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文完
史書所記, 元祐一年,天雞星動。
衛(wèi)尉寺武庫于宮門右側(cè)立七丈木桿,定端處立四尺木質(zhì)雄雞, 大理寺卿身披彩衣,口銜絳幡赦書, 下以繩系托盤, 周邊陳設(shè)大鼓。
燕都附近囚犯皆身穿囚衣,披枷帶鎖, 跪伏于宮門前,大理寺驗明正身。
新帝親臨,于西南而坐。
鼓手擂鼓千次,鼓聲響罷, 大理寺卿扯動絳繩, 金雞昂首,托盤下降,大理寺卿叩接赦書, 大聲宣讀畢, 解除囚犯枷鎖,囚犯三呼萬歲。
新帝受朝賀, 起駕回宮, 自此禮畢。
是以新帝登基初年, 大赦天下,以示皇威浩蕩——
從燕都到胥州要一個月的行程。
平時的話,晏辭很愿意一邊賞景一邊趕路, 路過哪處景色好的地方便停下來休息一會兒, 也不失為一件美事。
但這次不行,兩匹烏越驪已是腳力非常, 日行千里的主,這次除了睡覺喝水,幾乎都在趕路,可晏辭依舊覺得這段路程從未像今天這樣慢過。
一向愛笑小予安似乎感受到了什么,他一路上一直安靜趴在顧笙懷里,兩只大眼睛一直看著窗外飛馳而過的景色,也不怎么笑了。
晏梅初和晏月疏依舊是平時的樣子,晏梅初平均每個時辰醒一次,醒了就哭,把晏月疏一起吵哭。
就這樣他們終于在月底回到了胥州城。
胥州依舊是晏辭記憶中的樣子,城門口擠滿了熙熙攘攘拿著路牒等著進城的人。
晏辭此行并未驚動旁人,但由于他如今已是京官,那守城的官兵一見他的路牒立馬將他迎進城。
先前的胥州知府薛梁,因后來被查出其子薛檀肆意虐殺無辜之人而受到牽連,如今早已貶官外調(diào)。
而此時站在晏辭面前的,乃是剛剛上任的新的胥州知府,這新知府以為他是上面派來考察的,有意示好,晏辭便順便向他打聽了秦家的去向。
見晏辭對秦家感興趣,知府也不敢多問,就把自己知道的全都說出來。
他說秦家在天子大赦后便舉家搬離了胥州。
畢竟先前發(fā)生了那樣的事,就算秦家繼續(xù)留在胥州也會遭人口舌,至于去哪里他不清楚,但是可以幫忙查查。
于是知府立刻吩咐了幾個人下去查卷宗,晏辭趁著這一會兒隨意與他聊了幾句,有意無意地向他打聽秦家的情況。
“本官先前有個朋友和秦家是親戚,這次我是受他所托,幫他問問秦家的情況。”
知府嘆了口氣:“大人有所不知,那秦家本來死罪難免,卻幸運地趕上了大赦。可雖然死罪可免,但是家產(chǎn)皆已被沒收充公,原本府中的下人也是全部遣散。”
“就連秦家那圈山而建的宅子也已經(jīng)被官府沒收,等著變賣。”
晏辭拿著茶盞的手一頓:“那秦家眾人呢?”
知府笑道:“說起來這秦家一眾運氣是真的好,趕上了大赦不說,他家那老太太本來在牢里重病一場,眼看就不行了,結(jié)果不知怎地吊著一口氣硬生生熬到出獄。”
“不過他家那個小公子運氣就沒那么好了,他是個讀書人,因為這事這輩子怕是入仕無望,著實有些可惜。”
晏辭有意無意地問道:“他家不是還有個老二嗎,現(xiàn)在怎么樣了?”
“大人是說先前殺了人本來要秋后處斬的那個?”
“后來調(diào)查之下發(fā)現(xiàn)事情另有隱情,聽說那人是為了救人才動的手,按照律法可以酌情量刑。”
那知府一頓,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有趣的事,笑了起來:“倒是他那個夫郎,是個很有意思的哥兒。”
晏辭于是一副好奇:“他的夫郎怎么了?”
