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成涼從小性格就不好。
長相太過凌厲,本身又不愛笑,幼兒園開始就不喜歡社交,別的小朋友都在過家家堆積木,他一個人窩在角落里睡覺。
因為睡得太多,幼兒園老師還專門找到周鶴晴,委婉詢問孩子會不會有什么腦部疾病。
周鶴晴嚇得立即帶兒子去醫院做檢查,得出了一顆有科學證明的健康大腦。
虛驚一場的她立即跟周成涼制定規矩:不許從早睡到晚。
周成涼還算聽話,那之后不再偷摸睡覺了,而是一個人邊看書邊神游天際,思考“人為什么要上幼兒園”這種哲學問題。
他習慣性平等無視世間萬物,脾氣其實不大,奈何天生冷臉,小朋友都怕他。
只有被長輩評價“缺根筋”的俞印不怕,每天都要圍在他身邊,跟他分享小零食,陪他聊繪本和兒童讀物。
周成涼雖然人冷了點,但教養極好,俞印搭話他會理,俞印要玩他會配合,俞印分享小零食他也會欣然接受然后道謝。
一來二去的,他鬼使神差習慣了跟俞印在一起的日子,周鶴晴問他上哪個小學,他下意識回答“跟俞印一樣”,自此奠定了兩人將近二十年的友誼。
“誰都不搭理”的周成涼,成功進化為“除了俞印誰都不搭理”的周成涼。
眾人都以為,周成涼糟糕的性格會在萬人迷小俞印的影響下逐漸好轉,誰知道兩人毅力都如此強大,愣是堅守自封,沒受對方半分影響。
俞印越來越討喜,周成涼越來越特立獨行。
初中之后,周成涼的懶癌屬性逐漸顯露,成天間歇性抽風,暴雨天躺著躺著忽然要出去散步,渾身濕透了回來再罵罵咧咧“該死的老天”,還非要俞印附和。
也就俞印脾氣好,不計較周成涼突如其來的發癲。
早先還會迷惑許久,后來習慣了,無論對方干出什么事兒都能接受。
去年周成涼早八課上一半要看大熊貓,他平靜地從床上爬起來,去替了后半節課。
當然,也不是每個人都有讓他早起代課的殊榮。
打歸打鬧歸鬧,周成涼在他交際圈里的地位,暫時無人能及。
……
面膜慘進垃圾桶,俞印也不惱,只當這人又在發瘋,在小公寓里待到下午上課的時間才準備離開。
臨走前他順了兩張面膜,周成涼扯了下嘴角,硬聲硬氣潑冷水:“除非去整容醫院漂白,不然沒可能在兩天內白回去。”
“總要試試的。”俞印掙扎道,“你難道不為我送上真摯的祝福嗎?”
周成涼嗤然:“太昧良心了,說不出口。”
俞印:“。”
奇怪,今天的周成涼怎么格外欠揍?
他沒好氣地又搶了倆面膜,大搖大擺離開。
大門被輕輕關上,周成涼頓了頓,在房間里來回轉悠幾圈,去廚房冰箱拿了瓶冰水,咕咚兩口喝完大半。
他跟俞印關系很好,但也不是完全沒有邊界感。
不知道什么時候起,周成涼跟俞印就很少關注對方的感情生活。
可能是中學時俞印收了別人情書,兩人為此冷戰24小時。
但他記不清為什么吵架了。
總之,那次冷戰給他留下了心理陰影,周成涼為了避免這種事情再發生,從根本杜絕了冷戰的可能,絕不窺探對方感情生活。
誰知道他兄弟冷不丁給他整了個驚喜。
這一會兒沒見面,都要談上女朋友了。
租的公寓沒有中央空調,一直房門緊閉的廚房里很熱,太陽從窗邊照進來,烤燙了大片櫥柜臺面。
周成涼半截身子露在暖陽中,握著礦泉水的那只手被曬得通紅,水逐漸變暖。
他倚靠在櫥柜邊發呆,自己都不知道在想什么。
直到被曬紅的那片皮膚隱隱發疼,終于讓他睫毛輕顫著落下,將手里剩的溫水一口氣喝完,徒手捏扁塑料瓶扔進垃圾桶。
