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62 章
符成三十年的新歲即臨。
按照往年宮里的規(guī)矩, 元日這天宮里需要準(zhǔn)備五十車沉香,五十車檀香在宮城周圍擺滿火堆,接著在子時整的時候點燃, 濃郁的香氣會隨著沖天直上的煙霧成為一道盛景,引得皇城中來圍觀的人群爭相驚呼。
這些個沉香檀香倒是不成問題, 吩咐香藥庫的官吏提前準(zhǔn)備好做好防潮, 避免元日當(dāng)天出岔子即可。香藥庫的官吏也是早早的就已經(jīng)點好了香料,并且派人編排成冊, 送到香藥局給晏辭觀看。
如今他是皇帝的御香官,同時也負(fù)責(zé)香藥局的大小事務(wù)。
晏辭坐在案前,右手執(zhí)筆,左手翻著面前寫滿香料名稱的清冊, 此時臨近元日, 各國進(jìn)貢的香料早在一個月前便已經(jīng)收入香藥庫,這些珍貴的香料來自天下各地。
晏辭以往見過的和沒見過的,此時便都見到了。
于是新的香品一批又一批從香藥局流到皇宮各殿, 整個皇宮都知道陛下如今寵信的香官是個精通香道的天才, 他制出的那些以往聞所未聞的香品更是受到宮里嬪妃和宮人的爭相追捧,不少位階不高的嬪妃甚至沒有足夠的銀錢買到一支香。
晏辭暫時不知道這些宮闈中的活動, 也不知道他手下的香官會拿著他制香剩下的邊角料到市井中去賣, 還賺了個盆滿缽滿。
他如今要務(wù)在身, 整日忙得不行,由于陛下身體大不如從前,這即將到來的元日盛典也要辦的隆重一些, 就是為了給陛下祛病祈福。
就比如現(xiàn)在, 他看的便是元日盛典要用的香品名冊,這些名冊都是各宮的香師呈上來的, 他身為御香官,就是要從中選出最出眾的香品,然后再去呈給皇帝觀看。
聽起來并不是一個難度很大的活,但難就難在這宮里的香師太多了,如今陛下連朝政都難以顧及,這種小事自然也不能提,所以選香的重?fù)?dān)便落在了他這個御香官的身上。
“晏大人,關(guān)于元日盛典的香,香藥局已經(jīng)列了幾百種,都等著給您過目!
在他案邊,六七個宦官每人手里都捧著至少六七個寫滿字的名冊,排隊等著給他看。這些名冊皆是香官們列下了的,這冊子到了晏辭手上的時候,他已經(jīng)快三天沒好好睡了。
晏辭一絲不茍地把面前的香冊從頭到尾看過一遍后,從其中圈點了幾個,再上放到一邊,接著拿起下一個重復(fù)著這個動作,連續(xù)看了七本后,他抬頭看著一旁排著隊的宦官。
那些宦官每人手上都捧著一摞厚厚的冊子,排著隊等著拿給晏辭。
晏辭頓時感到眉心和太陽穴同時開始突突直跳。
他不得不閉上眼用手指揉了揉太陽穴,阿桂守在一邊一直注意著晏辭的神色,這會見他面上略有疲色,走到晏辭跟前,將宮女手中御膳房新做的百合蓮子銀耳羹擺在桌上:“大人,您面色不太好看,吃些東西休息一下吧。”
晏辭睜開眼,他放下手,又拿起旁邊一個新的冊子,隨意掃了一眼:“什么時辰了?”
阿桂道:"快到午時了,大人用不用先用餐飯?"
晏辭覺得這個提議后,正好他也餓了,于是看了看旁邊那些宦官,又指了指面前桌案的一角:“把冊子放在這,你們都下去吧!
幾個宦官聞言立刻上前將手里的冊子一摞接一摞地整齊擺放在案,頓時桌上便擺滿了高高一層“樓”。
阿桂看著那些香冊也是心里發(fā)怵,不由有些擔(dān)心道:“大人,要不要奴才再去找些香官過來幫您一起看,這些冊子您一個人看,就算日夜不休看上七天也看不完啊!
晏辭不為所動,他是有自己的計劃的。
原本也想過找人幫忙,奈何凡是上交名冊的香官都希望自己的香能被選中,甚至暗地里收買了晏辭身邊的宦官,妄想投機取巧,其中有幾個香品中混雜著不合適的香料,被晏辭發(fā)現(xiàn)過幾次。
從此在審核香冊這方面,他就開始親力親為了。
晏辭拿起筆在紙上寫了幾行字,接著把紙交給阿桂:“去找?guī)讉老資格的香官過來,凡是帶紙上這些香料的香品全部勾掉,選完以后我再來看!
阿桂拿著那張紙下去了,晏辭沒什么用飯的胃口,便靠在椅子上端起那杯清甜的銀耳羹喝了起來,這暖暖的甜品一下肚,晏辭頓時覺得自己過于疲憊的神經(jīng)都放松了些。
他正細(xì)細(xì)品著,兩個香官從外面進(jìn)來走到晏辭面前,他們手里也端著個香盤,不過放的不是那些晏辭看了就頭疼的香冊。
在前面進(jìn)來的香官手里的香盤上面放著一塊被做成枕頭形狀的香板:“晏大人,先前大人要下官制的枕頂香,今日正是窖藏三月整,下官已經(jīng)命人從窖里取出,來給大人一品!
