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2
梁、楚兩家聯姻的背后, 除了郎才女貌家世般配外,很明顯還帶著一定的政治目的。
兩家的老狐貍可能是衡量了很久好不容易才選擇彼此,今天被朝慕這么一攪和, 這親是結還是不結?
尤其是最要臉面的楚家,結親吧有辱名聲, 不結吧對方又是最合適的合作伙伴。
所以兩家自然會“謝、謝”朝慕,可能會“謝”她全家!
說不定梁家半夜醒來都得掀開被子跺上兩腳念叨兩句小郡主的名字以表“感激”。
阿梔看向朝慕, 心思稍微活絡起來。
如果小郡主肯放她身契,阿梔是真的會謝謝她,真心誠意的那種, 往后余生燒香拜佛的時候都會祈禱朝慕一生順遂長命百歲。
許是她的眼神太明顯了, 朝慕回頭看她, “嗯?”
“小雀的身契,郡主當真就這么給了?”阿梔試探著問。
朝慕緩慢眨了下眼睛, “嗯。”
小雀自然是不能留在府里的, 跟梁府有牽扯的丫鬟,心里又惦記著當梁小公爺的姨娘,這樣的人, 只要梁家稍微引-誘一二小雀便會毫不猶豫做出背主行為。
這樣的隱患, 朝慕怎么可能留在身邊兩次。
既然小雀這么想回梁家,那就把她早早地送回去, 還是以良民的身份送回去, 惡心一下梁、楚兩家。
“怎么突然這么問?”朝慕看阿梔, 余光往梁府馬車離開的方向瞟了一眼,隨后了然, 拉長尾音,“哦~”
阿梔耳朵微熱, 垂下眼低著頭,規規矩矩站著卻沒說話。
朝慕湊頭看她,軟糯糯的聲音慢悠悠問,“阿梔也想要身契呀~”
阿梔臉滾燙,卻大膽地“嗯”了聲。
萬一她說不想要,以小郡主心黑的性子,假裝聽不懂她的客氣真就不給她身契了,那她找誰哭去!
朝慕雙手背在身后,指尖在阿梔看不見的地方歡快地捻在一起,臉上卻不顯,甚至一反常態的好說話,“那阿梔你小小地求我一下下,我便給你~”
這么簡單?
阿梔心里很警惕,身體卻本能地直起腰看向小郡主,眼里都亮了幾分,顯得很是精神,“郡主說話算話?”
朝慕手摸著良心,一臉真誠,“自然是不算的。”
阿梔,“……”
那你說個錘子。
阿梔又塌下肩膀垂下頭。
也不失望,畢竟沒抱希望。小郡主要是這么好說話,阿梔反而覺得不踏實。
小甜糕是典型的面甜心黑,給小雀身契怕是想讓小雀更好的在梁府當個攪屎棍,良民的身份比賤奴難處理多了。
而她對小甜糕來說,目前還有利用價值,在完成這個目的前,她才不會輕易把最終籌碼給出來。
畢竟對于驢子來講,面前得吊個胡蘿卜才能讓她更勤快。身契就是吊在阿梔面前的那根蘿卜。
可能是見她太安靜了,朝慕認真看她,“阿梔。”
阿梔抬眼,朝慕眼睛彎彎,抬手挑起她鬢角的一縷碎短發捻了一下,用食指輕輕挽在她耳后,“那阿梔你幫我做一件事情,我便把身契給你。”
阿梔微怔,目光落在鬢角處的手腕上。鵝黃袖筒往下滑,露出的那截腕子雪白纖細,骨感脆弱,當不起重重一握。
朝慕收回手,眼里笑意不減,輕聲道:“當上管家。”
“不過啊,”朝慕單手提起衣擺,在阿梔晃神的時候已經抬腳邁過門檻,扭身看站在原地的阿梔,“阿梔要是真的想要,今日我便可以將身契給你。”
她站在齊府門內,背著光,身后是高墻深院的府邸。阿梔站在門外,迎著光,背后是寬敞自由的街道,主仆兩人隔著一道門檻對望。
阿梔抿了抿唇,望向孤寂單薄的朝慕,先開的口,“郡主這次的話當真嗎?”
朝慕忽然就笑了,梨渦淺淺醉人,朝她伸出右手的小拇指,“那我同阿梔拉手指,這次一定當真。”
阿梔往前幾步抬腳跨過門檻站在朝慕身前,猶猶豫豫,最后還是試著伸出小拇指,“好。”
朝慕伸手勾住阿梔的小拇指晃了晃,“阿梔當上管家,我給阿梔身契。以此為契,絕不反悔。”
拇指指腹印著拇指指腹,蓋下重重一印。
十指連心,阿梔覺得那“印章”像是印在了她心頭,引得她心臟輕輕一顫,像是被烙下印記。
朝慕開心了,連走向院中光里的背影都透著股輕快,開口慢悠悠背起《女誡》,“鄙人愚暗,受性不敏,蒙——”
她扭頭看阿梔,“蒙阿梔之余寵~,賴——”
她反手摸自己良心,美滋滋,“賴余性格之溫順~”
溫順?
阿梔,“……”
這太學她是真的一點都不想去啊,連《女誡》都敢亂改。
阿梔邊跟著她往院里走,邊低頭悄悄看了眼自己的右手,總覺得被騙了。
宮里人騙她,多數是奔著騙她命來的,所以阿梔警戒賊高,可小郡主騙她好像是騙她感情。
試圖騙她主仆之間最珍貴的忠貞之情!呵!
阿梔才不會上當!
阿梔努力忽略鼻前小郡主身上清清淺淺的暖香,以及鬢角處還殘留的微涼觸感,在心里不停重復著:
她的目標是身契,是自由,是養老種花!
其實“管家換身契”這件事情之前便是主仆兩人心照不宣的事,如今說出來好像又莫名多了一股踏實跟保障。
像是口頭之約變成了白紙黑字,有了契約之力,也更讓阿梔有動力。
至少小郡主對自己說出了她的目的,而不是像小雀的事情那般“忘了”告訴她。
對于小雀被放出來的事,阿梔在吃完小郡主投喂的兩塊點心后就放下了,她又不是那種小心眼的丫鬟,還是能分清輕重的。
阿梔只是感覺小郡主的心黑在自己面前是越來越不掩飾了。
不過對于合作來說,這好像也不是壞事……吧。
送走了府中客人,朝慕還是要看書的,四日后便是她入太學考試的時間,朝慕想“努力”一下。
……如果不是阿梔路過窗邊看見她趴在桌上睡著了,險些真信了這話。
朝慕睡覺,阿梔還是要忙活的。
宴后跟宴前一樣辛苦,半點都不能松懈,畢竟到了要撈油水的時候,傻子才交給別人干自己去休息!
像這種比較重要的府宴,請的又是京中有頭有臉的貴女們,聰明人是不會在宴前克扣東西撈油水,否則要是短了什么缺了東西,導致宴會辦砸主子丟了臉面,那她這個負責宴會的人,丟的可就是命了。
真正撈油水的時候,是在府宴之后。
這時候客人走了,主人也因宴會圓滿成功很是開心,那下人就能從中撈些好處。
比如主子們吃下用下的東西,嘴上說是拿去退,其實都是私下高價賣出去。
到時候隨便尋個由頭比如“磕了碰了壞了扣了錢”,那中間的差價不全都進了她的腰包嗎。
還有,今日擺出許多花,齊府怎么可能養這么些花,自然是從專人那里買來的,現在用完不用了,拿回去退了也是一筆錢。
宮中賞賜的酒食,用過之后便不再入賬,那就可以拿走賣掉。
雖然后廚里的大廚會貪那么一兩杯,但他們終究是膽子小不敢多貪,阿梔便可以把這些東西拿過來,換個包裝賣出去!
她干這些事情相當熟稔,從沒出過紕漏。想在宮里活下去,各處的金錢打點少不了,要是沒點“貪”心,腰包里哪能存下銀子呢。
不過她也不多貪,否則太惹人眼紅終究會作繭自縛,估計這也是她從來不出事的原因。
她貪的那點小錢誰在意呢,根本看不上眼。
不過對阿梔來說,聚少可就成多了。
尤其是如今她的錢匣子里幾乎沒錢!再少對她來說都是多的。
阿梔心里已經在搓手數錢,面上卻四平八穩木著臉沒多余表情。
她在外人眼里,永遠是那個寵辱不驚清冷板正的大丫鬟。
“阿梔你太棒了,府宴辦的這么好,連齊管家都挑不出半點錯。”
翠翠今日開心壞了,她頭回見識到這么多貴女,也頭回見到別人家的丫鬟是什么樣,可算是開了眼界。
“我還青澀稚嫩,自然是比不上齊管家做事周到,將來要學習的地方還有很多。”阿梔余光瞥見志遠過來,面無表情說著恭維自謙的場面話。
這次府宴,齊管家除了慫恿小雀去求朝慕外,倒是沒搞出別的麻煩。
可能他心里也清楚,這是小郡主回京后的第一次宴會,要是出了太大的紕漏,宮里那邊是不會不管的,以宮中的手段查到他是遲早的事情。
齊管家只是想收拾阿梔而已,還必要冒這么大的風險把自己的身家性命搭進去。
所以他利用小郡主“心軟”讓她把小雀放進來。
小雀是齊管家買進府里伺候朝慕,在買人的時候自然會提前問清小雀的事情,知道小雀是梁府出來的后,才在這次府宴上讓小雀出來鬧場:
一是讓朝慕得罪梁、楚兩家。
二是讓她跟朝慕不合。
小雀是阿梔罰去后院的,如今小郡主把人放出來,會顯得不給阿梔這個大丫鬟臉面,造成主仆離心。
但凡阿梔是個要強的人又及其看重向陽院里大丫鬟的身份跟臉面,心里再偏激些,還真能著了管家的道。
可惜,阿梔跟小郡主一條心,而且阿梔真正在乎的也不是大丫鬟的身份。
至于志遠這時候過來是為了什么,阿梔心里多少也能猜到。
果然,志遠走到兩人阿梔翠翠面前,微微笑著開口,“沒看出阿梔姑娘年紀輕輕這般能干,這么大的一個府宴都辦的滴水不漏像模像樣,倒是讓人驚喜跟意外啊。”
“我愚鈍,全是郡主手把手教得好。”阿梔有鍋就往小郡主身上甩,小郡主肯定會幫她打圓場,而且志遠也不敢真拿這事問到朝慕面前。
反正她會的不會的,全說是小郡主教的,這樣別人也不會懷疑她有問題。
志遠臉色僵了一下。
齊管家跟他的想法都是離間這主仆二人,如今見阿梔這個態度,自然知道計劃失敗了。
志遠也不氣惱,又笑著道:“這次府宴阿梔姑娘前前后后操勞幾日辛苦了,齊管家的意思是剩下的這些善后清掃的粗活累活都交給府中下人去辦就是,阿梔姑娘可以稍微休息一下。”
他回憶齊管家的話,像是背誦一般,“阿梔姑娘一個女孩子家,總不能所有重活都由你來做,要是這樣,府里還要管家跟下人們做什么。”
“粗活”“重活”?
聽聽聽聽,搶錢的來了!阿梔就知道!
志遠來的時候,還沒張嘴呢阿梔就知道他是來干什么的,如今聽完還真是毫不意外呢。
齊管家是覺得她年紀小可能不懂這里面的彎彎繞繞,所以過來以“覺得她辛苦”為名義,想搶走宴后撈油水的機會。
到時候才真是苦活累活她全干了,然后一文錢的好處都沒撈到!而齊管家整場宴會什么都不用做,事后動動嘴皮子夸她兩句就能得到一切。
真是不要老臉啊。
他可能也覺得自己一個長輩,親自過來跟小輩說這些太不要臉了,所以讓跟她差不多同齡的志遠來說。
翠翠也覺得志遠跟齊管家沒安好心,因為阿梔剛才說要去退花的時候眼里分明帶光,絲毫不覺得累。
她不知道怎么處理這種情況,也不清楚里面的事情,但她乖乖站在阿梔身后認真學習,沒添半分亂,多聽多看總沒錯。
阿梔微笑挺胸,維持著彼此臉面,“多謝齊管家體恤,我年紀小體力好,正是需要磨練的時候,絲毫不覺得累。”
她道:“而且我做事習慣有始有終,要是只做到一半就撒手不干,心里會始終惦記著的,晚上說不定都睡不踏實。若郡主興起問起來我也不好跟郡主交差。”
阿梔朝志遠微微頷首福禮,“還望齊管家體諒。”
“你……”志遠被她的話堵住,再往后怎么說就不會了。
他之前講的那些全是齊管家親口教的,他到這兒才說得這么順暢,如今見阿梔這般行事跟他預想的結果不同,一時間不知道怎么應對,只得硬著頭皮說:
“這是齊管家的意思,他也是為你好,你怎么就不知道享受呢。”
現在放手不干那才是真不會享受的傻子。
“我是奴婢,給主子做事是我的福氣,怎么敢談享受呢,”阿梔眨了下眼睛,“自然,這也是郡主的意思。”
他拿齊管家壓自己,自己便用郡主頂回去。
“那你等著,我再去問問齊管家,看他怎么說。”志遠不會應對,只能先扭頭回去。
阿梔微笑著送他離開,心里輕嗤了一聲蠢貨。
這樣的人是怎么留在齊管家身邊受重用的,還被齊管家頗為器重的帶著呢?
阿梔疑惑,側頭輕聲叮囑翠翠,“你私下里去查查這個志遠跟齊管家是什么關系,別是親戚吧。”
“沒聽說啊,”翠翠這事還是知道的,至少知道明面上的,“志遠是才來的,說是家里特別可憐,齊管家憐惜他這才把他留下來,沒聽說兩人是親戚關系。”
“就這么簡單?”阿梔疑惑。
那不能夠啊,這樣的油水,除了親信不可能告訴別人,而能當親信的自然都是聰明人,不可能是志遠這樣稚嫩的毛頭小子。
齊管家也是夠自信,覺得齊府在他掌控內,小郡主又不是個為難人的性子,這才讓志遠獨自走動辦事。
否則要是換成別家府邸,志遠這樣的在府里根本活不下去,更別提像這樣狐假虎威了。
見阿梔皺眉沉思,翠翠說,“那我私下去再問問。”
翠翠看向身后的花盆,“那咱們真等齊管家的回復嗎?”
阿梔目光平靜地看向翠翠,耐心引導,“你覺得應該如何做?”
翠翠咬了下唇,睜開小圓眼,大膽起來,說道:“自然是不等他,府宴的差事本來就是交給你做的,辦宴的時候你做主,現在自然也是你做主,這事郡主是允了的。”
“這就對了嘛,”阿梔露出些許欣慰神色,伸手摸摸翠翠腦袋,像是夸徒弟,“你要記住,府上的主子唯有郡主一人,聽她的就行。”
翠翠小圓眼笑成一條縫,“好。”
“不過阿梔,”翠翠樂呵呵說,“你剛才眨巴眼睛的時候,動作像極了咱家郡主。”
阿梔,“嗯?像郡主?”OvO?
翠翠肯定,“對,特別像。”
“……”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同時不影響指揮下人做事,根本沒打算等齊管家回復。
志遠回到齊管家住處,才發現齊管家沒坐在屋里看賬而是直接站在門口等他,顯然覺得這事很重要。
“怎么說,她答應了嗎?”齊管家問。
志遠微微縮了下脖子,因差事沒辦妥而覺得有些心虛,“沒有,她拿郡主堵我。”
志遠把兩人的對話從頭到尾重復了一遍,看著齊管家的臉色,小聲說,“干爹,看來這個小蹄子真不是善茬,根本油鹽不進。”
齊管家右手緩慢轉著左手拇指上的翠玉扳指,“我猜到了。”
能把這么大的一個府宴辦的有條不紊,足以證明阿梔不是條憨狗。
志遠聞言不由松了口氣,然后又替齊管家擔憂起來,“那這事要是讓她去辦,她會不會發現什么啊?”
比如齊管家私下撈油水的事情。
齊管家看了志遠一眼,心道他還是太年輕了,這般純真的性子,若不是自己親生的種,他才懶得帶在身邊這么耐心的教呢。
“志遠你要知道,這世上沒有人是不喜歡銀錢的,”齊管家笑了下,“那丫頭也一樣。”
掉進嘴里的肉骨頭,再忠誠的狗都會本能的咽下去。
這么多的油水,沒有人會不心動。一旦阿梔從中得了利她便不會吐出來,那這樣的人跟自己有什么區別呢?
大家都是同類,阿梔也不敢說他什么,更不會揭穿他,否則以后她還怎么撈油水?這便是大家心照不宣的利益關系。
只是可惜了這么一大筆錢!
只要想到這里齊管家依舊會覺得肉疼。
“還好小雀的事情辦的不錯。”齊管家自我安慰。
志遠沒聽懂,“小雀的事情不是解決了嗎?”
被小郡主放了身契,還跟著梁小姐回了國公府當姨娘,簡直是走了狗屎運,往后只剩好日子了。
“誰說解決了,”齊管家微微瞇起眼,意味深長,“這才剛開始呢。”
小郡主剛回京就舉步艱難一下得罪了梁、楚兩家,就是主母在家,也會指著她的額頭罵一聲“蠢貨”。她多管這個閑事做什么呢,跟梁、楚兩家比起來,小雀不過一個丫鬟。
犧牲一個丫鬟就能維持的關系,她非要打破沙鍋問到底,把事情全抖落出來。
這下好了吧,梁家恨死她了,楚家估計也是。
梁佑蕓的確恨死朝慕了,不僅恨朝慕還恨小雀。
從齊府回去的路上,阿秀本來想把小雀從馬車上拽下來,讓她跟著車走。
什么身份,也配跟小姐們一輛馬車?
梁佑蕓唇色蒼白,唯有眼圈泛紅,袖筒下的指尖緊緊掐著指腹才維持住僅有的體面跟冷靜,顫著音低聲呵斥阿秀,“你還嫌梁府今日丟人丟的不夠多嗎?”