討人厭的太陽。
沒由來的,他現在心情很不好。
周成涼面無表情回到客廳,曬到滾燙的手指擦過茶幾冰涼的玻璃,溫差大到激得指關節微微蜷縮。
真讓人不舒服。
……
俞印身體素質好,這次洶涌的發熱退去后,病基本好了七七八八。
回宿舍的當天晚上,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約俞非出來見面。
雖說周成涼一番話讓俞印放下了對堂弟性取向的震驚,但作為哥哥,有些事還是得聊聊。
俞非今年剛上大學,為人小帥成績巨差,走藝術生上了當地電影學院。
剛開學的大學生安置生活用品忙得頭重腳輕,俞非好不容易抽出一天空,好巧不巧,是俞印要去跟學妹彩排的那天。
兩人中午約在日料店包間,俞印坐下開門見山道:“說吧,平時玩得有多花。”
能去gay吧的男同,真的很讓人擔心未成年時犯過觸及底線的錯誤。
俞非沒想到他坐下第一句不是質問喜歡男人這件事,之前打好的腹稿作廢,心虛解釋道:“我其實第一次去gay吧,高中做過最過分的事情就是跟同桌早戀接吻。”
俞印輕哼了一聲,勉強相信。
堂弟在家乖得很,從小跟在他屁股后面喊哥哥,簡直盲目崇拜,指哪兒打哪兒。
雖然有演戲成分在,但里面至少含五分真情實感,料他也做不出太出格的事情。
“那天晚上的小男孩,就那個……抱著你脖子親你的,是你男朋友?”
俞印低咳緩解尷尬,面上不動聲色,桌下手指緩緩絞成麻花,亂七八糟纏在一起。
他家里比較傳統,父母和舅舅沒跟他聊過這些,高貴冷艷的天才姐姐一心撲在醫學上,也不關注情情愛愛。
俞印長大后不喜歡跟朋友開黃色玩笑,看電影主角親嘴都臉紅,這方面知識儲備量約等于0,第一次跟比自己小的親人談及這類話題,難免有點不好意思。
對比之下,年僅十八的俞非有種情場老手架勢:“不是對象,我跟我初戀高考完就分了。那位就是跳舞碰到的0,情緒氛圍到了,不親一個很難收場啊。”
“0?”俞印輕蹙眉心,下垂眼看起來很兇,其實只是在茫然,“這個1和0,不是那啥時候才能知道嗎?你們……”
“沒有!”俞非慌忙辯解,“我們真的只親了一口,你被涼哥帶走后我倆就散了。哥我該怎么跟你解釋呢……就是,我們之間有種感覺叫gay達,不僅能看出一個人直不直,還能分辨出對方是1是0,特征不明顯的基本0.5。”
俞印:“。”
你們圈子還有寫臉上的標簽?這怎么看?元宇宙賽博信息條嗎?
1和0他知道,0.5就超出認知范疇了。
但俞印不可能在堂弟面前顯露“無知”,眉梢一挑,隨口問道:“那你也能看出我直不直?”
“當然!雖然我們gay達偶爾有失誤,但認你,絕對不會錯!”俞非斬釘截鐵道,“哥,你要不是直男,我春節給親戚表演倒吊拜年!”
俞印眼睛一亮:“真的?”
俞非:“……沒必要,真的沒必要,我不值得哥哥為我付出性向代價。”
俞印短促哼笑一聲,等點的餐都上齊,稍挺直脊背,左手輕叩兩下桌面:“行了,現在不緊張了吧?我不會因為你喜歡男孩責備你,但是現在要聊聊正經事兒。”
俞非笑容逐漸消失,訕訕放下剛拿起的筷子,一八四的大塊頭弓曲腰背縮起來:“什么正經事兒啊?“
“俞非,我把你當弟弟,所以這些話我得跟你說一次,不是教導,聽不聽隨你。”俞印鮮少有那么嚴肅的時候,嘴角毫無笑意,兩顆小虎牙被藏得嚴嚴實實,“你確定性取向只有一個男是吧?”
