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二]誰問你了?
林陷是在一種被人凝視著的不適感中醒過來的。
這與他是否感覺敏銳已經沒有太大關系了,任誰被這樣的一圈目光盯著都只會覺得不適的——是的,一圈目光。
“……”林陷對著一圈人頭包圍下露出的僅剩的那一點天花板,面無表情地開口了,“我只是睡著了,你們這樣看著我會讓我覺得我是不是得了絕癥。”
那一圈人頭退開了些,其中一個蹲下來,半跪在床邊,握著林陷的左手貼到自己的臉上,可憐巴巴地問:“師尊,他們是誰啊?怎么一來就對我喊打喊殺的?”
是郁洱的聲音。這么久不見了,他還是這么會裝可憐。
“你不是知道嗎。”林陷說,語氣平直的敘述句。
他側過頭,看見了郁洱臉上的傷口,又視而不見地轉回去。很顯然,在他醒來之前,他們已經打過一架、并取得了暫時的和解。
勸和的人很明顯是周枝。目前除了周枝,圍著的這三人分別是死了不知道多少年怨氣沖天變成了厲鬼一路找到主神空間的原弋、潛心修煉和天道作對直接把天道捅穿了從小世界逃逸的郁洱,和一統三界后跟走火入魔一樣尋找林陷的靈魂氣息追到這里來的瘋狗薩恩。放任這三個人打起來對周枝是沒有好處的,畢竟維修主神空間也很費神。
林陷祈禱周枝確實已經讓這三個人了解清楚輕重緩急了,他實在不想再多費口舌解釋哪怕一句。
郁洱還要開口,旁邊伸過來一只翅膀,黑漆漆的,硬生生把他握著林陷的那只手掰開了。郁洱看向翅膀的主人,薩恩似笑非笑道:“不要用你的手玷污我們的神明。”
原弋輕嗤一聲:“哪兒來的中二病。”
林陷:“……”
林陷覺得無語。
他沉默地坐起身,看向床腳的周枝。
在昨天原弋剛剛出現的時候對方就已經向他解釋了這一切的原由。正如林陷所猜想的那樣,不止原弋,以往他經歷過的世界的每一個主角都會跑到主神空間來。簡單說明情況后周枝還很想博得林陷信任似的多添了一句:“并不是我非要放他們出來煩你,也是我確實殺不了他們,否則他們之中有任何一個人碰你一下,現在都應該已經灰飛煙滅了。”
林陷:“不要動不動就喊打喊殺的——薩恩那個暴躁的性格是不是隨你啊?”
周枝被他哽了兩秒:“我和他是共生關系,不是親生關系。”
林陷擺擺手示意他無所謂:“你們互相殺不死就可以了,不重要。”
人被殺就會死。周枝不是人,周枝不會死,這很合理。
按照周枝的說法,簡單來說,所謂的原弋、郁洱和薩恩其實是同一個人。
“準確來說,是同一個人的碎片。那個人誕生的世界,我們姑且稱之為原初世界。原初世界因為某些原因被覆滅,而這三個碎片就是在滅亡的時候落進了其余小世界里。他們各自承載了一部分的靈魂與性格,所以看上去稍微有點不一樣。”
那哪是稍微啊。林陷想。他提問道:“并不是每一個任務者遇見的都是這種來自同一個人的碎片,對吧?”
周枝點點頭:“是的,只有你會遇見這種碎片,也只有你有能力將這些碎片從他們所散落的小世界里帶出來。”
“為什么?”林陷問。
“你是特別的。”周枝說,他突然笑了一下,林陷從他的眼睛里看見了數據的流動,“這三千世界都因你而生,這三千世界里的每一個人都因你而存在,你是所有世界的軸心。”
林陷皺一下眉,這些話說得實在太謎語人,即便是他也并不能完全聽懂,于是轉而問起另外的問題:“那你呢?你不是掌管小世界的主神嗎?”
“是的。”周枝說,“但我充其量是看門人罷了。”
談話時原弋被他們暫時支開了——準確來說,是被林陷暫時支開了。變成了厲鬼的原弋選擇性耳聾,表現在只聽林陷的話而對其他人兇巴巴,周枝拿他根本沒辦法,因此只能由林陷暫時哄出去。出房間時他還在警惕地看周枝,仿佛自己一出門周枝就會讓林陷遭遇不測似的。
“那么我和他們的關系是什么?”林陷問。
“很難形容。”周枝說,“我想想,怎么概括比較合適呢……大概類似于救世主和被救的人吧。”
林陷:“?”
周枝被他的表情逗笑了:“總之,你是他——他們的救命恩人。你也疑惑自己的感情和記憶為什么會有缺失,對吧?”
林陷一抬眉,稍微訝異于他怎么會知道這個。
“其實,這并不是你第一次在快穿部門任職。”周枝說到這里頓了頓,像是怕林陷接收這么大的信息量之后會一時反應不過來,誰知林陷只是輕輕點了點頭。
周枝抿唇:“看來你多少有猜到一點。不過,在你第一次作為‘宿主’在各個世界做任務時,掌管三千世界的主神并不是我,是另一個人——不重要。他已經死了。
“你從那時候起就已經非常出色了,每一個任務都被你完成得很好。而你任務的最后一站,也就是我誕生的世界,同時也是那三個碎片誕生的原初世界。
“你就是在那里遇見我的,林林。”
林陷看看他,把自己沒喝完的牛奶接著喝完:“所以那三個碎片其實是你的碎片,是嗎?還是說,你和他們同質,你是他們中比較大的那塊碎片?”
周枝悶著聲笑:“算是吧。我其實比較愿意認為我是他們之間的主導者。”
林陷點頭:“好的比較大的碎片先生。”
周枝:“……”
他接著說:“原初世界里的那個人也叫周枝,所以就理解成他們是我的碎片吧。你就是在最后一個任務里出了意外,你那時并不是反派,你是每一個世界里最亮眼的那個主角。但是林林,你好像天生就有付出一切去愛人的能力——
“作為主角的你本該冷眼旁觀發生在你身邊的一切,而不是為了一些虛擬世界里的小角色動惻隱之心,但你卻為了救一個與主線劇情無關的配角提前死在了不該死的節點。
“是的,你救下的就是‘周枝’,也就是我。
“你因為這一意外,犧牲一部分的感情和記憶與主神做交換,換周枝在原初世界活著,而你則回到了你自己的世界。
“在最原初的世界里,你死后,那個被你救下來的人遭受沖擊,因為情感上不愿意接受你不在的事實,靈魂變成了碎片落到你之前去過的三個世界里。
“而我,殺掉了原來的主神,在這里祈禱與你的重逢。”
林陷輕輕“哦”一聲:“聽起來是我干得出來的事。不過,你為什么覺得你一定等得來我?”
周枝笑了:“因為你是林陷。你在,就會有奇跡發生。
“很長一段時間我希望你來,又希望你不來。你來了,說明你又為了救誰犧牲了自己,可若你不來,又有誰會來救我呢?我能做的也僅僅只是等待而已,等待命運再向我垂憐一次,讓我能在哪一次時光亂流的意外里再看你一眼。”
*
站在床腳的周枝并沒有要替林陷擺平他的碎片間的修羅場的意思。他笑瞇瞇的,意思很明顯:看吧,你要是放著不管,他們肯定會想辦法殺出個你死我活來。
林陷按了按太陽穴:“你們先出去,我換完衣服再說。”
此話一出,整個房間里都安靜下來。
薩恩跪坐在床側,將頭枕在他手邊,輕聲問:“我幫你穿好不好,你小時候我也幫你穿過的。”
原弋冷笑:“偽君子。”
郁洱以退為進地擔憂道:“我現在就走,但是把他留在房間里我不放心,我擔心他做出什么對師尊不利的事,師尊……”
林陷抬手指向門:“全都給我出去。”
三人沉默了一下,一步一回頭地退出房間,林陷看一眼看好戲的周枝:“看什么,你也出去。”
周枝:“……”
他在死之前頭發就有些長了,換完衣服之后林陷將頭發在后腦勺綁了一個小揪揪,麻雀尾巴一樣跳一跳的。
等在室外的四人間根本沒什么好說,互相看看都覺得另外三人各有各的不順眼,在看見林陷出來后才有了點動靜,齊齊看向他。
林陷一揮手把他們的話全都扼殺在出口前,只看向周枝:“按你所說,我現在應該把你們重新融合為一體對吧?”
周枝點點頭。
“怎么做?”林陷問。
“現在我們在你眼前,但我們都只是靈魂,而作為周枝的‘魄’還留在最原初的世界,你只要將最原初世界再經歷一遍,把靈魂的記憶喚醒,和魄重合,就可以讓魂與魄合并了。但你要注意,你在最后一個世界是沒有其他世界里的記憶的。”
林陷點點頭:“那走吧。”
幾人正要動身,林陷卻突然停了停。
“等一下,”林陷終于想起了被自己忽略的問題到底是什么了,“那我把他們融合之后呢?我的星點余額還在嗎?我還能兌換回到原世界的獎勵對吧?”
周枝像是沒想到他會說這樣的話,不如說,他原本的計劃里根本就沒有“完成融合任務之后”的這一環,聞言一時答不上來。
林陷又皺眉,他在面對周枝這個人時有些不自覺的驕縱,并不明顯,但感情的流露都極自然,嫌棄不耐不高興和冷眼都比面對其他陌生人時多——周枝倒是很受用,只覺得他愿意表露不滿其實是一種撒嬌。
“當然。”周枝連忙向他承諾,“完成這件事之后,無論你要去哪兒,我都可以答應。”
“不過,到時候可以把我一起帶上嗎?”
林陷正要回答,另外三人諷刺道:“嘁。”“你誰啊?”“誰問你了?”
周枝:“……”
他聳聳肩:“我本來想問問你三個世界相處下來你更喜歡誰,融合之后我還可以用他的人設討你開心……”
“不過現在看。他們果然如出一轍的討厭。”
林陷點點頭表示贊同,多補充了一句:“其實你也半斤八兩啦。”
眾人:“……”
第72章 [三]我是誰?
冷。
他重重地咬了咬下唇。唇瓣上便好不容易有了點血色,把他蒼白的臉襯得愈發顯脆弱。
好冷。
折斷的蝶翼一樣的眼睫輕輕顫動,覆在下眼瞼上的陰影也不安穩地晃動。
這是哪兒?我是誰?
“林……陷……林陷哥哥。”
林陷猛地一睜眼,像從夢魘里掙脫。他想起來了,這里是孤兒院,旁邊依偎著他的,是與他同在孤兒院長大的周枝。
周枝比他小兩歲,人卻比他高,和其他喜歡圍著他嘰嘰喳喳的孩子不同,周枝總是沉默地跟在他身后,不聲不響地當他的小跟班,是很聽話的孩子。
林陷冷極了,思維有些遲緩,因為生病的緣故,頭也是暈的,好半晌才慢慢回想起來。
“周枝。”他一開口就發現自己聲音啞得不成樣子,林陷費力地咳嗽幾聲,周枝便輕輕拍他的后背。
他這一動作,林陷才發現周枝的另一只手還攬在他的腰上,是以雖然他的四肢是冰冷的,腰腹卻始終是暖和的。
“林陷哥哥,你好些了沒?”周枝扶著他的肩背小心翼翼讓他起身,林陷搖搖頭想要掙開他,讓他不要擔心,奈何實在提不起力氣。也不知道周枝到底是怎么長的,十幾歲的年齡就已經有了這么高的個頭,把林陷整個人都裹進了自己懷里,林陷只好就這樣靠著他。
“你剛剛一直在發抖、說夢話。”周枝說,“哥哥做噩夢了嗎?我很怕你出事。”
“我沒事。現在幾點了?”林陷問。
周枝將臉貼過來,蹭蹭他冰涼的鼻尖。
“八點,很早,你繼續休息。要干的活我們會做的,你不要管。”周枝說著,把本也就不厚的被子往林陷身上裹了裹,又將額頭貼過來量量林陷的體溫,確定他差不多退燒了才松了一口氣。
林陷沉默了一下,這孩子不知打什么時候起突然有了大人的樣子,居然也敢這樣命令他了。
他沒力氣跟周枝說話,雖然退燒了,身上還是發冷,昏昏沉沉眼看就要睡過去,炸雷一樣的聲音突然從門口響過來:“林陷!林陷他人呢?”
