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絲并不是在與魏泱慪氣,她知曉自己在魏泱跟前排不上名號,也實在沒有資格恃寵而驕,所以此刻面容里的懨懨之色乃是發自肺腑。
哪怕是遭受過、歷經過這么多的嗤笑與欺.辱,傾絲依舊無法對此泰然處之,爹爹和娘親生前將她寵成了掌上明珠,不曾想今時今日的她卻要在乾國公府里寄人籬下、飽受冷眼與譏諷。
若爹娘在天有靈,必定會疼惜得連連落淚吧。
魏泱染著譏誚的笑聲剛剛響起,正當那說不清道不明的喜悅漫上心頭時,他肆意而起,意圖將博古架上擺著的那一屜寶玉盡數贈予傾絲時,翹頭案前立著的傾絲卻已朝他盈盈一禮,瞧著是要作勢離去的模樣。
變故陡生,沉浸在喜悅里的魏泱根本不知曉傾絲突然離去的原因。
況且傾絲也不是個多么能掩藏面容神色的女子,她歡喜時那雙水汪汪的杏眸會如朝霞綻放般流溢生姿,端著矜持瞧人時盈盈怯怯的體態又像極了暮春里的一朵嬌花,如今顰著柳眉的傷怮模樣里又藏著些令人心悸的脆弱。
仿佛她是冬日里渡到初春的一片薄淡的雪花,暖融融的春光一拂,便要徹底消弭個干凈了。
“魏世子若真不喜歡這扇套,便扔了吧。”傾絲到底是還存有幾分少女的嬌憨之氣,雖然心中早有準備,可真被魏泱這么奚落一場,不免露出幾分小女兒的氣性來。
若魏泱是個情場老手,或是深諳女子心思之人,此刻必然能從傾絲眉目含怒的面色里瞧見幾分端倪,或許賠笑勸哄一番,又或是將自己心內極喜歡這扇套的真心話說出口,便能引得傾絲回轉心意。
偏偏他性子陰晴不定,又從不曾將心思放在男女情.愛之事上,往日里也只有旁人捧著他、順著他的時候,甚少有人敢在他面前擺臉子。
所以哪怕此刻魏泱心里千萬個不愿讓傾絲離去,他卻也只是緊繃著俊白的面色,慍怒著一言不發。
傾絲說完這話之后,便悄然地退出了書房。等走到空曠開闊的廊道上時,嗅到了那點清雅沁人的花香,心緒陡然開朗松快了幾分。
她到底還是害怕這權勢威重的魏泱,況且像他這樣眼高于頂的王孫公子,也的確太難討好了一些。
最關鍵的是,他雖出身好、樣貌家,前途一片坦蕩,可傾絲卻半點也不喜歡這樣高高在上的男子。
此時搬了個小杌子坐在廊道上來回眺望庭院內景色的絳玉也發現了傾絲的存在,她瞪圓了眸子,一臉驚訝地問:“林姑娘怎么出來了?”
他家爺左盼右盼才盼來了傾絲姑娘,怎么只說了這么幾句話就將人家放出了書房?
傾絲雖在魏泱這兒碰了壁,可卻不會將心內的郁澀發泄到無辜的絳玉身上去,況且絳玉幾次三番地對她施以援手,傾絲闔該好好謝謝她才是。
“絳玉姐姐,我就先回月華閣了!眱A絲朝她笑笑,已是在竭力掩飾面容里的尷尬。
她這話說的語焉不詳,絳玉約莫猜測出是她與魏泱之間鬧了什么不愉快,又見書房里的魏泱沒有要出來阻攔她的意思,當下也只能嘆了口氣,道:“那奴婢送一送您!
絳玉甚至還在路過書房的窗牖時特意揚高了些聲量,以此來給魏泱一個提醒。只可惜書房內的魏泱根本沒有半點要動作的意思,只是冷著臉目睹著傾絲的離去。
這時,耳房里的冬兒和珠綺俱都小跑著跟上了傾絲的腳步。
斜風狂舞亂做,吹得庭院里的青玉樹枝椏窸窣作響。絳玉在青石臺階上立了許久,等耳邊響起一陣瓷瓶被砸碎的清脆聲響后,她才回過了神。
聲響是從書房里傳出來的,絳玉甚至都不用走進書房去瞧里頭的景象,便知曉此時的魏泱必然是在拿那無辜的瓷瓶來發泄心中的怒火。
她家爺自出生至今皆是順風順水,除了當初胡御史那一遭事外,便是在傾絲姑娘這兒碰了壁。
魏泱盛怒時,連絳玉也不敢貿然進屋。
約莫等了一刻鐘后,絳玉才敢走進書房去瞧魏泱的情狀,正逢刁嬤嬤來給魏泱送些吃食糕點,一見絳玉慘白的臉色便追問她發生了何事。
絳玉只得把方才傾絲來訪,又匆匆離去,之后爺發了一通邪火的事統統說了出口。
刁嬤嬤立時冷著臉把手里的食盒遞給了絳玉,半晌只道:“公主的意思是,爺若瞧上了那林氏女的美貌,想怎么任性都由他去,只是萬萬不能對個身份如此卑微的女子動情。”
魏國公世子夫人一位必定要由個身份貴重、人品端莊的貴女擔任才是,像林傾絲這樣出身的貌美女子,至多只能做魏泱的妾而已。
“奴婢明白!苯{玉答道。
刁嬤嬤見她如此柔順,話語也和緩了不少,只道:“下回不必給那位林氏女通傳,也別讓她總是在爺跟前晃眼!