“他那夫郎是城內(nèi)一個富商葉家的嫡子,也是有錢人家的公子。出了這事后,葉家用盡了關(guān)系想盡辦法將他家兒子從牢里提出來。”
“原本當(dāng)時只要那哥兒同意與秦家老二和離,從此便算與秦家再無關(guān)系,根本不用遭此磨難。”
晏辭問道:“然后?”
那知府笑著搖頭:“誰知那哥兒就是不肯在和離書上簽字,跪在地上差點被他爹活活打死,那葉家老爺也是心狠,當(dāng)即與他斷了父子關(guān)系。”
“說來這哥兒也是可憐,生了個兒子死在了牢里,夫家又犯了這等事,他倒是個剛烈性子。”
晏辭沒再接話。
見他沒有說話,知府也識相地不再多說。
片刻后負責(zé)查卷的官吏回來了,將一卷卷宗交給知府,知府立刻恭敬地遞到了晏辭手上。
晏辭展開一看,見上面寫著秦家最后出現(xiàn)在胥州東北方向一處叫做上良縣的地方,那里地處偏僻,車馬難行,居民大多自給自足。
知府當(dāng)晚上留了他們在府里用膳,第二日,晏辭便攜著家眷離開了胥州城,朝著上良縣出發(fā)。
那知府沒有說錯,越往東北走,道路便難走,路上行人也越少,等走到中午時,路兩旁滿目皆是農(nóng)田山林,再也看不到商販走卒。
晏辭按照卷宗上所記,找到了上良縣附近一個村莊,將馬車停在村口,讓琳瑯下去打聽消息。
村口坐著乘涼的農(nóng)婦朝他們的馬車看了一眼,接著伸手朝一座山上指了指。
晏辭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去,見那是一座樹木繁茂的山,在重重翠綠之下的半山腰,隱有炊煙升起。
琳瑯驅(qū)車到了山腳,再往上馬車便再難上去。
晏辭索性下了馬車,他懷里抱著小予安,另一只手攜著顧笙,身后跟著琳瑯和璇璣一同往山上走,其余人便守在山腳。
那山路頗為崎嶇,簡直就是在雜草間找路,走上片刻便要歇上一歇。
晏辭自詡體力不錯,片刻后也出了汗。他抬頭看著上面隱在山林中的路,若是秦家真的住在這種地方,他們每天都怎么上山下山的?
小予安趴在他懷里不哭不鬧,只是用一雙小胳膊緊緊抱著晏辭的脖子,眼睛水汪汪的,癟著小嘴,面上的神情分明是擔(dān)心晏辭一不留神把他掉下去。
好在有琳瑯和璇璣開路,這路走得也沒有太艱難,直到半山腰的時候,面前出現(xiàn)了一座平地。
這平地明顯是人為收拾出來的,地上晾著桑葉,谷子,而再往前走,兩旁還放著養(yǎng)蠶的架子。
而在那些蠶架之后,晏辭看見了一座孤零零,立在山間的草房,草房上炊煙裊裊,未到跟前,已經(jīng)聞到了柴火燃燒發(fā)出的味道。
顧笙在一旁不由自主地握緊他的手。
幾人行至門口,見草屋那搖搖欲墜的門扉半掩著,琳瑯上前一步走到門口,他深吸一口氣,下定決心般抬起手敲了敲門扉。
屋里沒有聲音,琳瑯正要再敲,里面接著傳來一個略顯遲疑的聲音:“誰呀?”
那聲音隱藏在門后,聽不大仔細,然而顧笙卻猛地握緊晏辭的手。
門后傳來細微腳步聲,門扉朝外被推開一條縫,有人透過門縫,疑惑地看向他們。
再之后,隨著碗掉落在地發(fā)出的清脆響聲,屋門一下子從里面被徹底推開了,一個身材消瘦,身上穿著打著補丁粗布衣裳的哥兒怔愣地站在門口。
顧笙瞬間沖過去跟那哥兒緊緊抱在一起。
“葉臻哥哥!嗚嗚,葉臻哥哥!”
