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許久之前邵清被拉去參加婚紗展的時候, 他就有了跟秦小燈求婚的心思。但秦小燈那時候對此無動于衷,他拐彎抹角試探很多次,察覺到沒有希望, 就不再開口。
秦小燈的心思比尋常人更敏感,因為聽不到,她特別善于觀察別人的舉止和表情。邵清又是藏不住心事的人, 他有什么動作, 秦小燈心里跟明鏡一樣。因此秦小燈的“遲鈍”, 實則就是“拒絕”。
她很喜歡邵清,但談戀愛和走進婚姻,仿佛天塹兩側, 她不敢隨意跨越。
地陷事件, 還有他倆被隋司擄走那件事兒,兩人算是共度了患難。在醫院里,邵清比秦小燈先清醒, 他握著秦小燈的手, 一字字地說:我們結婚吧、我們結婚吧、我們結婚吧……直到秦小燈哭著點頭, 他才停下。
秦小燈說,她是被邵清吵醒的。在場的醫生護士看懂了她的唇語,但全都沒理解, 面面相覷,臉色尷尬——因為她沒有聽力呀,她是什么都聽不到的。唯有邵清高高興興地說:我就知道你能聽見。
“小燈說,他倆其實已經領證了。”向榕解釋, “邵清不會回家鄉, 他已經找到了這兒的工作,在一個專為特殊人類障礙者的輔具公司。這次回家是跟雙方父母說一聲, 等于展示一個階段性結論,并不是要獲得他們同意。”她說話時一直看著秦小燈,此時才轉頭面對向云來,“反正爸媽同不同意無所謂,他倆肯定是要在一塊兒的。第一次相親就認識了,分開這么多年還能重逢,重逢時居然還認得彼此,這不是緣分,什么是緣分?”
向云來:“……后面這幾句不是小燈說的吧?”
向榕:“我是小燈肚子里的蛔蟲,她想什么我都知道。”
秦小燈看不到她的嘴唇,不清楚她在說什么,但很放心地笑著。
向云來不同意向榕去云南。哈雷爾和任東陽都在云南,那個遙遠的省份在向云來心中已經變作充滿危險的地方。但向榕稱云南很大,哈雷爾他們要偷渡出境,肯定在云南南部活動,而邵清父母在昆明,秦小燈父母則在宣威以北,一個與貴州接壤的地方。向榕認為自己是碰不到哈雷爾與任東陽的。
正說著,隋郁從陽臺走進來。他跟秦小燈打了聲招呼,轉頭對向云來說:“云來,我去一趟醫院,我哥有點兒不舒服。”
隋郁最近開始頻繁地用名字稱呼向云來。向云來問他怎么不喊“小云”,連母親和朋友也都這樣喊他的,熟悉又親近。隋郁卻裝作別扭:任東陽也這樣喊,我不想和他一樣。
在奇怪的地方有奇怪的堅持,向云來有時候覺得這人變得越來越稚氣了。他把沾滿火鍋氣味的外套遞給隋郁,隋郁便自然地張開手臂,抱了他一下。向云來看著他:“不吐了?”隋郁答:“我閉著眼睛。好,測試成功。”
他揉了向云來腦袋一把,和他們道別了。
向云來把隋郁送到電梯才回來,逐字逐句對秦小燈說:“小燈,斷代史的人想帶走你們,是因為你倆的精神體被人盯上了。我不僅擔心我妹,我也擔心你們出事。”
秦小燈舉起手機,傳出人工智能機械的聲音:“向云來,請不要把我當作你的妹妹,我比從前更警惕,足以保護自己,而且邵清跟我在一起。”
向云來:“可上次你倆……”
秦小燈打字速度飛快:“我們會注意的,請你放心。那是我的家鄉,我也想回去看看,你進過我的海域,你知道的。如果你擔心向榕的安全,就當作我今晚沒提過這件事,好嗎?”
秦小燈坐一會兒就回去了,向榕氣得在房間里哭。她成年了,長大了,要去讀大學了,但仍是一個被哥哥限制行動的孩子。
第二天,向榕很早就出門。即便前一晚鬧得不愉快,她還是和往常一樣給向云來留了紙條:我去王都區了。但紙條十分冷淡,沒有稱呼和落款,也沒有平時寫留言條時一定會畫上的薩摩耶頭和象鼩頭。
向云來十點左右到王都區,發現密密麻麻的人群把黑兵的臨時基地圍得密不透風。他心里一毛:又出事了?
鉆進人群還沒仔細看,就被眼前一個閃著銀光的東西刺得眼睛生疼。適應了光線,他才認出,那是正跟邢天意說話的如猊。金發的泉奴站在獨角獸人身邊,認真地聽他倆交談。
日光中,泉奴是金色的,如猊是銀色的。兩個美麗的、獨特的造物在人群圍成的空間里閃閃發光,簡直就像一幅畫。
向云來左右一望,看到了龍游。他擠到龍游身邊拉了拉他的衣袖:“怎么來王都區了?”剛問完,便看見周圍還有好幾個危機辦的人。
特殊人類論壇結束之后,各國代表本該啟程回國,但如猊和泉奴很想到王都區來看看。這倆人走訪過世界上其他兩個特殊人類聚居區,但一直沒找到機會來王都區。若湯樂人在任,他必定會拒絕;但此時代為管理特管委的是蔡易。蔡易批準了。
向云來懷疑這里面有蔡易的私心:王都區地陷和被毀,那是湯樂人在任時發生的事情;而重建它,卻是蔡易的工作。如今大名鼎鼎的外國友人到王都區來,記者和攝影像螞蟻一樣跟著。這些鏡頭上了電視和報紙,“王都區重建”就不再單純是特殊人類的事情了,它關系到國家的面子,重建的資金和援助必定比之前要多得多。
但蔡易會被責備嗎?向云來心想,這個人浸淫官道多年,懂得藏拙,懂得來事,更懂得賣慘。他會批準,一定是可收獲的東西遠大于他將失去的。
接待倆人的不是夏春,而是邢天意和胡令溪。邢天意在機關單位工作過幾年,又是辦公室出身,接人待物不會有差錯;胡令溪更是個圓滑的人,彬彬有禮講話風趣,他拿出這套本事侃侃而談。
氣氛十分融洽,雙方又說又笑。
和周圍人的興奮快樂相比,龍游他們戒備得相當緊張。向云來和他沒說上幾句話,退回人群中,遠遠看著邢天意拄著拐杖,與胡令溪一同帶著兩位貴賓往前走。
向云來想起昨夜的討論:胡令溪也被認為是黑兵首領的有力競爭者,但胡令溪本人明確表態,他對黑兵的未來毫無興趣,柳川什么時候離開黑兵,他就什么時候離開黑兵。
當日有球球的帶領,柳川跟向云來在地底人的聚居區里走了一整個來回。地下世界現在混亂不堪,比地上的損壞還要嚴重,而鄧老三和鐵巖六人都不在了,地底人大都撤離王都區,住在安置場地里,根本沒有可靠的人牽頭去梳理一切。柳川接下了這個重任。
據說夏春安排柳川去做這件事時,跟胡令溪吵了一架。胡令溪責備夏春亂來,夏春則責備胡令溪太過呵護柳川。“他是你的戀人,但他不是你未成年的孩子,他是獨立的人”,這句話讓胡令溪面紅耳赤,更讓柳川直接接下了這個任務。胡令溪后來用心研讀《領導者的說話藝術》,但方向學歪了,講話逐漸陰陽怪氣。
向云來回到王都區之后,只見過柳川兩次。來去匆匆、滿身塵土的柳川只要看到他,就會飛奔過來,像大狗般圍著他轉。現在也一樣,跟在胡令溪身邊的柳川發現了向云來,立刻扭頭走過來。
“他們要去011區。”柳川很快地說,“那邊的情況我比較熟悉,我先過去。你等會兒不要走,你等等我,我們聊聊天!”
人們跟在貴賓之后緩慢往前移動。向云來想起隋郁說過的斷代史往事。
美國那兩位斷代史代表意見總是不合,開會時經常吵個沒完,其他代表相當憎厭。有人提出:讓泉奴來當十二宮不好嗎?他們足夠特殊,而且影響力巨大,應當發展。
不止一個斷代史的人去找過泉奴。但他們得到的回答都是一致的:不感興趣。
和壽命很長的獨角獸人相比,泉奴很脆弱。他們容易因為離開故土、失去水分而死亡;但他們同時有真正漫長的生命——他們能共享一代代的經驗、記憶,就像共同擁有一個永恒的大腦。
和探索生物、了解世界相比,毀滅某種種族,或者是爭奪特殊人類的管理權力,實在是太過無聊無趣的事情。
眼前的泉奴也一樣,他看見人群之中的楓人和赤須子之后果斷轉身走向他倆,主動開口與赤須子打招呼。
邢天意因此留下,和泉奴呆在一起。胡令溪和柳川繼續領著如猊往前走。011區的出口比之前更大了,吞噬了寬大的路面和周圍的建筑。站在深坑旁邊往下看,霧氣蒙蒙中隱約透出光線和人聲。是地底深處的人正在重修地底人的聚居區。
如猊在這個位置看了很久。他問:這個地下區域有多大?
柳川告訴他確切的數字。如猊很吃驚:這么說來,這是世界上最大的地底人聚居區。他們在這里的生活……我是說,他們活得跟普通人一樣嗎?
柳川答:當然。他把自己所見到的那些熱鬧景象告訴如猊。
如猊起初看上去并不相信,但漸漸的,他臉上的懷疑神色褪去,剩下盡是驚嘆:“偉大的工程!”
胡令溪這時候補了一句:“鐵巖六人是地底人的英雄。”
如猊:“是的,是的,當然。”他露出燦爛笑容。
送走兩位客人,胡令溪臉色難看地在臨時基地里抽煙。“那個獨角獸人很欣賞鐵巖六人。”他說,“哪怕我已經告訴他,鐵巖六人在王都區造成了多大的傷害,殺死了多少人,毀掉了多少房子……”
“他是斷代史十二宮之一。”向云來說。
聽完向云來說的話,胡令溪手里那根煙差點燒到他的指頭。他慌張地丟下煙頭,用腳碾滅,咬牙切齒:“原來如此,果然不是什么好東西。”
邢天意插話:“泉奴倒是還不錯,他對赤須子很感興趣。赤須子告訴他斗獸場和人體改造的事情,泉奴半天不吭聲,后來還說斗獸場是世界上最恐怖的地方之一。可我還沒告訴他飼育所的事兒呢。”
胡令溪:“不要因為他好看,就覺得他是我們的伙伴。”
邢天意:“可是他說,他回國之后會以泉奴的名義給我們捐100萬美金,幫助王都區重建。這錢一點兒條件都沒有,只要王都區建好之后給他發些照片就行。”
“好,那他就是我們的伙伴。”胡令溪看著邢天意,“你以為我會這樣說嗎?天上哪有掉下來的餡餅?反正我不信任獨角獸,也不信任他。邢天意,你想接夏春的班,你就要對這些事情多保持警惕。不要別人說什么你都……邢天意!”
邢天意捂緊耳朵喊“我才不想接班”,拖著瘸腿飛快溜走。
胡令溪恨鐵不成鋼地搖頭,再次點燃一根煙:“泉奴明兒倒是回去了,但獨角獸還沒有。好幾家企業邀請他去參觀,他估計還會在國內停留一個月。對了,小云,你聽過‘羽天子’這個種族嗎?”
向云來:“我有個朋友就是羽天子。”
胡令溪:“巧了,那頭獨角獸問我,王都區有沒有羽天子。”
向云來眨眨眼,想到了如猊對翅膀的渴望。“別告訴他。”向云來忽然擔憂起來。何肆月現在關在特管委,而特管委里有斷代史的人。他安全嗎?他將會受到怎樣的懲罰?
“不用我開口。獨角獸說,他很快就要見到一個羽天子。”胡令溪回憶如猊說起這件事的口吻:開心,歡喜,同時非常激動。他毫不掩飾自己對有羽人的喜愛,并且告訴胡令溪,有一位羽天子因為犯了錯誤被扣押在特管委,而他的行動將會解救這位羽天子于危難之中。
“簡單來說,他倆原本是絕不可能訪問王都區的。”胡令溪說,“申請被打回之后,有個特管委的高層秘密地去見了他和泉奴。那個人的意思是,他可以特批,讓他倆到王都區來轉轉。但條件是,他倆作為特殊人類論壇的重要代表,要向特管委和上級部門提出一個要求:邀請那位被扣押的羽天子作為國家級代表,出國訪問。”
向云來愣了,這位神秘人,明顯是蔡易。
“獨角獸和泉奴不僅是國家代表,在聯合國特殊人類機構里也有很重要的地位。國內的特管委一直苦于沒有辦法更深入地接觸那邊的高層人物,決策層里,我們的人太少了,現在派出去的大多都是夏春這樣的人,只能夠在部隊里執行任務而已。”胡令溪說,“所謂的‘出國’,其實就是去聯合國轉悠。能飛的特殊人類并不多,羽天子是我們國內特有的,相當特別。”
向云來:“這么機密的事情,他怎么會告訴你?”
胡令溪笑了:“這怎么會是機密的事情?蔡易做了這樁好事,難道秘不宣揚嗎?獨角獸當然也知道,蔡易需要宣傳,所以才選擇告訴我。這種事情最多只能在我們口頭上講講,不可能被任何人拿到證據的。但講得越多,蔡易就越得人心。你看,羽天子被釋放了,安全;獨角獸可以到王都區,滿足;蔡易能籠絡人心,得意。一箭三雕,很不錯。”
如此一來,何肆月必然會被釋放。他傷害的是反半喪尸人組織的頭目,對方又是一個惡行累累的人,何肆月算是替天行道,可以酌情從輕處理。同時他是少見的特殊人類,執行任務的記錄十分優秀,是特管委不想失去的人才。如今又有來自泉奴和獨角獸人的邀約——一切阻力都將不復存在,何肆月會得到自由。
向云來坐在那里,半天回不過神。蔡易想保住何肆月,但又不想讓自己成為包庇罪犯的人,因此才曲折地想出了這個辦法。
他一定不知道如猊渴望羽天子的翅膀。向云來心想,否則他不會讓自己的伙伴欠如猊一個大人情。
向云來緊接著想起另一件事:蔡易知道弗朗西斯科失蹤嗎?
隋郁的電話正好打來。
昨夜因為隋司身體狀態不佳,隋郁在醫院守了一晚,順便套出了他想知道的事情:血族之間彼此吸食血液,確實可以增強愈合能力,而“孩子”吸食“父親”的,或者“父親”吸食“孩子”的,都會讓愈合的能力大大增強。
“哈雷爾一定咬了弗朗西斯科。”隋郁說,“而且他會把弗朗西斯科帶在身邊,隨時吸血。骨翅被扯斷之后重新長出來的部分很脆弱,容易折斷。為了保證自己的……”
向云來為血族的殘忍而驚呆:“可是那是他自己轉化的……”他意識到責備哈雷爾沒有任何意義,只好讓自己冷靜,“蔡易知道這件事嗎?”
“我告訴他了。”隋郁說,“他沒有任何反應,只說‘知道了’。”
向云來咬緊嘴唇,半天才問:“那如猊是斷代史的人,他知道嗎?”
隋郁:“記得血族決議的條件嗎?哈雷爾提供給特管委很多斷代史的情報,其中就包括十二宮,如猊當然也在其中。”
向云來幾乎要喊出來了:“那他還用何肆月跟如猊做交易?!”
隋郁:“他跟我們不一樣。他考慮的事情,包括他追求的目標都和我們的截然不同。云來,不要為他動氣。”
向云來:“不……我不是動氣……我是看不懂蔡易這個人。”
沉默片刻,隋郁低聲說:“我能理解他。從我記事開始,我身邊,還有斷代史里面,甚至我最親近的人,大哥和我的父親,全都是蔡易的同類。他們為了目標可以不擇手段,敵人隨時可以變作朋友,而朋友也隨時可以舍棄。”
向云來呻吟:“他現在已經是特管委的一把手了啊!”
隋郁:“也許他有更大的目標。”
向云來:“你在為他辯解嗎?”
隋郁驚訝:“當然不是。”
但向云來這一天仍舊悶悶不樂,為蔡易、如猊和弗朗西斯科,還為似乎能理解這一切的隋郁。
他跟弗朗西斯科的來往并不多,但他知道,這個吸血鬼跟哈雷爾、孫惠然之流完全不同。他被關在任東陽的大房子里時,弗朗西斯科是他唯一的同伴。
晚上,向榕還生著他的氣,十點鐘仍未肯回家,發來信息說自己跟邢天意值夜班。向云來也生氣,但向榕拒絕接聽他的電話,他下樓準備到王都區把妹妹拽回家時,碰到了來找他的隋郁。
隋郁顯然是有許多話想說,向云來能從他匆忙的腳步和臉上神情看出這一點。但還沒等向云來問,隋郁先盯著他開口:“我不是蔡易的同類。”
他專程跑來,只為說這一句話。
向云來:“我……我知道,我當然知道!”他輕輕碰隋郁的手,確定對方顫抖了一下,但并未出現不適反應后,握緊隋郁的手指,“對不起,我當時情緒不太好……我不應該生你的氣。你不是他們的同類,我知道的,隋郁。”
隋郁笑了,松了一口氣似的。戴著墨鏡的他,讓走過的人頻頻側目,兩人便走到僻靜處坐下。隋郁想說的話似乎還未說完,向云來正要問,他先開口:“你怎么了?已經很晚,你還要去哪里?”
向云來只好告訴他,向榕為何鬧別扭。
隋郁點點頭:“云南是好地方,你想去嗎?”
向云來:“小燈邀請的是榕榕……”
隋郁:“你想去嗎?”
向云來:“你覺得我們要不要去找一找弗朗西斯科?他畢竟幫過我,也救過我,我……”
隋郁用力地握了握他的手,加重了語氣:“向云來,我想聽你的愿望。我想聽到你親口說出你想做的事情。不是為了弗朗西斯科——當然他是我們的朋友,他的安危我也很擔心,但,現在,不管為了誰,你只要告訴我,你想不想去。”
向云來:“……你怎么知道我想去?”
隋郁笑了一聲:“因為任東陽在云南。”
向云來像是被刺中了一樣,尖利地說:“我沒有留戀他!”
