥。
羅清晨的每一句話,都會激起涌動的波濤。海水拍打任東陽的自我意識,他無法反抗,無法對峙,身體深處不停顫抖。臟器被拖拽出來的感受太真實了,他的疼痛也太真實了。因為恐怖和絕望,海域變得風(fēng)雨飄搖,漆黑一片。
羅清晨站在礁石上,彎下腰,捧起任東陽的臉。
“我的嵌入沒有任何人能夠抵抗。以往我影響別人,從來不讓別人知道海域中還有一個‘我’存在。但你不一樣。你是最惡劣的人之一。等你長大了,擁有了更多的權(quán)力,你會變成跟你父親獅牙,或者蛇尾、鹿角一模一樣的狗東西!
任東陽預(yù)知了某種厄運。他開始用含糊不清的話求饒:“不,不,別這樣……我愛你,羅清晨!我愛你,是真的。我很喜歡你,我想過要救你……”
羅清晨:“救我,然后繼續(xù)兜售我對嗎?”
任東陽:“不!我想跟你在一起,永遠在一起,永遠……”
羅清晨:“你的記憶不是這樣說的!
任東陽:“真的,是真的,清晨,Morning……”
羅清晨怒吼:“別這樣喊我!這不是我的名字!”
她的精神力再一次在海域中爆發(fā)!她成為了任東陽海域真正的控制者,并在他的海域深處留下了無法消除、無法覆蓋也不可能違逆的指示:
不惜一切保護羅清晨的孩子“小云”,無論小云在世界上什么地方,他都要趕到孩子身邊去;
無論任東陽自己想做什么,都必須放棄,人生中的任何事情都必須以“小云”為優(yōu)先;
哪怕犧牲自己,犧牲更多人,扭曲自己的軌跡,也必須保全“小云”。
從強烈的激蕩中蘇醒,任東陽發(fā)現(xiàn)自己倒在地上。他的手表顯示,盡管在海域中遭受了漫長的折磨,現(xiàn)實時間只過去了七分鐘而已。
羅清晨坐在石頭上喘氣。她懷中的嬰兒忘記了哭泣,睜著大眼睛凝視任東陽。
那眼神足以讓任東陽銘記終生。他即將為這個無知的、無用的嬰孩犧牲自己的生命,然而受保護的對象一無所知。
這念頭在他心里掠過一瞬,隨即便有新的念頭產(chǎn)生。任東陽開始責(zé)備自己:那只是個孩子,什么都不知道,多么脆弱。保護這樣的孩子是應(yīng)該的,他身為這里最強壯最有能力的人,理應(yīng)這樣做。
任東陽很快站了起來。他跨過地上昏迷不醒的小孩,注意到小孩手里還有一支小槍。羅清晨想撿起那支槍,但任東陽想到隋司的話:“別碰,別拿。這支槍是隋家大兒子的,上面有特殊標記!
羅清晨把昏迷的小孩放在一個穩(wěn)妥的地方,跟著任東陽走過吊橋。
一切都很順利,任東陽把她送到第一個接頭人的位置,轉(zhuǎn)頭回到山中,先聽到的是從吊橋方向傳來的槍聲,還有雜亂驚恐的喊聲,孩子的哭叫。
任東陽把車停在吊橋附近,從后備箱里拖出一個巨大的行李箱。行李箱中裝著一具昨日才剛剛斷氣的尸體,還有一個失去心跳的嬰兒。這是還未進入人口市場,就在船只里發(fā)現(xiàn)的尸體,任東陽迅速要了過來。
沒有人懷疑。經(jīng)營人口買賣市場的鹿角,常常索取特殊人類的尸體來做解剖練習(xí),這一具只是無數(shù)具之一。山崖極深,最多能看到隱約的摔碎了的軀體,想要撿起來那是難上加難。
唯一的破綻是,死的是一個哨兵,跟羅清晨不是同一個種族。任東陽把穿著羅清晨衣服的尸體推下山崖時,暗暗祈禱最好不要有人發(fā)現(xiàn)。
當(dāng)天晚上的集會在大雪中舉行,但隋氏的人沒有參加。任東陽聽席上的人說,隋氏的小兒子在山里遇到了危險。而同時,羅清晨正坐在第三輛車子上,逃離這座大雪覆蓋的城市。
深夜時,蛇尾接到了莊園的電話:羅清晨不見了。第二天,整座城市的斷代史成員幾乎都行動起來。前一晚的大雪覆蓋了所有出逃的痕跡,甚至有人推測,羅清晨早已經(jīng)死了,被鹿角的小兒子殺的。他們已經(jīng)得知鹿角的小兒子開槍射殺親人的事情,又在吊橋底下的山崖里看到了羅清晨的衣服和碎裂的斷肢,這種推測再正常不過。
搜尋仍在進行,因為獅牙覺得一切太巧合了。羅清晨出逃,羅清晨尸體在山崖下發(fā)現(xiàn),隋氏的小兒子蘇醒之后聲稱看到怪物……太多的怪異事件都在同一時間發(fā)生,這不對勁。
而此時,羅清晨的行動正如任東陽所料,她用任東陽給的手機順利聯(lián)系上中國大使館,并且被妥善地保護了起來。她給任東陽留下的最后一個信息,是啟程回國,登船的前一刻發(fā)出的。
【多謝。】
只有兩個字,十分吝嗇。
任東陽相信,這個信息發(fā)出之后,羅清晨一定立刻將手機扔進了海里。她是絕對會這樣灑脫的。
而任東陽得知羅清晨死訊,是在羅清晨回國的六年之后。
在此之前,被譚月陽安設(shè)在特管委等高層機構(gòu)的人發(fā)揮了作用,譚月陽的通緝令取消了,他得以回國。滯留加拿大期間,譚月陽經(jīng)營的正是人口買賣生意,但為了回國后不被盯上,他決定金盤洗手,鄭重跟獅牙一家人告別。
兩個人的死訊同時傳來。那時候譚月陽回國已經(jīng)有四年,任東陽從未記起過這個人。在餐桌上聽母親提起他倆死于一場車禍時,任東陽甚至愣住了。
父親面色凝重:“她當(dāng)時果然沒有死。她把小孩,還有關(guān)于斷代史的很多事情都帶走了!
母親:“這是大隱患,我去聯(lián)系蛇尾和……”
父親厲聲:“坐下!沒有腦子嗎!如果聯(lián)系了他們,她一定會被搶走。羅清晨和她的小孩,必須被我們找到,而不是別人!
父母爭執(zhí)的時候,任東陽的腦海深處,一個念頭不可避免地浮起:沒有了父母,那個小孩怎么辦?
他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
海域中再度狂風(fēng)暴雨。他手中的刀叉刻在碗碟上,咔咔亂響。
他必須保護那個孩子,F(xiàn)在就是他做這件事的時候了。
“我去吧!比螙|陽說。
他要奔赴中國,尋找“小云”。
第138章
任東陽是被向云來從地上拖起來的。他的半張臉淹在瓶裝水翻倒后漏出來的水里, 混著嘔吐物。
每每回憶羅清晨當(dāng)時在海域中對他做的事情,任東陽就會出現(xiàn)無法抑制的應(yīng)激反應(yīng),嘔吐還是輕的, 嚴重時肢體會抽搐,不受控制。他此時神智尚不清醒,向云來打開房間的燈, 把他拖起來。任東陽乍看到那雙跟羅清晨極為相似的眼睛, 猛地一凜, 狠狠推開向云來。
向云來跌坐在地面的穢物中。
任東陽開始怒吼:“來人!人呢!人呢!!”