顧笙的眼淚控制不住地順著眼角滑落,瞬間就流了滿臉,那哥兒不敢置信地伸出手顫抖著回抱住他,喃喃道:
“是笙兒嗎?是笙兒,你,你們回來了,你們終于回來了……”
葉臻睜大眼睛,眼淚從干涸的眼角滴滴墜落,他和顧笙緊緊抱在一起,兩個人的眼淚不停落到對方身上,將肩頭的布料洇濕一片。
片刻后葉臻忽然想起什么,他忙放開顧笙焦急道:“笙兒,笙兒,我的孩子呢?我的予安呢?他在哪?”
他話還沒說完,便看到顧笙身后,晏辭已經(jīng)抱著懷里一個漂亮至極的小孩子走上前。
小予安本來一臉好奇地看著面前淚流不止的兩人,一直到晏辭忽然抱著他上前,接著抱著他的手微松,胳膊還朝前將他送向一個他從來沒見過的人手里。
小予安一下慌了,小孩子的直覺告訴他自己要被晏辭送給面前的人了,他小胳膊一下子緊緊抱住晏辭。
“予安,予安。”顧笙忙在一旁安慰著撫摸著他的后背,“我跟你說過的,這是你阿爹,予安,這是你阿爹呀。”
小予安不斷扭動自己的身子抗拒陌生人的懷抱,然而最終還是了落到陌生人的手里,他小手連忙舉起,隔著空氣努力伸向晏辭和顧笙的方向。
然而卻發(fā)現(xiàn)兩個人沒有像以前那樣立馬上前抱起自己,而是沉默著站在原地。
小予安睜大眼睛看了他們片刻,似乎得知自己被“拋棄”了,小嘴一撇,終于哇哇大哭起來。
他哭得那樣傷心,葉臻心疼得幾乎喘不上氣,他生產(chǎn)后本就沒有好好調(diào)養(yǎng),身子瘦弱不堪,如今只是努力抱著小予安就用盡全身力氣。
他無助地哭泣著,緊緊抱著懷里朝思暮想的孩子:“予安,我是阿爹啊,你不認得阿爹了嗎?”
然而小予安不停在他懷里掙扎,朝著顧笙“啊嘚啊嘚”地叫著。
葉臻覺得整顆心都在滴血,他只好將求助的目光看向顧笙,手往前伸了伸,似乎想將小予安送過來。
然而晏辭站在原地握緊顧笙顫抖的越來越厲害手,他低聲對顧笙道:“別在這個時候心軟,總是要經(jīng)歷這一遭的,以后一定會好的。”
顧笙強忍著心疼,將目光從小予安滿是淚水的小臉上移開,將臉埋在晏辭的胸口,無聲地抽泣起來。
晏辭扣著他的后腦勺,一下一下用手撫摸著他的頸后安撫著。
小予安本來還在掙扎不停,見到晏辭和顧笙一直站在原地始終不來接自己,終于明白他們不會過來抱自己了。
于是他張大嘴,把出生以后沒哭出來的淚水都哭了出來,直到最后終于哭累了喊累了,在葉臻懷里睡了過去
葉臻懷里緊緊抱著睡過去的兒子,他坐在屋子里唯一一張看著還算結(jié)實的木板床上,眼淚自剛才便沒有停過。
這是一間廢棄的小屋,墻上斑斑駁駁露出青一塊黑一塊的磚石,雖然看起來很破舊,但是卻收拾的十分整潔。
床上的被褥干凈整潔,窗口處一支碎了一角的陶罐里還插著一朵新鮮的小花。
葉臻垂下已然哭紅的眼,溫柔地看著懷里的孩子,片刻后他抬起頭看向?qū)γ孀膬扇恕?br />
他先前只聽秦子觀說,晏辭帶著顧笙還有琳瑯璇璣去了燕都,至于去做什么,他們沒人知道。
此時即使對面再熟悉不過的人身上,穿的都是低調(diào)平常的衣物,但葉臻還是隱約感覺到,面前的兩人已經(jīng)徹底不一樣了。
晏辭率先打破沉默,他聲音一如既往地溫和:“只有你一個人在嗎,他們呢?”