隋郁吃了一驚,笑容從他臉上褪去,他把向云來的手放在自己掌心,兩手合緊,認真地說:“你已經有我了,怎么還會留戀他。”
頓了頓,他低聲說:“但我知道,你一直認為,任東陽的人生被徹底改變,是因為你媽媽和你。你甚至還認為,他做下的殘忍事情,斗獸場或者飼育所,還有騙走小燈的耳朵賣掉……所有這些的事情,都和你有關系。你想找到他,讓他得到應有的懲罰,你想解開這個心結,對嗎?”
第152章
向云來一直知道, 自己性格不夠硬朗,做事也總是瞻前顧后,下決定時總習慣先想“任東陽會同意嗎”, 再想“榕榕會受影響嗎”。他很少想到自己,也很少表達自己。
別人給他什么,他都接受。他有能力咽下苦頭, 讓自己心甘情愿接受一切。
也因此養成了, 做什么事都要先找出一個理由的習慣, 而且這理由往往與他自己無關。
隋郁又問他:“你想去嗎?”
向云來:“……你明明知道答案。”
隋郁說:“我想聽你告訴我。”
向云來終于點頭。
昏黃路燈下,他心頭豁然開朗。在隋郁面前是可以說的。什么都能說。因為隋郁什么都能夠理解,什么都能懂, 甚至比自己還要先察覺自己的想法。他此時此刻忽然涌起一種強烈沖動, 想擁抱隋郁,把頭埋在他的懷里。想吻他的臉頰,還有嘴唇。
每一次親近隋郁的沖動涌現, 向云來總是頭暈目眩。他的海域中, 羅清晨的幻象固執得總會讓他想起任東陽說的話:那是一枚生了銹的、沒辦法拔除的針。她從深層海域浮到了淺層海域, 甚至會出現在向云來復刻的海域中,秦戈見過她幾次。她不會跟秦戈交談,總是笑著看向云來, 那目光中還有一些憂愁。
她的存在抑制了向云來的所有喜怒哀樂。
秦戈告訴向云來,這個幻影不能長留。
負面情緒一直控制著向云來,他幾乎沒有快樂和積極的跡象。原因很可能就是這個幻象。雖然幻象來自疼愛向云來的羅清晨,但它存在的機制讓它本能地抑制向云來的快樂體驗:快樂會讓向云來重新找回對海域的控制權, 而這是幻象極力阻止的。
它要長久地存在著, 長久地施加影響。
秦戈與他的老師討論之后,認為羅清晨的“嵌入”可能是一種頻次極快的重復暗示。羅清晨本身的天賦讓她能夠突破深層海域的限制, 別人都只能在淺層海域給予暗示,但她施加暗示的地方是深層海域,因此暗示的力量更加強大。“幻影”正是羅清晨留下的一段記憶殘片。
它會是你最重要也最困難的課題——秦戈曾這樣告訴他。
向云來控制住親近隋郁的想法,靜靜地把隋郁的手牽得更緊了。
隋郁讓向云來回家休息,決定獨自去王都區找向榕并承諾一定跟她好好談談。向云來回到家中,躺在客廳的沙發上,閉上了眼睛。
如果要去云南,他必須先處理好自己海域中的問題。比如,清除那個不必要的幻影,至少奪回把控情緒的能力。
他落入自己的海域中。此刻海域中的景象來自于幾天前見過面的秦戈。
向云來很喜歡秦戈的海域,美麗平靜,遼闊自由。他走到湖泊旁。在湖水的中央,一個淡色的影子靜靜佇立。
幾乎就在向云來看清她的瞬間,羅清晨的影子變得清晰了。
這個幻影的記憶永遠停留在羅清晨離開家、去見譚月陽要撫養費的那一天。
那天向云來醒得很早。他應該要去幼兒園,但賴在床上不想動。他的精神體成形不久,他每天沒事就習慣跟圓滾滾的象鼩說話。趴在桌上,坐在滑梯上,或者蹲在幼兒園的角落里,他總笑嘻嘻地盯著空無一物的地方,小聲說大聲笑。
小朋友們覺得他奇怪,老師以為他是自閉癥,把羅清晨叫去客客氣氣商量。打開向云來檔案一看,老師吃驚了:哎呀,羅云來……他是特殊人類?
幼兒園里沒有特殊人類,老師的背脊立刻挺直了,屁股挪動,好像這樣就能離眼前的母子遠一點兒。
回家路上,向云來跟媽媽說,可不可以不去幼兒園?
羅清晨說不行,媽媽沒有時間照顧你。而且你很快就要上小學了,讀完今年的學前班,你就是大孩子了。
他便攥著手掌里的象鼩,扁著嘴巴回家。
更多人遠離他,嘲笑他。他似懂非懂。幼兒園里沒有人愿意跟他玩,他起初傷心,后來也習慣了,反正只有象鼩是自己最忠誠的伙伴。
然而那天醒來,他就像在想不起來的夢中經歷了什么,忽然沮喪又傷心,埋在枕頭里哭個不停,拒絕去幼兒園。
羅清晨急著出門,罵了他兩句,把他從床上抓起來急匆匆地料理。把嚎啕大哭的他交給老師,羅清晨最后還是不忍心,回頭說:幫我先照顧一下,我去辦事,一小時后就回來。
她最終沒有回來。且永不會回來了。
老師陪著哭累的向云來在幼兒園里呆到九點,最后只得把向云來帶回家。如今的向云來對之后發生的事情印象非常模糊,好像記憶知道那是一段難以消化的痛苦,所以不讓他清晰地記起。他隱約記得,老師家里與他同齡的小姑娘拿來玩具跟他一起玩耍,老師養的兩只小貓在客廳里跑來跑去,而有兩個陌生的男人到訪,在門口和老師說話。聽著聽著,老師猛地捂住了嘴巴,下意識朝向云來看去。
他被那兩個面目模糊的人帶走了。
他們和他聊天,轉移他的注意力。但向云來止不住地因為害怕而發抖:幼兒園里那些不愛跟他玩的小孩說,你是怪物,總有一天你媽媽也不肯要你的。
那時候向榕剛出生,一丟丟大,舅舅舅媽根本不想收留他。向云來哭得頭疼,在沙發上睡了好多天,沒人管他,也沒人給他吃喝,他只能自己料理自己。意識到這個能自己燒水、煮面和打掃衛生的小孩可以幫忙照顧家中新生兒,舅舅夫妻倆的態度才有所轉變。
向云來此時在自己的海域中,跟羅清晨一同坐在湖邊回憶這些事情。他很平靜,因過去太久了,很難有什么悲喜。羅清晨倒是聽得流淚,幻影冰涼的、無重量的手圈住向云來,小聲道歉。
即便只是幻影,羅清晨看起來也很享受與向云來交談的時間。
她很小便失去了父親,被母親一手拉扯大。因為她小時候體弱多病,而且是一個“向導”,她的母親帶著她,很難在一個閉塞、落后、恐懼特殊人類的地方,找到再婚對象。
十四五歲時,還是初中生的羅清晨在河堤上碰到了一場斗毆。幾個混混圍著一個男的踢打、要錢,羅清晨走近時聽見為首的那人說“我是哨兵,我能讓我的精神體咬死你”。她強行入侵對方的海域,嵌入新的信念,解救了那個年輕人。對方向她道謝,問她名字。她那時候還叫“向清晨”,見對方清秀有禮,便沒有太大的戒心。
那個人就是當時在遠星社中活動的譚月陽。
不久后,與父親同族的另一個向姓男人和母親好上了。兩人飽受親族非議,決定一同離家做生意。男人帶上自己的兒子,母親帶上羅清晨,在一個冬夜離開故鄉,在新的城市扎根、結婚。結婚時那男人說,這樣多好,都不用改姓,清晨也算是我的孩子。母親卻惴惴起來:她帶羅清晨去改了姓氏,讓女兒隨自己姓。
這仿佛是一種確證:她是我的孩子,與你無關。
繼父和哥哥對她不好不壞,客氣生疏。母親卻因為生意和新的婚姻,驟然地冷落了她。羅清晨的家長會沒人去開,報高中志愿時被繼父問:你還要讀?他們開的飯館生意日漸紅火,羅清晨時常去幫忙,成績也因此一落千丈。
她難以融入新家庭,媽媽卻跟繼父、繼兄關系很好。
她的母親是一個雷厲風行、說一不二的女人,做生意更是左右逢源,儼然成了一家之主。也正因為她能干,丈夫和兒子過上了富庶的生活,他們很尊重和喜愛她。
但羅清晨要的不是錢,是愛。她是一個青春期的少女,羞于談論它,又別別扭扭地渴望它。哥哥考上不錯的大學,母親在飯桌上舉杯說“我們家孩子終于有出息了”,羅清晨覺得自己才是那熱鬧包廂里的異類。母親說女孩不能有太多錢,會學壞,十分嚴格地限制她的消費。她連買衛生巾的錢都要逐個月逐個月問母親要,20塊,5塊,她覺得自己是一個乞丐。
為什么呢?特意改名字,宣示所有權。但又并不關注她、疼惜她。羅清晨不能明白。她有時候聽到繼父說“清晨長得不像你”,母親會點頭,低聲說“像那個男人”。答案仿佛就藏在這些短暫的語句里。
羅清晨讀懂了,但不想承認。
她結識了社會上的朋友,開始夜不歸宿。和譚月陽也正好是那時候重逢的。對方不再是被混混毆打的落魄男人,出手闊綽,對她更是呵護備至。她說什么譚月陽都耐心地聽,做什么譚月陽都愿意陪伴。她在一個醒來的清晨告訴譚月陽自己的特殊能力,譚月陽愣住了,停頓片刻才忽然緊緊抱住她,叮囑:不要把這件事告訴任何人。
為什么?
你太特別了,清晨。你是世界上最特別的女孩兒。譚月陽吻她,探索她,同時可憐巴巴地乞求她:你不要離開我,好不好?我真害怕。
羅清晨十分驚奇。在家里是個透明人,在學校被老師同學厭棄,但在譚月陽這里,她熠熠生光,像寶石一樣獨特。
“所以我離不開他。”羅清晨說,“我當時離不開他。后來的事情……你都知道了是嗎?”
向云來:“嗯。”
他實在說不出話。眼前的羅清晨,和如今的向云來差不多年紀。她的生命永恒定格,而向云來對她最后的印象,是在幼兒園門口自己大喊“你不要來接我了,我不喜歡你”的時候,羅清晨回頭看他的那一眼。
他很想回到羅清晨年幼的時候,以家人的身份,站在她面前遮擋風雨。
“看到你好開心喲。”羅清晨說的話里帶上故鄉的方言,她開始講述帶向云來回國之后發生的事情。
她在加拿大向大使館求助之后,才知道國內的特管委一直在尋找自己。回國之后,在機場迎接她的也是特管委的人,精神調劑師和他的潛伴。那個調劑師告訴羅清晨,自己也有特殊的巡弋天賦,而且這種天賦絕對會令人痛苦。他希望羅清晨乖一些,不要讓他動用自己的技能。
羅清晨說:那就試試是你快一點,還是我快一點。
對方坐在駕駛座上,汽車正在路面飛馳。羅清晨本可以入侵,但她想到懷中的孩子,伊特魯里亞鼩鼱在車子里復制出十幾個,團團圍住那個調劑師,沒有動作。
坐在羅清晨身邊的那位潛伴淡淡說:很明智。
羅清晨厲聲道:你也別妄想入侵我的……
“我沒想過入侵你的。”紅燈間隙,那位調劑師回頭看他,無感情的目光從她臉上,落到懷中的嬰兒身上。“我會入侵,和切割他的海域。”他說,“羅清晨,乖一點。否則我說到做到。”
羅清晨頓時僵住了。
從此,她開始了被監視的生活。
他們詢問她曾在國內做過什么,比如譚月陽帶她去見過什么人,讓她在誰的海域里嵌入過理念,還有在加拿大的時候做過什么,為什么跑回來。羅清晨當然不愿意和盤托出。她意識到如果自己全都坦白,絕不可能有安穩日子。
無論問什么,她都答不知道,在謊言中摻雜一些真話。她漸漸察覺,特管委在追查的似乎并不是譚月陽背后那個已經覆滅的警鈴協會,而是斷代史。而與斷代史相關的事情,她確實知之甚少。
而因為帶著一個向云來,她還受到了一些善待。特管委為她找到了住所,向云來生病住院時,熟悉羅清晨的人還會到醫院來探望,甚至有好幾次,那個調劑師和他的潛伴代替疲累不堪的她在病床前陪夜。
羅清晨在獨自照顧孩子的過程里,理解了母親的艱難。但她不原諒她。即便在最苦最難的日子里,她也沒有遷怒過向云來。她從不認為向云來是屬于譚月陽的。這個從她腹中誕生的孩子,確確實實,是僅與她相關的小小生命。
她不清楚譚月陽何時回國,但譚月陽總有門路,終于輾轉找上門。那天也巧,向云來正病著,十分虛弱,醫生說他出生后顛沛流離,時時驚恐,這病難好。羅清晨愁得披頭散發,開門見到譚月陽,正要把人趕出去,向云來在房間里哭了。兩人奔到房間,向云來正在嘔吐。羅清晨抱著向云來沖出房間時,譚月陽下意識地讓了讓。他臉上的嫌棄難以掩飾,最終也并未跟著到醫院去。
之后譚月陽便很少露面,偶爾會給一點錢。羅清晨很想當一個清高的、徹底與他切割的母親,但向云來的藥費實在不便宜。譚月陽對這個孩子和她都沒有什么感情,只有每年向云來生日,他才會露面,給錢,帶一個樓下蛋糕鋪買的廉價小蛋糕,聽向云來喊一聲“爸爸”。
爸爸。爸爸。向云來喊得毫無感情,譚月陽與羅清晨都別扭萬分。
“這么說來,他給撫養費還是挺慷慨的?”向云來問。
“算不上慷慨,但至少我問他,他就會給。他也知道我開口的時候,總是沒門路了。他不問我用來做什么,也不問你怎樣了,我發個信息過去,他回個信息來,第二天就會給我打一兩千塊。”羅清晨說,“我跟他開口,一年頂天了也就兩次。”
向云來一歲多,羅清晨找到了在家里可以干的手工活兒。向云來兩歲時,羅清晨把他送到社區的托兒班,終于出門正式工作。日子大概就是那時候開始好起來的。向云來的身體一天比一天強壯,羅清晨從餐廳服務員一路干到分店店長,整個人容光煥發。
“你那時候,為什么還要去找他要錢呢?”向云來問,“我記得家里當時還過得去。”
如果羅清晨不去,她現在一定還能跟向云來一起生活。向云來心中生出無窮傷感和懊惱。
“我不是去找譚月陽要錢的。”羅清晨說,“是他聯系我,說斷代史里有人想見我。”
這跟向云來多年來聽到的事情完全相反!
“誰?誰想見你?”他忙問。
“我沒見過的人。”羅清晨在自己額前比劃,“譚月陽說是斷代史的十二宮……我不知道這是什么,總之是十二宮之一,一個獨角獸,額頭長角的。”
這事實帶來的震動差點讓向云來退離自己的海域。海域因為他的驚愕而不住動蕩,他努力讓自己冷靜:“是如猊嗎?”
“我不清楚那個人是誰,小云。我也不知道自己有沒有見到他。”羅清晨嘆氣,“譚月陽一說是斷代史的人,我就想起,特管委一直監視我和你,就是為了找到譚月陽和斷代史的消息。譚月陽他們肯定已經發現了,但斷代史的什么……十二宮,說不定他們不知道呢?”
向云來明白了,聲音隨之顫抖:“你去見他,是想打聽這個獨角獸和斷代史的事兒?”
羅清晨:“對。”
向云來喊了出來:“為什么啊!你知道這有多危險嗎!你怎么……你怎么一直都是這種沖動性格……”他想起自己和羅清晨在性格的底色上幾乎是一模一樣的:依恃自己的能力,隨意干擾他人,沖動而不計后果。
羅清晨看著他:“我以為幫特管委打聽到斷代史那些人的事情,就能讓特管委放松對我們的監視嘛。”她說著,語氣低落下去,有點兒哀求和歉意了,“你以后要上學,你會長大,也會發現一切的。我要怎么跟你解釋,你的不自由都是因為我呢?”