今天來了這么些人,難免有跟梁家不合的,也有不喜歡她的,現在這么會兒功夫,齊府里發生的事情說不定早就七嘴八舌傳出去了。
里里外外不知道多少人等著看梁府的熱鬧呢,這時候要是把小雀從馬車里攆出去,不是親手把熱鬧送到別人眼皮子底下嗎。
梁佑蕓今日已經丟臉丟的夠多了,實在經不起再折騰。
阿秀這才躬身退下,“是。”
車簾落下,隔絕了外面的光線,似乎連同空氣都一同隔絕了,顯得不大不小的馬車里瞬間逼仄起來,壓抑的讓人難以呼吸。
小雀抱著自己的包袱坐在最角落,看著梁佑蕓想說什么,又被對方斜來的眼神嚇退。
她從未見過這樣兇的小姐,冷漠的仿佛變了個人,完全沒有平時的溫婉大氣模樣,就連身上柔軟的粉色衣服這會兒瞧著都透出一股冷銳感。
梁佑蕓掐著手指,抬眸看向坐在自己對面的楚清秋,輕聲喚,“清秋。”
楚清秋從上了馬車起就開始靠著車壁閉眼假寐,明顯是不想同她對視跟說話。
梁佑蕓覺得,若不是顧忌著兩人從小到大的情誼,楚清秋剛才怕是在齊府時就當場甩臉子直接回楚府,而不是還等著她一起回去,讓她不至于獨自難堪。
“清秋。”梁佑蕓見楚清秋沒動靜,不由探身將右手輕輕搭在對方的膝蓋上。
楚清秋這次終于有了反應。
楚清秋抬起眼皮垂眸看膝蓋上的纖纖玉手,視線順著對方的手臂落在對方那張我見猶憐的臉上。
梁佑蕓尋常愛穿淺粉色,人也同粉色的荷花一般出淤泥而不染,在污濁里的后院里生長卻能做到亭亭凈植不蔓不枝,溫婉大氣到讓人為之吸引。
楚清秋自幼同她交好便不是因為她是國公府的嫡小姐,而是因為她這個人。
所以平時兩人一同出行時,楚清秋更喜歡穿一身淺綠色,甘做荷葉襯著她。
可今日梁佑蕓實在是讓她太震驚了,與其說是震驚,不如說是失望跟痛心更合適。
她倆從小睡一張軟榻用一張手帕的關系,不日后她甚至會成為梁佑蕓的嫂子,可關于小雀跟梁佑安的事情,梁佑蕓是半分沒跟她說過。
提到她哥哥梁佑安,梁佑蕓從來只有好話,還拉著她的手說,“將來你嫁進來我們便是一家人了,我也不出嫁,我在府里賴著你,要你跟哥哥養我一輩子。”
梁佑蕓同她描述的都是婚后一家人的美好,從來沒提過梁佑安的私德跟品行。
國公府梁府,楚清秋還是去過很多次的,但說實話她對小雀沒有半分印象。按理說以她過目不忘的能力,如果真見過小雀不可能不記得。
如今這般情況,只能說明每次她去的時候,這些丫鬟都被支開了恰好沒出現在她眼前而已。
讓楚清秋寒心跟失望的不是梁佑蕓要抬手打人時露出來那狠辣冷酷的一面,蓮花的花-莖本就帶著刺的,能接受花的美自然是包容了她的刺。
真正讓楚清秋接受不了的是她不該瞞著自己,甚至可能從未同自己真正交心交底過。
如果梁佑蕓好好跟她說清楚這些,楚清秋為了兩家利益也會答應聯姻。
她享受著楚家嫡小姐的待遇就要為楚氏家族履行她做為嫡小姐的責任——
對外聯姻。
用女兒的婚事換取家族政治舞臺上的利益,換取家主在朝堂上的同盟,是很多朝臣的共識。
楚清秋不問俗事不代表她不知道。
與其做為工具嫁到其他人家,不如嫁去梁府,至少她跟梁佑蕓自幼相識,同梁母也算聊得來。
可現在梁佑蕓瞞著她小雀的事情,哪里好像就變得不一樣了,像是信任跟依賴突然坍塌了一角,其余角落也慢慢變得龜裂不堪一擊。
她已經分不清這么些年,梁佑蕓對她說過的話做過的事情里面,還有沒其他隱瞞。
楚清秋抬起眼看著梁佑蕓,眸中的失望跟難過毫不掩飾,她也不說話,只這么靜靜地看著梁佑蕓。
楚清秋從來就不是個會抱怨跟埋怨的人,她像只孤傲的貓,受傷了只會縮起來找個沒人的地方自己舔舐傷口,從來不將情緒外露出去給旁人看。
梁佑蕓不是旁人。
她是小時候找到縮在角落里的楚清秋抱著她一起哭過的人。
她不一樣。
楚清秋待她更不一樣。
所以梁佑蕓有那么一瞬間眼淚都快掉下來,愧疚心虛到不敢看楚清秋的眼睛,只低聲喊,“清秋。”
“我身為國公府小姐,有我自己的身不由己,”梁佑蕓帶著鼻音跟哭腔,手搭在楚清秋膝蓋上,抬眼看她,“你知道的,我不容易。”
“我知道,”楚清秋看著她,清冷的眼尾竟有些紅,“可你也知道,只要你同我說清楚我會答應的。”
別說是一個小雀,就是再來個小鶯,她也會答應的。她不在乎梁佑安有沒有睡過丫鬟,就算沒有小雀也會有通房,她在乎的是梁佑蕓瞞著她沒對她說實話。
要不是今日在齊府鬧了這么一出,她永遠都不知道梁佑蕓在這些事情上對她有隱瞞。
或是說,在梁佑安的私德跟她之間,梁佑蕓許是出于對她的不信任,或是更維護家族利益,從而選擇了前者放棄了她。
“我以為我們之間純白如雪毫無秘密,”楚清秋垂眸看著膝蓋上的那只手,聲音輕輕低低,“我以為我們是彼此坦誠的。”
“我們自然是的,”梁佑蕓眼淚掉下來,“清秋,你在怪我。”
她低聲說,“可是母親說這些事情是個女子就接受不了,讓我瞞著。說等日后你進了府加倍對你好,同時也約束哥哥不再做出格的事情,不再對不起你。”
梁佑蕓指尖抓皺楚清秋的衣裙,抬起滿是淚的臉看她,“你要是難受生氣你就罵我吧,是我太懦弱沒敢反抗。今日出了這樣的事情,回去還不知道要如何……”
她閉上眼睛抿緊唇,等楚清秋的暴風雨降臨,一副愿意受罰的模樣。
楚清秋垂眸看她,低頭閉了閉眼睛,像是自我妥協,低聲開口,“也不能全怪你。”
她知道梁佑蕓的難處。
楚清秋睜開眸,屈指接住梁佑蕓掛在眼睫上的淚,溫涼瞬間濡濕指腹,“阿蕓,嫁去梁府的事情,讓我再想想。”
梁佑蕓想說什么,又咬緊下唇忍住,乖順溫婉地點頭,“好。”
楚清秋掏出巾帕,伸手給梁佑蕓擦眼淚,如同兩人小時候那般,明明受委屈的是楚清秋,梁佑蕓卻哭得比她厲害,好像在替她委屈。
想起過往,楚清秋唇邊抿出清淺的笑,如冰山峭壁上的雪蓮綻開,短暫又好看,可只有一瞬,便又緩緩消失。
馬車停在楚府門口,楚清秋帶著丫鬟下車站在后門前面送別梁府馬車。
梁佑蕓掀開車窗窗簾同她揮手,柔聲說,“等過兩日我來找你。”
楚清秋微微頷首。
送別梁佑蕓,楚府丫鬟看著楚清秋,輕聲問,“小姐還要嫁去梁府嗎?”
事關自家小姐的終身大事,楚府丫鬟剛才在馬車旁邊聽得很是認真,如今試探著道:“小姐,這事真的是國公夫人的主意嗎?”
她印象里國公夫人的性子比梁佑蕓還要溫婉柔弱,不像是這么心狠的人。
楚清秋捻著手里的巾帕,轉身往府里走,“她說是便是。”
“至于親事,先看看梁府的態度,再問問父親是如何想的。”
至于她想不想愿不愿意,根本不重要,“走吧,莫要讓老師等急了。”
“哦……哦。”折騰了這么一會兒,丫鬟都快忘了府里還有一位書法老師在等著呢。
她心疼又憐惜的看著自家小姐,出了這么大的事情,她竟還想著練書法,要知道小姐從小到大唯一交好的人便是梁佑蕓。
如今被人背刺,她不知道心里多難過。
而此時背刺過楚清秋的梁佑蕓在馬車車簾落下后,臉上那抹脆弱柔軟的表情便瞬間消散的干干凈凈。
她面無表情地抬手擦著眼尾的淚,余光瞥向小雀。
那眼神冷漠冰涼到比小雀漿洗衣服的雪水還要凍人。
小雀哆嗦了一下,“小、小姐。”
“怕什么,”梁佑蕓問,“你在齊府的時候不是很大膽勇敢嗎,現在目的如愿達成,你還怕什么?”
她聲音里沒有多余感情,只是目視面前空蕩蕩的車壁,道:“我梁府就是再囂張,也沒目無王法到殺了福佳郡主送來的平民。”
梁佑蕓側眸朝小雀笑了一下,又是那副溫婉的樣子,“所以不要怕,該怕的是我們啊。”
小雀牙齒都開始打顫,覺得車廂里好難呼吸,艱難地說,“小姐,我不是、不是福佳郡主的人。”
梁佑蕓只是抬手整理鬢發,不知道信沒信。
馬車駛進梁府停在后院,梁佑蕓從里面出來。
府中下人很明顯都聽說了今日之事,不由偷偷抬眼去看梁佑蕓以及跟在她身后抱著包袱的小雀。
唔,傳言是假的嗎?
她們見自家小姐依舊是那副溫婉大氣的模樣,從她臉上絲毫看不出梁府出了這樣的事情,連府里的夫人都比她著急。
而且小雀的確又回來了。
梁佑蕓目視前方,帶著小雀款步進了國公夫人所在的主院。
“蕓兒,外面那些傳言可是真的?”國公夫人聽說梁佑蕓回來,連忙出來迎她,滿眼都是女兒,拉著她的手問她話。
“自然,”梁佑蕓示意她看自己身后,語氣已經恢復溫柔平靜,“您看,人都帶回來了。”
“天爺啊。”國公夫人看見小雀眼前就是一黑,清瘦的身形搖搖欲墜。
梁佑蕓扶著她,微微嘆息,“早知今日,當初您就不該心軟只是將人發賣出去,如今因為心軟惹出麻煩了吧。”
“蕓兒,那現在怎么辦啊,”國公夫人一臉慌張,“梁、楚兩家的親事是你爹跟楚大人商量好的,如今出了這樣的事情,可如何是好。”
要是因為梁佑安的問題壞了兩家親事,梁國公不得打死梁佑安這個逆子!
國公夫人紅著眼睛,緊緊握住梁佑蕓的手,“蕓兒你想想辦法,你自幼就聰明,你快想想辦法救救你哥。”
國公夫人向來柔弱立不起來,哪怕生下梁佑安這個嫡子都差點沒穩住自己國公夫人的地位,母女三人在府里委屈了好些年。
好在小女兒從小就懂事聰慧,八歲后更是能替她拿主意。可能依賴女兒依賴久了,不管什么事情,國公夫人都要詢問梁佑蕓的意見。
母女兩人的角色像是顛倒過來,女兒成了操心母親,母親成了需要庇護的女兒。
許是因為這個原因,逼著梁佑蕓自幼便成熟起來。
梁佑蕓進屋坐下,心態趨于平靜,“梁府的臉面已經丟了,再急也是沒用,不如想想法子怎么將親事的事情找補回來。”
今日之后的國公府怕是要被人議論好些日子,連同她這個表里不一的國公府小姐一起。
梁佑蕓辛苦維持了好幾年的形象,今日不過短短半個時辰便支離破碎。
她這個國公府的嫡小姐,看著很是雍容尊貴,可這背后有多勾心斗角誰都不清楚。
自她四歲后,便知道母親跟哥哥的地位并不穩固,如果她們被斗下去了,那自己也不再是嫡小姐。
從那時起,梁佑蕓便長了心眼。
她溫婉大氣,做著所有人都滿意的國公府嫡小姐,努力維護母親的地位跟自己的形象。
可今日,因為小雀的事情,這些全都像湖中薄薄的一層冰面,被一顆石子打破,露出她本來的面目跟尊貴背后的如履薄冰。
她的事情都是小事,最大的事情是梁、楚兩家的親事。
朝中皇子們已經長大,羽翼漸漸豐滿到了快要振翅高飛,朝臣們或是自愿或是被迫,已經慢慢卷進奪嫡的事情里,國公府自然不例外。
要是想在這場吃人的風波里站穩腳跟,那就需要找到同盟,楚家就是最好的伙伴。
現在要是因為一個小雀壞了這場親事,她爹會氣惱到打斷哥哥的腿!
梁佑蕓心里恨毒了朝慕,今日這事明顯因她而起。誰能想到那個笑起來甜甜無害的小郡主,心腸這么歹毒,府宴挑的時機剛剛好!
但凡她再等幾日,兩家便已經議完親定下日子。
要說朝慕不是故意的,打死她她都不信。
梁佑蕓逼著自己冷靜,手撐著椅子扶手站起來,“我去找爹談談。”
國公夫人明顯也怕國公生氣,怯怯地說,“你爹當值還沒回來呢。”
“那我便先去書房門口站著等他。”至少態度要擺出來。
梁佑蕓問,“哥哥呢,讓他同我一起。”
國公夫人面上露出幾分心虛,訕訕地,“他聽說了這事很害怕,說要去朋友家躲兩天,等你爹不生氣了他再回來。”
完全指望不上的紈绔公子哥。
梁佑蕓手指掐著椅子的紅木扶手,咬緊了唇才沒失態。她見國公夫人低著頭一副做錯事情的模樣,先擠出笑柔聲安撫道:“沒事的娘,我能擺平,我一定能。”
她出了主院的時候,人已經氣到哆嗦,肩膀都在顫抖,“去,找人把哥哥找回來,就是綁也給我綁回來。他今日要是不在府中,我就是有通天的本事也沒用。”
出事了只知道躲怎么能成事!
梁佑蕓不止一次恨自己是女兒身,但凡她是男子她跟她娘都不需要這個只知道惹禍的沒用哥哥!
梁佑蕓深呼吸讓自己維持平靜,奈何實在做不到,氣到抬手打碎路邊的一個花盆。
看著泥土從盆里摔出來,花盆碎片四濺,人才舒坦了很多。
不過小小風波而已,她是要往上爬的人,怎么能被這小小的事情打敗。
梁佑蕓擠出笑,又是一副大家小姐的模樣。
朝慕,往后時間長著呢,大家等著瞧。
而此時被念叨著的朝慕正在齊府書房里背書。
她打了個噴嚏,手指抵著鼻尖,水朦朦的杏眼目露茫然,“唔,誰說我呢。”
翠翠在跟前伺候,抬手把通風的窗關了,“許是阿梔,她出門前還惦記著郡主您呢。”
“惦記我什么?”朝慕好奇,眼睛亮亮。
翠翠,“……”
翠翠小圓眼轉動,“惦記您有沒有被風吹到。”
朝慕唇角抿出笑,輕輕哼,“她才不會。”
朝慕同翠翠說,“阿梔看著老實本分,小心眼多著呢~,如今好不容易出趟府,才不會想著我。”
這話翠翠可不敢接,只傻笑一下,低頭做事。
阿梔走之前的原話其實是,“京中哪家小甜糕賣的好?我想要黑芝麻餡的,我要吃飽再回來。”
“那是湯圓。”翠翠當時糾正,以為她饞甜食了。
阿梔搖食指,“不吃湯圓,就吃形狀漂亮的小甜糕。”
點名要黑芝麻餡。
她要吃飽了才有力氣干活。
023
國公府梁府。
“我就說我出去躲兩天等風頭過了再回來, 你非要讓人把我拽回家,爹要是知道小雀的事情不得打死我。”
梁佑安不情不愿地站在書房門口,不停地探身伸頭看圓門的方向。
他模樣長得倒是不錯, 奈何生性風流,身上氣質透著股輕浮, 跟站在旁邊端莊得體的梁佑蕓完全不同。
梁佑蕓側眸睨了他一眼,“哥哥若是這么怕, 當初就該約束住自己。如今出了事情知道躲了,躲多久,一輩子嗎?”
“倒也不用一輩子吧, ”梁佑安訕訕地說, “爹不會真這么狠心吧。”
梁佑蕓溫柔一笑, “哥哥可知道爹爹這次為了梁、楚兩家的親事費了多少心?”
梁佑安嚇得一哆嗦,他不怕他娘就怕他妹妹, 更怕他妹妹這么笑。
陰森森的, 怪嚇人的。
兄妹兩人站著,梁佑安一個大男人都站得小腿發酸快撐不下去,反觀梁佑蕓身姿一如既往的板正。
“蕓兒, ”梁佑安沒安靜片刻鐘又再次開口, “咱們不能進去等嗎,這么冷的天, 進去坐著等也是一樣的。”
有太陽的時候書房門口還有一絲暖意, 現在天色漸晚太陽下山, 越發陰冷起來,他都要凍死了。
就在他想溜走的時候, 圓門處傳來動靜。
梁國公回來了。
長隨手里打著燈籠在前面帶路,梁國公抱著官帽跟在后面, 人還沒到聲音就先傳來了過來,“那個逆子呢,是不是跑出去躲著了,把他弄回來我把他腿打斷!”
梁佑安嚇得哆哆嗦嗦,小聲開口,“爹。”
梁佑蕓福禮,“爹爹。”
書房門口掛上燈籠,光亮照下來,梁國公才看見站在門口的兄妹二人,“你們還有臉來見我?”
梁國公大步流星直接進書房,官帽往書案上重重一放,轉身指著跟在身后進來的兩人,“托你倆的福氣,尤其是你這個孽畜,我今天一下午被人圍觀議論數次,為父今日可算是出盡了風頭。”
梁佑安縮著脖子,心里根本沒覺得多嚴重。
不就是睡了幾個丫鬟嗎,他又沒搞出人命來,可至于這么大驚小怪。
梁佑安心道出去打聽打聽,京中大戶人家的公子,誰沒三兩個通房丫鬟,誰沒夜宿過花街柳巷,這算個什么事情,也就他爹跟他妹妹大驚小怪。
“你什么表情,你這是什么表情?你是不是覺得這都是小事?”梁國公瞧見梁佑安臉上不以為意的神色,氣不打一處來,“給我取個棍子來,看我今個不打死他。”
下人低頭福禮沒有真去,同時梁佑蕓往前半步行禮攔著,“爹爹,哥哥不是這個意思。”
“那他是什么意思?怎么著,我國公府的小公爺是非他不可是嗎?”梁國公怒道:“他要是不稀罕,那就別當!”
梁佑蕓臉色一變,唇色都蒼白很多,伸手掐了把梁佑安,“跪下。”
梁佑安這才知道害怕,老實的跪在梁國公腳邊,低下頭,“爹我錯了,您別生氣。”
“你錯了,你哪里有錯,”梁國公陰陽怪氣俯視著他,冷呵道:“錯的是我,是我怎么有你這種爛泥扶不上墻的兒子!”
梁佑蕓抬手輕輕撫著梁國公的后背幫他順氣。
梁國公食指指著梁佑安,“你可知道我為了梁、楚兩家的親事費了多少心。”
梁國公,“你爹我就是個國公,這京城這片地遍地都是皇親國戚,我這個沒有實權的國公在京中算個屁。”
梁國公抬手,梁佑蕓站到一邊,梁國公繞過書案坐在椅子上,同梁佑安說,“目前形勢,跟楚家結親對我們最有利,不說別的,單就說你自己,科考科考不行,武功武功不行,往后你就打算當一輩子的二世祖?”
“可要是跟楚家結親,你成親后楚家能提攜你一下,等你出了太學就能有個安穩的差事混日子,我也就不用為你的事情操心了。”
“你看看現在好了,剛傳出要結親的消息你就弄出這檔子事情,你讓楚家臉面往哪里放?你說這親事還怎么結?”
梁佑安的頭越來越低,幾乎抬不起來。
“爹爹,如今已經這般,再怎么責備哥哥也晚了,”梁佑蕓柔聲開口,“不如想想楚家那邊要如何彌補。”
她道:“跟所謂的臉面比起來,楚家才是我們真正要挽回的。”
梁國公又恨鐵不成鋼地指著梁佑安,“你聽聽你聽聽,你妹妹都比你有見識,但凡她是個男子,我都要少操多少心。”
說到氣處,梁國公拿起手邊書本砸到梁佑安身上,“你個逆子就知道惹事。”
梁佑安縮著肩膀跪在地上低頭聽訓。
“梁、楚兩家聯姻得利的并非只有我們梁府,楚家也想借咱們國公府的勢做事,”梁佑蕓沉思后開口,“今日出了這樣的事,楚伯父這會兒說不定正在書房里徘徊,等著咱家表態呢。”
小雀的事情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全看梁國公府處理事情的態度能不能讓楚家滿意。
梁國公微微點頭,“楚家沒第一時間派人上門退親,就說明一切還有可回旋的余地。”
梁國公看梁佑蕓,“蕓兒覺得應該怎么做?”
“深夜上門拜訪,”梁佑蕓說,“需要爹爹您帶著哥哥深夜上門拜訪,先讓哥哥跟楚家認錯,保證日后不會再犯。”
“等今夜探完口風,明日我同母親攜重禮登楚家的門。明里暗里兩條路,將楚家想要的面子里子都給了,楚家有了臺階下,自然不會毀親。”
楚家書香門第,看重的就是臉面跟禮儀。
這些是梁佑蕓站在書房門口靜下心后,想出來的法子。
其實要是狠辣一些,直接把小雀處理掉就行,讓楚家看見梁家的態度。可現在她搖身一變成了郡主送來的良民,事情便不能這么做了。
何況楚家在乎的并非是小雀怎么處理,而是梁府對于這件事情是什么反應,有沒有誠心把楚家放在眼里。
梁國公也是這么想的,聞言不由多看了梁佑蕓兩眼,心里既欣慰又遺憾。
這個女兒可比兒子有頭腦多了。她要是個男子身份,他們父子倆在朝堂上定然如魚得水,光耀梁府門楣指日可待。
“我來的路上已經讓人去備禮了,現在馬車差不多也準備好了,”梁國公起身把官帽又拿上,掃了眼地上的梁佑安,“起來,去楚家。”
他特意沒急著換衣服就說明待會兒還要穿這身官服出門。
梁佑安忙不迭地從地上爬起來,梁佑蕓抬手幫他整理衣襟,柔聲叮囑,“哥哥到了楚府只管低頭認錯就行,別的不用多說。”
梁佑安,“好。”
父子兩人出門,梁國公走到門口想起什么,扭身跟梁佑蕓說,“蕓兒你自幼跟清秋交好,她那邊你多出些力氣,別讓她鬧起脾氣來壞了事情。”
梁佑蕓垂著眼福禮,“是。”
他倆離開,國公夫人才敢從門外走進來,拉著梁佑蕓冰涼的指尖,“怎么樣了?”