葉臻露出一個淡淡的笑,輕聲道:“老夫人身子近來不太好,大哥大嫂前幾天帶她去縣里看郎中了,可能明天才能回來。”
“小英現(xiàn)在在鎮(zhèn)上找了一份教書先生的差事,每天白天都要去鎮(zhèn)上,雖然掙不到多少錢,但他挺喜歡教書的。”
說完這些,他沉默下來。
片刻后,晏辭再次開口:“那子觀呢,他怎么樣?”
葉臻遲疑了一下,回頭看了看窗外:“應(yīng)該快回來了,他……”
他話還沒說完,聲音被窗外一聲歡快的叫喊聲打斷:“臻兒!趕緊架鍋生火,我今天打了一只大肥兔子!村口那幾個鱉孫還想跟我搶,被我打的哭爹喊娘,幸虧他們跑得快,不然我非打斷他們的腿!”
最后一個字落定門開了,一個穿著獵戶裝扮的年輕男子風(fēng)風(fēng)火火大步走進來,然后立馬被屋子里這么一堆人嚇了一跳。
他幾乎是下意識去握腰間的短刀,然后等到看清屋子里正中間那個一身藍色的男人的臉后,他的眼睛瞬間睜大。
也就是在這時,琳瑯和璇璣雙雙走上前跪下:“二公子!”
“二公子”這三個字一出,那年輕人放在刀鞘上的手縮了回來,哈哈大笑:“什么二公子,我都這副打扮了,虧你們還叫得出口。”
他大步經(jīng)過兩人,徑直走到晏辭面前,然后將手上那只被栓了四肢的肥兔子往地上一扔,朝晏辭伸開雙臂。
晏辭微微一笑,走上前與他緊緊擁抱,接著他放開手,細細打量著面前的人。
面前的年輕人已然沒了先前在胥州時那白凈的模樣。
此時的他面上棱角分明,皮膚因為長時間外出狩獵變得黝黑,除了那雙桃花眼尾還帶著些天生的風(fēng)流意,早已看不出是那個生長在金銀堆里的貴公子。
晏辭在打量秦子觀,秦子觀也在打量晏辭。
直到最后,他收回目光,滿意地點了點頭:“看著還不錯,應(yīng)該沒受過什么罪,那我就放心了。”
晏辭忍俊不禁:“這話難道不應(yīng)該我來說?”
秦子觀朗聲笑道:“你說得對!可惜從前都是我罩的你,一時習(xí)慣了改不過來。”
他沒有再多說,而是俯身拎起那只猶自蹬腿的兔子,無奈道:
“我就說今日怎么一上山就逮到這么肥的兔子?敢情是你回來了,老天爺對我還是挺好的,怕我太寒酸,特意送了個野味讓我招待你們。”
他邊說邊看向葉臻:“臻兒,你先生火,我去剝皮,今天得好好招待一下這小子——”
他的目光落在葉臻懷里睡得正香的小予安身上。
秦子觀渾身一顫,一個箭步過去站到葉臻身邊,不敢置信地低頭看著正在熟睡的孩子。
他張著嘴,喉結(jié)上下滾動,右手伸到半空,然而卻在即將碰到小予安的時候又縮了回去。
葉臻沒有看他,依舊抱著小予安,垂頭低聲道:“是予安,兒子回來了,你不認得了?”
秦子觀低聲笑起來,他聲音沙啞:“我的兒子,我如何認不得?”
