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的偶遇就像意外闖入童話國度的夢境。
夏眠握著柔軟的羊絨圍巾,許久,遠去的庫利南徹底融入夜色。
他仍呆愣愣立在原地。
十二月冬夜,涼意侵襲,無孔不入。
他的四肢依然是冷的,唯獨脖頸,暖融融像是進入了冬天。后背與后腰,被男人觸碰過的位置也是暖的,暴露在冷空氣中的臉頰竟也一陣陣發熱。
他第一次感受到這般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他只談過譚柏臣這一個男朋友。譚柏臣跨校、跨城區,跋山涉水不辭辛勞追了他兩年,有時千里迢迢跑來一趟,只為了給他送新開的網紅店的糕點。
他順其自然地和譚柏臣交往了,說不上來有什么臉紅心跳的瞬間,但譚柏臣對他好,他也想把這份好還回去,和譚柏臣一起安安穩穩、互相扶持著過日子。
但在他面前百依百順的譚柏臣,卻在背后指責他的不是,并與他的弟弟糾纏不清……
夏眠抿抿唇,將手里的圍巾攥得更緊。
心里莫名空落落的,他突然掉頭往校外走了兩步,橘黃路燈映入他黑亮而清明的眼睛。
庫里南早已絕塵而去,不留蹤影。
那瞬間一種強烈的歉疚和失落席卷了他,他想起自己忘了問那位夢一般的先生的名字,忘了留下他的聯系方式。
這條dior圍巾必然價格不菲,他該怎么還回去?
夏眠焦灼地在原地轉了一圈。
他依稀記得司機喊了那位先生一聲。
當時他浸泡在第一次感受到的暖意里,迷迷蒙蒙,此刻才清晰回憶起來。
“陸先生。”從駕駛座里探出一張臉來,打著規矩的領帶,長相斯文,“這里停車不能超過五分鐘。是我先開走,還是……?”
“馬上。”男人頭也不回地應付司機,為今夜的偶遇畫上句點,“那我就先走了,下次見。”
“陸先生……路?還是鹿?”夏眠喃喃地重復。
光是一個姓氏就有至少有三種可能。
夏眠輕輕地嘆了口氣,朝著宿舍的方向走去,宛若被迫從旖麗而美妙的夢境中醒來。
……
翌日早晨夏眠醒來,摸向枕邊的堅硬的手機,卻先摸到更柔軟微暖的事物。
他睜開迷蒙的睡眼,眨了幾眨,確認那是一條白灰色的羊絨圍巾。
……神秘先生戴到他脖子上的那條。
昨夜的偶遇不是做夢。
可心情好了沒兩秒。
因為昨晚的一切都不是夢,所以譚柏臣也的確出軌了。
他收拾好心情,將圍巾帶下床,撞到全新的禮品袋里,指望著再一次從天而降的偶遇,好讓他把這條貴重的圍巾還回去。
手機屏幕亮了起來。
來電顯示并不是給他打了一晚上電話的譚柏臣。
——夏云志(爸爸)。
夏眠的臉色頓僵,拿起手機推門出去,到無人的走廊上接聽電話:“……喂?”
“夏眠。”夏云志的聲音也很低沉,卻不似神秘先生,只像鈍重而冰冷的石頭,強硬地砸過來。
“怎么了……?”夏眠小心翼翼地回父親的話。
“我和你阿姨有話跟你說。你起床了吧?現在就出門,回家來一趟。”
“好。”
夏眠毫無異議地答應下來,掛掉電話的剎那如蒙大赦,長長呼了口白氣。
打夏眠有記憶以來夏云志的脾氣就不太好,除了夜里對母親的施暴,白天有時候一言不合,他也會當著夏眠的面對母親動手。
夏眠從小就很乖,但偶爾也因為吃飯吃得太慢,挨上一句厲喝,或一下推攘。
對夏云志的恐懼幾乎刻入了他的骨髓里,并蔓延到了他與其他人的相處。
他深深地吸氣,吐氣,好不容易才平復下來。不敢多耽擱,立馬換衣服回家。
夏家算是有點小錢,夏云志和繼母一起經營公司,前幾年的生意相當紅火,給夏景明名下置辦了不少資產。
他們家的房子在寸土寸金的云京四環,夏景明一直住在家中,走讀。夏眠倒是一上大學就迫不及待地逃離了家,更愿意蝸居在小宿舍里。
然而每次夏云志吩咐他回去,他也不敢不從。
周六,熱衷于交際應酬的夏景明居然也宅在家。
一家四口難得團聚,圍桌而坐。
繼母趙晗芳紅唇艷抹,面色卻微苦:“夏眠……最近你爸的公司經營出了些問題。”
聞言,夏眠先昵了夏景明一眼。夏景明面色平靜,似是早已聽聞了這事。
但家里遭殃,他的唇角反勾著一抹夏眠看不懂的笑意。