“應該沒事了,”梁佑蕓扯著嘴角笑了一下,手反過來搭在國公夫人手背上,“娘你不用操心這些,有我呢,夜深天冷你快去休息,咱們明日說不定要出門呢。”
至于楚清秋……
她最懂楚清秋了,她不會鬧脾氣的。
國公夫人想起什么,問,“那小雀怎么辦?”
“她不是做夢都想伺候我哥嗎,那就把她留下來做個通房。”
至于姨娘,她想得美!
梁佑蕓要讓小雀一輩子當個沒名沒分不能有自己孩子的通房,低賤到連個丫鬟都不如。這條路是小雀自己選的,可怪不得她。
梁佑蕓道:“梁家要用小雀把臉面撐起來,也要襯得楚家大氣,這樣才不會繼續被人看笑話。”
母女兩人又說了一會兒話才去歇下。
梁國公跟梁佑安則坐著馬車一路到楚府,果真如梁佑蕓猜測那般,楚家人還沒睡下呢。
府門半開,露了縫隙透著光亮,明顯是在等什么人。
見梁府馬車過來,楚府下人小跑著進去通知,沒多大會兒,梁家父子便進了楚府的門。
楚家就是好面子,覺得弄出個小雀臉上不好看,倒不是真想把親事作罷。
如今見梁家態度這般真誠,給了里子又給了面子,梁佑安的認錯態度也不錯,楚大人就已經松口了。
只是他拿喬,想再磨蹭磨蹭再下臺階,便說道:“鬧出這事的時候我家清秋就在邊上站著,那么些貴女又當著福佳郡主的面兒,你讓她臉面往哪兒擱。你是最知道這孩子的,從小無欲無求唯有心氣最高。”
梁國公賠著笑連連點頭,“我自然是知道的,清秋跟我家蕓兒年齡相仿又經常一塊兒玩,我心里早就拿她當成自家女兒對待。”
他瞪向梁佑安,又呵斥一頓,“你看你辦的混賬事兒!”
梁佑安不管心里如何想,面上免不得老老實實道歉。
“罷了罷了,少年人誰不風流,”楚大人擺手,“只是個通房不礙事的,往后沒什么其他側室姨娘就好。”
梁國公懂,楚家這是不想讓梁佑安納妾。
以后的事情誰知道呢,反正現在答應了就是,“對對對,楚兄說得對。”
“這樣吧,”楚大人招手,讓下人過來,“去小姐院里看看小姐睡了嗎,問問小姐的意思。”
楚大人跟梁國公說,“畢竟是孩子的婚姻大事,總得問問她是如何想的。”
其實兩人心知肚明,楚清秋向來識大體,對這事不會有任何意義的。楚大人這么做無非是想多踩兩個臺階罷了。
下人來的時候,楚清秋坐在床邊靠著憑幾披著衣服在看書,長發披散背后,清清冷冷。
“全聽父親的安排。”
下人離開,楚清秋放下書,視線沒有聚焦人有些放空,像是在發呆。
丫鬟有些難過,“小姐真要嫁去梁府啊?”
老爺也真是的,梁佑安什么人啊,怎么還跟梁家結親。
楚清秋想的不是梁佑安,而是他妹妹梁佑蕓。
楚清秋垂著眼將書卷合上,“你說明日阿蕓會過來勸我嗎?”
丫鬟一時無言,只低頭,“奴婢不知。”
“她會的。”楚清秋抬眼輕笑,十分篤定。
丫鬟不懂楚清秋在想什么,疑惑地詢問,“小姐您都不生氣嗎?先是梁小姐欺瞞您,又是梁公子的風流事,現在親事還要繼續,您怎么都不生氣?”
“早已知道的結局,生氣又有何用?”楚清秋將書遞給丫鬟,披著衣服起身走到床頭燈臺那兒,素手拿起放在一邊的銀剪子,慢條斯理將燃的正旺的燈芯剪掉熄滅。
“阿蕓。”楚清秋清冷無塵的眸中隱隱有暗火跳動,可一垂下眼,又不見了。
梁家父子從楚府回去的時候總算松了口氣,見事情解決,梁佑安也不那么害怕。
“我娘不是把小雀賣出去了嗎,怎么這么巧就賣進了齊府,還成了福佳郡主的丫鬟。”梁佑安嘟囔。
要不是這么點背,他哪至于半夜跑上門給人當孫子。
“你以為是巧合?”梁國公閉著眼假寐,“指不定是人為。”
京中的事情誰說得準。
他沒覺得年紀小小的福佳郡主會做什么,他只會覺得是有人在搞梁、楚兩府,會是哪一方的勢力呢?
不管是哪一方的勢力,反正在梁、楚兩家心里是怕了福佳郡主這個“福星”了。
光是赴她的宴兩家親事都差點搞黃,要是同她多走動可還了得。
被梁國公提到的福佳郡主,現在正捧著藥碗在喝藥。
“阿梔怎么還沒回來?”朝慕將碗捧起來又放下,明顯不想喝。
她可能今日白天在外面站的時間太久了,吹了風有些著涼下午就開始打噴嚏流鼻涕,翠翠請了大夫過來把了脈煮了藥。
朝慕就坐在主屋客廳,正對著門,確保阿梔回來的時候自己可以第一眼看見。
阿梔出去辦事,下午出的門,現在天色都黑了還沒回府。
朝慕想,阿梔應該不會偷偷跑了吧?可下午她才同自己拉過小拇指的啊。
小狗。
朝慕輕輕哼,把藥碗又端了起來,“阿梔怎么還沒回來?”
說著又重復剛才的動作把碗放下。
翠翠,“……”
翠翠沉默,心道您要是不想喝直說就是,也不用這么來來回回的拿阿梔做假動作。
“阿梔回來了。”有丫鬟快步過來同朝慕福禮。
朝慕眼睛微微一亮,雙手又捧起碗,挺起腰背小聲同身側的翠翠說,“記得跟阿梔說我病了。”
翠翠老實點頭,“是。”
阿梔從圓門進來,步伐一如既往沉穩,可朝慕太了解她了,一眼就看出阿梔腳步輕快,明顯心情很好。
“郡主。”阿梔福禮。
朝慕撅嘴鼓臉,一副委屈的模樣,把碗又放下了。
翠翠,“……”她就知道。
阿梔,“?”OvO?
她就出去一趟賣東西,哪里得罪這個小祖宗了?
翠翠接收到小郡主的視線,連忙同阿梔說,“阿梔,郡主生病了,正要喝藥呢。”
“什么時候的事情,可請大夫來看看?”阿梔皺眉,往前兩步站在朝慕身邊低頭瞧她臉色。
朝慕雙腿并攏坐在繡墩上,雙手搭在自己膝蓋上,昂起臉給阿梔看,十分配合,“都流鼻涕了呢。”
“那就別開著門了。”阿梔示意翠翠把門關上。
朝慕,“……”QAQ
阿梔回來,朝慕身邊就用不到翠翠了。翠翠也很有自知之明,關門的同時順帶著把自己也“送”了出去。
“許大夫說是著涼了,”許大夫就是上次給阿梔包扎腦袋的大夫,朝慕看著阿梔額頭上的布條,“許大夫還問你了呢。”
阿梔頭上的傷已經好的差不多了,這兩天夜里犯癢,阿梔總感覺自己要長腦子了,……啊不,要結疤了。
“等明日他來把脈,也讓他給你看看。”朝慕慢聲細語,像是怕太大聲會驚著阿梔的傷口。
“好,”阿梔端起桌上的藥碗,指腹貼了貼碗壁,覺得不冷不熱便遞給朝慕,“郡主喝藥吧,涼了會苦。”
熱的也苦啊,又苦又腥。
朝慕不情不愿,但卻雙手捧著碗,小口抿之前還沒忘記問阿梔,“出去可是碰到什么事情耽誤了?”
唔,倒也沒什么事情,就是賣的錢太多,她在人性跟品行之間略微掙扎了一些時間。
朝慕小口抿了一口,臉瞬間皺巴起來,開始捏著鼻子大口喝,眼淚都快出來了。
溫水放在一邊,喝完藥用來漱口。
可朝慕漱完還是覺得苦,水蒙蒙的眼睛昂臉看向阿梔,張嘴正要說什么,就見阿梔往她嘴里塞了塊東西。
酸酸甜甜的橘子味道在舌尖上綻開,順著味蕾蔓延全身,沖淡口中的藥味。
是顆橘子味道的硬糖。
朝慕微怔,眸光晃動。
阿梔捏著糖紙,微微直起腰,盯著朝慕的臉看,“還苦嗎?”
朝慕眼里漫出絲絲縷縷笑意,連呼吸都帶著清甜的橘子香,微微搖頭,“甜~”
024
聽見小郡主說甜, 阿梔唇角抿出清淺笑意,“郡主喜歡就好。”
“喜歡,”朝慕一側腮幫子鼓鼓, 水潤溫和的杏眼看阿梔,“阿梔你怎么剛好有顆糖?”
阿梔表面笑意不變, 實際上卻借著低頭收藥碗的動作掩飾住眼底的心虛。
也不是剛好,是她去買小甜糕的時候小二送的, 就送了一顆,還是最便宜的果味硬糖。
阿梔之所以把糖留下來,主要是下午吃的太甜, 實在沒胃口再吃糖……
誰知回來正巧碰上朝慕吃藥嫌苦。
這事朝慕自然不知道, 她雙手托腮, 眉眼彎彎看著阿梔,聲線軟綿, 音調慢慢悠悠, 尾音都蕩著好心情:
“真好,阿梔出去還記得給我帶糖~”
“阿梔是全天下最好的阿梔~”
“這糖是全天下最甜的橘子糖~”
……阿梔已經開始愧疚。
糖不貴,一文錢給三顆呢, 早知道她就真給小甜糕買兩文錢的了。
一顆糖就哄的她梨渦淺淺, 阿梔算著自己的小私庫,里面的銀錢加起來如今已經夠哄小郡主開心一年了。
“唔, ”朝慕想到什么, 眨巴了一下眼睛, “阿梔呀~”
阿梔心虛又愧疚,聞言腰背瞬間挺直雙手貼腹, 垂著眼低著頭,規規矩矩, “奴婢在。”
朝慕悠悠問,“阿梔除了給我帶糖,還給別人帶了嗎?”
她眉眼彎彎,“比如翠翠呀,還有旁的誰。”
這糖是僅她一人,還是大家都有?
阿梔面無表情,抬眸跟朝慕對視,眼神坦蕩無比,肯定地搖頭,“沒有,就這一顆。”
人家就只送了一顆說嘗嘗鮮,要是好吃下次再來。
朝慕梨渦這才浮現出來,軟軟的調兒,“阿梔最好了~”
她托腮的小拇指指腹輕輕點著鼓起來的臉頰,“唯一的糖只送我了~”
阿梔,“……”
阿梔良心隱隱作痛,一種名叫愧疚的東西在心底發酵蔓延。
要不是小甜糕不知道她下午去吃東西了,阿梔這會兒都要開始懷疑小甜糕是不是在點她呢。
故意這么說,試圖激發她的愧疚之心讓她死心塌地留在府里當牛做馬!
阿梔不愧疚,阿梔今天別說吃甜糕了,她就是吃湯圓——
那也不愧疚。
因為她品行戰勝貪欲,發現一件大事。
阿梔從袖筒中抽出自己記賬的本本,卷紙攤開,阿梔將中間的炭筆拿走,“郡主您看。”
“嗯?”朝慕看了眼阿梔,才順著她的視線看向桌面上攤開的紙。
紙有些卷邊,阿梔拿了茶盞壓住邊緣,“這張是宴后所有東西退完之后真正的賬單,這張是上報府中賬房的賬單。”
一共四張紙,寫滿清娟秀氣的文字跟數字。白紙紙面干凈,內容羅列整齊,讓人一眼就能看明白。
阿梔今天下午是出去退東西的,帶著府里下人。他們負責把東西送到,阿梔負責跟對方掌柜的算銀錢。
朝慕沒抬頭,伸手側身拍了拍身側的繡墩,示意阿梔坐下說。
阿梔猶豫一瞬。朝慕蔥白的指尖點著紙上數字,昂臉看她,“你這般站著,我抬頭說話有些累。”
“阿梔,你要體諒我還病呢。”她又拍拍旁邊繡墩,阿梔這才坐下。
“以鮮花為例,我之前去采買的時候報的是齊管家的名字,他們沒多想以為我是齊管家的人,所以這次去退花的時候,掌柜的直接問‘是同原來一樣吧’。”
阿梔道:“我不知道原來怎么退,便點頭說是。”
誰知道一共退了六十盆上好的花卉,對方掌柜大筆一揮,這個六十的數兒直接就變成了二十,給出了名目是“花有損傷”。
退六十報二十,那剩下的四十呢,自然是進了私人的腰包。
除了這些還有別的,一場府宴下來,七七八八零零總總加起來,竟有將近兩千多兩銀子是可以不走賬面的。
像阿梔這樣的大丫鬟,每個月的月銀五兩,這已經很多了,翠翠這種月銀才三兩。對于她們來說兩千兩就是個天文數字!是她們這輩子靠給人當丫鬟都賺不到的數。
天曉得下午阿梔看著手里的銀票有多掙扎。
有了這兩千兩,她直接能在小縣城買一塊地,用來蓋房屋種花,一輩子都可以不愁吃喝,要是享受一些,再雇個丫鬟什么的伺候也綽綽有余。
怪不得齊管家拉下老臉要接手府宴后的善后呢,跟兩千兩銀子比起來,臉皮算個什么。
可最后阿梔只奢侈的用公費去吃了幾塊小點心。
這兩千一百二十五兩銀子,阿梔完全可以將零頭抹了,甚至大膽一點,貪個一千旁人也查不出什么。可要是想扳倒齊管家,這數目自然是越多越好。
阿梔低頭扯開衣襟從懷里掏出錢袋子,見朝慕茫然疑惑地看過來,阿梔臉微熱,解釋道:“我怕路上丟了。”
所以她將錢袋子貼胸放著……
這會兒被捂的溫熱。
“嗯,是要謹慎些。”朝慕目光只掃了一眼便若無其事移開,只是好半天沒抬頭看阿梔,直到對方理好衣服把銀票推過來。
四張五百的銀票,上面是一百二十兩的碎銀子。
……那五兩進了阿梔的腰包。
阿梔面不改色,“都在這兒了,郡主您清點一下。”
只是一場府宴就能貪這么些銀子,那這些年大大小小的宴會辦下來,可想而知有多少銀錢進了齊管家的腰包。
雖然齊府沒有主人,可齊家京中的祠堂還在,每逢節日齊管家都要張羅一下,營造出府里熱鬧的景象,說是哪怕主子不在也要把府邸守好,加上清明中元,齊管家要燒紙錢請道士和尚誦經,雜七雜八加在一起其實花很多錢。
外人看起來,齊管家為了齊府可真是盡心盡力,而實際上,如果沒有這些東西,齊管家如何名正言順的撈油水?
齊府全部的支出就像一塊臉盆大的面餅,只有那么一兩口用在府中眾人的開支上,其余的全進了齊管家私人的腰包。
朝慕舌尖卷著口中的橘子味硬糖,濃密卷長的眼睫垂下,含含糊糊的說,“這么肥的油水,自然會養出肥肥的蛀蟲。”
主仆兩人合計一下,頓時有了主意。
齊管家在府中眾人的口中那可是個無私為人的老好人了,誰提到齊管家不得說一句“管家他為我們操碎了心”。
阿梔倒是要看看,明天他這老好人的臉皮還能不能維持下去。
“時辰不早了,我讓人送水進來,郡主要早些洗漱早些休息,這樣病才能好得快。”阿梔站起來。
“阿梔。”朝慕抬手招阿梔,將一百二十兩的碎銀子朝她推過去。
阿梔愣住,茫然驚喜,有些不敢相信,“郡主這是?”
“賞你的,”朝慕將兩千兩銀票連同四張紙一并收起來,“阿梔辦宴辛苦啦,這是犒勞你的辛苦費。”
阿梔努力壓住拼命上翹的嘴角,穩住聲音,“都是我該做的。”
“那這些自然也是你該得的。”
朝慕指了指自己空空如也的嘴巴,眼睛彎了一下,“就當是我謝謝阿梔的糖啦~”
從小郡主房里出去的時候,阿梔摸著自己掌心里的荷包,里面一共一百二十五兩。
五兩是她累死累活忙完一切后的辛苦費,剩下一百二十兩是一顆橘子味硬糖換來的。
阿梔后悔。
問就是相當后悔,早知道多買兩顆糖了!
如今弄得她怪愧疚的,心里總忍不住想著明天要對小甜糕好一點,更好一點。
就算她餡兒是黑心的,但表皮是真的甜啊。
嚶嚶嚶,又甜又大方,出手就是一百二十兩。
025
翌日清晨, 吃罷早飯后,小郡主讓阿梔把府中所有下人叫過來。
眾人心里都明白,昨個才辦過宴, 今個小郡主多數是要總結府宴上的事情,就如同齊管家以往做的那般。
先是說說不足之處, 希望下次多多改進,隨后再著重夸夸幾人, 左右跟大多數人沒太大關系,所以大家積極性也不高。
他們對齊管家的做法自然沒有異議,但時間長了心里免不得也會覺得齊管家還是更偏心他自己的親信。
可這也是人之常情嘛, 說不了什么。
上午巳時, 陽光鋪滿庭院, 所有人也都差不多忙完自己手里的晨活,以先內院后外院伺候為行依次排列站在向陽院里。
“希望小郡主能少說些, 別耽誤咱們干活。”
主子還沒來, 下人們兩兩湊頭小聲議論。
“就是,”怕自己的話被人聽見,字眼說得含含糊糊, 就圖自己說出去過個嘴癮, “我那還一堆事情呢。”
“齊管家每次都要說上小半個時辰,小郡主年紀小性格好, 總不至于跟齊管家一樣話多吧。”
“齊管家呢?”
有人左右看, “噯, 齊管家還沒到。”
說話間,主屋房門打開, 翠翠從里面搬了把秀氣的紅木圈椅出來放在門外正中間。
庭院里的聲音淡下去,全都在看主屋門內。
身著桃粉色衣裙挽著少女發髻的朝慕從里面緩步出來, 人如衣裳,粉面桃花,眸潤唇紅,一身干凈氣質軟軟甜甜,讓人在她面前忍不住放輕呼吸,怕驚嚇到她。
如果說朝慕像是掛在枝頭上的粉潤水桃,那站在她身后冷面冷臉面無表情目視前方的阿梔,便是桃子旁邊的綠葉。
葉青桃粉。
朝慕坐在圈椅上,阿梔雙手捧著沉重的黑色木匣站在她左邊,翠翠捧著名冊站在她右邊。
“人到齊了嗎?”朝慕側頭問翠翠。
府中上下仆人一共六十五人。
這個數目在京中的大戶人家里已經算是很少的了,如果是齊將軍他們回來,府中至少要用兩百到三百個下人才能伺候齊全。
“齊管家跟志遠還沒到。”翠翠這些天已經將人全記住了,別說府里多少人,她連后院養了多少只母雞都數的清清楚楚。
朝慕茫然,“齊管家呢,是沒人通知他嗎?”
