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凱文手指很長,以至于捏著煙卷從江湛指縫間抽走,沒碰到他的手。
江湛低頭發現手上的煙不見了,隨意彈了下剛剛落在白襯衫袖腕上的煙灰。
再抬頭,挑起眼簾,漠然看向他:“說說看,這么巧?”
賀凱文看著男人漂亮精致的桃花眸子,輕輕一挑都能勾魂似的對著他,然而里面沒有為他而波起漣漪的瞳芯。
一雙被酒精熏染的瞳仁里映著身后的唱臺,杵在墻上的吉他,滾動暗黃的燈光……而他,只是期中一個小點。
賀凱文看得懂,江湛不過是職業病,認出來了他曾經撿到的一個野小子而已。
賀凱文輕聲,“緣分!
為了這個“緣分”,他把晚上的mv推了;寫好一首歌反復修改了半年;他提前跟酒吧里的歌手打好招呼……
不過這些,他一句也不想提,寧愿江湛一輩子不知道最好。
賀凱文安靜坐著,看起來跟身后包裝過表情的海報一樣,矜貴又謙和。
江湛把視線從海報挪到他本人,“野小子,成了演員,來跟我耀武揚威的?”
野小子。呵,還這么叫他,濃濃的土味兒。
一眼就被他看穿了。
說不清是較著哪門子勁兒,算是被他說對了,是來跟他炫耀的。
如今個子比他高,知名度比他高,掙的比他高太多……可是,真看見了這個人,卻是得意不起來。
賀凱文只輕輕勾了勾唇角。
“還特意穿一身黑袍子,把我叫去看。俊苯坷湫σ宦,臉上的不屑毫不遮掩。
下午急救的事兒,是個意外,賀凱文根本不知情。
不過,江湛已經把他認出來了,現在推卸不是他的風格,他坦然笑笑,佯裝賴皮,“好眼力,刺客都能認出來。想見見江醫生嘛!
“想見醫生的都是病人,說說看,你哪兒病了?”
江湛只輕哂一下,隨性地把一條腿搭在另一條腿上。
腿太長桌子不夠大,搭上去的時候,不小心碰到了對面的賀凱文。
賀凱文拉下口罩,職業素養好的看起來神情淡雅無羈,還是一副笑臉。
面對著踢了人還冷眼板著臉對著他的醫生,他配合的自然,好像真是個求醫問診的病人。
江湛的眼神犀利,明明此刻抬頭仰視著他,卻仿佛高高在上俯視他。
賀凱文對上了這雙眼睛,自然地想起來他們第一次見面時,江湛垂眸看著12歲的他,也是這冰涼如水的一雙眼睛。
那一天,也是落雪冬夜。
他渾身一套單薄校服早已看不出原色,摔在雪地里,黑乎乎濕漉漉的,從地上爬起來,仰起頭又一次攥緊了拳頭。
五六個小混混手里還掄著棍棒,歪歪咧咧又把他圍起來。
“跟他爹一樣,爛死的酒鬼,骨頭還挺硬。”
賀凱文打架從來不廢話,砰砰一陣帶著回音的拳腳聲之后,他擦了把手背上的血跡,看著幾個人丟下棍棒,倉皇而逃的背影,只習慣地氆氌了下衣服上的泥土。
他贏了。
剛倚上半面磚墻,突然,被醉鬼爹從身后一把擰過去,揪著衣領拎了起來。
身下猛一腳灌進來,少年瞬間痛的滿身冷汗,透著磨牙聲。
對著無力反擊的少年,醉醺醺的爹對準了少年的下半身連著就是兩三腳。
“他媽的,小兔崽子,讓你買酒你跑出來撒野,看老子不踹廢你,跟那個死娘們兒一樣讓你再跑……”老子打兒子,沒見過這么往死里踢的。
“住手!”陌生的冷聲一喝,咔嚓一聲,揪著少年的老子被扭脫臼了肩膀。
“我是醫生,你身上疼嗎?”冷冰冰的聲音讓少年睜開了眼睛。
滑坐在雪地上,少年看著眼前的男人高大挺拔好像一座潔白冰山。
紅燈閃爍中,那個一次次要把他體殘打廢的酒鬼爹終于上了警車。
醫生。
少年長這么大,第一次看見醫生。
醫生身上淡淡消毒水的氣息如此清冽,涼薄眼眸里的目光比身后的雪還冷。
男人醫生一只手伸過來把他拉了起來,另一只手落在他的胯上,“野小子,不疼嗎?”