“對。”夏云志頷首附和妻子,對夏眠道,“寰亞的陸董最近在給他小孫子陸司異物色合適的結婚人。據說以前有個道士給陸司異算過命,他天生命硬,性格呢,也的確和那道士說得一樣,陰郁乖僻。一般女孩兒的八字壓不住他,陸董年紀大了,不忍心見他始終孤身一人,就琢磨著給他找個男妻……”
夏眠拿筷子的手一頓,纖白后頸瞬間僵了一片。
趙晗芳紅唇一開一合,接上丈夫的話:“陸家看了你的八字,說你和陸司異正好合適,天造地設。”
夏云志上一句話才說那位陸司異命硬克妻,趙晗芳下一句話就是夏眠和他天造地設。
矛盾牽強得近乎荒唐。
“聽說陸總的爸媽一個瘋一個更瘋,幸好去世得早,這樣也挺好的,你過去就不用伺候公婆了,多好。你本來就不太擅長交際……”
夏景明像是為了哥哥考慮,于情于理地替他分析利弊。
“陸總今年三十,正正好比你大十歲。雖然聽說他長得一般般,但年紀大會疼人嘛,而且陸家也比我們家有錢,你嫁過去也就不用再省吃儉用了。”
最后,夏云志為聯姻通知做了總結:“下周六晚上你和他見個面,看看合不合適,合適了就趕緊把婚期定下來,陸家那邊催得急……”
“但是……”
夏眠清冽和緩的嗓音,在一片刻薄之語中尤為突兀。
他不敢在有關自己的事情上反駁父親和繼母,但他們和夏景明口口聲聲的“據說”“聽說”,大多是捕風捉影、信口雌黃。
他實在忍不住,逐字逐句反駁回去。
“……我看財經報道,業內人士都夸贊陸總是卓越的領導者、真正的企業家。你們又不認識他,光靠聽說、據說……是怎么知道他性格不好的?他的照片又沒有對外公開過,就算他長得像妖魔鬼怪又怎么樣?他是干實事的企業家,不是靠臉吃飯的明星。”
夏景明小聲嘀咕:“肯定是長得丑才不對外公開照片的唄。”
夏眠深吸一口氣,才說出自己的困境:“我不能去見他,因為……我有男朋友了。”
夏云志和趙晗芳不約而同皺起眉,四只眼睛齊刷刷盯到他身上。
夏眠忍住恐懼帶來的顫抖,看一眼夏景明:“……景明也知道。”
夏景明說得似是而非,表情看著比夏眠更為難:“哥之前的確跟我說過。但他們最近好像鬧矛盾了……這該怎么辦?”
夏云志沒什么耐心,不由分說下達最后通牒:“下周六和陸總見面,具體的時間地點我會發給你。如果你不去,公司到時候真面臨破產,你的生活費、學費,我也保證不了了……”
夏眠喉嚨一陣發緊。
夏云志續道:“還有年后那什么服裝設計比賽,我也會跟你的導師說一聲,讓他別舉薦你去了。服裝設計本來就是有錢人的消遣,要是公司破產了,我們支撐不了你做衣服的成本……”
夏眠帶著一顆幾近涼透的心回到房間。
手機上是一小時前,他和譚柏臣的聊天記錄。
柏臣:【眠眠,我在你宿舍樓下,你能下來一下嗎?】
夏眠:【我不在宿舍,我回家了。】
就在剛剛,譚柏臣新給他發來了三條新的消息。
柏臣:【我到你家樓下了】
柏臣:【眠眠,我在這里等你】
柏臣:【你什么時候下來我什么時候走】
夏眠最吃這套了。
他舍不得看到別人一味地付出。
一些人會把別人的追求當成炫耀的資本,或是一邊享受著別人的好一邊挑三揀四。夏眠恰恰相反,他就算不喜歡也不會嫌棄,還會體恤人家是否太累,是否浪費了太多的錢。
看到這幾條消息,夏眠果然如譚柏臣所預料,忍不住心軟走向窗邊。
而夏景明一直緊巴巴盯著他,見狀迅速跟上,和他一起看到了樓下的譚柏臣。
夏景明眼睛一亮,二話不說跑了出去。
夏眠看著樓下,不多時,夏景明的身影也出現在了那里。
夏景明笑容滿面,小跑向譚柏臣。
譚柏臣昨晚不停給夏眠打電話,夏眠壓根不理他。他不知道夏眠到底怎么了,怎么又冷暴力他……想歸這么想,可因為臉頰上的那個吻,他心里莫名發虛。
好在夏眠終于回了信息,告訴他自己回家了。
他追到夏眠家樓下,再次試著撥下電話,夏眠一接聽他便焦急難耐地開口:“眠眠,你終于……”
然而聽筒里夏眠的聲線微抖。
“譚柏臣……我們分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