向云來:“我不是來找你麻煩的。如果我想對付你,我在醫(yī)院就不可能單獨去找你。我只是想知道當(dāng)年發(fā)生了什么事,我媽媽究竟做過什么!
任東陽完全不信任向云來。他曾以為向云來是一只沒有威脅的溫順小狗, 但狗也會咬人, 而且咬得他很疼。意識到向云來和羅清晨有一種一脈相承的虛偽,任東陽如今看他如看仇人。殺意在胸口盤旋,然而羅清晨留下的咒語已經(jīng)像樹根一樣生長得很深很深, 他沒有辦法拔除。他甚至在看見向云來的第一時刻, 就要反復(fù)打量他, 確認他身上沒有任何被狼人和吸血鬼造成的傷痕。
恨他,恨扭轉(zhuǎn)了自己整個人生的羅清晨,但同時又無法抑制地想要保護他。
任東陽低下頭, 咬住自己的手指。疼痛讓他暫時擺脫了兩種極端情緒形成的漩渦。他手上傷痕斑駁,連露出來的小臂上也布滿牙痕和刀痕。給自己帶來痛楚,這會讓他找回此時此刻的實感,回到現(xiàn)實之中, 從混亂海域帶來的影響里恢復(fù), 他明知道這樣不行、不好,但他無法說服自己停下。
“……小云, 我不會害你!被謴(fù)冷靜的任東陽說,“斷代史需要你,重視你,只要你愿意,我今晚就能安排飛機把你送走。”他想了想,加上砝碼,“把你和向榕一起送走。”
這種行動不違背保護向云來的目的,但絕不是羅清晨樂意見到的。任東陽的海域中又開始掀起風(fēng)浪,但目前他仍能忍受。
“斷代史在北美的勢力很強勁,我們可以保你一生衣食無憂。你可以去上學(xué),去工作,做你自己想做的一切事情!比螙|陽說,“我們不會強迫你的。你應(yīng)該已經(jīng)知道,你媽媽在我海域里嵌入了什么東西!
向云來:“我知道……但我不去加拿大,我不想離開這里。”
任東陽:“你不離開,你就會變成特管委手里的一枚棋子。沒有人會真心護佑你,你要不被監(jiān)管起來,要不被用來做別的事情……”
向云來:“那跟斷代史要我做的事情有區(qū)別嗎?”
任東陽:“……但我會在你身邊,我會保護你,小云。你媽媽給我留下的念頭,是絕對堅固。而且我……”
向云來:“我不相信你!
任東陽怒吼:“那你來問我什么!你媽媽做過的事情……你的海域里就有羅清晨,你去找她。 彼凵癔偪,指著自己的腦袋,“或者你入侵我的海域,現(xiàn)在就入侵,來啊,來!這不是你最擅長的嗎向云來,你會做的就只有這件事,每個人靠近你討好你愛你疼你,都是因為你可以做這件事……或者想殺死你。比如你心愛的隋郁,你知道他找到你之后,隋司會做什么嗎?你是威脅,向云來,你一定會死在他……”
他胡言亂語,卻無法控制自己。密布在走廊上方和房間里的水母成群游弋,隨著他越來越激動和混亂的情緒,在空氣中詭異翻滾,觸手如蛇群般扭動、纏繞。
水母的數(shù)量多得驚人,仿佛它們才是這個空間的真正主宰。光線穿透它們透明的、泛著幽光的軀體,影子在地面和墻壁上扭曲伸展。
向云來和任東陽,像魚缸里的兩個人。
“我不會再入侵別人的海域了!毕蛟苼淼吐曊f。他從母親的幻影中,看到了操縱他人意識帶來的巨大快樂,然而羅清晨臉上的洋洋得意讓向云來恐懼。他會想起地陷事件中,因為他而在意外中喪生的人,還有向榕和胡令溪恐懼他而畏縮的眼神。
他沒辦法像羅清晨一樣坦然得意。他做不到。
但他的回答讓任東陽狂笑起來。“你以為這是你可以選擇的嗎?你擁有這種特殊的能力,如果你不用,你就會被別人利用。羅清晨就是最好的例子。特殊的能力就是你手里的武器,你只有用武器來保護自己,才不會被別人奪走還反□□一刀!
向云來:“我對媽媽的能力……并不很了解。之前在醫(yī)院里見到你,你說我看到媽媽當(dāng)時怎么拷問你,但我對這件事一點印象也……”
這樁往事是任東陽的逆鱗。
向云來才說出口,便立刻感到一種劇烈的憤怒沖自己襲來。是水母,染黑了的水母,從傘蓋上長出無數(shù)蛇形觸手的水母,從任東陽身上噴發(fā)而出,襲擊向云來。
“你應(yīng)該了解的,你已經(jīng)了解了,向云來!”任東陽的笑聲異常瘋狂,但又像哭聲一樣凄厲,“你的海域,我的海域,我們會變成這樣,都是因為那個像生銹釘子一樣嵌在海域里面的幻象!是你媽媽做的,她害我,也害你。你知道你為什么醒來之后察覺不到任何喜怒哀樂嗎?因為你的精神力耗盡之后,深層海域里不屬于你的那個幻影就會浮到淺層海域,是你的海域在保護你,它要驅(qū)逐異物!可是你我的海域都沒有自行驅(qū)逐羅清晨的能力,我做不到,而你是下意識地不肯做。我永遠只能這樣,你也是,你也是啊向云來!你也永遠都是羅清晨的傀儡!”
他撲到向云來身上,緊緊抓住向云來的肩膀。他終于在向云來的眼睛里看到熟悉的表情,是已經(jīng)消失很久的、他異常懷念的——畏懼.
