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 31 章(加更)
小朋友們講話是不依照大人規定的邏輯和慣例的, 想到什么講什么,天馬行空,精靈古怪, 總之是童言無忌。
岑尋枝在公司里被迫聽了很多同事們講自己孩子的日常,有錄像有語音有轉述, 的確是東一句西一句,叫成年人完全追不上。
然而他家的小兔崽子不同。
小於剛到家時, 幾乎不敢開口,別說主動跟他講什么了,就算是問話, 回答也是小聲又小聲,字兒能省則省,生怕被嫌棄。
現在稍微熟悉了一點兒,也頂多就是偶爾開心地蹦出幾句無意義的詞,要么就是拉著他的衣角樂顛顛兒地叫“mama”。
這樣沒頭沒腦冒出來一句堪稱驚悚的話, 根本不是這孩子的風格。
——在聯邦首都星的大街上隨便指認垂耳兔,這跟大逃殺有什么差別。
KFC看出了主人的憂慮,機器大腦高速運轉分析, 慈眉善目問小於:“崽崽,你在說誰呀?”
小於的目光還有些迷茫,但講出來語氣堅定:“姐姐。”
他想了想又補充:“小七姐姐。”
加了個特定稱呼, 就和隨機認親的性質完全不同了。
岑尋枝觀察著幼崽的神情,他知道這孩子不會無故說謊或者“栽贓”,保持自己的語調平穩:“你認識嗎?”
小垂耳兔終于轉過頭,看著監護人問詢的目光, 點點頭。
“絨絨球星。”他說,“是家里的姐姐。”
岑尋枝目光一凜。
他對垂耳兔稍微有些了解, 每年可以生很多只。
結合剛才小於說的是“小七姐姐”,那么他看見的這只小兔子可能是在家里排行第七。
如果不是認錯,那么按照小於的是說法,那孩子就是他的親生姐姐。
換句話說,小於在大街上看見了自己的親姐姐。
除了小於,聯邦的中心,首都星上,竟然還有第二只被帶入境的垂耳兔嗎?
這件事非同小可。以稽查局局長的直覺和并不算多的責任心,岑尋枝決定順著小孩兒繼續問下去:“你的姐姐,是哪一個?”
幼崽坐在左側,而他們現在看向的是右側。
小於欠了欠身,可是還是離得太遠。
岑尋枝俯身解開兒童座椅的安全帶,把小兔子抱出來,在KFC欲言又止的目光下放在自己腿上。
幼崽顧不得又能被mama抱的快樂,小手朝窗外一指:“姐姐!”
努拉歌劇院有專門的兒童音樂廳,這時候廣場上的孩子并不少。
光這么指,是認不出來的。
可是岑尋枝順著孩子的目光看過去,有種不好的預感——那是他從軍多年,對危險和威脅的、刻在骨子里的直覺。
看起來,小於指的方向,就是梁施和程所在的位置。
KFC問:“崽崽,你姐姐穿的什么衣服呀?”
“裙子。”小孩添加說明,“是……”他回憶了下顏色的名稱,“紅色!”
岑尋枝心里咯噔一下。
特征進一步細化,范圍也進一步縮小。
放眼望去,從他們的角度能看見的,大約有三四個穿不同深淺紅色裙子的小姑娘。
KFC也沒忍住手抖了一下:“除了裙子呢?她有沒有戴……”
機器人見主人瞥過來的眼神,咽下了后半句。
他的確想替岑尋枝直接確認,梁施和程帶著的孩子是不是就是小於的姐姐。
但幼崽的思維很容易被牽著走,如果他現在就問有沒有戴帽子,那么在小孩兒腦海中留下了戴帽子的概念,就算本來看到的那個沒戴帽子,他也會順勢點頭。
KFC慶幸于自己及時截住話頭,欲蓋彌彰清了清嗓子,重新問了一遍:“除了裙子呢,還有別的特征嗎?”
岑尋枝盯著外面那幾個“嫌疑人”。
和程副庭一塊兒的女孩戴著太陽帽;
穿桃紅色裙子的女孩背著雙肩包;
酒紅色裙子的女孩懷里抱著玩偶;
最后一個倒是也戴著帽子,但年齡太小,還在蹣跚學步,既然小於喊姐姐,那么可以判定女孩兒肯定是大于三歲的,嬰兒可以直接排除。
是道三選一的問題。
小於“嗯……”了一會兒,伸手拽了拽自己的兜帽:“姐姐和小於一樣。”
——答案昭然若揭。
岑尋枝因幼崽的話恍惚了下,才意識到,其實根本沒什么可選的。
既然是小於的姐姐,那么也是垂耳兔,有一眼就能認出來的兔耳朵,肯定要用什么擋著。
只有那個女孩戴著帽子,只有她在隱藏什么。
稽查局這位雷厲風行的程副庭長,居然也養了一只垂耳兔幼崽?
