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蠱人
夜晚降臨朔平城。夜市千燈照碧云,高樓紅袖客紛紛。與寂靜無聲的草原不同,夜色里朔平城人流如織,居然比白日還要熱鬧幾分。
“他們都不回家嗎?”旭烈格爾默默觀察著周圍的一切。
“瓊室分崩離析,夏、粱亂中崛起。如今兩國井水不犯河水,大夏皇帝開明,下令取消了宵禁,才會有這車如流水馬如龍的盛世之景。”
旭烈格爾聽著遠處討價還價的聲音,看著不夜之城的繁華,想起自己困在漆黑草原的部族們,此刻他內心有了不小的觸動。
“這就是大夏的夜晚,比草原的白日還要璀璨……”他將眼前的一幕幕都牢牢記住,并在心里發誓總有一天也要讓自己的族人過上這樣富饒的好日子。
“放心吧,總有一天會實現的。”
旭烈格爾側過臉,林昭昭并沒有看他,方才的話像是隨口一說,卻更像是看穿了他的所思所想。
“跟著我,委屈你了。”旭烈格爾收回目光。
這句話他悶在心里許久,從中午在酒肆的時候,就像塊石頭壓在胸口上。
更精致的佳肴,穿不完的綢緞,還有吃不完的果子……如果洛初當初沒有嫁給他,興許日子會過得更加愜意快樂。
“可不委屈嘛?你想怎么補足我?”林昭昭挑了下眉問。
“……”旭烈格爾一時回答不上。他也不知該怎么彌補,因為在他的心里,自己的所有都可與身邊之人分享,實在想不出還有什么可以拿出來補償了。
“這樣吧,你允我一個承諾,這事我就不和你計較了。”林昭昭眼睛一轉,計上心來。
“一個承諾?”旭烈格爾不解。
“沒錯,一個承諾。”林昭昭看著旭烈格爾緩緩說,“一個你必須遵從的承諾,只要我開口,無論何時,無論何地,無論你愿意與否,都要答應我的承諾。”
“好。”
“你這就答應了?不再考慮考慮。”
“嗯,我答應了。”
林昭昭內心詫異極了。
這樣荒唐的要求旭烈格爾眼睛都不眨一下就答應了。
這男人居然已經對他到了有求必應的地步了嗎?
俗話說,君子一諾千金。那未來草原之主的承諾又該值多少金呢?林昭昭知曉旭烈格爾是怎樣的人,和那些心思深遠多變的人不同,這個男人幾乎不會隨便允諾別人。
因為他能真正做到“言必行,行必果”。
一個承諾或許很小,但也可以很大。
毫不夸張的說,林昭昭可以用這個承諾讓這個錚錚鐵骨的草原漢子匍匐在自己腳邊,也可以用這個承諾讓這個不可一世的草原煞神將血狄首領的位置拱手相讓……聽起來或許像句戲言,但林昭昭知道旭烈格爾是真的會言出必踐的。
為什么?為什么會這么信任他?
這一世他們在一起的時間明明還沒有多久,甚至連一年半載的時光都沒有。
林昭昭眼神暗了暗,意識到旭烈格爾已經將赤誠之心送到了自己手里后,他又開始為自己的隱瞞而愧疚不安。
等到生辰那會兒是不是太晚了。如果真等那個時候,他再將一切說出來,旭烈格爾會不會覺得他是在故意欺瞞?
林昭昭心里糾結。這一世他到底是該順其自然,還是該主動坦誠相告?