向云來重新坐回她身邊:“對不起,我不是怪你。告訴我吧,你去之前發生了什么。我不會再一驚一乍了。”
然而羅清晨接下來說的話,還是令向云來大為震驚。
第153章
譚月陽的電話來得很突然。過去總是羅清晨主動聯系譚月陽, 譚月陽從不會詢問羅清晨任何事情。
那時候他利用國內的人脈開始做生意,生意似乎還跟特殊人類相關。正是特殊人類權益開始受到重視的時候,譚月陽依靠特管委里頭的線人, 足以洗清自己,站穩腳跟。
他不想跟羅清晨扯上關系,羅清晨對他也無任何興趣。
那日譚月陽在電話里異常親切, 先問她如何, 再問孩子如何。羅清晨反問:別裝了, 你還記得他幾歲嗎?譚月陽沉默幾秒,岔開話題:你有空嗎?有一個特別的朋友想見見你。
一個來自歐洲的特殊人類,銀色的頭發, 金色的眼睛。在譚月陽的講述中, 他是一個額頭上長角的獨角獸人。但譚月陽發來的照片卻與描述不同:赤身坐在花園中曬太陽的青年有一頭幾乎拖曳到綠色草坪上的銀亮長發,但沒有角。
“很快就有了。”譚月陽這樣說,“只需要動一個小手術。”
或許是因為羅清晨與他都了解斷代史在地下世界里經營著人口市場, 譚月陽毫不諱言:這樣的獨角獸世界上還有好幾個, 都是斷代史制造出來的。這一個壽命最長, 最聰明,最懂得如何融入人類世界并且左右逢源。以往安在他頭上的都是假角,但斷代史決定為他移植一只真正的、獨角獸的角。
羅清晨說, 世界上沒有獨角獸。
譚月陽說,但是有其他的獨角獸人。他想了想更正:腦子沒那么有用的獨角獸人,為同類貢獻身體的其他部位,是很正常的事情。
斷代史早就在培育可以做這種特殊手術的人才, 他們在內部統一稱他們為“整形醫生”。羅清晨在加拿大時就聽貝沙說過, 血族之中有相當出色的“醫生”,當然, 其他種族也有不少。這些醫生分布在世界各地,尤其是三大特殊人類聚居區之中,不斷地為斷代史斂財,以及為制造新特殊人類的偉大事業貢獻材料。
譚月陽說,“材料”是很多的。
看著身邊還未睡醒的向云來,羅清晨不得不悚然。她在那一刻下定決心,自己去接觸譚月陽和神秘的獨角獸人。無論是怎樣的情報,她都要竭盡全力挖出來,告訴特管委……不,告訴那些帶著疲倦臉色到醫院為她分擔勞累的,算不得朋友的“朋友”們,比如那位脾氣不太好的調劑師和他的潛伴。
但,她忽然聯系不上那個調劑師了。
那個調劑師時常要執行機密任務,羅清晨不以為奇,只好用別的方式留下訊息,等待對方查看。
約定的時間很快就到了,譚月陽的電話一個接一個打來。
因羅清晨每次要錢都會添加許多虛假的抱怨,比如特管委監視太狠,她打不了工,好恨;比如社區的特殊人類協調員太兇,時常罵她,還不讓孩子上托兒班,她也好恨。她總是發這些兇惡的牢騷,信息中加一些錯亂的字詞和標點,把自己偽裝成一個神智不太正常的女人,好徹底斷絕譚月陽和她見面的想法。方法是奏效的,譚月陽回復很快,又很嫌棄:好了好了,明天就打錢,你冷靜點——過往的刻意經營,讓譚月陽確信羅清晨現在對特管委和周圍的人們充滿惡意。他也因此認為羅清晨不會向他人求助,更不會泄露這些原本就跟她有關的重要信息。
羅清晨從他口中套出了不少事情。
那個獨角獸人來到中國,是專程到王都區尋找一個可以為他安裝角的整形醫生。對方是血族,女性,排斥男性,如非必要絕不給男性動手術。獨角獸人打算親自來見她,嘗試說服她。
羅清晨從譚月陽口中聽到了許多與王都區相關的事情。那個危險但自由的地方,那個可以隱匿一生而不必擔心被仇敵發現的地方。
羅清晨問,他為什么一定要見我?你如果不肯告訴我原因,我可就不去了啊。
譚月陽答,我跟他說過你的特殊能力。
羅清晨又問,我是向導,他是獸人,我們沒有關聯。
譚月陽又答,但他就是感興趣,沒有辦法。他是一個非常好學而且對許多事務充滿興趣……說到這里,譚月陽深吸一口氣,那種客氣的、虛偽的口吻消失了,咬著牙說:“真他媽煩,我也不想接待這個斷代史的人,你到底來不來!”
羅清晨當然去。她出發之前檢查了身上的微型攝影機和錄音裝置,一個別在領口的胸針上,一個藏在辮子的頭花里。
臨走之前,她忽然感到不安。她回到床邊親吻熟睡的向云來,動了一個念頭。
她以往“嵌入”他人海域,完全是為了控制別人為自己或譚月陽做事。但她可以在自己孩子的海域中留下一個永恒的幻影。
她會死去,會死在向云來之前。在他以后漫長的孤獨人生里,他還能找到愛他的人嗎?
羅清晨從未得到過什么愛,但她的孩子會全心全意愛她。被她責罵,被她用筷子敲手背,被她罰站,被她捏臉捏耳朵,也仍舊很快地忘記不快和怨恨,暖呼呼地和她依偎。
這么好的孩子,當然值得被愛。但羅清晨真的不能確定。她也不敢去想象。
一旦想到向云來孤單單度過一生,甚至比自己還要孤單,她害怕極了。她牽著向云來的手,在他的臉頰上吻呀吻呀。向云來醒了一會兒又睡過去,沒聽到她很輕很輕的一句“小云,對不起”。
嵌入是痛苦的,她像利刃扎入向云來的海域。當然那也是她自己海域。但是當她踏進向云來的深層記憶里,她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
年幼的孩子,所有清晰的記憶,都與她有關。
快樂的,難受的,沮喪的,幸福的。全都是媽媽、媽媽、媽媽。
早上好,媽媽。我放學了,媽媽。這個真好吃,媽媽。我好疼,媽媽。不要哭,媽媽。抱抱我,媽媽。或者讓我抱抱你,媽媽。
羅清晨從未在他人的海域里停留那么久。她哭著用向云來的目光看自己。怎么這樣兇?怎么笑成那樣?怎么不多點兒耐心?她責備自己,卻又無法控制地仰望、憧憬、依戀和愛自己。
她被她自己照顧著。她變作幼嫩的孩童,被二十五歲的羅清晨全心全意愛著。
她徹底被這難以想象的澎湃的愛擊倒了。她以為自己已經干涸,卻沒想到心底還擁有這么多——愛,這奇特的、她從未捉摸到的東西,就在她的深處藏著。
于是,她在向云來的海域中,留下了最復雜、最細膩也最真實的一個幻影。
向云來哭著問:“我醒的時候渾身難受,一直哭……是因為你在我海域里停留太久,還有嵌入了……現在的你嗎?”
羅清晨捧著他的臉:“對不起,小云。我知道這樣很難受,但……但我想給你留下些什么。凡事總要先做最壞的打算,我準備得很充分,而且譚月陽知道我和他都被危機辦和特管委盯著,他不會對我下手的。但萬一呢?”
向云來抱著眼前的幻影,手臂松松圈成一個圓。他現在同時被幸福和痛楚淹沒,躺在蜜的海上吞咽刀子。
“我看到你深層海域那天,我就懂了。不是你需要我,是我需要你。你是我的救命稻草,你是我最好最好的禮物。媽媽這輩子都沒收過什么像樣的禮物,只獲得了一個你。可是你多么好呀……你是最好的,小云。你比世上所有好東西加起來,都還要好。”羅清晨很不好意思地笑,“我讀書讀得差,不知道怎么說話才好聽。我想,萬一我真的沒了,而你以后有一天忽然需要我,或者想見我,該怎么辦吶?我……我就這樣留了下來。”
向云來把臉埋在她的胸口嚎啕大哭。他也變作幼嫩的孩童,可以肆無忌憚地大哭,在愛他的人懷里徹底崩潰,再重新站起來。
向榕喚醒他的時候,他滿臉是淚,不知何時從沙發上摔了下來。
“哥!”向榕嚇哭了,“你怎么了?你別生我氣,我錯了,我不去云南,我哪里都不去了!”
隋郁把他從地上扶起,臉色和向榕一樣慘白。
向云來現在迫切地需要擁抱一個人,他緊緊抱住了無血緣關系的妹妹,驟然想起母親的話——不是你需要我,是我需要你。
不是向榕需要他,是他需要向榕。
不是隋郁需要他,是他需要隋郁。
或者,他們是緊密聯結在一起的,拆不開分不掉。
他抱住向榕,隋郁則抱住他們倆。那些一直被幻影死死壓抑的情緒終于決堤,他再次在愛他的人懷中大哭起來。
銀狐和薩摩耶緊張地在他周圍竄來竄去,毛絨絨的手腳都擠到他身上。
象鼩依舊無法顯形,一團絨絨的霧氣重重壓在他的頭頂。向云來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要消除母親的幻影,對他和羅清晨而言都太過殘酷了。他已經知道幻影的愿望,但他沒法對幻影說出口。
情緒的反噬十分劇烈,向云來失控的哭泣持續了好幾天,隨時隨地會突然流淚。向榕怕極了,偷偷跟隋郁說:這是嚴重抑郁的表現,我哥不會真生病了吧?
隋郁說不會,我們多抱抱他就好了。
向榕于是總是跟在向云來身邊,牽手挽臂,振振有詞:科學研究指出,人和人的肢體接觸可以增加這個激素和那個激素的分泌,讓人感到幸福。
她又說:我確定不去云南了,你放心吧!
向云來:“可是我去。”
向榕怔住了。
向云來:“而且跟隋郁一起去。”
向榕差點把筷子掰斷:“姓隋的說服我不去,就是為了消除我這個大燈泡吧!”
向云來酸溜溜地:“你現在很聽他的話。”
向榕一秒鐘都沒猶豫:“他能說什么話?他不就是你的傳聲筒,你說啥他就說啥,我聽他的就是聽你的——而且我沒有聽他的!是他騙我!他說你因為我去云南的事兒哭了好幾天,說你講什么……‘榕榕以后都不需要我了’‘榕榕嫌我了’……這種話我怎么聽得下去!”
說著說著,她一拍桌子,氣沖霄漢:“我偏要去!!!”
向云來把向榕的怒氣轉達給隋郁,隋郁裝傻:“我說過嗎?我沒有吧?”
幾日后他們就要跟秦小燈、邵清一同啟程去云南,這日黑兵卻忽然接到消息,獨角獸人如猊又到王都區來了。這次與他同行的護衛人員,有向云來很想見的羽天子何肆月。
何肆月已經被釋放,但蔡羽還沒有。向云來聯絡不上何肆月,此時在黑兵基地等得坐立不安。
羅清晨說的事情,他對隋郁全不隱瞞。兩人都想起在任東陽家中與孫惠然初次見面時,在場的除了弗朗西斯科,還有兩位血族的整形醫生。這些人跟任東陽、孫惠然關系密切,應該也是斷代史相關人物。
可惜倆人都記不住他們長相,隋郁只記得在場的全是怪物,唯有向云來閃閃發光。向云來只記得所有血族都很漂亮,但沒一個人正眼看他。
想到下落不明、生死未卜的弗朗西斯科,向云來頓覺憂愁。
“來了。”對講機里傳出邢天意的聲音,她頓了頓,響亮地罵了句臟話,“我日,怎么來的還有吸血鬼……咦?金毛?弗朗西斯科?!”
第154章
弗朗西斯科是從云南回來的。
哈雷爾跟邢天意打的那一場, 不僅丟掉了任東陽和何肆月,自己也差點沒命。狼人的牙齒和利爪讓他遍體鱗傷,被踩斷的脊椎還可緩慢愈合, 但一側骨翅被扯掉,短時間內不可能自行恢復。
那對骨翅是哈雷爾最為珍愛,也最樂于炫耀的東西。他灰溜溜從邢天意面前逃離, 但根本沒走多久, 才長好的脊骨因為一次摔倒, 又斷了。他躺在樹林里,咬牙切齒地詛咒邢天意和天底下所有的狼人。
骨翅的恢復非常緩慢,這種傷筋動骨的創傷對血族也絕不好受。哈雷爾這段時間多次受傷, 且因為特管委對血族的管制突然加劇, 他找不到可以隨時活體吸血的對象,自愈能力更是大幅下降。
難道真的要開始喝惡心無味的人造血液?他正愁著,弗朗西斯科找了過來。
從任東陽別墅里把無關人等轉移到安全處之后, 弗朗西斯科沒有在原地久留。他畢竟不是特管委和危機辦的人, 就算幫了點兒忙, 但始終是血族,身份仍舊不方便。他離開別墅后壓根兒沒想起過哈雷爾,是經過林子時聞到熟悉的血腥氣, 才找到地上蜷縮的哈雷爾。
弗朗西斯科是個沒有什么準則的濫好人。血族傷害普通人,他會幫普通人。自己的“父親”受傷了,他也會救助“父親”。他把哈雷爾攙起來,背著往前走。
還沒走出幾步, 頸側忽然一疼。他連同背后的哈雷爾一起摔倒在地, 還沒等他爬起來,哈雷爾趴在他的背上, 一手掐住他的后頸,尖牙已經咬了下來。
血族被血族吸血,毒素滲入體內導致的麻痹和疼痛是尋常人的幾十倍。弗朗西斯科頓時因劇痛失去意識。醒來時,他已經被“父親”囚禁在地下室里。
哈雷爾在這座城市有好幾個落腳點。他幾乎不出門,清醒了就到地下室,拖出沒有行動能力的弗朗西斯科吸血。因為弗朗西斯科的自愈能力很尋常,同族造成的傷口難以愈合,眼看他的頸脖和肩膀遍布無法愈合的傷痕,哈雷爾開始對手臂、大腿下口。總之身上一切能讓牙齒輕易鉆破皮膚的地方,他都留下了齒痕。
有一次因為啃咬的地方太過于靠近心臟,死亡的恐懼讓弗朗西斯科在他的牙齒下抽搐起來。哈雷爾那時候才猛然一驚:除了弗朗西斯科之外,他再沒有別的補給了。
那時候他理智和體力都大為恢復,終于開始對弗朗西斯科釋放善意。
然而一條咬過你,且無數次咬過你的狗,即便溫柔舔舐你的手心,你也只會恐懼。
弗朗西斯科可以離開地下室住進舒適的睡房,可以穿上柔軟的衣服并在傷痕上涂抹血族專用的藥物,可以坐在餐桌前與哈雷爾共同進餐——雖然哈雷爾只是微笑看著弗朗西斯科吸食人造血液,之后再吸食弗朗西斯科的血液。哈雷爾認為自己對“孩子”已經足夠仁慈,但弗朗西斯科看他的目光變得異常陌生和警惕。
那已經不再是“孩子”對“父親”的眼神。
為了讓弗朗西斯科不再那么緊繃,哈雷爾有時候會聊起自己轉化弗朗西斯科的那天。那當然只會引來弗朗西斯科更強烈的恐懼。
哈雷爾會描述支離破碎的弗朗西斯科,描述他瀕死時仍舊漂亮的臉龐被雨水和血水浸泡,霓虹涂抹他的臉龐,他像懸浮在暴雨積水的街道上,一個正在癟下去的美麗人偶。正是燦爛的生和寂滅之死混合而成的光彩,吸引了路過的哈雷爾。
哈雷爾心想或許自己也老了,只有老人才會一遍遍回憶往事。而最可惜的是,他唯一聽眾對他回憶的一切毫無興趣。
弗朗西斯科跟不少人談論過自己的上一次死亡與轉化,包括對蔡易。這些故事無一例外都是編造的,包括對蔡易說的那個“大學畢業時被覬覦我美貌的哈雷爾盯上”,像刑偵小說一樣跌宕離奇的故事。
他憎恨自己屈辱的死亡,世界上與他共享這個秘密的人只有哈雷爾。正是因為知道他不喜歡提起,哈雷爾才總喜歡在他面前一遍遍提起。他最反感的事情,對方可以毫無障礙復述,這是一種毋庸置疑的控制。
弗朗西斯科被哈雷爾、任東陽帶到云南之后,多次嘗試逃跑,但全都失敗了。他自己的體力不濟是重要原因。他在云南不認識任何朋友,沒有人會來解救他,這讓弗朗西斯科感到絕望。后來,他得知哈雷爾打算繼續嘗試去轉化新的“孩子”,即便失去拉斐爾之后“轉化”的成功率大大降低,但這是必須的,因為“弗朗西斯科不夠了”。
他們如果離開邊境、進入東南亞,哈雷爾必然會釋放嗜血和嗜殺的天性。那里是他這種人的天堂。他將擁有充足的血源,里頭說不定還會出現一兩個成功轉化的“孩子”,到時候弗朗西斯科的存在就無足輕重了。
而弗朗西斯科知道的事情又太多、太多。哈雷爾不可能讓他活著。
出現在眾人面前的弗朗西斯科穿著長袖高領的輕薄外套,從衣物的邊緣能隱約看見污漬一樣斑駁的,重重疊疊的傷痕。還是那張笑瞇瞇的臉,但過去長到肩頭的金發剪成了極短的寸頭。他跟在獨角獸人身后,偶爾跟他說幾句話。
如猊和何肆月走在最前頭,迎接他們的仍舊是邢天意和胡令溪。何肆月和人群中的向云來對上了目光,微微頷首,示意待會兒再聊。向云來跟著聽了一會兒,如猊到王都區,聊的也是給重建事務捐款的事兒,之所以一定要帶上何肆月,是因為他認為能飛行的特殊人類很稀有,想更多地了解羽天子的特性。
向云來看他說話,就像看另一個蔡易說話,一套套的,很周到圓滑,但總是不夠真誠。
上次如猊已經看過了011區,這回一行人往王都區另一個方向走。弗朗西斯科離開隊伍,朝向云來他們走來。他看起來仍舊虛弱,腦門上都是細汗。
“過來。”他招呼向云來和隋郁。
如猊正在給歐洲區的特殊人類聯合協會直播王都區的情況。他在其余兩大特殊人類聚居區里頗有影響力,這些聚居區曾經也發生過大規模的地陷事件。遠方的人們依靠自己的經驗給了些建議。邢天意與胡令溪聽得十分專注。
向云來把弗朗西斯科拉到人群之外,問他:“你怎么回來的?”
弗朗西斯科:“危機辦派人去救我了!”他臉上甚至還有點兒興奮,“特別驚險,我……”
向云來:“是蔡易派去的人嗎?”
弗朗西斯科的興奮消去了,取而代之是一種平靜的表情:“不,不是的。不是他。是危機辦派去的人,我好像見過……姓高的哨兵,很帥。”他笑起來,“聽說他的精神體是狼,可惜我看不到。別看我是血族,我其實很喜歡狼。”
提到這件事,他的話明顯多起來。
他在云南呆了幾天,有人借著送外賣上門的時機,沖進了那間民宿。哈雷爾和任東陽都不在家,只有被鎖在衛生間里的弗朗西斯科被解救了。他聽帶隊的哨兵說,哈雷爾離開北京時就已經他們被盯上。他們認為云南這邊還有接頭的人,于是按兵不動,一路緊隨。
去的人不多,都是精銳,除解救弗朗西斯科之外,還抓了幾個斷代史的人。為首那個哨兵始終不甘心,畢竟沒有抓到主犯,這任務完成得不夠漂亮。但他們似乎只為弗朗西斯科而去,沒有再追擊哈雷爾他們。在云南的危機辦里給弗朗西斯科做了些簡單治療后,當晚他們便帶著弗朗西斯科啟程回來。
隋郁眨眼:“起初不想打草驚蛇,但為了救你還是行動了。如果不是上級授意,精銳的危機辦哨兵怎么會只解救……”
“不是他。”弗朗西斯科看著隋郁,“求你了,別讓我以為是他。”
隋郁閉嘴了。
弗朗西斯科這次回來,帶回了一些非常重要的信息。因為早已打算在出境之后除掉弗朗西斯科,很多事情哈雷爾和任東陽并不特意躲著他。云南的斷代史成員、基地位置還有哈雷爾之后的出境計劃,金毛全都知道。他被解救,這些計劃一定會更改,計劃涉及的離境地點也一定會被哈雷爾等人放棄。
隋郁接話:“計劃不會改動嗎?”