眾人低著頭,神色各異。
“來了來了。”齊管家大步流星從圓門外走進來,腳步上慌慌忙忙,臉上卻不顯。
他帶著志遠越過人群走到最前面,朝郡主福禮,“老奴齊石磊來遲了,還望郡主恕罪。”
他一個人來遲就算了,還帶著志遠一起,誰人會看不出他是故意的。
沒等朝慕開口,齊管家便自顧自解釋起來,“主要是手頭有些事情急著處理,這才耽誤了時辰,想必郡主也能體諒。”
他拱著手左右看,語氣聽著像是愧疚自責,“瞧我,年紀大了忙不過來。嘶,我來晚了,沒耽誤郡主的事情吧?”
朝慕沒理他,而是朝左邊看,“阿梔。”
眾人一個精神,下意識看向齊管家。
昨天梁、楚兩家的事兒就發生在齊府,府上下人但凡手里沒活的都來看了,就算當時有不在現場的事后也都聽人說了。
聽聞阿梔跟梁家那個叫阿秀的丫鬟起沖突的時候,小郡主就這么輕飄飄地叫了一聲“阿梔”,阿梔上去就賞那倆丫鬟兩個清脆的大嘴巴子。
脆響!
好家伙,可漲了他們齊府的威風。齊家多年沒主子在,外頭的阿貓阿狗是不是都以為他們齊府的下人夾著尾巴低人一等啊!
反正打的是外人,齊府的下人們覺得相當解氣。
今個突然聽小郡主叫阿梔,眾人眼睛都亮了。莫不是要抽齊管家吧?
……他們顯然想多了。
齊管家是齊府的老人,擔任管家之職,又不是別府挑釁的丫鬟,就算他有過錯,在還沒徹底揪住尾巴之前,當著眾人的面打他臉都不是一件明智之舉。
而且齊管家在府里頗得人心,阿梔現在要是真跟齊管家對上,并不占便宜。
阿梔又不傻。
但小郡主叫自己了,自己便要替她開口說出她想說的話。
阿梔朝小郡主微微福禮,隨后面無表情看向齊石磊:
“齊管家既然自知來晚了,那便別耽誤大家時間了。您手里頭的活忙不完,現在向陽院里站著的哪一個也都不是吃閑飯的人,希望您也體諒一二。”
不得不說,這話聽完,下人們覺得心里還挺舒坦。
這府上活多的又不止他齊管家一人,他們也沒閑著。
“你——”齊管家沒想到阿梔敢當面下他臉色,眸光一沉,剛要開口,阿梔就堵住他的話,揚聲蓋過他的聲音,道:
“諸位,咱們時間有限,郡主說早發早結束,不耽誤你們的事情。”
發什么?
郡主要發什么?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哪里還在乎什么齊管家。
郡主喊他們來不是訓話加表揚的嗎?要發什么啊?
下人們滿眼好奇,這才后知后覺注意到阿梔一直抱在懷里的木匣子。
看著沉甸甸的,里頭到底裝的是什么?
阿梔微微彎腰,朝慕抬手將木匣子的蓋子打開,眾人頓時瞧見了匣子里的東西。
銀子。
雪花花的銀子,都是一兩一兩的!
下人們呼吸都屏住了,直直地看向匣子,心想這是要發給他們的嗎?
齊管家鬧不明白朝慕唱的是哪一出,他看自己的事情已經被迫翻篇了,這才不情不愿地帶著志遠站在一旁,雙手搭在腹前,耷拉著眼皮挺著肚子看這主仆三人能搞出什么新花樣。
府里銀錢都是有名目的,齊管家倒是沒聽賬房那邊說小郡主要取銀子用的事情。
那這么些銀子她是哪兒來的?
“我才回京不久,諸多事情不太清楚,好在大家勤勞,昨日府宴才能辦的順順利利,”朝慕開口,聲音慢悠,帶著自己獨有的清甜調調,“我這人不愛夸人,但大家的功勞我心里有數。”
阿梔茫然,“?”
不愛夸人?
“阿梔~”
“在。”
朝慕示意阿梔,阿梔抱著木匣子緩慢左右轉身,爭取叫里面的銀子讓所有人都能看到。
朝慕道:“這些,便是府宴剩下來的銀子。”
齊管家瞬間站直了,手都垂在身側。
什么叫剩下來的銀子。
府中辦宴可是從來不會“剩”銀子的。
齊管家看向阿梔,阿梔眼觀鼻鼻觀心,忠誠地如同一只安靜趴在主子腳邊的惡狗,在主人喊她名字之前,都溫順的似乎沒有攻擊力。
齊管家的眼神像是淬了毒一樣,恨不得就地剮了阿梔。
這個蠢貨她是把銀子交出去了嗎?
那么大的油水,那么多銀子,她就這么交出去了?
朝慕到底喂她吃了什么,能喂出一條這么忠誠的狗!竟然連掉到嘴里的肉骨頭都能老老實實吐出來!
齊管家心里有股不好的預感。阿梔把錢交出去,旁人會怎么看他?
畢竟他以前辦府宴規格并不比阿梔這次小多少,甚至花費更多,但沒有一次是有剩錢的。
朝慕仿佛沒看見齊管家的臉色,繼續說,“翠翠手中有這次府宴上所有人的名單,凡是點到名的人,排隊去阿梔那邊領三兩銀子,這不是月錢,而是我給的賞錢。”
齊管家,“???”
眾人,“!!!”
眾人吸了口氣,眼睛都亮了,看小郡主的眼神宛如在看活菩薩。
三兩,那可是三兩啊,又不是三錢更不是三文!
“還有,既然我回來了,”朝慕想了想,散財的纖手一揮兒,“所有人的月錢往后都在原有的基礎上提高一兩。”
她溫聲說,“快過年了,大家手里多點銀錢也好過冬。”
眾人聽完眼睛都直了,鼻頭微微發酸,這是哪里來的活財神啊。小郡主真真是他們最愛的小主子!
朝慕說完,還特意問了齊石磊,“齊管家覺得如何?”
齊石磊一肚子的臟話想罵,但一句都說不出口,他甚至不能阻攔朝慕“加月錢”的行為。這事對大家都有利,他要是開口說半個“不”字那就是在斷別人財路,還不得惹眾怒啊。
齊石磊微微頷首笑了下,“我自然沒有任何異議。小郡主真是心善,剛回京便給我們漲了月錢,我替所有下人先謝過小郡主了。”
下人們跟著一起行禮,真心誠意,“謝郡主。”
朝慕眉眼彎彎,“只要認真為府里做事,我是不會虧待大家的。”
眾人,“是。”
朝慕道:“今日就說這些,剩下時間去領錢吧。”
沒了,這就沒了,直接就領錢了?
驚喜來的太快,好多下人一時間不敢相信。他們本來都做好打算,沖著這三兩銀子,小郡主就是說上三個時辰,他們也都恭恭敬敬聽著。
可誰知小郡主這就結束了,這也太驚喜了。
翠翠已經抱著名冊上前開始點名。
下人搬來桌子,阿梔將木匣子放在桌上,邊上還有個稱銀子的小稱。
凡是被點了名過來的下人,阿梔都會發三兩銀子,等對方確定完銀子的重量跟數目,就會在自己名字旁邊摁上手印,算是領取結束。
府中除了翠翠跟阿梔一共六十五人,有四十六人領了銀子,從丫鬟到馬夫到門童到家丁到廚子到嬤嬤,昨天出力的人全部都有三兩銀子,相當于平白多了一個月的月錢。
有人領銀子,自然有人沒領。
剩下的十九人是這幾日沒幫忙的,推辭說自己手頭有活忙不完,實在抽不出空閑時間參與府宴的事情。
當時他們的原話是:
“既然都交給阿梔姑娘辦了,那就找她協調,我這邊實在忙不過來啊。”
“齊管家辦宴的時候也沒像她這樣使喚人,恨不得府里上上下下都圍著她轉,弄得跟個主子似的,還當是多大的官了。”
這些人有些是齊管家的親信,有些是單純不服阿梔這個大丫鬟,明著暗著給她使絆子。
他們做這些的時候只圖一時之快,完全沒想到事后會反饋在銀錢上面!
畢竟之前從來沒有過這種事情,齊管家就算獎勵也是口頭嘉獎,什么時候給過銀子。
要是早知道出力的人能領三兩銀子,他們怎么著也不會跟錢過不去啊!
不過也正是因為這三兩銀錢,眾人心里多多少少埋下種子:
原來辦府宴,是會剩下這么多銀錢的啊。
阿梔是個小姑娘,又是頭回經手這事,可能還不懂里面的彎彎繞繞這才剩出這么些銀兩,那齊管家呢……
眾人攥著自己的銀子,偷偷打量齊管家的臉色。
懷疑的種子一旦埋下就會生根,之前齊管家的老好人形象終究是敵不過這實實在在的三兩白銀跟上漲的一兩月錢。
現在一時半會兒齊管家可能不覺得如何,往后慢慢就能察覺出不同了。從龜裂一角到全部坍塌,有時候是個過程。
齊管家面上不變,心里已經惱死了,站在阿梔旁邊笑著說,“阿梔姑娘真是辦得一手的好差事呢。”
阿梔微微笑,“阿梔年少,要向齊管家學習的地方還很多呢。”
惡心走齊管家,阿梔跟翠翠發銀子的差事也差不多完成了。
為了彰顯公平,翠翠發在內院銀子的時候,還喊了自己跟阿梔的名字。兩人同其他人一樣,也領走三兩銀錢。
阿梔將木匣子交給朝慕,本來沉甸甸的匣子這會兒空了下來,朝慕低頭數一數,里頭還剩十兩左右。
等其他人退下,朝慕抬手將翠翠跟阿梔招過來。
“翠翠,”朝慕說,“忠心可嘉,眼里有活,任勞任怨,加五兩~”
翠翠驚喜到眼睛睜大,雙手在身上擦了又擦,然后恭恭敬敬彎腰捧著手去接,“謝謝郡主!”
這就是做親信的好處嗎?額外加五兩。
翠翠感動到哭,看向旁邊的阿梔。五兩,這可是五兩啊!
阿梔配合的露出清淺笑容,是的呢,好多呢,足足五兩呢!
朝慕看向阿梔,“阿梔,深得我意,如我心肝,知我所想,憂我所思,也加五兩~”
阿梔雙手去接。
朝慕將銀子放她掌心里,“好啦,空了。”
她讓阿梔把銀票換成銀子的時候,其實就多算了十兩。
阿梔本以為是多換幾兩以防有個意外,誰知竟是給她和翠翠的。
給翠翠能理解,拉攏親信嘛,讓身邊多個賣力忠心的好丫鬟。可阿梔沒想到小郡主會又分給她五兩。
朝慕抱著空匣子進屋,翠翠數著今日所得,“八兩。”
翠翠都要蹦起來了,“阿梔,我得了八兩!”
尤其是剛剛多了五兩,“小郡主對我們也太好了吧!我以后一定要為小郡主肝腦涂地赴湯蹈火!”
很好,五兩銀子的效果達到了。
阿梔低頭數著銀子嘶了一聲,她比翠翠還要多出個一百二十兩。
五兩就夠肝腦涂地了,那她不得對小甜糕掏心掏肺啊?
“不過阿梔最辛苦,多給你是應該的,”翠翠有點不好意思,“我是沾了光。”
阿梔木著臉搖頭,“不能再多了。”
要是再多的話,她都不知道該給小郡主什么了。
總不能把命給她吧。
一上午阿梔都用來忙活發銀子的事情了,發完效果也是顯著。
以往府內府外有什么大大小小的事情,丫鬟仆人們第一反應是告訴齊管家。可能今天他們終于意識到府里有主子了,現在已經有人會主動跟朝慕和阿梔回稟消息。
“許管家派小童來問郡主的病情,說要是不嚴重的話他能不能下午過來,到時候連阿梔腦袋上的傷一起看了。”
朝慕這才想起來自己還“病”著呢,她虛假地咳嗽兩聲,奈何外頭忙活的阿梔沒聽見。
小廝茫然,“?”
“……”朝慕訕訕地伸手端起茶盞抿了一口,掩飾自己的些許尷尬。
朝慕,“我沒事,那就讓他下午來吧。”
“對了,我還聽到一件事情,”小廝說,“說是梁府收了小雀做通房。”
這個朝慕也不意外,她緩慢眨巴水潤的杏眼,“如果我猜得沒錯,梁、楚兩家親事依舊?”
“小郡主您真是神了,”小廝笑著道:“剛才我還聽人說梁府綁了馬車去楚府呢,想來是談成親的事情。”
他想了想,“秀氣的馬車,看著不像梁國公的,倒像是國公夫人的。”
所以今日去楚府的應該是國公夫人陳氏跟梁家小姐梁佑蕓。
梁府馬車緩緩而行,厚重隔風的厚布簾子遮住車內的主子。
國公夫人姓陳,然而出嫁后她便漸漸沒了自己的名字,能被人叫一聲姓氏都是近親的姐妹了。
陳氏出于緊張,拉著身邊梁佑蕓的手,叨叨嘮嘮反反復復說著一句話,“蕓兒,今日就看你的了。”
梁佑蕓溫柔笑笑,安撫性地拍拍母親的手背。
馬車停在楚府門口,下人前去通稟。
府中楚清秋正在練字,聞言筆鋒一頓留下墨點。
楚清秋看著寫壞了的字,將筆放下,邊側身垂眸洗去手上濃重的墨味邊跟身旁伺候的丫鬟說,“你看,她還是來了。”
聲音清清淡淡,跟她的性子一樣,聽不出多余情緒。
丫鬟沒吭聲,只看向桌上被鎮尺壓著的紙,平平整整,白紙黑字,上面只寫了一個:
蕓。
以及桌邊廢紙簍里一簍子被揉皺的“蕓”。
026
楚清秋凈完手, 接過丫鬟遞過來的巾帕輕輕擦拭手指。
丫鬟忍冬輕聲問,“小姐,您不去見梁小姐嗎?”
以往梁小姐過來的時候, 哪怕楚清秋在作畫,畫到一半也會停下筆先去見梁佑蕓。
今日倒是有些反常, 雖擱下筆洗了手,卻絲毫沒有要出去的意思。
“不急, 等個人。”楚清秋將帕子遞給丫鬟。她話音剛落,丫鬟就聽到門外響起老爺的聲音。
“清秋,”楚父站在門口并未立馬進來, 而是說, “你要是方便的話, 我想同你聊兩句。”
楚父今日休沐沒上朝,身上穿的也是尋常家居服, 跟別家父親面對女兒時的親密和藹比起來, 楚父同楚清秋的相處多了幾分疏離跟客氣。
楚清秋微微頷首福禮,“父親請。”
楚父這才進來,他也不寒暄廢話, 而是直奔主題:
“你向來聰慧懂事, 只是性子寡淡,十幾年來真正交心的朋友也就只梁家小姐一人。不管你相信與否, 我選梁家結親的時候是將這點考慮進去了。”
“梁佑安跟那個丫鬟的事情我昨日也有耳聞, 不過是個丫鬟罷了, 而且你不喜歡梁佑安,想必不會將這事放心里。”
楚父站在離門口不遠的地方, 并沒有走進書房里面。
這個舉動可以解釋為尊重楚清秋的隱私,也可以說是他根本不在乎楚清秋每日在書房里做了什么。
楚清秋垂著眸, 立在楚父對面,聞言輕嗯一聲,“父親懂我。”
楚父像是笑了一下,微微搖頭。他可太不懂這個女兒了,自她五歲后,她在想什么府中沒一個人知道。
“我今日同你說這些不過是想勸你答應梁、楚兩家的婚事,”楚父也不遮掩自己的目的,雙手習慣性搭在身前,“梁家是我們目前最合適的人選。”
這是做為一家之主必須要做出的選擇,家族利益跟親生女兒之間的選擇。
做為父親,楚父能為楚清秋做的便是,“梁家答應不納妾。日后相處中若非你的過錯,梁佑安不可欺辱你半句。哪怕出閣嫁人,楚家依舊是你可以依仗的后盾。”
“梁國公跟小公爺昨夜來過了,我們之間的事情已經談妥,”楚父道:“今日國公夫人帶著梁小姐上門看你,你若對她們有什么要求便可趁此機會提出來。”
對于楚父一個當父親的來說,他可能不太喜歡楚清秋這樣不親近人的性子。不公對于楚大人來說,有一個聰明聽話識大體的嫡女是他最欣慰最省心的事。
如今婚事即將談成,他愿意比平時多縱著點楚清秋,由她提出自己的要求。
“父親,我對梁家人沒有要求,但我有一事想求您,”楚清秋抬手行了個大禮,放低姿態,“求您成全。”
她多少年沒說過軟話提過要求了,楚父一時間有些怔住,“你說,只要不影響家族利益,我都可以答應你。”
父女兩人說話的功夫,上午陽光越過書房門檻照進書房里,光跟陰的交界線正好落在楚清秋腳尖前面。
楚父對于楚清秋的要求沉思了一會兒,“那便依你所言。……你母親已經在前廳待客了,你也快些過去吧。”
楚清秋應,“是。”
楚清秋名義上的母親是小吳氏。
小吳氏并非楚家原來的夫人,她是做為續弦抬上來的。同理,小吳氏自然也不是楚清秋的生母,她是楚清秋嫡親的姨母,是原本的楚夫人大吳氏同父異母的妹妹。
楚家跟吳家姐妹的事情,十幾年前鬧得轟轟烈烈,只是捂的嚴實知道的人不多。
其實事實并非眾人想的那般齷齪復雜,只能說是吳家人做事不地道。
吳家是小門小戶小官之家,一次大型府宴上,吳夫人帶著兩個到了年齡卻還未婚配人家的女兒去走動,這兩個女兒就是嫡女大吳氏跟庶女小吳氏。
原本不抱希望的一場宴會,誰知小吳氏竟得了楚父的眼。
吳夫人得知這事后很氣惱,這樣的好事怎么就不是掉在她女兒身上,而是掉在庶女身上呢。
于是吳夫人跟吳大人夫妻合計陰了楚家一把,楚父看中的明明是小吳氏,成親那晚掀開蓋頭楚父看見的卻是大吳氏。
吳夫人欺騙大吳氏,說楚父一開始相中的人就是她。同時告訴小吳氏,如今生米已經煮成熟飯,她要是不想讓整個吳家因為她一己的兒女私情陪葬,不想讓她嫡姐淪為全京城的笑話,那就跟楚父斷了來往。
楚家也要臉面,對于這場欺瞞到底是捏著鼻子認下了,可也因為這事,楚家長輩不喜大吳氏,楚父更是不喜歡她。
大吳氏婚后每日都郁郁寡歡,跟丈夫的唯一的一次同房還是他醉酒之后發生的。
哪怕她懷了孩子,丈夫也情緒淡淡,大吳氏以為是自己沒生出兒子的錯,又懷疑是門第差距她高攀了楚家。
……可當時母親明明說楚父喜歡她,她這才同意嫁過來的。她要的也不是身份臉面,她要的不過是個知冷知熱的丈夫。
事情就這么過去五年,直到小吳氏的年齡拖不下去到了不得不說親的時候,大吳氏才從別人口中得知整件事情的原委。這個別人,還是她母親的下人。
對方哄騙她,說小吳氏眼饞她楚家夫人的地位,讓她出力把小吳氏趕緊嫁出去,免得她勾引楚大人。是她覺得不對勁才著人細查。
查完一切,大吳氏才發現原來她丈夫不是不喜歡她了,而是從頭到尾喜歡的人都不是她。
她曾經一度懷疑小吳氏是不是私下里同她丈夫不清不楚,因為兩人每每見面總要互相避開,母親也總是攔著不讓她帶丈夫回娘家。
如今一切疑惑的事情現在全都有了解釋,楚父喜歡的想娶的是小吳氏而不是她。
而她,她搶了自己妹妹的心上人,占了妹妹本應在楚家該有的位置,耽誤了妹妹快六年的青春,甚至到頭來還差點誤會了妹妹把妹妹隨意許出去。
這件事情對大吳氏的打擊太大了,她崩潰又愧疚,恨極了自己的父母。他們自以為是的“為你好”不僅毀了小吳氏的半生,還毀了她的一生。
她在楚家的這些年沒有一天是快樂的,每天都在反思自己中度過,她以為是自己哪里做的不好楚父才變心了,沒成想這一切根本不是她的錯。
大吳氏大哭又大笑,當場就投了湖。
雖然被下人及時救下來,可她心已死,眼里全是怨,不管事后吳家二老怎么求,她都執意要和離,最后自己剪了頭發出家了。
眾人見攔不住這才作罷。
為了遮掩這件事情,楚家跟吳家商量好了對外說:
“楚夫人吳氏一夜看破紅塵皈依了,可憐留下女兒才五歲,為了照顧小女,楚大人娶了吳家的庶女為續弦。姨母變母親,左右不會虧待了幼女。”
——因大吳氏是出家,出家是脫俗,不能算是塵世中的人,所以才說小吳氏是“續弦”。
而外人為區分楚家的這兩個夫人,私下里都叫前夫人是大吳氏,現在這個夫人是小吳氏。
十幾年過去,吳、楚兩家關系也不差,楚家一家子也其樂融融,甚至在外禮佛的大吳氏這幾年偶爾還回來為亡母上一次墳。
事情仿佛就這么隨著時間揭開,一切都回到正軌。
唯有楚清秋,這個大吳氏留下來的女兒,從一開始到如今在府里都像個多余的外人。
從她出生起就不被人期待跟喜歡,前五歲懵懂的時候還在想為何父親不喜歡她,為什么母親總在哭。
直到大吳氏投湖,她在旁邊看著,一切才有了答案。
本來就被父親不喜的楚清秋,在那一天又“沒”了母親,五歲的她在那日失去了所有。
楚清秋淋著雨不知道去哪兒,最后走累了縮在一戶人家的門旁蜷縮著躲起來。
她不知道自己昏昏沉沉縮了多久,只記得那天大雨,梁佑蕓找到她的時候,眼睛都哭腫了。
府里一團亂,沒人注意到府中的大小姐丟了,唯有今日來她家里玩耍的梁佑蕓發現她不見了。
上門做客時還一身小粉裙的梁佑蕓,如今身前全是泥水,裙擺跟鞋子都濕透了,綁在頭上的發繩也亂糟糟的。
丫鬟說她一路跑一路找,摔倒了就再爬起來,這才弄得一身狼狽。
看見她縮在那里,梁佑蕓哇的一下就哭了,撲過來緊緊抱著她,抽咽著說,“要是楚家不要你,你就來梁府跟我住。你不是沒人要的,我要你。”
事情好像過去太久了,楚清秋一度都記不清自己當時哭沒哭,但她清楚的記著梁佑蕓紅腫的眼睛跟臉上的淚。
啪嗒啪嗒都掉在她的掌心里,帶著溫熱的重量,一下一下地砸著她的手心。
楚清秋站在書房中,恍惚地朝前伸出手,慢慢收攏修長的手指,像小時候攥著眼淚那般,握了一下面前的陽光。
是同樣溫熱的感覺,只是少了些讓人安心的重量。
她微微閉上眼,收回手臂端在身前,輕聲同身邊的丫鬟忍冬說,“走吧,阿蕓該等久了。”
小吳氏是個溫柔和善的人,也端的起當家主母的架子。
當年事情她明明是受害人之一,可她對大吳氏沒有半分怨言,在大吳氏知道一切之前,她也守著自己對吳夫人的承諾,私下不跟楚父有半分往來。
后來大吳氏出家,小吳氏嫁進來后對楚清秋更是當成親生女兒般對待。
而且要不是她在中間當個潤滑,吳、楚兩家這些年關系也不會這么好。
奈何楚清秋性子孤冷不愛同人交心,小吳氏努力過但也不想逼迫楚清秋,所以兩人這十年下來,雖說不能像親母女那樣親昵,但也不是敵對關系。
有時候小吳氏都覺得明明大家生活在一個府邸之中,楚清秋卻像個暫住的客人,疏離又客氣,讓人想對她好都不知道從哪里入手。
今日國公府梁家母女來了,便是小吳氏出面接待,引著人去前廳吃茶說話,同時著人去請楚清秋。
小吳氏同國公夫人寒暄,又看向一邊站著的梁佑蕓,“短短幾日不見,佑蕓好像瘦了?”