“瞧,那兒兔兒爺……”不知道是誰在人流里冒出這么一句,林昭昭驚得后背一緊,像是被什么狠狠咬了一口,從男人手里猛地掙脫出來。
“怎么了?”旭烈格爾回頭,發現林昭昭臉色發白,東張西望,額頭還出了些虛汗。
直到瞧見遠處街頭昏暗的角落里,有兩個身著妖冶的白面小倌在和人勾勾搭搭,林昭昭才醒悟過來,原來那一句“兔爺兒”不是在議論自己。
“沒、沒什么。”林昭昭故作鎮定,手卻不由蜷縮進了衣袖里,不敢同身邊的人牽在一起了。
看了眼自己空空蕩蕩的手,旭烈格爾沒有說什么。
兩人走回到驛站,達日巴特早就將東西都采買回來了。
“這大夏的裙子真是漂亮,那花式多的真是讓人眼花繚亂啊!要是我家那女人過來,肯定是要賴在那鋪子里不愿走了。”達日巴特正在向其他人炫耀自己精精挑細選的禮物,“你們是不知道。前日還同我吵嘴,等我這次回去,將這兩條衣裙拿出來,她肯定被我哄得服服帖帖的。”
林昭昭聽著,也是被這草原漢子幽默逗得笑了笑,然后便先一步上樓休憩了。
旭烈格爾目送著林昭昭上樓,直到人走得都沒影了,他還在望著林昭昭離去的方向。
“夫人似乎有些不高興啊。”這一幕被達日巴特看在了眼里。
旭烈格爾看向達日巴特,像是在問他為何會這么說。
“我家那個生悶氣的時候,也是這么一幅模樣,就好像是我那羊屁股上沾著的羊屎,碰了臟手,看了臟眼。”
旭烈格爾臉色立刻黑了下來。
“呃,我不是說首領您是羊屎的意思啊!”達日巴特搓了搓手,趕緊解釋,“我是說,您是不是惹我們的女主人生氣了?”
“……”旭烈格爾搖了搖頭,他感覺今日兩人相處得很是和睦,洛初都愿意和他牽著手走了。
“今日出門您有給夫人買東西嗎?”達日巴特問。
“沒有。”
“那你們今日都干了些什么?又是誰花的銀兩?”達日巴特又問。
旭烈格爾:“吃飯,走路。”
“就這些事?飯錢不會也是夫人付的?”
“怎么了?”
“難怪夫人會生氣啊!”達日巴特以一副過來人的模樣,拍了拍旭烈格爾的肩膀,“首領,您還太年輕,沒見過什么女人,所以您完全不明白女人的心里在想什么。”
“你明白?”
“當然。”達日巴特拍著胸脯說,“明日一早您隨我出去一趟,我保證幫您將夫人哄得心花怒發,喜笑顏開。”
對于達日巴特的說辭,旭烈格爾是有些懷疑的,但一想到洛初笑起來的模樣,他還是忍不住選擇相信了達日巴特的話。
于是,等到第二天林昭昭醒來后,發現自己的門口堆滿了東西。
“咳咳咳,這都是什么啊?真是嗆人。”林昭昭怔住了,將門口的包裹一一解開,發現里面全是女兒家用的玩意。
各式各樣的脂粉盒,白色的妝粉、黑色的黛粉、紅色的胭脂,還有貼在額頭上的各式花鈿。
“這些都誰放的?”
“似乎是首領。”蘇合說。
“這蠻子要干什么?”林昭昭掃向墻角,發現邊上居然還用紅綢裹著一把器具,“那又是個什么玩意?”
蘇合掀開紅綢看了眼:“少爺,是一把琵琶,好像還是紫檀木的呢。”
“琵琶?大早上的這是唱哪一出?”林昭昭輕蹙眉頭,被弄得一頭霧水。
“少爺這琵琶上還刻了字!”蘇合低下頭,湊近了去分辨那字跡,“楚楚……若仙,心甚悅之。”
聽到蘇合嘴里念叨出來的句子,林昭昭臉色肉眼可見就黑了下來。
“少爺,首領他這是何意啊?”蘇合做賊心虛,“又是送脂粉,又是送釵裙,還送了這……琵琶……首領不會是發現什么了吧!”
林昭昭捏著琴頸,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蘇合。”
“少爺?”
林昭昭將身上的銀兩都給了蘇合:“你替我出門辦件事……”
午飯是在驛館里用的。等所有人酒足飯飽后,旭烈格爾他們也打算啟程回烏拉草原了。
這頓飯吃得有些寡淡,林昭昭全程默不作聲,筷子也沒動幾下,就拿著行囊坐進輜車里了。
“達日巴特,你的保證沒有用啊。”昨日聽見商討的人小聲問,“夫人也沒有笑啊!”
感受到自家首領投來的深沉目光,達日巴想要解釋:“首領夫人是大家閨秀,舉止端莊有禮,興許是私下已經笑過了,哈哈……”
被旭烈格爾一直望著,達日巴特只能尷尬地止住了臉上的笑容。
輜車駛出了城門。
“達日巴特,首領的臉色越來越差了,這可怎么辦啊?”