他叫他“野小子”。
被男人白皙修長的手指輕輕碰了下大腿根兒,少年猛一個寒顫。
疼的要咬破牙床,但他還是沒吭一聲,搖了搖頭。
“我是醫生,幫你查看一下,放松!
“不用害怕,有知覺嗎?”
“知道我捏著把兒嗎?”
少年皺著眉,帶著倔強,一把推開男人的手,“一點兒都不疼!
然而,那個冰冷醫生似乎很霸道,看著清瘦,力道卻大的驚人,不由分說,撮著少年的屁股把他扛在了肩膀上。
少年賀凱文打架很厲害,四個五個都不在話下。
二話沒有,被人扛在肩膀上,他還是人生第一次。
之后,他第一次坐火車,坐汽車,后來還坐了四個輪子的轎車。
等他再被放下來,是在病床上。
白色病床很暖和,軟軟的被子很舒服。
一天中,經歷了太多的第一次,他睜開眼睛看著兩個男人在說話。
“……江湛,不用擔心,老姨不在了,我媽以后帶他,領養手續很快就能辦好。以后他就是傅家養子,是我弟弟了!
他叫江湛。
賀凱文從別人嘴里知道了那個醫生的名字。
賀凱文后來才知道,傅家領養他不是偶然,在他年幼時離開的母親,是傅家夫人的親妹妹,而他的姥爺是個有錢有權的政委。
遷了戶口之后,賀凱文的名字在傅家的戶口簿上改成了“傅景燁”。
賀凱文,他不想姓傅,一直還用這個名字。后來進了娛樂圈,也只是找個諧音的英文名字。
拉回記憶,賀凱文看著坐在對面的江湛握在酒瓶頸上的手四指并攏,修長漂亮。
即便過去八年,賀凱文也依然記得他掌心的溫度和力道,他被這個男人的手捏過命根子。
那時候年少好勝的他在想:總有一天,他要捏回來。
賀凱文收回記憶,明知道江湛剛剛就是嘲諷他,他也謙恭地回答說:“沒生病,一直記著江醫生。所以,打算回來了。”
江湛隨口一問,“噢;貋戆l展事業?”
“不,回來發展感情。我想追你。”他順著他的話,語氣輕的好像也只是隨口一說。
噗——
江湛一口酒差點兒吐出來,但他看起來只是吞咽地猛了些,沒有絲毫狼狽。
視線停在賀凱文輪廓硬朗清晰的下顎線,隱隱察覺到他毫不隱晦定睛投過來的視線。
灼熱滾燙,無處不在。
如果這視線投在小姑娘臉上,哪個小姑娘估計也頂不住這么赤洛洛的挑撥,瞬間就得融化。
但他不是小姑娘,他是個快三十的男人。
如今年輕人不切實際的想法讓他微微蹙眉,怎么這種不知羞恥的話,不過腦子就能隨便說出口。
也許是過量的酒精讓胸腔起伏,神經麻痹,一時間耳膜鼓瑟齊鳴,幾乎聽不真切。
“我沒感情。你們小孩兒的玩笑,我也沒興趣!苯繘]表情的臉,比這句話還要沒感情。
酒吧里突然應景地響起薩克斯,酒店門敞開,一大捧惹眼的玫瑰閃亮登場。
“你弄的?”江湛皺眉。
這么有年代感又讓人尷尬的事兒,賀凱文干不出來,他輕輕搖搖頭。
“請問江先生在這里嗎?”送花隊并不認識江湛。
店老板老徐攔住了人,“誰訂的?”
“是傅先生。傅景陽先生預訂的!