為尋找向云來,任東陽花了很多心機。他來到中國之后,獲得了新的身份和新的學(xué)籍。他從羅清晨和譚月陽的車禍開始查起,但一切并不順利:譚月陽安插在特管委、危機辦高層的內(nèi)應(yīng),在他死后,大都銷聲匿跡,無論任東陽如何尋找都不肯露面。而謹慎的譚月陽只口頭跟獅牙提過內(nèi)應(yīng),從不遺漏任何書面信息,任東陽能碰面的人并不多。
他最后只能循著隱約的記憶,從王都區(qū)開始接觸特殊人類地下人口市場,比如飼育所和斗獸場。
這兩個地方都會吸收和遺棄大量的特殊人類,包括完整的活人和器官。任東陽記得譚月陽提到過,他給羅清晨的監(jiān)護人夫婦介紹了與買賣渠道相關(guān)的運輸工作,因此博得對方信任。
數(shù)年后,任東陽從一個轉(zhuǎn)運地底人的線索中終于找到向云來的蹤跡。他一步步收集資料,懷著強烈的、要追蹤和保護向云來的熱情,最終出現(xiàn)在向云來和向榕面前。
他偽裝成一個大學(xué)生,不動聲色地接近兄妹倆。確定他倆過得不太好之后,任東陽開始籌劃如何帶向云來離開。
第一次讓向云來踏入他的海域,任東陽起初沒有感到異樣。但向云來之后說的話,讓任東陽驀地想起蛇尾的女兒海森提到的細節(jié)——羅清晨逃跑一年之后,海森偶然告訴蛇尾,羅清晨曾無意中跟她提及,“我的孩子海域非常特殊,只要進入他的海域看一眼,任何人都會震驚”。
那時候,與向云來一同盤腿坐在地毯上的任東陽,忽然間毛骨悚然。特殊的海域代表著特殊的能力,羅清晨可以嵌入,而向云來則是“復(fù)刻”。他立刻提醒向云來,絕對不能讓任何人再進入其海域;同時,為了不讓向云來探知到更多秘密,他下意識地封鎖了自己的海域。
向榕父母的死,純屬意外。任東陽還沒有準備好一切,只能倉促地帶兄妹倆離開。他一路上無數(shù)次想丟下向榕。可惜向云來即便對他很感激,可也始終保持警惕,他完全找不到與向榕獨處的機會。
在王都區(qū)落腳之后,任東陽去找自己熟悉的、管理飼育所和斗獸場的朋友幫忙。她們就是鄧老三和孫惠然。兩人只曉得任東陽帶了兩位小朋友來到王都區(qū),但對這兩位王都區(qū)新人的身份毫無興趣。
抹去向云來身份,修改特殊人類人口數(shù)據(jù)庫信息,正是這個階段做的。任東陽費盡心思,終于找到一個曾被譚月陽控制,但如今已經(jīng)是特管委高層的人去做這件事。他甚至斷絕了與斷代史的聯(lián)系,聲稱自己尚未尋找到羅清晨死亡真相和她的孩子,轉(zhuǎn)而全心全意履行“保護向云來”的任務(wù)。
跟向云來的重逢,似乎激發(fā)了他海域深處屬于羅清晨的那部分意識。他看向云來時常如看自己的弟弟,甚至孩子。他教向云來租房、做生意、跟人打交道,把他介紹給自己的朋友,連向榕也一并照顧好。
孫惠然說向云來像他的寵物。任東陽也覺得是。但,“保護”不就是這樣嗎?庇護他,守衛(wèi)他,這就是主人對寵物的意義。
任東陽很早就察覺向云來投來的眼神漸漸變得熱烈。他也理解向云來的打算:這個年輕的、一無所有的青年人,身上沒有任何可以束縛任東陽的東西,除了毫無保留的愛。
該接受向云來嗎?任東陽非常猶豫。羅清晨死了這么多年,他一年比一年更察覺到,那個念頭的威力在減弱。他必須保護向云來,但他實際上并不想把自己的全部人生都浪費在這樣一個人身上。
讓他爆發(fā)的轉(zhuǎn)折出現(xiàn)在三年前,他收到父親獅牙死亡訊息的那天。
任東陽收拾行李打算回國,但單單是收拾行李這個行動,他竟然花了整整一天。期間不斷猶豫、放棄,又不斷重拾。
他必須回加拿大!蔼{牙”的稱號需要人來繼承,而他是最好的、唯一的人選。父親的喪禮需要人主持,母親因傷心過度已經(jīng)病倒,沒有人可以依賴。更重要的是,如果他不出場,那么斷代史的高層,可能會吞掉獅牙手中原本擁有的東西,比如在其他兩大特殊人類聚居區(qū)里的情報資源。
但他不能走。向云來在這里。他要“保護”向云來;丶幽么笾,也許就無法再回中國了:他將會成為明面上的斷代史核心人物,而中國目前尚未允許任何一位斷代史高層入境,他很可能會被海關(guān)拒之門外。
回家的意愿,和羅清晨的意愿,瘋狂地拉扯著他。
而且這種拉扯,對任東陽來說,是全新的拷問:他的海域因為羅清晨的幻影早就變得十分扭曲,他的意志和羅清晨的意志,那時候開始正式爭奪海域的主導(dǎo)權(quán)。羅清晨的幻影會在海域中重復(fù)羅清晨對他做過的事情:開膛破肚,讓他一次次、無數(shù)次地變成死去的小狗。
向云來永遠不會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任東陽只告訴他有一個出國工作的機會,他便眼巴巴地來找他,欲言又止地,飽含情愫地,用眼神和肢體語言挽留任東陽。任東陽當(dāng)然是讀得懂這些暗示的,他總是很擅長理解別人的戀慕,然而讀懂這些之后,海域之中的拉扯就會變得更加瘋狂,令他頭腦如同爆裂般痛苦。
最終,羅清晨勝利了。
任東陽躺在丟滿衣服的房間里,很久才站起來。他渾身發(fā)抖,大汗淋漓,單是從臥室走到浴室,連續(xù)摔了幾跤。
他屈服了。同時也更恨了。
保護、保護……他心想,自己可以給這種保護,添加更多的規(guī)范和形容詞。他在雨夜里撐開傘,在百事可靠門口等待向云來。他盡力擠出平淡的笑容,把向云來拉到傘下:可以跟我在一起嗎?
折磨向云來成為他新的樂趣,他喜歡盯著那雙與羅清晨相似的眼睛,想象自己正在入侵他,且侮辱她。即便一開始海域會因為羅清晨意志的暴怒而疼痛,但漸漸的,每一次語言和肉.體的折磨都會讓向云來更加溫順和聽話,看向任東陽的眼神也逐漸帶上了畏懼。任東陽愿意忍耐這種痛。征服和踐踏的快感是痛的附贈品,他很喜歡。
啊,畏懼……多么好,多么可愛的畏懼。任東陽喜歡這種東西。畏懼是寵物對主人的順服,是獵物對獵人展示的戰(zhàn)栗。畏懼讓他得到了比擁有愛慕更強烈的愉悅和自豪——更何況,這是來自向云來的畏懼。
他保護的東西,正在害怕他。
還有更好、更完美的報復(fù)嗎?任東陽找不到了。
正如此時此刻,他終于又在向云來眼中看到了畏懼。忤逆他太久、離開他太久的向云來,變得堅毅和獨立,而這是任東陽不想看到的。他認為,這同時也是羅清晨不想看到的。
“你媽媽把你交給我,你就要聽我的。我是你的父親,我是你的控制者,我是一切!”他鼻尖抵住向云來的鼻尖,因為亢奮,身體從內(nèi)部開始滾燙,他回憶起那些令他激動的碰觸,連聲音都帶著欲望,“聽好了,向云來,你媽媽害了你,也害了我。但我原諒你。你只要跟我回加拿大,你聽我的,我會完全遵照你媽媽的叮囑,至死保護你。只要你愿意為我入侵……”
他壓在向云來的身上,水母從天花板上降落,幾乎蓋住兩個人的身體。向云來用盡力氣推他,但失常的任東陽重得不可思議。
反抗?jié)u漸變得激烈,向云來并不服從,那畏懼也只在他眼里留存一瞬間而已。他用拳頭揍任東陽,任東陽鼻腔中淌出血,滴落到向云來臉頰上。
任東陽掐住了向云來的脖子,漸漸收緊。窒息讓向云來的拳頭失去了力氣,向云來只能狠狠抓住他的耳朵和頭發(fā),死死地揪著。他掰開向云來的嘴巴,伸出了自己的舌頭。
與他的舌頭一同朝向云來口腔蠕動進攻的,還有水母蛇一樣柔滑的觸絲——
一聲慘叫!
任東陽渾身發(fā)抖,從向云來身上滾了下來。
那個幾乎罩住他們的水母痛苦地在空氣中扭動、打結(jié)。十幾支手臂長短的尖矛從各個方向扎進水母體內(nèi)!在扎入精神體的同時,尖矛迅速變化成帶著利刺的鉆頭,在水母體內(nèi)飛速旋轉(zhuǎn)!