弗朗西斯科:“那兩個人很謹慎,當然會改動。他們之后應該不會再接觸斷代史的人。”
隋郁:“這樣一來,他們被發現的可能性就更大了。”
弗朗西斯科:“斷代史熟悉的離境地點有十四個,這十四個現在都用不了,他們只能選擇其他的。但剩下的不多了。最近你們別到那邊去,即便去了也不要靠近邊境,很危險。”
向云來和隋郁一起點頭,對之后的計劃保持默契:“多謝提醒。”
隋郁隨即想起一件事:“等等,哈雷爾是斷代史的,這個獨角獸人也是斷代史的。你背叛了哈雷爾,為什么他還會帶你來王都區?”
弗朗西斯科湊近他倆,低聲說:“哈雷爾在云南的落腳點,就是如猊提供給危機辦的。”
連向云來都愣了:“為什么?”
弗朗西斯科聳肩:“我不知道。”
這時何肆月呼喚弗朗西斯科,他往那邊去了。向云來和隋郁面面相覷。隋郁低聲說:“蔡易。”
向云來慢慢點頭。
如猊想見到何肆月,想深入了解王都區和王都區的情況。向云來之前就感到奇怪:王都區難以管理,卻又十分重要,好不容易把斷代史里的地底人除去,為什么又允許十二宮之一的如猊參觀拜訪?
蔡易很擅長跟人做交易。這顯然也是交易的一部分。
隋郁有點兒恍然大悟:“我感覺,蔡易知道金毛被綁走的事兒,比我們都要早。如果金毛說的那個哨兵早就盯上哈雷爾的話。”
向云來完全同意:“……我甚至懷疑,何肆月答應陪如猊過來,很可能也跟蔡易做了交易。”
隋郁:“為了半喪尸人首領?”
向云來朝人群走去。隋郁在他身邊說:“好純愛。”
向云來:“……看了什么東西,還學會純愛了。”
隋郁:“向榕教我的。”
向云來:“少學點兒怪東西。”
隋郁:“可是‘純愛’很可愛呀。”
他說話的腔調跟向榕一模一樣,向云來猛起雞皮疙瘩,踩了他一腳。
正好如猊一行人回到基地,向云來和隋郁也跟了過去。才穿過人群,就聽見如猊笑著對何肆月說:“可以摸一摸你的翅膀嗎?”
第155章
一路上何肆月態度神情都冷淡, 此時也一樣:“不行。”
但如猊的手已經碰到了他身后的雙翅。何肆月沒有收起翅膀,此時明顯流露厭惡,可最終也沒有退避。如猊的手輕輕撫摸何肆月的翅膀, 像撫摸一個精致的工藝品,他無限渴望的寶物。他還把面頰貼在翅膀上,輕輕摩挲, 珍愛不已。
“忍忍吧。”如猊寬慰般說, “你也希望你的朋友能夠盡早釋放。”
向云來和隋郁飛快對了個眼色。他們猜對了。
進入基地之后, 胡令溪把無關人等請了出去,除了不屬于黑兵的向云來和隋郁。
如猊不清楚向云來是誰,但認得向云來身后的隋郁。隋郁以唇語無聲地介紹“我老板”。如猊壓下眼中的茫然, 笑著打招呼:“你好。”
向云來不知這人為何突然走到自己面前要跟自己握手。他沒伸出手, 而是盯著如猊額頭上的角。
毫無手術痕跡的皮膚,如他身上自然生長的肢體一樣穩固的銀色長角。
“……你生存的方式,就是不斷掠奪嗎?”向云來喃喃問。
如猊很快回答:“對。”
對自己的目的, 他毫不掩飾。
“這個翅膀很快也會變成我的。”他轉身走向何肆月, “很好的翅膀, 比哈雷爾的骨翅還要好,這絕對是上天最珍貴的造物。”
當如猊靠近什么人的時候,那角就如同武器一般在他的面前搖動, 而他是不會后退或停步的,只能是他面前的人主動后退。比如此時的何肆月。
何肆月后退一步,抓住了如猊的角。
如猊:“我知道羽天子的骨頭都很脆,你想擰斷可不容易。”
何肆月:“不妨試試?看是我先擰斷你的角, 還是你先奪走我的翅膀。”
他沒有開玩笑, 講完的瞬間,瘦削手臂上的肌肉立即鼓起。眼看何肆月就要使勁, 胡令溪笑著隔在兩人之間,先對如猊笑:“如先生遠道而來,是王都區的貴客,王都區怎么會讓這種不禮貌的事情發生呢?”說完立刻轉頭看何肆月,無聲地說:放手!想想蔡羽!
何肆月松手了。
但一縷血絲已經從那角的根部蜿蜒滑落。
如猊沒擦,注視何肆月的目光里充滿欣賞和難得的興趣。“不是你的也可以,我聽說像你這樣的羽天子不止一個。我只要翅膀,和你一樣的就……“
他講述的計劃,讓在場所有人都感到匪夷所思。切割某人的某個部分,移植到自己身上,他習慣如此。或者說斷代史的高層人物全都習慣如此。為什么如猊能活這么久,因為幾乎所有移植到他身上的東西,他都不排斥,都能順利地接受。
因為太匪夷所思,大家甚至都來不及感到憤怒。荒誕,不可思議,每個人看如猊都像看一個狂熱的演員,正在舞臺上闡述自己不現實的臺詞。
何肆月靜靜聽完,說:“孫惠然已經死了。沒有人給你做這種手術。”
如猊:“弗朗西斯科認識其他的‘整形醫生’,對吧?”
在人群后頭發愣的弗朗西斯科嚇了一跳,像開小差卻被點名的學生。周圍的人都朝他看過來,他們的眼神是很復雜的。弗朗西斯科外表上是毋庸置疑的血族,王都區的人不喜歡血族,但基地里的這些人都認識弗朗西斯科,知道他是古怪的好人。這樣的好人也會跟孫惠然之流扯上關系嗎?弗朗西斯科被充滿懷疑的目光包圍。
他辯解:“我認識他們,但不熟悉。”
如猊:“你可是血族。”
弗朗西斯科:“我差點被一個血族咬死。”
如猊:“但你一定還能找到他們,幫我完成愿望。”
弗朗西斯科:“……你來王都區到底是為了什么?”
他問出了所有人都想問的問題。如猊為王都區呼吁了不少捐款,這是好事,但他看起來怎么都不是好玩意兒。如猊坐了下來,這次目光落在刑天意身上。
“我在尋找和我一樣憎恨血族的人。“他說。
以哈雷爾為首的血族,從不曾把自己看作“特殊人類”。他們甚至認為,壽命極長的血族是超脫于人類這種生物的更高層級種族,他們攪和進特殊人類的種種事務,是存著一種取而代之的心思,加入斷代史則更是如此。
斷代史的權力中心從動蕩的歐洲轉移到加拿大的過程中,加拿大方面出了大力氣的是隋氏家族,歐洲方面則是財富積累異常雄厚的血族。這也是血族最后能成為十二宮之一的重要原因。
但血族在十二宮里實在不是一個討喜的角色。哈雷爾曾在隋郁小時候用滾燙的茶水潑他,單是這一件就足夠讓隋氏憎恨。同時斷代史的人發現,血族雖然熱情地參與到各種各樣的工作里,但他們更熱衷搗亂而不是為相同的目標發力。
血族和斷代史曾有相同的目標,而且這個目標已經實現了大半部分。斷代史的勢力幾乎滲透入每個國家的管理機構,乃至聯合國。他們已經在某種程度上掌握了特殊人類的社會命脈。而十二宮們也愈發清晰地察覺,血族的目的可能是摘桃子——斷代史花費漫長時間和精力營造出來的權力網絡,血族正在試圖奪取。
“我們要把血族剔除出斷代史。”如猊說,“其實我很喜歡狼人,尤其是狼人的耳朵和后肢。當然我不想移植這兩種東西,但我認為狼人成為十二宮之一,比血族更加合適。”
邢天意聽得都快笑出聲了:“你是打算邀請我嗎?”
如猊:“你,或者夏春都可以。”
想到夏春正在國外接受特殊部隊的面試,所有人臉色都一變。
唯獨邢天意反問:“你們一開始的目標就是夏春?不對吧,夏春可不是你們推薦去特殊部隊的。”
如猊靜靜看她:“我的目標是你。太美妙,太精彩了,你跟哈雷爾搏斗的過程。絕對的暴力和控制,你是完美的血族天敵。你難道不想嘗試換一個生活方式嗎?你想一直生活在這樣的王都區里嗎?其實以你的能力和天賦,完全可以擁有更高的目標,更強大的同伴,更磅礴的力量……”
他是個很出色的演說家。向云來聽著聽著,漸漸明白,如猊到王都區來,一是為了勘察王都區地形,二是為了招攬新的、屬于自己那一派的斷代史成員。隨著任東陽和哈雷爾的背叛、隋司權力的轉移,斷代史在中國幾乎失去了行動力。這是十二宮們絕對不愿意看到的。
雖然此時此刻在基地里聽如猊說話的只有幾個人,但向云來相信,不消數日,如猊的話就會隨著風聲傳遍王都區。總會有人被吸引。他們會因此去了解如猊,了解鐵巖六人和十二宮,更會漸漸走近斷代史。
在動搖不安的地方,斷代史所說的這些,像磁鐵一樣吸引著同樣動搖不安的人們。
正分神,他聽見胡令溪打斷了如猊的滔滔不絕:“這個月全國各地都發生了針對特殊人類的群體傷害事件,跟你們有關系嗎?”
如猊:“我不知道。”
胡令溪:“很像反特殊人類組織的手筆。”
如猊還是那句:“我不知道。”
他的高談闊論忽然停了,只露出近乎完美的笑容。
回去的路上,何肆月與向云來、隋郁同行。如猊很想再跟他聊聊天,但何肆月接到一個電話后,十分干脆地與他告辭。向云來擔心他這樣把自己暴露在如猊面前太過危險,何肆月微微一笑:“他不可能從我或者任何一個羽天子身上奪得翅膀。”
向云來:“為什么?”
何肆月:“羽天子是我們國家特有的特殊人類,如猊或者斷代史的其他人,對我們一點兒也不了解。這雙翅膀跟血族的骨翅完全不一樣,它在離開我們身體的那一瞬間就會枯萎,最后變成一團皺巴巴濕漉漉的臟東西。”
熟悉的倨傲表情又在他臉上出現了:“這是只有羽天子才能夠擁有的東西,他算什么,他怎么可能拿得到。”
向云來的心這才稍稍放下。蔡易是知道這一前提,才讓羽天子與如猊接觸的。想到蔡易,向云來立刻想起與他名字相似的蔡羽。
“放出來了。”何肆月說,“剛出危機辦門口就給我來電話。他在回王都區的路上,我等等他。”
他把向云來送到路口,向云來指著不遠處的房子邀請他和蔡羽到家里玩。
“得等到我們從云南回來才行。”向云來說。
何肆月眼珠子一轉:“你們也去云南?找任東陽?”
向云來:“你不會告訴別人吧,比如雷遲或者蔡易。”
何肆月面色平靜:“我不會。雖然我擔心你的安危,但我現在不想貿然參與任何行動了。我被降職,之后會回到學校繼續當老師,但不再是特管委的偵查員。我也不想再攪和進任何危險的事情里了。就當我自私吧,向云來,我祝愿你平安歸來。”
頓了頓,他又說:“如果你們想找任東陽,在確定他活動范圍的前提下,我建議你們帶上另一個人。”
隋郁:“誰?”
何肆月:“你大嫂的弟弟,道格樂斯。”
隋郁:“……太危險了,他很小。”
何肆月:“他可能是你們之中最安全的一個。別忘了,他也是斷代史制造出來的新特殊人類,他身上有一半血族的血統。而且提供精子的人,正是哈雷爾的伙伴拉斐爾。”
隋郁打了個響指:“懂了,誘餌。”
何肆月:“不……不是!”他氣得結結巴巴,“你瘋了嗎,讓一個小孩兒當誘餌!我是說他的蜂鳥很有用處,而且他有血族血統,至少哈雷爾不會隨意傷害他——我的意思是,不會吸他的血,因為拉斐爾和哈雷爾都是血族長老,他們的血對彼此來說都是劇毒,包括他們的后代。”
仿佛倦于跟隋郁交流,他看著向云來:“你的男朋友很不正常。”
向云來:“我們都不太正常。”
何肆月盯著向云來片刻,忽然微笑道:“算了,這地兒的特殊人類又有誰是正常的。正常和不正常,一線之隔而已。”
隋郁無法辨識何肆月的臉。但他在聽到“一線之隔”的時候,忽然產生了一種沖動。
“何肆月。”他指指自己的眼睛,又指指何肆月的臉龐,“在我的眼里,你是怪物。”
趁何肆月愣神,他繼續說:“我沒辦法辨認和看清楚任何人的臉,世界上所有人在我眼里都是怪物和一團混沌。除了向云來。”
第156章
隋郁的坦白沒有引來想象中的驚詫。何肆月鎮定地指著自己問隋郁“你眼中的我是什么樣子”, 等隋郁詳細描述了,他連連點頭:“有點意思。”
這就是全部反應了。沒有震驚,更沒有異樣或同情目光。
回家路上向云來對隋郁說:“難道只有我覺得你看不清別人很慘嗎?”
隋郁:“因為你愛我吧。”
向云來:“……”
他又想起何肆月說, 正常與不正常只是一線之隔。何肆月這樣的人,見多了各種稀奇古怪的特殊人類,碰上隋郁這樣的, 也不過會眨眨眼, 笑一笑而已。
“如果不是我哥為了讓我害怕你, 把我對怪物臉的恐懼感降低,我可能也說不出這些話。”隋郁說,“奇怪吧, 也算一種因禍得福。”
向云來:“這怎么是福呢……我希望你什么人都看得清, 什么表情都能理解。”
他們走在行道樹濃密的影子里,隋郁仍戴著墨鏡,有時候會看不清向云來的臉。他忽然很想吻向云來, 于是把他拉到一棵樹后頭。雖然最終只是蹭了蹭面頰, 隋郁都用盡了所有的勇氣。
親吻向云來的念頭總是燒不盡的, 任何莫名其妙的瞬間都會讓它瘋狂滋長。這種沖動隨著他和向云來相處的時間越來越長,他越來越適應向云來喜怒哀樂的所有表情,而越來越難以控制。向云來也說:可以的, 沒關系,先親再說嘛。
但他不會讓自己這樣做。他決不能讓向云來以后回憶起兩個人之間的親昵舉止,腦海中浮現的卻是他不受控的嘔吐和憎惡。
對,不是福。他對自己說。
他被何肆月平靜接受, 是因為何肆月是好人。
他相信即便自己跟胡令溪、柳川、秦小燈、邢天意他們說自己的面容失認癥, 他們也一定不會驚詫,會跟何肆月擁有同樣的反應。他的心頭因為伙伴們……或者說, “朋友”們的坦然與平淡,獲得了難得的輕快之感。
他也有朋友了。是真正的朋友。他們先跟向云來連接,然后他隋郁才與他們連接。來到這里、進入王都區、踏進任東陽那間公寓的晚上開始,他遇到的其實都是好事。他把鼻子埋在向云來的頭發里。他們有時候會用同樣的洗發水,擁有同樣的氣味。這讓隋郁感覺,自己在世界上與某個人是緊密相連的。
和□□無關,他在一切意義上,都全心全意依賴著向云來。
如果說過去被怪物包圍的自己是舊的,那今日擁有朋友和戀人的自己就是新的。
這個新的“隋郁”,是因為向云來才誕生的。
“……你媽媽真好。”隋郁喃喃說,“她是我的恩人。”
向云來沒聽明白。他被隋郁突如其來的擁抱弄得一頭霧水。他以往是不喜歡在外頭跟人有親密舉止的,怕向榕和王都區的人看到,尷尬和不喜的原因自己心里也十分清楚。但和隋郁在樹的影子里松松地抱著,路上有人有車經過,他一點兒不慌張。只是問:“不想吐了?”
隋郁:“暫時還不想。”
于是他們在灰色的樹影里又說了許多話。
道格樂斯現在跟著海森,除了上學,便是一同照顧隋司。隋司雖然醒來,但海域受創引發的傷害仍持續地影響著他,他不想見任何外人,不想讓別人看到自己不時流口水、雙眼放空的怪樣子。當然,就算行動不便,他也仍舊可以痛罵隋郁,見到隋郁就往他身上丟枕頭和水杯。
得知隋郁邀請自己去云南,道格樂斯十分高興。他在秦小燈海域中見過她印象中的叢林,向往得不得了。隋郁還帶他去見了秦小燈和邵清,兩人都感激道格樂斯關鍵時刻的反戈,請他吃了一頓地道的云南菜。
隋郁第一次在這個早熟的孩子臉上看到與他年紀相符的快樂和幸福。
啟程那天,他們在機場集合。隋郁在手機上打字,遞給秦小燈看。秦小燈看了兩遍,盯著隋郁的眼睛,問出了隋郁意料之中的問題:那在你眼里,我是什么模樣?
回到向云來身邊,他一臉輕松快樂。
向云來:“又跟人分享你的怪物體驗了?”
隋郁吃驚:“你怎么知道?”