國公夫人詫異,扭頭看了眼女兒,笑著道:“估計是這兩日沒胃口,才清減了些。”
梁佑蕓微微頷首福禮,輕柔的聲音回,“謝伯母關心,佑蕓沒事。”
小吳氏摸摸梁佑蕓的手臂,“可要好好照顧自己,你要是太瘦,清秋怕是要心疼。你別看那孩子不說,但都在心底記著呢。”
有一次,大概是三年前吧,梁佑蕓覺得自己腰圍尺寸不滿意,一連兩天沒怎么吃飯,楚清秋知道后,變著花樣讓人買吃的送去梁府。
后來見梁佑蕓意志堅定非瘦不可,楚清秋也沒再勸,而是默默陪著她。梁佑蕓餓幾頓她就餓幾頓,最后以楚清秋生病暈倒,兩人才結束這場斷食。
要小吳氏說,兩個孩子這般要好都是真心換真心。
梁佑蕓待人溫柔,對長輩更是溫婉乖巧,可她自五歲后就不喜歡大吳氏。
五歲前她跟著楚清秋喊大吳氏“娘親”,五歲后連聲“伯母”都不喊了。
小吳氏知道,梁佑蕓是氣大吳氏狠心,竟然連親生女兒都能丟下,所以這些年哪怕所有人同大吳氏的關系都緩和了,連楚清秋見著生母都會點點頭,只有梁佑蕓執拗地不肯原諒大吳氏。
提到這些舊事,兩個大人都笑得溫柔。
小吳氏想的是清秋嫁到梁府后至少不會有姑嫂問題,國公夫人想的是清秋跟蕓兒關系這般要好,蕓兒定是能勸下清秋同意兩家結親。
三人在客廳里說了好一會兒話,梁佑蕓借著端起茶盞抿茶的動作,側眸朝門外看。
楚清秋至今沒過來。
明知道今日就是走個過場,兩家結親是板上釘釘的事情,可梁佑蕓看不見楚清秋的身影心里依舊不安。
她跟著謀劃了很久的事情,可不能在楚清秋身上有半分紕漏。
梁佑蕓對自己有明確的目標,既然注定要如履薄冰的活著,那她為何不能更尊貴一點?
國公府的嫡小姐算什么,她要做皇子妃,甚至要做全天下身份最尊貴的女人。
現在后宮中沒有太子,而貴妃是最受寵的寵妃,她兒子六皇子朝弘濟是將來最有希望登上大統的人,梁佑蕓如今的目標就是朝弘濟。
所以她昨日才在齊府的府宴上意圖挑起朝慕跟辰玥相對,這樣她就能渾水摸魚。
除了后宅里挑撥離間的小手段外,梁佑蕓還想讓國公府梁府借著跟楚府聯姻重回當初如日中天的地位。
唯有梁府地位上去了,她這個國公府的嫡小姐才能離皇子妃的身份更近一步。
“伯母,我去看看清秋。”梁佑蕓放下茶盞,溫婉起身。
小吳氏知道她們關系好,笑著擺手,“去吧去吧,我同你母親在這兒聊天,你們去玩吧。”
梁佑蕓微笑著離開,身后還能聽見小吳氏在說,“佑蕓跟清秋同歲,她哥哥佑安成親后,佑蕓是不是也該相看人家了啊。”
她娘訕訕笑著回,“不急不急,蕓兒有自己的主見,這事我們聽她的。”
梁國公跟國公夫人的意思都是要給梁佑蕓挑個家世稍微好一點的,對家里有用的,而梁佑蕓則想要個最好的。
她要不惜一切代價,站在最高的位置。
出了前廳便漸漸聽不到身后聲音,梁佑蕓想了一下,最后篤定地朝一處走過去。
每每楚清秋心情不好的時候都會在那兒——
湖邊小亭里。
湖正是她母親大吳氏當初跳的那個湖。
梁佑蕓帶著丫鬟過去,離很遠就看見站在小亭憑欄后喂魚的楚清秋,她手捏著魚食撒進湖里,風灌滿袖鼓動衣袍,像只翩躚振翅的淺綠色蝴蝶,跟如今這個白色蕭瑟的時節格格不入。
清冷孤寂,不染俗塵。
楚清秋明顯也看見了她,眸光朝這邊望過來。有那么一個瞬間,梁佑蕓感覺站在那里喂魚的楚清秋讓她很陌生。
“清秋。”
梁佑蕓沒帶丫鬟上去,楚清秋身邊的忍冬也被留在了亭外。
“我跟我娘一直在前廳等你。”梁佑蕓走近站在楚清秋身邊,手撐著憑欄往下看。
湖中養了魚,如今見到有食紛紛從水底游上來。
楚清秋捏著魚食垂眸喂魚,聲音隨風清淡,“可我一直在這兒等你。”
梁佑蕓靠著憑欄側頭看楚清秋,“你還在生我的氣。”
她低頭揪著自己的衣帶在食指上纏繞,“我也生我的氣,我就應該早點告訴你,我為什么要瞞著你。清秋,我心里也好后悔。”
楚清秋不為所動。
梁佑蕓說了會兒話,像是累了,靠著憑欄坐下,昂臉看楚清秋,伸手扯她衣袖輕輕晃動,軟著嗓音:
“清秋,別氣了好不好。婚事依舊,等你來了梁府,我保證再也不欺瞞你。”
示弱撒嬌的姿態總算喚來楚清秋的目光。
楚清秋這才垂眸看她,“哪怕你哥哥品行不佳,哪怕他睡了別的丫鬟,哪怕你為了他要欺瞞我,你還是希望我原諒一切嫁過去?”
楚清秋看著梁佑蕓的眼睛,輕聲問,“阿蕓,你真的希望我嫁過去嗎?”
她這句話像是在問:你也不在乎我了嗎?
這里對于楚清秋意味著什么,沒人比梁佑蕓更清楚。
她生母就在這兒,就在這片涼亭中,不在乎楚清秋的感受直接跳了下去。
時隔數十年,梁佑蕓在這個亭子里不顧她的想法勸她嫁給梁佑安。
楚清秋垂眸看著梁佑蕓,安靜的等著她回答。楚清秋眸光平靜無波,像是旁邊湖面上的一層薄冰。
梁佑蕓眸光輕顫,慢慢別開視線,低頭拉著楚清秋的衣袖,身體前傾,額頭抵在楚清秋側腰上。
就在楚清秋以為她不會回答的時候,梁佑蕓低聲說:
“希望。”
梁佑蕓攥緊楚清秋的衣袖,咬著下唇,顫著聲音又重復一遍,“希望。”
她說這話的時候,都不敢抬頭看楚清秋的臉色。但她從小就知道,只要自己示弱服軟,楚清秋就會縱著她,無論什么都會答應她。
可這兩年,梁佑蕓明知道這個法子好用,卻又不愿意輕易對楚清秋用。
今日是逼不得已。
對于這個回答,楚清秋絲毫不覺得意外,或許昨天在馬車上,她就已經知道了梁佑蕓的選擇。
在她跟梁家人之間,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后者。
平靜的湖面像是被石子擊碎,龜裂出數道裂縫。薄冰瓦解,冰塊蕩起細小波紋。
以前壓在心底故意忽視的東西,隨著冰塊破碎,好像也慢慢浮出水面,一下又一下地激蕩著她的心。
十年前,她母親投湖的時候,楚清秋還小,努力伸手也沒能抓住母親的一片衣袂,沒能留下她。
十年后,梁佑蕓要放開她去選擇梁府,可楚清秋已經不是五歲的小孩了,她不會再失去自己僅有的東西。
她垂眸看著幾乎圈抱著她的梁佑蕓,眼里帶著淡淡笑,聲音輕輕,“好。”
“既然是阿蕓希望的,那我便嫁。”
楚清秋自然是要嫁進梁府的,她之所以這么問,不過是想看看梁佑蕓可以為梁家做到哪一步。
原來她在阿蕓心里,果然不是第一啊。
梁佑蕓還在低聲找補,“我們、我們小時候便說好了,以后要一直在一起。我還說要接你去梁府住,清秋,你出嫁那日我便來接你去梁府好不好。”
梁佑蕓昂臉看楚清秋,“好不好?”
楚清秋看著梁佑蕓的臉,干凈的那只手屈指在梁佑蕓的眼尾碰了碰,總覺得這里該有些濕意。
“好。”
去梁府好,去梁府她才能慢慢成為阿蕓心底的第一啊。
027
齊府向陽院
“聽說梁、楚兩家不僅親事沒變, 還定了日子呢。”辰玥坐在圈椅上吃糕點,順便分享自己新聽到的京中消息。
她是晌午吃罷午飯沒多久后來的,朝慕剛睡醒就聽阿梔說, “郡主,辰家小姐來了。”
朝慕還沒回過神, 人都是懵的,茫茫然然起床看向院里進來的少女。
辰玥今天倒是學聰明了, 穿了一身鵝黃衣裙,爭取跟朝慕穿上同色系的姐妹裝。
奈何今□□慕的衣服顏色是阿梔選的,選了件桃粉色, 不能說是跟鵝黃色不太一樣, 只能說是毫無關系。
辰玥, “……”
辰玥低頭看自己衣裳,略微有些沉默。
朝慕也跟著低頭看自己衣裳, 隨后扭身朝阿梔抿唇一笑。
阿梔, “?”
朝慕緩慢眨了下眼睛,望向辰玥,“辰家小姐這時候過來, 可是有什么事情?”
辰玥從丫鬟手里接過食盒改成自己雙手拎著, 有些局促,但眼睛亮亮的, 透著期待歡喜, “你昨天不是說改日請我上門做客嗎, 我今天沒等到你的帖子,所以就自己來啦。”
阿梔回憶了一下, 小甜糕昨天在府門口是說過“改日請客上門”的話,只不過那是故意說給梁佑蕓聽的, 想必在場諸位沒人會把這種話當真。
……哦,辰玥會,她不僅會,她甚至還說到做到真帶著糕點上門了。
辰玥把手里食盒提起來,“我去富余樓排隊買的,好些新款式,我都沒吃過呢。”
所以這會兒她自己坐在邊上,邊說邊吃自己帶來的糕點。
辰玥咽下嘴里的糕點,像是才發現似的,一副新奇又失望的模樣,“我去排隊的時候才知道,昨天阿蕓根本沒親自排隊。”
晌午后,辰玥一個相府千金帶著丫鬟,真就老老實實排在眾人身后等著輪到自己。
富余樓的小二這點眼力還是有的,抬頭看見辰玥后很詫異,“辰小姐您怎么在這兒站著,你就算親自排隊,讓府里下人來排您在馬車里坐著就行,這便是親自排隊了。”
辰玥不服輸,“昨天阿蕓親自排了,今天我也要親自排。”
小二一笑,“昨天國公府嫡小姐也是在外面馬車里坐著,由丫鬟來排的隊,沒真自個過來。”
他說大家都這么排的。
辰玥頓時覺得自己有點傻,她頂著張大紅臉目視前方,倔強的自我挽尊,“沒事,這樣顯得我更有誠意!買過來的糕點也更甜!”
小二心里想,糕點都是一屜出的,甜不甜跟這有什么關系,但他不敢說,只夸辰玥,“辰家小姐待人果然心誠。”
誠實的誠,說親自排,那就親、自、排。
拎著糕點回馬車上,辰玥呆坐了好一會兒才緩過來,忽然想起什么,幽幽問身邊丫鬟,“珠珠,那親自下廚是不是也不是自己親自炒菜?”
珠珠雖然不忍心刺激自家小姐,但猶豫了一瞬,還是老實點頭,“是的。”
一般主子站在沒有油煙的地方動動口指揮掌勺大廚一兩句,就已經算是很“親自”了,極少有人真挽起袖筒拎著鍋鏟動手炒菜,畢竟后廚房里油煙嗆人味道又重。
辰玥扁著嘴快哭了,“可是我每次給爹爹做飯都是自己炒的。”
她長這么大,今天還是頭回知道,“親自”是可以這樣“親自”的。
怪不得當時廚房里一眾下人的表情瞧著都不太對勁,辰玥當時還以為他們不相信自己的廚藝,誓要證明自己,如今看來他們是不理解她怎么自己動手了。
珠珠伸手拍拍辰玥的手背,柔聲說,“所以相爺最疼愛小姐了,也最喜歡吃小姐做的飯。”
這倒是真的,不管多難吃,辰相就算哭著都會把飯吃完,并且飯后還要單獨寫上一篇文章,以此表揚辰玥,至于口頭夸獎跟物質獎勵那就更不要說了。
要不是辰相賣力夸贊,她家小姐也不會對“親自”有這么大的動力跟沖勁。
珠珠是自小陪自家小姐長大的,也看得清楚,她家小姐長得過于好看,以至于沒什么朋友,加上家世又好,身邊僅有的幾個好友也都順著捧著她說話,所以她家小姐在人際交往中有些直白,不懂彎彎繞繞的話術。
像今日,下午并不是一個適合上門做客的最好時間,對于不太親近或是不熟悉的人來說,下午貿然過來打擾是一件很失禮很不尊重主人的行為。
可小姐想來,相爺便縱著,其余人自然不敢多話。
好在福佳郡主脾氣好,不僅沒像別人那般把她家小姐敷衍回去,還很認真地說,“是我忘記寫請帖了,我下次一定記得。”
辰玥本來站在院子里有些局促,聽到朝慕這么說,整個人瞬間舒展開,嘴角止不住上揚,“好。”
朝慕把辰玥請進來,讓翠翠去準備糕點茶水,“我也不知你口味……”
“那就來盤瓜子吧,咸味的要鹽焗的,甜味的要焦糖的,茶水要菊花茶,我這兩天有點上火。”不用朝慕知道,辰玥直接把自己的口味說了。
她絲毫不嬌作扭捏,更是不見外拘謹,甚至拍拍自己帶來的食盒,“糕點我這兒有,剛好嘗嘗新口味。”
“上火就別吃瓜子了。”朝慕勸她。
辰玥笑得開心,“沒事沒事,我已經在喝菊花茶了,爹爹說它去火的。”
每次辰玥惹出禍事的時候,辰相都會讓下人泡上一大壺菊花茶,慢慢喝慢慢品,邊品邊想著怎么給辰玥擦屁股。
時間久了,辰玥沒從這事里感受到身為父親的不易,反而學到了一個知識——
菊花茶去火。
三兩句交談,辰玥已經自來熟,吃上了自己帶的糕點,同朝慕分享她路上聽到的消息。
“日子說是定在了三月一,他們都說陽春三月適宜嫁娶,是個好月份。”辰玥肯定地點頭。
阿梔正好捧著茶盤過來放在朝慕跟辰玥中間的茶幾上,菊花茶是辰玥的,溫開水是朝慕的。
見她過來,朝慕伸手捏了塊元寶形狀的金黃糕點遞給阿梔,“蟹黃味的,咸香可口,很好吃。”
阿梔微微彎腰放的茶盞,朝慕抬手正好將糕點抵在了她嘴邊。
阿梔下意識張嘴咬著,放下茶盞才抬手接住糕點,“謝謝郡主。”
朝慕眉眼彎彎,捏了一塊自己吃。
“這個這個,這個也好吃,梅子味的,里面還有梅子肉。”辰玥學朝慕,捏了兩塊梅花味的糕點,一塊遞給阿梔,一塊遞給自家丫鬟珠珠。
阿梔跟珠珠福禮謝過。
“到時候國公府娶媳婦肯定特別熱鬧,”辰玥說,“我要去看。”
就是不知道她是去男方家里還是去女方家里。
辰玥跟楚清秋只能算是點頭之交,畢竟楚清秋性子孤冷不愛同人交朋友,而梁府……
辰玥嚼著糕點很是苦惱,她昨天好像跟阿蕓起了點口角,要是平時她就主動送禮物去道歉和好了,但是這次卻不想這么快低頭。
也不是她有新的好朋友了,而是她覺得阿蕓沒拿她當真姐妹,以至于她都不知道梁府辦喜事,她要不要帶著禮物去梁府找阿蕓。
“我……”辰玥想跟朝慕解釋昨天衣服的事情,可又不想在別人背后說別人,于是張口咬了塊糕點,把話頭忍下了。
算了,不知道怎么解決就先放一邊,說不定放放就好了。
辰玥自我想通了又開心起來,起了興致伸手要投喂阿梔,“阿梔,這個也好吃。”
朝慕看了她一眼,又看了她一眼,昂臉開口把阿梔支出去,“阿梔你去看看許大夫來了嗎,我感覺嗓子有點干,許是病情嚴重了。”
阿梔福禮,“是。”
人怎么走了?