他的眼睛自那一刻起便沒有從小予安身上離開,目光從秦予安頭上茂密的黑發(fā),到白皙圓潤的小臉,再到那雙和自己幾乎一模一樣的桃花眼。
最后他深深吸了一口氣,艱難地將目光移開,垂著頭站了半晌,再次抬頭,漂亮的眼尾隱約有些紅意,面上卻是笑的。
“在這等著。”他對著晏辭晃了晃手里的兔子,“今晚誰都別想走,非讓你們撐得走不動路。”
那鍋兔子,加上琳瑯和璇璣去山下買來的吃食和十幾壇美酒。
幾個人在房子前的空地上升起一堆篝火,十幾壇酒全部被打開,伴隨著酒香,肉香,還有風(fēng)中帶來的草木香,幾人有說有笑痛痛快快邊喝了一整夜。
那是晏辭這么多年來第一次如此放縱自己,他盡情地喝酒,盡情地說話,盡情地大笑,直到嗓子啞了,也不管自己第二天會不會頭疼欲裂。
他們將那幾十壇酒全部喝光,然后他們圍繞著篝火在月下放聲而歌,歌聲一直傳到山腳的村子里,引得村中響起陣陣狗吠。
東方既明時,一縷白煙自熄滅的火堆上順著風(fēng)飛向遙遠的藍天。
從林間而過的山風(fēng)帶著夜晚尚未褪去的涼意,撫上火堆旁東倒西歪的幾人發(fā)紅的臉,卻遲遲沒能叫醒他們——
十年后。
夜里下了一場雨,沖散了盛夏的炎熱,淅淅瀝瀝地一直到凌晨才停。
晏梅初撅著屁股趴在窗戶上,他將窗戶推開一條縫小心地看著外面,直到片刻后他聽到門口馬車離去的聲音,這才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
他小心翼翼推開門,見外面天才蒙蒙亮。
方才夢里自己又一次去府學(xué)遲到,夫子吹胡子瞪眼睛,拎著他的領(lǐng)子揚言要拎著他去府上告狀,他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脯,還好還好,只是場夢。
空氣里帶著草木好聞的清香,晏梅初躡手躡腳從門縫里擠出去,門口沒有侍女也沒有小廝,他快步推開隔壁房間的門,一個閃身順著門縫鉆了進去。
接著熟練地跑到最里面放著床的位置,掀開垂下的帷幔一角鉆了進去。
他伸手推了推床上安睡的哥兒,小聲道:“月疏,月疏。”
床上蓋著被子的小人動了動,接著翻了個身,本來面朝里面睡著,這會兒將臉朝著晏梅初,眼睛半睜半閉,說話還帶著鼻音:“哥哥,你怎么這么早就醒了”
晏梅初見他迷迷糊糊又要睡過去,趕緊又伸手推了推他:“月疏,別睡了,快起來。”
晏月疏雖然很困,但是架不住晏梅初在旁邊絮絮叨叨,終于還是推開被子坐起身,睡眼惺忪地揉著眼睛,小小打了個哈欠。
晏梅初見晏月疏醒了,于是連忙道:“我剛才聽到爹爹上早朝去了,馬車剛離開。你快起來,趁著爹爹不在,我?guī)愠鋈ネ妗!?br />
晏月疏有些遲疑:“可是爹爹不讓我們偷跑出去,若是被爹爹發(fā)現(xiàn)了”
“啊呀,你怎么什么都聽爹爹的,放心,我們趁著爹爹下朝之前回來,不會有事的。”
晏梅初不容分說掀開晏月疏的被子:“快,今早集市開市,會賣你最喜歡的兔子,還有山貓,還有老鷹——你到底要不要去看?”
晏月疏冷不防被晏梅初掀了被子,一雙小腳受涼,朝被子里伸了伸。
他看起來有些擔(dān)心會被爹爹罵,但最后還是敗給了想看兔子的心,于是謹慎地思索著,最后在晏梅初不斷“被爹爹發(fā)現(xiàn)我來承擔(dān)”的保證下,慎重地點了點頭。
于是晏梅初拉著晏月疏的手,從趁著天還沒亮,熟練地從后院的小門跑了出去
燕都外城有著世上最大的集市,每到開市的時候,從各個不同國度原來的商人便會帶著最稀奇的貨物進行出售。
那些帶著各種稀奇古怪的動物的商人最受晏梅初和晏月疏的歡迎,只不過爹爹不準他們跑出去看,就算有下人陪著也不行。
晏梅初天生反骨,爹爹越是不讓他們做什么,他越想做什么,于是每次開市,他都等到爹爹上朝后,拉著月疏跑出去。
有幾次被爹爹發(fā)現(xiàn),屁股挨了打,好在他皮厚,休息一段時間就沒事了。
