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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河為聘(二合一)

    花葉如火,飄落在青湛湛的湖面上。

    陸輕衣不敢直視對面那雙含怒的鳳眼。

    江雪鴻這臉色,讓她想起在尋常閣時,他得知她神魔混血的身份以及和司馬宴那檔子破事的時候,想著想著,下巴就疼起來。

    惹不起,還躲不起嗎?

    問題是雖然鑄成了靈體,也補不上不認路的短板,肯定三秒被擒。

    “陸輕衣。”

    公主大人發話了!快逃!

    江雪鴻還沒開口,便見青衣小姑娘提著裙子掉頭狂奔,一頭栽進了深池里。

    胡鬧!

    他氣得頭疼,顧不上多想,幾個縱身,跟著躍進了池水。

    陸輕衣原本想的是,晏老五旱鴨子一個,現在又動不了內力,她就在湖心飄著,等他罵完再委委屈屈說句“晏企之,我好冷”,他肯定不會再追究。

    跳了湖才發現有什么不對。

    她以為自己和從前一樣,是可以借助神力為所欲為的。可丹田滯澀,身子越來越沉,一點神力都使不出來,反而因運氣嗆了幾口水。

    ……什么先天靈體,完全不知道怎么用啊!

    她只能試著劃水,卻因衣衫厚重頗受阻礙,尤其是身上那條里外層疊的裙子,一沾水簡直就是個麻袋。

    要命,難道指望旱鴨子救她不成?

    劃水的速度完全跟不上下沉的速度,很快便連手都抬不動了。陸輕衣還在自我安慰“又不是沒死過”,忽然感到腰上一緊,緊接著,唇上貼過來一個柔軟物什。

    “?!”這見義勇為的路人甲又是哪兒冒出來的?

    “路人甲”有些霸道地撬開她的唇,一邊往她口腔里渡氣,一邊帶著她往上劃。汩汩暖流傳送過來,陸輕衣恢復了些許力氣,摸索著攀住他的腰身,忐忑不安地睜眼,瞳孔一縮——

    莫非她已經斷氣了,才會出現旱鴨子下水救她的幻覺?

    唇上真實的觸感,緊緊環在她腰間的手,還能感受到他胸腔有力的心跳,這個幻覺體驗也太走心了吧?

    浮冰消融,水底依舊寒涼。

    江雪鴻強壓著火氣,帶著懷中仿佛注水海綿般的人往上游,越游越覺得不對勁。

    這小沒良心的,怎么還伸起舌頭了?

    纖瘦的胳膊從腰間移上脖頸,小爪子在他后腦勺胡亂撲棱,青澀又急迫地挑逗舔舐,生生將毫無意味的渡氣變成了一個貨真價實的吻。

    江雪鴻視線一轉。

    近在咫尺的睫毛濃密如鴉翅,小姑娘秀眉微蹙,似乎對他的無動于衷不太滿意。陽光折射入水,漂浮在半空的霜發織成網狀,層疊的豆青裙擺如細紗般透亮,像是水下搖曳的金魚尾。

    她方才說,她愛他愛得……死去活來。

    原來,她從生死關上走一遭的緣故只是——愛他。

    江雪鴻神思一動,怒火竟一并轉成了欲|火,掌心凝出數縷焰光,翻手向水底一擊,借著反沖力帶著陸輕衣躍出水面。

    “嘩啦——”

    清波上,青衫女子被紅衣男子抱著旋轉落下,繁復層疊的裙擺層層綻開,仿佛水上盛開的芙蕖,水珠排成一圈圈弧形,在日光映照下好似天星亂落。

    江雪鴻足尖輕踮,幾步便躍至岸邊,將陸輕衣重重按在紅葉堆上,以肘撐地,貼著她耳邊,快速道:“所謂先天靈體,內力運轉并非來自靈府識海,而是以身引靈,陰陽大化皆存于心念方寸。”

    陸輕衣腦袋還懵著:“啊?”

    江雪鴻幽幽一笑:“命交給你了。”

    話畢俯身曲膝,啟口含住她如蝶翼般款款顫動的柔軟嬌唇,熱烈又迫切地吻了下去。

    紫電如江海奔騰般轟鳴而下,直直沖他的脊背劈而來。仰躺著的少女瞳眸顫縮,眉心神印倏地一亮,冰青色的結界迅速凝結,緊緊包裹在二人上方,生怕一道天雷直接把眼前人劈成飛灰。

    大地狂抖,心臟跟著疾速抽動。

    陸輕衣起初又慌又亂,手握成拳,使勁推著他的肩膀,小腿也連蹬了好幾下,精神一絲一毫都不敢放松。有了依仗的混賬男人卻更加肆無忌憚,徹底撕下斯文的偽裝,托起她的后腦勺,將這些日子經歷的焦灼、苦痛、掙扎,盡數傾倒與她。

    是思念,也是欲念。肌膚相貼,呼吸糾纏,連彼此的心跳都在共振。

    經水一淹,陸輕衣才搭上線的腦子又不大靈光了,渾身上下都濕漉漉的,一吹風便覺得冷,憑著求生本能向唯一的熱源索取溫暖。江雪鴻也順著她的意,得寸進尺,把人嚴嚴實實壓在身下,擁著她繼續加深這個持續了許久的吻。

    他吻得雜亂無章,箍在腰上的手幾乎要把她勒斷,似乎只有這樣,才能喚醒她那不甚敏銳的感官,才能不會再弄丟她。

    他吻得極其用力,簡直像瘋魔了一般,大手胡亂在她脊背上游移,好像不知道應該怎么抱她。像是氣極,像是喜極,又像是痛極。

    身被禁錮,舌被裹挾,心也為他跳動不歇,徹底亂了節奏。

    入魔的記憶模糊斷續,陸輕衣只記得自己吻過他,卻忘了唇瓣的觸感,如今才真切感受到這如暴雨驚雷般滂沱的愛意。接吻居然是個體力活,才喘一口氣,又被拖入漩渦中,霸道又無理,幾乎要把她剝奪殆盡。

    飛光流影,天雷噼噼啪啪落在結界上,好似千頃星光墜落——就這么信她嗎?不怕活活被劈死嗎?

    陸輕衣試著安撫他,卻徒勞無功,她一動,他只會更加用力禁錮她,甚至開始撕咬、吸吮,好像命中注定要與她撕擄、糾纏,直到輪回的盡頭。

    抵抗不得,只能被迫接受。

    簡直是……往死里親。

    沒過多久,小姑娘就癱成一癱爛泥,發髻散亂,襟口微敞,呼吸亂了節奏,從鎖骨到耳垂都是紅彤彤的,鼻尖凝著汗珠,紅腫的唇瓣一張一翕,舌尖發麻,眼眸比清波澹澹的湖水還要亂上幾分,竟還橫著淌了幾滴眼淚。

    江雪鴻眼中濃霧漸散,饜足一笑,在她耳畔壓著嗓子送氣道:“可知錯了?”

    天雷未歇,陸輕衣睫羽呼扇,額角也聚滿了細密的汗珠,撐著結界不敢松懈,聲音隨著身子打顫:“混蛋……我不嫁了,不嫁了……唔……”

    話未說完,眼前又是一暗,嘴巴再次被封住。

    他再也不是幻境里那個牽牽小手都要臉紅的傻弟弟了!

    然而這次,他卻變得溫柔起來,仿佛真的變回了兩百年前為她簪花的那個少年,十指一點一點扣緊,淺淺的,輕輕的,引導著她配合換氣,不知不覺間,連牙縫齒隙都被探得徹徹底底。

    末了,又去吻她眉心的神印。

    雷聲漸隱,青冥染紅,風乍起,林聲交雜著鳥聲,金紅的落葉撲簌簌落下,薄云外遠遠傳來暮鼓鐘聲。

    江雪鴻松開桎梏,虎牙一揚,柔情都化在笑影里:“不嫁,你舍得?”

    音色如玄泉清冽,容色如云霞照灼。

    這個人,是世間唯一一個愛她入骨的人,是千夫所指時唯一一個會站在她身邊的人,是她三百年來至死不滅的……執念。

    “司馬宴。”

    “是我。”

    “晏企之。”

    “是我。”

    睫羽上水珠輕顫,思念在剎那間徹入骨髓,陸輕衣喉頭一哽,抱過他的脖頸,毫無形象地大哭起來。

    不是說她是可堪一用的幌子嗎?不是說她入魔,不會管她嗎?死死生生,癡妄無終,哪怕愛得遍體鱗傷,她又怎么會后悔呢?

    江雪鴻手臂繞過她的脊背,慢慢擁住她:“到頭來,獨我傷你最深。”

    日色西沉,陸輕衣哭嚎許久才緩了過來,團在他懷里,打了個哭嗝:“你不是不會水嗎……”

    江雪鴻垂眸:“我幾時說過不會水?”

    陸輕衣轉了轉,反應過來:他只是畏水厭水,并非不會水。

    淦,上當了。

    “那闌江那會兒,你為什么非要我扛上來?”

    她都快累死了,也不見他劃兩下。

    江雪鴻氣定神閑道:“那會兒不想活了,你非要救,便讓你救了。”

    “……”

    陸輕衣實在沒有力氣錘他,低聲罵道:“你又故意欺負我!”

    江雪鴻輕笑出聲,將頭低伏在她頸邊:“那便好好養魂,快點強大起來,讓你欺負回來。”

    這話其實有些兇她的意思,可教微啞的嗓音襯著,不免染上了幾分“恩怨相爾汝”的旖旎意味。

    陸輕衣不知想到了哪種“欺負”,騰地紅了臉,再不敢動彈了。

    “阿傾,”江雪鴻將她困在臂彎,討好地用下顎蹭著她的發頂,“三日內大婚未免匆忙,寬限些許可好?”

    “不好!”

    “阿傾。”

    “想都別想!”

    “阿傾——”

    一句比一句溫柔,仿佛毛刷子撓在心上。

    夭壽了,晏老五不會在跟她撒嬌吧?

    “那就七天!”陸輕衣忽覺耳垂上一熱,酥麻的感覺仿佛螞蟻爬過,原本就不大靈光的大腦直接宕機,生怕再惹一道天雷下來,忙道,“半個月,不能再多了……嘶,那一個月,一個月總行了吧!”

    他是餓瘋了開始饑不擇食了嗎?

    江雪鴻又含了許久她的耳垂才松開,一槌定音:“一個月,成交。”

    ……又被他坑了!

    離淵四季無雨,今日卻落了驚雷。傍晚時分,眾人看到五少爺和神女竟雙雙成了落湯雞,神女眼尾泛紅,臉頰燒得仿佛熟透了的柿子,唇瓣還腫著,不禁陷入沉思。

    神女那小身板,吃得消五少爺嗎?

    *

    大婚安排上日程,便再顧不上什么休養,濃情蜜意的兩人迅速回了景星宮。

    神女的“死而復生”嚇傻了守門弟子,看到棲梧院滿眼的黃符,陸輕衣也差點嚇暈過去,來回念了好幾遍驅鬼咒,磨著江雪鴻守在身邊,才終于戰戰兢兢安歇下來。

    滿簾明月如水。

    男人替熟睡的少女掖好被角,在她唇邊落下淺淡的一吻,放下床簾,坐在床榻邊,緩緩抽出佩劍。

    所有人都以為,這把由血肉鑄成的劍,定是鮮紅而熾熱的。

    可事實上,溯冥劍刃依舊是碎玉星漢般的銀白,像冬日落的細雪,像身側之人靈魂的顏色。劍從火爐中拿出來,還是冰冷的,似還凝結著她當日落下的眼淚。

    離開的時候尚是初春,歸來卻又是一年深秋。他的清安元年,似乎大半都是在等待和守護里度過的。

    前世今生的紛雜記憶在腦海中浮沉流轉,江雪鴻垂眸看著劍刃上映出自己的眉眼,從月至中天寂坐到曙色侵窗,忽覺肩頭一重,刃上又映出另一雙淡青色的杏眼。

    陸輕衣打了個哈欠,聲音還帶著剛睡醒的迷糊氣:“你怎么還沒回去呀?”

    雖然有傅大師兄幫忙,道盟堆積下來的事務仍舊多如牛毛,魔道那頭也不能放松警惕,他可比她忙得多。

    江雪鴻匆忙收起劍,似乎怕那冷白的雙刃會再傷著她,回身把小姑娘攏回被窩里,才道:“你還怕著,我怎么可能回去?”

    陸輕衣道:“我已經緩過來了。”

    “我怕,你陪我一會兒。”江雪鴻隔著被子抱住她,垂眸問,“怎的睡不安穩?”

    陸輕衣彎起眸子:“聽到雷聲了,你又偷偷親我啦。”

    江雪鴻不承認也不否認,只越抱越緊,似乎怕她消失不見:“阿傾,你是真的吧?”

    “廢話。”

    江雪鴻似詠似嘆:“我還以為又是心魔。”

    “心魔哪有我機靈。”陸輕衣撇撇嘴,扒過他的手,“你的傷怎么樣了?”

    “無事。”

    陸輕衣探了他的額頭,又去摸他的脈門,將信將疑:“喝藥都要讓我看著,不許硬撐。”

    江雪鴻顫了顫睫羽:“……嗯。”

    這便是,被她愛著的感覺嗎?

    陸輕衣對醫術一竅不通,分不清這脈搏是虛浮還是沉穩,只能硬塞了他幾顆靈丹,順便傳了些神力過去,又道:“要不我用元神之力給你補補?”

    男人的臉色突然一滯:“不必。”

    陸輕衣不依不饒往他懷里拱:“讓我試試唄。”

    少女身上帶著清甜的體香,江雪鴻頓了須臾,輕咳:“你元神化形日淺,于我補益微弱。”

    元神交接,有利夫婦。在濠梁城實屬陰差陽錯,這種事,還是待成婚之后徐徐圖之為好。

    陸輕衣不知背后因由,有些懊喪地點點頭,轉了話題:“晏企之,我的魂魄可能還是不全。”

    他已經恢復了前世記憶,但她卻依舊想不起來。

    江雪鴻:“無妨,有事問我便是。”

    陸輕衣猶豫片刻,抬起頭:“前世的我是不是對你不太好?”

    “你很好。”

    “可你都墮魔了。”

    “去魔道是情勢所迫,民無二王,你我同在,道盟遲早會分立。”

    陸輕衣打趣他:“哪有把天下白白送人的,你就沒想過和我爭上一爭?”

    “想過。”江雪鴻低頭自哂,“但我若爭,最好的結局也不過贏得一個滿目瘡痍的天下,和一個傷痕累累的你。”

    字字吐得認真,陸輕衣有些慌亂地錯開視線,半晌擠出一句:“呆子。”

    江雪鴻不答,慢慢靠上她的發頂。

    船到橋頭自然直,陸輕衣估摸著前世也沒有什么好事,干脆懶得糾結,窩在他懷里,指尖繞過一縷青絲:“緋夜云衣找不到怎么辦?”

    江雪鴻渾不在意:“你無事就好。”

    陸輕衣氣鼓鼓搪了他一下:“你個傻子!傷還沒好利索,唯一的心頭血要是再被人拿去了,小心像捏死螞蚱一樣弄死你!”

    以她和天下為重,從來不知道在乎自己。

    江雪鴻眼底終于帶了笑意:“有勞神女庇佑。”

    陸輕衣又是一瞪:“別指望拿我當擋箭牌!”

    她抓過斜垂的幔帳,從床上站起,借著拂曉的微光依次數去,片刻后,從帳頂珠串里小心翼翼解下其中一枚——竟是失蹤已久的緋夜云衣。

    “睜眼瞎,連自己的心頭血都認不得!我糊了些綠釉在上面,這叫以拙攻精,不管什么法術都別指望分辨出來。”陸輕衣邊擦邊說,臉上帶著洋洋自得。

    大蝴蝶銀簪不翼而飛后,她便長了心。最危險的地方也最是安全,棲梧院里的東西又多又雜,這些拖拖掛掛的小飾品隨處可見,就算一個個翻看過去也得耗費好幾天,任誰也沒有這個耐心。

    江雪鴻捧過她玉涼的手,將靈鐲重新套上細腕,兀然失笑:“到了棲梧院,眼里便只剩你了,何曾顧得上旁的。”

    握著自己的手沒有松開,反而把她傾身壓到了床上,青絲疊上白發,陸輕衣趕忙抵住他的胸膛,頰上飄紅:“秋千架剛修好的!”

    在離淵已經丟盡了臉,回景星宮的路上又借著教她使用神力的幌子,惹得天雷不知劈壞了多少東西,幸好沒有傷及無辜,都怪這個欲求不滿的混蛋!

    戒備的模樣映入鳳眸,江雪鴻忍不住伸手蹭了蹭她的唇:“陸輕衣。”

    “干嘛?求我也沒用,老老實實打坐療傷去,我才不要替你擋一輩子天雷!”

    濕涼的吐息噴在指尖,江雪鴻又喚:“云衣。”

    和三百年前一模一樣的語氣。

    陸輕衣手握成拳,心頭燥熱起來:“之前誰說自己不可能是司馬宴的,現在打臉了吧?就沒見過你這種自己醋自己的呆子。”

    “阿傾。”呼吸微重,眸光灼灼。

    天更亮了些,男人眼底的柔情融化在晨曦里。

    陸輕衣嫌棄地推著他的肩膀,耳朵尖卻慢慢紅了個透,嘴上仍不愿落了下風:“別肉麻了,知道你癡迷本郡主得要死,有事直說,沒事趕緊走人。”

    江雪鴻唇角逸出一絲不著痕跡的笑,按住她柔若無骨的手,視線掃過少女桃花色的唇,水一樣光滑的頸,最后停在被衣衫衾被掩蓋的丘谷峰巒。

    他挑起眉,意味深長道:“下月初八,吃了你。”

    盯著男人放大幾倍的俊臉,陸輕衣眼前像是炸開了煙花,心尖一直顫,渾身的血液都在往頭頂沖。

    他說的,是婚期。

    *

    時局紛擾難測,清安元年末,天下可算迎來一樁喜事。

    晴日風輕,世君立后的儀仗從無渡海經水路一路浩浩蕩蕩鋪展到景星宮,驚動五城十洲,成了大街小巷的唯一談資——

    “‘那位’真的要立神女為后?”

    “看看這鋪天蓋地的紅綢花燈,怎么可能有假?”

    “神女是活的?”

    “廢話,還能是死的不成?”

    “活的好,活的好……”

    這場大婚,較之永朔二十四年重華與棠川的結契儀式聲勢更甚,不僅是二人歷經波折、終成眷屬的見證,更有著道盟和玉京泯除恩怨、共伐魔道的深廣意味。

    贈禮堆滿了景星宮,恭賀祝福的聲音之外,亦有不少持懷疑觀望態度的試探者,究竟是世君多情還是神女無心,往后自有分說。

    此刻,無渡海畔。

    鬢上簪花,頸間綴玉,輕脂薄粉重重暈開,朱紅嫁衣上千朵金蓮迆邐而下,間以蝴蝶玉帶、珍珠如意系連。喜服雖是趕出來的,卻一點也不粗糙。陸輕衣看著鏡中自己濃妝艷裹的樣子,微微晃神。

    前日已去云洲訪遍舊跡,亦在無渡海深處看過靈鮫族后輩,明明紫極峰上絲毫松懈不得,許諾她的一切,他做起來卻信手又尋常。

    池幽替她綰起三千霜發,贊不絕口:“瞧瞧,禍國妖妃的模樣可不就有了。”

    一旁的落芷忙道:“神女母儀天下,才不是什么妖妃。”

    池幽美眸一挑:“待你主子在棲梧院從此不早朝的時候,倒是該母儀天下了。”

    上古妖邪和陶土傀儡爭得不可開交,陸輕衣卻在鏡前轉著身子道:“落芷,我是不是胖了?”

    這陣子補品珍饈、藥材靈玉成堆往景星宮送,說是幫世君大人療傷,最后根本不知道進了誰的嘴里。

    落芷搖頭:“神女無恙,世君只會覺得歡欣。”

    “不補可不行啊。”池幽湊過來,彎下腰附耳提醒,“蘇妹妹,這洞房花燭可千萬不能縱著男人胡來,不然啊,有你吃虧的。”

    蘇小郡主這幾天已被迫補習了不少“常識”,耳根一燙:“晏企之的傷還沒恢復,沒有我撐著結界,他要是胡來,肯定會被天雷劈死。”

    池幽見她一副不諳風月的嬌羞樣,無奈嘆氣:“還是太年輕。”

    虛弱還是強橫,是分場合的,世君大人在棲梧院日日咳嗽,待回了紫極峰,殺伐決斷起來可毫不含糊。

    言語間,忽聽在屋外接待的白一羽半開玩笑道:“小叔就這般等不得?”

    一聲輕笑響起,下一瞬,熟悉的人影已閑閑倚在門邊。玉帶錦靴,紅衣依舊,繡著與少女裙上同色的金線紋樣。

    繁復的紅妝金飾映入鳳眸,江雪鴻先是一愣,轉而微蹙了眉:“太累贅了。”

    “我不管,就要這么穿。”陸輕衣提著裙子跑過去,在他跟前轉了一圈。

    她今天要驚艷全場,必須浮夸一點。

    江雪鴻微哂:“闖天關有你后悔的。”

    落芷拖著池幽退下,陸輕衣扯著裙子抖了抖,問:“你怎么來了?”

    大婚綜合了凡間和仙門的禮俗,按理應該由仙使接她去景星宮才對。

    江雪鴻:“手頭無事,便來看看。”

    陸輕衣柳眉一豎:“小心魔道在半途給你設陷阱!”

    江雪鴻捏了捏她滿是脂粉的頰,道:“邪神正忙著煉化無邊氣海沖破九溟封印,可沒工夫找道盟的麻煩。”

    “無邊氣海?”