俞非弱弱點頭。
俞印繼續道:“你家里情況我很了解,你爸媽大概率不會接受你的性取向,會強行給你安排相親,走‘正常人’結婚生子的流程。小道消息,你媽已經在給你聯系小姑娘了。”
他來之前做足了功課,專門查過同性戀相關資料和案例。
“第一點,不管以什么理由拒絕,未來希望你不要在女方不知情的情況下結婚,商量好的另談,別搞騙婚那一套,是男人就有點擔當。”
“第二點,你私生活我管不著,我就提醒你一下,要是真的約……”俞印短暫卡殼,掙扎后選擇委婉闡述,“……約那個啥,你情我愿是前提,體檢報告一定先看,別搞出病來,如果真出現意外,積極配合治療,別去報復社會禍害別人。”
接下來半小時,俞印把昨晚熬夜看的生理知識傾囊相授,還詳細列舉案例,說得頭頭是道,比gay還了解gay。
俞非雖然高中早早發現了自己的性取向,但說到底也就愣頭青一枚,啥都不懂就勇闖社會,從來沒了解過性疾病和未來可能面對的社會關系問題。
他被說得額頭布滿冷汗,想到差點跟陌生人上床,心里驀地涌起后怕。
“我沒什么別的要說了,相信你自己有分寸。行了,這事兒就過去了,我不會跟你爸媽告狀的,安安心心念書,有事兒隨時聯系我。”
俞印一口氣說完,跟打完仗似的暗戳戳泄氣,喝了口清酒壓驚。
他好慌。
曾經以為人類成年后會自動點亮裝b功能,原來都是假的。
鬼知道那些滿口哲學人生的大人實際有多不安,說出來的話可能自己都沒明白。
現在的俞非就像曾經的俞印,被年長者的沉穩成熟感動到,握著他手熱淚盈眶:“哥,你真的,你好愛我。我以為直男都討厭同性戀,一直沒敢告訴你這件事,沒想到哥你是這么開明通透的人!”
俞印被夸得飄飄欲仙,連忙又喝了一口酒,擋住上浮抽搐的唇角:“咳,我當然不歧視,現在都什么社會了?雖然身邊同性戀比例稍微有那么一點高,但你哥我是什么人?絕對不會因為這個恐同。”
藝術學院本就是小眾性取向高頻地,排除已經成雙入對的同性情侶,他還認識不少單身狗同性戀朋友。
“真的嗎?我之前一直怕給你帶來精神創傷。”俞非說,“萬一被我們刺激得神志不清,最后神經質ptsd了怎么辦?”
“至于嗎?”俞印不屑地嗤笑一聲,“我什么大風大浪沒見過?”
開玩笑,有什么比兩個室友當面出柜、撞見弟弟跟男人打啵更抓馬的風浪?
就算有,也不可能有人倒霉到接二連三遇上吧?
事情說開,俞非沒了心理負擔,胃口好到十分鐘掃完一桌子菜。
他知道他哥吃飯慢,飽了也不催,坐在對面靜靜玩手機。
但俞印的教養讓他不習慣別人專門等自己吃飯,胡亂塞兩口填了七分飽,開車把俞非送回學校。
下車前,俞非好奇道:“哥,你車里今天怎么那么香?”
“少管。”俞印避而不答,把人趕下車。
為什么那么香?
當然是因為等會兒彩排完主持隊要去團建,作為隊里唯一一個在北京本地有車的富二代,他非常樂意貢獻出自己的g65。
嗯。
主要是團隊精神,并不是為了學妹。
俞印一邊給自己狡辯,一邊換了款不符合自己平時喜好的車載香薰。
跟曲清認識一年,他知道對方喜歡攻擊性強的香水,自己之前用的車載香偏溫和,他喜歡,周成涼也喜歡。
過紅綠燈的時候,俞印摸了下鼻子。
好嘛,果然還是不習慣這種香味,回去得把車門打開散散氣,不然周成涼那個事兒精坐上來又要嘰里咕嚕抱怨一通。
他絕對不能因為追女孩虧待周成涼。
真男人,要在友情和愛情之間做到極致的平衡!
俞印自信一轉方向盤,大g以漂亮流暢的曲線倒車入庫,不難看出車主曾經科二滿分的實力。
他拿上自己的主持演講稿,在心里默默回憶彩排流程。
中午事情解決得比想象順利,俞印抵達大禮堂后臺休息室,比約定時間早了快一個小時。
屋里黑漆漆一片,他誤以為自己是第一個到的,想都沒想直接按下休息室總控燈開關。
“啊!”