“你們哪兒來的哪兒去。”沒等江湛開口,店老板就替他趕人。
看見送花隊音樂隊的四個人一臉迷茫,江湛有些不忍,知道他們都是打工人,天這么晚,還下著雪,也不容易,“老徐,花留店里吧!
老徐看著江湛另付了錢,并沒簽收,有些心痛,忍不住低聲開口,“江湛,傅景陽就是個混蛋。人都去國外訂婚了,你沒事兒吧?!”
江湛擺擺手,神情漠然,“我很好。”
他不想再提這個人,他現在真的很好,只是不愿意牽扯其他人。
賀凱文坐在一旁,看著江湛對陌生的送花人很紳士。我告訴過你,你男朋友眼睛里沒有你。不錯,這句話,八年前他說就過,那時候,嘴比腦子快。
但現在,他沒立場說出口,因為,他也姓“傅”。
整整八年過去。
沒有一刻,他忘記過這張臉。
這張臉天生精致,無可挑剔,歲月的精打細磨好像磨出了一塊白玉,冰冷晶瑩更有白衣天使的高嶺寒氣。
他一雙俊美的桃花眸子,投過來的目光不管是出于醫道的憐憫還是酒吧里的陌生,都帶著天生的含情粼粼波光,勾人而不自知。
輪廓沒變,但雙頰削瘦了許多,眼眶陷地比以前更深,這個月他沒有好好對自己,賀凱文清楚。
突然,啪一聲響。
定睛看著江湛的賀凱文迅猛站起身抬臂一擋。
整整一杯瑪克麗米酒毫無預兆地倒在了江湛肩膀上,如果他不攔著,這乳白色的液體會從江湛頭頂灑落……
賀凱文一把揪住倒酒人的衣領,狠狠掐住他的脖頸。
他手里掐著的中年男人,四十上下,一身紳士著裝,上位者的氣勢壓人,此時卻雙腳離地臉上漲紫,被賀凱文掐地只剩一口氣,說不出話來。
“松開他!苯坷渎曇缓,并沒在意肩膀上的酒,都沒顧得上擦一下。
中年男人按了按脖頸,雙手朝著小圓桌上一拍,赤紅眼睛緊盯著江湛,“我不該放你走,我錯了。求求你,看著我,再給我一次機會行嗎?”
賀凱文喝住陌生男人,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領。
江湛抬頭跟賀凱文搖搖頭,讓他松手。喝醉酒的陌生人而已,犯不上。
“我不該放手的,最后悔的就是跟你分開。我結了婚有了家也有了錢,可是沒了你,我其實什么都沒有。二十年渾渾噩噩……”
江湛一直緊盯著,注意到眼前這個陌生人鬢角有汗珠凝聚、滾落,雙眸不聚焦眼睛上翻,嘴唇哆嗦著……這是要犯病癲癇的前兆。
他貼著賀凱文耳邊悄聲說,“別刺激他,叫急救!
賀凱文轉身出去,八年沒見的兩個人好像搭檔,配合默契。
對著陌生人,江湛沉聲說,“先生,你先冷靜一下!
“我怎么冷靜?我不該離開你,我一直夜夜想著你!
“小峰,你脖頸上的這個樣子,讓我想到我以前還在你這里放縱過……”中年男人叫出來陌生的名字。
乳白色的瑪克麗米酒還堆在江湛的脖頸,清秀英俊的五官,被酒精微醺的臉頰,被這句話引著,周圍的目光都匯集在江湛的臉上——的確很欲。
周圍聽他們說話親密,江湛也不反駁,好像兩個人熟絡,久別重逢。
酒吧里看熱鬧的人漸漸圍了上來,甚至有人砸著嘴掏出來手機。
打電話回來的賀凱文戴上口罩寒光掃過握著手機的人,凍著笑臉,一字一頓,“請把手機收回去!倍潭處讉字氣場太強,拿著手機的人已悄悄放下手機。
身后有人忍不住,帶著吞咽聲小聲嗶嗶,“這人是神經病吧!