周枝皺皺眉,捂住了林陷的耳朵。他的手是暖和的,聲音被擋住一些,像翁在水里,但到底還是能聽到,林陷清醒了點,抬眼看向掀開布簾子走進房間里的人。
一個中年男人,很胖,一眼掃過去渾身都是肥肉,林陷有點犯惡心,強忍著不適讓周枝挪開手,去和那個男人對視。
“你來干什么?”周枝先問,“院子有小希他們去打掃了,還有什么事留著等會兒我來就是。”
來人是孤兒院的經理。
盛陽孤兒院建于二十年前,第一任院長是當地有名的大善人。在孤兒院成立之初,盛陽孤兒院也確確實實是正統的慈善機構,在這里的孩子雖說不至于有多優越的生活,但至少吃飽穿暖不成問題,也常有好心人通過正規程序收養這里因各種原因被遺棄的孩子。
一切的變故都發生在第一任院長去世后的第二年。這一年第一任院長的兒子雖然接手了孤兒院,但并沒有閑心管理,也不像其父親有一顆樂善好施的心,自然也就不想對生養孤兒院負責。他將孤兒院交給隨便招聘來的所謂“經歷”梁平生管理,自己去了國外。
梁平生其人是外地人,在來到這里之前,在自己的家鄉是出了名的游手好閑招貓惹狗的小混混,沒工作,靠騙人為生,騙不到的時候就去街上抓流浪貓狗果腹,四方鄉鄰提起他都沒什么好臉色。
由他接手打理的盛陽孤兒院和其中的孩子從此沒了好日子過。他先是將孤兒院里負責做粗活和照顧嬰幼兒的員工全都開除,換之由孤兒院里的大孩子來照顧小孩子,自己吞了第二任院長交由他發放的工資。隨后,他又為孤兒院里的孩子設置了高昂的“領養費”。
會被拋棄的孩子,大多有先天性殘疾或疾病,要不然就是女孩。這筆所謂的領養費就是為這些年幼的女孩子設立的。
說直白些,他其實是把這些女孩兒賣了出去。
因為交易網越鋪越大,與他勾結的勢力不少,就算有人發現了他背后的勾當,也舉報無門。
林陷十四歲那年因為家中變故,父母兩邊又都沒有有能力照顧他的親戚朋友,鄰居們合計了一下,將他送到了孤兒院,本來是好心,希望林陷這樣的好孩子能被條件更好的家庭領養,誰知道梁平生背地里是這種東西,生生把他送入了虎口。
林陷一個人逃出孤兒院并不難,難的是孤兒院里還有別的孩子,里面甚至有幾個月大的嬰兒。林陷咬一咬牙,放棄了第一次從這里逃離的機會。
梁平生第一次看見林陷這種漂亮的小男孩,不知道哪里來的主意,竟然聯系上了一群有特殊癖好的人。
他與當地富商勾結,在孤兒院里設立了一個“唱詩班”。被選入唱詩班的孩子有男有女,是所有孩子里面最漂亮乖巧的那一批,他們被稱作“小鳥”,負責在富商們前來參觀的時候穿著奇怪的衣服為他們表演。
他甚至大言不慚地對這些孩子說,表演得好的孩子一旦被看中,就會被好人家收養。
林陷是聰明孩子,也是這些人里年齡比較大的一個,一眼就看出他打的是什么算盤。他給每一個孩子臉上畫上各式各樣大面積的疤痕或胎記,又讓他們裝瘋賣傻,極盡可能地往惡心丑陋去表現,硬生生把梁平生花力氣籌備的第一次表演給攪黃了。
梁平生怎么可能咽得下這口氣,回來之后第一反應是對林陷一頓毒打,被周枝和一群孩子阻撓了,最后罰他在院子里以“守夜”的名義站了一夜。林陷心疼其他孩子,不讓他們陪,只有周枝一個倔得勸不走的,拿著盡量厚些的被子外套非要陪他一起站。
盡管兩人抱團多少是暖和了些,奈何冬季實在風大,氣溫又低,林陷還是病了,一病兩三天,今天才見好轉。
梁平生對周枝也沒什么好臉色,其他孩子大多對他害怕多過厭惡,面對他時唯唯諾諾,就算是林陷,也只能迂回地和他作對。只有周枝,像豎了一身的刺,隨時準備和他拼命似的,眼神惡狠狠的。
因此周枝開口,梁平生卻并不打算和他對話,而是轉而直接對林陷說:“提防心那么重干什么?我又不是來害你的。”
他站在門口,簾子也不放下來,冷風不斷灌進屋內,周枝不動聲色地把林陷護在身后,替他擋風。梁平生注意到他的動作,愣了一下,莫名覺得不適,清了清嗓子,繼續說:“你小子運氣不錯,有人要領養你。”
林陷聞言稍微有點震驚。
其實在他進入孤兒院的第七個月,毫不意外的,有一對年輕又好心的夫婦看林陷乖巧漂亮,打算將他收養。那對夫婦家境也還算殷實,否則以梁平生刻意給林陷也設置了高額領養費的條件來看,根本不會走到要將林陷帶走那一步。
但是林陷拒絕了,他想辦法讓另外的孩子到這對夫婦面前表現,自己則留了下來。
這時林陷第二次主動放棄離開孤兒院。不管是這一次還是上一次,只要抓住一次機會,林陷就可以擁有遠比現在光明燦爛的人生,而不是因為著涼發燒裹在破破爛爛的被子里,還要被使喚去干活。
梁平生不可能懂林陷圣母一樣的心態,在他看來,這只是一個愚蠢的同時又有些小聰明、把人生想得太理想化的年輕人。
只是他給不同的孩子標了不同的價,林陷一番操作讓這對夫婦領養別的孩子,在梁平生看來,就是讓他損失了一大筆錢。也正是這筆沒賺到的錢讓梁平生突然覺得好看乖巧的孩子身上有別的利用價值,能讓他獲取更多的利益,動了一陣子歪腦筋,想出來唱詩班這么個辦法。
在籌備唱詩班的這幾個月,他認定這個辦法能掙更多錢,因此回絕了大部分上門來領養的家庭。
現在唱詩班也開不下去了,他不知道是回歸了靠領養費掙錢的“本心”,還是想到了別的壞點子,又開始想辦法推銷,要把林陷送走。
“你都十幾歲了,還有人愿意領養你是你運氣好。”梁平生油膩渾濁的目光在林陷身上掃了一圈,又不懷好意地上上下下仔細打量,那目光仿佛是從他身上舔舐了一圈。周枝狠狠皺皺眉,擋住了他的目光。
林陷也瞬間明白了梁平生所謂的領養估計又是什么別的見不得人的齷齪交易。他似乎是像說什么,右手握拳,抵在唇邊咳嗽了好幾聲。
他這一咳就停不下來,話都說不出來了,左手把周枝的外套都抓得起了皺。周枝將手放在他后背上替他順氣,好半晌,林陷才斷斷續續地開口,仍然說得不太清楚:“不……咳咳,不行。我可……咳咳……可能是得了什么傳染病。我會把病氣過,咳咳,過給別人的……”
梁平生聞言后退了一步,一副當真怕他傳染的樣子,又想到什么,冷冷說:“是嗎,那我帶你去醫院看看吧?”
第73章 [四]不乖的孩子會被大灰狼抓走哦。
話音一落屋內便被無形的令人尷尬的寂靜籠罩了。
沒人回應他的話,只有林陷的咳嗽聲斷斷續續地響。
好半晌林陷才平緩了呼吸,他咳得臉都紅了,眼角隱隱約約有淚光,周枝便伸手嗲點他的眼睛。林陷勉力對他笑了笑。
“可以。”林陷抬眼對梁平生說,“什么時候?現在嗎?”
梁平生歪著眼睛斜楞他,做了一個讓他出來的手勢,一遍往外走一遍唧唧歪歪地罵:“這么大了還要賴在孤兒院,吃我的住我的還不知感恩,一個孤兒誰慣的德性……”
林陷長舒一口氣,對他的背影有些無語凝噎。他早就懶得糾正梁平生的自我高尚塑造了,跟這種人根本沒有認真講道理的余地。
他讓周枝讓開,把身上周枝堆起來的被子也推開。
他一推卻沒推開,不知道真的是感冒了沒力氣,還是周枝長大了,只要他不愿意,林陷就拿他的強硬態度沒辦法。
他看看周枝,淺琥珀色的眼里凈是不解。
周枝一點要和他解釋的意思都沒有,他將被子披到林陷身上,壓了壓,然后親自給林陷套上毛衣外套,又跪坐到床邊,示意他抬一下腳,他好給他穿褲子和鞋襪。
林陷從震驚的狀態里回神,隱晦地表示:“我只是感冒了,不是殘疾了,我有手有腳的……”
“我知道,”周枝說,林陷不動,他就主動去抬起林陷的腿,“我又不瞎。”
林陷:“……”
他試著掙一下,果然沒掙開,別別扭扭地嘟囔:“真以為自己長大了啊,把我當三歲小孩兒對待,翅膀硬了膽子大了不聽我話了。”
周枝動作一頓,抬起眼和他對視:“哥哥,我是三歲小孩兒,我幼稚,你現在讓我為你做這些就是在哄我開心,多哄我一會兒好不好?”
林陷本來就剛退燒,還疲憊得很,腦子被他的話繞得轉不過彎,只覺得哪里怪怪的,一時竟然沒想出來到底哪里不對,暫時放棄思考,老虎不跟兔子一般見識地點了點頭:“那也好吧。”
周枝笑笑。他拿來一條圍巾,在林陷脖子上打一個漂亮的結。圍巾是之前林陷生日的時候孤兒院的幾個小女孩兒一起織的,悄悄屯一點錢不容易,買毛線的錢還是他們幾個人湊一起才湊出來的。紅色圍巾毛茸茸的,林陷的小半張臉都陷進了毛絨里。
有點燥,但林陷沒動,掀開簾子走出了房間。
梁平生坐在走廊里打游戲,游戲里嘰嘰喳喳的特效音和走廊亂竄的風聲攪和在一起,很煩人。
見林陷出來,梁平生上上下下打量他一圈,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走吧。”
他在前面走,周枝和林陷在后面跟著。他似乎拿定主意要一直跟著林陷,一會兒替林陷拉一下衣服,一會兒把他的圍巾向上扯扯,最后拉著林陷的手揣進自己口袋里。他體溫高,掌心干燥溫暖,林陷并不討厭他這樣做,甚至有點喜歡,想了想,隨他去了。
梁平生嫌他磨蹭,讓他滾一邊去,不要跟著他們走。周枝自然不愿意,陰惻惻的目光死死地盯著梁平生。梁平生被他盯得發毛,下意識就想上前踹他,林陷將手抽出來,將周枝往后擋了擋。
周枝現在或許可以和梁平生對抗,但孤兒院還有很多別的孩子,一旦梁平生要找人當幫手,對他們來說是不利的。林陷不希望在現在和他爆發正面的沖突。
“你先回去吧。”林陷和周枝說,“我很快回來。”
梁平生輕蔑地哼一聲,覺得林陷那句很快回來簡直天真。
林陷只用余光看看他,手上卻仔細替周枝理了理頭發,用安撫的語氣小聲勸:“我保證今天會回來的,我還要給青雅他們講故事的,好不好?”周枝沉默著,好半晌才點了點頭。
林陷拍拍他的肩,跟上已經走出去一截的梁平生。
“林陷哥哥。”周枝突然叫住他,林陷回頭與他對視,他卻又什么都不說了,半天蹦出來一句,“注意安全。”
林陷倉促地笑笑:“好。”
*
穿過走廊轉彎到院子,院子里有孩子們早上剛掃開的雪。繞過院子就是前廳,出前廳之后就算是走出了孤兒院。
梁平生卻不繼續走了,他讓林陷坐到前廳的沙發上,看一眼林陷現在風吹倒的樣子,越看越不順眼,紆尊降貴地自己倒了兩杯茶,卻并不是放在林陷面前,而是放在了他的對面。
整個孤兒院裝修得最好的就是這個前廳,因為這里不僅是接待貴客的地方,也是梁平生偶爾來小住的地方,權當他的休息室。他雖然自己靠骯臟的藍謙手段積蓄錢財購置了房產,但也常有需要“打理”孤兒院的生意不回去的時候。所以孩子們的被子衣服可以破破爛爛,他的前廳卻不可以不安空調。
梁平生按了空調開關,空氣太干燥,林陷又忍不住開始咳嗽。他低頭看自己面前的茶幾。很漂亮,透明的玻璃下鑲嵌的花紋是淡藍色。
“不是說去醫院嗎?”林陷問。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梁平生擠擠他綠豆大的眼睛,“我送你去醫院,然后你找到機會就能跑了,是吧?算盤打得真響。”
林陷沉默了一會兒:“我要真想跑,之前不早就跑了嗎?”