    “膻中為上氣海,丹田為下氣海。修士皆以下丹田為爐鼎和合精元,但四哥那身子靈府虛空,丹田內無法聚集靈氣,邪神唯有借外物為爐鼎。”

    陸輕衣眉頭皺得愈發緊:“借助外物為爐鼎不就是采陰補陽嗎?”

    邪神不會是想用四公子的臉去欺騙無知少女吧?

    “少看閑書。”江雪鴻往她手邊塞去一袋飴糖,斥道,“千年前曾有大能以天地為爐鼎,上古據傳亦有太虛爐鼎,我這些年尚未悟通其中法門,恐怕邪神也在尋這方面的機緣。”

    天外有天,九重境的炎離赤火在身,他在當世幾乎已無敵手,居然還有這樣長的路要走。

    陸輕衣邊吃邊思量,又在他跟前晃了晃曳地長裙。

    有了前世記憶,處理起魔道便得心應手得多,前世發現邪神的陰謀太晚,今生決不能再讓他搶占先機。魔器已毀,神器則與她融合,邪神想要獲得力量,一點點采補旁人未免過于曲折。神力運轉順應天地大化,魔息或許也差不多?

    “晏企之,你說氣海萬一不是人呢?”

    “阿傾深得我心。”江雪鴻淡笑,牽過她往外走,“今日不談這些。”

    陸輕衣卻沒有動,早就想問出口的話再憋不住:“司馬宴,我好看嗎?”

    纖腰盈盈可握,杏臉欺霜賽雪,鬢發之間燕釵橫玉,斜插一支大蝴蝶銀簪,耳朵尖紅彤彤的,晶亮的青眸卻含了惱意,似是為他的無動于衷頗為不滿。

    江雪鴻眼神一暗,喉結自下而上微微滾動,竟覺得口干。

    元神之親固然親昵,卻終究不如皮囊惑人。嫁衣的制樣是他親自挑的,明明能裹能遮的地方都蓋著,不知為何,她今日這副打扮,他仍不愿讓旁人看了去。

    衣袖被使勁拽了拽:“晏老五!”

    江雪鴻斂下壞心思,唇角勾起:“像妖怪。”

    陸輕衣眼睛一瞪,氣炸:“你自己跟自己拜堂吧!”

    這張不討喜的嘴,過了三百年也毫無長進!

    身子立刻被環抱住,男人壓著笑意:“這就氣了?”

    “確實像妖怪,”濕熱的唇在領口輾轉,嗓音像哄人一般,“惑心的妖怪。”

    雷云聚集,陸輕衣渾身一個激靈,心臟幾乎要跳出來——她是他的魔。

    門外恰好傳來陣陣鼓鼙聲,吉時已到。

    眼看火鳳凝形,陸輕衣慌忙道:“你別動內力!”

    “沒那么虛。”江雪鴻單手掐訣,衣飾變作與她相襯的厚重華服,攬著她踏上火鳳,“可知什么才是治療靈體損傷的最好法子?”

    陸輕衣仰起小臉:“什么呀?”

    鳳翼舒展,男人微微俯首,嗓音又低又輕:“雙、修。”

    陸輕衣臉騰地紅了,錘他心口:“老不正經!”

    江雪鴻截住粉拳:“不僅嫌我老,還想謀害親夫?”

    “才沒你這個親夫!”

    “倒欠你一句。”江雪鴻一手劃開云層,一手扶過她的肩,“阿傾,向下看。”

    煙花滿路,簫鼓齊鳴,火鳳躡風而上,飛得疾速卻平穩,從楊柳清湖到黃沙大漠,從碧海紅塵到青崖紫陌,呼嘯聲過耳,萬里江山,千重金殿,百態浮生,欣欣物華,好似青史圖卷在眼前流轉更迭,陸輕衣突然發現自己不恐高了。

    秋水明落日,流光滅遠山。[1]

    順著闌江逆流而上,眼前流云破開,被弱水環繞的迢遞高城便是仙凡同瞻的景星宮。寒潭分開截然不同的兩處天地,東側樓舍裝飾滿花緞紅綢,與沿途所見別無二致,西側被白雪覆蓋的群峰依舊是千年如一日的肅穆威嚴,帶著些許含而未吐的孤寂蒼涼。

    火鳳停在半空,江雪鴻轉過她的身子,捻過一縷發絲輕吻,鄭重道:“阿傾,你說過想要舉世無雙的聘禮,若以來年春日這五城十洲的海晏河清為聘,你可愿嫁我?”

    紅衣上天光云影明滅不定,西山卷下的雪屑落在衣襟眉睫,那雙鳳眼專注又深情,看得陸輕衣心律不齊。

    要不是見過他狼性大發的模樣,這一本正經的樣子,好像真是什么正人君子似的。

    她不由問:“嫁你有什么好處?”

    江雪鴻笑道:“我不會說什么漂亮話,只有一條可以允諾:這世間一切奧法訣竅,劍譜丹書,你想學,我便教。”

    離淵晏五何曾許諾旁人授業解惑之事,陸輕衣彎起眼角,得寸進尺問:“我要是想學邪門歪道呢?”

    “正道邪道,成神成魔,你若往,我便隨。”

    “那我要是想學炎離赤火呢?”

    “盡數渡給你便是。”

    對答如流,語調是一如既往的傲睨輕狂。

    陸輕衣不知怎的就想起幻境中,她伏在少年的背上,問他究竟有多喜歡她。

    那時,他輕描淡寫地說,他的喜歡,是可以讓她在日落前如愿吃上松鼠鱖魚。

    他向來記著她的話,便是連當初師從“梨園燕舞”的玩笑話也當了真。

    他可以讓她在日落前吃上松鼠鱖魚,也可以為了她連命都不要,甚至,把自己立身揚名的心法絕學傳給她。

    這便是他的喜歡,從朝食暮宿,到古今天下。

    “我嫁,我嫁,我嫁!”陸輕衣猛地扎進他懷里,卻怕哭花了妝容,只顫縮著道,“晏老五你個大混蛋!明明三百年前就開始肖想本郡主,非要拖到現在!我不認路,就直接掛你身上了,你這輩子都別想再把我甩開!”

    江雪鴻拍著她的脊背安撫,良久自己卻是一嘆:“云衣,三百年前,是我負你。”

    宇宙之大,品類之盛,可隨心肆志,談何容易。

    不論今后如何,不論世人評說,哪怕天命不可違,也要在今朝放縱一回。

    魔魘惑

    寒冰為一人燃為灼焰,分不清是夢境還是真實。

    男子傷口滲出的血滴經由女子的妖力刺激,在白骨亂石上催開一片繁花,隱藏著像打磨過的刀鋒一樣冰冷鋒利的肅殺之氣。

    云衣做了一個荒唐的夢。

    前世,她在風光極盛時囚禁了江雪鴻,對他上下其手,恣意侵占。待重新清醒過來,她的“階下囚”已經披衣束發,在亂石堆里尋找起出口。

    察覺她醒了,江雪鴻瞬移過來:“可還覺得熱?”

    云衣掀起身上蓋著的道袍,看著自己一身嶄新衣裙,艱難問:“誰替我換的衣服?”

    “我。”江雪鴻將原來那身衣物遞去給她,上方正疊著繡著海棠花的褻衣。

    他一臉正色,云衣反而更加心塞。

    光天化日荒郊野外,真是越活越荒唐了。

    算了,也許江雪鴻只是把自己當物件擺弄,再想下去倒顯得她齷齪。

    接下來的話更加炸裂:“此蠱不會威脅性命,但解蠱需得飲雙方心頭血渡化毒素,你體氣不足,待回宗再做打算。”

    云衣看著自己腕口與他如出一轍的突兀血線,問:“那就留著不管嗎?”

    “若再有不適,可默誦清心訣抵擋。”江雪鴻也微微凝了眉,“此物惑人心智,沉迷其中多半會損害修行。”

    難道她做春夢也都是因為這東西?

    云衣瞳孔一瞪,恨極了那個見色起意的狐妖。

    情蠱系連雙方靈府,也就是說,不先想辦法解蠱,她根本沒辦法在江雪鴻墮魔后全身而退。有這東西在,江雪鴻只怕也沒那么容易上鉤了。

    江雪鴻靠近替她綰發,道:“此處古跡已經四面封死,須用劍意破出通道。”

    云衣正懊惱著,沒好氣催促:“那你為什么還不動手?”

    江雪鴻替她端端正正插上牡丹金簪,喚:“云衣。”

    云衣有些不耐煩搡了他一把。

    她又不是半死不活,這男人為什么每次有話都不直接說,非要等她應聲才吭聲?

    江雪鴻反而順勢握住她的手:“我方才過界用了禁術,再運功恐有墮魔風險。”

    他說得直白,云衣先是一愣,轉而問:“難道等別人來救我們嗎?”

    江雪鴻將寄雪劍擱進她手中:“你吸我的血提升修為,即刻便可出困。”

    他本就中了情蠱,又要分心抑制心魔,再失血下去,內傷一定會更加嚴重。

    難道是想試探她的態度?

    云衣握著劍的手微松,故作擔憂道:“我怎么能傷害夫君呢?”

    江雪鴻覆上她的手背,聲音竟似含了些許柔情:“安心,我不會有事。”

    誰擔心他了?

    云衣有些看不慣他這副舍生取義的作態,別過眼:“我沒有仙骨,怎么能用劍訣?”

    在洞天秘境有他的仙澤加持,在外想操縱本命劍卻沒那么容易。

    她這般說,江雪鴻反而抬了一下唇:“可以。”

    笑意淡若煙靄,渙然冰釋的眼底是對眼前人毫無保留的信任,云衣如遭雷劈。

    夭壽了,斷絕情絲的江雪鴻怎么可能會笑?前世糾纏百年也不見得他彎一下唇,情蠱這么管用的嗎?!

    她繃著身子問:“怎么取血?”

    江雪鴻拈起法訣劃上頸側,隨著血滴滲出,他再次沉沉喚道:“云衣。”

    微涼的大手勾過她的指節:“我睡的時候,別走。”

    心跳快了幾分,不知是因情蠱作祟還是其他緣故,比起愛憎更多卻是惘然。云衣撫上那處新鮮的傷口,感受著指尖溫流,垂下眼睫。

    你既然對云衣偏袒至此,為什么要對陸輕衣那么絕情?

    江雪鴻只當她在猶豫,將人一把按入懷中,附耳道:“信我。”

    信他?她如今逃不出他的掌控,若前世的錯信重來,可是要再賜她一十二枚封魔釘?

    云衣心中似諷似嘆,血氣鉆入鼻尖,與體內蠱毒相互感應。妖族本就愛他這副靈體,云衣再不猶疑,含著怨憤,重重咬了下去。細指緊緊扒著男人發間半隱半現的長帶,似想要拔去令人痛不欲生的肉中骨刺。

    已毀之物,何必修復?已故之人,何必不忘?已負之心,何必挽回?

    她下口太重,江雪鴻悶哼一聲,皮肉撕裂的痛楚夾雜著牡丹新蕊的幽香,在滿是灰燼的心上灑下一片星火,只需一個引子便可成燎原之勢,他不由更加環緊了少女的腰肢。

    血腥氣息在唇齒之間充斥滿溢,如飲仙露瓊漿。粉瞳染上貪婪,云衣先是酣暢汲取,待沖動過后,卻又遲疑起來——他一動不動,就不怕被吸干嗎?

    江雪鴻反而撫著她的脊背,舉動盡是縱容。

    仙族的血流入五臟六腑,靈脈被一寸寸打通,不知與體內何物感應起來,妖異的牡丹紋從心口一路蔓延到頰側,靈府中半透明的霧珠也漸漸凝結。情蠱不知會不會連著性命,云衣沒打算把江雪鴻吸成廢人,停了動作,男人仍死死扣著她。

    掙脫不開,云衣只能在他懷里抽出寄雪劍,對著石壁薄弱處狠狠一揚。

    靈流似仙似妖,在石壁上綻開冰裂般的細紋,下一瞬,轟然破出一個豁口。

    “轟隆——!!”

    滾滾濃煙鋪天蓋地而來,沙塵落盡后,刺目的光直射而來。感受到禁錮一輕,云衣遮了遮眼睫,試探喚:“夫君?”

    不知何時,江雪鴻竟已昏迷過去,只憑著潛意識環扣著她。

    看著青年氣若游絲還毫不設防的模樣,云衣握劍的手不由一緊。

    中了云雨蠱又如何,若真想殺江雪鴻,只需飲下他的心頭血,蠱毒便絲毫影響不了她。只要殺了這個人,就能擺脫那些擾人心亂的夢魘,夙愿得終。

    快動手,挖他的道骨,讓他償命。

    劍刃挑破衣衫,江雪鴻心口那道她再熟悉不過的疤痕映入眼簾,云衣腦海里驀地閃過小少年被牽機子的毒藤穿心、抽取情絲的畫面。

    白無憂的淚與江雪鴻的笑在眼前血色洇染下漸漸模糊起來,無數張陌生的臉在記憶中閃現重疊。前世,陸輕衣為戚家軍報仇時,一路深入魔軍,在凡間不知造下了殺業,紅纓槍上染的血,有母親的,亦有孩子的。

    風聲落入此間猶如哭嚎,云衣握劍的手突然重重一抖。

    她當時是為什么如此殘忍來著?若是恃強凌弱,趁人之危,她與陸禮、與那些欺辱過她的人,又有什么區別?

    瀲滟的眼中浪潮沉淀,長劍重新回到鞘內。

    重活一世,她不想變成自己討厭的模樣。再說,她現在的目的是讓江雪鴻墮魔身敗名裂,怎么能輕易讓他死了?

    *

    清霜堂與落稽山交戰一月,墨芙蓉功法詭譎,雖沒占到多少便宜,白氏族人卻被折騰得不輕。上清道宗同樣派了幾位骨干去了前線支援清霜堂,宗內弟子稀少,故首席大人重傷之事并未傳播開。

    紫陽谷內,邵忻一邊包扎著那深可見骨的傷口,一邊感嘆道:“道君夫人,您下口可真狠啊!”

    江雪鴻這些年本就外強中干,大婚前后那波天雷劫也沒好透,水月鏡天幻境內還有反噬,這陣子縱酒縱欲,居然還放血給云衣,脖子都差點被咬斷了。

    慎初把煎好的藥送進來,邵忻接過遞給云衣,小聲耳語:“您下毒我就當看不見,反正我盡力救。”

    云衣沒接,握緊手中殘余的蛇毒,因吸食仙血而暴漲的靈力在體內翻涌不歇。她看著青年昏迷之中仍拽著自己衣擺的手,不想投毒,也不想給他喂藥。

    對待一個執念了兩百年的心魔,平常人會這樣毫無防備嗎?

    她心頭堵得難受,硬生生扯下江雪鴻攥著自己的手,起身對慎初道:“服侍你的好師尊去。”

    屋外涼氣漸深,日光移在遠峰尖端,景物也如往事般蕭蕭轉涼。云衣在門外吹了片刻秋風,攔下了剛踏出門的邵忻。

    見她還沒走,邵忻哆嗦著:“您的小丫鬟被沐楓長老養得生龍活虎,不知您還有什么吩咐?”

    云衣冷著臉問:“江雪鴻的心魔是怎么來的?”

    邵忻聞言怔愣,環顧一圈,見四下無人,遞去一個把她往林中引的眼神,邊走邊道:“我也不甚清楚。他清源二年不知在昆吾劍冢做了什么,被天雷劈得不成人樣,傷才見一點轉好的起色,就回了宗門閉關。”

    二人步入陰影,邵忻聲音愈輕:“我這兩天聽沐風長老說,他閉關期間,曾說在昆吾劍冢……見到了您。”

    云衣皺眉:那時她還沒有轉生,心魔竟那么早就出現了嗎?

    邵忻又想了想:“他百年前還折騰過自己一次,后來也沒動靜了,反正神經質得很。”

    江雪鴻平日言行舉止與常人無異,具體細節邵忻也不甚清楚。云衣思量問:“他入魔到什么地步了?”

    “越來越壓不住了!”邵忻又急又氣,憤怒采下一把草藥,“我讓他不要喝酒,不要縱欲,不要往昆吾劍冢去,他反倒愈發勤快!活該見閻王!”

    云衣跟著他步步深入:“他就沒想過要了結心魔嗎?”

    邵忻動作一滯,似在疑惑她一個魔女,為何對走火入魔之事沒有一絲了解,還是老老實實道:“心魔要么自己想開,要么便狠下心來斬除。他不愿動您,那就只能毀自己的道基。”

    的確,江雪鴻早在初見時就可以直接殺了她祭劍一了百了,卻至今不曾動手。怎么,當真舍不得她不成?

    云衣好不容易疏通些許的心情又郁塞起來了,轉了話題:“你知道月狐族的韶歆族長嗎?”

    聽到那個同音的名字,邵忻語氣倏沉:“你們這情蠱是她下的?”

    云衣點頭。

    邵忻又彎腰采了幾株草藥,追憶道:“韶歆,是我的母親。”

    輕蔑的語調含著決裂之意:“一個為男人要死要活,將孩子丟在一旁自生自滅的混賬母親。”

    他出聲時沒有名字,便借了母親的名字諧音,獨自流浪,無人問津。

    云衣還想問幾句,卻發現周遭不知何時已變得迷霧籠蓋起來。

    邵忻也察覺異樣,掩上口鼻:“別吸!”

    上清道宗內不僅出現過陰兵,眼下還有陰邪的迷陣。云衣警鈴大作,跟著邵忻往外跑了一段。眼看濃霧越來越大,身前的男子突然道:“陸山主,您威力無邊,一定能逢兇化吉,我等小妖還是先走一步吧。”

    話畢便施展獨門土遁術,入地而去。云衣還沒反應過來自己被丟下了,又聽得一聲渺遠的回音:“實在不行,您大喊幾聲‘江雪鴻救命’,他死了都能從鬼門關爬回來。”

    云衣:“……”

    斷情絕愛的人,為什么個個都篤定他情深似海?

    弱水三千(上)

    二人并未直接降落在紫極峰,而是停在了景星宮山門下的弱水岸邊。

    五門七樓的石樓牌坊依舊,秋風迎面送來山林的疏爽氣息。回想初來乍到時的尷尬事,陸輕衣腳趾直摳,身側的男人看破不說破,只輕輕勾了唇。

    負責接引的侍從上前,有意討好道:“請世君和夫人在此地結契合靈。”

    漫不經心邁著步子的男人目光一冷:“夫人也是你叫的?”

    侍從:“……”

    另一個侍從忙道:“請世君和神女面對山門行契闊之禮。”

    兩字之差,意味著神女不是世君盛名之下的附庸,而是與世君比肩而立的人。

    將對方之血點在掌心,奏罷嘉樂,焚盡誦詞,二人之間陡然現出一道結界。炫光刺得人睜不開眼,陸輕衣只能憑感覺向前伸手,卻感到一股強烈的阻力。

    牽住他的手,第一步才算禮成。

    反噬鋪天蓋地而來,震得人幾乎站不穩。迷霧遍布,耳邊聽不見任何聲音,陸輕衣心中焦灼,毫不猶豫調動神力,順著掌心那滴血的指引,整個人向前撲去,準準跌入一個灼紅的懷抱。

    光芒消歇,刻著“景星鳳凰”的匾額下,江雪鴻與她十指相扣,瞧見她緊張的模樣,揶揄問:“怕嗎?”

    陸輕衣緊緊反握住他的手,感受著掌心血滴交融,仰頭笑道:“你不怕,我也不怕。”

    話音剛落,嗩吶聲在耳邊炸響,侍從揚聲道:“第二步:登山階,闖天關。”

    仰望九千九百九十九級石階蜿蜒而上,陸輕衣掂了掂身上厚重的衣裙,吞了口唾沫:“我現在脫還來得及嗎?”

    江雪鴻淡淡睨她:“你說呢?”

    “用輕功飛上去成嗎?”

    “封山大陣已啟,由不得你。”

    “那毀婚總行了吧?”

    江雪鴻牽著她踏上第一級階梯,輕輕挑起一側長眉:“嗯?”

    余霞散成綺,傾絕天下的眸中卷了暮色,被殘陽暈染的紅衣仿若要燃燒起來,看得陸輕衣心尖微滯。

    就當是為美色,呸,為愛情勇往直前了。

    一步接著一步,陸輕衣鼻尖凝著汗珠,氣喘吁吁問:“你當年拜師,真就一步步走上去的?”

    江雪鴻道:“走走停停,約莫費了七日。”

    陸輕衣臉色更難看:“咱們不會也要爬七天吧?”

    江雪鴻替她整了整歪斜的銀簪:“九千天階不過幻陣的障眼法,我的血脈大劫正應在此日。”

    陸輕衣嚇了一跳:“什么時候?”

    江雪鴻仰頭,輕笑出聲:“已經來了。”

    陰沉的黃云徐徐壓下,眼前山林變作一片荒崖,四面狂風大作,風沙之后,緊接著又是凍雨。遮天蔽日的冰塊如山般卷來,夾雜著數道紫白的閃電,衣帶上,珊瑚玉佩碰撞不止。

    眼前什么都看不見,陸輕衣緊緊抱著江雪鴻的胳膊,耳邊再次響起震徹神魂的囈語:“神女云衣,放手吧,既知緣淺,何苦情深?”

    手中一空,陸輕衣心下慌亂,依舊倔強道:“我不放手!”

    混沌里傳來似憐似諷的嘆聲,仿佛又回到了前世那個血跡淋漓的雪原,掌心也變得黏膩起來,茫然,無力,令人絕望。

    一行太古篆文清晰浮現,流光燦若云錦,似有千鈞之威:純陽劍主亡于太陰神女。

    陸輕衣唇線緊繃。

    他們要面對的艱難險阻,從來不只是一個上古邪神,更是視萬物為芻狗的昭昭天道。

    “回否?”

    “不回!”

    “悔否?”