辰玥茫然,但絲毫不在意,并且轉頭開始投喂珠珠跟翠翠,“來嘗嘗這個。”
朝慕雙手捧著茶盞抿溫開水,示意翠翠,“不要緊的,多吃些。”
翠翠有些拘謹忐忑,小郡主是不是跟阿梔鬧矛盾了啊,怎么不讓阿梔吃辰小姐投喂的糕點,反而讓她多吃點?
翠翠大膽的想,難道是小郡主怕辰小姐看上了阿梔——
的能力,想把阿梔要走當大丫鬟?
也不是沒這個可能,畢竟挖角處處都有,京中姐妹花又有幾人是真心。
翠翠覺得自己真相了。
朝慕不解釋,只垂眸小口喝水,反倒是辰玥,把糕點投喂完了后,開始磕瓜子跟朝慕聊天。
“你可能是身體底子差,平時缺乏活動跟鍛煉,這才剛回京就染了風寒,”辰玥說,“等你入了太學,我教你打馬球跟蹴鞠就好了。”
她爹爹跟哥哥之前也這般說她,所以勸她學了馬術跟射箭,雖不能百步穿楊,但也十發九中,身體都跟著好很多,極少生病。
朝慕想起什么,忽然問辰玥,“你是不是有一把很大的弓?”
辰玥眼睛瞬間亮了起來,“你怎么知道的,我爹爹著人重金給我打造的,我用著特別順手,在野外的時候還用它獵過一只山雞。”
朝慕梨渦淺淺,杏眼水潤,抬手給辰玥添了半杯溫熱的菊花茶,聲音輕輕,“聽旁人說的。”
“原來我名聲已經傳這么遠了嗎?”辰玥開心地啪嗒啪嗒磕瓜子,“我都不知道呢。”
她自然不知道,只是朝慕依稀記得,她魂體飄浮的時候,看見一抹紅色身影帶著一把大弓,一箭將朝弘濟從馬背上射下來。
京中愛穿紅色的不多,當時除了她便是辰玥。張揚明媚,帶著殺氣。
“慕慕?”辰玥好奇探頭,示意她,“菊花茶要灑出來了,……你不開心啊?”
是因為朝慕沒獵過山雞嗎?還是因為她沒有大弓?辰玥疑惑不懂。
朝慕恍惚回神,跟著點頭,“啊是不開心,提到太學頭就疼。”
朝慕皺巴著臉,蔫蔫地像是被霜打過,“因為我書還沒背完。”
還有三天就考試了。
她看向辰玥,帶著期待,“你當初怎么進的太學?”
辰玥認真回想了一下,一臉正經,“我爹送我到門口,我走進去的。”
珠珠,“……”
珠珠看向自家小姐,心道您是真想交郡主這個朋友嗎。
朝慕,“……”
朝慕難過,她這個福佳郡主混得還不如丞相的女兒。
其實如果朝慕在京中長大,倒也不用考進太學,可惜的是她在江南長大。
宮里的某位貴人說,江南規矩到底不及宮中禮儀,還是進太學多聽聽多看看的好,不然將來在宮里鬧出笑話丟了皇室的臉面。
皇室的臉面。
朝慕小口抿著溫水,眼睫順勢落下,遮住眼底情緒。
就在這個時候,許大夫來了。
許大夫同朝慕跟辰玥行禮。
看診本來要去內室的,可這會兒辰玥嗑瓜子磕的正開心。
朝慕沒讓她挪動地方,示意許大夫,“沒事,診脈而已,在這兒也行。”
朝慕袖筒挽起來,露出雪白纖細的腕子。她抬臉側眸看阿梔,輕抿唇瓣朝她緩慢眨巴眼睛。
阿梔了然,往前半步,伸出雙手,朝慕抿著清淺的梨渦,將手腕搭在阿梔手心里。
朝慕眉眼彎彎,阿梔懂我~
阿梔微微笑,不懂不懂,職業素養而已。
翠翠在一旁看著,心道阿梔跟郡主的這個默契她就自愧不如,怪不得郡主很仔細阿梔,生怕她被辰小姐挖走。
“郡主風寒不嚴重,這兩日注意保暖,晚上再喝一副藥,明日若是沒有不舒服的地方,就可以不用喝藥了。”許大夫收回把脈的手。
阿梔單手托著朝慕的手腕,另只手將朝慕挽起來的袖筒給她放下。
不得不說,小甜糕軟軟的,手腕也軟軟的搭在她掌心里,讓人想捏一捏。
就跟看見那種彈軟的糕點一樣,總忍不住想動手戳一下,看看手感。
可惜阿梔不敢。
“阿梔姑娘,我看看你額頭的傷。”許大夫凈了手,打算拆阿梔頭上纏著的布條。
傷口不能碰水,阿梔這些天洗頭多虧有翠翠幫忙。
朝慕起身,讓阿梔坐自己的椅子,她站在邊上看,“這里對著光,大夫看得更清楚。”
朝慕把阿梔摁下。
辰玥瓜子也不磕了,也跟著站起來,一左一右圍著阿梔,看站在中間的許大夫拆布條。
阿梔有那么一瞬間想吐槽,你倆這站位把光全遮了。
她也真是榮幸,拆個布帶都有郡主跟相府小姐替她護法。
許大夫跟阿梔說,“之間撒的藥-粉因為后面有血滲出來,現在跟布條粘在了一起,待會兒我慢著些,你要是疼就直接說。”
“好。”阿梔不怎么怕疼,可能因為吃過的苦受過的疼太多了,已經麻木了。
她安靜地坐著,雙手就搭在自己腿上,垂著眼任由許大夫拆布。
布條一圈圈解開,越接近里層布條上越帶著淡淡血跡,等只剩最后一層的時候,辰玥都有些害怕,攥著珠珠的手別開臉,只敢用余光瞧,小聲嘀咕,“肯定很疼。”
翠翠也有些心疼,看一眼又低下頭,覺得自己額角都涼颼颼的。
她這些天都習慣了阿梔頭上的布條,甚至快忘了她腦袋上還有傷。
朝慕則全程沒出聲,只捻著衣袖站在邊上,看完了全程。
布條帶著藥-粉血痂全部被取下來,許大夫拿著面團蘸著藥水輕輕擦拭傷口附近,把剩余藥-粉-末擦掉,露出拇指指甲蓋大小的傷口。
已經結痂了,等痂脫落慢慢就好。
許大夫蘸了透明藥膏輕輕涂在傷口處的痂上,“這藥有軟化痂的作用,這樣掉痂的時候不疼也不會有疤痕。你記得每日涂抹,一天三次,直到硬痂軟化脫落。”
“可以,恢復的不錯,再過些日子就完全好了。”許大夫將藥膏遞給阿梔,收回手往后退了兩步去洗手。
“這藥這么神奇。”阿梔湊近了輕輕聞,有股香油的味道……
說好的草木香呢。別的藥膏不都是草木清香嗎,怎么這個是香油味兒?
許大夫道:“這藥膏是郡主問宮里要的,外面市面上沒有的賣。”
阿梔昂臉抬眼看朝慕,朝慕正好湊近了看她腦袋,卷長的眼睫煽動,放輕聲音問,“阿梔,疼嗎?”
阿梔微微搖頭,剛想說不疼,但她看小甜糕眼尾紅紅的,水潤的杏眼里全是她,阿梔搭在腿上握著藥膏的手指不自覺微微收緊,不知道為什么,脫口而出小聲說,“有一點點。”
剛才布條撕扯下來的時候,是有點疼,還有藥膏摁在傷口上的時候,硬痂好像戳著軟肉了,也疼。
說完阿梔就有些不自在地低下頭,后悔自己多嘴。
她說這個干什么,這才哪到哪兒,能有多疼。
而且這樣也太有損她這個大丫鬟的沉穩形象了。
阿梔吸了下鼻子,正要扯出專業微笑抬頭的時候,就覺得自己臉頰被人捧住了,還沒扯開的笑意就這么頓在嘴邊,“?!”
阿梔,“!!!”
朝慕垂眸看阿梔,眼里帶著笑,軟軟慢慢的調兒,清清甜甜的音,“那我給阿梔吹吹,祖母說,吹吹就不疼了。”
朝慕雙手輕輕捧起阿梔的臉,在阿梔還沒回過神的時候,朝慕已經鼓著腮幫子對著她額角吹了兩下。
她哄小孩一樣,學著長輩的調調,“呼呼吹吹,痛痛飛飛~”
阿梔的臉瞬間爆紅,跟被秋風吹過的柿子一樣,紅了個徹底,連耳朵帶脖子,都是熱的。
阿梔從沒有這么被人吹過傷口,她整個人僵坐在椅子上,一時間云里霧里腳都不知道有沒有踩在地上,只覺得渾身被小郡主身上的暖香包圍,滿腦門都是輕柔的風。
“還疼嗎?”朝慕眨巴眼睛問。
阿梔木訥地搖頭。她人都是麻木的,哪里能感覺到疼不疼。
辰玥看得新奇,“這么有效果嗎,我也來給阿梔吹吹。”
她要湊過來,朝慕眼睛一睜,阿梔瞬間站起來直搖頭,“不用了不用了,已經、已經好了,都沒知覺了。”
她還記得福禮,“謝謝郡主跟辰小姐關心,我去送送許大夫。”
阿梔伸手朝外,直接送客,“許大夫請。”
許大夫正打算掏出筆墨寫醫囑呢,“啊?哦哦哦,那我口頭跟你說注意事項你記下就行。”
許大夫把東西又原封不動裝回去,挎著藥箱跟阿梔一同出門。
到了院里吹了涼風,阿梔才覺得自己從小郡主身上的暖香里掙脫出來,總算有了呼吸的機會。
她懷疑自己剛才臉那么紅,多數是憋氣憋的。
小甜糕離她那么近,那、么、的、近!她都沒好意思把氣呼她臉上。
等風吹散臉上熱意,許大夫也差不多說完注意事項后,阿梔才斟酌著問許大夫,“家里長輩都會這么給小輩吹傷口嗎?”
“自然,阿梔姑娘小時候沒被家里長輩吹過傷口,”許大夫笑著說,“我家女兒小時候摔倒的時候,我跟她娘一邊摟著她吹傷口,一邊拍打地面怪地不平,這才摔著了她。”
“心尖肉嘛,總要好好哄一哄,哄一哄就不哭了也不疼了。”許大夫提起女兒的時候,本就仁善的氣質更顯溫柔。
他說的這些阿梔沒體驗過,但也跟著露出笑意,“原來是這樣啊。”
她手指觸碰傷口附近,“好像真不疼了。”
最近齊府的事情許大夫也聽說了,得知了阿梔雷厲風行的事跡,只是這會兒看她紅著耳廓抬手摸額頭、眼神懵懂茫然的模樣,總覺得跟外頭傳的不一樣。
但她把手放下端在身前的時候,氣質又跟剛才不同。
阿梔送走許大夫后在門口站了一會兒,有那么一瞬想到了過往。她生母身份不高,家里族人對她永遠是打罵羞辱,后來進了宮也才好那么一點點。
所以阿梔從來沒被人認真地關心過,也沒像今天這樣被人用溫熱的手捧著臉吹額頭。
她回想一下,被小甜糕雙手托臉捧著的時候,她仿佛是一塊特別精致的點心,是珍寶,被人捧在掌心中小心呵護。
阿梔磨磨蹭蹭好一會兒,等心里那股異樣感覺消散后才回前廳,人還沒進去呢,就聽小甜糕苦惱地在跟辰玥說,“阿梔許是害羞了。”
阿梔心道她沒有。
廳里的辰玥茫然,“啊?”
朝慕嘆息,“阿梔好容易害羞,吹痛痛要害羞,涂口脂也要害羞。”
她沒有!她只是不習慣,之前沒見過所以很陌生,不是害羞。
阿梔心里反駁,抬腳進門。
辰玥正好在問,“你們還互相涂口脂了啊?”
朝慕見阿梔進來,眉眼彎彎,手指點了下自己水潤的粉唇,“不是互相,是我給阿梔涂的,阿梔當時臉都紅了。”
辰玥目光在朝慕跟阿梔之間來回,“哦~”
阿梔木著臉進來,爭取讓自己看起來并不害羞。
朝慕欠欠地盯著她瞧,小聲喊,“阿梔~阿梔梔~沒害羞吧?”
阿梔搖頭,“沒有。”
“對啊,這有什么好害羞的,”辰玥跟阿梔說,“這多正常啊,關系好的人,涂口脂吹腦袋都很正常。”
朝慕在旁邊重重點頭,“嗯!”
阿梔戰術性上身后撤,滿臉寫著懷疑。
是嗎?難道真是她不正常?
阿梔陷入短暫的自我懷疑,是因為她沒朋友才覺得胸口有奇怪的感覺嗎?
“像我跟珠珠,有時候珠珠就會幫我洗澡換衣服涂口脂,”辰玥舉例,“還有像阿蕓跟清秋,她們時常會留在彼此府上過夜,這是關系好啊。”
小甜糕附和,“是呀阿梔。”
她眼神指指點點,示意阿梔跟著學學,不要總是害羞跟疏離,多傷感情。
“像這樣,”辰玥挑了顆最胖的瓜子,要喂阿梔,“阿梔,啊~”
朝慕,“???”OvO?
028
眼見著辰玥的手伸過去, 朝慕反應迅速,捏住阿梔的衣袖將人往自己身邊扒拉。
辰玥茫然看她,“?”
朝慕眨巴眼睛緩聲開口, “阿梔害羞內斂,你莫要這般逗她嘛。”
輪到小郡主自己的時候, 她就說:阿梔你大膽一點,不要拘謹疏離!
輪到別人的時候, 小郡主又講:阿梔內斂害羞,不同旁人親近。
阿梔,“……”
她還挺難的。
不過她身為齊府的丫鬟, 還是小郡主的貼身大丫鬟, 的確不該跟別家小姐走得過近。
阿梔被小甜糕拉扯衣袖的時候, 順勢往她身后退,頷首福禮, “郡主說的是, 奴婢內斂,掃了辰小姐的興。”
內斂的阿梔,默默從小郡主手里把自己的袖筒直接抽了出來。
“你看你看, 這又生疏了吧, ”辰玥也不介意,把瓜子喂到自己嘴里, “可能是咱們不夠熟, 日后多走動來往, 習慣了就好。”
阿梔覺得她習慣不了。
她一個要拿回自己身契快樂養老的人,怎么可能跟辰玥這樣的相府千金多走動。
而辰玥已經將剛才的話題翻篇, 歡快地換了個新話題。
“我姨母在太學教‘射’?”朝慕捧著茶盞,臉上露出新奇的小表情, 水潤的杏眼微微睜圓寫著詫異。
“對呀,長公主教我們女子射箭,她說君子六藝又不是男子六藝,自然是誰想學‘射’都可以。”提起長公主,辰玥瓜子捏在手里都來不及磕,滿眼亮晶晶地同朝慕說:
“長公主的騎射可是連先皇都夸贊過,說如果她是男兒身,定不比咱們當今皇上差。那時候她才多小啊,就被先皇這般盛贊,可見多有天賦。”
辰玥驕傲地昂起臉蛋,提起長公主眉眼間皆是欽佩向往,好像被先皇夸過的人是她一樣,本就艷麗的小臉都在發光。
男子六藝女子八雅中,辰玥學得最好的便是“射”,很難說不是受到長公主的影響。
“長公主?”阿梔低頭看朝慕。
像是察覺到她的視線,朝慕昂臉溫聲解釋,“是我姨母,我娘親的妹妹。”
當今皇上有兩個同父同母的妹妹,朝慕的母親朝蘊大長公主是皇上的大妹妹,而二長公主朝陽則是皇上的小妹妹。
因二長公主出生晚,跟皇上年齡懸殊很大,先皇在世時先皇最寵她,先皇去世后,現在的皇上自然也很疼妹妹,幾乎拿她當女兒養大。
朝慕兒時離京的時候,姨母朝陽也才八歲。如今朝慕十四,姨母朝陽大她六歲,想來今年剛剛二十。
“你才回京不知道,京中對長公主是如何評價的。”辰玥撅嘴氣惱,“啪嗒”一聲磕開瓜子。
說什么長公主都二十了還不出嫁,留在京中不回封地,意圖干預朝政。
還說什么長公主府里養了好些面首,男女都有荒-淫度日不成體統!
辰玥表示,“慕慕你可別聽,都是惡評,是嫉妒是羨慕是污蔑!這群……長著豬嘴巴的壞人!”
阿梔,“……”這臟話罵的,可真干凈。
眼見著辰玥越說越氣,珠珠上前給她倒菊花茶,“小姐別氣,郡主沒信這些,而且長公主本人對這些言論也不在意。”
“我也不在意,”辰玥氣得就差掀桌子了,“我更沒生氣,你看我生氣了嗎?”
幾人,“……”
朝慕將瓜子盤往辰玥面前推了推,附和地點頭,“你沒有生氣,都是他們亂說的錯,怪他們。”
“就是就是,”辰玥拉著朝慕的袖筒,像是尋到知己,“你入了太學一定要去學‘射’,我們正好一起。”
朝慕看了眼自己纖細到一掰就碎的手腕,再想想那沉重的大弓,一時間一個頭兩個大,簡簡單單的“好”字怎么都說不出口。
投壺她行,拉弓是真不行。
朝慕仰頭看阿梔,大眼睛眨呀眨的,試圖讓阿梔救她。
阿梔微微笑,然后昂頭看房梁。
這可不是她一個大丫鬟能決定的。
朝慕,“……”
辰玥已經改成雙手握著她的手腕,眼巴巴看著她,“慕慕~”
辰玥長得是真的美,沒有人能頂住她這張臉然后拒絕她的請求。
“……好。”朝慕搶回自己的腕子,無奈地點頭,“好,我跟你去學。”
就當給姨母捧場了,希望在她拎不起弓的時候,姨母訓她的時候不要太兇。
辰玥嘿嘿著收回手,手肘抵在桌面上,雙手捧著臉,“你去了就知道,長公主長得可好看了,只要你能射中靶子紅心,她就會沖你笑。”
朝慕揉著手腕,認真回想姨母沖她笑的時候,杏眼茫然,“……”
想不起來,完全想不起來。
她記憶里的姨母永遠是冷著臉,是大朝最矜貴尊貴的長公主,是殺伐決斷劍指皇位的女人。
辰玥的眼睛已經彎成月牙,聲音也跟著軟軟輕輕,“長公主笑的時候有梨渦,跟你的一樣,甜甜的。”
甜甜的?
朝慕抿平嘴角,戰術性身體后撤,不動聲色地離辰玥遠一點點,幾乎要靠在身后阿梔的身上。
她是怎么從姨母那譏諷涼薄的嘴角里品出“甜”字的。
辰玥回憶完又遺憾地皺了下眉,“可惜長公主不太愛笑。”
她第一次見到長公主的時候才五歲,那天進太學,爹爹跟院長說話的時候,她嫌無趣便隨意溜達,因沒看路撞到了人,一屁股坐在地上。
她還沒來得及哭,對方便蹲下來。
金紅色的裙擺在她面前鋪展開,像鳳凰的尾巴,明艷炫麗。
對方好奇地盯著她,看她眼里來回打轉要落不落的淚水,清淺一笑,梨渦若隱若現,“誰家的小丫頭,長得這般好看。不許哭,是你撞了我,你可不許哭。”
辰玥當時就把眼淚憋回去了,直勾勾盯著人家的臉跟裙子,糯糯道歉,“對不起。”
對方頓了一下,梨渦清淺,“看你這么乖,原諒你了。”
五歲的辰玥剛進太學就被人忽悠了一頓,摔了屁股不說,連眼淚都沒好意思掉,最后得了一句原諒就美得不行。
后來進入太學她才知道,那是長公主朝陽,在太學院學習“射”。
晃眼間十年,當初的學生如今已經變成了老師,辰玥也從小哭包變成了朝陽手下射術最好的學生。
估計礙于這層關系,辰玥才跟朝慕自來熟,還沒見面便覺得很親近。
辰玥已經開始期待朝慕進太學了。
朝慕小口抿茶,只笑不說話。如果可以選,她不太想去。
辰玥在齊府磨蹭到天色漸晚才回去,朝慕送她到門口,“下次你可以直接來玩,不需要等收到請帖再來。”
辰玥坐在車上撩開簾子同她揮手,“好~”
辰玥到家的時候,正好碰上辰相散班。
父女兩人,一個坐轎子一個坐馬車,在自家后院相遇。
辰玥拎著衣裙歡快地從腳蹬上跳下來,撲到辰相身邊,伸手抱住辰相的胳膊,撒嬌道:“爹,一日不見如隔三秋,我都想你啦。”
辰相被她哄的眉開眼笑,白胖的包子臉都快笑出褶子了,“去哪兒玩了啊?”
