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千載相逢猶旦暮(二)
天寒玄玉棺在天懸峰的洞府內待了多久, 天懸峰上就寸草不生了多久。
眼見著無論怎么精心栽培細心呵護,天懸峰上都以不可阻擋之勢日漸禿頂,乾門內,專司職料理花草靈植的輪值弟子們終于坐不住了。
畢竟是師叔祖的地盤, 弟子們都不敢造次冒言, 只能將總管宗門靈植之事的宗內長老請了出來——
好巧不巧,冤家路窄, 正是當年便與云搖有些齟齬不和的昔日長老閣首座, 褚天辰。
自那日浮玉宮攻破乾門之后, 褚天辰為護宗門乃至慕寒淵重傷垂死,休養了數月才救回來。
可惜功不抵過, 他與浮玉宮交往深切、引狼入室,亦是難辯之辭, 于是在慕九天回到山門之后, 便同他麾下其他長老弟子一并, 被從長老閣的首座之席上絀落下來。
慕寒淵的存在痕跡雖然被天道抹除了, 但他所在的因果之線卻無法消除,只是由旁人旁事替代了。
于是,如今,褚天辰還是正在宗門內,領這個看照靈植藥草的閑差。
云搖對他的遭遇有些微妙的感懷和同情。
不過這點同情并沒有堅持過他們再次見面的第一炷香——
“天懸峰是歸乾門所有, 不是小師叔祖你一人的,”褚天辰依然是那張冷漠老臉,幾年不見更加討人厭地瞥著她,“勸你速速將洞府內為禍山門的妖邪之物交出來, 免得禍及宗門。”
“妖邪之物?”
云搖靠在洞府門前,懶洋洋地抱著劍, “怎么,褚長老不認識的,便是妖邪之物?”
“一夜之間就能冰封整座山峰,前幾日甚至還引得山門上空天雷暗動,持續一月方休——這難道不是妖邪之物?”
褚天辰給她一個“我聽你狡辯”的冷臉。
今日慕寒淵起色大好,云搖心情也好。
她朝褚天辰耐心地眨了下眼:“修者修行,本就是逆天地萬物歸散之道,褚長老若這么怕天打雷劈,還修什么行呢?”
“小師叔祖伶牙俐齒,褚某在辯詞上確不是你的對手,”褚天辰冷聲,看向她身后黑黢黢的洞府內,“但是不是妖邪之物,一探便知——小師叔祖若是問心無愧,那何必攔在洞府外?”
見褚天辰有上前的征兆,云搖輕瞇起眼,往洞府正中一攔:“我的天懸峰,還輪不到小輩撒野。”
“師叔祖!國有國法,門有門規!這乾門不是你的一言堂!”褚天辰終于動了怒色,“無論洞府內有什么,我今日都要進去看看。若無妖邪之物,褚某自去戒律堂領罰便是!”
“……”
這褚天辰可是倔驢轉世。
云搖腹誹。
不攔不行。
可若是要強攔,褚天辰身后那么多跟來的或是本就在的弟子眼巴巴地看著呢,她身為乾門小師叔祖,散漫憊懶些還沒什么,但若帶頭仗勢欺人,未免也太傷教化……
云搖正遲疑著。
“轟隆。”
身后忽傳來洞府石門洞開的聲響。
“——”
洞府外的劍拔弩張與悄然議論,頃刻化作冰封似的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齊刷刷地望向了洞府門內。
山風浮掠,將那人身后的燭火修剪。
一道松形鶴骨的清癯身影,如一寸霜雪或者月色,從那片濯然的昏昧中緩步踏出。
日光徐徐剝落他身上的翳影,顯出真容來。
那人生得一張清疏而又艷絕的臉,神色猶帶幾分似病中的倦懶,肩上披著件紋繡了金線的玄黑鶴氅,襯得他露出裘領外的那截脖頸與下頜,愈發冷玉似的白。
而最叫眾人驚艷的,還是那雙如清月覆蒼雪的眼。
像時間都在他眸底亙古留駐。
云搖最先回神,蹙眉走過去:“你怎么出來了?”想起什么,她下意識側身,攔了慕寒淵眼前的幢幢人影,“你先回洞府休息,這里我來處理就好。”
“我身體已經無礙了,”慕寒淵抬眸,目光越過云搖,對上了她身后不遠處目光警惕提防的褚天辰,他微微頷首,“褚長老。”
褚天辰噎了下:“你,你怎么知道我?”
……完了。
還是沒攔住。
云搖心底扶額,幾乎有些不忍心去看慕寒淵的神色——想也知道,前后不過幾年,就被整個乾元界忘得干干凈凈,從前仰慕他親近他的人全都當他陌生,換了誰都受不了這打擊。
然而還未等云搖想好托詞,就聽身前那人溫聲啟唇,音色如玉石落泉:
“云搖與我提過,二位相交莫逆,褚長老亦是乾門棟梁砥柱。”
褚天辰:“……?”
云搖:“?”