她是主動飼養,還是跟自己一樣被迫收留?
她也和他一樣,在做知法犯法的事么?
梁施也知道么?
還有更重要的,那個老王八桑克斯也知道么?
岑尋枝忽然冒出點兒荒謬的好笑來:和平年代守衛賽瑟納林安全的第一道防線,聯邦邊防局,本該對任何走私物品深惡痛絕。
結果呢?
稽查局的正局長,司法庭的副庭長,手里通通有一只不該出現在星域內任何角落的小兔子。
當然,岑尋枝并不會貿然生出和程副庭同仇敵愾的可笑念頭,只是,他有些好奇梁施在其中的想法。
梁施是他最信任的副官,是他在戰場上可以毫不猶豫性命相托的戰友,他知道對方也是同樣。
與程交好,是梁施的私事,沒必要向岑尋枝報告。
然而如果他知曉程的孩子是垂耳兔,同時也見證了小於留下來的全過程,這般重要的情報,有沒有必要跟自己通個氣呢?
或者還有另一種解釋:梁施并不知道那個小姑娘也是垂耳兔。
這樣的可能性,有多大?
小於用嚴嚴實實的兜帽裹著,岑尋枝都不敢讓他出現在公眾場合。
那個小姑娘只戴了頂隨時有可能被風掀落的太陽帽,程居然敢帶她到劇院這種人流量極大的地方,怎么也說不通。
不過他們認定那個孩子是垂耳兔的唯一證據,也只是小於的一句呼喚而已。
作為一個被賣掉、離開家已久的小幼崽,他見到親人也只是怔怔地喊一聲,并沒有迫切想要相見的意思;他平時那么依賴岑尋枝,怎么看也不是冷漠的孩子。
所謂的“小七”,究竟是不是真正的垂耳兔、真正的姐姐?
疑點太多,哪怕是每秒鐘可以運算幾萬次的KFC也無法從迷霧中找出真相。
大霧的盡頭,綠燈亮了。
*
聽說小於弟弟回來了,弗拉夏比誰都積極,提著媽咪做的小點心就來拜訪。
兩個孩子差了好幾歲,卻并不影響他們在一起玩得很開心,嘀嘀咕咕嘀嘀咕咕,說不完的話。
小於很想給弗拉夏展示一下新認識的絨絨草幼苗朋友們,可惜mama說,這個暫時還不能被別人看到,只得作罷。
他能讓幼苗們恢復健康的能力,就像他本身的存在一樣,都是個秘密。
岑尋枝本以為這會讓小東西傷心或失落,沒想到小家伙完全沒受影響,還心情很好地拉著弗拉夏去看之前后者送給他的星蘿的喜人長勢。
他轉動輪椅到門口,看見院子里抵在一塊兒觀察花花草草的兩個小腦袋,莫名生出點兒惆悵來。
KFC也滑動到他身邊,像是猜出了他的心思那般微笑:“小孩子,總是很快就長大了,有自己的朋友和世界。以后,還會有屬于自己的小秘密。”
岑尋枝吸了口氣:“說得好像你有孩子,或者你長大過似的。”
KFC很驕傲:“沒吃過豬肉總看過豬跑嘛。”
機器人平時能見到的人基本只有自己,岑Sir覺得這句話非常、極其以及特別的微妙。
他的手指在輪椅扶手上敲了敲,低聲道:“一直這么下去,也不是辦法。”
剛剛還挺高興的KFC也跟著沉默。
他們能收留小垂耳兔一天,一個星期,一個月。
再往后呢?
就像KFC說的,孩子很快就要長大了,他不可能一輩子被關在小小的岑宅。
可是要踏出這里,面對真正的世界,一個不被允許生活在聯邦的小兔子,要怎么辦呢?
……要把小家伙送走嗎?
這明明也是岑尋枝最初的打算。
可是為什么如今想一想——只是想一想以后再也看不見這個小身影,再也聽不見那軟糯的“mama”——心臟會傳來悶悶的異樣感,仿佛鈍痛呢?
可能是這兩天沒睡好吧。
還是得讓小孩兒跟自己一塊,這些年沒見過比小於更有效的安眠藥。
正在這時,他的小安眠藥回來了,獻寶似的拿出那朵之前送給他的重蓮桔梗:“Mama!”