一道略顯慌張的聲音傳來,很細很輕,明顯來自女孩子。
“誰?”俞印嚇了一跳,瞪大眼睛朝聲源處望去,猝不及防跟心心念念已久的曲清對上眼,“……學妹?來那么早?”
打完招呼,發現對方身后還有個穿著jk的女孩,笑著點頭:“帶朋友來玩?”
他劉海有些長,遮住了半邊眉毛,深灰色眼珠明亮透徹,帥得一塌糊涂。
另外兩人沒有掩飾眼里的欣賞,陌生女孩擦掉嘴角不知為何暈染開的口紅,高冷不失禮貌地跟他打招呼,然后縮回曲清身后。
曲清笑了聲,將長至腰際的黑直發撩到肩后,靠在旁邊椅子上:“嗯,她是大一新生,也算來玩吧。”
她今天穿得很休閑,擴腿西裝褲和白襯衫,襯衫袖子卷至肘彎,小臂細長,隱約還能看到肌肉線條。
曲清凈身高一米七二,骨架大,肩膀把襯衫撐得很好看,這么靠在桌子上,直接把后面小學妹擋了個嚴嚴實實。
起初,俞印并沒有注意到這點小細節。
還怕兩人沒穿外套著涼,刻意把空調溫度調高一檔。
接下來十分鐘,兩個晚會主持人隔著一米遠對臺詞,沒有談半句私事。
小學妹把頭枕在坐桌面的曲清膝蓋上,曲清動作溫柔地幫她整理好染白的頭發。
俞印忍不住想:多美好的友誼。
又過了五分鐘,曲清清嗓子喝水休息,順便捏了枚葡萄,扒皮送進旁邊人嘴里,又合攏掌心,接住對方吐出的籽兒。
俞印繼續想:多感人的友誼。
等距離集合時間還剩十分鐘,兩人已經把流程臺詞全部對完一遍。
曲清放下臺本,自然而然地將小學妹手抓住,十指緊扣。
俞印還在想:多——
“學長,等會兒聚餐你們先開車去吧。”曲清忽然開口,“我要先送我女朋友回家,到時候直接打車去目的地跟你們匯合。”
俞印腦子里的聲音無縫銜接:——哦,多浪漫的愛情。
……等等。
不太對勁。
社交小達人罕見地沒接上話,滿臉茫然,后槽牙緊緊咬合在一起,壓住不可置信的肌肉。
浪漫的,愛、情?
愛情?!?
他故作鎮定,扯出微笑:“女朋友?”
曲清坦然點頭:“學長介意?”
“……”
俞印忽然覺得頭暈目眩,仿佛身處拉美文學的舞臺劇之中,一股荒誕的美在他胸口無聲蔓延。
世界,是個巨大的同性題材小說。
一點不給異性戀留活路的那種。
俞印/心在滴血,面上卻只能微笑,將禮貌可靠的酷哥飾演到底:“不介意的。那個,你們聊,我先去打個電話。”
他從容拿起手機,優雅轉身離開,急不可耐握著手機沖到三樓陽臺無人之地,撥通微信置頂的語音通話。
對面秒接。
俞印壓著嗓子崩潰道:“涼哥,空否?速來咱學校大禮堂,讓我吸兩口陽剛之氣!”
可惡!事到如今,他竟然只能想到周成涼一個單身且直的朋友!
其他的要么不熟,要么熱戀,要么是單身的同,這讓他和周成涼兩個直男何去何從?
俞印不方便透露女孩子性取向,只能用隱晦的“陽剛之氣”來解釋自己的迫切需求。
誰知道周成涼說:“很急?我剛做完手膜,在商場買衣服,你要不過來給我挑挑哪個好看?”
俞印:“。”
手膜?購物?這是你一個陽剛直男該干的事兒嗎?
俞印大抵是瘋了,如俞非的愿,被同刺激成神經質敏感肌,心里忽然冒出一個令人心膽俱裂的猜想:
周成涼,不會也……
“逗你的,剛寫完論文。”周成涼說,“在路上,馬上到。”
俞印一顆心登時砸回肚子里。
是他多慮了。
這是什么?
這是感天動地的直男友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