“是!
說罷,刁嬤嬤便走進了書房。
她一進屋便瞧見了翹頭案旁一地狼藉的瓷瓶碎片,而立在碎片中央的魏泱卻是持著一雙冰冷刺骨的寒眸,忍著洶涌的怒問她:“嬤嬤來做什么?”
刁嬤嬤還算了解魏泱的脾性,當下便拿捏著他的七寸開口道:“爺忘了,今日是胡御史的忌日,老奴才去普濟寺的后山瞧了胡夫人!
這話一出,方才還怒意凜凜的魏泱如同被人抽去了脊骨般塌了下來,人瞧著也萎靡頹喪了幾分,胸膛里凌然的怒意也只剩滿心的歉疚。
“勞煩嬤嬤了!蔽恒筱躲兜亻_口道。男女有別,胡夫人與胡小姐歷經如此艱難的變故,能僥幸留下一條命來已是傅國公與英瑰公主在背后使了大力的緣故。
這些年魏泱因胡御史的死郁郁難平,又將手邊大半的銀子花在了胡御史的女眷身上,可這流水般的銀子填了進去,魏泱心中的歉疚卻沒有因此而削減半分。
伺候他的小廝和奴婢們都怕極了他喜怒無常的陰戾性子,入刑部這兩年他還得了個“玉面閻羅”的名稱,概因他鐵面無私,審訊犯人時的手段又狠辣無情,仿佛是手里沾的血越多,就能蓋過胡御史被施以極刑時流在他心口的鮮血一般。
刁嬤嬤明白他心里的苦楚,所以每當魏泱露出幾分難以自制的瘋癲來,她都會倍感心疼。
早年的事兒,總是英瑰公主與國公爺對不住世子爺,爺好不容易得了個比親父還要盡職盡責的師父,卻不想會眼睜睜地目睹著師父被處以極刑。
更何況,那一封要了胡御史性命的詩詞是被年少的魏泱帶到密友跟前大肆宣揚了一番,他話里句句都是對胡御史才學的敬重與驕傲,卻不想這首才氣四溢的詩傳到了皇帝耳中后為胡御史招來了殺身之禍。
子不殺伯仁,伯仁卻因他而死。
魏泱怎么能接受自己害死了胡御史這一殘酷的事實?
胡御史死后,病中的兩個月他幾乎夜夜夢魘,醒來后恍如變了個人一般孤僻陰冷,連英瑰公主也近不了他的身。
“爺,前頭的事兒都已經過去了,您實在不必如此自苦!钡髬邒咔屏宋恒筮@副失魂落魄的模樣,驟然眼眶一紅,柔聲勸道。
魏泱猶然未覺,陷坐在扶手椅里的身軀微微發著顫,眸光掃過翹頭案上的扇套以及玉釵,只喃喃地說:“王雎之問我是不是真的喜歡她。”
刁嬤嬤蹙了眉,約莫是猜到了魏泱嘴里的“她”就是傾絲,霎時便脫口而出道:“她這樣的身份,給爺做個貴妾也是好的!
她小心翼翼的開口,打算試探一番魏泱的心意,卻不想魏泱根本沒有把她的話聽進耳中,只自顧自地說道:“自是……真心喜歡的!