向云來:“我什么都知道。”
什么都知道的向云來和他們不一樣,此行去云南,他除了想把任東陽抓住之外,還有另一個目的:隋司在拷問任東陽的時候曾提及,羅清晨出事之前,最后一個聯系的人是任東陽。這是海域中羅清晨的幻影無法回答的問題。必須要見到活生生的任東陽,他才能把母親一生的拼圖拼湊完整。
候機時有個男孩搭訕隋郁,隋郁推推墨鏡,扭頭尋找向云來。向云來卻在十幾米外盯著手機,聚精會神。隋郁湊過去看,屏幕上怪物模樣的新聞主播正用嚴肅語氣播報:“……類似的襲擊特殊人類事件,近期在全國各地接連發生……加強打擊惡性犯罪的力度……注意保護自己……”
“這件事胡令溪也提過。”向云來說,“今兒凌晨他忽然給我打電話,說王都區里有幾個年輕人被襲擊了,兩個哨兵,一個地底人,正干活呢,忽然被人從后背打了幾鏟子,現在還在二六七醫院里搶救。可惜我也提供不了什么線索。”
隋郁:“何肆月現在跟蔡羽都在王都區是么?我聽說他也開始參與黑兵的巡邏。放心吧,王都區現在不比以前,人少了,大家的警惕性也高了。這樣的事情不會接二連三的。”
向云來:“何肆月不僅在給黑兵做事,還天天跟胡令溪吵架。兩個人誰都不服誰,麻煩。”
何肆月雖然沒來過云南,但有個好朋友在云南生活,他強烈建議向云來聯系這位出色的向導巖明。
巖明開了一輛七人座來接他們,在接機口高高舉著“歡迎道格樂斯先生蒞臨云南指導工作”。
道格樂斯看到標語,雙腳直接釘在原地,耳朵幾乎冒出熱煙。向榕和隋郁壞笑著把他往前推:“道格樂斯先生,接你的,走走走。”
接機的年輕人皮膚黝黑眼睛明亮,左耳垂扎著一朵小花。向云來起初覺得奇怪,走近了才發現,那是一只蝴蝶。
黑色蝶翅,上半部分是透明的,下半部長長地拖出兩根尾巴。幾乎與蝴蝶等長的長尾在風中微微顫動。
見大家都看著自己的耳朵,剛結束自我介紹的巖明彈了彈手指。蝴蝶從他耳上起飛,翅膀揮動,隨即帶動翅膀后端的長尾。長尾頓時像兩根柔軟的綢帶,以一種奇特的、富有節奏的方式舞動起來。
美得不可思議。
“綠帶燕鳳蝶,我的精神體。”巖明十分驕傲,“漂亮吧?”
他曾在人才規劃局就讀,但因不喜歡學校里的氣氛,大二便退學了。當時何肆月十分遺憾,多次勸說他改變主意。“何老師是好人,就是太啰嗦了。”巖明說,“我不是讀書的料,當年之所以考上人才規劃局,還是托了我爸媽的福。”
見眾人聽不懂,他笑道:“烈士遺屬加分。”
他現在在做特殊人類的旅游線,倒也有聲有色。
巖明把他們帶到自己的民宿。向云來本以為是一棟房子,結果那居然是連成一片的別墅群,就在一座山腳下。他們住的別墅被花木包圍,還有許多蝴蝶盤旋在花叢中。
住在這一帶的,幾乎都是擁有蝴蝶精神體的向導。巖明有意識地招聘這樣的員工,讓他們當管家、清潔員工、前臺或導游。唯一的要求是,盡情把自己的精神體釋放出來。
“這附近的房子都是我租的。”巖明說,“現在夜了,看不清楚,明早就能看到周圍全都是各種各樣的蝴蝶。”
“你就是蝴蝶向導!”向榕喊起來,“我看過你的視頻!”
巖明笑得眼睛彎彎:“對,就是我。”
晚飯自然也是地道的云南菜,巖明端出一份蟲子,還沒開始介紹,道格樂斯幾乎原地跳起,躲到窗邊:“這是什么!!!”
他對此地懷著如童話般的美好憧憬,但此時此刻徹底粉碎。
一桌人只有向榕吃得高興,不時分享食用感受:“脆的!好吃。”“有汁水!好吃。”“怎么還有點甜呢?好吃。”
隋郁看她的眼神,就像看到真正的怪物。
秦小燈和邵清第二天一早就要啟程去宣威,之后還要坐車前往父母現在所在的鎮子。即便她跟大家交流沒有那么快,但邵清很少代替她講話,秦小燈打字的手指快得目光幾乎捕捉不到,經過升級的AI人聲連語氣都能微妙地模仿:我還沒有原諒他們呢,只不過畢竟是大事,而且邵清的爸媽和他們都認識,我去去就回。
向云來:“回什么?”
秦小燈:邵清很熟悉這一帶,可以幫你們找人。
向云來還在裝傻:“找什么人?”
秦小燈:向榕都告訴我了。
向云來和隋郁看向榕的目光頓時變得很可怕:“你知道什么了?”
向榕:“你們想來找……”巖明在廚房里榨果汁,她壓低聲音,“找任東陽,是不是?別以為你們偷偷討論的時候我聽不見。我也認識他,我也去。”
向云來:“想都別想。”
向榕眉毛一豎,隋郁及時開口:“后方需要人,大家都在前面找人,我們求助的時候誰去幫我們?”
巖明這時候恰好端了果汁走出來,向榕不便再爭執,瞪了向云來一眼。向云來有點吃驚:隋郁最近的表現十分驚人,他不僅能夠安慰向云來,居然還懂得及時化解矛盾和沖突。
吃飽后,巖明的幾個朋友也過來問候向云來等人,人人手上都提著禮物。他們都在巖明創造的這條“蝴蝶村”里工作。房子里一時全是蝴蝶:綠帶燕鳳蝶、白緣眼灰蝶、碧鳳蝶……上下飛舞,眼花繚亂。它們纖細的身體會輕巧穿過人們的頭發、指尖,留下精神體特有的微涼感,但又不會造成任何傷害。
擁有蝴蝶精神體的向導大都可以復制精神體,數量數十上百。沒見過這么多蝴蝶,也記不住它們名字的道格樂斯恢復了元氣,蜂鳥也躥了出來,在蝴蝶的包圍中懸停振翅。
“我們這里蜂鳥也很多!”巖明說,“明天我帶你去看別的蜂鳥精神體,非常漂亮,有一只全身都是藍色的……”
向云來則跟巖明的朋友們介紹:“我所住的王都區也有類似蝴蝶村的地方,當然不是旅游景點,只是同一類型的精神體的主人,聚居在一起而已。比如螳螂,比如錦雞。綿羊和山羊則分成兩撥人,他們彼此之間有點兒矛盾,這個說綿羊好吃,那個說山羊好吃,沒有定論……”
隋郁也顧不上看別人是不是怪物了,他坐在竹窗角落的竹床上,享受難得的輕松時光。
一直聊到凌晨,巖明拎出了自釀的酒之后,愈發沒人提議去休息。一行人之中,酒量最好的居然是秦小燈。她把幾種酒混在一起喝,邵清慌得手忙腳亂,坐在她身邊以防她忽然暈倒。不料秦小燈扣住他的下巴,把杯里的半杯混合酒灌進他嘴里,他根本來不及反抗。
幾分鐘后,嘗了一口酒的道格樂斯和邵清都癱在了沙發上。向榕喝了兩杯,面頰泛紅,揮著手跑到院子里去透氣。
“可不能吹風,會吐出來。”巖明正要起身,向云來拉住了他,擺擺手。
“讓她醉,沒事的。”向云來小聲說。
幾只蝶翅閃動藍灰色澤的小蝴蝶在隋郁指尖飛繞,忽然逐個消失了。
隋郁一愣,抬頭時看到房間里其他的琉璃灰蝶幾乎同時散作霧氣。淡淡的霧氣并不停留,而是從窗口涌了出去。
“蝴蝶不見了。”隋郁起身,“怎么少了個人?”
“桑秋去車上拿東西。”巖明說,“該不會喝多了,在哪兒吐著吧。”
眾人笑了會兒,向云來忽然說:“不對,桑秋是司機,他明兒要載小燈他們趕火車,沒喝酒。”
此時,吹風的向榕已經走出小院,沿著蝴蝶村的道路往遠處的小廣場去。她的腦袋越來越暈,連忙拿起手里的水瓶灌了兩口溫開水。在廣場方向,一聲犬吠忽然傳來。
只有一聲,隨即消失。
向榕站在原地,薩摩耶從她身上竄出。這是犬類精神體警示的叫聲。
還沒等向榕出聲,薩摩耶已經跑了出去。向榕不敢大喊,正想轉身回到房子,一路之隔的竹林里一陣響動。
有什么在竹林中前行,聲音輕微細碎。
向榕的心砰砰跳起來。她僵立在原地,不敢動彈。
一條粗大的黑影貼著地面游過,離開竹林、橫亙小巷。向榕扭頭看小巷。
一個人倒在巷口,一動不動。向榕的控制力回到了身上,她矮身撲過去,低聲喊:“桑秋?!”
抬頭時看到,巷子深處還有幾個倒伏的人影。蛇消失在盡頭,而一個矮小的人從地上站起,逆著月光,直勾勾朝向榕看來。
第157章
起初以為那人是蛇的主人, 但鐵青色的巨蟒從那人的腳上無聲穿過。
精神體活動時會躲開主人的身體,不會刻意穿行。向榕下意識朝那人身后的墻頭看去。
有人恰在此時從墻頭上跳落,往另一邊去了。一同落下的還有一只四蹄動物。是剛剛叫了一聲的狗。
巷子里只剩下她, 渾身是血的桑秋,那幾個倒地的人,還有正朝她一步步走來的矮子。
向榕把手放在桑秋胸口。還有心跳和呼吸, 但很微弱。照明不夠, 她不清楚桑秋哪里受傷。薩摩耶護衛在她的前頭, 雙耳直豎。犬類靈敏的聽力此時發揮了作用:周圍沒有更多人了,但在巖明小院子的方向,有奔跑的腳步聲傳來。
向榕的手在黑暗處摸索。她抓到了幾顆石子。
“咬他!”她一聲暴喝!
薩摩耶朝那人跳起, 如卷起一陣狂風!
那人卻像根本看不見薩摩耶, 只是抬手擋住這突起的風。向榕朝他沖去,擲出手中的石子。擊中了!那人叫了一聲,胸口受了向榕一腳, 斜飛出去, 撞在垃圾桶上又摔下來。銳器落地的脆響在巷子里回蕩, 他手上竟然還握著一把小刀。
“我在這里!”向榕高聲大喊。薩摩耶轉身飛奔出巷口,一路狂吠,吸引正跑過來的向云來等人注意。
向榕抓住那人頭發把他從地上拉起, 先給了他一巴掌,擰著他臉龐去照巷口的燈光。她愣住了:“……你……你是……”
那人忽然抓住向榕胳膊狠狠咬下。向榕在驚愕中不由得松開手,那人立刻翻越垃圾桶,像猴子一樣奔向墻頭, 幾步翻了過去。向榕正要追上, 身后隋郁大吼:“我來!”
他代替向榕越墻而過,腳步聲消失在他們看不到的另一側。
向云來驚魂未定, 抓著向榕前后察看:“你怎么樣?哪里受傷了嗎?”
包括桑秋,倒在巷子里的四個人都是蝴蝶村的工作人員,巖明神情凝重:有一個園丁已經斷氣了。眾人都喝了酒,巖明忙叫來其他朋友,又打急救電話,好幾輛車齊齊趕到,嗚嗚嗚地把傷者送往醫院。
巖明聯系當地危機辦的時候,向云來問向榕:“誰襲擊他們,你看到了是嗎?”
“……是小孩。”向榕的聲音充滿了困惑,“到我胸口那么高的小孩,十三四歲,手里有刀。”
隋郁并未追上那個人。巖明租下并把這個別墅群改建成“蝴蝶村”之后,在四周砌起了墻,把村子包圍起來。墻后便是山溝溝,不熟悉地形的人,比如隋郁,在無燈的深夜一定會接連摔倒,難以前進。
但那幾個人消失得很快。
向榕看到的小孩大約一米六,細長眼睛,頭發幾乎蓋住耳朵,染得又紅又綠。燈下的匆匆一瞥來不及讓向榕看清楚他的更多特征,但她可以確定一件事:“他不是哨兵,也不是向導。”
接警的派出所和危機辦開始扯皮。危機辦說嫌疑人不是特殊人類,和他們沒關系,但傷者是特殊人類,所以他們不參與調查,只督促警方盡快破案。派出所則認為即便不是哨兵向導,也可能是別的特殊人類,況且唯一的目擊證人表明現場還出現過別的可疑人員和蛇、狗兩種精神體,這說不定就是特殊人類之間的相互敵視和仇殺,他們是沒權限也不可能去管的。
于是案發后過了一周,那案發的巷子仍封鎖著,但根本沒人去檢索現場。桑秋和另一個人在ICU,另外兩個則已經沒了。蝴蝶村被迫關門,巖明和村里的工作人員情緒異常低落。那些都是他們一同工作生活的兄弟姐妹,他們提不起精神來做事。
秦小燈和邵清幾天前出發去了北部,落地后很快發來信息:那邊也發生了類似的襲擊特殊人類事件,受害的有地底人和樹英。
向云來聯系胡令溪和邢天意。兩人搜集信息:最近這段時間,全國各地都有這樣的襲擊事件發生,受害者是特殊人類,每個案子受傷人數不止一個,種族各種各樣,但當然,最容易被當作目標的總是最孱弱的那一些。
受害者和家屬已經通過網絡集結起來,給危機辦施加壓力。據說刑偵科的人焦頭爛額,分身乏術。
蝴蝶村案發現場沒人值守,巖明只得派人看管,不許任何人進入。眼看最近頻頻下雨,他和同伴開始搜索現場,盡力保留證據。這日他拿來一個屏幕摔成蛛網的手機,是在巷子的垃圾桶后面找到的。
充上電后手機亮起,屏保是一個動漫截圖。巖明找人破解手機的密碼,發現這是個備用機,里頭的信息非常少,本該留下線索最多的相冊只有幾張餐廳菜單的照片。
界面上都是手機自帶軟件,沒有絲毫可疑之處。
隋郁拿到手機,撥動幾下:“沒有通訊錄,沒有打出打入記錄,沒有短信。那這個手機的作用是什么?”他點開菜單照片,其中有一張的某種快餐名稱被人用手機編輯功能打了一個圈,“這張編輯過的照片,是誰發來的?或者他準備發給誰?他用信息還是軟件發送?”
向云來:“他在動手之前刪掉了所有記錄嗎?”
隋郁:“如果完全刪掉記錄和軟件,手機等于沒有用處,他沒必要帶在身上。他一定需要用到手機,只是不知道是行動前、行動中還是行動后。”
他點開手機的下載記錄,發現手機曾下載過一個非官方許可的軟件安裝包。隋郁立刻翻找軟件列表,果真找到了一個隱藏起來的App。
App的圖標是黑曜石般的方塊,上有許多縱橫交錯的紋路,紋路交叉處有圓形亮點,像星圖一樣。隋郁喊來道格樂斯,讓他看那圖標。
道格樂斯吃了一驚,與隋郁面面相覷。
向云來困惑:“怎么了?”
隋郁和道格樂斯把他拉到一旁,不讓巖明聽到之后的談話。
道格樂斯:“這個黑曜石正方體和上門的星座,是斷代史一個極端分支‘星文’的標志。”
在這里再次聽到“斷代史”三個字,向云來已經分不清是意料之外還是意料之中了。他問:“你們還有分支機構?這個‘星文’是什么類型的極端組織?”
隋郁:“絕對不容許特殊人類和普通人類共存的一派。斷代史發展到現在,已經不再是純粹的反特殊人類機構,但‘星文’是最堅定的。里面的人全都是極端仇恨特殊人類的成員,而且他們吸收普通人類。”
道格樂斯:“但星文不接收未成年人。”
隋郁:“確實。星文是絕對不可接收未成年人的,這是他們的底線。”
“星文”起源于一戰中流亡的宗教徒。被神遺棄、蒙受厄運的教徒開始懷疑神的存在,此時斷代史恰好趁虛而入,他們迅速將斷代史的宗旨與本教派結合在一起:特殊人類是非神制造的非自然之物,必須鏟除。
他們拒絕未成年人加入,因為他們是切實的行動派——他們確實會殺人。
隋郁說:“全世界發生的針對特殊人類的惡性犯罪里,80%都是‘星文’執行的。有時候他們親自上陣,有時候教唆別人去動手。對,很難追查。把‘星文’的人集合起來的并不是什么信條或者充滿魅力的領袖,而是他們心底最純粹的、對特殊人類的恐懼。他們中的很多人并不需要計劃,只要心底的惡意達到峰值,就會對特殊人類動手。”
道格樂斯:“‘星文’和現在的斷代史十二宮聯系很少,甚至可以說,有點水火不相容的意思。”
向云來:“因為他們和現在的十二宮,目標已經完全不一致了。……等等,既然水火不相容了,為什么十二宮還允許‘星文’存在?”
他說完這句話,道格樂斯眼中忽然掠過一絲遲疑。意識到向云來正注視自己,道格樂斯低下頭,沒有直接解答向云來的問題,岔開一嘴:“以前十二宮曾打算讓我加入‘星文’來監控他們的行為。但‘星文’拒絕了。他們堅決不允許孩子雙手沾血。”
但現在殺了四個人的明明是……向云來和隋郁忽然對上了眼光,兩人心里都是同一個念頭:向榕到達巷子的時候,桑秋等人已經倒下。她其實并未看到是誰動的刀子。
現場逃離的至少還有兩個人,而刀只是最終握在了那孩子手中。
打開軟件后,軟件自動登錄,一個密密麻麻的菜單出現了。窄小的屏幕上浮動無數堆疊的氣泡,“哨兵”“向導”“地底人”“狼人”“半喪尸人”是最大的五個氣泡,它們周圍還有“血族”“茶姥”“采女”“竹王”“雪人”“海童”“野人”“燈婆”“蒼龍母”等等小氣泡。
這些都是特殊人類的種族,有一些甚至連向云來都從未聽說過,比如“頭絆”。這可能像蒼龍母一樣,源于某個少數民族的傳說或發音。
“……這是什么?”向云來不解,“特殊人類種族的百科全書?”
曾為了接近“星文”而接觸過不少信息的道格樂斯開口:“這是城堡的路牌。每一個氣泡都通往那個種族的專屬論壇。最大的那些氣泡,表示論壇里的人最多。”
向云來點擊“燈婆”氣泡,但顯示“無權限”。
“這個地方只有會員才能進入。”道格樂斯說,“這是‘星文’的內部通訊工具,你成為‘星文’的人,就能進入這個軟件。但是想要進入專屬的論壇,你還要做一些別的事情。”
向云來:“怎么做?”
道格樂斯的目光又變得很奇怪,猶豫半天才低聲說:“每個種族的論壇入門要求不一樣,半喪尸人論壇的是……拍攝他們尸體或者一截肢體的照片。”
向云來半天都說不出話。他不能再問了。他手里的不是一個手機,而是窺視深淵的窗口。
隋郁拿過手機。他點了好幾個氣泡,確認這小孩能進入的只有“哨兵”和“向導”論壇。
進入“向導”論壇之后,立刻跳出三十多條提醒。是小孩發表的一個帖子獲得了數量可觀的回復。帖子標題是:今晚行動,殺光蝴蝶村的蝴蝶鬼!