聽了這話,晏辭本來被一摞摞香冊折磨的生不如死,黯淡無光的眼睛瞬間一亮,他把手里的香冊推到一旁:“拿來給我看看!
那香官立刻上前,將手里的香盤呈上。
這種枕頂香又被稱為枕頭香,專門用于睡覺之時,可以凝神,因為其制作的方法十分繁瑣,制成之后香味百年不散,所用原料皆是十分貴重的香料,普通人家根本無法承受,自古以來都是給天家的貢物。
取八兩棧香,檀香,藿香,丁香,沉香,白芷各四兩,再取錦紋大黃,茅山蒼術(shù),桂皮,大附子,遼細(xì)辛,排草,廣陵零香,排草須各二兩,甘松,山柰,金顏香,黑香,辛夷各三兩,龍腦一兩,麝香五錢,龍涎五錢,安息香一兩,茴香一兩。
這二十四種原料研磨成粉,用白芨糊調(diào)和,再加入五錢血結(jié),用杵搗上千余次,印制成枕頂?shù)臉邮剑幐珊笾瞥烧眍^。
又名“世廟枕頂香”。
晏辭聞著那味道,滿意地點了點頭,他抬起頭看向另外一人:“你的是什么?”
那香官也將手里香盤上的一只陶瓷罐放在晏辭面前的桌案上,瓷罐上貼著的香簽上寫著“內(nèi)府龍涎香”。
“內(nèi)府”是這位晏大人上任以后給香藥局的制香閣起的名字,眾人雖然都不知道他為什么起這個名字,但是也沒人出來反駁,于是自此從香閣出來,經(jīng)由他或是他教導(dǎo)的香官之手制出來的香統(tǒng)一以“內(nèi)府”冠名。
而這道龍涎香與先前那道東閣云頭香有十分相似的地方,是晏辭得知皇帝陛下喜歡龍涎香后為其調(diào)制的。
取相同量的沉香,檀香,乳香,丁香,甘松,零陵香,丁香皮,白芷,再取等分量的龍腦麝香,龍涎香單獨研磨,混合后再用熱水將雪梨膏融化,加入混合的香粉,將其揉成小團(tuán),入花模印制后照尋常之法焚用。
這宮里的香官都是經(jīng)驗十足,和外面的香師不可同語,不論是那世廟枕頂香,還是這內(nèi)府龍涎香,調(diào)出來的味道和晏辭記憶中的幾乎一模一樣。
等到阿桂回來,晏辭從椅子里站起身:“備轎,我要去崇慶殿!薄
整個皇宮都知道,陛下如今病重已有多日,除了幾個受信任的官員和內(nèi)侍,平日里幾乎沒什么人能進(jìn)入崇慶殿。
晏辭到了崇慶殿的時候,徐晟正站在門口。
晏辭與這人不算熟絡(luò),只知道他和林朝鶴的關(guān)系不淺,于是徐晟平日那張略顯肥胖的臉上看到晏辭是,也是永遠(yuǎn)都是笑瞇瞇的樣子。
“晏大人!毙礻煽戳丝搓剔o身后兩個香官手里的香盤,“這是又制出新的香了?”
“先前給陛下說過的龍涎香,如今過了三個月,剛一出窖,就拿來給陛下一品!
徐晟點了點頭,又看向另外一人香盤中的枕頂香:“那,這個又是?”
晏辭再次答道:“這道枕頂香安神效果最佳,下官特意研制出來給陛下解憂!
徐晟瞇著眼笑道:“晏大人來的巧,正好陛下現(xiàn)在醒著,快進(jìn)去吧!
宮人進(jìn)去通報后,晏辭便拿著香盤走進(jìn)殿里,如今外面寒冬臘月,可是殿里卻溫暖如春,明黃色的帷帳后面?zhèn)鱽硪淮人月暎骸斑@次又是什么?”
晏辭道:“回陛下,是臣最近研制的新的龍涎香,剛剛出窖,給陛下過目!
守在兩側(cè)的宦官將帷帳拉開,晏辭走上前,面前的人幾個月前還是英姿雄發(fā)的模樣,然而四個月不到,他便已經(jīng)頭發(fā)花白,面上蒼老了十歲,他沒看晏辭身后香官手里的事物,而是用渾濁的眼睛看著晏辭:
“去,去把安神香給朕點上!
有宮人在香爐里面點上香后,晏辭嗅到了那種熟悉的令人心安卻又加重睡意的香氣,在這香氣的作用下,蕭成邦本來因為咳嗽而粗重的喘息漸漸平復(fù)下來,他終于有精力卻關(guān)注晏辭手上的東西:
“愛卿這次又給朕帶來了什么新奇的香?”