突然,中年男人聽見了,他唇角一抖,一著急嘴巴合不攏,身子一歪……好在被江湛扶住,迅敏把他放平,但人已經開始口吐白沫,渾身抽搐癲癇。
一下子,凝聚的空氣中,周圍尖叫聲中,唯獨江湛手法嫻熟鎮定,一手強行捏開他的下顎,另一只手繞過脖頸扯開了他禁錮著阻礙呼吸的領帶。
救護車似乎聞聲而至,來得及時。
江湛掏出醫生執照,查看過他點的酒水,跟救護人員快速交代,“姓名不詳,年齡四十上下,酒精攝入量折合低度白酒2兩半。癲癇持續半分鐘,脈搏正!笨偹阌畜@無險。
“差點兒以為這是修羅場。原來只是陌生人。”
“第一次看見現場救人的醫生,好帥……”
這會兒,江湛實在矚目,留下也沒法繼續喝酒了,他站起身就往外走。
“誒,等等,外面下雪呢!崩闲燹D身去后臺,“我去給你取外套。”
套上風衣,精神幾分,還是看著單薄。
“老徐,買單!苯可焓痔褪謾C。
“過生日,別鬧了!崩闲焱崎T要送客。
“不行,就因為生日,我不想欠任何人的。我自己來!
“好好。”知道江湛倔強起來沒人勸得動,老徐隨手打出串數字。
一旁的賀凱文,一直看著江湛反復按著黑屏的手機,他掏出來手機刷了碼,“我們一桌,出門你再給我。”
在醫院待了兩天一夜,這會兒才想起來手機沒充電。
江湛遲緩地點點頭,沒再反駁。
老徐笑著看在眼里,“這個時間不好叫車。你們小心啊!
“謝謝老板。”賀凱文彬彬有禮。
跟在身后,店門剛一關,他就注意到江湛身子一抖,明顯打了個寒顫。
賀凱文把手腕上的貂皮大氅抖開,往江湛身邊靠近一步,“江醫生,衣服還是濕的吧。我的車就在前面。”
“不用,我自己打車!苯康膱猿窒騺韴远。
“好。那你小心。這個你先用著。”
沒等江湛再反應,深夜路上的薄薄新雪,只留下了一排嶄新穩健的腳印。
白雪皚皚的深夜,遠去的高大身影還是那件黑色羊皮夾克,單手拎著吉他,長大了的野小子就在他眼前一晃,消失不見了。
背后暖和,感覺不到這冰天雪地的涼氣,江湛這才后知后覺發現身上多了件貂皮大氅。
衣服很暖和,一瞬他要被暖化了——江湛單手拽下來貂皮大氅,伸手拉開店門,交代幾句遞給了服務生。
他不再需要任何人的溫暖。
尤其生日的時候,他不想再被這種滾燙而醉人的溫度環繞,刺骨的寒風才能讓人清醒。
此時,一輛黑色賓利緩緩停在酒吧門口,一身刻板西裝的中年司機利索走下車,先幫他打開后車門,才微微鞠躬,問他,“先生,您打車嗎?”
這是、拼車?
江湛往車里看看,并沒有其他人,沒注意到這是什么車。
江湛問,“可以到了之后再付錢嗎?”他的注意力都在自己沒電的手機上。
“可以。我也是私家車賺外快的。”司機訓練有素,回答地一本正經。
江湛抬手扶著額角,閉上眼睛耳畔還回蕩著酒吧里病人的那句“最后悔的就是跟你分開……”,他也聽過了很多遍。
算了,不打算回公寓,江湛報上江家老宅的地址。
車開得穩當,車里溫度濕度都很舒適,他閉上眼睛靠上背椅,腦袋也歪向一旁的靠枕,呼吸漸漸勻稱。
賀凱文站在沒有路燈的巷子口,一直看著司機把黑色賓利開走,站在雪地里,锃亮的黑色皮靴上已經蓋上一層新雪。
他對搓著雙手,捂在嘴邊,時而哈哈氣,看著路面留下的兩道車胎印跡也被漸漸掩埋,不知不覺站了這么久。
直到長睫上也落了雪,眼前的世界一片紛紛揚揚的雪白,他才眨下眼睛,垂下凍得通紅的手,對著潔白無暇的冰雪世界輕聲道,“江湛,生日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