    “不悔!”

    不等金文變化,陸輕衣搶先道:“我愛他,絕不會傷他!不避艱險,不計后果!哪怕一起跌入深淵,一起粉身碎骨,也不會絕放手!”

    一口氣說罷,身側恰傳來熟悉的沉緩嗓音:“無論黃泉碧落,佳人艷鬼,我要她榮華與共,無病無憂。”

    陸輕衣猝然轉頭,霧障消散,金眸里映出自己鳳冠霞帔的倒影。

    “你們的回答竟是一樣的……”山崖盡頭,是一聲悲憫卻無情的喟嘆,“奈何天命……不可違啊……”

    紫極峰遙遠隔在云端,陸輕衣重新抱住眼前人的胳膊,悶悶道:“真的是我逆轉了時空嗎?”

    江雪鴻撫上她額心神印,眼中痛惜:“疼嗎?”

    陸輕衣搖頭:“想不起來。”

    彼此卻心知肚明:那一定比散魂鑄劍還要疼。

    她仰望雷云聚集,輕道:“沒有路了。”

    天道根本不曾給他們留下任何希望。

    江雪鴻把她摁進懷里,似是再不想同這幻境耗下去:“識海外,我的元身只給你看這一次。”

    說罷帶著她從高崖上一躍而下,衣角劃過初升的弦月,人身變作羽翎,金翼流焰,鳳鳴響徹云霄,迎著電閃雷鳴跨越天塹。

    陸輕衣撐起結界,趴在他背上,起初還有些慌張,適應后便不安分起來,忍不住伸手去摸那鳳凰花一般炫金的羽毛。

    金燦燦、暖乎乎的,像是躺在云里,這可是離淵晏五的元身呀。

    細指在脊背上撓來撓去,元身敏感至極,被冒犯的鳳凰立刻昂起頭,發出一聲威脅的低鳴。

    陸輕衣反而更加肆無忌憚,拽住一根金羽,嘲笑道:“拔毛鳳凰不如雞。”

    她不知,交接過的元神之間本就有親近的本能,對男人來說,這般作態無異于拱火。

    得意之時,身子往側邊一滾,被抓到了他的爪子底下。

    陸輕衣不配合地掙了兩下,三重裙擺層層綻開:“混蛋,你放我下來!”

    聲音淹沒在煙花般的雷聲里,火鳳突然消散,撐著的結界也是一空,身體疾速墜落,還沒喊出一聲,整個人已落入男人的懷里。

    衣袍呼啦啦作響,江雪鴻笑得壞意十足:“好玩?”

    劫雷擦著身子劈下,被失重感包裹的心臟仿佛變成了一顆定時炸彈,陸輕衣縮進他懷里,連怎么調動神力都忘了,閉上眼吼道:“快上去啊!”

    拉扯間,唇瓣又是一陣溫燙。

    ——仗著渡劫雷云親她,虧他想得出來!怎么可以這樣隨隨便便耗費靈力!是嫌雷聲還不夠大嗎?!

    青鋒出鞘,劍聲好像鳳唳九天,江雪鴻持劍行空,俯身在她唇上輾轉許久,嘆道:“你今日可收斂些吧。”

    胭脂剮蹭掉大半,陸輕衣被他吻得七葷八素:不是,到底是誰不收斂?!

    亂雷迎面而來,江雪鴻沉聲開口:“‘瀲玉’第九式——星氣灼心,行天踏月,三尺長劍鑄入心性,至最低沉處豁然展鋒,天地道法只在生殺一念。”

    狂焰席卷千里,昆山玉碎,飄若浮云,劍光照破處,位于紫極峰外的鈞天臺現于眼前。

    收劍如同撥開云霧,一雙紅影踏著夜色而來,守在峰外的弟子侍從齊齊下跪:“恭迎世君!恭迎神女!”

    焚香盥洗之后,凝結著霜蓮的鳳凰木被送至紫極峰頂,陸輕衣與江雪鴻并肩而立,背對風雪,深深拜下。

    一拜天地山岳,二拜萬象眾生,最后轉向彼此,三拜偕老之人。

    侍從翻看著婚典,拿起測靈珠,念道:“下一步是元神交……”

    負手而立的男人一聲咳嗽。

    陸輕衣忙轉過頭:“哪兒受傷了?”

    江雪鴻抱了抱她:“無礙。”一邊抬眸,不動聲色向侍從拋去眼刀。

    陸輕衣確認他沒事后,才回過身問:“還有什么步驟嗎?”

    測靈珠轉過二人,那侍從的表情逐漸變得微妙,丟下婚典,字正腔圓道:“禮成,開宴。”

    先上車后補票,不愧是世君。

    走入大殿,幻焰依次點燃四壁金燈。見闖過天關的二人依舊毫發無傷,席上眾人紛紛起身,祝誦道:“恭喜世君神女締結良緣!”

    盛裝華服,手牽手踏上紅毯,弦樂不絕于耳,陸輕衣忽然覺得有些恍惚。但這一次,她不再像琨瑜會上借著他的威勢濫竽充數,而是和他一樣,成為了配得上被五城十洲仰望的人。

    二人在首席落座,黑壓壓的人群,嗡嗡響的話語,繁瑣的儀式與白虹宴如出一轍,甚至更加繁縟。陸輕衣百無聊賴把玩起衣帶,眼前忽然遞來一盞色如碧玉的濃酒。

    太陽打西邊出來了,晏老五居然主動讓她喝酒了?

    江雪鴻笑道:“合巹酒,不想喝?”

    “喝!”陸輕衣立刻端過酒盞。

    仙門沒有飲合巹酒的習俗,這是他專門為她安排的。

    酒液入口,舌尖先是一陣苦澀,滋味蔓延開來,竟慢慢嘗出些許令人欲罷不能的香醇甜味。

    “這是什么酒呀?”

    “尋常閣制的捩碧融青。”

    陸輕衣好奇:“你喝是什么味道的?”

    初嘗時她只覺得辣嘴,如今卻能品出不同的滋味來了。

    江雪鴻眉目不動:“同你一樣。”

    “苦的還是甜的?”

    “此酒多飲傷身,今后少沾。”

    陸輕衣不太滿意地哼了一聲,半晌,拖過男人的衣袖,低聲卻認真道:“晏企之,和天道打這個賭,我不后悔。”

    江雪鴻微微訝然,按了按她的掌心:“不會讓你輸。”

    酒盞撤下,殿中須發皆白的長老也終于念完了冗長的祝詞,晚宴正式開始,江雪鴻簡單交代幾句,便掛起招牌假笑應付來賓去了。

    陸輕衣也從正座上挪了下來,拖住正要離席的少年:“明哲,你身上有靈玉嗎?我先欠著,改天讓你五叔還你。”

    晏明哲點點頭,從儲物袋里取出一枚靈玉遞給她。

    陸輕衣背著燈掀起裙角,正準備借助靈玉處理足踝上的劃傷,忽聽身后一句:“闖天關時候傷的?”

    是晏明哲的生母,白一羽。

    陸輕衣“噓”了一聲,看了看江雪鴻的方向,如同做壞事被抓包般,別扭道:“白堂主別告訴晏企之,我很快就能好。”

    在雷云下鬧得太過,又舍不得耗費緋夜云衣的靈氣,便拖到了現在。

    白一羽笑得有些無可奈何:“實心眼丫頭,先天靈體有自愈能力,怎的連這都不知?”

    依照法訣念罷,傷口果真自動愈合了。

    瞧見小姑娘驚訝的神色,白一羽扶著晏明哲的肩,道:“我素來不喜歡神族,你是特例。”

    道盟人心不齊,君后之位至關重要,她本欲將白胭托付給江雪鴻,對陸輕衣這個半途插進來的神女多有排斥,后來才得知這不過是晏聞徹鬧出來的一出誤會,便也作罷。

    陸輕衣站起身,整了整裙子:“看不慣我跟著晏企之的人多了去了,連老天都反對我們在一起,但我就嫁他了,至于其他的困難,我覺得都不算事。”

    白一羽來了興趣:“你不害怕天讖嗎?”

    “怎么可能不怕。”陸輕衣掂著腕上的靈鐲,“但心里有底啊,我們互相都那么堅定,怎么可能為一個虛無縹緲的天讖就輕易妥協?”

    白一羽眼中含了愛憐:“逆轉天命雖無前例,但若是你們二人,或許真的能夠做到。”

    陸輕衣笑起來:“多謝白堂主。”

    白一羽揉了揉她的發頂:“婚契都結了,怎的還不知改口?非要跟他們姓晏的一樣端著?”

    陸輕衣臉紅耳赤,還是小聲道:“……多謝二嫂嫂。”

    隔座,池幽纏上身側人的胳膊:“傅少俠現在還覺得她是離淵晏五的累贅嗎?”

    傅昀冷哼一聲,甩開她,大步流星上前,端著杯盞撞上紅衣男子的肩,嗤問:“得償所愿了?”

    江雪鴻不答,重新斟滿酒,轉身敬道:“近日有勞大師兄。”

    “玉京瘋王”帶領舊部猝然回歸,道盟上下一片嘩然。于公,相比他的投鼠忌器、處處權衡,傅昀入主紫極峰后雷厲風行,將道盟內部的朽木枯根盡數拔起,解決了后顧之憂。于私,傅昀今日肯接下婚帖,也是盡了往昔的同門情義。

    “客套便免了。”傅昀仰頭飲盡杯中酒,灰眸微側,“你還打算下九溟嗎?”

    江雪鴻跟著飲罷,道:“順勢而為吧。”

    傅昀潑冷水道:“可別得意忘形,天雷不歇,那天讖可還懸著呢。”

    江雪鴻仍然從容:“阿傾是我一生心系,若天讖成真,還望大師兄護她周全。”

    傅昀嫌棄:“你用得著求我?”

    故意把血脈大劫和闖天關壓到一日,用劍氣引導雷云兩相抵消,稍有不慎便會承受雙重反噬,膽子也是夠大。

    江雪鴻將酒盞擱至一旁,輕聲道:“我入主紫極峰百年,身邊卻無可信之人。”

    傅昀倚上漆柱:“鬼迷心竅,倒不如那個毛丫頭清醒。”

    江雪鴻目光微閃:“不過是做最壞的打算,只要我在一日,便容不得一絲一毫意外。”

    這種事,旁人是勸不動的,傅昀順著他的視線,瞥過不遠處正蹲坐在御座旁,偷偷摸摸喝著酒的小姑娘,問:“不攔著?”

    江雪鴻只是笑。

    世有佳人,整妝端坐的時候是一種風情,鬢釵亂橫的時候便又是另一種風情。

    他可不是正人君子。

    青玉九枝燈影影綽綽,酒氣漸濃,小姑娘平日晶亮的眸子也朦朧起來,仍舊迷迷糊糊去摸杯盞,半途被人截住。

    男人攥著柔荑,嗓音不覺啞了:“可喝夠了?”

    吃飽喝足,陸輕衣拽過他的袖子,仰起潮紅的小臉,軟糯道:“司馬宴。”

    宴廳內,眾人俱是一顫:大婚當日,神女當著世君的面喊旁人的名字,這還了得?!

    懸著的心還沒放下,便見世君一把將神女擁入懷中,拍著她的脊背,柔聲道:“我在。”

    眾人小心翼翼地覷了一眼御座上笑得風華絕代的男人。

    嘖,這替身當得得多難受。

    這些年,世君素來最后一個離席,今日卻早早辭了應酬,抱著神女往殿外走去。

    路過側席時,晏聞譽輕咳一聲,頓了半晌,只道:“企之,注意分寸。”

    江雪鴻懶懶回眸,唇邊淡逸出一聲只有男人之間才懂得的那種壞到骨髓里的笑:“傳本君的口諭:從今日起,景星宮不接待任何外賓。”

    弱水三千(下)

    霜雪般的月華灑滿梧桐小院。

    花燭之夜,美人含醉,平日沉穩禁欲的男人也變得急色起來,足步聲踏破靜謐,落芷看見來人,施禮道:“奴婢見過……”

    “今夜棲梧院內不必留人。”江雪鴻抱著人,徑直往內院去。

    朱欄碧瓦,敞戶寬臺,長廊曲折回轉,一曲一牽情,一轉一重深。跨入燭火微茫的內室,墻上的影子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僵硬。

    涼風吹入房間,卻熄滅不了心頭燥熱,不覺攥了一手心的汗。

    丟下金釵銀簪,江雪鴻把意識迷離的小姑娘按進繡床,沉默許久才啞聲喚出口:“陸輕衣。”

    陸輕衣毫無戒備地半睜開濛濛的眼,迷迷糊糊“嗯”了一聲。

    天上人間,一眼萬年。

    青黛畫蛇添足地染了柳眉,其下一雙云衣碧月似的的眼睛,唇上胭脂不甚均勻,白里透紅的臉蛋乖巧地靠在他的胸膛,在朦朧夜色中泛出惑人的光澤——他以前怎沒發現,她這么耐看的?

    餓了兩輩子的男人再等不得,扣過她的后頸,雙唇將碰未碰,耳畔驀地響起熟悉的雷聲。

    少女好像受驚的兔子般,慌忙裹著被子縮進他懷里。

    江雪鴻笑意微僵。

    好一個“天作不合”。

    一邊是天雷翻涌,一邊是軟玉溫香,江雪鴻思量片刻,嗤笑一聲,提劍出門。

    別說一個景星宮,哪怕十洲陸沉,滄海桑田,只要她無事,旁的與他又有何相干?

    片刻后,世間至兇至煞的神劍在棲梧院上空緩緩升起,焰流如潑,赤火像星辰散布開來,薄刃劃過數個角度,最后重重插在院外,降下金鐘罩般的結界穩穩包裹住小院。

    劍陣成形,紅袂垂落下來,江雪鴻順手封了傳音鏡,朱門一閉,再不管三界諸事。

    電火亂如擂鼓,地面裂開密如蛛網的豁口,路過的巡夜弟子慌張道:“魔道來偷襲了?!”

    身側年長些的弟子仰望棲梧院上空嚴嚴實實的金紅結界,聳肩:“世君剛進了棲梧院。”

    兩人交換了一個眼神。

    嘶,這得多激烈。

    云遮月羞,晏聞譽送罷賓客,路過棲梧院時恰趕上陣法成形,看著插在地上的神劍,眼角抽搐。

    院門敲不應,連傳音鏡都封了,這叫有分寸?

    路過弟子的對話傳入耳中——

    “師弟,你說咱們要不趕緊去山門下購置些避雷法器?”

    “等天亮雷云應該就散了,用不著吧。”

    “呆子,你以為就一夜?”

    晏聞譽:“……”

    簡直給天下人看笑話!

    *

    銀臺燈滅,雙入羅幃。

    霜雪和濃墨染就的發絲散在頰側,明明已是冬季,呼吸起伏之間卻燙人得要命。沉香氣味溢滿鼻腔,耳畔除了雜亂無章的心跳之外,還有隆隆作響的悶雷。

    天雷劈得太猛,小姑娘斜躺在他臂彎,團起身子,嘟囔道:“司馬宴,好吵。”

    江雪鴻不疾不徐碾她的唇,問:“我是誰?”

    陸輕衣打了個醉嗝,睜開波光瀲滟的眼:“司馬宴。”

    江雪鴻一手扣著纖腰,一手牽住衿帶,喑啞道:“還有呢?”

    厚重繁復的衣衫從肩上層層滑落,細細密密的吻依次落在額頭、眼睛、鼻尖、嘴唇,沉淪溫柔之際,脖子上陡然傳來一陣刺痛,陸輕衣茫然瞪大眼,盯著眼前人發呆。

    “司馬宴。”

    “再想。”輾轉纏綿,執著又渴求,要把她撕碎扯爛,一寸一寸吃到肚子里。

    涼意鉆入錦被縫隙,陸輕衣不自主靠近危險的熱源,沒有半點警惕之心:“宴宴……”

    尾音盡數被他掠去,直到帳外紅燭聚滿蠟淚,跋涉過漫長的三百年,才終于呢喃出顫縮的一聲:“……晏企之。”

    游移的手驟然慢了下來,青簾上搖晃的珠玉也止了聲息,一冷一熱的身軀間僅隔著兩層軟緞。

    江雪鴻低頭,頰側垂落的墨發隔絕出一個鼻尖與鼻尖相對的幽閉空間,緊實的臂肘紋絲不動,語調卻同樣顫縮不止:“陸輕衣……”

    姓名被青史和輪回湮滅,如今這三個字只獨屬于他。

    “云衣……”

    余聲像漣漪四散,電閃雷鳴暫時消歇,周遭只剩下急雨般的心跳聲。

    深沉的霧在眸中定格凝結,似乎怕再繼續下去,夢會破碎,她會消失。

    潮熱微散,陸輕衣疑惑睜開眼,青眸一眨不眨盯著他,半晌,伸手摸了摸他的臉。

    到了這個地步,眼前人卻依舊呆怔懵懂,江雪鴻收斂下心緒,輕笑:“好看?”

    陸輕衣臉頰潮紅,吐息間的酒氣并不膩人,反倒增了俏皮:“你好看。”

    “喜歡嗎?”

    陸輕衣點頭。

    “嫁我,開心嗎?”

    陸輕衣不住點頭,按上他的左胸,感受著掌心振動,彎眸:“你在緊張嗎?”

    江雪鴻不答,裝飾著玉戒的指節在發間亂捻:“尋常閣那畫冊,可看明白了?”

    畫冊教的,自然是夫妻之禮。

    陸輕衣下意識點頭,旋即又誠實地搖了搖頭。

    芥子清虛溫燙閃爍,好像在印證她的心緒。江雪鴻勾唇:“我教你,可好?”

    如果陸輕衣清醒著,定會羞紅著臉把他踹出床帳,但眼下酒精沖昏了的頭腦,被他溫柔的臉龐、好聽的聲音一蠱惑,腦袋昏昏沉沉一點,便躺平下來,任人宰割了。

    江雪鴻輕啄她挺翹的鼻尖,一本正經道:“夫人有命,自當身體力行。”

    院外紫電奔騰,帳內輕煙淡裊。

    繡著金蓮紋樣的小衣垂掛下來,豐潤白皙的肌膚好像帶著珠澤,看山是山,看水是水,除了腕上那只靈鐲,什么都沒給她留下。

    靈魂隨著電閃雷鳴浮浮沉沉,外頭江海翻滾,心中何嘗不是。細指抵住男人的胸口,巴掌大的小臉緊緊貼著他的掌心,這是對未知本能的抗拒:“晏企之……”

    “我在。”

    江雪鴻在她心口落下一吻,想到先前傷痕累累的模樣,眼神微暗。

    逆轉流年,她承受了太多原本不該承受的苦楚。

    酒香,甜香,紅痕,淚痕。

    鬢邊碎發濕了,肌膚也顫顫紅了一片,此情此景,連他無數次擋在她身前時說的那句“莫怕”,都變了意味。

    但疼惜歸疼惜,停是不可能停的。他五陰熾盛,此生所求不過弱水一瓢。

    溫熱的吻如雨點般落下,靈力汩汩而來,暖流從眉心一路流淌到足踝,所觸壓到的身體部分好像被點燃,連筋骨血肉都變得滾沸。

    落在腰上的手熱得灼人,卻極盡溫柔,虔誠得仿佛是參拜神像的信徒。

    江雪鴻俯身靠近她的耳畔,聲線啞得不成樣子:“難受的話要告訴我。”

    邪門歪道終于在這時候派上了用場,對視之間,天地間似乎只剩下他那雙猩紅的眼,盛滿眷戀、欲念、悲喜、嗔癡,在神魂里烙下永不磨滅的印記。

    盡管已經輕得不能再輕,淚眼迷蒙的小姑娘還是嗚咽了一聲,迷迷糊糊間,腰上又是一緊。

    “陸輕衣。”最后,江雪鴻垂眸凝望她橫波秋水一般的眉目,以額抵上九瓣蓮華神印,嘆道,“別對我忘情。”

    鸞帳翠被風月無邊,帳前燈影忽明忽滅,似要向天地乾坤宣誓,愛何以這般決絕。

    *

    整個景星宮都被雷云籠蓋,耳邊一會兒是“云衣”,一會兒是“阿傾”,閃電順著九千山階而下,直直劈入弱水,激蕩起前世的漣漪。

    桃花瀲玉,劍舞神光,白衣刺開怨氣混沌的夜色,九式舞畢,云破月明,執劍的女子卻重重墜在地上,伏在岸石邊,嘔出一大口鮮血。

    肩膀被人掰過,暖流汩汩流入筋脈,伴著冷刺的話語:“一口氣舞罷‘瀲玉’九式,神女云衣,你嫌命長嗎?”

    女子在男人臂彎睜開眼,望著眼前紅瞳魔印的人,虛弱笑道:“因為我是五城十洲唯一的神女啊。”

    近日天地之間突然出現無數怨氣,如果不及時吸收凈化,必會波及到九溟封印,萬魔一出,天下都會陷于水火之中。

    江雪鴻捏起她的下巴,嗤聲道:“成神日淺,胡亂透支靈力,又這般不設防,倘若今夜遇上歹人,你待如何?”

    “誰敢冒犯神女……”云衣話音未落,唇上忽感到一陣刺痛。

    一吻稍縱即逝,與此同時,一道天雷擦著二人沒入深潭。

    云衣在他懷里沒有沾到一滴水花,鼻尖嗅了嗅,抬頭道:“煞氣好重,晏企之,你又殺人了。”

    眸光清透,似對這一吻毫不在意。

    眼底青黑在蒼白的臉上分外突出,江雪鴻不自覺收緊手臂,冷笑:“以殺止殺罷了。”

    云衣抬手去撫他額上魔印:“你以前不是這樣的。”

    他真心笑起來的時候明明很好看,但實在是太少了,去了魔域后,就只會冷笑。

    手抬至半途被擎住,江雪鴻回敬道:“你以前可不會找死。”

    怨氣反噬在體內喧囂,云衣眉心微皺:“我感覺你在醞釀不好的事。”

    從前還會通過暗線與她傳音,哪怕爭執多過問候,現在卻連傳音也少了。

    “晏企之,你到底想做什么?”