“臣知道陛下最喜龍涎香,所以為陛下奉上此香!标剔o一邊說著一邊將手里的瓷罐遞給一邊的宮女,宮女上前將香罐呈上,蕭成邦接過去聞了一下,面上一喜點頭道:“好,好,愛卿有心了。”
晏辭又讓另外一個將枕頂香呈上來,徐晟則站在旁邊看著晏辭,這個原本出身民間的香師,自從來的崇慶殿后,短短幾月就取得了陛下的信任,不僅如此,他還有能力想出這么多能討陛下歡心的香,不得不說這個年輕人是有些能耐的。
蕭成邦又得了兩道香,心情難得好了不少:“愛卿,元日大典布置的如何了?”
元日大典比先前的中秋大典更為重要,因為參加宴會的人不僅有朝中重臣,后宮嬪妃,而且其他國家的來使也會出席,宴會上必須要做的完美無缺,絕不能在其他來使面前丟了大燕的臉。
三司六局很明顯都知道這一點,晏辭先前還聽說他們已經(jīng)精細(xì)到連宴會上擱筷子的箸枕,都要是金鑲玉的,而宴會上除了能感染氣氛的音樂就是香藥,這宴會上的用香勢必要夠莊重夠濃郁,最好是其他來使聞所未聞才好。
“臣正要向陛下稟報,元日大典上的香,臣已經(jīng)挑選出來幾道,請陛下過目!
他說罷將懷里的香冊遞給旁邊的宦官,再由他呈給皇帝,蕭成邦接過去草草翻了一遍,眉頭便收緊了,他只翻了前面兩頁便合上,隨意扔回香盤:“這些香以往都用過了,怎么還呈上來?”
晏辭道:“陛下恕罪,臣那邊還有不少香冊,這只是一部分,等臣全部看完”
“愛卿。”蕭成邦沉聲道,“這件事朕交給你去辦,是朕信任你,你雖是第一年任御香官,卻也不必過于束手束腳。這些過于普通的香就不要再用了,用你的腦子再好好想想。”
晏辭低聲道:“臣遵旨!
片刻后,帷帳后面再次傳來咳嗽聲,蕭成邦顯得有些蒼老的聲音傳來:“把丹藥拿過來!
這句話顯然不是跟晏辭說的,晏辭于是往旁邊站了站,一旁的徐晟早已等候多時,立刻將一個拳頭大小的丹爐端上來,帷帳后面動了動,蕭成邦不滿地問:“怎么只有這個幾顆了,其他的呢?”
“回陛下,上清宮說本月就煉了這幾顆。這幾樣煉制丹藥的材料本就稀少,等到采集藥材的官員回來煉制成丹,只能等下個月了。”
蕭成邦聽完沒有說話,但是晏辭即使沒看到他的臉,也直覺能感受到他的不滿。
如今陛下身體一日不如一日,孫承修自從得罪陛下被貶官后,現(xiàn)任太醫(yī)丞的醫(yī)術(shù)遠(yuǎn)不及他,而且陛下這些天愈發(fā)迷戀服用丹藥,晏辭記得云清說過,那丹藥偶爾服用效果極好,但是若服用次數(shù)太多,就會對身體有害。
眼看陛下自三殿下,皇后殿下相繼離世,如今他的孩子當(dāng)中只有蕭元英在身邊,蕭元英自從十年前便被蕭成邦指給林朝鶴為徒弟,名義上是公主,實際上大多時間不在宮里,而是去上清宮修煉。
尤其是皇帝病重,公主便經(jīng)常整日整日地在上清宮為父皇祈福,至少晏辭已經(jīng)許久沒見到蕭元英了。
蕭成邦咽下一顆乳白色的丹藥,閉上眼睛挺了一會,晏辭并不驚訝地看著他的面色一點點回光,這幅場景他已經(jīng)見過很多次了。
皇帝陛下老了,他不信太醫(yī)署,卻執(zhí)著地相信這些丹藥可以讓他長命百歲。
晏辭垂下眸子,陛下這樣依賴這些丹藥,他可以很確信如今林朝鶴即使不踏入皇宮,也有辦法按照他的計劃來控制蕭成邦。
“陛下服用太多丹藥了!绷殖Q笑道,“他的身體現(xiàn)在就如同被蟲蟻蛀空的樹干,外強中干罷了!
“我也沒有辦法!彼麑﹃剔o說,“陛下老了,現(xiàn)在又因為三殿下的死,他的心也老了,何況又趕走了孫承修,這宮里不會有第二個孫承修敢站出來救他!
晏辭蹙眉:“我就這樣看著陛下把自己毒死?”
林朝鶴像是很明白他的想法:“小友,別忘了你來皇宮的目的,你可以同情別人,卻不能同情上位者,何況陛下也不需要我們的同情。”
晏辭沒再說話,林朝鶴說的對,他的目的就是想辦法幫蕭元和繼位,讓他大赦天下,其他的跟他沒有關(guān)系,他也沒心思摻和進(jìn)去朝堂上的彎彎繞繞。
林朝鶴頓了頓,繼續(xù)道:“你現(xiàn)在在陛下身邊,不管他信不信任你,他需要你的香,也需要我的丹藥,所以只要你不做什么過分的,會招言官彈劾的事,陛下輕易不會動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