“誰知道呢。”梁平生不理他了。
他走到旁邊的小隔間,似乎是接了個電話,沒一會兒一邊對電話那頭點頭哈腰,一邊走到前廳的玻璃門前,說著:“對對,你就從那里進來,轉個彎兒就到了……唉我們這孤兒院建了有些年頭了,可能是不太好找……”
他說著將門拉開,進來一個穿西裝的年輕男人,瘦高,和梁平生形成了鮮明對比。
他一進來就自己坐到了沙發上,也是林陷的對面。
梁平生殷勤地將茶水往他面前推了推,拿瘦高個沒理,目光一點遮攔都不帶地打量林陷。林陷不抬頭,只從余光里看見他手上拿著的照片。
“你就是林陷?”男人問。
林陷不說話,好半晌才反應遲緩地抬起頭,他沒別的動作了,手一直揣在口袋里,入定了一樣。
用過一次的招數就不能用第二次,梁平生惡狠狠地瞪他一眼,坐到他身邊,肥肉堆積的下巴往院子那里一指,警告他再耍小聰明小心孤兒院的孩子遭遇不測。
“錯不了,”梁平生說,“你看,看這張臉,這顆痣,對吧?”
林陷抬起手,克制著咳嗽了幾聲。那男人便坐得后退了些,但還是在將林陷跟照片上的人對照。
林陷逐漸咳得撕心裂肺起來,瘦高個猛地站起身,問梁平生:“他不會是得了什么流感吧?帶回去給我們王總落下病了怎么辦?”
梁平生連忙解釋:“怎么可能!哎呀,他就是這兩天著了涼,普通小感冒罷了,過兩天自己就好了!”
“普通小感冒也會傳染啊!”瘦高男人說,“更何況他還看上去病得這么重的樣子。”
梁平生一咬牙:“這樣行吧,過幾天,頂多兩三天,他病好全了我就給你們送過來。您看看他這張臉,這么好看的臉,你還能找到幾個啊?”
林陷有些反胃地捂住唇。那瘦高個又看看他的臉,一副被說動了的樣子,最后猶猶豫豫地點頭。
瘦高個一走,梁平生勃然大怒,指著林陷指指點點半天:“你……你!”林陷也不咳嗽了,任他將自己指著,突然笑了下。
“漂亮的臉,對吧?”林陷問,“你可得小心點,別哪一次出氣的時候誤傷到我臉上了,小心賣不出好價錢。”
“你不要以為你能威脅我。”梁平生自然知道他指的是自己打罵孩子的事,“我有的是懲戒你們的辦法,你才是要小心點,要是把我這樁生意攪黃了,你小心你那群被你護著的小雞崽。”
林陷面色平靜地看著他,看他氣急敗壞的臉色,看他亂飛的五官,突然覺得煩躁。
“好,”林陷說,“我會跟他走。但是,我有一個要求。”
“我需要在這里再待幾天,和我的朋友們一一道別。”
這一趟會面并沒有花費太多時間,回去的時候也才九點多。林陷并沒有把這個事告訴別的孩子。只有周枝知道。
周枝果然在他的房間里,看他這么快就回來,似乎一點也不見驚訝。想想也是,周枝本來就早熟,也聰明,估計早就猜到梁平生不會帶他去醫院了。
林陷正要說話,房間里卻突然沖進來一個小小的身影。
季青雅今年七八歲,有點跛腳,卻很靈活,老橫沖直撞。林陷怕她摔倒,手伸向前護了一下,正好接住飛奔過來的小女孩兒,被她這一撲差點摔倒在床上。
周枝抱住林陷的腰,怕他真的被撞倒。
季青雅眼淚汪汪地坐到床邊,抓著他的手掉眼淚,林陷問她怎么了,她只搖搖頭,一句話都不說。
“怎么了這是。”林陷說,“你是不是又不聽話你被你姐姐罵了?那你可要和她道歉,不乖的孩子會被大灰狼抓走哦。”
“林陷哥哥也是不聽話的孩子嗎?”季青雅問。
“怎么會呢?”林陷好笑,有意逗她,“我以前是公認的好孩子呢,老師都說我是優等生。”
“那你為什么也會被大灰狼抓走?”
第74章 [五]我看見巨人把哥哥抓走了。
“……”林陷張了張嘴,一時不知道該說什么。他拙劣的童話故事在小演員不配合的時候就顯得悲慘。
她知道了?什么時候知道的,怎么知道的?梁平生說的?不應該啊。
林陷忍不住抬眼去看周枝,下意識懷疑是不是他說漏嘴,周枝表情無辜地對他眨了眨眼睛,做口型說:不是我。
“林陷哥哥怎么會被抓走呢?”周枝替他開口問了,“他不是就在這里嗎?”
季青雅抬起頭,眼淚糊了一臉,悶悶不樂地說:“我夢見的。”
“做噩夢了啊?”林陷幾乎立馬松了口氣,“夢見什么了?大灰狼?”
季青雅搖了搖頭:“我夢見了巨人,拿著斧頭的巨人,長得像妖怪一樣。他在院子里找人,林陷哥哥讓我躲好,聽到什么都不要出聲。巨人一邊找,一邊拿著斧子到處砍,還說,‘我跛腳的鳥兒躲到哪里去了呢’。
我很害怕,地上有血跡,我躲在草垛里,他順著血跡馬上就要找到我了,但是林陷哥哥突然站了出來。然后我就看見哥哥被巨人抓走了。”
她吸吸鼻子:“我好怕你真的會不見。”
林陷心里咯噔一下,想起之前梁平生搗鼓的唱詩班的事。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在青雅這種小孩子眼里,身材高大的大人自然就是巨人,而他們則是被狩獵的小鳥。
估計還是之前的事給他們留下了心理陰影,才會做這種夢。
“不會的。”周枝拍拍季青雅,“我會替你們保護林陷哥哥的。我向你保證,他一定不會被抓走的,好不好?”
季青雅半懂不懂地看著他,問:“真的嗎?”
林陷笑了,不知道周枝一個比他小了快兩歲的孩子要怎么保護他。
“真的。”周枝說,“你看我這么高,比林陷哥哥還高這么多呢,肯定打得過巨人的,對不對?”
林陷:“……”長得高了不起哦。
季青雅仔細看了看周枝,覺得他說得有道理,點點頭:“對。”
“我也保證,”林陷說,“在大家都安全下來之前,我不會離開你們的。”
周枝看了他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
“林陷哥哥好好,哥哥是我見過最溫柔的人。哥哥好像媽媽。”季青雅說到這里,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看著林陷,“我可以叫你媽媽嗎?”
林陷:“……”
他有些不知所措地小聲“啊?”了一聲,忍不住想笑,又覺得在這種從小缺少母愛的孩子面前不應該這樣。
他支支吾吾了一陣,想起什么似的,捂著嘴開始咳嗽,揮了揮手趕人:“咳咳……昨天讓你練的字寫完了沒?林陷哥哥……咳,有點感冒,怕傳染給你,你先出去吧。”
季青雅這才想起來還有沒做完的作業,忙道別了跑出去了。
周枝輕輕拍他的后背替他順氣,待他平靜下來關心道:“林陷媽媽注意身體。”
林陷一口氣嗆住了,咳得更用力。
*
林陷輕手輕腳地掀開簾子走進屋內,腳步放得格外輕,生怕吵到已經睡著了的周枝。
他借口要去給孩子們將睡前故事,讓周枝先睡,遮遮掩掩地去每個房間都巡邏了一遍,找了點東西。
孤兒院內房間其實不太夠,基本是好幾個孩子睡一個房間。周枝和林陷是比較大的男孩子,他們兩個人就擠在一張床上。
“你回來了?”周枝從被窩里探出頭,看來是還沒睡。
林陷被他這一下動靜嚇了一跳,有點慌張地“嗯”了一聲。年紀小的孩子好瞞,周枝卻不行。
房間里沒開燈,只有月光灑了薄薄一層。林陷剛從室外回來,還沒適應這么暗的光線,估摸著周枝應該也看不見,背靠著墻將手上的東西收到墻邊的柜子后面,與柜子碰撞時“咚”一聲,好在周枝沒聽見。
林陷走到床邊,剛脫下外套,便被周枝拉進了被子里,暖烘烘的,顯然是被他捂熱了。
周枝睡到還冷著的另一邊,將被子往林陷那邊挪一下,問他:“他們都睡了?”
“嗯。”林陷說。周枝動作自然地抱著他的腰,他只當周枝怕冷,也不推拒。
“哥哥怎么今天突然要給所有人都講故事了?”周枝問,“你以前說表現好的孩子才會有呢。”
“心血來潮而已……你也想聽?”
“不想,你不是感冒沒好全嗎?你也不怕明天嗓子疼。”
“你又開始管我了是吧。”林陷好笑,“從哪兒學的這么老成的話。我比你大那么多,我有分寸的。”
黑暗里林陷聽見周枝輕輕嘆了口氣:“是,你最有分寸了,我怎么會不知道呢。”
林陷被他一番話說得莫名其妙:“誰說你不知道了,一天天想那么多事。”
“你不也一樣。哥哥今年才十六歲吧?”
“嚯,你一個十四歲的毛頭小子還好意思說我‘才十六歲’?”
周枝沒回話,過了好久林陷感覺到周枝似乎是撐起了身。他偏過頭,看見周枝從他身后半坐起來看他。
林陷于是轉過身,將他壓下來,把被子重新給兩人蓋好:“怎么,不服氣啊?”
周枝搖搖頭:“你今天和青雅說,在我們安全下來之前都不會離開我們,那是什么意思?”
林陷眨了眨眼,暗光里月光在他淺茶色的眼瞳中發亮:“就是字面意思啊。就是說,我會和你們在一起,在你們開始新的人生前,我都不會丟下你們的。以前發生在這個孤兒院的事,我會努力不再讓它發生,我想讓你們都安穩生活,不可以嗎?。”
周枝似乎笑了下:“你怎么有那么多事要做。”
他又問:“那在那之后呢?在我們安全下來之后呢,那你就會走嗎?”
林陷閉上眼睛,摸黑拍了拍周枝的肩:“那之后你們就有自己的人生要過了啊。你們會好好長大,變成優秀的大人。那時候你們就不需要我了。我是你們變成大人之前的護航者啊。”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會有這樣的感覺,不知道自己怎么會覺得自己無所不能到擔負起這么多人的成長。他十六歲,人生最光輝的時刻不過是休學前期末考試考了全年級第一,然后在舞臺上發表優生代表講話。
他那時只要好好學習,做他孝順懂事、成績優異的好孩子就行了。
父母出事的時候是他第一次感到迷茫的時候。他沒來得及悲傷或者委屈,就要開始自己為自己的人生做打算了。鄰居們看他可憐,一人出一點錢幫忙給他的父母操辦葬禮,他只來得及想,之后是不是應該輟學出去打工。
那時老師心疼他小小年紀要有這樣的重擔,他家本來就窮,父母去世之后幾乎什么都沒給他留下,幾個本身也并不富裕的小縣城老師籌劃著要不然幾人湊一下至少讓林陷讀完高中。
他當時說了什么來著?他說,沒關系的,鄰居們說會把我送去孤兒院,我在那里也可以學習。
他反過來安慰自己的老師們,說,等我考上大學的時候一定會來找老師們祝賀的。
他不會再有考大學的機會了。
孤兒院里本來是有老師的,畢竟這里有不少有先天疾病或者殘疾的孩子,也并不適合上普通學校,林陷和周枝這樣的孩子才是少數。
后來梁平生為了撈錢將老師們全都開除,當老師的事就落到了十幾歲的林陷和周枝身上。他是二三十個孩子的媽媽,也是他們無所不能的小老師。
沒有人當他的媽媽,也沒有人當他的老師了。他留在這塊快要腐爛的地方艱難生長。
“你總說‘你們你們’,但是哥哥,我問的是你。你當完護航者之后呢?我們離開之后呢?你會去哪兒,你想過嗎?”周枝問。
“我嗎?”林陷閉著眼慢慢地想,安撫道,“我還需要你擔心啊?我也有我自己的人生。我肯定會和所有人都一樣幸福的,對吧?”
