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咔嚓——”
陶瓷的面具摔在地面,裂成了一瓣瓣的碎片。
冉韜愣了一下,抬頭看過去,對上少女臉上又震驚又錯愕的神情。
那雙秋水般眸子過往總是盛滿著盈盈笑意,可是這一次,那眼底的情緒在幾度變化后,看過來的眼神變成了十足十的陌生。
冉韜微怔。
……她發現了。
冉韜心底浮現這個想法,但是他卻奇異地、并沒有生出任何慌張或是惶恐的情緒:小娘子對他這般好,他怎么敢生此僭越之心?可小娘子待他太好了,讓他漸漸不知足起來。
他這時候甚至能夠冷靜地想出好幾套說辭,每一種都足以打消小娘子現在的懷疑。
可是他最終只是沉默地、一言不發地屈膝跪下。
手中的滾燈落在一旁,這種球形的滾燈很是精巧,無論外面如何轉動,內里的燭芯始終朝上,光影變換間,映著外面繪的飛鳥振翅、游魚若躍。可那只被少女失手墜在地面上的花燈就沒有這機巧的結構了,歪倒的燭火燒著了紙面,火舌吞沒了那行詩句。
冉韜注視著那行帶著他名字的墨字被焦黑的邊緣吞沒,化作了隨風而散的一抹飛灰,他有些出神地想:小娘子會罰他嗎?會怎么罰他?
罰得重一些才好。
不然他會一直念下去的。
……
楊嫣這會兒腦子里很亂。
她的第一反應是不信,那個皇帝不是姓“趙”嗎?怎么會變成冉二?或者只是重名?但是剛想到這里,就想起她好幾次在心底“這孩子未來一定會有出息”的感慨。
同在楊家、經歷相似、人還重名、還有天賦的概率有多大?
這有出息得過頭了吧?!!
楊嫣看起來很冷靜,實際上一點也不冷靜地看過去。
燃起的火光映在少年的半邊面孔上,也照亮了那只更淺些的琥珀色眸子。
楊嫣腦子里突然冒出來一句話,天生異相。
劇情里確實淺淺提了一句,但是她本來以為是駢齒重瞳或者手腕過膝之類的口耳相傳的帝王象征,誰能想到、居然是虹膜異色癥啊?!
這種種混亂的思緒之下,還是有一個關乎個人安危的念頭頑強地冒了出來。
如果冉二是那位“趙”皇帝的話,她是不是就安全了?她對冉二應該還算不錯……吧?
這偏向樂觀的想法在看到冉二姿態之后戛然而止,少年直挺挺地跪在她身前,雙膝之下、潺潺的血液浸透了地面的石縫。
旁邊面具碎裂的瓷片散落一地。
很明顯,他正跪在碎瓷片上。
楊嫣腦子“嗡”的一聲,臉色都變了,“你起來!!”
這一聲厲喝之后,她差點給自己一巴掌:你以為你在跟誰說話?這可是未來皇帝!
說出的話沒法收回來,冉韜倒是依言站起來了,抬起的雙膝血肉模糊、甚至還有瓷片扎在上面。
楊嫣看得臉色一白,兩腿一軟,感同身受地覺得自己的膝蓋也隱隱作痛。
她幾乎是抖著手把人摁到旁邊坐下,牙根發酸地開口,“你、你別動啊!……不許動!聽見了沒有?!”
說完,轉身就要往醫館跑。
她卻沒能走得成,才剛一轉身,手腕就被人死死攥住。
楊嫣被拽得回頭,猝不及防地對上了冉韜的目光,不由一僵。
這么些年下來,她和冉韜相處的時間或許比織煙的還多,按說該很熟悉了才對,但是對方臉上的神情卻陌生極了。她恍惚想起了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小小的孩子跪在她跟前,眼神卻森涼森涼的,叫人看了一眼就忍不住移開目光。
這一次她同樣移開了。
但挪開的視線緊接著就對上了那雙血肉模糊的膝蓋,碎瓷片深深地扎在膝中,隨著冉韜往前傾身的動作,有幾片被從血肉中擠了出來。沾著血的瓷片砸在了地上,沒了堵塞的傷口更是鮮血橫流。
楊嫣:!!!
她崩潰:“你干什么啊?!!!”
情緒一上頭,楊嫣就覺得眼眶一熱,憋不住的眼淚砸下來,她習以為常地哽了一聲,拔高聲調,“你給我放開!!”
淚珠砸在手上,冉韜怔住了。
攥著細腕的那只手不自覺地散了力道,沒來得及松開,就被另一只素白的手一根根掰開了手指。手腕一得了解脫,她便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冉韜愣愣地注視著那道身形消失在巷口。
小巷中,那盞題了詩的花燈早已燃盡,仿佛這極為短暫的燦烈火光已經是它能擁有的所有。
燒完了的燈什么也不剩了,連那點余燼都被風卷到了空中不見蹤影。
一墻之隔,外面是鑼鼓喧天的熱鬧乞巧,可小巷里卻一片死寂。
冉韜遲鈍地轉著眼珠,追隨著這暗巷中唯一一點光亮。
那只精巧的滾燈還在原地,燈芯尚且燃著,卻也不知道能燃多久。
……小娘子不要他了嗎?