不止他們二人被這一句“相交莫逆”砸得愣神,就連后面的一眾乾門弟子們也像被驚雷劈了。
不過這一劈,總算叫他們從驚艷中醒回來。
“這,這位莫非是宗門內藏著的太上長老?”
“不可能吧,各宗的太上長老都是老頭子,哪有長得這般年輕貌美——啊不,這般容姿天人,風華絕代的?”
“事出反常必有妖,依我看,生得這般絕色,必然不是本相,很可能是幻化的山精野怪啊!”
“莫非,是只千年道行的狐貍精?”
“你們別胡說,什么精怪能瞞得過咱們小師叔祖的法眼?”
“萬一小師叔祖是被美色所惑……”
弟子們壓低的議論細密地被山風拂過耳畔,云搖顧不得驚訝慕寒淵為什么會對眾人都認不出他的反應如此淡然,她輕咳了聲,轉過身。
“沒錯,是我說與他的,我自出關以來,與褚長老也算……嗯,交情頗深。”
雖然都是交惡。
云搖壓下腹誹,無辜地對上褚天辰復雜的眼神,“難道褚長老是不愿聽我這樣稱道?”
褚天辰梗了許久,像是咽下句噎死人的話,表情又復雜又難言地做了個禮:“小師叔祖胸懷寬廣,褚某自愧不如。”
云搖:“……”
云搖往后仰了仰身,小聲與慕寒淵咕噥:“他這是夸我呢,還是損我呢?”
慕寒淵淡淡莞爾,輕托住她薄肩:“弟子們正看著,小師叔祖端莊些。”
“…嘖。”
云搖正回身去。莫名地,明明比這親密上千倍萬倍的事情都做過,但只叫慕寒淵在身后這樣一托,那里的皮膚就像是要灼起來了似的。
她壓下將要翻涌上面頰氣血,假裝無事:“褚長老在宗內修為也是名列前五,依你看,我身后這位是狐貍……咳,是山精野怪,或者什么妖邪之物嗎?”
這句云搖刻意揚聲,叫后面弟子們都聽得到。
而眾人豎起耳朵睜大了眼睛的落處,褚天辰正身,微微皺眉,第不知多少次以神識掃過那道清癯身影。
答案仍是同一個。
此人身上莫說妖氣,就連他將自己的靈力神識落上去,都覺著像是在玷污什么不染塵俗的先天靈體。
褚天辰自詡活了數百年,什么樣的仙才鬼才都見過了,但這般毫無修為、更無半點靈力,卻叫他如臨淵海的存在,實在是奇異至極。
“此人并非精怪妖邪,”褚天辰回身掃過弟子們,“不許妄議。”
弟子們連忙避開,目光四散去。
褚天辰轉回,見云搖就要牽著慕寒淵往洞府里回了,他連忙上前了步:“等等。”
“等什么?”云搖耐心即將告罄,“要不褚長老再進我洞府查驗一番,看看我是不是還藏了第三個——唔。”
云搖話未說完,就被牽著的手輕捏了下掌心軟肉。
她無辜回眸。
慕寒淵正低了睫羽,似溫似涼地笑睨著她:“師尊還想藏什么第三個?”
云搖:“……”
有些人回來以后,這醋性也長進得了不得。
“小師叔祖不必誤會,我只是對你身旁這位有些事想問,”褚天辰向來愛給宗門攬才,這會不惜腆著老臉對云搖放軟話,“這位可曾踏上修行之路?若沒有……”
“若沒有,也輪不到褚長老你。”
云搖笑瞇瞇地給了對方致命一擊。
“我還站著呢。”
褚天辰嘴角抽了下:“小師叔祖雖然個人仙才了得,但未必精通教化之道,不如還是我等為師叔祖代勞——”
不等他說話,云搖牽上慕寒淵,扭頭就往洞府里回:“走走走,別理他,竟然敢來挖我的墻角。”
“小師叔祖!”
褚天辰急聲。
“轟隆。”
洞府石門被逃進去的云搖隨手一揮,再次關上。
如今嫌疑已除,沒理由再踏師長洞府,褚天辰不敢逾矩,只能腆著老臉眼巴巴在即將合上的洞府石門前著急:
“小師叔祖,教徒弟勞心傷神——”
“小師叔祖,弟子修行之初,打好根基很重要!”
“砰!”
洞府門在兩人身后徹底關合。
褚天辰最后一句撕心裂肺的傳音還蕩了進來:“莫誤棟梁啊小師叔祖!!”
回音盤旋在洞府內。
云搖:“…………”
偏偏她這邊回眸,就見慕寒淵正微微勾笑地望著她。
云搖憋氣:“作為師父,我有這么誤人子弟、不值得信任嗎?”