小於不在家的幾天,花兒蔫噠噠。
幼崽一回來安撫,馬上就燦爛了。
KFC聲情并茂:“天哪!崽崽真是太厲害了!”
岑尋枝連夸獎都很矜持:“做得不錯。”
幼崽得了監護人的表揚,高興地轉圈圈。
但他拿著花,重心不穩,差點兒栽倒。
岑尋枝下半身行動不便,不妨礙上半身眼疾手快。
彎腰抄起小於,小兔子輕飄飄一點重量,他一只手就能提起來。
在這之后,他也并沒有把幼崽放下來,而是伸直手臂,更高地撐起小家伙。
KFC適時從小於手里拿走桔梗,把時間留給父子倆。
在原生家庭不被寵愛的幼崽,以前從來沒有機會玩舉高高的游戲。
現在有了。
沒有孩子會不喜歡這個。
岑長官的手臂還是很有力量的,再加上小兔子又輕,隨意搖晃不成問題。
小於咯咯直笑,兔耳朵晃啊晃,快樂得好像隨時要帶他飛起來。
陽光自他們身周耀眼地閃爍。
“……你想去哪里呢。”岑尋枝迎著光線,竟然有些看不清孩子的面孔,自言自語,“你會去哪里呢。”
玩了一會兒,他放下小孩。
沒想到的是,方才近乎無聲地呢喃被聽覺敏銳的小家伙聽見了。
小垂耳兔抱住他的脖子,紫靈靈的眼睛眨了眨,然后大著膽子親昵地蹭了蹭成年人的頸窩:“哪里都不去。”
他聲音軟軟,但語氣無比認真:“小於要一直、一直陪在mama身邊。”
岑尋枝望著他近在咫尺的小臉,心臟像是被捏了一下。
曾經也有個人,在仍然可以用孩子來定義的年紀里這么說過。
說會永遠陪著他,永遠不離開。
誓言在說出的瞬間,或許是真心的。
但后來還是離開了。
沒有任何留戀,頭也不回。
把他和他們的回憶遠遠拋在身后,壘成輝煌權勢王座下最無關緊要的白骨。
岑尋枝撫摸著小兔子細軟的頭發,想著,有朝一日,你也會一樣嗎。
一樣離開我。
第32章 第 32 章
聯邦議院, 議長辦公廳。
“庭長先生,您這樣一直在這兒耗著我也沒辦法。我已經跟您說了,邊議長今天行程不定, 不知道會什么時候回來,不知道還會不會回來。”
秘書長為已經空了的杯子續上熱茶, 無奈極了。
“您與其在這兒枯等,不如在我這兒做個預約, 下回再來?”
在別人的地盤,桑克斯自然還是有收斂的,沒翹個二郎腿, 但也沒好到哪兒去。
他假笑道:“小伙子,你不必招待我,我只是等議長先生回來,說一句話,就一句。”
真見上了, 肯定不是一句,甚至不是十句能結束的。
秘書長腹誹。
他也賠著笑臉:“要不您先跟我說說,您大概要說個什么事兒;很緊急的話, 我幫您聯系其他議員……”
“哎哎,不用麻煩。”
桑克斯嘴上說得客套,心里蔑視地想, 你小子算哪根蔥,也值得我來報告。
更何況,他找邊臨松的事兒,就只有邊臨松能解決, 或者說只有邊臨松愿意插手。
沒辦法,桑克斯得意洋洋地想, 自己知道得實在太多了。
秘書長拿他沒辦法,只好回去工作。
桑克斯也不著急,坐在那兒劃拉PADD,熟門熟路點到某個微博瀏覽起來,看得津津有味,極有耐心。
不知是不是他的耐心感動了上天,一個標準時后,邊臨松還真回來了。
其實他原本的安排里根本不用回辦公廳,是有份文件落在這兒了,才特意折回來。
秘書長像見了救星似的,趕緊迎上去:“抱歉,邊先生,庭長他……”
邊臨松也看到在后面起身的桑克斯,眸中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厭惡,抬手止住秘書長的道歉:“我知道了,沒事,你去忙吧。”
他在極端的時間里迅速調整好自己的狀態,微微笑著伸手:“桑克斯庭長。”
桑克斯腆著笑臉與他握手:“議長先生工作辛苦了,百忙之中……”
邊臨松笑容不變:“不必與我寒暄,庭長先生,你我都是時間寶貴做實事的人。按道理您該在秘書處預約,直接上門很有可能撲了個空。不過我想您應該有重大的事,所以,請說吧。”
桑克斯被噎了一下,這人擱這拐彎抹角諷刺自己呢。
他在司法庭這種最容易跟人扯皮的地方干了這么多年,道行也不淺,厚著臉皮:“其實還是上回那件事,合并聯邦邊防局的職能部門,提高辦事效率和執法嚴格度,希望您能再考慮考慮。”
就知道是為了這事兒來的。
邊臨松嘆了口氣:“我理解您為邊防局考慮的心意,但稽查局和您的司法庭從邊防局成立之前就是兩個獨立部門,歷史已久,各自分工運行也都有了完整體系,乍一下拆分,會帶來很多不便。您的提議我已經遞交議院了,還需從長計議。”
桑克斯聽他熟練的打太極話術,眉毛很不高興地立起。
片刻后,又彎成一個笑:“我當然知道程序。但是,議長先生,如果您愿意在例會上多提一提,我想其他議員先生也會更加重視。”
“‘愿意’。”邊臨松不輕不重地咬著這兩個字,微笑著問,“那么,我有什么需要‘愿意’的理由呢?”