所有回復者都在點贊、起哄,攛掇他直播或上傳“蝴蝶鬼”的照片。
“要死的不要活的。”
“切記剖開看看,他們身體構造跟我們不一樣,你可以看看我之前發的教程,很詳細。”
“可以割耳朵嗎?我知道蝴蝶鬼的耳朵能賣錢,有人要。”
“我去幫你,我的狗能嚇住他們。”
……
向云來看得毛骨悚然。這些躲在暗處的家伙,正口沫橫飛地討論如何殺人。
小孩這個帖子發表于事發那天中午,帖子的最后一個回復是三天前的:“成了!殺兩個傷兩個!英雄!牛逼!”
而這個帖子已經淹沒在無數新帖之中。哨兵和向導這兩個大論壇里帖子刷新特別快,隋郁每次回到首頁,看到的幾乎都是新內容。他翻了兩頁,不得不把手機放下,深呼吸讓自己平靜。
他們仍在蝴蝶村里,巖明的人的小蝴蝶帶著一絲焦躁不安,在院子和房子里花瓣一樣飛舞。綠色的竹林,盛開不斷的花叢,巖明在廚房里做飯,向榕坐在竹椅子上望著天空發呆。隋郁在這平靜的世界里,只感到緊握手機的掌心因為發燙而顫抖。
“我看不下去了。這比怪物的臉還可怕。”他低聲對向云來說。
小孩殺了兩個人的事實,在這個深不見底的世界里竟然如此輕飄飄。無法看清面目的人們在激動地參與拷問直播、精神體虐待和殺人現場尋蹤。下一個目標,再下下個目標……女人,孩子……老人,流浪漢……王都區,城中村……刀子,棍棒……砍,鋸,吃,喝……毫不掩飾的恐怖字眼大咧咧地亮在標題上,閱讀量大的那些還會亮起紅光,附帶一顆或更多顆血滴標記。
向云來愣愣地看著道格樂斯,忽然抓住他的手:“樂樂。”
道格樂斯嚇了一跳,以為向云來要對自己說什么。但向云來把他拉到懷里,緊緊地抱住了。
“幸好你沒去,幸好你沒去……”向云來喃喃說,“你是好孩子,你不是‘星文’那邊的人……”
道格樂斯趴在向云來懷中,很久才抬起頭:“‘星文’跟十二宮的一個人有聯系。”
說出這個事實,他顯然費盡了勇氣。冷汗從他額頭滾落,他的手抓住向云來的,說一句停一下。
“我說的是哈雷爾。”道格樂斯說,“‘星文’認為特殊人類要除掉,哈雷爾則認為血族不算特殊人類,他會參與‘星文’的一些活動,獲得活體吸血的材料。包……包括和我有關的那個提議,也是他提出來的。我有一半的血族血統,他想讓我滲透進‘星文’里,做他的傀儡。”
隋郁愕然:“你跟哈雷爾有私底下的聯絡?海森知道這件事嗎?”
道格樂斯:“不知道,姐姐不知道……請你不要告訴她,求求你……爸爸討厭哈雷爾,我不想讓他……”
他哭了起來。向云來輕撫他的頭發,察覺他在發抖,安慰道:“哈雷爾不在這里,你不用怕。”
“不,你們不懂……不對,不對,你們能懂的!”他看著向云來和隋郁,“就像你把我帶來的原因一樣,我有血族長老拉斐爾的血統,哈雷爾不能吸我的血,那跟喝下毒液沒任何區別,或者說,跟接受長達24小時的拷問帶來的痛苦幾乎是一樣的。”
向云來和隋郁瞬間都理解了。“不用擔心,他不會吸你的血。”隋郁說,“你不要離開我們身邊……”
“是他會讓我喝他的血。”道格樂斯顫抖起來,“如果我暴露他的秘密,他就會打開我的嘴巴,在我的牙齒上磨破他的手指。他這樣做過,不止一次……所以我什么都不能說,也不敢說。對不起,Garrett……對不起……”
向云來像抱著小孩一樣攬著他,輕拍他的背脊和頭頂。忽然,他明白了道格樂斯說出這個秘密的用意。
“你這么小,哈雷爾都能為了自己的目的讓你加入‘星文’,那允許未成年人在‘星文’活動,說不定也是他的主意。”向云來說,“找到那個孩子,就能找到哈雷爾的線索!”
隋郁站起身:“那孩子逃離的時候,是自己一個人走的。他踩點也是獨自行動。對周圍的地形這么熟悉,他很可能就住在蝴蝶村周圍。樂樂,你可以加入搜索嗎?”隋郁看著道格樂斯肩頭的蜂鳥,“是運用你蜂鳥的時候了。”
向云來問:“害怕嗎?”
道格樂斯擦了眼淚:“害怕,但我想做。”
他們放棄依賴當地的危機辦和警察,當天晚上就開始搜索。能離開道格樂斯身邊極遠,且能傳遞視覺信息的蜂鳥成為搜索的主力,巖明等熟悉地形的向導則負責帶路與溝通。
“星文”APP的信息反饋給邢天意和雷遲,不料隔天竟有一個意外收獲:了解到那個論壇的運作模式后,已經回到王都區的蔡羽非常確定,這個論壇就是他中學時代那些論壇的另一種形態。他當時加入的反半喪尸人組織,同樣也以傷害半喪尸人作為加入組織的投名狀,而動手的過程也都會逐一記錄,發到固定的展示區,獲得更多閱讀量及資源。兩者在行動模式上幾乎是一模一樣的。
手機被秘密保護著,由巖明親自送到北京,交到何肆月手中,再由何肆月交給雷遲。刑偵科的人著手調查論壇內部資訊后不久,小孩的賬號忽然被注銷,軟件從此再也無法打開。但這個app給刑偵科提供了一個重要線索,他們開始回頭調查所有群體傷害事件嫌疑人的電子通訊工具。
幾乎每一個人的手機里,都發現了“星文”的痕跡。
惡意一旦被散步在更大的空間里,被更多的人看到,它就有了增殖的機會。
而且是呈幾何級數增殖的可能。
憎惡特殊人類的人們,總會在各種事件和新聞、各種可自由發表言論的地方,留下惡意的斑駁痕跡——
哨兵向導就是怪物,他們上位了我們普通人還有活路嗎;
再不好好控制的話,地底人就要統治世界了;
半喪尸人又拍電影又上雜志還要當代表,這個世界姓“喪”算了;
國家怎么不滅滅狼人的威風啊,是不是狼人已經滲透到內部了啊;
茶姥這種垃圾玩意兒也能上保護名錄,又女又老,兩個護身符是吧;
我看要完,不反抗真的要完;
有血性的人先沖,我們跟在后面,不能把世界交給垃圾人類!
——如此種種,每一天,每一處,都在無窮滋長。
惡意會吸引惡意。惡意會誕生新的惡意。
“星文”的人像影子一樣穿梭在這些或濃或淡的惡意之間。他們會接近這些充滿惡意的人,說服他們,勸誘他們,最后把他們拉進論壇里。
只討厭哨兵向導嗎?不了解一下地底人?地底人更可惡,他們在蠶食普通人類的空間!
狼人不好下手,不如用半喪尸人練練手?很脆弱,很容易成功的。一回生二回熟,你也試試吧。
惡意會催長惡意。惡意和惡意聯結,生產出膨脹的魔鬼。
隋郁很不樂意向云來了解這些,但向云來無法控制自己。以往無論是羅清晨、任東陽還是隋郁,對于斷代史“反特殊人類”的性質總是一筆帶過。“星文”的存在令向云來毛骨悚然。
他第一次意識到,他們立足于深淵之上的浮冰。難以見底的惡意堆積在暗處,糾結成無法消除的膿腫,在不同種族之間暗暗作痛。
蜂鳥不分晝夜地穿梭在蝴蝶村周圍的村鎮里。道格樂斯不想停下。他偶爾也跟向云來一起看王都區發回來的信息和線索。他會嘔吐,像隋郁以前看到向云來就胃部抽搐一樣。吐完會后怕,自己差點也因為哈雷爾的推薦,而落入“星文”里頭去了。
他愈發奮力地尋找那個頭發又紅又綠的孩子。
秦小燈和邵清回到蝴蝶村那天,蜂鳥終于找到了目標人物。
第158章
“星文”的存在勾起了向云來對斷代史的新興趣。
它代表著斷代史真正黑暗和血腥的一面, 同時也揭示出這個組織的一以貫之的行為準則。在向云來的追問下,隋郁把一些外人難以得知的秘密也告訴了他。
斷代史的核心成員是十二宮,而十二宮各自有大量的產業和分支組織。比如海森父母擁有和管理的地下人口買賣市場, 還有哈雷爾染指的“星文”。這些產業和分支組織并非全都是反特殊人類的,有些甚至致力于為特殊人類爭取權益。
世界上存在無數與特殊人類相關的組織,斷代史鼓勵成員創立這樣的組織, 有時候則嘗試從外部收編, 比如任東陽的父親就曾試圖通過譚月陽, 收編國內的反哨兵向導機構,警鈴協會。
“星文”與警鈴協會很相似,它們都有獨立的綱領與領袖, 在誕生之初并不依賴斷代史, 甚至不知道世界上存在“斷代史”這種機構。斷代史開出優厚條件:金錢、渠道、武器、人員,一切能掀起血腥風浪的東西都可以提供,只要“星文”愿意歸屬斷代史。
這些誘人的條件, 警鈴協會拒絕了, 而“星文”接受了。
類似的分支還有一百多個, 數量多到連隋郁都記不清楚。有一些是斷代史成立初期招納的,比如“星文”,有一些則是斷代史發展到現在才主動加入的, 比如兩年前成立的南太平洋人魚保護基金會。
這些信息匯集起來,向云來得出了一個結論:“斷代史內部的分歧和矛盾特別多。”
隋郁完全同意。這些矛盾隨著斷代史愈發地接近上層權力而逐漸變得突出和激烈。有的十二宮成員權力被削弱了,比如任東陽:他雖然在父親死后,繼承了“獅牙”稱號, 但當時受羅清晨幻影的影響, 他無法回到加拿大,獅牙在加拿大經營的情報網絡和產業幾乎全都落入其他人手中。
而有的人正尋求更大的權力, 比如哈雷爾。
渴望更大權力的哈雷爾對如今求穩、求好的斷代史是巨大威脅。獨角獸人如猊的說法或許是真實的:斷代史里的其他人,已經在暗中謀劃如何除掉哈雷爾了。
“哈雷爾和任東陽現在很難離開邊境。”隋郁說,“我猜,原本接應他們的那些人臨時變卦了,所以他們現在仍舊滯留境內,每一步都必須很謹慎。‘星文’現在并不是斷代史重視的組織,斷代史巴不得‘星文’越低調越好。哈雷爾利用‘星文’,絕對是他或者任東陽的自發行為。他們攛掇普通人類的小孩去殺傷哨兵向導,是為了分散危機辦的注意力,制造出脫離的機會。”
小孩藏在市場背后的棚戶區里。正是凌晨,市場上都是賣花挑花的人,熱鬧非凡。他們在一個鮮花運輸車旁發現了小孩。
小孩正在幫忙打包花卉送上車子。市場里干活的哨兵不時看他一眼,目光漸漸困惑。
無數蝴蝶圍繞著那小孩,蜂鳥懸在他頭頂,而一頭銀狐站在他身后,尾巴裂成無數武器,尖端朝著小孩。
哨兵退后,說了句什么。周圍人都停了手,看著小孩。小孩猛地把懷里的花一丟,扭頭朝外狂奔。
仿佛被他牽引,所有精神體一齊隨之行動。巖明等人直接竄出,追趕而去。
那小孩熟悉地形,速度又快,上躥下跳的,比猴子還要靈活。但巖明等人也一樣熟悉這周圍路況。凌晨路面幾乎沒人,追趕與逃竄,咬得極緊。
巖明和伙伴們懷著一腔怒氣,絲毫不因對方是小孩而留情。一個人追上那小孩,立刻抓住他頭發。小孩嗷地慘叫,用頭去撞那人胸膛,差點把他推進水溝里。趁著松手的間隙,小孩跑到對面的樓上,沿著空調外機往上爬。
“下來!你不要命了!”隋郁大吼,“那不是可以爬的地方!”
小孩根本不聽。他又矮又瘦,雙腿猛蹬,很快爬到這棟四層小樓的最上一層。
巖明他們想抓住小孩,而且要抓活的。眾人試圖沖進樓里,但這個培訓機構鐵門緊閉,無法進入。
“我們不追你了!”巖明喊,“你跑什么啊?你怕了?你干壞事的時候怎個不怕啊!”
那小孩趴在四樓的空調外機上喘氣。
“被你們抓住,會被打死。”他大聲說,“被警察抓住我不會死!我今年不到14,我殺了人也不……”
承受不住外機加一個人重量的鐵架咔地斷了。
小孩猛地一倒,手忙腳亂抓住頭頂突出的一排屋檐。
向云來嚇得心都要跳出來了。巖明更是直接撲到地上想要接住下落的小孩。
小孩抓住屋檐,懸空掛著,蹬了兩下腿,慢慢才找準平衡。他的手在發抖,隨時可能掉下來。向云來和隋郁四處尋找可以當安全墊的東西,巖明已經開始哀求:“你不要動,不要踩空調了!我們救你,現在就去救你。”
伙伴抄起石頭去砸鐵門的大鎖,響聲在寂靜的夜里震耳欲聾。有人撥打119求援,小孩忽然帶著哭腔喊:“我抓不住了!”
他的左腿拼命往空調外機的方向伸去。外機的架子已經斷了一根,搖搖欲墜地懸在墻上。一扇窗戶在外機上頭,裝了密實的防盜網,小孩的腳完全踩不上窗臺。他只得把腳丫伸向外機,找一個借力的落腳點。
踏上去時,外機架子徹底斷了。
鐵門砸開,兩個人沖上樓梯。但小孩無法再支撐,手指松脫。
墜落的瞬間,房頂忽然閃過一個人影。他抓住了小孩的手。
小孩像一個鐘擺,在那人手中、在房頂搖擺,很快被拉了上去。
向云來跑到樓頂,吃驚地發現這里除了他們之外,還有幾個陌生人。為首的高大哨兵已經把小孩雙手反綁,小孩嚷著“他們要殺我”,但沒人理會。他張嘴要咬哨兵的胳膊,牙齒還未碰到皮膚,哨兵兩根手指捏住小孩后頸的筋,他痛得慘叫起來。
幾個陌生的精神體在樓頂游走,它們的行動方式不像是護衛主人,反倒像在樓頂巡邏并遠眺。其中最吸引人目光的,是一頭略顯矮胖的狼。
巖明要求對方把小孩交出來,對方頭也不抬,從懷中掏出個證件一晃。
只來得及看清楚證件封面上危機辦的標志,眼看對方就要收回去,隋郁眼疾手快,抓住那人的手腕,把證件打開。
在那人冷笑聲中,隋郁看清楚證件持有者的來歷和名字:特管委秘務部部員,危機辦刑偵科特級偵查員,高穹。
“危機辦不是不管這事兒么?”巖明問,“推來推去的,怎么?現在又想來搶功勞?”
那個叫高穹的中年人寡言,只答一句:“我們是北京的。”
隋郁:“這個案子你們管?”
高穹不回答了,把那小孩拎起,徑直往樓下走。巖明上前攔他,那頭矮狼一個猛沖,巖明身邊所有綠帶燕鳳蝶忽然全數消失。在場的其他精神體仿佛感受到某種奇特的壓制,升高的升高,噤聲的噤聲。連隋郁已經化作十幾支長矛的銀狐也恢復了獸類形態,竄上向云來肩膀,緊緊挨著他。
樓下又有陌生人。向云來顧不上辨認,和巖明一起跟著那哨兵往前走,想把小孩截留下來。
“向云來。”有人喊他。
向云來扭頭時,看到的是一個從未見過的陌生人。
那人面容溫和,對向云來微笑時,眼角和鼻子兩側的皺紋密密地攢在一起。
看起來跟高穹差不多,四十?或者五十?向云來不能確定。眼前人和高穹一樣,外表上了年紀,眼睛卻都是清澈的,沒有一絲渾濁。
“你認識我?”向云來問。
“嗯,我看過秦戈給你做的巡弋報告,還有你交給秦戈的所有作業。”那人走過來,對攔截高穹的隋郁和巖明說,“蝴蝶村的案子不是獨立發生的,特管委和危機辦已經把它和全國其他省市發生的五十二起襲擊事件并案調查。高隊長是調查西南地區的負責人,你們可以信任他。”
拎著小孩的高穹扭頭看他。他輕聲責備:“你就不能多說兩句,解釋清楚?”
高穹:“你幫我說。”
兩人你看我我看你,最后是那人扭頭,解釋起來。
雖然當地的危機辦極度不愿意介入調查,但首都的危機辦總部直接調派人手,出發到各個地區統籌指導。高穹等人是今日抵達昆明的。發生在西南地區幾個省份的特殊人類襲擊事件一共有二十九起,其中有十八起出現人員傷亡,情況并不樂觀。
巖明等蝴蝶村向導最近的動向,在關注這起事件的偵查員眼中并不是秘密。高穹今夜到蝴蝶村,打算直接與巖明談談,不料恰好遇到這件事。
小孩被他抓住,等于被危機辦抓住。巖明和隋郁拿著高穹的證件翻來覆去地看,半信半疑,要求跟他們一同前往當地危機辦。
向云來也要跟著過去,但被身邊的中年人拉住了。
“高穹有他的任務。”那人對向云來說,“我是來找你的。”
這回輪到向云來怔住。
“我叫章曉。”那人說,“我是秦戈的老師。你聽過我的名字,對嗎?”
向云來吃驚得手都不知道往哪兒放了。國內海域學的資深學者,傳說般的調劑師,秦戈三天兩頭掛在嘴邊的偶像,章曉!
“你……你來找我?”向云來結巴了。
“對。我來幫你,還有向你學習。”章曉說,“我對你的能力很感興趣,向云來。”
·
因章曉的出現,隋郁放棄了跟著高穹到危機辦的打算,回到向云來身邊。
他自稱向云來的潛伴,警惕地盯著章曉。三人回到蝴蝶村,向榕、秦小燈和道格樂斯正在家中等候。蜂鳥從外頭飛回來,落在道格樂斯肩頭。章曉盯著那蜂鳥看了片刻,露出一絲非常復雜的笑容。
“了不起。”他對道格樂斯說,“你的精神體居然可以離開你這么遠?”