水母在任東陽的慘叫里化作了霧氣。與它一同消失的,還有密布在這個房間里的其他水母。
銀狐的尖齒扎進任東陽的手臂,任東陽抓住它的耳朵。無論人還是精神體都不肯放松力氣。
“隋郁!”任東陽大吼,“我操.你個王八蛋!”
第139章
銀狐的暴露讓任東陽立刻意識到, 這個安全的藏身之處被人發(fā)現(xiàn)了。
偏偏還是他現(xiàn)在最不想理會的隋郁。
隋郁并不清楚斷代史的發(fā)展,也不認同斷代史的理念,他成為隋氏在中國的代表之后, 標志著一切更加不可控。更何況斷代史要帶走向云來,而隋郁出現(xiàn)在這里,必然是為了截留向云來。
任東陽從狂怒中暫時清醒, 他跳了起來, 甩開銀狐, 撲向床邊。床頭有紅色的警示鈴,他重重按下去。瞬間,警報聲響徹了這間房子。
在警報響起的前一刻, 和弗朗西斯科熱聊的兩個狼人偶然回頭, 看到了觀察室里空空的床鋪。
狼人扭頭時,金毛吸血鬼的眼神忽然銳利,動作迅疾如電, 猛地出手。
狼人還未來得及反應(yīng), 弗朗西斯科已經(jīng)掠到他們面前, 擋住二人去路。尖利手甲如同利刃般閃著寒光,朝狼人臉龐撓去。高個的狼人怒吼一聲,同樣亮出爪子試圖反擊, 但剛一舉起立即被弗朗西斯科抓住。眼前人與數(shù)秒前笨拙比劃聊天的金毛吸血鬼判若兩人,他爆發(fā)出的力量和速度甚至與狼人不相上下。
另一個矮個子的狼人意識到危險,怒吼著化出狼形,撲向弗朗西斯科。弗朗西斯科閃過他的攻勢, 舉起被自己抓住的高個狼人擋在跟前, 猛然發(fā)力,狠狠把兩個狼人都推到墻角。他曲起手肘, 擊中高個的下巴,強大的沖擊力讓狼人腦袋一晃,隨即昏迷了過去。
墻角、巨大的花盆,玻璃推窗上的鐵支架……每一次攻擊都會利用到走廊上的東西,每一次出手都像早已算計好。矮狼人的耳朵被弗朗西斯科扯掉一個,最終倒下喘息,失去還手之力。弗朗西斯科一腳踏在他的喉嚨上,聽見脆響后嚇了一跳似的退后。眼前兩個人都沒了聲息,只剩弗朗西斯科站在原地,緩慢地深呼吸。
“干得漂亮!彼Q起拇指,小聲稱贊自己。
正要拿出手機拍照留念,走廊的燈光忽然一暗,隨即紅色警告燈在走廊盡頭和觀察室內(nèi)亮起,警報聲回蕩。
這房子里還有任東陽和斷代史的人,弗朗西斯科不清楚數(shù)量,也不知道自己能否繼續(xù)打倒對方。他跳上窗臺,從二樓落到一樓的草坪上,打了個滾,隨即往湖邊狂奔。
哈雷爾恰好在此時落在湖泊的平臺上。他滿臉忍耐表情,隋郁從他背上跳下來,低聲道謝。
弗朗西斯科嚇得眼睛滾圓:他的“父親”居然背著一個人類?!
哈雷爾拍拍他的臉:“什么情況?”
這是不允許他細問的暗示。弗朗西斯科忙把這里的情況簡單告知哈雷爾。哈雷爾熟悉這個莊園的情況,他帶著弗朗西斯科往前走,回頭問隋郁:“讓弗朗西斯科幫你找向云來?”
“不用。”隋郁說,“我的銀狐已經(jīng)抵達向云來身邊。不過,你早在今天之前就想好了要留弗朗西斯科做內(nèi)應(yīng)嗎?”
“是嗎?”弗朗西斯科驚喜地看著哈雷爾。
哈雷爾:“……不是你自己要留下來的嗎?你在不在,對我來說沒區(qū)別!
他說著皺了皺眉。因為看不到精神體,因此所有利用精神體做事并跑在他前面的人,都會引發(fā)他的不滿。而他也從來不必隱瞞自己的不滿。“隋郁,把你帶到這里,我已經(jīng)履行了承諾。接下來我要做什么,還有你要做什么,我們互不干涉!彼麑λ逵粽f!拔腋愕慕灰,今天開始,今晚結(jié)束,OK?”
弗朗西斯科:“什么交易?我是內(nèi)應(yīng),我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哈雷爾:“我?guī)湍阏业较蛟苼,幫你救走他,你幫我解決任東陽。沒錯吧?”
隋郁:“你在這里殺人,問題會很嚴重。別忘了王都區(qū)里狼人和血族的大戰(zhàn),已經(jīng)讓特管委又開始警惕你們。今天會議上蔡易……”
弗朗西斯科眼睛一亮,哈雷爾怒吼:“別跟我提他!”
弗朗西斯科立即幫腔:“不許提他!”
“……總之,別殺人!彼逵粽f,“找到向云來之后,我們匯合!