辰相手搭在辰玥手上,父女并肩往前走。
“去了齊府,昨日同你說過的那個齊府,我去找慕慕玩了。”辰玥繪聲繪色地跟父親描述今日下午做了什么,辰相安靜又耐心的聽。
“福佳郡主倒是個好性子,”辰相笑著說,“不過下次再上門拜訪的時候,記得先送個帖子,這樣人家才能提前給你準備你要吃的瓜果點心對不對?要是去的太突然,人到了點心還沒出鍋多無趣。”
辰玥點頭,“對,不過我跟慕慕之間不講究這些,她說下次我不用帖子可以直接去。”
辰相便笑著不再多說這些禮節。
快進內院的時候,辰相不經意似的問辰玥,“那你覺得福佳郡主如何啊?”
“超甜,就跟吃了甜糕一樣,光是看見她心情都甜甜的,很輕松,”辰玥肯定地點頭,“她身邊的阿梔也很好玩。”
如果說朝慕是甜糕,那阿梔就是清茶,兩人搭配讓人覺得相處起來的很舒服。
能被辰玥這么評價,那就代表她很喜歡這個人。
辰相又問,“那六皇子呢?”
“朝弘濟?怎么了?”辰玥茫然。
辰相斟酌語言,試探著說,“你之前不是還同他梅樹下說話了嗎。”
辰玥恍然,才想起來,“我是問他明年春獵長公主去不去,不是同他說話聊天。”
后來朝弘濟說他也不太清楚,辰玥“哦”了一聲就走了。
她就是問個話,完全不知道外面關于他倆已經傳成什么樣子,連辰相都快信了。
要不是親口所問,哪能知道事實原來是這樣。
辰相笑著搖頭,抬腳進內院。
辰玥今天很高興,“爹,我今晚親自下廚給你做飯怎么樣?”
辰相,“……”笑容就這么僵在臉上。
辰相笑容不僅沒消失,反而夸張性的哈哈大笑,“好啊,那爹爹真是,太高興了。”
他拉著辰玥的手,叮囑道:“別太辛苦,炒一個菜就行了,爹爹最近要瘦身不能吃太多。”
辰玥開心起來,“好~”
辰家一如既往父慈女“孝”,而朝慕在齊府也沒閑著。
送走辰玥后,齊管家就來找朝慕了。
“這是各個齊家莊子上的賬本,原本是我管著,如今既然郡主回京了,那這些合該交給郡主打理。”齊石磊抬手,示意下人將厚厚的一摞賬本抱到朝慕桌上。
齊管家笑著拱手,“辛苦郡主了。”
齊管家離開后,翠翠納悶,“齊管家這是識時務者為俊杰,直接交權了?”
阿梔隨意翻看了兩本,微微搖頭,“他哪能這么好心,他這是來給郡主添堵的。”
“就是啊,”朝慕雙手撐兩邊額角,聲音都跟著綿軟無力,蔫蔫的,“馬上就是入學考試,我書還沒背完呢。”
而齊管家這時候拿著這么厚的賬本過來,典型的是不想讓她安心背書。
再說了,查賬是件費心費神的事情,齊管家這是上次晨會上失了臉面,要趁機找回來呢。
府里不是有人說他中飽私囊嗎,那他正好把賬本交出去,讓小郡主看看他有沒有暗中做手腳,以此“自證清白”,也證明給府里人看,他齊石磊的賬經得起查。
同時為難一下小郡主,讓她知道離了自己,她一個小丫頭片子什么都不懂。
管家自然不可能只管理一個小小的府院,那權力也太小了。
像齊家,全府主子幾乎都不在京城,可齊家產業卻在京中。
比如齊夫人娘家陪嫁的鋪子,比如長公主朝蘊死后轉到朝慕名下的各種鋪子,比如齊府在郊外的大小莊子,以及皇上賞賜的土地,這些都是齊府的家業。
齊石磊這些年可不僅把控著府邸,這些莊子也都在他手中。如今要查賬,小郡主必定碰一鼻子灰,到時候她就知道有他在,事情會多方便了。
“那這里面有問題嗎?”翠翠不懂賬本,但看這厚厚一摞就開始頭疼,更何況上面還是密密麻麻的字。
阿梔懂的也不多,只能算略知一二,所以把翻了兩下的賬本又放了回去,碼的整整齊齊,“應該沒有,齊管家又不是蠢貨,他交上來的賬本自然是經得起查的。”
還沒有人會蠢到把自己貪錢的證據交出去的。
“非也非也,”朝慕沖阿梔搖頭,“只要做了就有馬腳。”
“那查嗎?”阿梔問。
“自然,”朝慕點頭,她略顯認真的跟阿梔說,“無論是朝堂還是經商,要想看一個人有沒有問題,最先看的便是他的賬本,看看他銀錢的流向跟用往何處,這便是鐵證。”
她這么一說,阿梔想起來了書中關于齊府“謀逆”的罪名,好像是賬上出了問題,最后查出來是招兵買兵器了。
六皇子大怒之下給齊府安了罪名,滿門抄斬。
想來書里齊府失敗,可能多多少少跟齊管家這個內鬼有點關系。
畢竟那時候的小郡主已經死了,齊將軍回來后心思自然不在這些內務上,同時齊家人又感念齊府多年無人齊管家在京中堅守不易,對他很是依仗信任,怎么可能想得起來去查府里的賬呢。
蟻穴潰堤不是沒有道理的。
阿梔看著桌上這厚厚的賬本,陷入沉思。
她從醒來到現在就沒想過要改變書中結局,也自認她一個丫鬟沒這個能力跟本事,何況她跟齊府沒有感情,沒道理去多管閑事關心齊府命運如何。
阿梔的生存經驗教會她莫管閑事。
可……
阿梔側眸看了眼托腮背書的朝慕,又看了一眼。
朝慕忽然昂臉看她,杏眼清亮水潤,帶著淡淡笑意,嘴里背著,“‘夫為夫婦者,義以和親,恩以好合。’”
輕輕軟軟的嗓音,慢慢悠悠的調子,從她見小甜糕第一眼,她便是用這樣穩穩慢慢的語氣,托住身在異世內心忐忑不安的她,給她一塊立足的平地。
阿梔垂下眼,捻緊指尖,附和點頭,“郡主是該看看這賬本,順便查查莊子里的賬。”
萬一能及早查出問題也是好的。
朝慕先是贊同,再是皺臉,語氣苦惱,“可我沒時間了。”
她忽然抬眼看阿梔,“要不阿梔你幫我看吧。”
阿梔,“???”
阿梔眼睛睜圓,有股自找麻煩的感覺,“奴婢不太懂。”
“沒事兒,我教你。”朝慕隨便挑了兩本,“我從頭教你都行。”
這時候你又有時間啦?
阿梔有些抗拒。她可能不太行。
她一不是名門小姐,二不是高門主母,做為一個將來沒有莊子的平民,她學什么查賬啊。她那點銀錢,用手指頭數數就行了,根本不需要記賬。
朝慕眉眼彎彎,“有報酬哦~”
她豎起食指,在阿梔眼前晃了晃,“一百兩黃金。”
一百兩黃金?!
阿梔沒有半分猶豫,瞬間往前半步,語氣堅定,“奴婢定會好好學習!努力給郡主分憂。”
朝慕單手托腮睨著阿梔,眼里帶著星星點點的笑,“阿梔呀~”
阿梔面無表情八風不動。
賺錢嘛,不丟人。何況她給的是黃金,黃金啊!
阿梔也不想接這活,但小甜糕給的實在是太多了,她很難拒絕。
跟翠翠比起來,阿梔還是有點看賬基礎的,可惜她學的也不精。
不過勤能補拙。
一連看了兩天的賬,阿梔覺得自己學到了很多,比如她能看出假賬本里有紕漏,有幾筆數字對不上,如果不是慢慢看認真看,還真瞧不出來。
但也僅限能看出來。
朝慕晚上洗漱后身著中衣盤腿坐在床上,柔順的烏黑長發披散身后,隨意用一根粉色發帶在腰后束了幾圈。橘黃油燈下,溫婉清秀的像朵能掐出水的小白花。
“阿梔,快些快些,又不是第一次上我床了,怎么越發慢吞啦。”朝慕不滿,伸手輕輕拍著面前的空床催促她。
阿梔,“……”聽起來怪怪的,好像她是那種爬床的丫鬟一樣!
她上朝慕的床是有正事的好嗎!
朝慕抱著擦干凈的書,脫了鞋爬上去,“我去多加了幾個炭盆,今日夜里又冷了些。”
她是怕朝慕凍著。
如今屋里暖呼呼的,厚實的床帳落下后,穿著棉中衣抱著暖爐坐在床上絲毫不覺得冷。
自從那□□慕說要教阿梔查賬后,白天教學晚上考試。
現在就又到了她檢驗阿梔學習成果的時候。
“祖母說,學習要有積極性,”兩人盤腿面對面坐著,朝慕從被窩里掏出一個棋罐大小的罐子,揭開蓋子放在兩人中間,里面是金燦燦的金瓜子,“阿梔你看這個如何?”
阿梔腰背瞬間挺直,表示,“郡主放心,積極性已經拉滿了。”
朝慕捏了一顆金瓜子,“答對一個問題,給一顆。”
阿梔毫不猶豫,“好。”
“答錯扣兩顆哦~”
“……”
朝慕拿過賬本,先從莊子管事的姓名開始考,隨后考他們負責的莊子,莊子大小以及每年收益,近兩年的盈虧情況如何。
阿梔基本對答如流,可見是真的花心思背了。
這兩天只要不是睡覺,阿梔就在看賬本。
她合理懷疑小甜糕是自己背書背的頭疼,所以見不得她悠閑也逼著她背書。
這個黑心肝的,……小金糕!
一罐子金瓜子給出一大半了,阿梔的臉蛋肉眼可見的開心起來,甚至已經動手扒拉面前的金瓜子了。
賺了賺了,賺大發了。
朝慕捻著金瓜子,緩慢眨巴眼睛,慢悠悠問,“阿梔是不是什么都知道啊?”
阿梔矜持了一下,“大多數都知道。”
“哦~”朝慕來了興趣,眼睛微微瞇起來,“那我問問阿梔別的如何?”
阿梔身體本能地警惕起來,但心里已經開始膨脹得意,以至于脫口而出,眼睛含光,“郡主且問。”
看她怎么把那一罐子金瓜子都贏過來!
朝慕想了想,“齊管家叫什么?”
“齊石磊。”簡單~
“齊管家今年多大?”
“43歲。”太簡單了~~
阿梔一手伸四一手伸三。
“我生辰何時?”
阿梔張開嘴,伸出手,然后頓住。
氣氛忽然間沉默下來,“……”
她這個真不知道,只知道小郡主今年十四。
朝慕開始哼哼了,“連齊石磊的年齡都知道,卻不知道你家郡主的生辰是何時。”
她邊鼓著臉頰哼唧,邊恨恨地從阿梔面前重重地撿走兩顆金瓜子,順便軟軟地瞪了她一眼。
阿梔心虛,低頭不敢吭聲。
朝慕又問,“我不愛吃什么蔬菜?”
阿梔,“……”
阿梔再次沉默。這個她沒注意,印象里小甜糕不挑食,什么都吃啊。
她已經不太敢看小甜糕的臉色。
大意了,誰能知道她考這些私人喜好!
朝慕撅嘴,幽幽開口,“阿梔呀阿梔。”
她明明喊的是名字,但聽在阿梔耳朵里就自動轉化成,“阿梔啊阿梔,你、完、了!”
阿梔眼皮一哆嗦,見朝慕又要捏自己的金瓜子,不知道是出于護金子心切,還是真怕小郡主生氣,阿梔下意識往前一撲,傾身伸手一把握住朝慕撿瓜子的手。
阿梔難得苦下臉,“郡主問個稍微,簡單點的呢?能找到答案的那種。”
她握著小郡主的手,認真表示,“日常點的,我肯定知道。”
給她個機會證明自己。
“日常的?”朝慕視線從自己被人握住的手,緩慢上移,落在阿梔臉上。
阿梔拉著她的手重重點頭。
朝慕起了壞心眼,嘴角梨渦淺淺,“哦,這可是你說的~”
她想了想,故意逗她,“那阿梔不如猜猜,我今天穿的小衣是什么顏色的,猜對了我便不生氣了。”
阿梔愣住,視線無意識順著朝慕的話落在她身前。她穿著素白里衣,領子交襟相疊,嚴嚴實實。
朝慕笑得好看,湊頭看阿梔,眨巴眼睛,“阿梔瞧什么呢,是想解開我衣服看嗎?”
她被握住的那只手,指尖輕點阿梔的腕子,聲音輕軟,“可阿梔,這樣算作弊哦。”
阿梔臉一下子就熱了,眼睛睜圓看朝慕。
她不是,她沒有,她又不是男的!
029
阿梔抿緊唇仔細想, 可眼睛不受控制地想往朝慕身上飄。
明明答案跟她只有一布之隔,奈何她就是看不到,這也太磨人了。
冬季的里衣跟夏季不同, 夏季衣服多數是綢制,單薄清透的布料, 總能透出貼身肚兜的顏色。
可冬季不是,純棉的料子厚實, 絲毫看不出里面小衣是什么色。
朝慕好整以暇看著她,盤腿坐著,任由阿梔拉著她的手板著臉猜她提出的問題。
見阿梔余光飄過來, 朝慕配合地微微偏頭, 露出自己白皙脆弱的脖頸, 同阿梔說,“只能幫你到這兒了。”
小甜糕是真的白, 肌膚跟雪白的糖霜一樣, 脖子纖細漂亮,隨著她偏頭,里衣衣襟被扯動, 嚴絲合縫的交襟扯出了一道褶露出一道縫隙。
阿梔莫名有點不好意思往小郡主衣領里看, 她覺得自己像個輕浮的登徒子!
可她又舍不得這么多金瓜子。
阿梔紅著臉,余光往小郡主領子里瞥。
肚兜上面有一條帶子是兜頭套的, 從脖子那里可以看見。
奈何朝慕身上的里衣系的緊實, 半分都不松垮, 以至于她歪頭露出脖頸阿梔都看不清。
朝慕累了,緩慢眨巴眼睛軟聲問, “阿梔,看見了嗎?”
看見了, 看見了小郡主那形狀漂亮的小半截鎖骨跟雪粉色的肌膚。
阿梔臉滾熱,心里終于明白“春光”二字的含義。
以往她只聽過這個詞,從沒有過切身感受。今日算是長了見識,小郡主衣襟之下,便是不可窺探的大好春光。
就算都是女子,阿梔還是紅著耳朵收回視線,“沒有。”
阿梔頹然,松開小郡主的手,老實搖頭認輸,蔫蔫的,“奴婢猜不到。”
金子,她的金瓜子!QAQ
阿梔還沒膽大到扯開小郡主的衣領往里看,她是貪財但她不好色啊!
主要還是更惜命。
她身為丫鬟,怎么能因為一把金瓜子就敢去扯主子的衣服,她要真是這樣,小郡主哪里還敢用她。
她不就成了跟齊管家一樣的人了嗎,為了銀錢出賣主家跟良心。
金瓜子固然值錢,但性命跟身契同樣重要。
朝慕看她,“不猜啦?”
“不猜了。”阿梔搖頭。
朝慕笑了,梨渦淺淺,單手拉著阿梔的右手手腕,讓她掌心朝上攤平手指。
阿梔疑惑茫然。
朝慕邊溫聲說話,邊捏起自己手里剛才扣掉的金瓜子放進阿梔掌心中。
“阿梔,我生辰是十一月八日。”
被攥到溫熱的金瓜子帶著輕輕的重量放在阿梔掌心里。
阿梔輕抿著唇,目光從一臉認真的朝慕臉上緩慢移到自己手心中,眸光隨著她放金瓜子的動作輕輕顫動。
瓜子輕飄飄的重量好像不是放在她手上,而是慢慢累積在她心尖上。
“我最不喜歡吃的蔬菜是菠菜,打小就不愛,但身為郡主不可以挑食,所以這事我只告訴了兩個人。”
朝慕將金瓜子放進阿梔手中,“一個是祖母,一個是你。”
無論是郡主身份還是未來六皇子妃的身份,給朝慕帶來尊貴的同時也帶來了諸多枷鎖。
挑食有時候都是一個錯處。
朝慕像是在把她的不易跟喜好分享給阿梔,讓她離自己更近一步,看到更真實的朝慕。
路上隨便看兩眼的糕點可能不會記在心上,但看清了花紋形狀記住了味道口味的糕點,一定會讓人記憶深刻念念不忘。
阿梔現在好像就在記小甜糕的“樣子”。
阿梔垂著眼看自己掌心里已經被放到滿滿的金瓜子,開始后悔同她玩這個游戲了。
她是知道小甜糕結局的人,按理說就應該謀完身契貪完金銀就跑,不要跟齊府跟小甜糕建立感情產生羈絆,這樣日后無論她什么結局亦或是小甜糕什么下場,那都互不相干。
可現在,小甜糕溫聲說著,“世上最疼我的人,是我祖母。最護我的人,是爹爹跟姨母。拿我當女兒的,除了娘親還有母親。”
長公主朝蘊當年其實是以平妻的身份嫁進齊府的,所以齊家主母除了朝蘊還有一位夫人。
現在這位夫人陪同齊將軍一起堅守邊疆,幾乎沒回過京城。
阿梔心里也納悶過,當今皇上的親妹妹,大朝最尊貴的大長公主,怎么會當個平妻呢?
所以書中梁府宴會上,小郡主朝慕當場自刎會不會跟這個有關系?
可能是她的表情太嚴肅了,以至于朝慕喊她:
“阿梔。”
“嗯?”阿梔茫然回神。
朝慕說,“阿梔,齊家情況特殊,我娘親情況也特殊,如若日后聽到什么非議,莫要相信。”
很多事情都不是用眼睛看的,如果不深究其中的細節可能真的會被蒙蔽。
這是朝慕用生命悟懂的道理。
阿梔肯定不會信那些流言蜚語,這跟她有什么關系,大長公主又不是她母親。
她抬眼看朝慕,抿了下唇,心里想的是:你別信就好。
“我同你說這些,是想讓你放下戒備疏離。”話題似乎又回到了下午的話題。
朝慕眉眼彎彎,聲音清甜,“阿梔不介意我的面甜心黑,我不在意阿梔的奇怪過往。”
朝慕說,“我們除了主仆身份也可以當個朋友。”
阿梔其實是個戒備心很重的人,從她不將自己的生活痕跡留下來就能看出來。
她搬進自己屋里也有些日子了,可床鋪收起來的那一瞬間,這間屋子里沒有半分她睡過的痕跡。
她似乎不想跟任何人產生羈絆,也不想留下自己的氣息。
有個守規矩邊界感很強的大丫鬟是件好事,可阿梔可可愛愛聰明有底線,朝慕希望自己能有個這樣并肩的朋友。
能在這高墻深遠里看見一抹倔強青蔥充滿活力跟生機的綠色,能有人披著陽光邁過門檻主動勾住她的小拇指。
朝慕期待又安靜的看著阿梔。
阿梔“啊?”了一聲,輕喃道:“朋友?”