道格樂斯驕傲地承認了。章曉拍拍他的頭:“我見過的蜂鳥精神體好像都有些特殊能力。這難道是蜂鳥的共性嗎?”
他嘀咕著,從口袋里拿出小筆記本寫了點兒什么。
章曉此前一直在國外學習和工作,最近才回國。他不參與任何刑偵案件調查,這次是因為和伴侶久別,自己另買一張機票跟過來罷了。他說一切都是湊巧:湊巧很久沒來云南,湊巧秦戈聽何肆月說了向云來的動向,湊巧他能幫上向云來,于是一點兒沒猶豫,立刻出發了。
在國外時,秦戈常用郵件跟他交流向云來的情況。章曉雖然從未見過向云來,但已經在巡弋報告中看過向云來的照片,一見面就認出來了。他讓向云來和隋郁跟著自己來到院子,直截了當:“我想看看你的海域。”
向云來又看到了一個遼闊寧靜的海域。章曉的海域與秦戈的有類似的氣質,平靜,溫和,有波瀾但并不令人恐慌。他們站在一片叢林之中,蝴蝶翻飛,無角的小鹿在溪邊汲水。
章曉左看右看,嘖嘖稱奇:“很完美的復刻。那這樣呢?”
眼前景象忽然變化。向云來一下站不住,被天空、大地中無數色彩鮮艷的漩渦嚇了一跳。
漩渦們扭曲、伸展,他站在了另一個截然不同的世界里:曲折的木制長橋,一望無際的湖泊,蘆葦在細雨微風中搖擺,遠處有人唱歌,聲音又亮又清。
向云來愣住了:“這是哪里?”
章曉:“我的海域。”
向云來:“那、那剛剛的……”
章曉:“也是我的海域。”
向云來:“……你有好幾個海域?”
章曉笑了:“我當然只有一個海域。只不過我可以改變海域的景觀。跟你一樣,我也有一點兒特別的能力,它可以讓我穿過某種壁壘……但現在已經沒有用武之地。我只是變得更擅長構建海域景觀,隨時隨地可以在自己的腦子里遨游世界而已。”
向云來絲毫不掩飾自己的崇拜。
他們沿著長橋前行。章曉撫摸欄桿,側耳傾聽遠處的歌聲,又一次感嘆:“你的復刻能力非常完美,這完完全全就是我海域里的景象。除了一個地方。”
兩人看向大湖中央。
一個白色的影子在湖面上飄搖。她注視向云來,當然也看到了向云來身邊的陌生人。
任東陽曾代替羅清晨,反復叮囑向云來“不要讓別人進入你的海域”。幻影也有同樣的堅持,在察覺海域中出現陌生人之后,已經在淺層海域徘徊許久的幻影曾試圖襲擊和驅逐章曉。但它做不到。
向云來請求她遠離,幻影只好走遠。
“你能夠和它溝通,但我不行。”章曉說,“所以這件事必須由你自己來完成。”
向云來沉默地看著章曉。
“我知道你來云南的目的。我不會阻攔你。”章曉說,“這是你自己的選擇,你打算自己越過心里頭這個障礙,我尊重你的主動性。但是——”
重要的正是“但是”。向云來知道他要說什么,抬手捂住了耳朵。
他甚至想驅逐章曉。但兩個人的共鳴太過強烈,他不僅無法順利從他人海域離開,也難以驅趕進入自己海域的別人。
他只恨自己和隋郁沒有心靈感應。他現在需要警標。
章曉抓住他的手,強行把他手掌從耳朵上拉開,逼迫他看自己。
“向云來,你聽著。”章曉一字字說,“你想去面對任東陽,想抓住他,找到你媽媽消失的原因,那你必須用最好的、最穩定的狀態去面對他。你的精神體呢?你的象鼩呢?你一生都見不到它了,難道也沒問題嗎?”
對哨兵和向導來說,失去自己的靈魂伙伴是絕對難以接受的。向云來忽然想起了自己象鼩,他不知道這是否也因章曉的能力而起,但他從未有這樣強烈的思念和難受:他第一次摸象鼩是羅清晨帶他去動物園玩,他幸運地被抽中了,能夠把手伸到玻璃籠子里,顫抖地觸碰那只小小的動物。
他想起象鼩第一次在自己胸口成形,他在小床上蹦來跳去,“媽媽!”“象鼩!”“媽媽!”“象鼩!”他瘋狂地大喊這兩個詞,它們都是他最重要的東西。
他被幼兒園的小孩排擠時,是象鼩一直陪著他,乖乖的,溫順的。
他在舅舅家里照顧向榕時,五點起床燒水做飯,象鼩總會蹲在鍋蓋上,讓蒸汽吹動自己的毛發。
他們住進八里街九十九號的第一天晚上,薩摩耶頭上頂著象鼩,在路燈照亮的街道上跑呀笑呀。
一個精神體又能懂得什么呢?它可以理解的,只有向云來的喜怒哀樂。它是世界上唯一能隨時隨地與他分享一切的伙伴。唯一的。不可代替的。絕不能消失的。
“你想它,是嗎?”章曉的聲音變得柔和,“它也想你的。”
向云來捂著自己的眼睛,蹲在長橋上。周圍的景色再一次變化,他們坐在綠浪滾滾的草原上。藍天遼闊,白云濃郁,向云來讓風吹干自己的眼淚,低聲說:“我想它。我很想、很想它。”
章曉:“那你知道自己必須做什么嗎?”
向云來停頓了很久很久。白日變作黑天,星辰取代了流云。他輕聲說:“我要讓媽媽的影子徹底消失。”
章曉:“只要你需要,我都可以幫你。”
向云來的聲音發抖:“你幫我什么?你來這里,就是為了……為了幫我殺死我媽媽嗎?”
他知道自己開始胡言亂語,但太痛苦了,要徹底抹除羅清晨的這片影子,如同徹底把母親從他記憶和生命中拔除。他必須找一個人來怨恨。
章曉面色溫柔平靜,沉默地承受向云來的指責。
“我是來幫你成為你自己。”他對向云來說,“你過去受任東陽控制,現在受羅清晨的影子控制。你不想擺脫嗎?你擁有這么強大的力量,你能做的事情明明還有很多、很多啊,向云來。”
向云來:“可是她會徹底消失!她會永遠離開我!”
章曉:“不會的,想想方虞。你還記得他,是不是?你記得自己在巡弋報告上寫了什么嗎?”
方虞——這個名字忽然喚回了向云來的理智。
他寫了什么?他看到了什么?在方虞的深層記憶里,穿過那列永不停止、沒有盡頭的綠皮火車,他看到的是,年幼的方虞用嬰孩的目光記錄的,關于媽媽的影像。
眼淚狂涌,向云來上氣不接下氣地抽泣。
“她不會離開你的。”章曉輕拍他的肩膀,“向云來,你成為完整的、獨立的你自己,這是給她的最好禮物。”
向云來睜開眼睛時,隋郁正憤怒瞪著章曉。章曉解釋自己并沒有做任何不妥當的事情,向云來會在巡弋中哭,是另有原因的。
“接下來的事情,我需要你的幫忙。”章曉看著隋郁表情,更正道,“是向云來需要你的幫忙。如果沒有你的協助,他過不了這個難關。”
隋郁的怒氣消失了,迫切道:“我什么都可以做!”
章曉:“你們之間的警標是什么?”
隋郁:“我發誓。”
章曉:“好的,好的,你什么都可以做,你已經發誓了,我知道。警標是什么?”
隋郁:“我發誓。”
章曉:“……發一次就夠了。告訴我警標。”
隋郁:“我發誓!警標就是我發誓!”他停了停,有些倨傲地看著章曉,“而且這警標只有我能用。”
輕咳一聲,章曉在小筆記本上寫了一行字。向云來確定那句子的長度絕對遠遠多于“我發誓”三個字。他在憂郁和哀傷中竟然還有思考的余裕:章曉那小本子,記的不會都是罵人的話吧?
向榕和秦小燈也來到了院子里,因為章曉說,希望能有更多向云來熟悉的人陪伴他。薩摩耶趴在向云來腳上,蜂鳥落在他肩膀。黑孔雀從秦小燈身上飛躍而起,輕飄飄降落于向云來頭頂,尾羽像黑色的柔軟披風,把他籠罩包圍。
不必擔心我,請讓我和它陪著你。秦小燈輕巧地比劃手語。
“你被很多人愛著。”章曉握住向云來的手,“別怕,好嗎?讓我們開始吧。”
第159章
羅清晨的影子在草浪中行走。她輕得仿佛隨時都會被風吹起來, 飄向天空。
向云來離開海域后很快返回,但幻影對時間是沒有感知的。她看到向云來就會笑, 就像第一次出現在他面前那樣。
母子倆都沒見過草原,章曉留下的這片海域景觀對兩個人都是新鮮的。托章曉的福,這片海域景觀非常遼闊,從草坡到海子,從蒙古包到羊群,甚至還能看見四季的色彩變化,豐富美麗。
他倆像旅行者一樣走走停停。
羅清晨說, 小云,你去過這種地方嗎?
向云來答,沒有。
羅清晨說, 小云,那你以后可要去呀。跟你喜歡的人一起去。你有喜歡的人嗎?
這問題羅清晨問過好幾次了, 但總是會反復提起,一遍又一遍。好像, 這才是幻影最關心的事情, 有沒有人愛他, 有沒有人疼他。
“我有。”向云來說,“我還有很好的朋友, 和家人。我想和他們一起去草原。”
羅清晨非常開心地挽著向云來胳膊。她個子不矮,但因為瘦,總顯得脆弱。向云來要低頭才能看到她的臉龐。那不年輕的、母親的臉龐, 有憂慮,也有快樂。向云來把亂飛的鬢發別到她的耳朵后,說:“媽媽。”
羅清晨:“哎。”
向云來:“你還記得我的象鼩嗎?”
羅清晨:“記得呀,它特別可愛。”
向云來:“我很久沒見過它了。”
羅清晨怔住了:“為什么?發生了什么事?它去哪兒了?”
“因為你在這里, 所以它沒辦法再出來了。”向云來說,“媽媽,你奪走了我海域的一部分控制權。你的嵌入太過強大,壓制了我對自己情緒的感知。我的精神力不能夠完整地發揮,所以,我沒辦法讓象鼩顯形。”
羅清晨呆站著,片刻才喃喃道:“是因為我?”
向云來艱難點頭。
“可是……可是我只是……”羅清晨下意識地咬自己曲起的食指,“……是因為我。”
她的肩膀塌了,良久才抬頭看向云來:“那我必須離開了。”
向云來哭著說:“媽媽,對不起,對不起。”
羅清晨慌得連忙給他擦眼淚。她要踮起腳,昂著頭,才能夠得到自己孩子的臉龐。“是我的錯呀,是我對不住你。”羅清晨含著眼淚,“我當時想啊,放一個我在你的海域里,以后如果我不在你身邊了,你想我,需要我的時候,隨時都能見到我。”
她頓了頓,愈發低沉地說:“媽媽對不起你,小云。媽媽也不知道……沒有人教過媽媽海域里的事情,我都是自己看書,自己去想。可是二十年前的知識和現在的,應該也差很遠吧?我的能力又這么特殊……對不起,對不起……”
她哭得比向云來還厲害。幻影是羅清晨本身的一部分碎片,她正以羅清晨的身份在道歉:“媽媽沒有給你完整的家庭,也沒有給你一個合格的爸爸……連我,連我自己都是不合格的……對不起,媽媽難過,小云,媽媽好想看你長大……”
以往每次羅清晨問起向云來現在生活得怎么樣,向云來總是會說謊。他告訴羅清晨,舅舅對自己很好,他則品學兼優,高分考上了大學,現在是危機辦的精神調劑師,有很好的老師、朋友和家人,走到哪里都受人尊重。
但這最后一次,他不想說謊了。
羅清晨的影子是記不住這些的,但他很想坦率地面對自己的母親。
說呀,說呀。把白天說成黑夜,又把星辰說成了太陽。羅清晨聽得好認真,有時哭有時笑。終于說到現在,說到隋郁。得知隋郁就是當年被自己嵌入過怪物理念的小孩,羅清晨愧疚萬分:“你代替媽媽跟他道歉,好不好?”
“好。”向云來說,“他是非常非常好的人。他一點兒也不怪你。他還說如果沒有你,他不一定能遇到我。”
話是不能夠說盡的。但向云來沉進海域的時間有限。章曉的精神力正充分地包圍著他,讓他在強烈的哀慟中,又感到一種緩慢心碎的平靜,像酣睡的午后,乍醒的一刻,不知身在何處,只曉得心頭空空。
“媽媽。”向云來說,“我們要說再見了。”
羅清晨:“你知道怎樣讓我消失嗎?”
向云來:“我知道。我知道的。”
羅清晨很信任他,點了點頭。母子倆靜靜地坐了一會兒,她說:“那,那你要好好吃飯,好好睡覺,別熬夜,別跟人爭吵。”
向云來:“嗯。”
羅清晨又說:“遇到事情不要總是自己一個人擔著。找朋友,找隋郁,他們都會幫你的。你有好朋友和好對象,你比媽媽強多了。”
向云來:“媽媽。”
羅清晨愈發迫切:“小云,你要學開車,去考駕照,你可以去很多地方。還有,好好上課,也要去讀書啊,跟你的老師認真學習。”
向云來:“我會的。”
羅清晨頓了片刻,溫柔地說:“不,不用,學不進去就算了。這些都不重要。你好好的,你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就行。不要餓著自己,不要太累,一日三餐要定時,早睡早起。還有……還有,你跟隋郁和妹妹,都要好好的。”
她才說完,又忘記自己說了什么,慌里慌張地重復。翻來覆去,都是吃喝、睡眠的叮嚀。她想不出更切實的話語了,她只是一片影子,一段記憶,是羅清晨的碎片,永恒停留在離家的清晨。
“你要怎么讓我消失呢?”羅清晨笑著看向云來,“你看,你比我厲害多了。你連這個都知道。”
向云來拉起她的手,把她緊緊抱在自己懷中。
“媽媽……”他哭著說,“對不起,對不起……我不再需要你了。”
不再需要你了。不再需要媽媽的影子了。
這就是解開一切的咒語。
羅清晨的幻影恍然大悟。她臉上露出一種難以名狀的痛苦,眼淚滴在向云來肩頭。她的孩子不需要她了。她必然會消失。
還想再說什么時,她已經變得像花瓣,像草葉,真正地輕盈起來。
她捧著向云來的臉,一個吻落在向云來的額頭上。那是她最后留給向云來的東西。
向云來懷中空空如也。就在這一刻,他的海域——或者說章曉留下的景觀,如玻璃房屋一般碎裂了。
碎片穿過嚎啕大哭的向云來的身體,把他切割得支離破碎。這一層玻璃消失了,下一層玻璃浮現出來:是章曉的叢林。叢林也消失了,下一層景象是隋郁的雪原,下一層是向榕的二維小鎮……
向云來曾巡弋過的所有海域,復刻過的所有景象,正逐個在他眼中復現、碎裂,讓他的胸口一痛再痛。
羅清晨的幻影就像一枚釘子,向云來把她拔走了,原本被釘子壓制著的東西全都一股腦地飛揚起來。這段時間的狂喜、悲痛、茫然、憤怒,海潮一樣朝他卷過來。他被自己的海域淹沒,又從水中浮起。淹沒,浮起。淹沒,再浮起。他又哭又笑,情緒完全失控——直到渾渾噩噩中,雙足輕輕落地。
他站在一道冷清的峽谷之中,而懷中有一團柔軟、溫暖的小東西。
象鼩蜷縮在他的手心里,像第一次在他面前凝聚成形那樣,揚起尖細的小鼻子。
向云來親它柔軟的小肚子,眼淚落盡進它的皮毛里。峽谷中有風吹過,雨水簌簌低落,藍色和紫色的山藤像簾幕一樣垂掛、招搖,拂過向云來的臉龐。
向云來記得這個海域。它是他記事以來,看到的第一個海域。
這是他原本的海域嗎?可是他從未真正見過這樣的地方。而且那時候,他才四五歲,他根本沒有能力去設計和建構這樣完整的陌生景觀——往峽谷深處行走的向云來愣住了。
他忽然明白自己站在什么地方。
這是羅清晨的海域。
這是羅清晨第一次巡弋向云來海域時,在小孩完全空白的精神世界中,留下的第一筆。
向云來發出無聲的哭叫,睜開了眼睛。他聽見隋郁在耳邊低語的警標,但這次和以往不同:他心頭非常難受,眼淚流個不停,海域卻平靜舒展,沒有以往的動蕩。
一種溫厚的精神力正緊密地包圍著他。向云來看清牽著自己雙手的章曉,哭得更加失控。
“她……她沒有了……”他無法清晰地說話,“我……我殺死了……”
“沒有,不是的。你沒有。”隋郁把他按在自己懷里,等向云來稍稍平靜了,才貼著他耳朵,用只有向云來才聽得清楚的聲音說,“你媽媽還留有一個幻影在世界上。”
向云來哭得腦袋發痛,好一會兒才抬頭看隋郁。
“在我的海域里,她就在我的海域里。”隋郁低聲說,“我永遠都不正常,所以,她留在我海域里的影子,永遠都不會被消除。只要你愿意,你隨時都可以到我的海域里尋找她。”
向云來的肩膀開始顫抖,他緊緊抓著隋郁的手臂。他哭得厲害,隋郁眼睛也泛紅。他們有同樣的淚光。
“你真了不起,向云來。”隋郁擦去他的眼淚,用毋庸置疑的口吻宣布。
·
直到第二天,向云來才有充足的精神跟章曉道謝。
向榕和隋郁一整晚都陪著他,他想說話的時候,倆人就找話題,他不想說話的時候,就陪著他閉目休息。章曉的精神力一直籠罩在屋子周圍,本人則跟秦小燈和道格樂斯徹夜長談。
“做得很棒。”章曉沖向云來招手,餐桌上放著熱騰騰的早餐,“你邊吃,邊聽我說。”
羅清晨的幻影曾告訴向云來一個重要線索:羅清晨去見譚月陽的那天,因為無法聯系到與她相熟的精神調劑師,她戴了錄音和錄像設備。那位精神調劑師如今已經遠離工作,專心休養。他仍記得和羅清晨聯絡的方式。
監控設備是一整套,調劑師留給羅清晨的,以便羅清晨外出的時候隨時查看向云來在家里的情況。這種監控設備會自行把監控的內容上傳到云儲存空間里。而調劑師當時還多留了個心眼:他設置了后門程序,當設備上傳的時候,會同時以隱蔽方式抄送一份,寄到調劑師的郵箱中。
調劑師本人的郵箱多年未曾使用。在技術部門的幫助下,他終于開啟了這個專門用于保密工作的郵箱,并且在里面找到了羅清晨與譚月陽見面的記錄。
遺憾的是,他們只能復原一部分。
章曉展示的視頻是從羅清晨坐上譚月陽的車子開始的。
譚月陽西裝革履,一見面就對羅清晨的打扮表示不滿。他們去見的獨角獸人身份尊貴顯赫,太過隨意的裝扮可能會令對方不高興。兩人話不投機,吵吵鬧鬧中,車子一路往前。羅清晨在路上不止一次刻意念出路牌和詢問方位。這輛車前進的方向,正是任東陽當日囚禁向云來的別墅區。
羅清晨不斷逼問:獨角獸人到底想干什么?