兩個人正看的興高采烈,忽然晏梅初肩膀上被人捏住,他豁然抬頭,就看到身后一個熟悉的臉:“琳瑯叔叔。”
琳瑯微笑著看著兩個小孩:“兩位公子早,方才老爺下早朝回府的路上看到兩位公子,特地令屬下過來捎兩位公子回府。”
晏月疏臉都白了,躲在晏梅初身后扯了扯他的衣角,似乎在問他該怎么辦。
晏梅初其實挺怕面前這個琳瑯叔叔的,雖然他永遠一副笑臉,比璇璣叔叔看著和藹可親,可實際上他才是最狠的那個。
晏梅初縮了縮脖子:“我爹我爹他今天下朝這么早啊……”
琳瑯笑道:“這屬下就不知道了,不過大公子不必擔(dān)心,老爺已經(jīng)先回了府。”
聽說爹爹回了府,晏梅初輕輕舒了一口氣,只要回了府就好辦了,府里有阿爹在,一定會護著他們兩個。
……
晏梅初和晏月疏并排站在桌前。
晏梅初抿著唇倔強地抬著頭,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表情。
其實他很慌,尤其是桌子后面的男人頭也沒抬,執(zhí)著筆寫著什么。
每當(dāng)這個時候晏梅初就給自己打氣:男子漢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當(dāng),大不了他罰我我就跑,跑到阿爹那里,阿爹肯定不會讓他罰我。
想到這,他也不知哪來的信心,挺了挺胸脯,頭像只高傲的公雞一樣揚著。
結(jié)果抬了半天,脖子都酸了,也不見桌后的男人抬頭或是說話。
晏梅初愈發(fā)腿腳發(fā)酸,尤其是聽到身旁的晏月疏已經(jīng)開始小聲抽泣起來。
“爹。”他勇敢開口打破這令人難受的寂靜,“是我讓月疏跟我一起去的,你要罰就罰我吧,別罰他,他膽小。”
半晌,桌后面的人似乎剛聽到他說話,抬起眼朝他們這個方向看了一眼。
下一刻只聽一聲輕響,晏梅初渾身一抖,就見晏辭將一封信不輕不重地放在桌面上:“知道這是什么嗎?”
晏梅初硬著頭皮:“不知道。”
“是府學(xué)夫子差人送來的信,上面說你前兩天跟戶部侍郎的小兒子打了一架。”
“夫子因此訓(xùn)了你幾句,結(jié)果你昨日就趁著夫子午睡的時候,帶著幾個人在他臉上畫烏龜,給他的胡子編小辮,有沒有這么一回事?”
晏梅初吸了一口氣,大聲道:“爹,這不能怪我!是他先說你比他爹清閑的!”
“何況我們一對一單挑,他打不過我那我能怎么辦?而且畫烏龜又不是我一個人的主意,大家一起商量好的”
眼見他越說越理直氣壯,晏辭平靜地重復(fù)了一遍:“有沒有這么一回事?”
晏梅初的聲音虛了下去:“有”
“上次我怎么說的?”
晏梅初一臉不服氣,但是依舊一字不落地重復(fù):
“要是再在府學(xué)伙跟人打架,欺負夫子,就在府里禁足三個月。除了府學(xué)哪都不許去,還有每天抄五遍三字經(jīng),不抄完不許出屋。”
晏辭點頭:“既然記得,一會去我?guī)愕情T親自去給夫子道歉,回來就按你自己說的做。”
晏梅初小臉一白,他寧可在府上抄一百遍書也不想去給老頭子道歉,被府學(xué)其他人知道肯定會嘲笑他的!
自己豈不是以后都顏面全無?!
晏梅初想給自己據(jù)理力爭,又聽晏辭道:
“還有今日的事,我已經(jīng)跟你說過,沒有下人陪同不要帶你弟弟到外城去,最近外城來了不少不知底細的異族人,真要出了什么事,你擔(dān)得起后果?”
晏梅初還沒說話,一旁的晏月疏終于抽抽搭搭地開口:“爹爹,月疏錯了,月疏再也不跟哥哥偷跑出去了,爹爹你不要懲罰哥哥”
晏梅初在心里罵他沒出息,先前都說了自己來承擔(dān),結(jié)果爹又沒罵他,他就自己先哭上了。
不過哭了也好,從小到大,月疏一哭爹就心軟,不像自己一嚎屁股上就要挨巴掌。他若是哭個不停,說不定爹為了哄他,就忘了要罰自己的事。
于是晏梅初在心里期待地吶喊:哭吧,哭的再大聲點!