    江雪鴻依舊冷笑,把她按倒在地,居高臨下道:“瀆、神。”

    陰云遮去淡月,周遭不知怎的起了迷霧。身體好像觸電般一軟,云衣茫然地瞪大眼睛,眼看那猩紅的眼離自己越來越近。

    手指插|入霜絲,他似已忘了她還傷著,沒有柔情的吻洶涌而來,好像攻城略地般占有,啃嚙、撕扯,絕望又熱烈,好像她便是他的欲壑難填。

    天雷一道接著一道劈在男人的脊背上,他卻連眉棱都不動一下,身軀沉重壓伏下來,寸寸深入,沖破了牙關,又去扯她的襟口。

    無聲無人,無信無媒,身做主宰,心卻臣服。便把她染血的白衣當做一襲嫁衣,把那不絕于耳的雷鳴當做婚樂禮炮,最后再夢一場。

    灼燙的氣息鋪天蓋地而來,云衣臉上卻毫無嬌怯,思索片刻,感覺他似乎在期盼著她的回應,便依照朦朧的記憶,輕輕抱過他的肩背,唇齒微微動了動。

    火急火燎的男人卻突然冷了下來,撐起身,一手掐上她的脖頸:“誰教你的?”

    見她不答,手上力道又加重幾分:“這種事,誰教你的?”

    云衣呆怔道:“不、不記得了。”

    紅眸似血,有一瞬她竟覺得,他在恨她。

    直覺告訴云衣,他想要占有的,是她心口空空蕩蕩的那一塊,但究竟是什么呢?

    江雪鴻涼薄一笑,重新俯身下來,似乎想要通過疼痛讓她記住自己。他力氣極大,她根本動彈不得。

    驚雷迸裂,心口像悶了一團火,面對疾風暴雨般的求索,不染俗塵的神祇也成了毫無還手之力的孤雛,在失血過多和神力虧空的雙重侵襲下,漸漸失了意識。

    再次醒來時,弱水已恢復了往日靜水流深的模樣,衣衫煥然一新,膝蓋手腕的擦傷,連帶著唇瓣脖頸的咬痕也已自愈,好像那人從未來過。

    云衣探向識海,心頭一空——

    那些未凈化的怨氣都被他吸走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滴似火似淚般滾燙的血。

    雷隱云散,天地雪紛,她再次見到江雪鴻,便是在九溟的訣別之日。

    那一天,他只說了兩句話。

    一句是:“殺了我。”

    另一句是:“答應你的,來生必踐。”

    *

    窗外電光不歇,根本分不清是白晝還是黑夜,景星宮處處狼藉,清安元年末這樁八卦,成了后來的野史雜談最為津津樂道的風月事之一。

    屋內的情況同樣好不到哪里去,衣釵散落在地,珠簾綴玉掉了一大半,隨處可見水漬亂痕。

    亂發松松披散開來,意識仿佛漂泊在云水之間,陸輕衣精疲力盡癱成了流體,瞳孔渙散,顫著嗓子道:“和離……本郡主要和離……”

    江雪鴻撐著胳膊臥在她身側,收束掌心靈力,不以為意:“你想都別想。”

    靈力入體,半晌才有了一點力氣,陸輕衣轉過滿是淚痕的小臉,抬拳砸他:“混蛋,你活該被天打雷劈!”

    江雪鴻順勢捉過皓腕,淺吻她細細的十指:“你夫君欺師滅祖,枉顧倫常,區區天道怕什么?”

    這種小動作,連天雷都懶得劈了,只象征性閃了一下。

    陸輕衣被他的厚臉皮驚呆了。

    重傷虛弱個鬼,難怪世人都說,晏老五他不是人,是惡魔,是深淵!那些可怕的東西都是從哪里學來的!

    本來昨天都梳妝好準備出門了,他不知道犯了什么毛病,說是要幫她涂胭脂,涂著涂著就開始犯病,最后硬是把她又拖回了床上!

    最重要的是,全天下都知道他們整天在干什么!

    吻慢慢變成了咬,泛著酥意的痛感順著手指傳來,聽到令人毛骨悚然的雷聲,陸輕衣心道不妙,掙扎著抽出手:“我、我餓了!”

    江雪鴻有意無意揉著她的脈門,體貼道:“我抱你去桌邊?”

    腰板上的酸痛瞬間放大了數倍。

    梳妝臺的質感記憶猶新,上桌?那還得了?!

    看著她草木皆兵的臉色,江雪鴻放肆笑起來,操縱焰束卷過桌邊的糕點。

    咽下被強按入口的薄荷糕,陸輕衣重新被他扯進懷里:“說正事,我要去弱水!”

    “弱水?”

    “晏企之,你記不記得前世你在弱水找過我?”

    視線劃過她身上與薄荷糕同色的衣衫,江雪鴻高深莫測看她一眼:“阿傾舊地重游,原來是想同我重溫舊夢。”

    陰影覆下,陸輕衣忙抵住頭昏腦熱的男人,小臉像劃火柴般燒了起來:“說不定邪神找的東西就在弱水!”

    江雪鴻點點頭:“接著說。”

    ……他知不知道手放哪里?!

    陸輕衣僵著身子道:“前世弱水既然聚集了怨氣,說不定有什么問題,我想去看看,也許還能發現什么線索。”

    江雪鴻輕笑一聲,好整以暇:“出山門往西還是往北?”

    陸輕衣眉心打皺:“那就往西北。”

    江雪鴻揉著她酸脹不已的后腰,意味深長勾唇:“阿傾,莫要逞強。”

    陸輕衣:“……”

    江雪鴻又逗弄她許久,起身從儲物戒里旋出外袍披上:“弱水不急查,今日朝會,且放過你。”

    看著他頸間縱橫交錯的抓痕,陸輕衣不知哪兒來的力氣,趕忙拖住他:“你、你把扣子都系上!”

    見他不動,她立刻自己動手替他系。

    瞧著她欲蓋彌彰的模樣,江雪鴻笑得促狹:“下手的時候,怎就不知道留幾分力道?”

    “臭不要臉!”

    江雪鴻輕輕磋磨她淡青色的指甲,幽幽道:“改日還望夫人手下留情。”

    他還想有改日?!

    手忙腳亂折騰許久,終于把混賬男人轟出了羅帳,才欲松口氣,床簾卻又被掀起。

    陸輕衣連連往里縮:“你還想干嘛?”

    四目相對,見她警惕異常,江雪鴻唇角輕勾:“過幾日教你御劍。”

    陸輕衣對出賣自己換來的甜頭已無興趣,再次提醒:“別忘了查弱水。”

    江雪鴻捏了一把她暈紅的臉,意味深長道:“夫人操勞過度,務必好好休息。”

    這幾日七零八落的片段轟然在腦海中炸響,陸輕衣使勁拽上床簾,再不理他了。

    江湖有待(下)

    雷暴中心只有死亡般的寂默,平靜得不像魔淵。

    陸輕衣緊緊握著靈劍,絲毫不敢松懈,在雪霧里不知走了多久,終于看見一個輪廓模糊的人影。

    身材修長,玉樹臨風,與幻境中一樣帶著深海夢迷般的氣質,卻是紅瞳魔印的模樣。

    “紫玉?”淡漠的眼逐漸聚焦,語氣好像大夢初醒,“不對,是傾河。”

    少女正值錦瑟年華,挺秀的鼻,嫩紅的唇,臉上仿佛能掐出水來,眸光燦燦的眼中半含著將信將疑。

    君問弦莞爾:“你很像她。”

    容顏像棠川,性情卻像蘇紫玉,哪怕給了她足以凌駕萬妖的魔骨,依舊不染緇塵。

    陸輕衣說不清心里是什么情緒,手中長劍未松,輕道:“……爹。”

    “月兒如今可好?”

    斷玉焚箏,君憐月已魂歸無渡海,陸輕衣頓了片刻,道:“君姑娘說她不悔。”

    “那便好。”君問弦也不再追問,“如今紫極峰頂是誰執權?”

    陸輕衣警惕著不答,又聽他道:“可是離淵晏五?”

    見小姑娘眼中翻起帶著情愫的波瀾,君問弦微微橫眉,魔印倏亮:“你孤身入九溟,是為了他?”

    陸輕衣竟在他云淡風輕的臉上看出些許幽沉的深意,微滯著點了點頭。

    “他強迫的?”

    “我自己要來的。”

    “婚契可結了?”

    “才、才結。”

    “幾時結的?”

    “上月初八。”

    “陰陽互斥,他可有傷你?”

    陸輕衣頭皮發麻,愈答愈小聲:“沒。”

    君問弦背過手,這才恢復了慣常的淡漠:“算他識相。”

    仇怨遮蔽,真情難吐,點檢平生皆憾恨,這坎坷浮生里的唯一欣慰,便是眼前似自己又似那人的鮮活少女。

    可偏偏,被羲凰族那混賬小子拱了。

    廣袖拂去霧障,人影漸淡:“我耗盡血肉,歷經百年才將九溟魔脈聚于一處,你如今所見,不過我的一縷魂息。”

    急風吹得衣袂獵獵作響,碎霜好像鋒刃剮蹭在臉上。陸輕衣幾乎睜不開眼,感到持劍的手被人緩緩抬起:“你既已凈化了弱水,不妨嘗試順水路召引無渡海下靈脈,用我族心訣結合神力,在天雷沖破封印前,徹底安定魔淵。”

    劍尖綻出霜花,深海一族的古奧秘文成于胸中。耳邊琴箏齊奏,仿佛能聽到陣陣上古歌吟,柔柔細細,帶著青澀的綿軟,像晨露淌過心尖,興來歌一曲,什么雜思都沒有。

    聲起魔滅,安鬼神,定蒼生。

    青眸染了鉆藍,涼意從脊背傳入,瞬間蔓延到四肢百骸,陰陽交感,五行和合,好像置身不見天光的水底。

    君問弦略帶輕諷的聲音卷碎在霜凍里:“他是道盟世君兼景星宮主,從今往后你便是玉京神女兼靈鮫族長。”

    魔脈化作鏡潭,閃耀的碎片再次浮現眼前,流影明滅,似乎有誰隔著絢光在喚:“神女云衣,無雙神力贈你,來入太上忘情之道。”

    直覺告訴陸輕衣,不能去。

    可鋪天蓋地的冷意襲來,眼眸漸漸放空,青色枝蔓繞上腰身,愈抵抗纏得愈緊,拖著她墜入幻景之中。

    神印豁然明亮,無邊的飛雪好像要覆蓋去今生記憶,陸輕衣正欲喊出聲,張口卻是一停。

    那個人,是晏……晏什么來著?

    *

    平野之上,碧血狼煙。

    “錚——”

    神劍與魔劍交接,每一次碰撞都帶著移山填海的駭人威勢,每一擊都直掠對方心口。

    雙劍相抵,江雪鴻突然道:“四哥。”

    手中劍招不停,語聲卻平易又尋常,好像手足之間夜雨對燈的閑話:“四哥,大家都在等你。”

    “我和傾河已經完婚,改日去清平居給四哥敬茶。”

    “三哥身隕魂消,二哥恐怕還有心結,你回頭多勸慰一二。”

    “羲凰陵已毀,明蘭和明心快化形了,容娘還說要等著四哥去鳳凰林。”

    “姜三小姐也在等你。”

    劍刃裹上赤焰,灼華好像流火辰星,江雪鴻唇邊浮起淺淺笑意:“四哥,幫我一把可好?”

    風云舞破,猩紅的眸閃過剎那溫潤,晏扶捂住胸口,嘔出一大口枯墨般的黑氣。

    江雪鴻招招緊逼,右手執劍,左手捻訣,一邊抬聲下令:“開伏魔陣!”

    眾人飛身騰起:“是!”

    護山大陣的藍紫色幽光霎時變成晃耀刺眼的金色,幻化出無數鎖鏈控制住晏扶。

    江雪鴻凌云而立,橫劍于胸,發絲衣袖迎風亂揚,冷眼操縱陣法浮沉,金瞳里滄海掀瀾。

    于焉失之,于焉得之,他曾在伏魔陣中眼看摯友隕命,如今則要借這大陣替五城十洲的所有人討回宿債。

    鬼氣亂溢,感受到九溟魔息流散,晏扶聲嘶力竭吼道:“無恥小兒,你不過只是本座的后嗣,奪了本座的絕世心法便敢張狂,即便本座隕落,憑著這張臉,你永遠都是都本座的復制品!”

    江雪鴻俯瞰他垂死掙扎的模樣,質問伴著威壓冷冷落下:“邪神晏扶,羲凰一族千百年來的困躓顛沛,皆由你一人而起。昔年煉化親族之血成為魔神,陵宮兇境害人無數,殘魂千年血債累累,你怎么還敢自稱羲凰先祖?”

    “血脈相系又如何,九千天階,四大兇境,百年紫極,皆是我一人獨擔,與你晏扶有甚相干?”

    “至于這副容顏,”他執劍輕笑,“你不妨看看,如今令這五城十洲拜伏的,究竟是離淵晏五還是羲凰邪神?”

    殘魂掙脫晏聞度的軀殼,化作橫沖直撞的冷霧,篩糠似的亂顫,卻越來越淡了:“不,本座不信……”

    魔主殺戮,卻輸給了至情。

    光芒漸漸黯淡,陣法角落里流出一線黑霧,疾速往旁處游去,被高空落下的焰鋒一劍刺穿,入地百尺,碎石亂瓦和草木塵土紛繁滾落。黑霧掙扎不已,竟又分裂出一團玄墨,正欲逃竄之時,另一道深青的劍光奔沖而下,同爐劍器戛然嗡鳴,將世間最后一縷魔息凍入晶片。

    江雪鴻與傅昀隔著火光交換過視線,掌心交結起相似的法訣。染透血色的衣袂同時落下,與子同袍,共安寰宇,深坑燃徹青紅,慷慨還似年少。

    石破天驚般的裂響之后,日光泄入,風輕云散,雪花像一張細密的網,紛紛揚揚卷下一天素色。

    柳敘盯著插著兩柄長劍的深坑,難以置信道:“邪神,真的被消滅了嗎?”

    話才出口,道盟諸人已齊刷刷跪下:“世君匡世扶危,鴻業千秋!”

    虛美之辭一聲接著一聲,與其說是敬賀一人,不如說是敬賀玉京廢墟上建立起來的整個道盟。從今往后,這天下并非是仙魔的天下,而是眾生的天下,哪怕是草芥微物,都可以修身證道。

    鼎沸人聲淹沒了耳畔的“噼啪”兩聲,碧色碎玉隨雪墜下,好像一聲焦灼的呼喚——是芥子清虛。

    江雪鴻金眸驟縮。

    一神隕,一神生,棠川舊物的毀裂,意味著另一個神族的新生。

    邪魔已除,九溟之上卻驚雷未歇。筋骨重鑄的痛楚,都比不上這碧色入眼的刺痛,好像一根扎入心口冰晶的鋼針。

    他答應過,帶她回來,無論山海阻隔,無論她是何模樣。

    火鳳晃眼而過,人們再次抬頭時,神劍空留原地,云外只余幾縷殘焰。

    *

    邃古夜空劃過流星般的閃雷,九溟已不再是魔淵,入目只有無盡的雪。

    順著冰帶一路向北,轉過數百個曲折山脈,風雪不絕,霜刃刺破衣衫,冰凌在臉上劃下道道血痕,江雪鴻卻一個護身訣連都顧不上掐。

    無窮宇宙,人只是太倉一粟。蒼茫雪原綿延千里,她竟狠心到連一縷余香都不曾留下。

    回憶像走馬燈在眼前閃過,心上那人的行止意態皆清晰如昨。從一眼心動到色授魂與,究竟是為了什么在義無反顧?

    他們狼狽地相遇,無措地相知,在波云詭譎里相愛,在天命威震之下永結同心。

    名重要嗎?利重要嗎?都是些帶不走的東西罷了。過盡千帆,方明白萍水浮生所能握在手中的,唯有當下此夕。

    萬重雷劫盡頭,終于現出一個白發素衣的身影。

    無邊風雪,一顧傾城,青瞳少女手持冰刃,千葉蓮華綻于眉間,衣袂如羽翼翩然,裙角金線在瀲滟流光里熠熠生輝,恍若前生永訣。

    江雪鴻依舊如前世般擁她入懷,雙唇一分,說的不是“殺了我”,而是溫柔的一句:“我來晚了。”

    他的云衣,身子本就是冷的,如今卻連心都冷了。

    陸輕衣迷茫道:“晏……”

    風雪迷了歸途,江雪鴻渾然不管,掌心凝出金色的血焰,將元火盡數渡給她,似要重新點燃那顆漸冷的心:“我名聞遐,字企之,離淵晏氏族內行五,喚我表字便好。”

    良久,她道:“晏……企之?”

    “我在。”腰上的手微微收緊,“阿傾,我說話算話,那你答應我的白首之約,可還作數?”

    白首之約?是啊,他們拜了天地,寫了婚書的。

    渙散的青瞳逐漸點亮明光,視線聚焦時,連呼嘯的寒風都屏住了呼吸。

    陸輕衣看著插入他心口的利刃,喃喃道:“我又殺你了……”

    終究還是要應了這天讖嗎?

    江雪鴻反倒笑了:“不是你。”

    冰刃離心頭冰晶只剩半寸不到,但元火焚盡,同樣再無生路。

    沉沉的重量壓在身上,頰邊發上都是他溫熱的血。淚水聚滿青瞳,陸輕衣顫道:“我不認路,你起來,帶我出去!”

    “阿傾,”戴著玉戒手撫上她的唇,“我平生不喜優柔寡斷,剛剛卻一直在想,是允你棄我離開,還是讓你陪我赴死。”

    說道是生死相隨,可她怕疼啊。

    二人跌坐下來,陸輕衣摘了靈鐲,卻怎么也還不回去那滴心頭血,眼淚嘩嘩往外奔涌:“你總喜歡替我做決定!”

    一次又一次,為她折心舍命,卻不允她長相廝守。

    江雪鴻放下手腕,唇角浮起似嘆的笑:“這一次,是生是死,你自己決定。”

    “沿著我來時的血跡,可出九溟;若不想,便共赴黃泉。”

    語氣尋常得就像平日問她下一頓是想喝粥還是想吃面。

    陸輕衣拼命搖頭,好像有千把刀子插在喉頭,一個字也吐不出來。淚珠一落下便卷碎在風雪里,哪怕手里還有緋夜云衣,天道也不可能允許他們重來一次了。

    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無數細碎的記憶畫面在眼前劃過,最后定格在聲影樓賭場里,她替她贏來的那只木盒。

    靈鮫一族雖排外,卻最是重情。

    心頭血,他有,她亦有。

    陸輕衣捧起那再熟悉不過的臉,眼中染上一抹幻藍,似海上明月潮生:“我選你。”

    江雪鴻眼中閃過疼惜,聽她又道:“你帶我走,死生不問。”

    置蓮懷袖中,蓮心徹底紅。[1]

    傾情所付,生死以之。

    霜絲滑落肩頭,陸輕衣俯下身,如他平日霸道又強橫地吻她那般,撬開他的唇齒。

    忘川之岸,有名為曼珠沙華的花。

    什么樣的愛情,會在地獄門口開花?

    為彼此舍了心,可夠?

    江雪鴻如遭電擊。

    這鮫心之淚,比她的血還要苦上百倍,苦澀卻滾燙,哀婉又絕艷。

    一吻像雪花落唇,稍縱即逝,少女雙眼一閉,重重栽倒他身上,補全的神印再次破碎開來,白發盡數染成墨色。

    更猛烈的暴風雪襲來,似乎要將二人永遠埋葬于此。

    血淚渡入肺腑,元火重燃,傷口的疼痛變得愈發清晰,心跳脈搏漸次奏起,江雪鴻卻連抬手擁住她的力氣都沒有。

    夜嶺幻境,她讓他殺她;九重泉陣,又逼他動手;九溟雪原,還要剖心給他。

    如今風雪塞途,要如何才能找到出口?

    “陸輕衣,”霜雪凝結在眉睫,江雪鴻仰望碎冰裹挾著凍云,一字一頓道,“你什么時候才能不難為我?”

    鮫心泣血,可凝紅淚一滴。他們的愛,為什么要這么耗盡心血呢?

    *

    清安二年,春。

    明明前些天已漸漸回暖,三月初一這日卻又落了細雪,不一會兒,棲梧院青石磚上就已一片瑩白,仿佛撒了鹽粒,踩上去沙沙作響。

    密雪覆上碎錦般的落花,跌入一場紅白相間的前塵舊夢。

    “答應你的,來生必踐。”

    來生本就微茫,盟誓又有何用?

    炎離赤火化作金光,澄凈魔淵九溟,從今往后,天地之間再無邪魔,唯一的神明便是眾生主宰。

    冰白蓋住了血跡,雪地孤冷得好像一片墓地。霜寒雪重,唯一溫暖的人,卻在懷中一點點變冷。

    后知后覺的淚無聲墜落,在紅衣男子毫無生氣的頰上結為冰花,排山倒海的悔痛幾乎要把胸腔捅穿撕碎。

    她究竟,做了什么?

    白發青瞳的神女抬起模糊的淚眼,仰望蒼冥:“我不要來生。”

    愛有差等,她做不到一視同仁。

    高天不言,她抬高了聲音,重復:“我不要來生。”

    “天道,你回答我!”

    一道驚雷轟然降下,這是來自天道的警告:“神女云衣,你想要什么?”