他往前跑去,聽見兩個吸血鬼在身后用響亮的聲音痛斥他的狡猾。
此時在任東陽的房間里,銀狐正守衛(wèi)在向云來的面前。它的樣子非常奇特,尾巴化作幾種武器的形態(tài),有的朝著任東陽,有的朝著向云來。向云來不在乎它的敵意,低聲道謝。
隋郁就在附近,他是一個人嗎?他有別的幫手嗎?他來做什么?難道隋司醒了,他跟著隋司一起來?還是說,這個斷代史的隱秘基地其實也是隋氏兄弟熟悉的地方?他沒跟隋郁住在一起,隋郁即便時常跑到王都區(qū),可其余時間在哪里活動,向云來是不清楚的。
但他心中有一種隱約的確信,隋郁是來救自己的。
這個念頭如同火種,忽然熊熊燃燒起來。
隋郁會來救他。這是隋郁承諾過的。而此時隋郁和任東陽如果對上,必然會有一場鏖戰(zhàn)。任東陽已經(jīng)從疼痛中恢復(fù)過來,異形的水母再次升騰。
向云來緊緊抓住胸口。他又要違背自己立下的誓言了?墒撬四莻辦法之外,什么都做不了。明明已經(jīng)決定以后永遠不再隨意入侵他人海域,但他現(xiàn)在卻必須毀掉這個信念。任東陽說得對,他擁有的特殊能力,確確實實就是他的武器。
任東陽抓起手機,正要開始通話,向云來低聲指揮銀狐:“攻擊他手里的東西。”
銀狐猶豫片刻,一柄小刀從身上飛出。即便知道精神體化作的武器對自己毫無殺傷力,但任東陽此時正被自己的精神力緊密地包圍著,銀狐的刀子穿過他的精神力,讓他吃了一驚,手機脫手而出。
就在這愣神的瞬間,他的海域再次銳痛。
“……向云來!向云來!!”任東陽發(fā)出摻雜狂笑的怒吼,“我知道的,我說對了!你們這些擁有特殊能力的向?qū),怎么可能忍住不去入侵別人的海域……”
他在海域中央,身上還帶著上一次粗暴巡弋受的傷。但話未說完,他停住了。他看見海域中的入侵者在漆黑如墨、雷電交加的海洋中涉水前行,沒有回頭看他一眼。
“向云來?”任東陽跟了上去。
向云來從落腳的小島嶼,走向岸邊礁石上站立的羅清晨。他現(xiàn)在才意識到,羅清晨的衣服是厚實的冬季大衣,非常干爽,衣擺在狂風(fēng)中依舊一動不動。沒有什么能改變這個海域中的異物,她確實像一枚生銹的釘子,死死地咬住任東陽的海域,與他的一切緊密聯(lián)結(jié)。
難以拔除。
水母的觸絲、狂風(fēng)中形狀不明的尖銳物體、飛起來的沙礫與石頭……這片異變的海域終于顯露出它真正的面目。羅清晨的幻影已經(jīng)無法維持海域的安寧表象,黑色的天空中浮現(xiàn)無數(shù)巨大的空洞,水母正從空洞中不斷產(chǎn)生、墜落,像混沌的卵。
海水粘稠沉重,有血和泥沙的腥味。里頭仿佛有巨大的觸手不斷翻滾,它們纏住向云來的雙腳,把他拉倒在惡臭的液體里。
任東陽在他身后。但另一個任東陽卻出現(xiàn)在羅清晨身邊。隨著向云來艱難跋涉靠近岸邊,越來越多的白色人影,像墓碑一樣在沙灘上扎根。它們都是任東陽,腹部受傷、裂開大口子的任東陽。小狗一樣匍匐的任東陽。打滾哭叫的任東陽。
縈繞耳邊的原來不是風(fēng)聲,是任東陽的哭聲。放過我……放過我……求求你,放過我……自從被隋司的反復(fù)拷問和折磨摧毀了海域的防波堤,任東陽就徹底失去了對自己海域的掌控權(quán)。過去他至少與羅清晨的幻影勢均力敵,隨著羅清晨幻影的力量逐漸減弱,他甚至能夠壓制對方——但隋司的行動讓他的所有努力毀于一旦。
海域被摧毀之后,羅清晨,這個不屬于他海域的異物、不會受到任何傷害的意念,從深層海域浮到淺層海域,并且以超越任東陽意志的力量控制了一切。任東陽只能憑著微弱的本能去行動,只能在羅清晨的幻影偶爾松懈時,去做一些自己能做的事情。
比如命人把自己和向云來一同綁走。
但他被向云來再一次粗暴入侵后,海域的秩序已經(jīng)完全崩潰。充斥在他海域之中的只有人類最基礎(chǔ)的本能,食欲和□□,殺意和惡意。
在混亂不堪的海域中,唯一清白干凈的,是那枚牢固的釘子。
羅清晨的幻影注視著走近的向云來。在她開口之前,向云來先說話了:“媽媽,我是小云!
所有襲來的水母與海中的怪物全都停止了動作。向云來重復(fù):“媽媽,我是你的孩子!
這個幻影是羅清晨在離開加拿大之前嵌入的。幻影不會跟隨宿主成長,向云來在自己的海域中證實過了。他確信眼前的母親,所擁有的只是當(dāng)年帶自己逃離加拿大的記憶。而當(dāng)年發(fā)生過什么,他方才已經(jīng)潛入任東陽的深層海域,一一檢歷過了。
他牽著羅清晨的手,直面母親怔愣的雙眼!拔覀兒芟,是嗎?”向云來說,“他們都說我跟你眼睛一模一樣。我也這樣覺得!
羅清晨仍不敢相信,伸手撫摸向云來的臉龐:“小云?你是小云?”
向云來把她的手按在自己的臉頰上。他現(xiàn)在才確認羅清晨的嵌入是多么可怕和卓然的天賦:他觸碰到的這雙手,居然還帶著溫度。
這溫度讓向云來流下了眼淚!皨寢尅液孟肽恪彼拗f。
羅清晨也哭,緊緊抱住他:“你長大啦?你幾歲?你比我還要高了……”
向云來一點兒也不想在這個污濁混亂的海域中跟羅清晨說貼心的話。而且,這個羅清晨無法回應(yīng)他更多的感情了。在簡單的詢問之后,眼前人只是不斷重復(fù)著:“任東陽保護好你了嗎?他做到了嗎?他沒有讓你吃苦吧?”
“……沒有!毕蛟苼碚f,“他對我很好。我順順利利長大了,媽媽!
他抓緊母親的手,合在自己的掌心里,忍不住把嘴唇貼到那帶著溫度的、生疏又熟悉的指尖:“可是媽媽,夠了。不要再因為我毀掉別人的海域和人生了。我已經(jīng)平安長大,我……我過得很好,很幸福!彼吡ψ屪约郝冻鲂θ荩蹨I一直沒法停下,他笑得太狼狽了,“你可以離開這里了!
羅清晨愣愣的。但她臉上,終于出現(xiàn)了松一口氣的表情。這讓她始終緊繃的面龐忽然擁有了輕快的笑意。
“小云。”她輕聲問,“過了很多年,是嗎?”
“我二十六歲了,媽媽。”
“我呢?我還陪著你嗎?”羅清晨又問。
這個幻影并不知道,回國六年后,她便死了。向云來說:“你就在我身邊,現(xiàn)在也在,一直都在!
羅清晨盯著向云來的眼睛,試圖從里頭找出謊言的蹤跡。
“傻孩子,我一直陪著你,你怎么還這樣哭呢?”她笑著踮起腳,要擁抱向云來。
向云來懷中空空。
這個存在意義僅為監(jiān)督任東陽履行“保護羅清晨孩子”這一承諾的幻影,在看到成年后的向云來,得到向云來的肯定答復(fù)后,消失了。
海域中霎時一片混沌。無論海洋、天空、水母還是礁石,全都化作沙礫,隨著無數(shù)翻卷的旋風(fēng)升上高空。向云來站在原地嚎啕大哭。他胸口痛得說不出話,自己親手抹除了羅清晨留在世界上的一個印記。
眼前的場景,向云來是熟悉的,他曾在湯辰的海域中見過——任東陽的海域正在重構(gòu)。
出現(xiàn)在他眼前的任東陽不再是渾身傷痕、血跡斑斑的模樣。赤裸的男人站立在虛空之中,緩慢落地,直直地看著向云來。
“我以為你進我的海域,是要繼續(xù)折磨我,就像你媽媽和隋司做過的那樣!比螙|陽的語氣很奇特,讓人分不清他是生氣還是感激。但他說話的腔調(diào),與向云來記憶中的相差無幾了。
“不管你幫我是出于什么原因,你確實帶我和榕榕逃離了家鄉(xiāng)。雖然在王都區(qū),過得并不輕松,但你承諾我的事情,也都一一做到了,尤其是榕榕上學(xué)的麻煩事。還有保護我的那些事兒,你也……也算是完成了!毕蛟苼碚f,“我不想恨你!
羅清晨當(dāng)年在任東陽海域中嵌入信念,完全是出于自保。但這個信念已經(jīng)徹底扭曲了任東陽的人生和性格,向云來無法徹徹底底地憎恨他。
“把這當(dāng)做告別吧。我讓你解脫,你也不要再惦記帶我走。”向云來說,“任大哥,謝謝你這么多年對我的照顧。我把釘子拔掉了,我們兩清……”
話未說完,任東陽忽然撲了上來。他兩手死死掐住向云來的脖子,怒吼:“你在可憐我?你算什么東西,你有資格可憐我?!”