去歲上元燈節,正逢魏泱在傅國公府里悶了幾個月,無論誰來請他都是一副懨懨的,不愿出門的模樣。
英瑰公主哭了好幾場,傅國公又在旁唉聲嘆氣地苦勸,魏泱這才應允了出門一事。
是夜,花燈璀璨、煙火爛漫。
魏泱倚在雅閣二樓,眺望著護城河里曜目四溢的花燈,四周人聲鼎沸、各人的熱鬧聲、歡笑聲、喧嘩聲不絕于耳,魏泱只孤零零地立在其中,任誰來喚都不曾挪動步子。
因丫鬟嬤嬤和小廝們俱都寸步不離地守著他身邊,或是擔憂、或是謹慎、或是幾分憐憫。
這樣的目光讓魏泱心里很不是滋味。
所以他便遣退了所有伺候的下人們,獨自一人走在了幾處荒無人煙的巷道之中。
他便是在巷道里初遇了傾絲。那時的她一身不甚顯眼的素衫,鬢間只簪著一支玉釵,清落落的婀娜身形一下子撞進了魏泱的眼底。
起初她帶著帷帽,越過魏泱身旁時只掠來一陣沁人的芳香。
魏泱之所以會留意上她,是因她在街角巷尾處停下了步子,將袖袋里所剩不多的銀錢遞給了那沿街行乞的乞兒。
心善的女子不少見,魏泱不過是多瞧了傾絲一眼,并未在心池里生出什么漣漪來,直到他跟在傾絲的身后走到了巷道的拐角處,也有樣學樣地給那乞兒扔了點碎銀。
乞丐滿身的污垢,渾身的惡臭讓人敬而遠之。
他想,傾絲瞧著柔柔弱弱的模樣,身子骨里卻沒有尋常閨秀的嬌氣。
那乞丐緩緩地抬起頭來,露出一雙滿是疤痕的面容,那雙殩著火焰的眸子映進魏泱的眸子里,剎那間震得他不知如何言語。
“阿嚴!蔽恒蠖溉灰徽穑瑒x那間傾身上前攙扶起了地上的乞丐。
那乞丐搖了搖頭,怔了一會兒又認出了眼前貴人的身份,他本就滿是瘡痍的面容里愈發露出了幾分凄苦,淚水涌上眼眶,只張著嘴咿咿呀呀了半日,卻發不出半點聲響。
阿嚴曾是伺候胡御史的書童,后又被充為罪奴,如今也不知為何竟淪落到沿街乞討的地步。
魏泱花了不少門路和心思去打探伺候過胡御史的小廝們的蹤影,只是這世道里的人不會在意幾個罪奴的下落,阿嚴等人的蹤影也似大海撈針般了無音訊。
這便是魏泱與傾絲的初遇。
他以為她是個心善、溫柔,與尋常閨秀不大相似的女子,也因為她對阿嚴施以援手而對她另眼相待。
直到一個時辰后,他為了給阿嚴找一個合適的去處,便應下了與王雎之的棋局。
這京城里多的是要舔著臉討好他的人,阿嚴留在他身邊既危險又難以安寧,若被有心人抓住了把柄,說不定還會牽連遠在普濟寺的師母。
棋局初時,魏泱從一片寂靜中聽見了不遠處石橋旁王睿之與人說話的聲響。
“表妹可還喜歡我送的那支釵環?那樣通透的成色方能配得上表妹的花容月貌。”
循著聲朝石橋旁望去,魏泱便在人潮濟濟里覷見了一身素衫的傾絲。
她雖帶著幕離,卻仍是笑盈盈地回了王睿之的話,只說:“多謝表哥好意,那支玉釵太貴重了些,我原是不配帶的。”
王睿之聽了這話后卻愈發來勁:“什么配不配的,表妹在我心里猶如天仙,什么樣的釵環首飾不配戴?”
“表哥愛重,傾絲卻不敢收這樣貴重的禮物!
女子的嗓音如鶯似啼,飄入魏泱的耳畔,他暗暗地將傾絲二字記在腦海里,唇齒間旖旎輾轉了一番,竟是洇出幾分曖昧之味。
王雎之見魏泱盯著傾絲發愣,便笑著說:“這是我的表妹林氏!
魏泱不曾言語,待到傾絲走近時王睿之已放浪地笑道:“原來表妹想要那一匹布緞,直說便是了,你要多少我都是肯給的!
傾絲拘謹地一笑,卻也沒有出聲拒絕。
不多時,她與姍姍來遲的王珠映走到了涼亭的石桌旁,自走到王雎之身旁后,傾絲便不再搭理王睿之,而是“大表哥”長,“大表哥”短的與王雎之相談起來。
夜色漫漫,涼風四起。
幾縷不聽話的冷風拂起她幕離一角,掀起的春.色毫無遮掩地落入魏泱的眼底。
他瞥了傾絲好幾眼,目睹著她巧笑倩兮地周旋在王雎之與王睿之兩兄弟之中,心間漾起些異樣之感。
魏泱實在不明白。
為何自始至終傾絲的眸光都不曾落在他身上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