    電光墜落眼前,云衣眼角還掛著淚珠,瞳孔中盡是忤逆天威的堅定。

    她緩聲道:“我要斬風云,逆流光。”

    “我要星漢傾盡,銀河落轉。”

    “我要乾坤顛覆,江海倒流。”

    “我要他……活著。”

    隨著一聲聲落下,九瓣蓮華神印寸寸裂開,瞳色漸暗,白發轉黑,成群的靈蝶亂舞飛散,帶著支離破碎的神格散入四海八荒,滿目風云慘淡,只為一人癡狂。

    逆轉流年,自毀神格,這是古往今來從未有人做過的事。

    額心滴血不絕,云衣抱緊懷中冰冷的愛人,身子不住打顫:“晏企之,我有點害怕。”

    唇邊落下一個掩埋在漫天飛雪中,混雜著血腥味的吻:“你不會讓我賠本的,對不對?”

    時空隧道在眼前洞開,亂雪迷目,云衣渾身浴血,試了好幾次才站起身,緊緊護著掌心那簇微弱的火焰,順著輪回路逆流而上。

    一路趟過生與死,愛與憎,一路輾轉顛沛,一路血色淋漓,在忘川河岸催開一片猩紅的曼珠沙華,她終于在某個陰雨連綿的冬日回到了三百年前第一世。

    云洲晟京,那是她最弱的一世,卻有著最真的性情。

    身子變得透明,懷中那簇微火卻依舊明亮。沉眠前,云衣輕輕松手,目送焰影墜入輪回井。

    要歷經多久才會重逢?他會變成什么身份?認得出這樣虛弱的她嗎?她不知道。

    三日后,襁褓中的女嬰睜開雙瞳,青蓮如月,映入一道天讖——純陽劍主亡于太陰神女。

    這是她和天道的賭局,賭這十年相守,夠不夠償還前生欠下的命債?夠不夠讓那傷痕累累的人放下前世仇怨?夠不夠讓緣慳一面的他們,去期盼另一個縹緲難卜的圓滿結局?

    花落枕畔,軟睫輕顫。

    最后一片碎魂融入軀殼,少女忽睡忽醒,輾轉夢過了不知多少個漫長的三百年。

    有人在耳畔輕嘆:“你就這么貪睡,舍得讓我等?”

    陸輕衣緩緩睜眼,周圍的一切竟有種恍如隔世的陌生感,仿佛經過千百次的輪回才又重新回到此間,心頭一片空茫。

    身側守著的人倏地握住套著靈鐲的細腕,嗓音低沉微啞,七分珍重,三分不確定:“阿傾?”

    兩世執念的面龐映入瞳眸,空茫有了依托,陸輕衣眼前倏地模糊起來,哽咽道:“我都想起來了……”

    江雪鴻屈膝伏在她床前,邊替她拭淚邊道:“你睡了很久。”

    久到桃花都落盡了,久到他以為要等一輩子。

    當日九溟風雪迷途,極難尋到出口,他卻意外找見了陸輕衣從前遺落在寒潭下的夜明珠串,這才打開了串連兩界的暗道。

    原來冥冥之中,當真有因果可循。

    陸輕衣反而哭得更兇:“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這條路,是他們從無數死路里闖出來的唯一生路。

    淚水越擦越多,江雪鴻無奈輕嘆,攬過她的肩頭,淺吻她眉心尚未痊愈的神印:“我只知那一世有過諸多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卻不知這一世是某個傻丫頭為我拋下一切,孤注一擲向天道討來的。”

    無論前世的壓抑克制,還是今生的張揚熾烈,這傾盡天下的愛,至死不渝。

    唇吻極盡溫柔,陸輕衣卻陡然想起什么,趕忙縮進他懷里。慌亂之中失了力道,扯得男人的衣襟都敞開來,過了半晌,四下依舊寂靜。

    她茫然抬頭,卻見江雪鴻眼中閃過促狹的笑意:“身子還沒養好便想同我解衣登床,就這般急色?”

    陸輕衣呆望著他:“天雷呢……”尾音淹沒在一個綿長的吻里。

    廝磨,沉淪,嘗遍所有悲歡事,歷盡所有不可能。哪怕軀殼毀盡,元神碎裂,只剩一縷氣息,都要糾纏在一起。

    繾綣悱惻間,忽聽他傳音入耳:

    “阿傾,天命已破。”

    引驚雷,撼山海,愛的字眼本身,便已足夠勇敢。

    惡趣味

    云衣尚在迷霧中胡亂打轉,密林之外,幾個黑衣人聚集起來:“那狐貍實在狡猾,竟讓他跑出去了!”

    頭領冷笑道:“無妨,少了一個冤死鬼,還有別的東西等著那妖女。”

    身邊的手下仍不放心:“頭兒,暮水圣女不會騙我們吧?”

    只管吩咐他們害人,自己倒不用出面。

    頭領勝券在握:“六公子死的時候無人在身側,江雪鴻說是他便是他。但若他的夫人再背幾條人命,咱們又借助幻陣把她往陸輕衣的名號上一扣,玉京道盟也得出面審人。”

    另一個手下奉承不已:“上清道宗要保寂塵道君的名譽,我們要為六公子復仇,這次肯定讓那妖女萬劫不復哈哈哈!”

    迷陣內,云衣全然不知這陰謀全沖自己而來,掀起疾風蕩開層層白霧,眼前林路卻扭曲成了暗牢。繡鞋踏過粘稠斑駁的磚地,隧道盡頭,竟是一個被半裸吊綁著的男人。

    衣衫散亂垂掛著,腕骨被勒出道道紅痕,冷白肌膚上的創痕并不可怖,反而有種殘破的美感,仿若水中半碎的皎月。碎發遮住前額,其下一雙沉璧似的眼清明異常。

    云衣鼻尖倏燙——她當年居然對江雪鴻存了這樣的惡趣味?!

    她半羞半惱捂住眼睛,卻還忍不住從指縫窺探。輕裊裊的嗓音從身后悠悠飄來:“昨日仙族逃犯傷了落稽山的守衛,還請寂塵道君替他們還上。”

    紅衣女子拖著散花裙擺迤邐而來,比絳紅朱唇更加濃艷的是秋水瞳仁里彌漫的血色,眉心魔印逐漸浮現。

    云衣分不清幻境虛實,心中疑慮不解:難道,前世的她果真入過魔?

    只見陸輕衣手起刀落,將鬢間飾物逐一刺入江雪鴻四肢軀干,毫無章法,極盡折磨。

    云衣隔著前世今生都嗅得到那股血腥,江雪鴻卻并無非常強烈的反應,用含著血氣的嗓音喚:“陸輕衣,定心。”

    含著內力的呼喚并沒有起到什么效果,陸輕衣見了血色,反而愈發瘋狂:“你的聲音真好聽。”

    她將刑具放低,逼江雪鴻跪在地上,只兩只手臂還高吊在鐵索上。細指撥開長發,沿著他脊背上的道骨印痕放肆逡巡,在亂瓊碎玉般的肌骨上點綴片片血花。

    陸輕衣癡迷不已,用力扼住江雪鴻的咽喉,指尖沿著喉結緩緩滑動:“來,再叫兩聲。”

    江雪鴻不肯配合,陸輕衣反倒托著他的下巴強吻過去——元神相接后,她吸取仙澤更加如探囊取物。唇齒纏綿間,趁江雪鴻有所放松,陸輕衣毫不猶豫用金簪扎入他心口,不設防的男人一顫,終于悶哼出聲。

    “真乖。”陸輕衣極為滿意舔凈他唇上血漬,溫柔警告道,“你是我的人,今后再幫著仙門,有你好看。”

    她拔出金簪,饒有興致研究起男人傷口的愈合過程,對天生靈軀感到羨艷又嫉妒:“你說,我若把你拆骨入腹,能得到元虛道骨嗎?”

    江雪鴻默看她逐層剝下自己腥紅黏著的衣衫:“非我自愿,旁人不可能得到道骨傳承。”

    “弄死你也得不到?”

    “嗯。”

    胸膛還帶著血漬,傷口卻已慢慢合攏,陸輕衣忍不住吻了吻那道斷絕情絲的疤痕:“江道君如此貞潔烈性,回頭若放你出去,你不會要尋死覓活吧?”

    江雪鴻正要開口,齒隙陡然含入一物——觸感細長,節節分明,感受得到皮膚下筋脈跳動的節奏——身子重重一僵。

    陸輕衣把手指橫在他浸透血氣的口腔中,察覺到壓力驟松,不由笑道:“你這么討喜,我可舍不得你死。”

    “來,說一聲愛我,”陸輕衣一邊撫弄男人涼薄的唇,一邊挾著他的脖頸威脅,“不然就辦了你。”

    默數三聲不見江雪鴻回答,她便即刻身體力行。

    暗牢的火把將重合的深青色人影投在石壁上,火光里的紅裙好像一攤新鮮的血跡,鐵索與鐐銬晃動不歇,極痛與極樂此起彼伏。陸輕衣時而軟哄,時而欺辱,時而用刑,直到欲|孽與殺意發泄完畢,才披起外衣離開暗牢。

    相比女子的饜足瘋癲,被當做爐鼎的青年慘白如紙,一雙淡漠的眼中卻不見絲毫怨懟。云衣不及看清,幻象已隨著陸輕衣的步伐移動而去。

    只見她沐浴更衣,洗凈濯發,踏入閨房時懶洋洋道:“歡姐姐,替我取一件新外袍。”

    室內墨色的陰影聚攏,在她身邊凝為實體,少年捧著新衣微笑道:“姐姐,戚姑娘冬月前就已經自立門戶了。”

    陸輕衣聞言恍惚了一瞬,從他手里取過外袍換上,看著落地長鏡,突然有些悵然:“沉檀,我只有你了。”

    陸沉檀替她撫平褶皺,恭敬溫和道:“我會一直陪著姐姐。”

    幻象外,云衣看著走馬燈般的往事,隱約覺得困惑。

    她與戚浮歡年少相識,姐妹情深,卻在西泱關戰后逐漸疏遠起來。起初,戚浮歡一心想要報復清霜堂和上清道宗,查出殺害司鏡的兇手,陸輕衣卻想趁熱打鐵,一舉攻下魔軍戰線。

    后來戚浮歡獨戰仙門以致重傷,她便打算放出魔獸禍亂天下,戚浮歡卻以會傷及無辜為由阻攔,二人大吵一架后不歡而散。

    且不論她當時為何對血腥殺戮如此沉迷,單看這座閨房,除卻那些流水班的侍從,她竟只留了陸沉檀一人在身邊,甚至不少大事都聽取這個既無謀算也無威望的小少年的意見。

    思及司鏡對陸沉檀的懷疑,云衣又驚詫又難過。

    就算叛徒不是江雪鴻,可怎么會是陸沉檀呢?

    不及細想,隨著一陣眩暈感襲來,眼前場景陡然一變。

    烽火連云暗,旌旗刺眼紅。猩紅之花開遍戰場,魔軍毫無反抗之力,被落稽山殺得片甲不留、一舉殲滅。為首的女子卻并不顧忌窮寇莫追,一路殺人放火,任憑嬰兒哭喊,老者流離,喋血過白骨尸骸,不懼任何明槍暗箭,愈殺愈縱,愈殺愈瘋。

    云衣盯著硝煙里那個沖鋒陷陣的自己,總覺得好像被人控制一樣。司鏡說得對,她在落稽山未穩,魔道怎么可能那么輕易被她輕易滅除?難不成果真著了誰的道?

    越往里走煙氣越灼燙,腳底仿佛真的踏在腥腐之上,一個魔兵竟跨過幻象向她攻來。云衣日日防著枕邊人,早被鍛煉得反應迅猛,幻出一柄長劍,抬手便迎。妖力混雜了仙澤,一路威不可當,勢如破竹。

    林外,黑衣人慌了:“頭兒,她要闖出來了!”

    頭領也沒料到一介青樓出身的妖女竟有如此好的身手,命令道:“把殺手锏拿出來!”

    手下有些猶豫:“可那東西會不會真的讓她瘋……”

    “快!”首領催促不止,“否則讓她破陣,第一個死的就是你!”

    困陣內,云衣搗碎戰場幻象,卻并未發現出口,眼前仍是那座妖山,時間卻好像了逆流好些年歲。

    窄巷內,幾個地痞流氓打扮的惡妖圍住落單的小姑娘:“小舞姬,乖乖把大爺們伺候舒服了,保管你今后榮華富貴!”

    貪婪的目光像一道道冷箭,小姑娘身量未足,看準時機撞開放手薄弱處,拔腿就跑,卻被一個惡妖一把揪住長發,他手腕一翻,“咚”地把小姑娘撂倒在地,順勢坐騎在她身上。

    烏亮亮的長發被扯下來一大綹,見小姑娘還要反抗,五大三粗的漢子一齊上去一陣拳打腳踢:“還敢反抗!看老子今天不廢了你!”

    小姑娘咳出一口鮮血,始終咬唇不語,掙扎數次才將發顫的指尖蜷曲起來,蘸著那一灘新鮮的血,緩慢捻起一個虛訣。

    以血畫符,可成祭命殺陣,若舉目盡是尸素者與不平事,她也不必投鼠忌器。

    橫連,豎通,斜出……復仇的興奮麻痹下,指甲蓋翻轉過去竟也不覺得痛。

    禁咒畫至某個曲折處,頭頂陡然傳來一聲制止:“住手!”

    不等惡妖們反應,來人便將他們掀飛出去,一腳踏在小姑娘即將畫完的血陣上,溫和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姑娘斷續抬了幾次眼才認出,他是經常來附近看舞聽曲的那位客人,名喚陸禮。

    這是無父無母的她第一次被人搭救,心中感激:“衣衣。”

    陸禮笑意更加溫潤:“衣衣?今后不如就拜我為師,為我而活,隨我姓陸,名字便改叫‘輕衣’吧。”

    幻象外,云衣眼睜睜看著自己跪在地上,用含著血氣的嗓音道:“陸輕衣謹遵師尊教誨。”

    別跪他,別跟他走!他雇兇害你,守株待兔,為的就是讓你死心塌地跟著他,來日好將你煉作爐鼎,奪取妖花元身和劍靈之力!

    仇恨涌上心頭,曾經所有對她示好的人,都會背叛于她。

    陣中黑氣彌漫,云衣抓不住小姑娘虛影,頭腦反而越來越暈,粉色瞳孔不覺染上一寸血色。前世那股想要攪動腥風血雨的沖動再次被激起,她不自主恨聲道:“所有人,都該死!”

    *

    紫陽谷地廣人稀,勁裝疾服的少女在林外左顧右盼,似在猶豫要不要繼續尋下去。靜默間,身側的土地下陡然傳來一陣晃動。幾聲“咖嚓”后,一只通身灰粉的狐貍破土而出,抖落滿身塵土,待看清身邊人,嚇得連蹦數尺遠:“白、白……”

    白胭端正沖他行禮:“清霜堂前線傷員眾多,沐風長老讓我來邵公子處取藥。”

    臟兮兮的元身被心上人看得一清二楚,邵忻含著萬般羞惱變回人形,接過藥方:“我馬上你稍等。”

    他全然忘了云衣還被困著,火急火燎抓好藥。白胭卻沒有即刻告辭,試探問:“邵公子可會治療記憶錯亂之癥?”

    邵忻喉嚨管“咕嘟”一聲,一向云淡風輕的臉上竟不自主躊躇起來。

    他出身平民,與這位仙門七小姐的孽緣還要從百來年前說起。

    月狐族以青紅白為正色,他卻因血脈駁雜,天生一副灰蒙蒙的淡色,尾巴也僅有一條。身為族長的娘親韶歆一蹶不振,對他不聞不問,邵忻在某日出山時迷了路,便再沒成功踏入狐族領地。

    幼狐饑腸轆轆,卻被一個仙族少女救起,這便是他與白胭的初見。

    萍水相逢的緣分本無甚新意,多年后,邵忻卻在成為聲影樓鬼市掌事時,再次聽到了白七這個名字。

    聲影樓之主拿著少女的畫像,對他道:“我近日掌握了記憶替換之術,狐族最擅媚惑,就由你替我騙來她的芳心吧。”

    邵忻心中苦笑:他的娘親尚且未求得一寸真心,他又如何能做到?

    可白胭太好騙了。苦肉計、反間計、連環計,招招無往不克,邵忻竟真頂著一個虛假的化名,讓仙門貴女動了凡心。少女的眼神越來越溫柔,他卻越來越害怕。

    城防在她對著聲影樓之主喚出一聲“阿徹”時陡然塌陷,邵忻發現,原來精心布局的自己也早已是局中人。

    計謀已成,覆水難收。邵忻眼睜睜看著聲影樓之主替換去她記憶中的自己,占據少女的身體,打入清霜堂內部。直到四年前聲影樓之主魂飛魄散,白胭才清醒過來,服用下絕情丹,再不愿踏入紅塵分毫。

    此間空氣隱約含著泥土青草的氣息,邵忻收攏思緒,聽罷白胭的描述,思忖道:“邪修死則咒術解,但被抹去的記憶想要恢復,唯有毀掉當初那件施咒之物。”

    于公,那神秘法器就連他這個曾經的聲影樓心腹,也不曾得知。于私,他也不想讓她想起自己。

    白胭見從他這里也問不出線索,微微遺憾,道:“我還有一事想要勞煩邵公子。”

    “表兄不愿白謙之死牽涉嫂嫂,聽聞邵公子曾在聲影樓共事,不知可否打聽些許我六兄為禍凡間的證據?”

    邵忻看著她大義滅親的神情,忍不住綻出一個朗然的笑:“好。”

    深負于人的自己,竟還能有幫得上她的一天。

    *

    血色花瓣如箭矢流星般散開,輕飄飄掠過樹干枝丫,所過之處林木轟然倒地。

    蓬亂無序的妖力被一股溫和靈流悄然壓下。夷則長老一手拿著拂塵,一手凝起符篆,逐漸安撫下狂暴中的少女:“云衣?云衣?”

    聽到長輩的呼喚,云衣視線聚焦,掃過周遭狼藉,不由迷茫了一瞬。

    夷則長老肅聲道:“有人在此地布了迷陣,意圖引誘你殺害邵忻公子,將你打為魔道,還好我在附近打盹,沒讓你著了道。”

    臨近入夜,天空還是陰沉沉的,似在醞釀著一場暴雨。

    云衣道了聲謝,心中反而警覺起來。

    方才使的招數與前世相似,夷則長老會不會已經認出她來了?邵忻已經知曉她的身份,若夷則長老問起,是繼續裝傻還是直接承認?

    思量間,夷則長老已收起拂塵,握著她的手,微微皺眉:“我就說你怎么會被這種邪陣影響了去,原來是沒戴我那辟邪戒指。”

    云衣愣了片刻才反應過來,她說的是大婚次日送與自己的見面禮,道:“珠寶貴重,我便給了夫君保管。”

    夷則長老臉色更加不悅:“寂塵也是沒眼力,那是凝了無憂夫人修為的戒指,本就是給兒媳婦準備的,怎么好再收回去?”

    她自顧自回味了片刻,嗅覺陡然靈敏:“等等,不會是你倆鬧了別扭才退貨的吧?”

    云衣一陣痙攣,含糊搖頭:“沒有。”

    說沒有,顯然就是有了。

    見夫君受傷都不肯留下照顧,遇險時也不知召喚秘寶護身。夷則長老認準了她在耍脾氣,忙開勸起來:“夫妻之間免不了磨合,寂塵那孩子是我看大的,他性子執拗,只要認準了誰定不會撒手。但你有什么要求只管提,憑寂塵的細心程度,保管把你照顧妥帖。”

    云衣急于查明始末,不愿在此糾纏,推脫道:“我與夫君相處得很好,多謝長老關心。”

    夷則長老仍追著她撮合,全然不管邪陣來源:“寂塵的確是一片真心,與暮水和清霜堂的婚約純屬胡扯,你可一定別猜忌什么。”

    云衣抽身不得,反問:“不懂愛,也能有真心嗎?”

    夷則長老行事慵懶,在八卦逸聞方面卻一向敏銳。旁人都以為云衣是江雪鴻的替身,她卻隱隱猜出,能讓江雪鴻不惜一切代價明媒正娶進上清道宗的,只有那個名為陸輕衣的正主。

    天陰欲雨,林外寒風倏起。夷則長老沒有直接回答,而是趁云衣不備點了她的穴道,拂塵在手中化作細刃,假裝將她挾持:“我帶你看看他的真心,如何?”

    江湖有待(上)

    蜜里調油的日子晃眼而過,又是一年將盡,家家戶戶皆換上了桃符春聯,唯有紫極峰頂依舊是往日的莊嚴氣象,仿佛能透過十洲太平的表象看到其下暗藏的激流。

    白發擦過碎霜流云,少女鬢插銀簪,腳踏靈劍,搖搖晃晃穿越覆雪千山,一頭撞進了大殿,身子即將著地時被金焰一卷,直接滾到了坐在御座上的男人懷里。

    江雪鴻擱筆,攏過她凍成冰塊的小手,蹙眉:“怎不多穿些?”

    “裹太厚就飛不動了。”陸輕衣鼻尖凍得微紅,眉間發上也凝著一層白霜,把靈劍收入鐲中,貓兒似的蹭他,“我厲害吧?”

    神族天賦異稟,不過一月,她便已能御劍上紫極峰。江雪鴻提眉:“你縱是感激本君,也不必三跪九叩著進門。”

    哪壺不開提哪壺,陸輕衣恨不得瞪死他:“你從今天起卷鋪蓋回歸鶴樓睡去吧!”

    江雪鴻垂眸看了一眼她不規矩的手:“你舍得?”

    男人身上比火爐還要暖和,陸輕衣“切”了一聲,抱得更死:“物盡其用。”

    身子回暖,注意力也胡亂游移起來,她轉向屏風邊新貼上的十洲水路圖,撲騰著問:“你什么時候畫的?”