他心里雖然期待,但是臉上一臉憂愁。
他小心地抬眼看晏辭的神情,果不其然月疏細細的哭聲響起,晏辭的眉頭便松了松,晏梅初正在心里竊喜,身后的門忽然開了。
晏梅初轉(zhuǎn)頭一看,見到來人驚喜道:“阿爹!”
他兔子一般敏捷地撲到來人懷里,用手緊緊抱住來人的腰,抬頭一臉可憐巴巴:“阿爹,你快救救我,爹他要禁我的足,還要罰我抄書!”
顧笙無奈地伸手點了點他的額頭:“是不是你又淘氣了?”
晏梅初一臉無辜,將臉埋在顧笙腰間蹭來蹭去,小聲道:“阿爹,你快勸勸爹爹,抄書跪祠堂我都行,就是能不能不去夫子那里道歉啊,好丟臉的”
顧笙搖了搖頭,伸手輕輕捏了捏他的小臉:“這回阿爹不能幫你了,照你爹爹說的去給夫子道歉。”
晏梅初的臉一下子垮了下來,顧笙見狀又揉了揉他的腦袋:“乖,去道歉不是丟人的事,敢作敢當(dāng)才是勇敢的表現(xiàn),你不是一向自詡自己很勇敢嗎,難不成還會怕認錯?”
晏梅初拉著臉,雖然他很怕爹爹,不怕阿爹,但是阿爹的話有時比爹爹更管用:“那好吧,那我就去道歉好了”
顧笙笑了起來,抬頭伸手,晏月疏立馬朝著他跑了過來。
顧笙將兩個孩子攬在懷里親了親:“你們倆先下去吧,阿爹在正廳準備了你們愛吃的點心。”
一聽有點心吃,兩人歡呼一聲,蹦跳著跑出門。
顧笙直起身看著兩個孩子跑出去的背影,這才轉(zhuǎn)過頭。
書案后面的人在孩子一走,本來面無表情的臉上流露出一絲無奈,顧笙忍不住笑了起來,他走上前伸手給他揉著頭。
晏辭吐出口氣:“這才十歲就這般頑皮,以后再大一點豈不是要上房揭瓦?我們兩個也不是這個性子啊,這梅初怎么頑皮成這個樣子?”
顧笙咯咯一笑,寬慰道:“好在月疏讓人放心,要我說肯定是當(dāng)時在肚子里的時候,梅初就把月疏身上的活潑都吸到自己身上去了。”
晏辭轉(zhuǎn)過身拉下他的手:
“淘氣也就罷了,還不好好讀書,前些日子我在宮里遇到孫承修和他女兒,他現(xiàn)在就是個女兒奴,一有機會就帶女兒入宮炫耀。”
“他那個閨女更是了不得,三歲就會讀醫(yī)書,人人都說長大了一定是京城中赫赫有名的才女,沒什么差錯年歲一到就能進宮當(dāng)女官了。”
顧笙“噗嗤”一聲笑了:“我記得,是小璟言吧。那小姑娘可了不得,繼承了蘇合的好樣貌不說,還繼承了孫大人醫(yī)術(shù)上的天賦,以后定是能女承父業(yè)的。”
晏辭無奈,他站起身伸手環(huán)住顧笙的腰,引著他往屋里去:“所以你看看,每次我要懲治梅初,你都要進來阻止,再這樣下去,以后梅初再大些可不聽管教了。”
顧笙隨著他往里屋走,邊走邊笑道:“你自己的兒子難不成還不知秉性?梅初是頑皮了些,但是何時真的做過出格的事?”
晏辭莞爾:“這倒也是。”
兩人走進書房后面,專門布置出來供主人休息的內(nèi)室,顧笙坐到榻上,從袖子里拿出一封信展開:
“胥州那邊來信了,外祖母說她想兩個孫兒了,問我們什么時候有空,將兩個孩子送過去住幾天。”
他頓了頓:“正好予安自己一個也怪無聊的,我聽說上次從燕都回去后,他就吵著還要跟梅初月疏一起玩。”
晏辭道:“外祖母年紀大了,想念外孫是正常的,等過些天中秋節(jié),咱們一起去胥州過節(jié)好了。”
顧笙問道:“可是中秋節(jié)朝中事物是否繁忙,你可能抽的開身?”