他不用想。他已經知道自己之后會在哪里、怎樣度過了。
林陷沒有為自己的任何決定后悔過。以前沒有,以后也不會有。
他或許可以躺平接受他人的幫助,或許可以不對孤兒院的孩子負責,或許可以獨善其身,把所有和他本身無關的責任都扔掉,他本來就不用對別人的人生負責。無論是哪一個選擇,都可以讓他活得更輕松,都可以讓他有更美好的人生。
但如果真的是那樣,他就不是林陷了。
他閉上眼,只看自己的心,堅定只要向著自己所想的方向走就是正確的。
只是向光走,只是向光走。
不要害怕,不要害怕。
勇氣會讓你到達任何地方。你可以做到任何事。
林陷,不要害怕。
林陷睜開眼,溫柔地撫摸周枝的腦袋。
“沒事的,”他說,“我們都會沒事的,相信我。睡吧。”
周枝閉了閉眼。他將頭靠近林陷的脖頸,嗅著他身上好聞的氣味,應聲道:“嗯。”
他在黑暗里用氣音喃喃:“我會保護你的,我保證。”
林陷當他小孩子心性,笑著說:“對,你肯定能做到。”
第75章 [六]你是真的、真的在用力愛這個世界。
他將所有步驟在心里復習一遍。桌案上擺著白紙,他不需要用紙記下來,手指比劃幾下就能把自己接下來要做的所有事都理清。
林陷對自己從來沒有“一定能做成”什么的自負,這表現在他不將沒有絕對把握的事列入有后續的計劃里。一遍一遍地復習與推演是他游刃有余的前提條件。
這一次也一樣。
他預測了所有的結果,最差的不過是他犧牲自己極限一換一,而最好的結果是他能破開目前的這個局面,給孤兒院所有的孩子的人生都來一次破冰。至少不要讓他們陷進現在的這潭死水里。
他需要一點變動,什么變動都好,不會有什么局面比他走后孤兒院的孩子們面臨的局面更糟糕了。
林陷沒跟人打過架,但很久之前跟父母在一起的時候幫忙殺過年豬。梁平生和年豬差不了多少膘就是了。
想到這里,林陷甚至有了閑心夸自己幽默。
從前發生在這座孤兒院里的命案年年都有,一個小孩子的死亡會被壓下去,引發不了多大的水花。但梁平生不一樣,和梁平生有勾結的人不少,他不在,他構建的網就會缺一個口子,和他有過生意往來的人為了保自己會想方設法填補這個漏洞。
林陷不在乎他們會怎么填補這個漏洞,他要的是撕開這個口子,讓一點光漏進來。只要有一點希望,就好過現在全然的黑。
林陷很清楚梁平生是什么樣的人。
其實早在剛進入孤兒院的時候他就在做這樣的分析。
梁平生這樣的人,惡毒,心狠,貪婪,道德敗壞,沒什么底線,所以能干得出利用孤兒院的孩子們攬錢的手段,也干得出建立所謂的“唱詩班”討好身居高位的ltp的事。不能說他沒有一點腦子,他知道拉人做自己的保護傘,平安無事地逍遙到今天。
但要說他真有多聰明,那也不見得。
林陷不認為自己當初破壞梁平生的計劃的方法有多高明,梁平生但凡有一點防范,或者提前找一點幫手,林陷都會對他束手無策。
但他足夠自負,這么多年的無法無天肆意妄為讓他以為自己真的能掌控一切;同時他又足夠貪財,絕不會把能到自己手上的錢輕易分給別人。既然是他認為能從其中撈到好處的事,他就不會讓別人分一杯羹。
林陷知道那天來的男人,和他口里的“王總”絕對不會是為了收養孩子而來,他不是純真又不諳世事的少年,也清楚自己的臉于現在的他就是幼子抱金過市,只會為他招致災禍。
他們是為了他的臉來買他當寵物的,說直白點,當床伴或者情人。
林陷也想過有沒有更好的解決辦法,會不會真的有能兩全的奇跡。
但是那個男人或許就在這兩天就會再來,他沒有時間了。
林陷今天已經不怎么咳嗽了,倒是能演,只不過多少有點刻意。感冒剛好,他今天穿得很厚,幾乎到了行動不便的程度。
稍有些偏大的外套裹在身上,林陷比劃了一下,確定衣服里能藏東西。
窮人家的孩子衣服常常不合身,新衣服嫌大舊衣服嫌小,那是為了防止孩子長得太快衣服穿不了多久就小了,所以刻意買大一碼;等到年長的孩子穿不了了,再給弟弟妹妹們穿。
這一點在孤兒院也如此。他們并沒有買合身的衣服的條件,林陷穿不合身的衣服是很合理的事。
沒有任何人能看出來他有半點不對。
林陷裹緊棉服外套,走到室外。
院子里的雪已經掃過了,現在是晴天,難得的有點太陽。他這幾天被強行分擔了家務——本來不管打掃還是做飯都是他們輪班來,但是周枝非要強行按下他,把他應該做的事都做了。
林陷對這種照顧不是很習慣,但也拗不過他。
周枝在隔壁照看兩個孩子做作業,見他出來找自己,愣了一下。
林陷神色如常讓他出來,他有話要說。
孤兒院好歹是在前任院長在的時候修建的,雖然過去了這么多年,但隔音倒也不算差,他們就站在門外說話也不要緊,不擔心會打擾里面做題的孩子。
周枝長得太快,林陷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時候適應的抬起頭和周枝說話,他下意識將衣服再拉緊一些:“你今天要出去買東西嗎?回來的時候能不能買點水果,我給你們做蜜餞。”
孤兒院里的采買事宜大多數時候是交給青雅的姐姐千文和周枝兩人,基本不會變動。
千文是因為父親家暴才有的今天,母親死后,她的父親常常喝酒,喝醉了對兩姐妹動輒打罵,終于有一天喝醉了的父親走夜路摔進下水溝撞到頭,兩個孩子就到了孤兒院。
街坊鄰居都知道她的情況,對她心軟,從千文還是十歲不到的小姑娘的時候就看著她買菜做飯,直到現在也很樂意在她的塑料袋里給她多放一捆小蔥或者一棵白菜。
周枝也是在孤兒院長大,他不太經常和林陷說他家的情況,林陷也不會刻意問。但周枝畢竟是比較大的男孩子,人也長得高,有他出門林陷也放心。
還有一個原因是,梁平生并不愿意放太多的孩子出孤兒院。
一來是怕哪個孩子趁他不注意逃跑,概率不大,畢竟找不到避風所的孩子最后還是會妥協于沒有地方居住的困難再回來。小孩子膽子都不大,都會下意識選擇能多活一天的方法。二來也是怕給他惹麻煩。
報案反而是是最好解決的,他有關系網,警察局或許會受理,但一定會被他上面的人壓下去。一次兩次之后,就算真有一腔熱血想要辦大事的愣頭青,這股熱情被一次次駁回,也該安于現實、不和他硬碰硬了。
他當初和某些人簽合同答應的三七分成,錢可不是白花。
但萬一有孩子大規模出走,又在外面出了什么意外,引起太多的人注意,他也不好擺平。
周枝不一樣。他看得出來這個叫周枝的孩子對林陷格外依賴些。林陷不會獨自從孤兒院逃出去,那周枝也就一定會在這里留下來,放周枝出去他是放心的。
聽林陷說完這句話,周枝靜默了兩秒,突然問:“你要去干什么?”
這個問句實在是很莫名其妙,和林陷剛剛說的簡直牛頭不對馬嘴,但林陷莫名有了一種被看穿的感覺:“什么做什么?我就在這兒等你回來啊,我哪兒也不去。”
周枝點點頭:“那我現在就出去,我會很快回來的。”
林陷笑了:“你晚點回來也沒關系,可以在外面多逛逛。”他知道周枝每次出去買完東西都會在外面逗留很久,也不和他說到底是去干了什么。
他不去管周枝到底去了哪兒,被關在孤兒院不能出去的孩子太多了,周枝好不容易有出去的自由,林陷倒是很高興他能在外面多玩會兒。
周枝搖搖頭,像是要和他約定什么似的:“我一定很快就回來。”
林陷點頭:“好好好。”他替周枝把圍巾重新圍一遍:“去吧。”
“其實我,”周枝卻一時沒走,悶悶地說,“第一次看見你的時候覺得你好蠢。”
林陷:“……怎么說話呢。”
“你明明有那么多次逃出去的機會,但你要選擇留下來;你明明有自保的能力,還非要在梁平生這個狗東西手下被他欺負。”
林陷摸摸鼻子轉移話題:“你不也能逃跑嗎,你也留在這里了啊。”
“我留在這里是在找報復他的機會,我走后他活得太舒適我會不甘心。但是林陷哥哥,你不一樣。”
“我不一樣在我是真的蠢嗎?”林陷玩笑道。
“你不一樣在,你是真的、真的在用力愛這個世界。”
林陷愣一下:“干嘛突然在這兒跟我說煽情話,不知道的還以為你要出遠門了在和老母親道別呢。”
周枝笑笑,抱了抱他的肩:“你在這里等我哦。”
*
從后門出去,往東是菜市場,往西能找到便宜的水果攤,再一直往前走,翻過圍墻,能找到的,是警察局黃局長的家。
黃局長就是梁平生給自己找的那個保護傘。收買一個高層,那么這個高層所能掌握的勢力都會為他鋪平道路。這個道理梁平生懂,但懂的肯定不只梁平生一個人。
周枝身手利落地從圍墻上跳下來,他特別注意護著自己的圍巾,像是生怕林陷給他圍的圍巾散了。
黃局長現在在家,這個點估計在茶室,周枝知道。這么多次下來他們早就有了約定俗成的見面時間。
他沒有跟人說廢話的習慣,徑直穿過院子里布置得故作高雅的花花草草,推開玻璃門,將揣在衣服里的東西遞給局長黃忠。
黃忠是個懶人,雖然好歹是讀過書,不至于像梁平生那樣大字不識,但也不愛算數,直接問周枝:“怎么樣?”
見黃忠不接,周枝自己把手上那個本子放到茶幾上,開門見山道:“他的賬目有問題。”
梁平生有兩個賬目本。一本是給遠在國外的前任院長的兒子看的,做的假賬,方便他找對方要錢;另一本則是現在周枝帶來的這本,包含了他那些見不得人的生意,是專門給黃忠看的。
他與黃忠約定,黃忠保他,而他答應他所有的收益會和黃忠三七分,黃忠三,他七。
周枝對著賬目本一揚下巴:“他收錢的時候我看著的,這個里面的數目都是錯的,少記了起碼一半。你花了那么大力氣保他,他卻用打了折扣的東西打發你,估計把你當廉價勞動力呢。你知不知道,他放在休息室里那尊翡翠觀音,價值一千三百多萬。”
一千三百萬在這個時代豈止是巨款,簡直是普通人一輩子都接觸不到的天文數字。
“他給你的錢有這一半多嗎?”