桑克斯沒料到他竟會這般直白,倒吸了口氣。
但他的腦子同樣轉得很快,不著痕跡接上前一句話:“您應當已經看過我提交的報告了吧?合并稽查局和司法庭,進行一體化管理,有助于互相查缺補漏,減少徇私舞弊的情況——這些,還不能成為您‘愿意’的理由嗎?”
邊臨松搖搖頭:“我不這么認為。兩個獨立部門才能更公正公開地互相監管,不是嗎?如果像您說的,讓邊防局進行一體化管理,也許會導致權力過于集中——就像‘那位’一樣。”
他若有所示,向上指了指。
連那個聯邦的罪人前總統都搬出來了,調子起得還真是夠高的。
桑克斯的神情有幾分陰郁:“那您是不同意這個方案?”
邊臨松攤攤手:“我并沒有這么說。我只是覺得,應當在進行各部門走訪調研之后,再由議會決定。這才是正常程序,不是嗎?”
他講話太過冠冕堂皇,堵得桑克斯啞口無言。
桑克斯知道很多事,比如那位高貴冷艷的岑局不屑地認為邊議長相當“道貌岸然”。
此刻,他也終于體會了一把。
他不再裝出笑臉,壓低聲音:“議長先生不同意這個提案,究竟是為邊防局考慮,還是為邊防局的某位領導考慮呢?”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邊臨松的笑意紋絲不動,“那么,我也想問,庭長先生這般積極提議,是為了單位的發展前景,還是為了私人的仕途呢?”
這人簡直打太極成精了!
桑克斯心里直冒火,此刻只想把邊臨松那張溫和而紳士的面具撕下來摔個稀巴爛。
他的胸膛忿忿地起伏了幾下,以最快的速度平靜下來,硬是讓自己扯出一個笑容:“是我考慮不周了。打擾您的時間,我先告辭。”
邊臨松仍是笑著的:“慢走。”
桑克斯與他擦肩而過,走到門口時,故作突然記起什么,笑著轉身:“邊議長。”
這一次的笑容絕對真心實意。
邊臨松好整以暇:“怎么?”
桑克斯抬抬下巴,換了稱呼:“邊先生,其實我一直覺得,咱倆是一類人。”
邊臨松對他的隨意攀關系不為所動,等著他說出后半句。
桑克斯瞇起小眼睛,一字一頓:“為達目的,不擇手段。什么都可以犧牲,誰都可以犧牲——無論是至親,還是摯愛。”
邊臨松的笑意終于斂于唇角。
但他并不氣惱,神色淡淡:“謬贊了。”
桑克斯曉得自己總是能戳中他的心事的,心滿意足,大笑著離去。
邊臨松站在窗邊,目送著桑克斯的車消失在視野。
他又在那里站了好一會兒,才提著公文包下樓。
司機已經等在門口了,待他進車后問:“議長,回家嗎?”
邊臨松捏了捏鼻梁,前所未有的倦怠漫上全身。
回家?
家有什么好?