    “二哥所作。”江雪鴻手臂收緊,力道剛好讓她不能掙脫,“我整日在忙什么,你不知道?”

    刻意壓低的聲音像極了昨夜濃情時的低吼,陸輕衣渾身一抽。

    電閃雷鳴日夜沒停,委婉說是幫彼此鞏固靈體,說白了就是這家伙欲求不滿!

    她迅速別過臉:“所以你都查出什么了?”

    花襖裹著的身子細嫩柔軟,江雪鴻心神微蕩,慢悠悠道:“你昨夜夢里斷續喊了我十來遭,多半是被夢魘纏了身,是該好好查查。”

    陸輕衣耳根漲紅,徹底惱了:“正經點!”

    江雪鴻不著痕跡笑了笑,指尖凝出金光,隔空指上畫幅:“闌江自弱水發源,流遍五城十洲,北入九溟,南入無渡海。邪神若是想尋一個操縱自如,還隨時能夠取用的無邊氣海,借助這條水路再合適不過。”

    一旦弱水怨氣與九溟魔淵串聯,整個天下都會被妖魔控制,而能夠凈化弱水怨氣的,唯有神族。前世發現怨氣橫行時已不及猶豫,她只能強行使出“瀲玉”九式凈化弱水。

    陸輕衣道:“我要是現在引神力入水,邪神肯定會想方設法阻止。”

    江雪鴻習慣地磋磨著她的長發:“遲則生變,靈體已基本穩定,你近日就在寒潭閉關,萬事有我。”

    陸輕衣拽住他的襟口,糾結片刻,還是道:“晏企之,我感覺我的殘魂和前世記憶,應該也和這些水有關。”

    雖然靈體和神印已經恢復,但進神格還需要被天道承認,那些前世的記憶碎片應該就是最后的鑰匙。

    她抬眸看他:“我要是都想起來了,你怕嗎?”

    江雪鴻按上她的唇,語氣是一如既往的淡然:“最壞無非一死。”

    陸輕衣忙道:“不許說這種話!”

    日日相親,衣衫也染了她身上的甜香,江雪鴻指尖從唇瓣擦至她綴著流蘇的耳垂,輕笑。

    未發生的事誰也說不準,何況如果連自己都不堅定,要如何與天道抗衡?

    陸輕衣收斂雜思,在他懷里轉過半圈,視線回到桌案堆放著的信箋,好奇:“你寫什么呢?”

    “請戰帖。”江雪鴻抬手印上花押,“邪神召集群魔,意圖攻入九溟,道盟也該為曠世一戰召集人手了。”

    金光劃過,封箋好的信便依次飛出了大殿。

    望著那些信手縱橫的字跡,陸輕衣心癢難耐,眨巴著眼睛暗示道:“世君大人,您都不邀請一下神女嗎?”

    江雪鴻懶懶睨她,不答。

    陸輕衣快速啄了啄他的下巴,撒起嬌來:“晏五哥哥,帶上我,事半功倍呀。”

    江雪鴻側首盯了她須臾,指節敲了敲桌沿,含笑道:“幫本君把這些方志輿圖分門別類收拾好,便給你寫。”

    “說話算話!”陸輕衣立刻蹦彈起來。

    整卷鋪紙,提筆落墨。

    沉香裊裊彌散開來,男人正襟危坐,目光不離素箋,一旁抱著卷冊的少女卻時不時探頭探腦,視線悄悄落在他身上。

    紫極峰正殿昏暗光線,襯得那清絕的身影好像刀刻的冷玉,又像一壇令人愈飲愈醉的陳釀。碎發緩緩垂落,如扇的長睫下一片陰影,眉目間好像盛著風月江山。

    修長的手執起筆來,同他使劍一樣剛柔相濟,筆勢夭斜,沉穩圓熟,隨著腕臂輕移,織金紅袍下的玄青長袖和素色緣邊依次顯露出來,發出隱隱約約的“沙沙”聲。

    見他收鋒,陸輕衣連手里的圖卷都不及丟下,正湊過去要看,猝不及防被他拖入懷中。雙唇相觸,那般高傲孤清的人,交吻之間卻是那么熾熱。

    她半跪在桌案上,根本使不上力,幾乎完全被他掌控,江雪鴻卻仍覺不夠,丟了筆,不住把她往懷里壓。衣袖浸了墨水,卷軸散了一地。

    雷聲隱在高墻外,吹入深殿的冷風竟也升了溫,帷幕飄飛,紙張亂舞,眼前一片朦朧。

    良久,禁錮終于松弛,陸輕衣惱恨地搪他:“你干什么啊!”

    江雪鴻看著少女余紅未褪的臉龐,水潤潤的唇瓣,無聲淡笑,將信紙遞至她手邊。

    熟悉的素色映入眼中——竟是萬年箋。

    整齊劃一的字跡好像劍雨流星:

    江雪鴻,陸輕衣

    山海浮生,春秋浪跡,萬人回首,幸此邂逅。兩世入夢,方知情深不枉;一念存心,始信江湖有待。謹以白首之約,書向鴻箋,好將死生之盟,載明鴛譜。此證。[1]

    ——是婚書。

    陸輕衣小心翼翼接過。

    字字力透紙背,句句都在挑戰天威。

    空谷深泉般的微啞嗓音落下:“應否?”

    陸輕衣壓抑下眼角酸意,與他十指相扣:“一萬年不許變。”

    休戚與共,落子無悔。

    凝著霜雪的繡鞋踏上金鳳紋,身子橫斜過來,不知何時已被擁著半躺進御座。沉甸甸的陰影覆下,心頭涌起站在歷史風口浪尖的澎湃浪潮,想到即將同他一起書寫下濃墨重彩的一筆,陸輕衣情不自禁攀上那寬闊的肩,唇愈靠愈近。

    “咳咳!”

    刻意放大的咳嗽聲傳來,耳鬢廝磨的兩人同時回頭,誰也沒松手。

    紫袍被風吹動,晏聞譽掃過滿目狼藉的正殿,額角青筋直跳:“白日半夜天雷不歇,縱欲至此,千重陣法也不夠你倆折騰!東館已經不成樣子了,還想毀了紫極峰不成?”

    江雪鴻毫無赧色,微直起身,問:“二哥有事?”

    “何止是有事。”晏聞譽將手中急報擲在案上,肅聲道,“群魔暴動,百鬼晝行,預備在除夕之夜攻上景星宮。”

    江雪鴻眸色一沉,起身接過急報,讀罷轉頭對陸輕衣道:“我送你去寒潭。”

    一旦景星宮破防,九溟血流,四海浮尸。

    陸輕衣許久不見他這般如冰臉色,怔愣許久,捂緊懷中萬年箋,輕輕點了點頭。

    離別,竟比預想的還要快。

    *

    寒潭不見草木,舉目皆是冰封。

    云入水中,影隨人行,霜凌如犬牙參差,陸輕衣撫上厚厚的冰壁,好像能看到那人昔年沉劍閉關的影子。

    他曾在這冷冷清清的地方閉關了數十年嗎?

    在這里,看不到烽煙紛揚,聽不見戰火喧囂,只有滿眼的雪色和空蕩蕩的風聲,好像真的能夠忘卻所有塵俗雜慮。

    但陸輕衣知道,她不是無所歸依的一縷孤魂,還有人在數峰之隔的高寒風露里,眼中倒映著五城十洲,心頭卻只惦念著她一人。

    借助寒潭凈化弱水,阻斷怨氣與九溟相連,這一次,她不要亡羊補牢,而是要絕薪止火,徹底滅除后患。

    青袖微抬,緋紅的靈鐲綻出閃爍流光,凝作少女手中靈劍。

    繡鞋踏破凌波,青瞳中蓮紋輪轉,陸輕衣挑起水珠,仿佛冒雨撿拾一朵梨花,裁云剪水,不著痕跡。

    人影舞,倒影亦舞,姿態與昔日月下水邊持劍的身影重合,相似卻又不同,少了斂藏鋒芒的刻意,多了百轉千回、孤注一擲的意緒,更準確地說,是一種不會遭時間侵蝕的、難以戰勝的美。

    第一式,物我兩同,至柔則剛。

    第二式,虛實相混,有無莫辨。

    第三式,萬炬齊明,百花沓出。

    ……

    靜心,藏鋒,手腕像被溫柔握著,起落都帶著那人的影子。

    一式接著一式,一輪接著一輪,羅帶飄旋,既緩且輕,卻暗中蘊藏著排山倒海之力。墨筆染上朱砂,月華喚醒幽曇,趟過歲月的長河,循著今生蹤跡逆流而上,涉水踏入那遙遠又縹緲的另一世。

    今我非昨我,真形亦虛形。

    靈蝶聚攏過來,飛旋著吻過衣袂裙擺,淡青色的纏枝重蓮在水上依次舒展,陸輕衣好像不知疲倦般從日升舞到月落。

    ……

    第七式,冷光瀲滟,似退實進。

    第八式,點鐵成金,折枝作劍。

    第九式,星氣灼心,行天踏月。

    是劍道,也是心道。一舞終了,連月亮也低徊起來,靜靜搖碎一池清影。

    怨氣除盡,旭日東升,靈蝶漸次淡去,云衣碎月般的晶片浮現眼前。

    陸輕衣收束靈力,正猶豫著要不要伸手取下,一連串轟鳴在身后驀地炸開。

    濃云遮去日色,遠隔著山門都能看到黑紅交錯的硝煙戰火——邪神竟不惜召喚滅世天雷強行攻入九溟。

    她瞬間凝神,把冰晶攏入袖中,踏著靈劍御云而上,一鼓作氣沖出了寒潭。

    *

    熾白的太陽,灼橙的天空,云層散溢好幾折華光,幾乎要撕裂開來。不過數日,整個人間都已變成火和血勾勒的慘烈畫卷。

    鬼市無主,魑魅晝行,領頭的鬼魂突然一聲怪叫,無數游魂似有感應般,紛紛加入浩浩蕩蕩的鬼潮。黑云壓上城垣,血雨傾盆而下,白骨化生,滿身剛毛的巨獸擎著大刀胡亂揮舞,直沖景星宮結界砍來。

    刀鋒撞上結界之時,不知從何處斜逸出兩枚玄黑玉棋,四兩撥千斤格擋開攻勢。緊接著,玉棋炸出艷烈火光,仿佛一刃劍氣,如削泥般將那巨獸攔腰斬斷。腐蝕萬物的猩黑妖血噴涌出來,還未落地便被長焰焚盡,火鳳清唳一聲,扶搖摶風,張開兩翼擋住了鋪天蓋地的滅世天雷。

    妖魔鬼怪并未被這一幕震懾,接著發動洶涌的攻勢,齊聲嘶吼:“殺離淵晏五,破景星宮,開九溟——”

    回聲未歇,千山之巔陡然傳來一聲涼薄的輕笑,狂傲似火,冷冽似雪:“烏合之眾,也配揚言取本君性命?”

    沉重的威壓隨之而來,霎時萬籟俱寂,天地間好像混沌初開的靜默。

    孤峰之上的殿門豁然敞開,紅衣金瞳,千古一人。

    道盟眾人紛紛俯首:“世君!”

    從紫極峰行到山門前不過瞬息,江雪鴻俯瞰群魔,冷白的手按上長劍,嗤嘲道:“景星宮難得這般熱鬧,怎不見你們那畏首畏尾,借著他人軀殼茍且偷生的主上?怎么,在魔域還沒養好?”

    見對方依舊無動于衷,長劍錚然出鞘,擊向虛空中的障眼法:“邪神晏扶,出來應戰!”

    障霧應聲而破,黑洞里傳來陰風呼號般的一聲:“無知豎子,也敢猖狂至此!”

    千年魔血煉就的魔劍凜然展鋒,天色昏暗下來,春日仿佛肅殺之秋,對上那副熟悉又陌生的容顏,人群中的姜荇重重一顫。

    是啊,他已經不是晏聞度了。

    面對全副武裝的諸人,晏扶卻獰笑起來:“你們以為讓那小丫頭凈化了弱水怨氣,本座便無法沖破九溟封印了?”

    話音剛落,一連串青紫的雷掠過眾人,直直向景星宮之北劈去,潑墨般的鬼氣蕩開,整片天地都動搖不止。

    后側,白一羽神色陡變,轉頭對晏明哲道:“明哲,速去九溟。”

    晏聞譽按住她:“大敵當前,人心不可不齊,一切待企之決斷。”

    萬鬼群魔圍困景星宮,萬重雷劫沖擊九溟封印,兩邊皆是危在旦夕。但能守住景星宮和九溟的,卻只有一人。

    晏扶眼中一片猩紅,似乎對雙選項情有獨鐘,聲音止不住興奮:“愚蠢后生,九溟和景星宮,你們想選哪樣?”

    見江雪鴻不答,顧曲抬聲道:“求世君開啟封印,屬下自請鎮守九溟!”說著就要折返。

    慕容攔下他:“你守不住,何況景星宮若失守,恐怕會危及天下人的性命。”

    顧曲冷笑:“一旦九溟破了,你以為還有活路?”

    此話出口,眾人一片嘩然,紛紛騷動起來。

    進退維谷之時,頭頂又落下一聲輕不可聞的笑嘆:“吵什么,待本君身殞,你們不妨再慢慢商量。”

    何為世間法度,何為眾生信仰?哪有人生來便煊赫,一步一步,既要修己,也要安人,這便是離淵晏五的道。

    兩指燃焰劃過劍鋒,鳳眸中依舊是睥睨天下的桀驁:“道盟諸位,隨我誅魔。”

    一語定軍心,眾人齊聲應道:“謹聽世君吩咐!”

    飛云掣電,風華無雙,劍鳴奏響于天地之間,光芒照得整個天空一片碧蒼。

    隱蔽處,池幽輕問:“天象未變,倘若等不到蘇姑娘進神格,你我同入九溟有幾分把握?”

    傅昀推開劍格,眼神緊鎖著邪神,嗤道:“封印不歸我管,晏五早有安排,硬拖著便好。”

    池幽目送他躍入鬼潮,嘆了口氣。

    能有什么安排,讓神女活守寡嗎?

    滾滾天雷不間斷地撞擊九溟封印,亂戰持續了不知幾個晝夜。終于,一道倩影破開濃云,歪歪斜斜御劍而來。

    “晏企之!”

    嗓音又軟又細,淹沒在爆裂聲里,沖鋒陷陣的男人卻驀地一顫,劍鋒微側,竟沒能將邪魔一擊斃命。

    江雪鴻抬手又補上一劍,還未轉身,懷中忽然扎入一團棉絮般的柔軟。

    戰場之上,少女笑靨如花,拽住他滿是血漬的袍袖,眉心神印如明月皎潔:“晏企之,我凈化完怨氣了!”

    劍入鞘中,江雪鴻淡笑著回抱住她:“辛苦了。”

    無論是九溟、景星宮、五城十洲,還是懷中這個人,他都要護。

    陸輕衣問:“滅世天雷在劈九溟封印怎么辦?”

    江雪鴻攬著她避至安全處,握住她的肩,鄭重道:“阿傾,你留在此地,務必守住景星宮。”

    “那你呢?”

    江雪鴻似是早有打算,果斷道:“下九溟。”

    陸輕衣指尖攥緊,笑意全無:“你還會回來嗎?”

    與預想的毫無差異,這個人,又要丟下她了。

    江雪鴻側眸望向極北:“九重境炎離赤火在身,我若以身殉之,尚有重生之機。”

    但要等上十年,百年,還是千年,便說不準了。

    陸輕衣一顫:“晏企之,你總是讓我等你,你有沒有想過,萬一,萬一有一天……我不想等了呢?”

    江雪鴻輕輕扶住她的脊背,嗓音比凜冬的冷雨還要蕭涼:“不想等便不等了。”

    這片血染的山河,便是他許給她的無上清安。

    陸輕衣沉默良久,抬起頭:“可我只能在九溟進神格。”

    江雪鴻凝眉:“這種時候還有心思開玩笑?”

    “不是開玩笑。”陸輕衣道,“我的最后一片殘魂,在九溟之下。”

    對上那仿若能夠看透一切的金瞳,她扁了扁嘴,攤牌:“……好吧,是我故意丟下去的。”

    江雪鴻幾乎要用視線把她刺穿,廣袖陡抬,一字一句像是磨碎了后槽牙蹦出來的:“陸輕衣,你當真想氣死我嗎?!”

    要不是封印掌控在他手上,她怕是已經背著他直接跳了九溟。

    灼火炸飛一大片魔軍,陸輕衣卻清楚地知道這沖天的火氣其實是沖自己來的,怯生生提醒:“你記得去找我。”

    局勢刻不容緩,江雪鴻對著妖魔鬼怪又是一陣暴躁輸出,這才深吸一口氣,轉身按上她的額心,傳去開啟九溟封印的法訣,最后猛地把她按入懷中,又緩又沉道:“不許有事。”

    陸輕衣知道他是想起上次分別了,討好地蹭了蹭他:“晏五哥哥,小別勝新婚啊。”

    御劍折返,青衣染了血色,迎面而來的除了寒冷的風,還有無數朝她揮手含笑的熟悉面孔,眼中滿是信任,落芷、慕容、柳敘、池幽、嫣梨……甚至連修羅族長摩天都在道盟的隊伍里。

    她是被眾生愛著的神女啊。

    踏入雷陣前,陸輕衣再次隔著血雨腥風回望那道傲立萬人之上的紅影,恍惚間竟覺得,他站在最高處,是因為想讓不認路的她一眼便能夠找到自己。

    濡紅唇

    風雪越來越大,不過一個瞬息就席卷到眼前,江雪鴻潦草披了外袍,墨色長發都未及束起,亂散在肩頭,不難想見起身的時候有多匆忙。威壓外溢,劍尖上竟還凝著幾絲血痕。

    云衣幾乎不曾見過他這般不修邊幅的模樣,想起幻境所見,視線在他半露的胸口尷尬停滯了片刻,立刻欲蓋彌彰移開。

    定心,定心,色即是空。

    說來也夠奇葩,他都被這樣那樣了,江雪鴻居然還能對陸輕衣生出那種意思來,果然是被心魔折騰傻了吧?

    只聽夷則長老故作威嚴問:“寂塵,為何你的夫人在這邪陣中會有入魔反應?”

    江雪鴻脖頸上還綁著繃帶,行禮的動作依舊標準:“方才有外宗人闖入紫陽谷,恐怕云衣是受魔魘蠱惑,寂塵自會查明真相,還請長老放人。”

    夷則長老把尖刀比在云衣側頸一動不動:“魔道善于偽裝,昔日曾害得我派幾近滅宗,我看還是先把云衣交給辛謠驗魔比較妥當。”

    江雪鴻握劍的手不自覺收緊,亦是分毫不讓:“我的妻,自由我擔責。”

    相似的場面一次又一次重復,似在嘲笑,他根本無法護好她。

    青年周身氣息亂得不成節奏,眼神如對宿仇。夷則長老平靜問:“你能替她擔多少?”

    “全部。”

    “道門人不打誑語。”

    “她犯錯,我擔責。”江雪鴻袖底符咒凝結。

    “好,這可是你說的。”夷則長老牽制著云衣的手陡然一松,悄悄對她傳音,“怎么樣,我們寂塵是不是很可靠很有魄力?”

    云衣無語:……您不覺得那眼神很可怕嗎?

    夷則長老將她完完整整交給江雪鴻,語重心長囑咐:“放心,我就是試探你們一下,夫妻倆有什么誤會都要盡快說明白,日子才能過得和和美美……”

    話未說完,一道炎陽符直沖面門,夷則長老沒想到他竟動起真格來,竟差點沒接住這招。倉促間,卻見江雪鴻已把云衣攬于身后:“此符是替我夫人討的。”

    寄雪劍懸空轉過半圈,在頸側傷處斜斜一挑:“此劍是為懲戒寂塵冒犯長老之過。”

    血滴迸濺,作戲的人錯愕不已。夷則長老想要上前替他止血,江雪鴻卻用身子擋著云衣后退一步,長劍回到手中,一雙冷眼里盡是疏離。

    昔日他攔下想要追回“無色鈴”的沐楓長老時,便是這副屏蔽一切外人的眼神。

    二人之間的心結,只能彼此開解。

    夷則長老臉上莫名浮現一抹慈祥,懶洋洋打了個哈欠,掉頭便走,自顧自喃喃道:“今兒是不是還沒睡醒?不僅夢到首席夫人沾染魔道,竟還夢到寂塵瞪我了……”

    危機解除,江雪鴻即刻回身。云衣凝著他滲血不止的傷口,時而回想方才劍拔弩張的場面,時而擔心他對邪陣起了疑心。心中凌亂之際,卻見江雪鴻既不替她解穴,也不替自己止血,而是“咚”地將她抵在了近旁的樹下,印上一個蠻不講理的吻。

    云衣:“?!”神經病吧!

    撕咬,輾轉,拉扯,禁錮,仿佛一頭釋放本性的猛獸,一舉一動都充滿了不容拒絕的冒犯與侵占。

    這樣的江雪鴻,不在陸輕衣的記憶里,也不在云衣的記憶里。

    劍收鞘,云歸山,觸點一處游離在脊背,一處死抵在后頸,肆意撫弄橫行,全無半點柔情,絲毫不顧忌她的意愿,與幻境中那個女魔頭如出一轍。這還是那個隱忍克制、如月皎潔的寂塵道君嗎?

    靈流從唇齒渡入,直到口腔中的血氣覆蓋掉藥香,被封死的穴道才重新打通,云衣周身一軟,被他接入懷中。

    江雪鴻看著她被自己的血濡染盡的紅唇,眼底猩瀾掀涌:“你說,第幾次了?”

    “什么第幾次?”云衣不解其意。

    這魔心,他是不想藏了,還是藏不住了?

    江雪鴻只報了幾個名字:“辛謠,白謙,妄越,韶歆,夷則。”

    云衣愣了愣。

    這些都是曾經挾持過她的人。

    江雪鴻頭伏得更低,用商量的口吻道:“都殺了,成么?”