第76章 [七]小枝,你要好好,好好長大。
周枝幾乎是沖進院子里的。后門是鐵門,被他一陣風一樣的架勢撞得哐當響。
林陷正好在后院接水,聽見聲音被他嚇了一跳,差點沒拿穩手里的桶。
“冒冒失失的,干什么呢。”林陷問,一邊甩干手里的水,一邊作勢過去接過他手里的袋子。
周枝的手往后避讓一下,不讓他拿,言簡意賅地解釋道:“重。”
袋子里有他買的金桔與冰糖,除此以外,還有格外買給林陷的酥餅。
林陷平時才不舍得買點心,當然更不會告訴別的孩子他喜歡吃什么,全靠周枝自己觀察罷了。
周枝將所有袋子移到一只手上,空出一只手來,握住了林陷濕漉漉的手,冬天,后院的水是冷水,林陷的手冰得嚇人。
周枝皺了皺眉,有點生氣。他生氣當然不會是對林陷,只是生氣自己回來晚了,沒看住林陷而已。
即使剛從外面回來,到底是跑了一路,周枝的手是干燥而溫暖的。林陷被他這樣抓著覺得尷尬,疑惑地看看他,不明白這孩子最近怎么總喜歡沒事就牽他的手。
周枝后知后覺地解釋:“怕我回來晚了,你就不在了。”
林陷移開目光,要掩飾什么地回頭拉他進屋:“說什么呢,老這么奇奇怪怪的。”
周枝不回答,任他這樣避開話題。他將酥餅放到他與林陷的房間的柜子上,然后出去食堂,幫林陷把金桔簡單洗一遍對半分開去籽。
林陷病剛好,周枝很不放心他,生怕他又去碰冷水,非得盯著他才安心。
這幾天雪停,廣播里天氣預報說是晴天,如果順利出太陽,大概兩天就能把蜜餞曬好。
他以前沒在孤兒院做過金桔蜜餞,貴是其一,麻煩是其二。只是這次特殊……林陷一邊琢磨著,手上動作不停,一邊向周枝囑咐:“午前我把金桔煮好,你幫我鋪好網架,把金桔散開晾好。后面兩天如果天氣好就這樣曬著,如果下雨下雪就先收回來。”
果然還是等到天氣轉暖的時候再做比較合適。林陷想。也不知道他還能不能看到春天。
“……收回來之后你就灑上砂糖。千文她們喜歡吃甜,你記得問問她們要不要多放糖。”林陷接著說。
“好。那你呢?”周枝問。
林陷才不正面回答他:“我不喜歡吃甜。長大了幫我做點活都不愿意了?怎么還問起我了?”
周枝迅速低下頭:“沒有,我會幫你做的。”
林陷看他一眼。
他確認不是他多心,是周枝表現得太明顯,仿佛真的能看穿他接下來要去做什么的樣子。他在裝傻,兩人都心知肚明。
周枝怎么知道的?猜的?還是說因為周枝總跟著他,所以對他的情緒更敏感?
“今天晚上會有人來接我走……就是之前說的要領養我的事。”林陷半真半假地解釋。
周枝不拆穿他,目光沉沉地看著他說:“好。”
*
吃過午飯后熬煮過的金桔被晾曬在了院子里。今天的太陽好得過分,很配合地燦爛了一下午。
晚飯是周枝做的,剛吃完飯,七點,梁平生過來通知說,王總要親自來接他,讓他收拾一下自己的東西,最好是能拾掇一下,七點半到前廳等王總。
放進外套里的鋼鐵早就被林陷捂熱了。林陷說“好”,關上門,對幾個正在收拾食堂和碗筷的孩子拍拍手,笑道:“我們來玩躲貓貓好不好?”
這話一出,所有聲音都靜了下來。鍋碗瓢盆的碰撞聲仿佛一瞬間消失了,寂靜聲里,林陷對上周枝看過來的目光。
其實孩子們都知道了他要走的事,這一點林陷是有數的。
拜托了。林陷想,不要拆穿我。
“好啊。”周枝說,“那第一輪林陷哥哥當鬼,來抓我們好不好?”
林陷的一顆心重重地沉下去,他感激地看一眼周枝,根本沒意識到自己剛剛的表情有多悲壯。
孩子們被哄得散開了,快速將手里的活干完,一窩蜂沖出了食堂。
“一,二,三……”林陷留在食堂慢慢數數,一邊向前廳走,“二十。”
他站在門前,問:“都藏好了嗎?我要來找你們了哦。”
當然沒有人回答他,林陷知道,孩子們現在估計都已經在自己的房間里了。
他抬起手正要去推開通往前廳的門,抬起一半的手卻被人抓住了。
林陷回頭,是周枝。
“怎么了?”林陷問,“你還沒躲好嗎?那我多數五秒鐘,你抓緊時間哦。”
周枝不說話,他將林陷拉到一邊,在他身上摸索一陣,輕易就看見了他要找的東西。
一截織到一半的圍巾……還有兩根用來織毛衣的鉤針。
周枝知道他為什么選這個。
林陷想構建一個防衛過度的現場。他不能對梁平生的死有任何提前準備,而是要讓一切都顯得像意外。
孤兒院的幾個女孩子前些天給他織了毛衣,作為回禮,他想要在自己走之前織一條圍巾留給孩子們也并不奇怪,他甚至提前告訴了梁平生要在孤兒院多留幾天和朋友們告別。
被周枝分擔了家務的這幾天里,周枝看見過他學著織毛線,動作笨拙,眼神卻柔情。那條他只織到一半的圍巾就是他的證據——所以他身上帶著鉤針也是合理的。
他要找梁平生商議,想讓梁平生再給他幾天,讓他把圍巾織完。
和王總已經約定好了時間的梁平生會以為他是在找借口,控制不了林陷這個年齡的孩子、怕他就這樣逃走的恐懼會讓梁平生和林陷起爭執。梁平生自負,掌控欲很強,從前對孤兒院不聽話的孩子最常用的懲罰手段就是打罵。
而在這個過程里,只要林陷為自己留下盡可能多的傷口,他的反擊就會合情合理。
每一步、每一步都是精心布置的,但周枝知道,林陷這樣的殫精竭慮,最后為自己換來了一個兩敗俱傷的死局。
久遠的記憶在周枝的腦海里一遍遍重現,多少次的夢魘里他看見倒在血泊中的林陷抬起手摸摸他的臉,對他說:“小枝,你要好好,好好長大。”
周枝幾乎是顫抖著雙手抓住林陷的肩:“再等一會兒好不好?就一會兒,你相信我一下,林陷哥哥。”
林陷低下頭,還在嘗試和他不懂裝懂:“你在說什么?來領養我的人馬上就要來了,再不去前廳就來……”
他話音沒落,前廳卻突然響起一句罵人的粗口:“狗日的梁平生,你還敢騙我?”
林陷滿腹疑竇地看向前廳的方向。周枝松了一口氣,那是黃忠的聲音。他來晚了些,但好歹是來了。
“相信我。”周枝捂住林陷的嘴,“我去前廳看看情況,你就在這里等我,等黃忠走之后再實施你的計劃也不遲,對不對?”
他說完不等林陷回應,自己去了前廳。
按照周枝所說,梁平生的賬目少了一半。這些年他打給黃忠的錢累計起來也有六百萬了,黃忠一上來就讓他補六百萬,梁平生自然不肯。
“誰騙你了?都跟你說了那個就是真的,要不要臉啊一開口就讓我給六百萬?”
周枝來的時候,兩個人正指著對方的鼻子對罵,吵得面紅脖子粗。
黃忠是自己一個人來的,這種事他也只能一個人來。否則難道他要帶著警員去搶贓款?開玩笑。
還差一點。周枝想。他推開后門,站到離黃忠兩步遠的地方,看向梁平生:“你這次賣掉林陷哥哥的時候我可看見了,你收了三百萬,你賬目里寫的只有一百。”
“胡扯什么呢?”梁平生立馬反擊,又有點心虛,作勢就要上來讓周枝閉嘴。他剛向黃忠的方向走兩步,氣在頭上的黃忠以為他是來攔自己的,一拳打過去,兩個人扭打起來。
周枝站在那兒冷眼旁觀,抬眼,看向前廳的柜子上放著的觀音像。
兩個人打作一團,潛艇的家具掉的掉砸的砸,茶幾沙發被移了位,柜子也不例外。
翡翠觀音像在柜子頂端搖搖欲墜,看上去馬上就要從邊緣滾落。底座上墊了棉花,根本放不穩。那是周枝刻意提前準備的。
看著兩個人扭打到柜子前,紛紛躺在地上抓對方的頭發和臉,周枝將柜子狠狠一撞。
那尊價值一千三百萬的翡翠觀音四分五裂。
和它一起碎裂的,還有正在爭執的兩個人的臉。
便宜他們了。周枝想。
如果觀音像沒有落下來,或者按周枝一開始所設想的,沒能砸到兩個人頭上,那他就可以自己補刀。麻煩歸麻煩,但是解氣。
聽見什么東西碎掉的聲音的林陷立刻沖到了前廳,看見站著的周枝,他松一口氣,目光移向地面,又倒吸一口涼氣。
“林陷哥哥——!”周枝一見他來,似乎是從夢魘里脫離出來,撲到林陷的懷……由于實在太高了所以是他把林陷抱進了懷里。
他吸了吸鼻子,一副嚇壞了的樣子:“他們要搶那座觀音像,所以打起來了,結果觀音像沒放穩,從柜子上面砸了下來……”
他說到這里不再說了,低垂著一雙實在哭不出眼淚熬得通紅的眼,大鳥依人地撒嬌:“到處都是血,嚇死我了。我好害怕,我好害怕……”
林陷“啊”一聲,他下意識覺得哪里有點奇怪,但到底還是長久以來當哥哥的習慣性維護占了上風,捂住周枝的眼睛心疼地安慰:“沒事,沒事了,我們去報警,這里等會兒會有警察來處理的,不要害怕。”
冰冷柔軟的手指覆在眼瞼上,一片令人安心的黑暗里周枝眼眶發熱,輕輕應聲說:“嗯。”
他知道他在遇見林陷之后就再也沒有過害怕。
第77章 [八]掙錢了養老婆。
林陷坐在馬路牙子上,手上拿著路過的好心人遞給他的礦泉水,沒打開過,是新買的。
他二十七八歲了,臉長得嫩,看著像剛滿二十的,路過的阿媽阿姨心疼死了,又是給他拿飲料糖果又是問他要不要去醫院的。
“我沒事,不用了,謝謝姐姐。”林陷第三遍認真解釋,“膝蓋上的傷口只是擦破了皮,不妨礙行動的,我只是在等人。”
“誰?”
林陷沒有一點猶豫:”我弟弟。”
圍觀者了然。
這里是小學門口,林陷剛剛救了一個闖紅燈的小孩兒,他在車流中撲向那個險些被撞到的小孩兒,兩個人都在路上滾了一圈,小孩兒沒事,但是夏天穿著短褲短袖,林陷身上難免有擦傷,看著血淋淋的,怪嚇人。
正是等小孩兒放學的時間段,等在學校門口的人不少,大家自然以為他也是來接孩子的——也就是他口中那個弟弟。
“你弟弟哪個班的?”他身邊一個大叔問,“你跟老師說一下嘛,你先去醫院看一下,把你這個傷口處理一下再說,這一身好嚇人。”
林陷:“他給我發消息了……他馬上就來了。”
他眨眨眼睛:“他不讓我動。”
眾人都愣了一下。什么叫不讓他動?幾年級的孩子啊這么任性?
林陷還要解釋,私家車尖銳的急剎車聲響起,眾人被那聲音吸引了視線,紛紛側頭,就看見了穿著西裝似乎剛從什么正式場合趕過來的男人。
對方身材高大,步子也邁得很大,面色沉峻,急匆匆的,周身散發著不好惹的氣息。
“哎喲,哪兒來的黑社會?”剛剛給林陷遞水的阿姨被嚇一跳,小聲道。
林陷忍不住笑,對那個穿西裝的男人喊:“小枝,這里。”
周圍人愣一下。這就是那個弟弟?怎么這么高?