向云來霎時喘不上氣。這不僅僅是來自海域的壓迫感,還有現(xiàn)實中的窒息感——細長的東西正纏繞他的脖子,并且越來越緊、越來越緊。
是水母的觸絲!
向云來抓住任東陽的肩膀,隨即想起,這是海域中。他必須立刻脫離海域,才有可能擺脫海嘯和精神體的雙重襲擊。但由于共鳴太過強烈,他自己根本無力離開他人的海域,一直如此。
他伸長雙手,試圖撕開任東陽的胸口,踏入深層海域。但窒息感越來越強,他快要喘不上氣了。
仿佛一場難以醒來的夢,他在現(xiàn)實和海域的夾縫里痛苦掙扎。
——喉嚨忽然一松。新鮮的空氣大團大團涌進來,向云來急急地喘息。
隨即他聽到一個聲音,貼在他耳邊,毫不遲疑地。
“向云來,我發(fā)誓!
第140章
向云來睜開眼睛, 他明確感覺到有人正抱著他,而且是一個護衛(wèi)他的姿勢。
房間漆黑一片,他的心臟劇烈跳動, 肺部和喉嚨的劇痛還未消散。警標,還有他的潛伴,現(xiàn)在都在他身邊。
向云來在黑暗中摸索身后隋郁的臉龐。他隨即意識到, 正因為身處黑暗, 隋郁才能靠近自己。他要縮回手時, 隋郁抓緊他的手掌,低聲說:“我?guī)阕,你不要出聲!?br />
房間里還有另一個粗重的喘氣聲。任東陽此時也恢復(fù)了神智。
他躺在地上一動不動, 散發(fā)幽光的水母籠罩他的身體, 像無法拆解的牢籠。這分明是精神體在主人遭受損傷時常見的回護姿態(tài),但出現(xiàn)在此刻的任東陽身上,卻詭異萬分。仿佛它們正在逐漸吞噬他, 而他無法做出任何抵抗。
羅清晨的幻象消失了, 任東陽還會執(zhí)著于用扭曲的方式“保護”自己嗎?向云來不知道。陽臺傳來的重物落地的聲音吸引了他們的注意力, 帶著蒼白骨翅走進來的,是面容冷淡的哈雷爾。
骨翅在哈雷爾身后收攏。他對隋郁說:“好了,你的事情已經(jīng)完成, 接下來是我的時間。”
隋郁:“我再說一次,不要動宅子里的其他人!
斷代史雖然是反特殊人類機構(gòu),但其核心成員全都是特殊人類,只不過在這個宅子里, 除了任東陽和狼人之外, 還有一些為他們工作的普通人類。
哈雷爾很不耐煩:“好了好了,弗朗西斯科已經(jīng)把他們帶到安全的地方了!
隋郁:“你要對任東陽做什么?”
哈雷爾起初并不想回答。他走到任東陽身邊, 見他已然醒了,睜著眼睛卻茫然無神,即便看到自己也沒有任何反應(yīng),便踢了任東陽一下。呻.吟聲讓哈雷爾很滿意,他開口:“他沒有用處了。沒用的人就該死!
“……我是獅牙。”任東陽吃力地說,“我是斷代史的獅牙!”
哈雷爾:“你只是繼承了這個稱號,小牙牙。你跟斷代史的人已經(jīng)斷絕聯(lián)系很久,而且你一直游離在核心層之外,你父親聚集起來的情報資源和土地,已經(jīng)完全被其他人控制。一個什么都沒有的‘獅牙’,比蛀牙還要無用。”
任東陽:“……是蛇尾?還是鹿角?狐耳……誰讓你來殺我?”
哈雷爾長笑,似乎被他這個天真的問題逗樂了。
隋郁:“沒有任何人驅(qū)使哈雷爾。他也是斷代史的十二宮之一,誰能叫得動他。”他看著哈雷爾,愈發(fā)清晰地說,“他殺你,是為了在國內(nèi)取代你的位置!
向云來一聲不吭,他察覺這些話是隋郁故意說給自己聽的,里頭有大量的重要信息。
斷代史在國內(nèi)的滲透速度一直非常慢。信徒發(fā)展最迅速的年月,是人人腦后掛著大辮子的朝代,但當(dāng)時斷代史還是個純粹的反地底人組織,國內(nèi)的地底人數(shù)量并不多,它們滲透也無甚用處。那些信徒最后都三三兩兩地脫離了斷代史。
之后便是接二連三的戰(zhàn)爭,席卷整片土地的傷痛令斷代史的人也望而卻步。等到一切漸漸趨于穩(wěn)定,斷代史的核心人物終于趁著開放的機會,以外商的身份粉墨登場。
斷代史的勢力也正是從那時候開始與王都區(qū)的鐵巖六人取得了聯(lián)系。之后由于特管委在特殊人類管理方針上極其強硬的方針,所有在國內(nèi)活動的外籍特殊人類都不得不暫時離開。最終,與國內(nèi)政商兩界都有密切聯(lián)系的華僑隋氏,成為了斷代史進攻的橋頭堡。
這也是隋氏能夠在國內(nèi)以投資商身份興建樓盤,隋郁能夠輕輕松松給二六七醫(yī)院、特管委送禮的原因。
但隋氏,也就是斷代史的高層“鹿角”一家人,因為隋郁生病的原因,放緩了國內(nèi)的運營。隋司雖試圖插手,可惜始終沒有找到合適的機會。此時任東陽為了尋找向云來而來到中國,便順理成章地,成為了斷代史在中國的代表人物。
哈雷爾是血族決議通過之后才進入中國的。他雖然也是斷代史核心成員,但卻沒多少用武之地:蔡易親自擬定的那份決議給血族添加了大量限制,哈雷爾根本沒有任何實質(zhì)的權(quán)力,連在國內(nèi)招攬自己的勢力都做不到。
任東陽仍舊是代表人物,但任東陽如此糟糕、如此頹廢。在充分接觸和了解任東陽之后,哈雷爾的野心膨脹了。
“我大哥現(xiàn)在沒辦法做事,海森不參與斷代史的實際事務(wù),如果任東陽死了,那么國內(nèi)的斷代史核心成員就只剩下你一個。”隋郁說,“你將接管任東陽的所有東西,包括他這些年運營起來的王都區(qū)情報網(wǎng)絡(luò)和勢力,同時,你能夠真正在這里扎根。不是以斷代史成員的身份,而是以‘血族’的身份!
哈雷爾的目光從任東陽身上,緩慢轉(zhuǎn)移到隋郁臉上。水母的幽光中,吸血鬼的雙瞳有血一樣鮮亮的色澤。
“你已經(jīng)知道自己不可能通過什么血族決議之類的東西,滲透到特管委這些權(quán)力機構(gòu)中。就連特殊人類論壇,你是血族的代表,但你也只能坐在后排。一定氣死了吧,哈雷爾?”隋郁問。
哈雷爾:“你真有趣,在自己的獵物……哦,情人面前,攻擊性竟然會變得這么強?我們剛剛不還是友好的合作伙伴嗎?”
隋郁:“各取所需而已。”
哈雷爾:“你把我們的這么多秘密告訴你的小獵物,這可不好!
隋郁:“這些都是我的猜測。是我猜對了嗎?”