    語聲輕啞,如聞驚雷。溫燙的血滴到臉上,云衣渾身一顫:“你胡說什么……”

    他毫無收斂,聲音比劍鋒還要冷冽:“他們都死了,你就能活。”

    這樣殺意外露的江雪鴻,好陌生。

    “你舍不得我殺人?”一只冰涼的手撫上后頸,“或者,你又想一走了之。”

    后半句是肯定句,他的眼神是平靜到極致的瘋狂,白袂抖落千尺藍冰,雪衣之下,盡是白骨。

    “江雪鴻,你清醒些!”

    “不殺他們,”江雪鴻仍偏執不已,用自處卑下的協商口吻道,“那把你關起來怎么樣?”

    他曲指在她頰側緩慢擦拭,像在乞求,又像在脅迫:“三十三洞天任你挑。”

    云衣瞪道:“你瘋了!”

    江雪鴻眉梢揚了揚:“你想殺誰,同我說。”

    這一次,云衣看清了——他在笑,情蠱編造的假笑,或是象征死亡的怖笑。

    她不是第一次見他發瘋,但相識三百年,這是她第一次害怕江雪鴻。

    好一個真心話,他果然病得不輕!

    紅水還在滴答不止,青年眼中卻只有無盡的親昵,血手對血臉徒勞無功擦了半天,又要低頭來吻她。云衣頭皮發麻,試著安撫道:“我先幫夫君療傷?”

    江雪鴻順從應聲,抵著她問:“為何不等我醒來?”

    大婚那日她曾說,作為他的妻子,受傷時就應該照顧他。

    云衣早忘了這句甜言蜜語,胡謅道:“我出來陪邵忻公子采藥。”

    江雪鴻看著她捻訣止血的動作,語氣稍軟:“采什么藥?”

    云衣隨口念了幾種草藥,手腕忽被血唇一觸。只見江雪鴻低偏過頭,恰好吻在她種有情蠱之處:“我不在,不準同外人走。”

    云衣表面應下,內心暗罵他病入膏肓。

    江雪鴻直勾勾盯著她的一舉一動,輕輕喚:“云衣。”

    云衣心煩不已,用指甲尖戳他傷口:“有話直說。”

    痛感反而讓江雪鴻的語氣更加溫柔:“你不該這么弱的。”

    云衣暗暗翻了個白眼:她處處受人壓迫,反抗不能,還不是他拜他所賜?

    要是有當年一半實力,她早在大婚當日就把這男人捅穿了,哪里還用得著美人計這種迂回戰術?

    江雪鴻只自顧自賭咒發誓道:“我會幫你凝丹。”

    讓你一洗冤屈,得天下歸心,受萬人敬仰。

    他時而發癲,時而癡迷,搞得云衣莫名其妙:“我自己也能凝。”

    江雪鴻只淡然道:“你可以用我。”

    不是“找我”,而是“用我”。至于怎么用,她剛在幻境里見過。

    云衣鼻尖倏熱:他是說的反話,是吧?

    江雪鴻不再詳言,只微低了身子,方便她用那粗劣的手藝替自己療傷。頓了片刻,他問:“為何發抖?”

    云衣也反應過來:她居然一直在發抖?前世就算九死一生刺殺陸禮時,她也沒抖過一下。

    “你怕我?”江雪鴻似有些不能理解這懼意何來,自顧自思量道,“別怕,我不入魔。”

    說著,還真把眼中的紅色按捺下去了。

    簡單處理過傷口,江雪鴻慢慢平復,牽著她往回走,看著兩側遺留的戰斗痕跡,突然又道:“我不曾教過你妖界劍譜。”

    方才她意識模糊間使出的,是獨屬于陸輕衣的招式。

    云衣心臟陡懸:“我就是隨手比劃了兩下。”

    好在她才使了一兩招,便被夷則長老打斷,應該不至于那般明顯。

    江雪鴻亦發現婚后總在她身上看到陸輕衣的痕跡,猶豫問:“你近日可曾有過亂夢?”

    被那些殺欲影響到神智全無,想必是受困者記憶里曾有相似場景。難道,她當真還在恢復記憶?

    云衣笑意不達眼底,反問:“夢到夫君算不算亂?”

    江雪鴻牽她的手陡然緊繃:“夢里的我,待你如何?”

    云衣也絲毫不松懈:“自然是很好的。”

    江雪鴻也不知信了還是沒信,總算不再繼續追究這個話題,轉而道:“追查宗內細作需要持權。護你周全,也需要。”

    云衣不懂他又在較什么真,跟著踏進道君府,捧場道:“夫君做什么我都支持。”

    心魔一觸即發,眼看清霜堂與落稽山戰事將停,最好能趕在掌門主事回來前讓他墮魔,鬧得越大越好,徹底毀了那些不染片塵的虛名。天雷不會姑息魔道,江雪鴻一死,她便遠走高飛。

    *

    秋陰細細,天香院外開始滴答起清寒的夜雨。

    云衣一邊翻著從晴煙鎮取來的舞譜,一邊走神,身側床鋪驀地凹陷下去。她下意識縮身,見江雪鴻已是一副即將就寢的模樣,衣衫整理得服服帖帖,頸側繃帶包扎得規規整整,好像又變回了那個無情無愛的高嶺之花。

    然而一旦先睡去,會發生什么事,她在水月鏡中已經見過了。甚至,她已經漸漸能從手上和脖子上咬痕的深淺變化猜出這個面癱的心情狀況了。

    不知是因為想起某些繾綣畫面還是被情蠱影響,云衣臉頰微燙,拖拉道:“你先睡,我再看一會兒書。”

    江雪鴻替她裹上被子,問:“你看得懂巫族舞譜?”

    韶歆鉆研多年也只學得皮毛,云衣沒有十足的把握:“也不是樣樣舞種都精通,我試試吧。”

    江雪鴻點點頭,并不在意她鉆研禁忌秘藏,把燭燈移近了些,順便也從床頭拿了一本古籍:“我守著你。”

    他一切如常,云衣卻并未放心:死撐著不睡,難道是入夢咒被發現了?

    床幃剛好容下兩個人并肩坐著,云衣起初與他隔著一段距離,隨著夜氣轉涼,被江雪鴻霸道扯入懷中,硬要用靈力替她暖著。他們無言聽著雨,互不干涉。

    云衣戒備漸松,額角忽被什么東西輕輕一觸。她迅速抬眸,卻見手握經卷的青年仍是一臉淡漠自若,仿佛偷親之舉只是她的錯覺。

    “……”呵,你就裝吧。

    不知是不是情蠱的影響,這般相處起來,云衣竟不覺得非常討厭。

    歲月靜好的場面忽被一陣沉悶的咳嗽聲打破,江雪鴻起身,半晌才壓抑下喉間腥氣,默念起清心訣。

    情蠱效用受功力影響,云衣吸了他的血未覺得不適,江雪鴻則處在身心虛弱的時候。

    掌心還殘余著些許溫熱,云衣雖然日日想著坑害自家夫君,真的聽到那嘔心瀝血的咳嗽聲卻反而頗不是滋味,但有前車之鑒,焉知這不是一出苦肉計?

    她頓了片刻,忍不住問:“你天生道骨,為何會恢復得如此緩慢?”

    江雪鴻飲了半盞茶,隔著紗帳道:“我沒事。”

    巫族舞譜本就復雜,云衣實在熬不過他,只得先躺了下去。江雪鴻迅速熄了燈,去了隔壁閱卷。

    雨聲太吵,斷續的悶咳之外,還隱隱約約聽得幾聲炸雷。云衣恢復記憶以來頭一次獨眠,竟睡得頗不安慰,被那雷聲擾得翻來覆去,閉上眼滿腦子都是江雪鴻喜怒不形于色的的臉。

    她從前都只想著江雪鴻的壞,今夜卻難得記起江雪鴻的好。在尋常閣時多次救她,婚后則洗手作羹湯,將不可外傳的劍譜教與自己,前前后后更不知渡了多少靈力給她。

    可這般輕易就放過他,誰來償還自己這積累了兩百年的愛恨情債?

    這些好,只是心魔影響下的執念,并不是愛。再不趁著情蠱發作誘惑他、報復他,說不定會再次被這個人反噬。

    直到入夢咒發作,云衣才倏然反應過來:江雪鴻居然還是睡過來了?!

    人間路

    人世干戈爭鋒不歇,蒼茫無定,但自然界的四季周轉不會有絲毫改變。早春的痕跡點點滴滴灑在葉底梢頭,在這風起云涌的亂局之中,鮮少有人能夠駐足細賞。

    經過一夜春寒的摧殘,未綻放的白玉蘭顯露出幾分凋敗頹勢,花骨朵搖搖欲墜前,一縷細膩瑩潤的靈流悄然注入萼瓣,剎那重現生機。

    瓷白的指尖緩慢收回,輕輕掀起斗笠的一角。江雪鴻輕裝素服,遙望春枝外的遠山,心中默算著剩余腳程。

    從落稽山徒步行到上清道宗,千里跋涉過凡塵流水,恰好一月后能夠抵達。

    正要抬步,身側忽而傳來一聲微弱的獸音。林間枯草窸窣晃動幾下,一只絨黃的肉爪探出,繼而是一顆圓乎乎的腦袋。半大的小野貓瞪著圓溜溜的眼睛與陌生人對望,見對方下意識讓路,反而徑直朝他走去,蹭上青年一側的云紋白靴。

    “喵嗚~~~”它邊蹭邊叫,片刻后又軟綿綿躺了下來,短嫩的尾巴慢騰騰來回掃著。

    江雪鴻雖然時常與仙門靈獸相處,卻是第一次這樣近距離又毫無緣由被小奶貓親近,一時竟手足無措僵在原地。

    “這是想讓你摸摸它呢。”身后傳來一個軟糯同樣的聲音。

    扎著雙丸子的凡人小姑娘從樹后跑出,農家打扮,約莫只有七八歲,卻對貓兒的習性很是熟悉:“如果有零嘴就更好了。”

    江雪鴻身上只有靈石,一塊就有這幼貓半個腦袋大小,約莫是派不上用場的。

    看他發愣,小姑娘已經蹲下身,從懷中取出干糧,招呼道:“來阿姊這里。”

    見了食物,小貓即刻貼了過去。江雪鴻默然看著小姑娘將干糧掰成一小塊一小塊喂給它,一邊伸手撫摸,一邊自己咯咯笑個不停。

    “道長哥哥,你也想喂三花兒嗎?”小姑娘終于抬起頭,將剩余的干糧舉起,“它最喜歡白色啦。”

    這笑顏讓江雪鴻想起了少年時的衣衣,他頷首,蹲下身。

    小貓很順從跟著食物過去,低頭舔過青年的掌心。

    這只手根骨分明,修長有力,握過劍,執過符,沾過血,可在這個弱小無害的生靈面前,竟不覺帶了一絲顫。

    任憑山外天下爭雄,小貓只不緊不慢品嘗著眼前的粗陋小食。進食完畢,它又意猶未盡舔過一輪男人的掌心,轉頭時尾巴尖也迅速甩過一個歡悅的弧度。

    江雪鴻記得從前母尊帶他在紫陽谷照料鶴使時,曾教誨道:“鴻兒,情是給予而非索取,只有讓這些生靈快樂,你才會快樂。”

    憫物憐人,敬重每一個生命,他身上這些最原始、最純粹卻失落已久的本能,正在慢慢復活。

    “三花兒,”江雪鴻試著撫上小貓,用仿佛背誦劍訣般低沉的聲音問,“為何喜歡白色?”

    身側的小姑娘代答道:“因為它的娘親是大白。”

    眼前這個這個高大的白衣男子也是某種程度上的“大白”。

    仙君與貓兒相提并論,江雪鴻并不覺得被冒犯:“大白呢?”

    小姑娘指著玉蘭樹底不起眼的土丘:“在這里。”

    葬在這里。

    對于這些微末生命而言,生老病死實在太尋常了。

    云影隨著風動輕移,江雪鴻起身拂塵,重新遮下斗笠薄紗,對萍水相逢的小姑娘道:“多謝。”

    小姑娘大大方方接受了道宗首席的道謝,見他明明好看得過分,卻還要神神秘秘擋著臉,不禁問:“道長哥哥,你是下山修煉的神仙嗎?”

    妖骨仙魂,江雪鴻也說不清:“不全是。”

    “你不修劍嗎?”

    “嗯。”

    “那你修的是什么?”

    “心。”

    “心怎么修?”

    “看,感,聽,悟。”江雪鴻視線自下而上劃過一貓一人兩張嫩臉,最后落在枝頭重獲生機的玉蘭花苞上,“還有,愛。”

    不是愛抽象的道,而是愛具體的人。

    小姑娘不解:“道長哥哥也有愛人嗎?那你為什么不陪著她?”

    江雪鴻又看了一眼她懷中小貓:“心有所愛者,不止我一人。”

    通幽洞微,駐景觀心。不同于少年時只被動接收這十方世界,越思考越空茫,此刻的他看花看水,總會想起意中人鬢邊簪花、眼中秋水;聽風聽雨,總會思念那翩躚衣袂、起落舞裙。

    觀一人如觀眾生,觀眾生而見自我。

    告別三花兒與小姑娘,江雪鴻又走過無數石橋林路,賞過無數晨曦暮云,經歷過一場又一場的相遇離別。有時聽婦孺話桑麻,有時看農人忙春種,有時則需要處理被惡徒糾纏和靈石無法結算銀兩的麻煩……他越走越堅定,越走越明晰,明白所謂道之不惑,是見慣山川湖海仍能在意世間塵埃;明白所謂情之不渝,是取次花叢只為一朵海棠燃燭高照。

    無數青山隔滄海,與誰同往卻同歸。[1]

    道無差等,情有淺深。他的道為的是千萬蒼生,但情歸自始至終只有一處。尋常閣的紅闌干,月老廟的姻緣樹,晴煙鎮的蓮花燈,循著記憶的錨點往前走,便再也不會迷失方向。

    破而后立的道心一點點重鑄,寄雪劍已留給了云衣,江雪鴻便欲尋處鋪子臨時煉一把趁手的劍。

    燒成赤紅的鐵水灌入模具,打鐵的匠人一邊擦著汗一邊抬頭望天,自言自語道:“誒,怎么瞧著要變天啊?”

    春寒如秋,陰云詭異地向道宗方向聚攏,江雪鴻也沉了臉色。

    天罰怎么會比卜算得還要提前?

    等等,除了云衣繼承的巫衣半魂,還有一個與巫族有故之人被他略過了——江寒秋。

    失之毫厘,謬以千里。

    匠人再回頭時,被冰凍的熔爐端正放著一袋光輝熠熠的靈石,爐邊人與爐中劍都不知所蹤。

    “道長,石頭不好結賬啊!”

    *

    三日后,上清道宗。

    昆吾劍冢忽而涌現劇烈異動,整片地脈都被動搖,插天石劍失去了與元虛道骨的連結,竟碎開道道裂紋。白一羽被排斥出結界之外,被人在半空中伸手扶住。

    霜白道服獵獵作響,看清來人,她先是一震,轉而正色道:“寂塵,劍冢異動非比尋常,恐怕即將引動天罰。”

    江雪鴻提步落在雪崖,俯瞰昆吾劍冢,用那慣常的平靜語調道:“巫族一朝被屠,怨魂盡數墮為惡鬼,吸食墮仙江冀神魂并借寄雪劍化生邪靈,潛藏四百年,作祟引魔,不得不渡。”

    白一羽也是近日才將往事梳理清晰,當機立斷:“你修為未復,速速傳訊仙盟。但眼下封印瀕危,恐怕僅容一人深入陣眼鎮守,此番不如由我……”

    “羽姨,”江雪鴻第一次對她用這樣親近的稱呼,打斷道,“明哲快滿百歲了。”

    明哲,是白一羽的兒子。

    蕓蕓眾生皆有牽掛與羈絆,仙族看似超脫世外,血脈親情實則也與肉骨凡胎無差。失去母親是什么感覺,江寂塵再清楚不過。

    “果報相因,邪靈借助陸輕衣和我的執念滋養壯大,巫族之怨因道宗罪責而起,也只能由江氏血脈斷其源頭。”

    邪靈最后的選擇是以他這副非正非邪、道心盡毀的軀殼為爐,熔盡所有怨氣,哪怕云衣借助無色鈴轉渡盡他的修為,但也只是揚湯止沸。

    血玉借助巫衣惡魂生靈,必會對上清道宗展開無止無休的報復。前世陸輕衣已經付出了生命的代價,如果不徹底了結這場因愛而起卻以恨收場的輪回,云衣也會在未來再次走上這條毀滅之道,生生世世,無限循環。

    白一羽深知其中利害,遲疑道:“可你的道心……”

    “昆吾劍冢本就是寂塵的無貸之責。”江雪鴻抽出還帶著凡間鐵水溫度的嶄新佩劍,神色含了釋然,“您放心,我已經能夠看到劍銘了。”

    走這一趟人間路,那只呵護過花蕊、撫摸過幼貓的手,終于能夠重新拿起劍,兩百年來只見血腥的眼也終于重新看清了金色銘文。這條死生自負的道,是執念,是從容,是情之所至,身不由己。

    見他獨自迎風上前,白一羽忍不住問:“云衣知道嗎?”

    聽到那個名字,江雪鴻身形微頓:“我用了鑠骨針。”

    這回,連白一羽都按捺不住了:“你又讓她忘?!”

    可江雪鴻總舍不得云衣為那十分之九傷神。

    “若她問起,還望您代寂塵轉告:尺璧寸陰,無需等那三年。”

    只有夫婿身死,妻子才要守節。

    濁浪排空,山岳潛形,衣袂快速拂過翻墨的黑云和濺玉的雪片,人影向下俯沖,卻好像化作振翅欲高飛的鶴。

    與云衣締結婚契之前,江雪鴻在月老廟卜的所有簽文都是死兆,卻偏要自作主張寫作上上簽。

    他要她好好活著。

    受萬眾敬仰地活著。

    他的衣衣,值得世間最好的一切,也值得最好的世間。

    *

    于此同時,妖王宮。

    不知是不是太過勞碌的緣故,云衣近日時常覺得精神恍惚。

    前世今生的記憶邏輯順暢,全是她一人獨自闖過,手心卻莫名多了一道元神契。

    云衣扯住邵忻問:“這元神契是怎么來的?我的記憶真的沒問題嗎?”

    邵忻按照司鏡給的臺詞連連敷衍:“自然沒問題,那契約是您奪取寄雪劍靈時結下的,做不得數。”

    “我沒事搶那無主之劍的劍靈干什么?”

    “為了操縱道宗秘寶。”

    不然上清道宗四大秘寶和前宗主夫人親手鑄的仙劍為什么都在她手上?當然是搶來的。

    “劍靈呢?”

    “毀了。”

    云衣還是潛意識覺得哪里不對,服了幾帖安神藥,繼續籌備起登基大典。

    宮外,戚浮歡攔下司鏡,氣勢洶洶用紅纓槍抵在墻上堵住他,質問:“為什么要讓我們一起騙輕衣?”

    云衣說去尋夫,在玄冥夜天轉了一圈,出來就突然把江雪鴻忘得一干二凈。見她淚痕斑斑的模樣,司鏡即刻吩咐,命令所有人都不要再提起江雪鴻。甚至將原本計劃與婚禮一起辦的登基大典提前到現在,故意讓云衣忙起來。

    司鏡任由她壁咚,冷漠道:“鑠骨針無解,就算說真話,她也不可能再想起來了。”

    槍尖深入一寸,濺出無數木屑。戚浮歡氣急:“她最討厭被人欺瞞!”

    兩百年前就是因為自己沒有把入魔的懷疑告訴陸輕衣,才讓她落得眾叛親離的下場。

    司鏡依舊堅持瞞下去:“卦辭不可能有錯,江雪鴻必死無疑,她忘了也好。”

    云衣如今對江雪鴻的感情有目共睹,痛失所愛與遺忘所愛,當然是后者不會讓人痛苦。

    “可你們總要先問過她愿不愿意!”戚浮歡拔槍欲走,“不行,我必須去告訴她。”

    愛情不該成為證道的犧牲品。

    司鏡忙扯住她,卻被帶著拖出老遠:“江雪鴻為四大秘寶攢了三百年功德,現今只剩巫衣一人怨念難除,以妖骨領天罰是徹底滅殺邪靈的唯一機會。破封印后誅魔兇險萬分,如若輕衣心志不堅導致元虛道骨被邪靈利用,你要整片天下來為巫族陪葬嗎?”

    戚浮歡再次使力:“誰說她心志不堅!”

    “我沒有權力替天下蒼生下賭。”司鏡趔趄跌在地上,聲線依然平穩,“天罰已經開始,如今的昆吾劍冢也只有云衣能進去。你不如去賭,她哪怕忘記,也還能記起江雪鴻。”

    極北之地的陰云逐漸遮蓋下來,司鏡抬眸:“至多半月,她若遲了,就真的無力回天了。”

    見此異象,戚浮歡腳步終于停頓,眼眸不覺也含了淚意:“混蛋,你們都是混蛋!”

    時間沙漏悄然流逝。

    處理完堆積如山的公務已經入夜,不知是不是被連日的暗沉天色影響,云衣的心情也低落得很。明日就是登基大典,卻絲毫沒有奪回王座的喜悅。

    她沐浴更衣,獨自裹著被子輾轉反側,總覺得這床鋪似乎太過寬敞了些,這靜夜也似乎太過漫長了些。

    掌心元神契隱約閃爍微弱光華,她似乎應該想著誰,但已經孑然兩世,她還能想著誰呢?