周枝原本皺著眉拉著臉,循聲看向林陷,視線觸及林陷的那一秒愣了一下,剛剛還難看的臉色瞬間被心疼取代了。
他快步走向林陷,蹲下身查看他的傷口,動作放得很輕。他知道林陷怕痛,手都不敢往上碰。林陷的傷口主要集中在衣物蓋不到的地方,特別是膝蓋,一大片血絲覆蓋著白皙的皮膚,看著實在觸目驚心,周枝只覺得自己心臟都縮緊了。
呼吸打在傷口上,林陷忍不住將腿向后縮了縮。
“痛嗎?”周枝問。
林陷在是或否的回答里猶豫了一下,權衡過利弊之后肯定道:“痛。”
周枝看他一眼,欲言又止,最后只伸出手,左手放在他背后,另一只上看上去打算從膝彎下穿過,作勢要抱他。
林陷被他這個動作嚇一跳,圍觀的人還沒走,被自己的弟弟公主抱怎么說都有點丟臉,連忙向旁邊避讓了一下。
周枝看著他,手僵在半空中,沒什么表情地說:“你要是再動,碰到哪兒了又會疼。”
他們幾乎沒吵過架,周枝的冷臉對于林陷來說著實新奇,笑著逗他:“一點擦破皮的傷氣成這樣,怎么,暈血啊?”
周枝不暈血,但對把林陷和血聯系在一起格外敏感。說不生氣是不可能的,但又實在舍不得對林陷生氣。
他小心翼翼避開林陷的傷口,打橫將他抱起來,對周圍的人笑一笑:“謝謝各位照顧我哥哥。”只這一句,說完也沒看他們的反應,抱著林陷去了車上。
一路上兩個人都沒說話,直到到了家,林陷打算下車,周枝才喊他一聲:“別動。”
“?”林陷疑惑道,“又怎么了?”
周枝將自己那邊車門關上,過來將林陷這邊車門打開,再一次抱著他進公寓樓。
林陷:“……”
林陷身上確實只有擦傷,他自己知道不用去醫院,周枝似乎也知道,將林陷放到沙發上之后半跪著替他處理傷口。
只不過林陷在電話里說的話著實是嚇了他一跳。
林陷今天本來是打算到周枝的公司去找他,等他下班后一起去超市的。家里離公司并不算遠,他步行過去權當散步,誰知走了沒多久就遇上小學門口有小孩兒差點被車撞到的事。
他打電話給周枝是想說可能要晚點去找他,讓周枝不用等他,沒想到周枝敏感地發現他出了事,問道:“怎么了?”
當時的林陷已經被人扶起來坐在了路邊,關心他的人圍了一圈,都在問他有事沒事痛不痛需不需要幫助,吵吵嚷嚷的,林陷手忙腳亂,對著電話那邊心不在焉回:“啊……沒事,就一個小車禍……”
他話還沒說完電話就被掛了,接下來就發生了方才周枝剛開完會就急匆匆趕來的一幕。
林陷仔細捋一遍,確定自己在整件事里的過錯只有接電話的時候沒說清楚這一件——那甚至也是因為周枝掛電話太快。
但他不是不知道周枝為什么不高興,作為兄長的包容心讓他很大度地選擇先認錯:“對不起,讓你擔心了。”
周枝剛替他左腿上好藥,聞言抬起頭來看他:“哥哥永遠都不用向我道歉。”
林陷點頭表示認同:“更何況我都說了,我沒事的。”
“那我多余擔心你?”周枝笑了。
“……倒也不是那個意思。”
林陷莫名有些心虛,轉移話題:“千文她們什么時候來?”
“明天。”
“不是今天嗎?”
“改了。我跟她們說你出了車禍,今天要先休息。”
林陷被他嚇一跳:“你怎么這么說?那她們不是急壞了?”
他作勢就要起身:“我電話呢?你給她們發一下短信,說我沒事。”
周枝按住他,眼神看著委屈極了:“我也擔心你啊,我聽說你出車禍快被你嚇得心臟跳停了,你怎么都不為我著急?”
“你……”林陷被他堵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那你也不能讓她們著急啊,人都高中了,好不容易有個假期,這不是全被你毀了?”
周枝嘆一口氣,站起身:“已經解釋過了,你,‘沒、什、么、大、礙’,只是需要休息。”他一字一頓說得咬牙切齒。
“所以沒有毀她倆的假期。現在可以心疼我了嗎,林陷哥哥?”周枝問。
他將林陷的手放到自己臉上,靠著他的掌心:“哥哥,我可以和你商量一件事嗎?”
“什么?”林陷問。
周枝很少向他提要求。當年梁平生死后,遠在國外的院長兒子終于收到了消息,仔細過目后挑選了新的人管理孤兒院。
畢竟牽扯到了兩條人命,梁平生和黃忠的事被仔細調查清楚后在這個小縣城里引起了軒然大波,連著上了小半月報紙,廣播里也播了好幾天。孤兒院全體孩子被做了好久的心理輔導,院里還接收到了不少好心人的捐款。
新院長還算負責,林陷十八歲的那一年周枝和林陷一起離開了孤兒院。
林陷如愿實現了他考大學的愿望,學的是編劇。他本來想讓周枝繼續待在孤兒院,誰知周枝執意要跟著他一起走,兩個人才一起住在租住的房子里。
兩個人都是聰明又會看形勢的人。周枝沒告訴過林陷,但他對這個年代似乎了如指掌,輕易就掌握了時代風口——研究得最多的就是怎么賺錢。
林陷那時候笑他成天只想著掙錢,周枝也不否認,點點頭說:“掙錢了養老婆。”
林陷根本沒當回事,他雖然給孤兒院的孩子們當慣了大家長,但沒有大家長的作風,非常開明,覺得十幾二十歲的孩子想談個戀愛再正常不過了。但是直到今天,周枝也沒和他說過心儀的對象。
事情過去這么久,兩個人生活條件翻天覆地一樣地變,唯一不變的是周枝對林陷的態度,還是和小時候一樣,粘人之外有一點奇怪的小心翼翼,像是生怕一轉眼林陷就會不見一樣。
“你以后再做這種……救人的事,能不能先保證自己的安全呢?”周枝問,“我不想看見哥哥受傷。”
林陷納悶:“我很安全啊,你現在看我不是沒事嗎?”
“你總是這樣。”周枝悶聲說,“你為什么總是這樣?”
總是哪樣?他哪兒有“總是”?
林陷頭暈了一下,腦子里突然出現一些混亂的記憶。好像以前也總有人對他這樣說話。
周枝這幾年不知道怎么學的,裝可憐的本事是越來越流暢了,對著林陷一皺眉就要落眼淚似的。
“這世上哪兒有那么多人值得你這樣去救啊?”周枝說,“林陷,你多愛自己一點好不好?就當是為了我,就當是可憐我,你自私一點好不好?”
林陷下意識想道歉,但是一想:我不是樂于助人的嗎?為什么要道歉?
他還嘴:“你當年在孤兒院不也那樣?別以為我不知道是你去找的黃忠。”
周枝靜默了一瞬。
“這是你教我的啊,哥哥。”他說,“你忘了嗎?”
林陷懵懵地看著他,眨一眨眼,那意思是問:我什么時候教你這個了?教你挑撥離間借刀殺人?
不過實話實說,林陷想,周枝的行事風格確實有點像他。
“就是你教我的。”周枝有些固執地說,“你把勾毛衣的針放在衣服里想和梁平生同歸于盡的事我也知道,你偷偷查梁平生的關系網的事我也知道,你去追蹤過被賣掉的孩子的現狀我也知道。”
“那是哪輩子發生的事情。”林陷訕訕。
他還要往下說,周枝卻突然起身,往他唇上親了一口。
林陷:“……”
他愣住了,看看周枝,像是覺得自己出現了幻覺似的:“你干什么了?”
周枝捉著他的手往自己臉上放:“我偷親你了,你生氣的話就打我吧。”
林陷:“……”這是在說什么話。
第78章 [九]我愛的他溫柔又強大。
林陷還不至于在這種方面對他生氣。
并非他遲鈍,而是他很早就在心里埋下了一個“周枝很依賴他”的認知,牢固程度如初始設定。
第一次在孤兒院看見周枝的時候周枝還沒滿十四歲,看誰的眼睛里都帶著戾氣,因為眼神太兇被梁平生打了一頓,林陷進入孤兒院的時候正好是他被打了受傷的時候。
身高還沒開始往上竄的少年縮在院子角落,抱著膝蓋昏昏沉沉,他好面子,不想被看見傷口,誰都靠近不了,但第一天來的林陷不知道他不好接近的臭脾氣,在夏季能把人曬蒸發的陽光下俯下身,陰影從周枝上方覆下來。
周枝抬起頭,擰著眉看向他。他似乎本來是想放狠話,目光觸及林陷的那雙眼睛時不知道為什么態度又放軟了,最后只輕聲說:“你最好不要碰我。”
林陷點點頭,指指周枝手臂上的傷口:“我不碰你。但你傷口發炎了,你起來處理一下好嗎?我可以教你。”
周枝安靜地看著他,眼神深深探進他琥珀色的眼眸,過了許久點點頭:“好。”
從那以后林陷身后就多了一個小尾巴,聽話,好學,話也不多,林陷讓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林陷去哪兒他就去哪兒。
也就是在接下來的半年里,好像是因為到了發育期,少年的身高開始瘋長,抽枝的樹苗一樣,迅速反超了林陷,直到現在林陷也沒再趕上他。
因為大了有兩歲,即使比對方矮,林陷也總把自己放在長輩的位置。再加上孤兒院的孩子們大多數都很小,從小困在孤兒院里,見識并不開闊,林陷習慣什么事都手把手教對方。
在孤兒院的時候他教周枝做飯——林陷雖然會做飯,但僅僅是能勉強入口的程度,就這一點也很快被周枝趕超,現在也多數時候是周枝做飯;出孤兒院了周枝上高中,他還要操心周枝的學習和在學校的人際關系。
前者好辦,周枝學東西本來就快,課本知識更不用說;后者就難辦了,周枝不知道為什么活成了獨狼,在學校也沒有交好的朋友,林陷問起來只說不需要。
林陷拿他沒辦法,默許了沒有別的交際關系的周枝在自己身上的一切感情投射。
“周枝沒有其他交好的人所以太依賴自己”這一點深入他心的后果是即使現在周枝都親他臉上來了,他還覺得這是相依為命造成的某種沖動效應。
“亂說什么呢。”林陷說,抬手習慣摸摸他的頭,“我什么時候打過你?”
“那我再親一下?”周枝問。
“不行不可以我不允許。”林陷把他的腦袋推開了,“誰跟自己哥哥這樣啊?”
雖然兩個人都不在一個戶口本上,也沒有血緣關系,但到底一起住了這么多年,不管對內還是對外人,他們都是以兄弟相處的。
周枝眨眨眼:“你不生氣?”
林陷搖頭。
周枝笑一下,笑意里帶一些無可奈何:“我倒希望你生氣……誰跟自己哥哥這樣啊。”
林陷注意力全放自己剛處理好的傷口去了,他本來就怕疼,剛涂上去的藥酒痛得他膝蓋屈伸都困難,沒把周枝的話太放在心上。
一場沒吵起來的架就這樣稀里糊涂地消弭在周枝沒來由的動作里,他們還是關系親密相親相愛友好和諧一家人。
*
季青雅和季千文是在第二天中午過來的。
周枝開的門,他做飯做到一半,身上還系著圍裙。
兩個小姑娘換完鞋急匆匆地就沖進客廳找林陷。知道他既然只用在家休息那就肯定沒出大事是一回事,擔心他又是另一回事。
“林陷哥哥!”季青雅還和小時候一樣冒冒失失,跑起來校服衣擺亂晃,正要撲向坐在沙發上的林陷,被她姐姐季千文硬生生拉了回來。
季青雅這才看見林陷手臂和膝蓋上包扎得夸張的棉布,她倒吸一口涼氣,眼淚眼看就要落下來了。
林陷:“……”
他揮揮手,解釋:“擦傷而已,你們周枝哥哥非要這樣包,說是不讓我動。”
周枝站在季千文身后,嘗了一口正在熬的湯,聞言一掀眼皮:“要不然呢,你可能耐了,還會出門給自己添新傷呢。”
林陷裝沒聽見,招招手讓兩個孩子過來,問她們的近況,周枝回廚房繼續做飯。
剛關了火,周枝就聽見身后有人打開了門,他稍稍側過頭用余光看了看,是季千文。
“不去和你林陷哥哥說會兒話?”周枝問,“他昨天還在念念叨叨要給學做蛋糕給你們呢,說是什么在你們高中女孩子里很流行?”