“你別問我啊!這種事我也幫不忙啊!”
“你不是說自己最懂女人心嗎!”
“我們首領的夫人她也不是一般的女人啊!而且首領都弄不明白,我怎么能弄得明白呢!”
夕陽西下,幾日的行程不知不覺就要結束了。
“今天就在這兒湊合一晚,明天就能回營地了。”眾人燒火的燒火,叉魚的叉魚,拿出從朔平城帶來的干糧,打算吃飽肚子后就休憩,明天好早些趕路。
旭烈格爾看向不遠處的輜車,車里的人幾乎沒有露過臉,而他也有好幾日沒同林昭昭說上話了。
這是為什么?
他又做錯什么了?旭烈格爾低頭,看著自己的手,出了會兒神。腦海里又想起兩人在黑夜里執手相伴的時候。
他都快忘了洛初的手抓著是什么樣的感覺了。
好像是涼涼的,光滑的,還很柔軟。
旭烈格爾正在回味著,忽然聞見一股很熟悉的香氣。他猛然回神,竟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經登上了輜車,手也將車簾掀到了一半。
車里的人似乎也是被他唐突的行徑給嚇到了,愣愣地坐在柔軟的褥子上。
快到就寢的時候,林昭昭正打算褪去外衣。這幾日車馬勞頓,草原上沒有官道,路上十分顛簸。
他腰酸背痛得厲害,走幾步還腿脹頭昏。
因為不想麻煩旁人,林昭昭就自己忍著,窩在這小小的車廂里,每日趁著車停歇息的時候,才給自己抹些清涼的藥油,緩解下身子的不適。
怕被人發現自己是個男人,林昭昭脫衣上藥的時候也十分小心,每次都會讓蘇合在車外守著。
然而連續幾日見沒人來找過他,林昭昭就有些松懈了,恰巧今晚蘇合肚子不太舒服,他便想著自己悄悄弄了。
誰想就今晚這一次疏忽,竟然給了男人可趁之機,毫無征兆地掀開了他的車簾。
當發現男人在看自己的時候,林昭昭頭腦空白一片,身體僵得不敢動作。
一切都發生的太意外了。
此時他的上衣已經脫落到了腿邊,光潔的皮膚在晦暗的月光下半隱半現。
旭烈格爾也怔住了,如此活色春香的一幕刺激著他本就不平靜的心,氣息很快就躁動起來。
“還不出去!你想看到什么時候!”林昭昭喉頭動了動,輕呵道。
原本想要靠近的男人沒有說話,盯著車里的人影好一會兒,心里顯然是在掙扎。
林昭昭緊張地闔上了眼睛,好在最后男人還是壓下了欲望,放下了簾子,無聲無息退出了車廂。
林昭昭低下頭,也來不及抹藥,趕緊將衣服穿上。他雙手捏著衣襟,難以抑制地顫抖著。
天色這么暗,他還是背著身子,那蠻子木楞得很,沒見過什么女人,肯定是不會發現出什么異樣的。
林昭昭在心里不斷勸慰著自己,告訴自己千萬別自亂陣腳。
“……你還在嗎?”勉強平復住內心,林昭昭試著開口。
顯然人還是在的。
林昭昭知道旭烈格爾就隔著一道簾子,坐在車轅邊上。他能聽到男人一下一下沉重的呼吸聲。
“洛初。”那人在喚他。
“干、干什么?”
“我想要了你。”
男人的聲音讓本就狹小的車廂變得更加躁動旖旎。
“……”林昭昭用力咽了下口水,他很想破開大罵,但話到嘴邊也說不出口。
將心比心。
林昭昭自己也是個男人,旭烈格爾能為他隱忍這個地步,著實是很不容易了。
畢竟都這個年紀了,好不容易才娶到個女人,娶到后發現還是個男人。男人也就算了,還不給人碰……這種事設身處地想想堂堂草原霸主真的還挺可憐的。
“你……真的不能再忍一忍嗎?”林昭昭沒了底氣,語氣也軟了,“我們不是說好了嘛,等到你生辰的時候……”
“我出生的時候正是山丹花盛開的時候。”旭烈格爾沉默了片刻,緩緩吐出一口氣,“至少還有半年之久……”
“半年…好像是有些太久了。”這話說得讓林昭昭很不好意思,“可是現在還不行,你就不能想些其他的事嘛!”