*
好好一個乞巧,高高興興出來,兵荒馬亂地回去。
冉韜膝上的傷勢得到了處理,卻也不好走路,最后是被楊嫣雇來的醫館的人抬回去的。幸而只傷了皮肉、養養就好,不然真搞出什么永久性的創傷來,楊嫣覺得自己差不多可以以死謝罪了。
等所有事情都處理完了之后,楊嫣終于能冷靜下來思考一下“冉二=未來趙皇帝”這件事了。
果然還是很難接受啊!!
但凡換一個人,她都不至于有那么大的反應。但是這可是“冉二”!“冉二”啊!!某天突然告訴你,和你關系最好、干什么都一塊兒的小伙伴是未來最高國家領導人?你信?!
既然事實都放在這里了,再難也得接受。
楊嫣花了大半夜的時間整理情緒,接受現實,一直到了后半夜,才終于開始考慮另一個更現實的問題——
如果冉二真的是未來皇帝,那么她是不是就不用擔心“慘死”了?
她對冉二、也沒有特別差吧?
想著人血肉模糊的膝蓋,楊嫣突然不確定起來,她甚至開始懷疑起自己到底被原主同化了多少。這些變化與其說是原主記憶和系統糾正的影響,不如說周圍環境造就的。畢竟梨縣這個地方,她是真的可以橫著走的!
打個夸張點的比方,如果她要當街殺人,前有碧樓遞刀、后有織煙擦血、冉二幫忙挖坑埋尸,那位楊氏門生的湯縣令能把事徹底抹平,說不定過兩天還能送個“為民除害”的牌匾過來。楊嫣穿過來之后,曾經無數次感慨原主的性格形成不足為奇,但是現在到了她自己……
楊嫣:完了,我不會真的變成惡毒炮灰了吧?!
那種出場超過三秒就被恨得牙癢癢,死后被挖墳鞭尸觀眾還覺得不解氣的惡毒炮灰。嚶。
*
冉韜受了傷,楊嫣當然讓人送飯送藥、要好好照顧,時不時的問問對方的恢復情況。
但是她卻沒敢過去露面了。
楊嫣這幾天認真反思了一個完美老板該是怎樣的。
那必然是“只發錢、不露面,不給下屬指派任何工作之外私人性質的事務(包括但不限于幫老板跑腿、拿快遞、買飯、帶孩子)”。
這里面,楊嫣承認自己做的全沒問題的只有第一點,她從來沒有拖欠過工資。
至于后面的、特別是涉及“私事”方面,楊嫣越想越覺得背后一陣一陣的發涼,冷汗都要下來。
冉韜是護衛啊!!
其他護衛的工作,巡邏、值守、保護主家。
但冉韜……
楊嫣已經數不清自己讓人跑了多少趟腿。她年年乞巧給別人放假,卻把冉韜拽著逛夜市;更別說前幾個月別莊上,她晚上睡不著,就大半夜地叫著冉韜出去一塊溜達。
楊嫣腦補一下,自己晚上熬夜玩手機玩得正開心,住在附近的領導走過來,“哎呀,小楊你也沒睡啊,咱們出去走走吧”。
——血壓上來了有沒有?!!
噫噫嗚,她錯了、她真的錯了!
她給人補加班費還不行嗎?!
*
護衛所。
看著主家又一次送來的賞賜,秦尉明已經從一開始的震驚到現在的麻木。
等送賞的人走后,他也跟著進了屋,看著傷已經好了個七七.八八的冉韜,不由跟著感慨,“好小子,你這次可是在小娘子面前露了臉!”
沒人知道乞巧那天發生了什么,但是冉韜受了傷回來,小娘子又這么大手筆地賞賜,事情的經過不就變得很明顯嗎?大抵是夜市上遇到了什么危險,冉韜因為要護著小娘子受了傷,這才被這么厚賞。
冉韜知道這些人的誤會,卻也沒解釋。也沒法解釋:要怎么說?說自己心懷不軌的事被小娘子知道了?那小娘子的名聲還要不要了?!
他只是想讓小娘子知道他的心意而已,從來沒想過毀了小娘子。
同僚們追問了幾回,見冉韜鋸嘴葫蘆似的一個字都不說,心里也有些明悟,事情多半跟女兒家的聲譽有關,怪不得小娘子這么厚賞。
明白歸明白,但不妨礙他們對著這么多的賞賜眼紅,這可真是好大的手筆!
但是沒多久,連眼紅都不好意思眼紅了。
實在是小娘子手筆大,冉二也真大方!
大方到秦尉明都恨不得敲開人腦殼看看這小子腦袋里面到底裝著什么東西!
就如現在,秦尉明瞧著怎么拿來就怎么放在這兒、堆在墻角連動都沒被動一下的布帛,進門時的笑一僵,只覺得腦門上的青筋連帶著眼皮一塊兒跳起來。
東西放在這兒,一人來一趟順帶點回去,不到晚上,原地連根布條都不剩。
按說主家賜賞,分點錢給同僚散散喜氣是應當的。
但是冉二散的是喜氣嗎?!他連家底兒都散出去了!!
秦尉明一邊憋氣,一邊捏著鼻子給人把布帛收起來,口中還忍不住呵斥道:“你給我醒醒腦子,日子有你這么過的?!”
他真懷疑冉二這小子傷的不是膝蓋而是腦子。
冉韜麻木地應了一聲,垂眼看著已經快痊愈的雙膝。
——那要怎么過呢?
小娘子沒有罰他、也沒有斥責他。
她只是、不見他了……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