阿梔眼睫微動,不跟朝慕對視,“郡主不是有朋友嗎,比如辰家小姐,奴婢覺得她就挺好的。”
“郡主剛來京中沒多久就交到了辰小姐這般純粹熱情的朋友,想必日后好友會越來越多!”阿梔說的一臉認真。
朝慕緩慢眨了下眼睛,溫聲說,“沒事的阿梔,等你想好再回答我也可以。”
沒給阿梔開口的機會,朝慕便歡快地一合掌,兩手掌心朝兩邊攤開,貓爪開花似的顯示給阿梔看,“沒了,都給阿梔了。”
一罐子金瓜子都給了阿梔。
朝慕將罐子跟書一并遞過去,在阿梔抱著書跟罐子下床的時候,朝慕喊她,聲音驚喜,“呀,阿梔,這還漏了一顆~”
“哪兒呢哪兒呢?”阿梔瞬間來了精神,左右亂看。
這可是金瓜子又不是焦糖瓜子,一個都不能丟。
朝慕笑,變戲法似的從手心里捏出一顆金瓜子遞給阿梔看,“這兒呢。”
她起身跪坐在床上,直起腰背,將手中的金瓜子擱在阿梔懷里的罐子中。
跟金瓜子掉落聲音一起響起的,還有朝慕的聲音。
朝慕梨渦淺淺,狡黠一笑,“阿梔,最后一題的答案是,黃色。”
說完她把面前的床帳一拉,將阿梔隔離在床外面。
阿梔恍惚了一下,最后一題的答案?
最后一題是——
小甜糕里衣的顏色?
黃、黃色?
阿梔低頭看滿罐子金黃色的瓜子,臉一下又紅了,抬手一把捂住罐子口不再往里看。
小郡主她今天還真是小金糕啊。
阿梔單手捂著罐子口,也怕再漏出一顆,還沒等臉上熱意下去,就聽小甜糕的聲音從床帳里傳出來。
“阿梔,好夢~”
阿梔輕聲回,“郡主也好夢。”
她把金瓜子全倒進錢袋子中,然后貼身收著,同時將書放好,才輕手輕腳去剪燈芯,隨后再用燈罩把油燈罩住。
燃燒正旺的燈芯剪掉一截,屋里光亮瞬間昏暗下來,阿梔抱著燈罩把油燈罩住。
光亮更弱了。
阿梔看向旁邊床的方向,不知道小甜糕睡了嗎,反正床上安安靜靜沒有多余動靜。
其實除了那夜噩夢,其余時候小郡主睡覺既安分又老實,很少有大動作。
阿梔想到她說的話,不由捻緊手指。
朋友?
阿梔沒有朋友。
她從來都是自己一個人,往上的關系是主子,往下的關系是仆從,從來沒有人站在她旁邊跟她并肩踩著同一個臺階,然后告訴她我們是朋友。
所以阿梔不知道怎么回答,就把辰玥扯了出來。
小甜糕何其聰明,哪里看不透她在想什么,所以她也沒再追問。
阿梔回到自己床鋪上躺平,雙手規矩又老實的貼在小腹上。
她原本以為小甜糕跟她關系好是圖她的心——
忠心。讓她當個忠仆,結果現在不同了。
阿梔發現小甜糕所圖甚多!
她還圖自己的身,意圖把自己這個人都留在她身邊!
不得了不得了,這可不是一罐金瓜子就行的。
小甜糕的身份就注定她未來不會多太平,各種風風雨雨肯定不少,就算躲開了書中結局,將來也會有別的麻煩。
阿梔現在一心養老種花,實在不想重操舊業操心操肺。
阿梔心里嘆息,人果然不能太優秀!你看,她一優秀就出事了吧。
早知道就不該讓小郡主給她點口脂,也不該留下簪在頭上的那支梅花,更不該用冰荔枝逗小郡主,尤其不該跟她拉小手……
現在拉出感情了吧!
小甜糕黏上她了,要跟她當朋友。
阿梔難得失眠,翻了身側著睡,腦袋枕著手心,可惜一閉上眼睛滿腦子都是那罐子金瓜子。
以及跟金瓜子同等色系的,……小衣。
030
翌日醒來, 院里一片潔白。
阿梔雙手端在身前站在臺階上,目視前方一臉嚴肅。
院中灑掃的下人本就賣力,這會兒見阿梔姑娘親自站在屋檐下監工, 更是恨不得把掃帚揮出火星子。
如今整個齊府跟以往可不一樣了,自從前幾日漲了月錢后, 下人越發勤快努力。以往阿梔催促的事情要三請五請才能有個消息,現在前腳開口后腳立馬就有人回應。
他們也不傻, 府里的主子是小郡主的,跟著小郡主走就能有賞賜有肉吃,誰不樂意呢。
齊管家是挺好的, 可他掌控府中數十年, 身邊的親信早已固定, 他們這些后來的或者在齊管家那里不入眼的,這會兒全都奔到小郡主身邊來。
郡主剛回京, 身邊得力人手的就阿梔一個, 往多了數,勉強再算個翠翠,一共就兩個丫頭。像前院后院那么多地方, 郡主總不能光指著兩個丫鬟忙活, 肯定需要其他人手。
所以他們的機會這不就來了嗎。
平時阿梔不盯著看的地方,下人都爭著表現, 何況現在阿梔姑娘就站在那里親眼看著呢, 誰敢偷懶, 是跟銀子過不去還是跟好日子有仇?
翠翠正好過來找阿梔,先是茫然地看了眼院里斗志昂揚的下人們, 再好奇地湊頭看阿梔,“阿梔?”
阿梔看著面無表情, 其實是在走神,翠翠伸手在她眼前揮了揮,“阿梔,你昨晚沒睡好啊?”
阿梔回神,心想是啊,根本沒睡好。
她做夢夢到跟小郡主猜謎語,怎么猜都是輸,等罐子里的金瓜子全被小郡主撿走后,小郡主手指開始纏著她的中衣帶子,糯唧唧的聲音在她耳邊說:
“阿梔,再輸的話,你人就是我的了~”
阿梔瞬間被嚇醒,在門口吹了半天的風才緩過來。
“那要不要趁飯點去補個覺?”翠翠說,“我過來給你看一會兒。”
阿梔搖頭,“沒事,整夜不睡的情況都有,我吹吹風醒醒神就好。”
阿梔眼神這才聚焦看向院里,見下人們熱火朝天干勁十足,頓了頓,點頭給予肯定,“不錯不錯,他們是勤奮的。”
翠翠往后看了一眼,又看了眼阿梔,心道這都是被你嚇的。
他們以為阿梔在冷臉監工,實際上阿梔在發呆走神,可見阿梔干練大丫鬟的形象在院里已經深入人心。
“對了阿梔,你讓我查的事情我查出來了。”翠翠單手遮唇小聲說話。
說的是齊管家跟志遠的關系。
上次阿梔就覺得奇怪,明明志遠不是一個好用的親信,既不聰明也不伶俐,但怎么就入了齊管家的眼被他貼身帶著,這里面肯定有別的隱情。
齊管家可不是一個善人,阿梔就不信他會無緣無故帶著一個小年輕。
阿梔帶著翠翠進屋,借著整理茶具,輕聲問,“怎么說。”
翠翠左右看了眼,見沒人,才睜圓了自己的小眼睛,語氣驚訝,“你猜怎么著,志遠原來是齊管家的私生子!”
“怪不得貼身帶著呢,原來是親生的,”翠翠叭叭個不停,“前段時間,志遠的親娘重病去世,齊管家便給志遠編了個凄慘的身世將人接進府里貼身照顧。”
“不過這事志遠好像不知道,他一直以為齊管家是他干爹來著。”
志遠人有點單“純”,事情很少往深處想,所以這些年只當齊管家是個好心的干爹,對他們孤兒寡母多加照顧,心里甚是感激。
以至于現在哪怕跟在齊管家身邊做一個跑腿傳話的小廝都覺得感恩戴德。
翠翠撇嘴,“阿梔你不知道,齊管家的媳婦可厲害了,她每次回府的時候,齊管家連大氣都不敢喘,而且齊管家自己有三個兒子,都在外頭給齊府看莊子呢,全是莊子的管事。”
就這,齊管家還敢偷偷養外室,并且養了這么多年,甚至連私生子都十五歲了還弄到眼皮子底下照顧!
簡直膽大包天。
翠翠都不敢想象這事要是被周氏知道了,得鬧成什么樣。
虧得志遠長得像他親娘,要是像齊管家,早就被人給認出來了。
阿梔不關心齊管家下半身的那檔子事,她關心的是莊子,“你說齊管家的兩個兒子在看莊子?”
她回想了一下,自己背的莊子管事里面,的確有兩個姓齊的。
“對啊,”翠翠點頭,“畢竟是自己親兒子,看的自然都是油水最肥的莊子。”
“還有,齊管家的媳婦周氏有自己的裁縫鋪子,平時不住在府里。”
“像咱們身上的衣服布料,都是從周氏的鋪子里買的。”
翠翠扯著身上布料給阿梔看,“原本覺得沒什么,但上次府宴上,你看梁家丫鬟的衣服、楚家丫鬟的衣服,還有辰家珠珠的衣服,哪一個布料不比咱們的好,可咱們這布料比她們生生貴出五錢呢!”
一個人一身衣服就貴出五錢,并且用的是最次的布,那一府的下人呢?尤其是她們齊府家仆,按著規制,一季就有三身換洗衣服。
可想而知周氏光從衣服里面就撈走多少油水。
齊府的銀錢流水似的,全流進齊管家夫妻的腰包里。
偌大的齊府,已經快被齊石磊這個蛀蟲掏空了。
阿梔沉思片刻,心里其實已經有了主意。她同翠翠說,“我先同郡主說一聲,看郡主的意思處理。”
她對翠翠笑了笑,語氣欣慰,“這事查的不錯,不僅查出志遠跟齊管家的關系,還往后查了很多。”
比如齊管家的兒子跟媳婦,以及注意到衣服布料的問題,可見翠翠不是個笨頭笨腦的小呆瓜,做事情不只是做表面。
翠翠得了夸獎小臉一紅,嘿嘿笑,“都是跟阿梔學的。”
阿梔給了她一個肯定的眼神,然后撩起布料進了內室。
小郡主賴床還沒起呢,拿著書本在床上背,聲音斷斷續續,背兩句歇一會兒,后院最懶的驢子都沒她這么歇的。
阿梔忍不住想提醒她,“郡主,明日可就是入學考試了。”
床帳里的人痛苦的哼唧一聲,阿梔心里瞬間暢快很多。
呵,你也有被折磨的時候!
阿梔不管心里想什么,都沒表現在臉上,她站在床邊隔著帳子彎腰輕聲問,“郡主起來嗎,該吃早飯了。”
“我飽了,”朝慕在床上裹著被子扭動,“《女四書》的內容太多,我已經看飽了。”
知識就是食物,現在朝慕已經“撐”吐了。
阿梔,“……”
阿梔扯出微笑,拿出耐心哄她起來,“奴婢今天給郡主挽個新發髻,郡主起來試試好不好?”
朝慕這才從床帳里面露出一顆毛茸茸的腦袋,昂著臉看阿梔,杏眼清亮好奇,“什么樣的新發髻?”
到底是個愛美的小姑娘,怪不得不愿意跟辰玥穿同色系衣服~
就辰玥那張臉,誰跟她穿一樣的顏色誰“自取其辱”。
阿梔八風不動,微微笑,“郡主起來才知道。”
朝慕這才坐起來。阿梔見她起床,便將床帳掛起來,免得她再躺回去
等朝慕穿好外衣坐在梳妝臺前,阿梔才凈了手過來給她挽頭發,邊挽邊說齊管家的事情。
朝慕垂著濃密卷長的眼睫,手還搭在腿上攤開的書頁上,“阿梔覺得如何?”
“干兒子自然沒資格要求甚多,可若是親生的呢?”阿梔道:“要是志遠知道自己是齊管家的親生兒子,還會滿足于現在所擁有的一切嗎?”
答案自然是:不會。
人都是有貪念的,活不下去的時候只想著活著就好,可等活下來以后便想著過得更好。
要是干兒子,做牛做馬當個小廝無所謂,可要是他知道自己是齊管家的親生兒子,心里自然忍不住拿自己跟齊管家那三個兒子去比,越對比心中便會越不平衡。
憑什么他們都有莊子管理,每日等著坐收銀錢,而他卻要跑前跑后當個奴才呢?
就因為他是私生子嗎?可他做為私生他做錯了什么,要不是齊石磊有色心,他會出生嗎?他甚至還要覺得是齊管家虧錢他們娘倆甚多,應該多多補償他才對!
朝慕笑著抬頭看向銅鏡,鏡中阿梔也正好看過來,兩人視線對上,朝慕梨渦淺淺,“阿梔聰明。”
阿梔含蓄矜持地低頭,“全是郡主教得好。”
“既然都是齊石磊的兒子,怎么能不讓齊石磊的夫人知道呢。”朝慕手指點著《內訓》的“內”字,語調慢慢悠悠,“過兩日讓周氏來一趟,就說我想做新衣服了。”
她要是不回來,怎么能發現家里多了一口人呢。
阿梔垂眸應,“是。”
她將簪子簪在小郡主烏云般的發髻里,輕聲說,“志遠的身世那邊,翠翠會不小心透漏出去的。”
“嗯~可是阿梔,內院里的事情只能給齊管家添堵,沒辦法扳倒他。”朝慕很喜歡今天的發髻,兩只手摸了又摸。
頭上的烏發被阿梔的素手這么一挽就變成了兩個圈,像是兔子的耳朵一樣。
阿梔就知道,“奴婢會去莊子上查賬的。”
從小甜糕讓她看賬本的那一刻,阿梔就知道會有今天!
她是馬前卒,是小郡主放出去的試水石,只有她過去別人才會不當回事兒,才會露出馬腳。
齊管家有錢養外室就說明他對自己夫人周氏不夠坦誠,周氏或許會原諒他有私生子的事情,但絕對不能容忍齊管家自己偷吃油水。
像他們這樣的夫妻之間,比感情忠不忠誠更重要的是銀錢透不透明。
朝慕轉過身,昂臉看阿梔,笑容清清甜甜,“辛苦阿梔啦~”
心不苦,阿梔微微笑,她命苦。
就這樣黑心的小甜糕,阿梔怎么敢賣身給她,將來還不得累死。
“明日我考太學阿梔就不用去了,你帶人去最近的莊子上查賬,”朝慕想了想,“多帶幾個打手,莫要讓自己吃虧。”
阿梔,“是。”
一日過去,第二天清晨天剛亮,阿梔便讓人套了馬車帶著賬本外出查賬。
朝慕比她晚一個時辰出發。
入太學考試的地點就在太學院,朝慕帶著翠翠還有另外一個丫鬟前往。
翠翠本來以為今日陪小郡主考試的應該是阿梔,誰知對方抱著賬本說是去查賬了。
翠翠茫然,查賬?
查賬不都是當家主母干的活嗎?
別說,還真別說,翠翠覺得郡主跟阿梔兩個人,今日一個主外負責交際一個主內管人查賬,還真有點夫妻倆攜手的那個意思。
翠翠從沒出過齊府,猛地要去太學院還有些緊張,可另一個丫鬟比她還膽怯,所以只能由翠翠挑起這個擔子,安撫另一個丫鬟的同時把齊府丫鬟的臉面撐起來。
她雖沒見過什么大場面,但她見過自家從容不迫沉穩冷靜的大丫鬟,心里想著阿梔的樣子,便不自覺把手端起來腰背挺直了,冷著臉沉著眼,假裝自己阿梔上身。
朝慕看了她一眼,又看了一眼,隨后幽幽開口,“翠翠別這樣。”
翠翠心里忐忑起來,試探著問,“郡主,是奴婢學得不夠像嗎?”
朝慕挑起車簾低頭看她,蔫蔫的語氣,“不是,是太像了。”
翠翠,“?”
翠翠小圓眼疑惑:。v 。?
所以呢???
朝慕嚶嚶,“因為太像,看得我都開始想念阿梔了。”
翠翠,“……”
您就忍忍吧,今天沒有阿梔,只有翠翠。
翠翠代梔。
齊府的馬車從街邊經過,跟另一輛馬車堪堪擦肩而過。
齊府馬車剛過去,身后岔路處梁府的馬車駛過來。
梁佑安扇骨撩起車簾朝外看,挑眉笑了下,同馬車里的人說,“弘濟,你猜剛才經過的是誰的馬車?”
朝弘濟,當朝六皇子,寵妃儷貴妃的獨子。
朝弘濟坐在車里從兩人中間擺著的茶幾果盤中捏了個冬棗,聞言抬眸看過來,“誰?”
“你未來的六皇妃,齊家的福佳郡主。”風景看完,梁佑安收回扇子車簾落下。
“哦,福佳表妹啊?”朝弘濟笑了一下,“我倆的婚事不過是父皇多年前的一句口頭之言,當不當真還說不準呢。”
“那時大姑母剛去世,父皇憐惜福佳表妹,不過是隨口給個許諾免得她日后受欺負,”朝弘濟算了算時間,“她今日出門應該是去太學參加入學考試的。”
朝弘濟將棗往嘴里一拋,桃花眼泛起笑,“希望她能通過吧,好歹是郡主,要是進不去太學,皇家面子上也過不去。”
“她入學考試,你不去看看?”梁佑安扇面展開,頗為風流地扇了兩下,開口揶揄六皇子,“人家怎么說也是名義上的未婚妻子啊。”
朝弘濟拿棗砸他,“聽聞今日楚家小姐約你飲茶呢,你不也沒去?我倆跟你倆可不同,你們連日子都定了,我們這八字還沒一撇。”
提到楚清秋梁佑安就頭疼,臉一下子苦下來,“我又不喜歡她。”
他在府里被悶了好幾日,好不容易見著朝弘濟,忍不住朝他大吐苦水,“你是知道我的,我喜歡那種……浪一點的姑娘,楚清秋那個性子……枯井一樣。”
梁佑安也不好說得太難聽,“她從小跟我妹妹關系好,我這些年也一直拿她當親妹妹,誰知道兩家突然就這么結親了,根本沒人問過我的意見。”
他拍著大腿說,“你見過誰對自己親妹妹有感覺的,那不是禽獸嗎。”
奈何家里他說的不算,就算不滿也不能提出半分異議。
梁佑安呼呼扇著扇子,扇風很急,“我現在愁死了,一想到成親就頭疼,更別提喝茶了。我要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今日還怎么會借口跟你出來以此逃過楚清秋的邀約。”
跟楚清秋面對面喝茶,梁佑安想想都后背發毛。
正巧朝弘濟今日來找他,可算是如了梁佑安的心。他連忙以六皇子相邀為理由從府里跑了出來。
兩人今天是要去賞雪烤魚的,好不悠閑雅致自在快活。
朝弘濟問,“那楚家那邊你怎么說?總不能把人姑娘晾在那兒吧,拂了楚小姐的面子,楚大人那邊你家可能不太好交差。”
梁佑安扇風慢下來,捏了個冬棗咬一口,腿翹起來,“我哪里敢拂楚家面子!你不知我,我是山人自有妙計也~”
他的妙計就是讓妹妹梁佑蕓代替她去赴宴。
左右今日說得事情也跟婚事有關,讓梁佑蕓去比讓他去有用多了。
“虧得我有個妹妹啊。”梁佑安感慨,尤其是妹妹跟未來妻子的關系還特別好。
如此,就算他不去赴約,楚清秋看在梁佑蕓的面子上都不會說什么。
而此時楚府,梁佑蕓面帶柔和笑意,輕聲問引路的忍冬,“清秋今日當真是要請我哥哥喝茶?”
忍冬邊走路邊福禮回話,“稟梁小姐,我家小姐本來是要請梁公子喝茶的,可后來得知公子外出不能來,而是由小姐您代替后,我家小姐就改了主意。”
梁佑蕓捏著指尖,心里莫名有股異樣的預感,“改成什么?”
忍冬微微笑,“改成試婚服,說是讓梁小姐幫忙給點意見。”
而且試的還是婚服里的,里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