“想什么事?”
“例如看看書什么的。”林昭昭聲音越說越小,“你讓自己想想別的事,慢慢就好了。”
“……”旭烈格爾的手緊捏著簾子,林昭昭在里面說什么他已經聽不進耳朵里了。他現在腦子里只想沖進車廂里,將里面人狠狠壓在身下。
“要不我給你彈支曲子吧。”林昭昭瞥見了那把裹著紅綢的琵琶,心里忽然有了想法,“高山流水,陽春白雪,興許你聽了心就平靜了。”
這可真是個絕妙的主意!弄點其他動靜出來,至少比現在兩人隔簾相坐干聊天要強!
林昭昭解開紅色的裹布,當瞧見了那五根琴弦時候,整個人又變得呆呆的。
雖然他嫡姐林楚楚有著“一曲琵琶動京城”的美譽,但他林昭昭對吹拉彈唱是真的一竅不通。
林昭昭頭皮發麻,心想自己話都說出口了,已經沒有退路了。反正車外面的蠻子肯定是不懂品鑒的,他隨便撥弄幾下,說不定就輕松糊弄過去了。
心里拿定了主意,林昭昭的手毅然決然落在了那幾根琴弦上。
守夜的兩個血狄人停下巡邏的腳步,茫然對視了一眼。
草原人耳朵靈敏,貼著地面就能聽出幾里外的兵馬車動。
林昭昭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的琵琶首秀還會傳到其他人的耳朵里。
“這是什么動靜?”
“不知道啊,感覺有針在刺我的耳朵。”
“……好像是魔鬼在敲鐘的聲音。”說完兩人皆是一頭冷汗,連忙雙手合十向默念著禱文,向乞求長圣天的庇護。
他腿上橫放的這個真的是琵琶嗎?為什么彈出來的動靜會和他在宴會上聽到的能相差這么多?
硬著頭皮彈了一小段無法稱為旋律的調子后,林昭昭堅持不下去了,心里后悔無比。
“這是什么曲子?”車外傳來男人的聲音。
“呃,隨手一彈。”
“洛初的琵琶彈得甚是好聽……”旭烈格爾露出一絲苦笑,“這就是高山流水嗎?”
“啊?”林昭昭愣住了。
“這曲子讓我想到了冬天諾爾河冰冷的河水,手伸進去一會兒就沒有了感覺……”旭烈格爾的聲音似乎真的冷靜了許多,“我們的洞房花燭夜,你那一次推開了我,我就走到了諾爾河里,冰涼的河水可以讓我清醒,沒有淪為被欲望驅使的野獸。”
“怪不得那晚你瞧著濕漉漉的,我還以為你半夜沐浴去了。”林昭昭頓了頓,小心問,“所以你現在清醒了?”
真沒想到自己隨手一曲居然還能起到如此神效……旭烈格爾沒出聲,林昭昭心里倒是有點過意不去。
一次又一次被拒絕,哪個男人面子上能掛得住呢?林昭昭想掀開車簾,好言安撫旭烈格爾兩句。
然而還未等林昭昭探出身子,他的手就被簾子那邊的人緊緊攥在了手心里。
旭烈格爾的手一如既往的熱,熱得林昭昭有些發怵,想將手縮回來。
可惜,兔子的后頸已經被惡狼叼在嘴里了。
太遲了。
他被抓住了,跑不掉了。
“洛初,幫幫我。”男人聲音低啞,卻意外蠱人。
林昭昭聽愣住了,甚至忘記了去拒絕。他木然地靠在車壁上,感受著男人牽著他的手,在半推半就間,去了別的地方。
之后不知道過去了多久,無形的火在林昭昭的臉上不斷燒著,一縷縷外露,一下下涌動。即使隔著車簾,看不見彼此的臉,他還能聽見男人喉嚨里發出的悶響。
林昭昭只能闔上眼,將身體倚向一邊,直到自己手上骯臟不堪,才算是解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