“青雅太吵了,我插不進去話。”季千文說,“我也不知道流行什么我不感興趣。你和林陷哥哥進展怎么樣了?”
周枝:“……”
哪壺不開提哪壺的。
他沉默不語,將熬好的湯盛進碗里,末了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承認:“沒怎么樣。”
季千文知道他喜歡林陷這回事兒,并不是周枝說的,而是千文本來就心思細膩觀察力很強,她自己看出來的。
周枝不知道自己是否表現得很明顯,但肯定是超過了普通友情親情的關系,也就是林陷一直以為他們關系和是因為她們相依為命,一直看不出來。季千文會發現也不奇怪。
但是從孤兒院離開的時候,季千文突然找到他,小姑娘看著他眼神警惕,有點兇,問:“你想對林陷哥哥做什么?”周枝還是被她嚇了一跳。
周枝那時甚至要再三保證“不會逼迫林陷”才得到她暫時的信任。
周枝并不覺得千文這樣做有什么不對。
換作是另一個人要跟著林陷走,他也要阻止的。
林陷并非只是他一人眼中的救世主。周枝知道的。這個人擅長于將自己的愛分給很多很多人。
“沒怎么樣是怎么樣?”季千文細細的眉揚起來,突然恍然大悟,“你不會連告白都還做吧?”
周枝將放在櫥柜里的隔熱墊遞給她:“去放到餐桌上。”
季千文接過來,以同情的眼神看了看周枝:“他甚至不知道你對他是什么感情,好可憐。”
“可憐什么?”周枝真心實意地認真回答,“愛他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我最幸福的時刻。”
季千文愣一下,隨即笑笑,轉身去了餐廳。
季青雅和林陷說八卦,才剛剛說到隔壁學校的富二代為了追求自己班的班花翻墻給她送牛奶,季千文一聲“怎么那么多話,來端菜”就把對話打斷了。
季青雅戀戀不舍地起身,還在跟林陷說“我等會兒繼續跟你講”。
林陷笑著答應:“好。多說點,你們周枝哥哥上學的時候什么都不跟我說,我一點參與感都沒有。”
“有什么好說的。”周枝從廚房出來,接了一句。
“說什么都好啊。”林陷感慨,“也沒聽你說你喜歡誰,也沒聽你說過有沒有人追你。”
話一落餐廳里的兩人均沉默下來,只有季青雅順著林陷的話題問:“是哦,林陷哥哥和周枝哥哥都到了結婚的年齡了吧,這些年怎么一點消息都沒有?”
林陷擺擺手:“我不感興趣。”
他走到餐廳,問周枝:“你呢?我記得你以前還跟我說要攢錢養老婆,怎么沒后文了?”
“有啊。”周枝說,“有喜歡的人了,目前正在想辦法追。”
“啊?誰?有照片嗎?”季青雅的好奇心一下就起來了,季千文將桌上擺好盤的餐后水果塞她嘴里:“吃你的,少說點話。”
“真的嗎?哪家姑娘啊?”林陷也饒有興致問。
“不敢說。”周枝回答,“怕我說了你會生氣。”
林陷沒想到他這樣回答,多看了一眼:“我有什么好生氣的?你都二十多了,你喜歡誰我又不會干預。”
周枝替他把椅子拉開,拉他坐下來:“對,是我多心了。”
林陷頗感莫名其妙,看他一眼,一頓飯吃得心不在焉的。
飯后周枝去收拾碗筷,林陷以“傷口不能沾水”為由被周枝趕回了客廳,跟另外兩個孩子坐著看電視。
他當編劇當了有五年,優秀的作品不少,因為構思奇妙設定精巧聞名,最近雖然在休假,但思考的習慣還是有的。
電視上在放狗血七點檔重播,林陷在想周枝到底喜歡了誰以至于不敢說……他突然福至心靈:周枝喜歡的不會是青雅或者千文吧?
*
早年住在出租屋的時候,林陷和周枝會睡同一間房。
那個時候房間小,床也小,周枝不知道為什么睡相很差,早上醒的時候林陷總能發現周枝像抱什么玩偶一樣抱著他。
因此換了新的房子后,林陷住進來當天就規定兩個人的房間要分開。
晚上十點的時候,林陷抱著枕頭敲響了周枝的臥室的門。他做出一副要促膝長談的架勢,從門框旁邊探出一個腦袋:“小枝,我們是不是好久沒仔細聊過了?”
“嗯。”周枝放下手中的雜志,把林陷手中的枕頭拿過來,把空調的溫度調高一點,從衣柜里另外找了一床薄被,“哥哥要聊什么?”
深夜是長談的好時候,他倆上一次這樣還是周枝還在上學的時候,隔壁鄰居要給林陷做媒,自作主張讓林陷參加了一場相親。
周枝雖然嘴上沒說什么,整個人卻顯得沒精打采,林陷一眼就看出來他心情不好,拉著他說了半宿,最后得出“小孩子的占有欲作祟”的結論。
林陷坐到床上,把自己枕頭拽回來,問周枝:“你今天說你有喜歡的人了對吧?”
周枝眨眨眼,乖巧地回答:“嗯。”
“多久了?是個什么樣的孩子?”
“很久很久了。”周枝看著他的眼睛慢慢說,“他聰明,勇敢,溫柔且強大。”
林陷心里咯噔一下。
“哥哥想問你。”林陷像是終于做足了心理準備,“你喜歡千文這件事,千文知道嗎?”
周枝:“……”
周枝:“?”
第79章 [十]是他居心叵測,想要囚禁月光而已。
或許是林陷這句話帶來的感情沖突太大,聽完林陷這句問題,周枝竟然詭異地沉默了下來。
他第一次和林陷見面的時候其實相處機會并不算多,林陷分給他的目光也并不比孤兒院其他孩子多。
但到了現在,畢竟他們已經相處了十多年了,略一思忖,周枝居然還真能想出來林陷為什么會有“他喜歡季千文”的結論。
林陷緊張的時候回不自覺抓什么東西,就比如現在,他的手抓著枕頭邊,把柔軟的布料都揉出褶皺來了。
他想說他其實很開明,雖然周枝和千文的年齡差距是大了些,兩個人又都是他看著長大的,在他眼里和兄妹沒什么差別,但如果千文長大之后認真思考了也對周枝有這個意思的話,他也不會阻止……不,他還是覺得哪里怪怪的。
林陷想了想,努力將“孩子們有自己的想法我不能太過干涉”和“好像還是哪里不太對”的想法兼容,無果,只好先過問周枝的想法,害怕被誤會是要阻礙他們的感情發展,糾結得眉毛都皺起來了。
周枝伸出手,溫熱的指尖點在他眉心:“你一天哪兒來這么多要操心的事啊。”
林陷不滿地挪開他的手:“我在認真問你呢,你不要轉移話題。”
周枝將可憐的枕頭從他手里解放出來,放在床頭,讓林陷靠著枕頭,問他:“那哥哥先回答我,為什么會覺得我能喜歡千文呢?”
“那不都是因為你嗎?你也沒別的能接觸到的人了啊。”林陷說。
他有閑心時也會去周枝的公司,周枝辦公,他坐著看書,兩個人一般誰也不打擾誰。
周枝在公司和他當初在學校時沒什么兩樣,和下屬相處都是能一句話講完的事就絕不會多說一個字,其他人似乎也沒有要將他納入交際圈的樣子。簡單來說,在公司這個范圍里,根本就沒有能和周枝熟到讓他產生感情的人。
更何況,如果他喜歡的是公司里的人,也不至于不敢告訴他。
要知道,早在當初發現周枝和他一樣似乎對戀愛不怎么感興趣的時候他就已經隱晦地暗示過性向不是問題,他不會管。如果不是今天突然聊到這個話題,周枝這么多年看著又實沒有這方面的想法,他會一直以為周枝是不婚不戀主義。
但周枝現在這么說,他喜歡的肯定就不是千文了。
難不成……
林陷倒吸一口涼氣,閑不住的手又抓住了被子邊。
周枝及時打斷他:“也不是青雅。”
林陷松了一口氣。
周枝笑笑:“哥哥,你也說了,我根本就沒有和其他人接觸的機會啊。”
他將林陷不安分的手握住,黑得像深不見底的井口的眼睛專注地看著他:“我每天見到的,想到的,都只有你而已。”
林陷沒反應過來,順著他說:“對啊。”
周枝輕輕笑一聲,他低下頭,抬起林陷的手,輕輕吻他的手背,然后是手指、指根,最后一個吻落在了無名指指根的位置。
“哥哥,我發過誓了,從你在院子里找到我的那一刻開始,我就發誓,我的整個人、我的心,全都是屬于你的。
“我會永遠在你身邊,我會永遠看著你。
“我怎么可能還會把目光再分給另外的人呢?”
林陷想說那和你喜歡別人也不沖突啊,不過對你喜歡的人很不公平就是了……林陷心里突然一驚,帶著點不敢置信卻又覺得“這樣才合理”的心情問:“你喜歡我?”
周枝:“不是。”
林陷提起的心放下去。
周枝:“我很愛你,很愛很愛你,想和你成為戀人、成為夫妻、成為你身邊唯一能和你走到生命盡頭的人。”
林陷:“……”以后不許這么斷句了。
他一時不知道該怎么回復周枝,更沒想到他準備好的談心臨了了居然變成了周枝的單向告白。
這些年他雖然沒什么感情經歷,但向他表白的人不少。他知道人們喜歡他什么。
喜歡他的樣貌,喜歡他的性格,那么周枝呢……周枝喜歡他的什么重要嗎?最重要的難道不是他這么多年明明只把自己當哥哥嗎?
林陷好像突然踩到地面,稍微找回了一點底氣:“但是小枝,那個不是喜歡,你只是太依賴我了,以至于產生了想和我一輩子在一起的想法,所以才會誤以為那是所謂戀愛的喜歡。”
周枝眨眨眼:“是嗎?可是我第一次自慰的時候想的是哥哥的臉,直到現在也是這樣,哥哥也會對依賴的人這樣嗎?”
林陷:“……”
他的大腦瞬間死機,反應過來的那一秒幾乎是彈跳起身沖出了周枝的臥室——還不忘拿走他的枕頭。
周枝對著他落荒而逃的背影笑了下,隨后嘴角垂下來,抿直,把嘆息吞回肺腑里。
*
林陷最近在躲他。
這再明顯不過了。
周枝與林陷一同生活的時間太久,甚至不需要去搜集什么證據,也他看得出來林陷在刻意減少和他的接觸以及對話。
那些避開的目光接觸、刻意錯開的作息表,都讓周枝明白——林陷很在意那天的話。林陷或許要一直這樣躲避著,直到隨著時間這件事被淡忘遮掩。
他拿林陷一點辦法也沒有,唯一能做的是讓一切照常發展。
周末他們還是習慣性坐在一起吃晚飯,如果沒有其他特殊的事——比如林陷要作為編劇跟組實在沒時間回家,否則他們一定會坐在一起和對方說起自己的近況。
即使林陷真的沒時間回來,周枝也會盡量跑去劇組給林陷送飯,借口是怕林陷吃不慣盒飯,而他剛好順路,仿佛他真的很閑,是以林陷的朋友幾乎都認識周枝這個懂事的弟弟。
但是這天他做好飯等了十來分鐘,等來的卻是林陷回到家匆匆忙忙地回臥室,一邊對這電話說什么,一邊找衣服,又告訴周枝他臨時有事,要和朋友在外面吃飯。
“哪個朋友?”周枝問。
“就是那個,你認識的那個……”林陷含糊不清地回答。
“難道是余導?”