    這夜的夢同樣暗沉不已。

    劍石林立,忽見雪風驅散陰云,月光照在清澈水面上,又逐漸凍結成冰,清澈如肝膽。

    天寒地凍中逐漸傳來悠遠的足音,一步一步有條不紊,隨著那陌生又熟悉人影靠近,被驟然躥起的赤火隔離開來。

    青年卻好像熟視無睹般繼續往前,白衣隨著風卷殘云掀動翻飛,像烈火煉獄中不染的青蓮。只見他垂劍于胸前,對某種未知的力量行禮道:“落稽山巫族因癡有愛,苦報無端,四百年來不得解脫。江寂塵身負玉京江氏傳承,愿于今日收結一切怨苦恨嗔,此番天罰,我皆代受。”

    輕沉嗓音將末八字鄭重重復了三遍,冰上火海才逐漸現出一個女子的影子。云衣驚奇地發現,那人竟生得與自己一模一樣,雙眼赤紅又危險,臉上魔紋遍布。

    “憑什么覺得你一人就能夠抵消一切恩怨?”走火入魔的女子惡毒詛咒著,“我族冤魂不得安息四百年!我要上清道宗,不,五城十洲所有仙妖凡人、草木禽獸都為巫族陪葬!生生世世,環環相報!”

    扭曲的表情使得那張鬼臉更加可怖,火海中的青年只涼聲道:“巫衣,巫族全族除你共七百八十四人,本尊已借助功德圓滿的無相燈逐一為其凝魂,只要放下執念,便能重新輪回轉世。你入血玉為妖的恨魂,本尊已剖道骨還仙身與其人,她不日便會替巫族平反。至于與江寒秋融合的另一半愛魂……”

    “我的骨肉憑什么要姓江!”巫衣粗暴打斷,“我偏不放下執念,血債只能血償!誰稀罕你的道骨,惡魂遲早會替我復仇,你們所有人都要去死!”

    待她歇斯底里一陣,青年才繼續道:“數百年濫殺引動的天罰,本尊此番亦會一并擔下,不會牽連巫族后人。”

    他義無反顧,巫衣莫名笑了:“說得冠冕堂皇,你來不就是因為邪靈能夠控制你的心上人,想除之而后快,免得打擾你們雙宿雙飛?”

    話音剛落,青年手中劍錚然橫來,明明只是一把新鑄的凡間鐵劍,卻好像掌控著生殺予奪的至高決斷:“巫族固有冤屈,但怨魂以江冀仙身煉化邪靈,引動凡間水患旱災,挑起仙妖百年紛戰,誘惑心有執念者墮入魔道,生死雖隔,罪責是非仍當清算。”

    天地混元之氣在劍尖凝聚:“冤已平,罪當誅。”

    “一個無職無權的廢仙,你以什么立場來同我辨別是非?”

    “蒼生之義。”

    巫衣更加瘋狂大笑起來:“江寂塵,你因情墮魔,怎么敢說自己沒有私心?”

    鬼影與邪火一齊放大,只要稍有雜念,神魂便會即刻被焚燒近盡。青年一雙眼始終靜如古井:“因有私心,故成大義。”

    “哪有兩頭占的好處?”巫衣驀地逼近他,“你現在選一個吧。”

    置身事外的云衣忽而感到一陣巨大的牽扯之力,待晃動停止,正對上一張放大的俊臉。面如冠玉,志烈秋霜,好像無風而洪波百丈的一眼萬年。

    這個“江寂塵”不僅對巫族了如指掌,自己甚至也感受得到與他超乎尋常的親近關系。

    被迫引入戰局,唇瓣不受控制吐出巫衣的逼問:“要私心,還是要大義?”

    濃云障月,火色下的容顏依舊如月華般孤冷清寂。他只微怔了極短一瞬,快速道:“兩不負。”

    巫衣輕蔑嗤嘲,足底被烈焰懸浮托起,鬼身不斷與云衣的夢影相互切換:“既要殺我又要救她,你怎么能保證,每一劍都精準無誤?”

    火色如龍蛇飛躥,霧障里算無遺漏的青年卻收了鋒芒,不覺露出一個無奈又認命的淺笑:“云衣。”

    他不需要任何回應,瞬息之間就有了對策,以指尖血刺墨,憑空畫了一道熟悉的禁符:“巫衣的怨念與你夢魂相接,局勢兇險非常,務必信我一回。”

    云衣從不信任何仙族。

    何況這殺一人救一人的賭注實在太過可怖,但不知為何,對上眼前人沉穩謹慎又膽大妄為的模樣,她竟不顧巫衣的阻攔,接過了那道黃符。

    長劍驟然貫穿胸膛,撫劍玉珥,鏘鳴琳瑯。云衣未及反應,但最初的涼意淡去后,什么痛感都沒有。

    烈火隨著巫衣的怨念一同消散,持劍者身上也現出一道同樣的傷痕。青年抽出劍,凌厲的眼神變得柔和,一雙星海般的眼眸里好像盛著萬語千言,落到口頭卻只剩最慣常的字音:“多謝……還有,抱歉。”

    業火化為灰燼,云衣驚醒時渾身都是濕淋淋的。

    夢中人影籠蓋上迷霧,聲線模糊,自己的胸口也沒有留下任何傷痕。

    只是一場有驚無險的夢……嗎?

    東方微明的天色映入室內,能清晰看到衣桁上懸掛的大紅王袍和純金王冠。云衣望著那匆忙趕制的加冕服,心頭的空漠感更加強烈。

    為了得到這頂王冠,她絕對失去了什么。

    外頭的線索估計已經被司鏡他們藏起來了,一向粗心大意的人不得不在床榻重新翻找線索。直到天色徹底大亮,云衣終于在床頭的暗格里,翻出三樣物件。

    一枚白銀戒指,一張刺著“衣”字的白綾帕,一封寄給自己的長信,信末落款是——

    夫 江雪鴻

    看到那行字,長指甲倏地嵌入掌心。哪怕還是想不起來任何事,但無數細節剎那清晰:

    枕上曾有一線末尾微藍的發絲,不是她的。

    戰后本該頒功行賞,那個幫她竊取卷宗,探尋巫族秘聞,率兵占領落稽山暗道卻不立功名的人,只是一具檀木傀儡嗎?

    四年前初到青虹谷,她渾身浴血抱過戚浮歡,說的第一句滿含壓抑的話是:“浮歡姐姐,是不是我毀了他?”

    自己的的確確是有一位夫婿的。

    她毀了他的道,取了他的骨,甚至忘了他。

    云衣再次低頭看向掌心的元神契,明明天光已經明澈,那痕契印卻越來越暗淡,竟露出幾分消散之兆。

    “若婚契一方身死,契約另一方便可恢復自由身。”

    不,不可以!

    時辰已過,眾妖齊聚鑾殿丹陛,金座前卻不見任何人。側殿,白蓮正焦急著要不要臨時頂替上去,眼前忽而塞來一頂王冠。

    她愣了愣,看著勁裝疾服打扮的云衣:“登基儀式就要開始了,戚姑娘前前后后找你,你還往哪兒去?”

    那個本該今日登基,以仙身稱妖王的傳奇女子只留下一個云淡風輕的背影:

    “尋夫。”

    無情雪

    相比妖界的安穩清明,上清道宗上空布滿劫云。牡丹裙擺擦過云涌山河裂,直往天雷凝聚處闖。

    白一羽和眾長老死守山門,避免天罰波及道宗以外的區域。夷則長老攔下來人:“云衣,天罰一旦開始就不可逆轉,你才成修成仙身不久,就算進去,也不可能替寂塵擔下來。”

    就算進去,也只能眼睜睜看著他赴死。

    之所以要忘,是因銘記會痛。

    “我無父無母無牽無掛,”云衣手握寄雪劍,一字一頓道,“只有他了。”

    想要做的事得趕緊去做,想要見的人得趕緊去見,否則這一錯過,誰知道是不是一輩子?

    夷則長老謹慎問:“你都記起來了?”

    云衣搖頭:“比起那些被改得亂七八糟的記憶,我更相信直覺。”

    今日本是她的登基大典,如今跨越千里趕到此處,她的態度已經不言而喻。

    狂風吹得云衣衣擺飛揚,牡丹紅的長裙隨風焰焰,好像要灼傷天空。蔥白手指上的白銀戒指分外閃耀,此時的她身上竟閃爍著幾分白無憂當年以仙髓鑄劍的決然氣度。

    夷則長老怔然片刻,緩緩沖她舉起拂塵:“有本事闖就來吧。”

    云衣欣然接受了長老們的試探。數招之后,長輩們手中的法器都被劍氣斬段,他們彼此交換過眼神,欣慰搖頭,側身讓開前路。

    任性的孩子們終究是都長大了啊。

    電光時明時暗,眼前只剩下黑與白兩種顏色酷烈交錯,從竹林山門穿過道天宮正殿,再從道君府三星殿一路往北,天與水混融相接在一處。云衣直到孤身持劍闖入昆吾劍冢,才恍然想起來她原本是怕雷的。

    感應到闖入者,天雷也毫不猶豫奔騰而下。昔日面對天雷掙扎不能的少女輕松揮劍擋下電閃雷鳴,召喚秘寶凝出護身結界。

    心中若有敵,天下皆為敵。心中若無敵,無敵于天下。向死而生后,她終于有了凝望深淵的勇氣。

    結界擋不住刺骨的霜寒,河水仿佛冰冷的玻璃在流動,連衣裙都好像長出棱角,刺得人生疼。云衣咬緊牙關一寸寸往里進,眼前不斷晃過邪靈幻化的鬼影虛象。

    一會兒是陸沉檀在嘲笑:“姐姐,他就是我。”

    一會兒是辛謠在詛咒:“他將為你而死。”

    頭暈得厲害,身子也一陣陣忽冷忽熱,透支仙力的反噬襲來,陸輕衣將指甲扎入掌心,借助痛感讓自己保持清醒。

    巫族怨魂依次漂移而來:“巫衣,你是我們的同類,這一切因果都是上清道宗咎由自取。捐出元虛道骨,只有這些惡徒全死了,我們才能活。”

    她不是巫衣,也不是他們的同類,她是真仙。

    濃云幾乎要吞噬天地乾坤,陰、陽、風、雨、晦、明六氣交雜,金紋破碎的石劍之下,有人凝水為冰,端坐陣心,開啟封印引發的一道道九天乾雷砸落在脊背,臨時鑄的鐵劍早已炸成碎片,他卻紋絲不動。

    近在咫尺又無法靠近,連寄雪劍都無法斬碎眼前結界。

    他就是江雪鴻嗎?

    云衣正要再凝一道劍訣,手上戒指倏閃,借助寄雪劍凝為一道半透明的人影——不是惡鬼,是仙魂。

    “別再往前了。”女子姿容出眾,意態不凡,發色卻是一片枯槁的白。

    云衣辨認了許久,微微驚詫:“無憂尊上。”

    白無憂頷首,勸誡道:“這番天罰本就是鴻兒的命數,與你無關。”

    云衣捧出四大秘寶:“您也不能夠救他嗎?”

    白無憂漾起一個悲憫又無情的笑:“昆吾劍冢以江氏血脈為祭,渡之不成,則必殉之。昔年我不愿告訴他真相,便勸導其向道為善,只要堅定無欲無求,為四大秘寶積攢無量功德,就能避免天罰。”

    “可沒想到斷情絲的心也會波瀾橫生,”她看著云衣與巫衣如出一轍的臉龐,“又或者,他愛上你只是巫衣對江冀的報復。”

    云衣從心底覺得不是,但因為記憶被篡改,又反駁不出來:“您不能救他,那便請解開我的記憶封印,換我去吧。”

    白無憂撫上她額心種下鑠骨針之處:“鴻兒是個好孩子,哪怕誤入迷途,卻還能夠重鑄道心,可他將全部功德盡數渡你的仙途,自己便只能殉道。”

    虛幻的手指沿著云衣面頰一寸寸撫摸:“太上忘情,好好再想一想吧,你真的愿意面對比本尊所隱瞞之事還要殘忍的真相嗎?”

    透過尊者的身軀,云衣看到陣中人的白衣早已被血染透,披散的發絲黏連在傷口上,破碎的黑白勾玉嵌入血肉,身下冰面也早已染成了赤紅色。鮮血無法凝固,沿著冰裂向四面八方溜滴,好像危險的禁咒。

    已經遲了,雷暴不會寬恕任何人,就算進去也無力回天。

    哪怕素昧平生,這番以身祭陣的景象也令人覺得殘酷至極。如果她當真與這個人有過深重糾葛,豈不是會更加痛苦?

    回頭,作為千百年來唯一修煉成仙的妖王,她可以在落稽山享受無上榮光。往前,她或許會與江雪鴻一起墜入深淵。

    十息后,云衣抬起頭,對白無憂的虛影道,“無憂尊上,前世今生加起來,我也早已過百歲了。”

    仙妖百歲方為成年。她不是沖動莽撞的少年人,也不是心有執念的入魔者,如今的她已經足夠強大,足夠獨立,足夠擔當,能夠為自己的決定負責,更想要明明白白地活。

    一時糊涂便罷,但不能夠一世糊涂。

    泯滅生機的瓢潑大雨中,一雙含著火光的眼分外動人。白無憂超然世外的神色終于含了一絲長輩對待小輩般的慈祥:“你也是個好孩子。”

    她挽著云衣踏入結界,俯身吻在她額心,道:“去吧。”

    愛無須祈求,也無須索取,愛是內心堅定的力量。

    鑠骨針封印和雷云消散瞬間,云衣踏著電光狂奔向那人,大聲喊道:“江雪鴻!”

    不斷忘記,不斷記起,這段無情之情,是無聲處的驚雷,是隱微處的山洪,是滿城風雨唯一的安心之所。

    青年的肢體崩裂著,軀干也幾乎支離破碎,說著要能夠面對、能夠承擔真相的人兩行眼淚沖刷而下:“你怎么敢,你怎么敢……”

    怎么敢平白無故讓我欠你這么多。

    寒冷到極致,心中反而像被烈火焚燒一般痛苦不堪:“你不是要和我生同衾死同棺嗎?不是你說不和離的嗎?讓你好好待著,為什么還要許那種愿望,把我推給旁人?”

    淚水灑落下來,在失血的面龐凝為冰晶。江雪鴻一雙眼睛已經看不見,只能感受著她鋪天蓋地的悲傷。

    四歲那年,他一直到等到毒刺穿心,都等不到娘親,可現在他沒有在等,云衣卻來了。

    他含混不清問:“消氣了嗎?”

    替身禁符造成的穿心之傷不住擴大,靈力渡去根本沒有任何作用。云衣終于體會到他當年是以何種心情送別著陸輕衣,哀慟之時聽他這般問,更加劇烈顫抖起來:“沒有!動我的記憶還沒找你算賬!敢死的話我恨你一輩子,永生永世都不會再回頭!”

    呼吸越來越淺,云衣只怕抱得太緊了他會痛,又怕抱得不夠緊的話,他會消失。

    江雪鴻閉著眼,神色反倒含了一絲輕松:“不愛我了嗎?”

    直到生死訣別的時刻,云衣竟才發現,一直沒有說過愛的人,是自己。

    “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想聽我說愛就爬起來自己討!”云衣在他耳畔不管不顧吼叫著,似想要通過這種方式喚回他一縷生機,“江雪鴻你聽到了嗎?死了你會后悔的!”

    冰淚融化在眼睫,江雪鴻聽著滿是怨憤的話音,抬手至半空,想為她拭淚,又不知是知道此時自己的手太過污膩,還是已經真的沒有任何力氣,染血的袖管又重新垂了下去。

    差一點,他就能得到她十成十的愛了。她最厭惡被人欺瞞,他一再犯忌,此刻約莫已經被恨透了吧。

    恨他,偏還在拼力救著他。這種時候,從容赴死的人心底竟生出一絲覆水難收的執念。

    或許他還是不夠懂愛吧。

    天地熄滅之際,江雪鴻眼角眉梢綻出懵懂稚童般天真,又如過眼云煙般清清渺渺的笑。字句在風里散作星辰冰雪般的碎片,他最后說:

    “云衣,愛恨隨風。”

    殉身于道,殉心于情。輸盡身前譽身后名,賺得她一世平安無虞,不虧。

    云散后的月光照入此間,風嗚嗚地吹著,呼吸聲沉重刺耳,每一次的間歇越來越久,最后不再有呼吸聲。

    很久以前,雨幕瀟瀟的竹林外,少年白衣負劍,手中撐著一把油紙傘,念著“衣衣”二字的唇角微微上揚,像一個明月不染塵的笑容。

    笑容似一簇藍色煙火,在云衣眼前一點點地化成了灰燼。

    干干凈凈,一點不剩。

    元神契徹底散了。

    *

    月光照水水如冰,眾人趕到劍冢中心時,只見云衣抱著不成人形的尸身一動不動,手上,身上,全是他的血。

    “江雪鴻殉道了,”云衣抬起淚痕縱橫的臉,卻已經沒有任何眼淚,“我要替他備棺收殮。”

    一棱棱裸露的肉,不規則折斷的骨頭,遺骸內甚至還嵌著血玉碎片,那個白衣照雪的江寂塵,不該如此骯臟地死去。

    巫族秘聞湮滅已久,躲過天劫的平凡世人不知在暮水下渡化魔氣的寂塵道君為何會突然殉了昆吾劍冢,也不知為何那個一心撲在妖界的道君夫人又為何會將落稽山丟在一旁,只一心操辦著喪事。

    出殯日的北疆忽而下起了春雪。

    無盡,亦無情。

    流風慘冽,素雪飄零,一夜后的海棠桃花幾乎全部香消玉殞,零零星星撒在墓前的素白紙錢上。喪禮只在道君府內進行,到場的也只有道宗門人,簡潔樸素,根本不像在祭奠一個仙族。

    天雷毀盡萬物,江雪鴻的尸骨不消多久就消散成煙,云衣便選了一身道服并發冠佩劍,為其立衣冠冢,連同那借助無極引修復好的勾玉發帶一并安葬。

    眾人無時無刻不盯著云衣,唯恐她做出什么傻事。可直到空蕩蕩的靈柩埋入墓壙,連慎微、慎初兩個孩子都泣不成聲,她卻始終保持著那近乎冷酷無情的態度,沒有再落一滴眼淚。

    寂塵道君護衛北疆,以身殉劍冢,卻也入魔毀道,與妖女糾纏不清,功過難以評判,便只立了一座無字碑。送別儀式最后,云衣身著一襲縞素,突然主動走到墓碑之前。

    風刃劃破指尖,眾人心臟陡懸,正要攔下她自傷,卻見滴血生花,那一身喪服剎那染成了艷烈紅裙。云衣從袖底取出牡丹金簪,快速給自己綰了一個發髻,而后雙手平舉,雙膝彎曲,脊背與頭顱同時彎曲低垂,端端正正跪在了無字碑前。

    她還欠著他夫妻一拜。

    與他在洞天秘境跪她時一樣,長長久久的一拜。

    一地牡丹開遍,云衣重新起身時,松綰著金簪的順著青絲滑落,不給旁人任何反應的時間,只見那尖銳鋒利的金簪陡然轉過一個角度,凌風作刃凝起殺訣,剎那穿胸而過。

    “云衣!”夷則長老慌忙接住她。

    金簪勾帶出黏膩的血肉,云衣仿若沒有痛覺般死死用簪尖絞著心口。她一言不發望著雪片和紙錢飛揚的天空,感知到心臟重新粘合的趨勢,氤氳著霧色的眼底忽而瀲滟起來。

    元虛道骨不死不滅,她竟連與他同槨同穴都不能夠。

    這般下場,是命運故意要懲罰她嗎?為了成全這條王道,就要讓她和江雪鴻一樣,空等不歸人兩百年,甚至根本等不到?

    絕情丹無用,忘川水無用,也不可能有第二根鑠骨針了。

    察覺她不能實現的意圖,夷則長老紅著眼勸道:“從前無憂尊上也撐過來了,何況寂塵也不希望看到你這般自傷啊。”

    眾人紛紛試著開解,云衣仍舊握著簪子扎在自己心口上。

    她沒有仙族那樣堅定的道義信仰,求死不得,又該如何繼續茍活下去?

    江雪鴻。江雪鴻。江雪鴻。

    我愛你,也恨你。

    良久,云衣臉上忽而浮起一個看破因緣際會的超脫之笑,隨著手中那簪子橫斜一挑,竟從胸口硬生生剜出一條血紅的絲線——她斷了自己的情絲!

    “他歸,情歸。”云衣將情絲封入墓穴,與那些愛恨交纏的過往一同埋葬在道君府。

    世路匆匆,無聚便無分,無痕方無恨。

    雖有愛,但生怨。殉不得又尋不得,那就如他所愿,趁著今生瘋一把,不愛不恨,自由生長。

    *

    盡管喪事極其低調,但道君夫人在墓前自剜情絲的舉動實在太過壯烈,小道傳聞一傳十十傳百,很快便流轉到了凡間的市井巷陌。

    尋常閣內,聽罷云衣的經歷,桑落與小姐妹“哇”的一聲抱頭痛哭,其余女子也紛紛抹淚或嘆氣。

    滿目哀傷的氣氛里忽而響起一聲不合氣氛的嗤笑。

    簾幕晃動的紅欄桿邊,只見尋常閣主池幽撫著赤紅小蛇,搖頭道:“哪里是什么大愛無疆,我看是大禍將至,希望江寂塵最好是死透了。”

    “為什么?”桑落淚水漣漣抽噎著問。

    “云衣天生沒心沒肺,好不容易長出一顆真心,卻又自己給毀了。”池幽環顧一圈,紅唇輕勾,“你們也不想想,她可不是守身如玉的江寂塵,法力無邊又斷了情絲,等消磨個三五年下去,回頭會混成什么模樣?”

    那必然是——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

    桑落不自主吞了口唾沫。

    萬一有朝一日江道君真的還魂回來,不會要再上門砸了尋常閣……不對,不會直接毀天滅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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