“若真有事務(wù)也沒事,大不了那你和孩子先過去,我晚些天到。許久不見季明葉臻他們,記得多帶些禮物。”
顧笙頷首:“這是自然。”
兩人在屋內(nèi)安靜坐著,沒一會兒,窗外又下起雨來了,晏辭拿起桌上匣子里的香粉放進爐子里焚燒,香氣裊裊升起,熏得滿室清華。
顧笙看著那香霧,開口道:“先前和幾位夫人聊天時,還提到香的事。”
“我就想啊,當(dāng)年你制出的香品那么多人爭著搶著去買,可如今你再也不親自制香了,想想還怪可惜的。”
晏辭聞言笑道:“實不相瞞,如今就算陛下想找我制香,也得找些合適的理由才行。”
顧笙無奈地看了他一眼。
晏辭見狀湊到他身邊,貼近他的耳畔壓低聲音:“不過這世上有一個人,只要他想要我制香,只需要說一句就行。”
顧笙假裝不明白他的意思:“哦?還有這么一個人?”
晏辭笑著搖了搖頭,他伸出手拾起顧笙放在膝上的手,五指滑入哥兒的指縫與他十指相扣。
晏辭抬頭注視著他,輕聲道:“總有一日,我會為你制一道獨屬于你的香。”
顧笙溫柔地回看向他,眸子里面帶著濃濃的愛戀,一如往昔:“好。”——
【后記】
百年后。
在胥河的下游有一個多出來的支流,這條支流的名字叫做藏香江。
藏香江周圍古鎮(zhèn)數(shù)百,鎮(zhèn)上居民皆是以販制香料為生,此處香料生意頗為繁盛。
而在這眾多小鎮(zhèn)里,有那么一個小鎮(zhèn),名字叫做白檀鎮(zhèn)。
這白檀鎮(zhèn)曾經(jīng)只不過是藏香江周圍眾多小鎮(zhèn)的一個,然而后來卻成了遠近聞名的古鎮(zhèn)。
原因無他,鎮(zhèn)上有一晏姓氏族,其先祖曾經(jīng)是燕朝歷史上為數(shù)不多的賢臣。
這位晏氏先祖出身布衣,又恰逢家境沒落,其年少時以販賣香品為生,直到符成二十九年,其因緣巧合入宮任司香令。
先帝駕崩后,于元祐一年任禮部員外郎。
元祐十一年任禮部侍郎。
元祐三十年任禮部尚書。
而在其任職期間,大力發(fā)展海外貿(mào)易,促進經(jīng)濟發(fā)展,使得燕朝一時之間成了天下最繁華的國度。
而在其百年之后,晏氏子孫又將其留下的香方編制成冊,原稿收錄在燕都藏書閣內(nèi),拓印本則留給后輩習(xí)香者借鑒。
曾經(jīng)的默默無名的白檀鎮(zhèn),如今已成了胥河流域內(nèi)遠近聞名的古鎮(zhèn),但鎮(zhèn)上依舊保留著百年前家家戶戶售賣香品的光景。
路邊的孩童三五成群沿著石橋跑來跑去,茶館里聚集滿了等著聽書的茶客,這些茶客有一些是鎮(zhèn)上的居民,更多的是外來香師,為了修習(xí)香學(xué)遠赴此處。
說書人一個故事講完,堂下掌聲雷鳴。
他淺吟一口后放下杯子,眼睛看向下面的人群,拱了拱手道:“各位,可還想聽什么故事?”
那幾個調(diào)皮的孩子擠開人群,憑借矮小的身形擠到最前面,不等眾人開口,便搶著高聲道:“我要聽晏大人的故事!”
說書人聞言瞇起眼,他用指尖捻著胡子一下一下捋著,眾人皆屏氣凝神而觀,下一刻只見其抬手又落,驚堂木一響,滿堂俱靜。
再然后,悠悠的聲音響起:
“話說從前,白檀鎮(zhèn)上有一個不學(xué)無術(shù),游手好閑的二世祖”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