哈雷爾發(fā)出了令人牙酸的嗤笑:“滾吧。”
隋郁帶著向云來,后退著從房間離開。向云來緊緊抓住他的衣袖:“不救任東陽嗎?”
隋郁:“我要先確保你的安全。不用擔(dān)心我,哈雷爾并不在意我說這些事情。他的相關(guān)情報我已經(jīng)告訴了雷遲。只要任東陽死了,哈雷爾必然會有大動作,危機辦也是時刻警戒著這些吸血鬼的!
向云來被他攙扶著,只能在地面應(yīng)急小燈的亮光里看到隋郁的側(cè)臉。隋郁沒有注視他,一心看著前路。銀狐被他收起來了,以防他不慎看到向云來過分靠近的臉龐時,精神體會因為應(yīng)激而發(fā)起攻擊。
他們靠得很近,卻沒有什么話可說似的,無人開啟新的話題。
走到院中,頭頂忽然傳來振翅之聲。向云來抬頭,便見一個灰白色的巨大影子掠過,他頓時激動起來:“羽天子……肆月!何肆月!”
何肆月沒有聽到他的呼喚,而是風(fēng)一樣從陽臺掠入任東陽的房間。幾聲怪響之后,他飛了出來,雙手抱著頸脖流血、雙目緊閉的任東陽,陡然升高。
在何肆月身后,哈雷爾躍出了陽臺。長達兩米的巨大骨翅在身后砰然張開,他像振翅的蛾子,怒吼著,朝何肆月追去。
一黑一白兩道影子像箭矢刺破了夜空的陰云!哈雷爾以極快的速度飛到何肆月身后,猛地抓住羽天子的肩膀,尖利手爪刺破何肆月肩膀,立刻濺出血來。他用力往下狠一摜,試圖把何肆月壓到地面。
羽天子手上還有一個昏迷的人,十分沉重,他沒閃過這一擊,但立刻旋轉(zhuǎn)著飛動,掙脫了哈雷爾的鉗制。他順勢下落,隨即翅膀一振,騰飛到高于哈雷爾的地方,忽然閃電般俯沖,在掠過哈雷爾身邊時,手中一把利刃不偏不倚,劃開哈雷爾的手臂!
傷口猙獰,從手肘直至掌心。
而且,那傷口無法立刻愈合。哈雷爾又驚又疑,抬頭細看,何肆月手中握著的分明是用自己骨頭磨成的骨刀。
他無暇細想這是哪個人給何肆月的,但銳器來自他自己的身體,傷口雖然緩慢,但也在逐漸愈合。又恨又怒,他獰笑著發(fā)出怪聲,再度揮舞骨翅,呼嘯著襲向羽天子。
何肆月手中雖然握著刀,但另一手臂還抱著一個重得驚人的任東陽。哈雷爾幾下凜冽攻擊,他全無還手之力,耳中全是吸血鬼狂笑的聲音:“羽天子體重太輕,你要抱著他已經(jīng)費盡全力,怎么跟我斗?!”
哈雷爾忽地貼近,一手迅速下扣,要抓向何肆月頭頂。何肆月立刻閃避,那手再次落在他的肩膀上,正好就是方才被哈雷爾弄傷的地方。哈雷爾控制住他的身體,猛地踹向何肆月胸口。何肆月悶哼一聲,失去平衡的身體朝地面迅速墜落。
他奮力振動翅膀。兩人已經(jīng)飛到距離山莊很遠的地方,下方卻還有別墅群的閃爍燈光。他不能墜落在這里,更不能讓這些普通人類看到自己和形態(tài)完全異樣的哈雷爾。何肆月斜飛,往別墅群邊緣墜去。
他不能夠再騰起了,落點沒找準——他即將落在一座房子的頂上而不是一旁的茂密樹林!
何肆月知道自己這夜必然無法幸免,他干脆把任東陽緊緊抱在懷中,以最后的力氣旋轉(zhuǎn)身體,讓自己后背著地。懷中的不是普通的嫌疑人,而是熟知飼育所、斗獸場和斷代史一切信息的關(guān)鍵人物,決不能死。
十米。五米。三米。何肆月吃力地揮動翅膀,試圖給這下墜的勢頭多點兒緩沖。身下是堅硬的建筑,上方是即將追擊到的吸血鬼,他閉上了眼睛。
他忽然被什么抱住了。巨大的手爪,穩(wěn)定的力量。
那巨獸落在別墅的頂上,先一把抱住何肆月滾了兩圈,隨即立刻站起,雙手撐著屋頂反跳而起,強悍有力的后爪猛地踹向急墜而下的哈雷爾!
根本來不及收勢的吸血鬼慘叫著橫飛入樹林,一路打滾,壓斷了好幾棵喬木。
何肆月這才睜開眼睛。破損了的別墅屋頂上,一個身高近三米的銀白色狼人正佝僂背脊,站在他的身前。
“我認識你,你是蔡玉米頭的朋友!崩侨说穆曇羰执忠,但又有些奇特的纖細,“我也是他的朋友,我叫邢天意。對了,這是我家的房子,你們危機辦,要給我修好!
狼人蹲了下來,一個蓄勢待發(fā)的姿勢。
“你帶著那個人走。吸血鬼,我來對付!痹捯粑绰洌笞忝偷,像顆巨大的炮彈彈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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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戈等人焦急地在危機辦等候。其余人見到隋郁和被隋郁護送回來的向云來,知道隋郁現(xiàn)在身份不一般,都不敢說什么,只有秦戈厲聲大喝:“你去救人,為什么不跟我們說一聲!你看你倆,臉都煞白了!”
隋郁并未跟向云來一同走進來。他甚至還和向云來拉開了一段不小的距離。
銀狐在他腳下亦步亦趨,尾巴炸得毛毛的,呈現(xiàn)出十幾枚小匕首的形狀。刀尖全指向身后的向云來。
秦戈看不明白了,盯著那小東西:“你精神體瘋了?”
隋郁擺擺手,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他坐下來喘氣,半天才想起什么似的,在身上摸索了會兒,掏出個墨鏡戴上了。
向云來坐他的車回到危機辦,路上還好,人躺在后座上,隋郁見不到。但下車便是亮堂堂的路燈,隋郁一看清向云來的臉,應(yīng)激反應(yīng)立刻來了。
停車場吐了一次,走到辦公樓也吐了一次,最后向云來主動走在他身后,不料被銀狐用匕首扎了幾下。隋郁聞聲回頭,還沒呵斥銀狐,扭頭又吐了。
向云來跟秦戈復(fù)述的時候,自己哈哈笑個沒完。秦戈完全不笑,秦戈的兔子也一動不動,靜靜地窩在向云來的膝蓋上。
“不用勉強笑的。”秦戈說,“你現(xiàn)在并不快樂!
向云來收起臉上的表情。他眼角余光能看見隋郁的影子就守在房間外頭。世上沒有比秦戈身邊更安全的地方了,但隋郁仍舊不能夠相信危機辦的人。
等危機辦的機構(gòu)醫(yī)生為向云來檢查完,外頭傳來一陣亂響,似乎有人從高處墜落在非機動車停車棚上。眾人呼呼喝喝,一陣忙亂,向云來聽見雷遲的吼聲:“急救呢!何肆月和任東陽需要急救!不,不要去二六七醫(yī)院,去找信得過的醫(yī)生!”