譚月陽的聲音從畫面外傳來:好吧,我也是猜的,但應該八九不離十。他們想克隆你。
羅清晨愣了好一會兒才說:因為我的能力?
譚月陽:小云是向導吧?他跟你一樣嗎?
羅清晨:你別打我孩子的主意!
譚月陽:不是我!你……你瘋了!我在開車,別碰我方向盤!我沒打算再碰這種事情!
羅清晨坐回副駕駛,她的聲音發抖:小云就是一個普通的向導,你們不要折磨他。
譚月陽大聲說:是他們,他們!不是我!我現在一切順利,我也有我自己的家庭和孩子,不可能再摻和斷代史的事情!你冷靜點羅清晨,再發癲我立刻把你丟下去。
羅清晨:你說的“克隆我”是什么意思?你們又要抓走我嗎?
譚月陽:不需要抓走你!你忘了自己在哪里生的孩子?你生孩子的時候,你的基因信息就已經被他們拿走了!現在在加拿大,已經有好幾個你的克隆體誕生,她們跟小云同樣年紀!
這一瞬間,向云來以為自己聽錯了什么。他抬頭看章曉,章曉卻示意他繼續往下看。
譚月陽說完這句話之后,羅清晨陷入了古怪的沉默。她在咬自己的手指,良久才問:那為什么還要找我?
譚月陽:如果不是獨角獸人出現,我才不會幫忙找你!我,我也沒見過獨角獸人,他很有地位。
羅清晨:你不是為了我或者小云,你找到我,勸我來,是為了跟獨角獸人攀上關系。
譚月陽沒否認:他只想見你,所以你乖一點,我們都好受。我聽說克隆體出了一些問題,斷代史正在想辦法解決。獨角獸人見過克隆體,對本體很感興趣,說不定還會幫你一把。
羅清晨:我不需要。
譚月陽:你兒子需要。你打算一直帶他住那間三十平的破房子?你不想讓他過好點兒的生活?你乖乖地去見獨角獸,好好回答他的問題。他是個紳士……你不必冷笑,他是真正的紳士。你做得好一點,你兒子未來就多一點保障。
羅清晨:你們斷代史的人,說的每一句話都是放狗屁……
這一句沒能說完,車里忽然傳來砰的一聲巨響。羅清晨嚇得大叫,她抬頭看車頂,錄像設備的鏡頭隨之上移,畫面中出現了擋風玻璃和車頂的一角。
有什么砸在車頂上,竟把這輛車子砸出兩個碩大凹洞。凹洞的形狀像兩只腳。
譚月陽忽然尖叫:有什么從車頂爬過擋風玻璃,趴在車前蓋上。那東西佝僂著,回頭看譚月陽。血紅的豎瞳,仿佛經歷過無數次手術的破碎臉龐,還有身后兩片大大張開的、渾似蝙蝠的肉膜翅膀——“孫惠然?!”向云來喊出聲。
這跟孫惠然解救秦小燈時采用的方式一模一樣:落在車頂,隨后逼停車輛。
向云來毛骨悚然,不由得站起:“……還有哈雷爾。”
譚月陽受了驚嚇,方向盤擰來擰去,車子沖向欄桿,高高飛起。在墜落的瞬間,羅清晨身上的攝像頭掃過了蒼白的天空。一個高瘦的人影懸在群山之中。他身后的兩片翅膀粗硬堅固,是骨頭組成的。
“……媽媽沒有見到獨角獸人。”向云來喃喃道,“她甚至到死都不知道發生了什么。”
章曉和特管委的人,關注的是斷代史擁有羅清晨克隆體的事情。但向云來心頭激烈翻涌著的,完全是對哈雷爾的恨意。孫惠然是哈雷爾的“孩子”,這自然也是哈雷爾授意她去做的事情。可是為什么要對付羅清晨?為什么要讓羅清晨死?
他恨不能現在立刻抓住哈雷爾,撕開他的嘴巴,逼問出自己想知道的一切。
由于情緒激動,象鼩蹦到桌子上,徒勞地扯著紙巾、揮舞牙簽,沖著章曉扮演一個保護向云來的毛絨小騎士。
章曉用兩根手指按住象鼩的小腦瓜:“向云來,接下來我說的話,你務必仔細聽好、認真記住。”
向云來深深呼吸,坐定在章曉面前:“好。”
“我允許你使用你的能力。”章曉盯著他的眼睛,“從現在這一刻起,你不必有任何顧慮,也不需要跟任何人報備。你遇到任東陽的時候,請務必毫不猶豫,入侵并即刻探索他的海域,第一時間抵達深層海域,挖掘他的記憶。”
第160章
章曉的“允許”讓向云來激動, 但他隨即冷靜:“為什么允許我這樣做?秦戈說……”
“秦戈聽我的。”章曉答。
章曉這次來到云南,身上沒有任何工作任務, 他當然也不可能加入高穹他們的行動。甚至高穹帶人具體去執行什么指令,他也是無從得知的。這是兩個人之間在工作上的保密默契。因此他不能夠直接指示向云來去做什么。
但他可以解開向云來的桎梏。
“秦戈總是勸你不要隨意入侵別人的海域。其實他也在未經允許的情況下入侵過他人。”章曉說,“我告訴你這件事,不是揭他的底,而是想讓你知道,一件事的對錯與否,與這件事發生時的場景、迫切性相關。”
他告訴向云來一些關于秦戈的, 只有他才知道的事情。在王都區里,秦戈也同樣為了救人而強行入侵過他人的海域。秦戈懂得這種行為的冒犯和不敬,所以才會勸說向云來控制“入侵”的沖動。
章曉注視向云來:“你擁有絕對出色的天賦, 不能被浪費,也不應該過分保守。我知道你曾經過多次入侵別人的海域, 甚至以此來滿足自己的窺私欲和好奇心。這些事情已經過去了,你也懺悔了, 我不會責備你。我只希望你記住, 從今天起, 從我跟你談話的此時此刻起,你可以自由地使用你的能力。”
向云來:“……如果我用這個能力去做壞事呢?”
章曉:“那你會為這些壞事付出代價。”
向云來非常驚奇。無論是羅清晨、任東陽還是秦戈, 都會告誡他,不要輕易使用這種能力。但章曉的觀點與他們截然不同。
他完全沒有把未接受過系統訓練的向云來當作一個懵懂的野生調劑師,而是完全認可他作為成年人、作為一個成熟向導, 擁有能夠判斷對錯的能力,而且能承擔行為帶來的后果。
霎時間,向云來有一種被人重新看待的新鮮感受。
這段時間以來,身邊任何人——包括他自己——都認為他的能力是, 可怕的,充滿威脅的,令人畏懼的。在王都區里工作的時候,見到的每一個哨兵和向導,都會用異樣目光看他。有的人還記得他曾幫王都區做了什么,有的人卻始終懷抱恐懼。
他不由得坐直了:“你相信我?”
“你的潛力比我見到的任何一個人都要強。”章曉說,“你身上充滿了無限的可能性,但你現在或許還不能弄明白這種能力的本質是什么。其實我和秦戈也一樣弄不明白。”
章曉這段時間一直在國外,他接觸到許多海域學的權威人士,并且跟他們探討過巡弋能力的可能性。這些權威人士很可能是斷代史的人,章曉保持著警惕,從不提及向云來,只稱“我有一種想法”。
他說:“羅清晨和你的能力,都是全新的。我們只有不斷地嘗試、實踐,才能理解和弄清楚它的本質。你也才能知道什么是可以做的,什么是絕對不能去碰的。我聽說,你以前的巡弋記錄都在火里燒沒了。你還能記得多少?”
向云來:“我……我幾乎都記得。”
章曉很欣賞地點了點頭:“找個機會,你把這些記錄,還有你自己在之后的巡弋中,感受到、體驗到的所有一切,記下來。這些都非常非常珍貴。”
向云來:“我會成為……”
章曉:“你會成為別人的路標。我們每個人都是后來者的路標,向云來。能力的學習和傳承,就是這樣發生的。”
斷代史在利用飼育所和地下人口買賣市場,嘗試制造更多新的特殊人類。羅清晨的克隆體在加拿大生存,甚至還可能出現更多其他特殊人類的克隆體。道格樂斯是向導,但他也擁有一部分血族的血統,他的蜂鳥甚至能夠遠離主人,與主人共享視覺信息。這些都是全新的、從未料想過的變化。
章曉意識到,羅清晨和向云來的能力充滿了可能性。也許還會出現新的向導和哨兵,出現全新的、超出他們認知的能力……這并非不可能。
即便對人類大腦和“海域”的研究突飛猛進,但人本身,就是一個擁有無數未知的能量體。
哨兵和向導是一種返祖現象,與這種學說相矛盾的是,哨兵和向導的海域能力還存在大量未被人發現和解讀的空白。這些未能探索的地方,會孕育出令人驚愕的新東西。
“這樣說可能太寬泛,也太……”章曉皺著眉頭笑了笑,難以斟酌出合適的詞語,“總之,你一定是我們研究向導能力的過程中,一座重要的里程碑。訓練你自己吧,任東陽就是你最好的訓練材料。”
從出生以來,向云來就顛沛流離。他長到如今的二十六歲,從未聽過這樣的話:他是重要的。他不僅對隋郁和向榕是重要的,在全世界幾十億人類之中,他也是不可或缺的。
因過分激動而產生的羞愧,令向云來的臉火辣辣地紅了起來。他的手臂上冒出一層接一層的雞皮疙瘩,淚腺脆弱地分泌□□:“章老師,我……”
章曉制止了他的話,從隨身攜帶的筆記冊里抽出一封信,交到向云來手中。“高穹從特管委秘務部里看到的。他復制了一份。我想,你應該很想要。”
向云來拆開信封時,章曉起身走出去,并且阻止了想要進門的隋郁和向榕。
信封里是一張照片,照片右下角有一行字:絕密000012AA,似乎原本屬于某份秘務部的檔案。照片上的少女十幾歲年紀,靈動活潑的眼睛跟向云來幾乎一模一樣。她雙手托著自己的精神體,一只小小的伊特魯里亞鼩鼱,面對鏡頭,笑容開朗。
向云來用指頭摩挲照片中的羅清晨,笑著抽了抽鼻子。
·
被扣押在危機辦的小孩供述出一個重要信息:他初中輟學后在市場打工,某日他在市場里跟一個羽天子吵架,不少人圍觀;當天晚上就有人找到他住的地方,跟他聊了很多特殊人類的事情。
那位不速之客正是哈雷爾。
高穹等人起初不明白,哈雷爾抵達云南之后,為什么還需要自己動手去做這件事。隋郁帶去的信息解答了他們的困惑:哈雷爾已經被斷代史暗中放棄,云南這邊幾乎所有斷代史的資源、人力,他都無法動用了。
在血族決議通過之前,國內不承認血族,自然對血族也沒有任何監管措施,那時候血族是可以隨意在邊境飛來飛去的,只要足夠高,不讓邊防的人發現,他們幾乎算是來去自如。但血族決議通過之后,邊防加強了對偷渡人員的排查,同時增加了專門檢索和射擊血族、羽天子等特殊人類的高飛裝置。哈雷爾想要直接飛離邊境,更是難上加難。
如今的哈雷爾一定為自己絞盡腦汁說服蔡易通過血族決議,而懊悔萬分。
但他為什么會主動接觸這個小孩?
小孩扛不住訊問,畢竟年幼,很快說出了與“星文”相關的事情。
“星文”在國內活動已有十幾年,一直低調,最近一個月卻如星火般四處點燃。哈雷爾為了更大程度地擾亂當地的治安,讓危機辦分身乏術,他盯上了輟學、打工的未成年人。哈雷爾引誘和發展的這批“星文”成員幾乎都跟小孩差不多年紀,“特殊人類奪走了普通人學習和工作的機會”,這個說法對他們來說極有吸引力。
他們相信,只要消除特殊人類,普通人類就能奪回應有的一切,他們能活得輕松,也能掙到大錢,買房買車。
只是小孩特別沖動。他在黑曜石APP上發帖之后很快采取了行動,哈雷爾根本來不及阻止。他原本計劃安排這些小孩子去沖擊危機辦,以削弱危機辦在各個地方的人力。但小孩的行動弄巧成拙,直接引來了高穹的小隊。
高穹接手這個工作,只從當地危機辦調走兩個人協助。危機辦的人反而能夠松弛下來,全力尋找哈雷爾和任東陽。
“哈雷爾和任東陽用假身份租了一輛車,已經往南去了。”隋郁帶回最新的消息,“他們只走二級公路,而且哈雷爾身上還有傷,速度非常慢。過了紅河,現在在普洱境內,看方向,可能要往西雙版納去。”
向云來沒有再耽擱。兩人和道格樂斯立刻收拾行李,準備出發。
向榕很想和他們一塊兒去,但她是蝴蝶村案件的重要目擊證人,目前還不能離開。邵清開巖明的車送他倆往南去,秦小燈也同行。向榕很不情愿,卻不得不留下,氣得好幾個小時不跟向云來說話。
但她最終還是沒忍住,主動過來給哥哥收拾東西。向云來他們行李都很簡單,在蝴蝶村住下的時候已經做好了隨時離開的準備。向榕看看向云來,又看看道格樂斯,從寬大的褲兜里掏出了兩把一模一樣的小刀。
“帶上。”她說,“這是哈雷爾的骨刀。”
向云來吃驚:“湯辰那把被危機辦收走了,你的那把給了夏春讓她出國防身。這兩把……”手中的刀子跟之前那兩根光禿禿的骨頭完全不一樣,它們有刀鞘,有刀柄,精心地打磨過,十分銳利。
隋郁:“……這玩意兒你怎么帶上飛機的?!”
向榕臉上掠過一絲驕傲神色:“巖明教我開的刃。”
這兩把刀子來自于那天深夜,被邢天意從哈雷爾身上活生生撕下來的骨翅。邢天意看著哈雷爾負傷離去,雖然自己也傷得很重,但仍折斷了骨翅的一部分,藏在自家別墅里。
如她所料,血族的骨翅被危機辦和特管委保管,而她偷偷留下的那部分,被她先后拆解開,做成好幾把匕首。出發之前,邢天意送了向榕兩把。
骨刀沒開刃,設計又精美別致,看起來完全就是工藝品,向榕往行李箱一塞完事。在蝴蝶村呆了好幾天,隋郁和向云來出門尋找小孩時,她就在家里默默按照巖明教的法子,給骨刀開刃。
“你一把。你也一把。”向榕說,“安全回來,好嗎?”
隋郁:“我沒有?”
向榕:“你太強了,根本不需要這種小玩具。”
這句話隋郁非常受用,眉毛一挑,微微點頭。向云來和道格樂斯都仔細收下,貼身放著。
一行人隔天出發,邵清與隋郁輪著開車,沿昆磨高速往版納去。抵達西雙版納后,邵清把車停在一座山上,回頭看向云來。
“你真的要這樣做?”他有點兒擔心,“你確定不會出問題嗎?萬一有人因此出了岔子,在開車或者干別的緊要事情……”
向云來:“我確定。我已經在章曉老師和隋郁身上試過很多很多次了。”
向云來爬上車頂,穩穩站著。青翠的山谷與微風讓他心曠神怡。而在半小時前,隋郁收到了內線的通知:哈雷爾和任東陽早他們兩個小時抵達了版納。
自從記事以來,向云來從沒有感受到今日一般的清爽。他的海域中沒有困惑,沒有障礙,沒有任何幻影。雪花在他的海域里翻飛,這是昨夜隋郁留下來的印記。他用隋郁試驗了很多很多次,終于找到在不驚動海域主人的情況下,以最快的速度掠過他人海域的方法。
他的精神力此時此刻像絲線一樣往外逸散。
一瞬間——向云來身上爆發出的能量讓他的精神力如同最小最細的針,激射開來!
邵清下了車,憂慮地盯著向云來。他仍記得在王都區時,被向云來反復多次侵入海域的不適感,得知向云來打算用同樣的方法尋找任東陽海域時,他下意識地精神緊繃。那是一種被刺針密密扎痛的怪異感覺,會讓人想嘔吐,海域還會因此產生海嘯的前兆。他一點兒也不相信向云來這次能毫無阻礙地巡弋全城。
說實在話,他已經在心里擬好幾個方案,比如萬一出事,要怎么跟版納的危機辦解釋情況。
看見向云來在車頂上吹了幾分鐘的風就下來了,他忙問:“不巡弋了嗎?是要換個法子嗎?”
向云來眨了眨眼:“我已經找到他了。”
邵清:“你……你巡弋過了?”
向云來:“對。”
邵清看了看表:“……五分鐘?全城?所有哨兵向導的海域?!”
向云來:“對。”
邵清完全愣了。他不僅沒有任何不適,甚至完全沒察覺有人入侵過自己的海域。隋郁從車里探出個腦袋:“他巡弋了四次。”
道格樂斯:“……可是我什么都沒感覺到!”
除了隋郁,其余人都一臉茫然。隋郁的語氣里有一種奇特的驕傲:“我熟悉他的精神力,所以我知道。”
邵清佩服得五體投地:“向云來,你太牛了。”
“哈哈……”向云來撓撓頭,“不過,我也被他發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