慕寒淵略作思索。
云搖磨牙:“你竟然真的在想了。”
終究是被她逗得忍俊不禁,慕寒淵輕勾低了她手腕,俯身輕吻了下她眉心。
“不會,我最信任師尊。”
云搖被他親得臉頰微灼,抬手摸了摸他吻過的地方,嘀咕:“…從結果來看,我確實不適合當師父。”
“適合,”慕寒淵低聲含笑地哄她,“最適合只當我一人的師尊。”
“……”
云搖覺著再這樣下去,調動再多靈力也壓不下翻涌向臉頰的氣血了,她迅速轉開了話題:“你好像一點都不意外,他們不記得你這件事?”
“嗯,天道說過。”
“什么?”
云搖怔然抬眸。
“千日天道之罰結束,將我投入幽冥無間前,它便說過,世人關于我的一切記憶,世上我所留下的所有痕跡,全都會被抹去。就像從未存在過。這才是對我悖逆天道、違抗宿命的最大懲戒。”
“……”
盡管慕寒淵說得平靜,但云搖只是聽著,都覺得心口緊促到難以呼吸。
她下意識握緊了他的手:“你那時候,是不是很……”
“不是。”
慕寒淵輕聲截住了她的話音。
云搖眼尾泛紅地抬眸,微惱:“我沒問完你就否認。”
“我猜得到,但都不是,”慕寒淵低垂下頸,執起她的手,十指相扣著輕落下吻,“我不曾絕望,也不覺著孤獨,更未后悔遇見師尊、經歷一切。”
云搖眼眶愈發潮熱:“可你那時候連五感都沒有,若是世人真的將你忘盡……”
“雖然五感盡喪,但我每一日都可以思念師尊,可以回想我們曾度過的每個時刻……對我來說,我們從未分離過。”
慕寒淵抬眸,望著她笑了。
“而且我知道,即便世人都忘了我,你也一定會記得。”
“幽冥無間,碧落黃泉,你還是來尋我了,不是么。”
“……”
云搖心旌動搖,思潮難攔。
數日的壓制一時疏漏,她由他執手的腕上,從衣袖下忽覆上了一層薄薄的霜色。
慕寒淵自眼尾瞥見,笑意沉凝。
云搖一下子回神,慌忙從他手中拽脫了手腕,回身想藏起來:“下個月宗門內還有年典,你陪我一同出……”
話未說完。
云搖手腕被從身后握住,拉回身來。
后腰被那人一抵,她就撞進慕寒淵懷里,還被迫仰起臉,面對面迎他的審視。
“這是什么?”
云搖緩緩眨了下眼:“嗯……我最近在研究的新術法?”
“云搖。”
“……”
關于被慕寒淵一拋下師尊名號直呼她就有點慫這件事,云搖一直覺著莫名且無解。
但這種關頭,只能裝“死”。
于是云搖假裝沒聽到,拖著人往榻上去:“我突然有點困了,一定是昨夜沒休息好,不如我們先睡一會,再起來為你調息療傷——”
“天寒玄玉的原因,是么。”
“……”
云搖停住。
一兩息后,她嘆氣回身:“當日去九重天闕弄這具能保你生息不散的玄玉棺槨,確實費了些精力,留下了一點點寒疾。但它不傷圣體,最多發作起來有些不舒……唔?”
沒說完的話被一個吻堵了回去。
云搖怔然地睜大了眼。
不止因為這個吻深而傾力地讓她驚訝,更因為近在咫尺,慕寒淵低垂的睫羽間染得濕潮的痕跡。
逃到那一吻間隙,云搖忍不住躲著逗他:“你竟感動得快要哭了嗎,慕寒淵?”
“云、搖。”
慕寒淵難得生惱,將她手腕攥得緊緊的,眼尾也靡開緋紅。
“若非重傷,妨及根本,圣體仙骨哪來寒暑?受萬分痛楚,也只笑談一分,我知你從來如此。”
云搖被他那慟楚的眼神弄得微怔。
須臾后,她笑起來,抬手攬住了他的肩頸,自己墊腳勾上去,親了親他下頜。
“好,我錯了,不該瞞你。”
慕寒淵心疼得厲害,也就氣得厲害,可又不忍將主動獻吻的云搖推開。
于是明明氣著,他還生怕她累到似的,替她托住了腰身。
“今后任何事,都不許再瞞我。”
“嗯,我答應你。”
云搖察覺慕寒淵神色間還有幾分沉郁之色,干脆得寸進尺,她笑著將人向后壓在了軟藤椅上。
她單膝輕抵,俯近:“其實,我有個辦法,能讓你償我這寒疾之傷。”
“什么辦法?”
“這樣。”
云搖抬手,一撥慕寒淵頸前裘領。
凡俗不染的鶴氅就從他肩后墜在了地上。
而她欺身而上——
“那寒淵尊,就從今日起,千年萬載,夜夜為我暖榻暖身,相伴不離,如何?”
白玉蓮花冠的簪子被拔掉,拋開。
雪色長發在燭火間流瀉而下。
如一輪明月,墜紅塵里。
慕寒淵托起了俯下身來吻他的云搖,溫柔而克制地握住她后腰。
“好。”
“千年萬載,永不相離。”——
《卷五:三界終局》,完。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