“對對,就是他。”
周枝一挑眉:“他不是出去休假了嗎?昨天還跟我說他去了國外、要不要幫你帶什么東西呢。”
林陷:“……”
他正要再說什么,手機里卻傳出一個女聲:“我們這房子還有其他人要看,林先生您到了一定告訴我一聲,怕我們照顧不到您……”
房間里陷入死一般的寂靜,只有電話那邊的房屋中介還在堅持不懈地“喂喂”。
周枝嘆口氣,替他將電話掛掉,和林陷說:“哥哥在躲我。”陳述句。
他不問林陷為什么,而是自己給出了答案:“是因為我那天表白,嚇到哥哥了嗎?”
林陷想想,搖搖頭:“也沒有太……”
周枝稍稍彎下腰,目光和他齊平:“那就是哥哥需要一些思考的空間,所以才躲開我,對不對?”
林陷皺起眉,思考什么?思考怎樣阻止周枝嗎?他又搖搖頭。
“那么哥哥為什么一定要避免和我相處呢?”周枝說,“你看,我并不是和你表白以后才喜歡你的,我從很久很久之前就開始喜歡你了,但我并沒有對你做出什么,那我現在也不會做什么的啊。”
林陷不看他的眼睛,卻不得不承認周枝說得有道理。
“還是說,我的喜歡給哥哥造成心理負擔了呢?”周枝問。
林陷這次點了點頭。
“如果我愛你讓你覺得有負擔的話,那我會愧疚的。”周枝說,“哥哥的負擔是什么?是在想怎樣拒絕我才不會傷到我的心嗎?”
林陷沒說話,周枝笑一下。
“但是哥哥不用回應我,我向你告白并不是想要聽到你說你也喜歡我,我只是想讓當事人知道我的感情而已。將‘我愛你’告訴你也不是想用它脅迫你,你可以永遠不告訴我你的選擇,林林,你是自由的。
“你不用回應我同等的愛,不用因為我向你告白就告訴我你對我的感情,也不需要因為我的告白就思考我們需不需要改變現在的關系。”
林陷愣一下,甚至沒注意到他稱呼的改變,:“那你為什么……”
他好像是不知道該怎么提問。“那你為什么要告訴我你愛我呢”有點不太對,畢竟是他先問起的,周枝只是順勢向他解釋而已,或許周枝根本就沒想過要向他告白。
周枝或許從一開始就想一直隱瞞自己的感情的。
“哥哥是月亮。月亮本來就該高高在上,本來就該好不偏袒地照向所有人。要求你只看著我、只照向我才是自私的。”
是他居心叵測,想要囚禁月光而已。
“所以哥哥不需要對我的感情負責,也不需要成為我的戀人。”
他抱住了林陷的肩,很松的擁抱,比親人或者朋友都要生疏一些。
他有足夠的耐心。
在再次遇見林陷前,他是宇宙里孤獨的星球,獨自旋轉,幾百年幾千年都是這樣過來的,他不著急,也不求林陷能立刻就對他上心。
他幾千年的等待只為了在林陷到來的那一刻,能將所有的愛意向他傾斜而已。
這就是他唯一祈禱的事。
第80章 [十一]在我的手心停留片刻吧。
林陷閉了閉眼,房間里針落可聞地安靜,他聽見自己慢慢平緩均勻下來的呼吸。
他不得不承認,周枝的話語里有一種魔力——他總有這種能力——能讓他不再緊張,放松下來,讓他覺得自己是安全的。
周枝比世界上一切的人都明白該怎樣安撫他。
“可是小枝,其實我這幾天仔細考慮過了……關于要不要和你交往的事。”林陷說到這里停了停,咬了下自己的嘴唇,下唇短暫地印下一個白印。
周枝沒想到林陷會這樣說——他知道林陷總會顧及他人感受,但沒想過林陷居然會考慮到這一步。
他反而不知所措起來,屏息“嗯”了一聲。
“我不會愛人。”林陷說。
周枝微微一愣,下意識就要反駁他。林陷豎起一根手指阻止他開口,繼續道:“我的意思是,你看,我這么多年從來沒有和誰保持過戀愛關系,對吧?”
周枝點點頭。
林陷:“因為我不會心動,沒有因為誰產生過沖動或者欲望,我不知道戀人之間的情愛該是什么樣。”
“你說你想成為我的戀人、成為唯一和我走到生命的盡頭的人。但是我,周枝,我從來沒對任何人有過這種‘唯一’的想法。
“我可以就這樣答應你成為你的戀人,但那樣對你很不公平。我不知道怎樣愛你,我們就永遠不平等,單方面接收你的愛才是一種自私。”
周枝耐心地聽完他的剖白。林陷在說這種話的時候神色如常,既沒有難過,也沒有因為認為這是一種缺陷而愧疚。他只是冷靜地、仿佛置身事外地向周枝分析自己。
用僅僅只是在陳述事實的語氣。
這是他的林陷。無論在哪個世界、以什么身份活著,都有自己的堅定內核、對每一種感情都坦蕩自然的林陷。
周枝彎著腰,他習慣看著林陷的眼睛說話,這樣等高的視線讓他們的目光接觸像一次擁吻。
“那么,哥哥是因為這個,所以才要躲避我的嗎?”
林陷點頭:“明知道你喜歡我,不拒絕也不回應是一種殘忍。”
周枝笑了,他抓住林陷的手,對方因為緊張,手上又沒有能抓的東西,自己掐自己的手指,不自覺留下了小印。
“我就知道哥哥是這樣的人,所以才這么多年都不忍心告白。”
林陷迷茫地看看他。
“因為哥哥會考慮到我的心情,會害怕不喜歡我而答應我的告白是一種傷害。”周枝說,“但是哥哥,比起你不愛我,你離開我才是對我更大的傷害。
“哥哥只要能接受我的愛意,就已經是我的幸福了。”
“你說不愛我對我來說不公平,不是的,我是從‘愛你’這個過程里獲取幸福的。”
“哥哥可以什么都不用做。”周枝說,“不用回應我,也不用試著以戀人的角度愛我,你唯一要學習的事,就只是接受我的愛而已。”
只要現在、只要此刻,只要你愿意在我的手心停留片刻。
“所以不要搬出去好不好?
“留在我身邊,只要能將你留在我的視線里,我就沒有別的所求了。”
“那……”林陷猶豫了一下。他不知道此刻是不是在緊張,又開始無意識地抓緊手里的東西。
他握著的是周枝的手,從對方手里源源不斷傳來的熱度安撫著他的心,而他的心正因為不知道是緊張還是別的的心情擂鼓一樣跳動。
他沒有過心動的感覺,不知道這樣的心跳加快與墜入愛河是否有一定程度上的等同,只知道他現在對周枝的目光避無可避。他被網住,被蠱惑著說出他自己其實也不確定是否正確的答案。
“那我可以從今天開始,學著當你的戀人嗎?”
周枝怔住了。
他想到過林陷會因為心軟做他的男朋友,想過林陷會在衡量過利弊后答應留在他身邊,唯獨沒想過林陷給他的會是這樣的回答。
“我可以學著當你的戀人嗎”,這短短的一句話于他來說像是赦令。
告訴他他這么多年自以為能留在林陷身邊的特殊性不是單方面的自作多情,告訴他他穿越過幾個世界幾千年的追尋不是他的一頭熱。
肯定他的努力與選擇,讓他之前活過的日子、還有他的余生都有了意義。
原來得到他一句肯定回答是這樣的感覺。周枝想。
林陷看他半天不說話,輕輕皺起了眉,思考是不是不妥:“不可以嗎?”
“可以!”周枝立馬回答,嚇了林陷一跳。
在不同維度活了幾千年的主神第一次知道自己還能有這樣的純情,好像此刻站在林陷跟前的還是那個十八歲的毛頭小子周枝,對心上人試探性的回復手忙腳亂,不知所措。
他第一次發現自己笨嘴拙舌不會表達:“是哥哥教會我很多東西,教會我怎樣活下去、怎樣和人相處,那這次換我來教哥哥,怎樣接受我的愛意,好不好?我是說……”
林陷對他笑了笑,打斷他的解釋:“好。”
*
從臥室出來放在餐廳的飯菜都涼了。周枝去將飯菜熱一熱,走出餐廳的時候一步三回頭,生怕自己回來林陷就不見了。
林陷于是站起身跟他一起去廚房,中途還捏了捏他的手指,用實際行動表明:不是你幻覺,我剛剛確實說了要做你男朋友。
確認戀人關系的第一個晚上周枝神色自然地將林陷的枕頭搬到自己房間,林陷倚著門看他動作,神色復雜。
“這么快嗎?”林陷問。
“我只是想讓哥哥提前習慣和我睡在一起。”周枝說,“不是要對你做什么的意思。”
林陷半信半疑地看著他:“是嗎?”
“是。”周枝很篤定,“既然要當情侶,總不能一直分房睡吧?”
林陷想想,好像也是這么個道理,總要有個開頭吧。
“我什么都不做。”周枝很誠懇地向他保證,“我只是想抱著你睡覺而已,就像小時候那樣。”
林陷一想也是,兩個男人睡在一起還能做什么,擁抱親吻又不是什么大事,隨意地點了點頭:“那好吧。”
周枝果然履行諾言什么,很克制地沒對林陷動手動腳,林陷閉眼,他就看著林陷,一只手在他背后輕拍,哄他睡覺。
林陷一開始還覺得別扭,過了會兒睡意上來了,也就隨他去了。
周枝對著熟睡的林陷拍了張照片,苦于沒什么交際圈,沒人能告知,于是編輯彩信發給了季千文。
遠在學校宿舍的季千文對這張圖一頭霧水,沒明白周枝是什么意思。
一張林陷睡著了的圖,然后呢?和她炫耀他經常偷拍林陷睡顏嗎?怎么什么話都不說?
但她突然又想起林陷之前出車禍的事,難道是去醫院檢查的時候發現了之前看不出來的暗傷?
季千文一瞬間緊張得不行,發短信的手都在抖:林陷哥哥怎么了?昏迷了?
周枝不知道她怎么得出的這種結論,但還是耐心地和她解釋:你沒發現嗎?我拍照的角度是在他正面,他睡著了,也就是說他現在睡在我身邊。
季千文:……你神經!
挨了一句罵的周枝心滿意足,終于肯放下手機。
臥室里開著空調,床頭燈燈光昏暗,林陷的臉埋進松軟的枕頭,長長的睫毛垂下來,在下眼瞼上覆下一小片陰影。
他沒忍住低頭,親了親他的鼻尖。林陷沒醒,于是這個吻又擴散到他的眼睛、額頭、嘴唇。
林陷的睫毛顫了顫,看著像是快被他煩醒了,周枝立馬收回來,安安靜靜地看林陷的睡顏。
這并不是他第一次看林陷睡著的樣子,卻是他第一次以得到林陷承認的戀人身份看林陷睡在他身邊。
“林陷對他很放心”,這個認知讓他的心酸軟一片。
他為了這一刻,已經等了很久很久,遠比林陷知道的久,或許也遠比他想象的久。
他現在都還記得第一次看見林陷的樣子。
盛夏里穿著白色短袖的少年向他俯身,伸出瑩潤潔白的手指指向他的傷口,陽光在他琥珀色的眼眸里蜿蜒成金色的河。周枝看得入了迷,好久才反應過來,對方說的是“你受傷了”。
他這才知道原來他從那個時候就開始了,他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愛林陷的。
他從此只為林陷看向他的那一秒而活。
周枝想起他在他的第一個世界死亡,林陷死后他便沒有了別的牽掛,只能一路尋找林陷的靈魂氣息,殺到主神空間的樣子。
那時的主神問他,林陷作為主角卻沒有完成自己的命運,而是陰差陽錯地將主角的氣運給了你。你擁有了你原本沒有的東西,你應該高興才對,還有什么不滿足?
即使在孤兒院被毒打也沒有過悲傷或者無力感的心在那一刻沉沉地墜下去,巨大的挫敗感終于讓周枝看清自己。
“但我不想當主角。”
“我不需要所謂氣運,不需要財富、權力,不想在沒有他的世界里活著,不執著于這個世界上任何與他無關的東西。”
“我只想看見他。”
“我想要他。”
“我想親眼見證他幸福、快樂。”
“我只要他幸福、快樂。”
【鏡中花/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