秦戈的聲音喚回了他的注意力:“你是不是有什么要跟我說的?怎么一回來立刻拉我到這里?”他看了眼手機,“蔡易只給我們半小時的時間。你和任東陽失蹤不要緊,但是失蹤的方式太驚人了,二六七醫(yī)院是重要的機構(gòu),這事情差點被定性為恐怖襲擊!
向云來:“你和唐錯沒事嗎?弗朗西斯科說吸干了你倆的血!
秦戈扭頭讓他看脖子上的傷口:“怎么可能,他咬了一口,邊說對不起邊直接把我倆打暈了!
向云來長松一口氣。他現(xiàn)在對誰都不敢盡信。
秦戈:“隋郁他……”
向云來:“先不聊隋郁的事情。我有重要的關(guān)于斷代史和羅清晨……也就是我媽媽的情報告訴你!
早在向云來得知羅清晨的能力之前,秦戈等人已經(jīng)通過秘務(wù)部保存的絕密檔案,得知了羅清晨特殊的“嵌入”能力。但他沒想到,羅清晨居然把這個能力運用得如此靈活和驚人。
迅速把自己知道的和經(jīng)歷的事情說完后,向云來問:“我當(dāng)時只是想試一試,并沒有把握能消除我媽媽嵌入任東陽海域的幻象。但我成功了。你覺得這是為什么?”
無論羅清晨的能力,還是向云來做到的事情,全都是超出秦戈理解范疇的!瓣P(guān)于‘海域’和向?qū)У哪芰,我們的了解還是太少太少了。”秦戈問,“你自己當(dāng)時有什么感受?我相信你在來的路上,你一定也思考過了!
坐在秦戈面前,向云來有一種難得的安心感。
躺在隋郁車后的時候,他確實思考過。
那個幻象是羅清晨的力量嵌入的,按道理說,向云來身為“他者”,不可能撼動這份力量。但偏偏羅清晨與他有一種奇特的聯(lián)系:他和母親一起生活了將近六年,兩個人的精神體都是哺乳動物,一個是象鼩,一個是伊特魯里亞鼩鼱,兩者雖無生物上的聯(lián)系,卻都是羅清晨相當(dāng)喜歡的東西;而第一個以及之后無數(shù)次進入他海域、與他海域進行共鳴的正是羅清晨,甚至可以說,在長達六年的時間里,向云來復(fù)刻了上千次羅清晨的海域;同時最重要的,羅清晨的精神力跟向云來的精神力有近似之處,隋郁便是證據(jù)。
“我有能夠消除我媽媽幻象的能力。只要在海域中找到幻象,并且告訴幻象,它代表的意義已經(jīng)結(jié)束,幻象應(yīng)該就能夠消失。”向云來說。
正因為他與羅清晨的精神力有近似之處,他應(yīng)該也能夠在他人的深層海域中,順利找到羅清晨嵌入的東西。
同時,羅清晨嵌入的指令不可能是一個復(fù)雜的指令。她讓任東陽“保護羅清晨的孩子”,她讓隋郁“除了羅清晨孩子之外,所有人都是怪物”,她改變了貝沙的興趣,讓她“收集有鳥類精神體的活人”。
所有的指令看似明確,但卻存在巨大漏洞。活人的肢體,也算是活人的一部分,因為其本人并未喪生;“保護”也可以理解為占有、控制和圈養(yǎng),這是任東陽后期變得令人畏懼的原因。
向云來:“但我不確定簡單的指令是不是都能簡單地拔除!
秦戈:“簡單的指令,往往指向人最直接的愿望。而這個愿望一旦被滿足,幻象應(yīng)該就會消失。溝通的人只能是你,除了你之外,幻象即便上浮到淺層海域,也不可能跟任何人溝通!
向云來:“……因為它沒有溝通的功能?”
秦戈:“對。你把它理解為一種程序就行,只有羅清晨本人才能影響它,而你剛剛說的貝沙、海森,這些人海域里都有幻象,但因為藏在深層海域,連他們自己都不知道。任東陽之所以一直知道自己被‘嵌入’了什么理念,是因為羅清晨用這件事威脅了他。”
向云來對他已經(jīng)盡量坦白,幾乎什么都說了,除了一件事——隋郁的面容失認癥。他此時喃喃道:“我就是羅清晨的化身……所以她犯的錯,也只有我能修改!
秦戈:“……什么意思?向云來,你想拔除誰海域里的幻象?”
向云來:“沒有誰,我就問問!
他的情緒波動無法瞞過秦戈。他有點兒緊張地等待著秦戈接下來的話,不料秦戈說:“你這一趟意外回來之后,我察覺你有點兒變化。你的精神力比之前更平和了,好像這個危機非但沒對你造成任何影響,反而讓你更加冷靜。你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對嗎?”
向云來:“我很清楚。放心,我想做的事情不會危害任何人,任何機構(gòu)。”
秦戈:“會危害到你嗎?”
這問題向云來愣了半天才回答:“會傷心吧。我在親手消除我媽媽留在世界上最后的印記,一個接一個地。”
但他想了想,又說:“但我還是……有點期待。期待在別人的海域里能夠再見到她。很年輕的她。”
秦戈:“這是你變得平和的原因!
向云來不知道。他答:“我以為已經(jīng)不存在的人,原來一直陪著我。而且原來這個世界上有一些事情,是只有我,僅有我,才可以做到的。這就是我的價值!
他以為秦戈會立刻贊同。但秦戈臉上的表情卻十分復(fù)雜。
他的表情并不像純粹的喜悅。而秦戈也未從他的精神力中察覺絲毫的快樂。他確實是變得平靜了,然而和之前相比,精神力中悲哀的部分更加沉重了。
兩人走出辦公室時,向云來已經(jīng)戴上了口罩。他沒看隋郁,只是在路過隋郁身邊時低下頭道謝,之后緊緊跟著秦戈。秦戈仍舊送他回安全屋。二六七醫(yī)院被襲擊后已經(jīng)不安全,尤其得知醫(yī)院高層已經(jīng)被斷代史的人滲透后,蔡易愈發(fā)疑神疑鬼。
向云來身體無恙,精神無恙,他需要的只是休息。秦戈原本想留下來,但向云來拒絕了,而且這一夜發(fā)生的事情太多,已經(jīng)搶救回來的任東陽還需要秦戈去巡弋海域?qū)ふ揖索,秦戈不得不離開。
留在安全屋里陪伴,或者說監(jiān)視向云來的,是危機辦雷遲的兩個心腹,其中之一便是龍游。
龍游對自己的恩人十分殷勤,但向云來現(xiàn)在不需要殷勤。他吃了點兒東西,便借口想透氣,走到了陽臺。
他原本最喜歡安全屋的陽臺,現(xiàn)在卻看什么都寡淡無味。
正是清晨,曙光熹微。向云來眺望了一會兒,眼角余光忽然瞥見,陽臺的邊緣有一叢大尾巴在搖擺。
安全屋隔壁是另一間同戶型的房子。他想起秦戈說過,隋郁也住安全屋。
兩個安全屋連一塊兒?這真的安全嗎?這問題掠過向云來腦海,隨后他便聽見有人在隔壁敲了敲陽臺與陽臺之間的墻。
銀狐轉(zhuǎn)了個身,從墻邊探出腦袋,亮晶晶的眼睛盯著他。
“是你嗎?”隋郁在隔壁小聲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