冷冷清清,空無一人。
有最好的地段,最好的房型,最好的裝飾,卻也只是個空殼子而已。
根本不能叫做“家”。
和桑克斯的交鋒叫人嫌惡,此刻他無比想見一見那個人。
哪怕只是站在小院外,瞧一瞧里面溫暖的燈光,也足夠慰藉每日勾心斗角的疲憊。
“不了。”他說,“去杏臨江苑吧。”
*
杏臨江苑,岑宅。
幼崽撅著小屁屁忙忙碌碌,雪白的毛絨球尾巴隨著動作一抖一抖,叫人瞧著就想捏一捏,看看手感是不是真有那么好。
家里是絕對安全的,就算是垂耳兔崽崽也不需要戴兜帽來隱藏兔耳朵和尾巴,他可以肆意地以原本形態出現。
小於和KFC正在為秘密花園里的絨絨草翻土、施肥,還有除草修剪病枝什么的,這是最近mama交給他的新任務,幼崽拿出百分之二百的努力來完成。
半人高的絨絨草們一個個成精似的,上回見到這好玩兒的、能同它們交流的小東西,便一直念念不忘。
絨絨草們一會兒聚攏,一會兒低頭碰碰小兔子的尾巴,把毫無防備的幼崽撞得一個趔趄,壞心眼地咯咯笑起來。
小垂耳兔脾氣好,被捉弄了也不生氣,拍拍衣服上的泥土爬起來,繼續盡心盡力照顧絨絨草們。
“哎呀,你這樣弄得我們都不好意思啦。”
“真是個可愛的小兔子。”
“啊啊好萌,姨姨好想一口吃掉。”
吃掉?
什么吃掉?
小兔子支棱起耳朵,惶惶然左看看右看看。
他那副警惕又緊張的小模樣把絨絨草們逗笑了。
“嘎嘎嘎,真好騙。”
“哎喲,小孩就是小孩。哪有反過來草吃兔子的?”
“你不吃我們就謝天謝地啦!”
小於被他們繞暈了,有些怯怯地回頭看mama。
幼崽感覺不安全的時候,第一反應當然是要求助最信賴的大人。
岑尋枝坐在花園里的鐵藝長椅而不是輪椅里,靜靜地看著他。
那張長椅還是當初KFC特意從古董店淘來的,很配這個碧綠璀璨的花園,可惜岑尋枝此前從來沒有時間,更沒有興致來坐一坐,發發呆。
如今不同了。
每當小於來這里照料絨絨草,他都會跟來看看。
盡管面上并無明顯的笑容,目光卻是連自己都沒能意識到的輕柔。
這是他最近最享受,也最放松的一段時光。
小於和絨絨草幼苗們朝夕共處了一周后,小苗兒們明顯精神多了。
岑尋枝和休斯通話,醫生得知這個好消息之后,決定讓小兔子進一步嘗試和成株接觸,也就是岑尋枝家里花園的那些。
小於被它們嚇過一次,起初不敢,但這回他不用一只兔面對,有mama拉著他的小手,陪他進去。
漫天碧色如同射下的箭矢,可是握著監護人的手,仿佛有了全世界最堅固的盾。
有mama在,小兔兔什么也不怕。
現在也是同樣。
岑尋枝接住了幼崽不安的目光,回以疑問。
小孩子扔掉專門的兒童尺寸小鏟鏟跑過來,汗珠被陽光照得閃閃發光,小臉上沾著泥巴,反而襯得紫瞳更明亮了。
他想像往常那樣趴上岑尋枝的膝蓋,猛地意識到自己的小手也臟兮兮,又不好意思地背到身后。
岑尋枝沒在意,手掌幫他抹了抹顴骨上的臟:“累了?”
小於低頭一看,mama白皙的手指都沾了塵土,弄得小兔子都不好意思啦。
他跑去KFC那里要來濕巾,再回到岑尋枝面前,主動幫mama擦。
小孩兒動作熟練,岑尋枝并沒有推拒,看著他仔仔細細擦著自己的手指,有種奇怪的、家長和幼崽身份倒置的錯覺。
幼崽抖抖濕巾,揚起一個大功告成的笑:“好啦!”
岑尋枝嘴角彎出微不可察的小小弧度,抽出另一張新的,也幫崽崽擦一擦。
他的手勁兒實在不算輕柔,手法甚至帶著點粗魯的潦草,然而幼崽閉上眼睛仰著臉,一動不動,乖得不得了。
KFC看著這父慈子孝的溫馨場面,被和諧得簡直要哭了。
在他的人工淚液落下來之前,內置的看家護院裝置感應到了有飛行車接近院子。
而且,是被授權的那種。
這個家里,除了岑尋枝的飛行車,還能這么堂而皇之停在門口的,有且只有一種可能。
小兔子同樣聽見了陌生的腳步聲。
他倚在監護人懷里轉過頭,看見一張熟悉的臉。
KFC最先反應過來,一個激靈:“小於,帽子!”
然而幼崽根本沒能把這句叮囑聽到耳朵里,他已經從記憶中翻找出了來人,欣喜得小耳朵都翹起來了:“Papa!”
「小於」。
來人的瞳孔倏然放大了一瞬。
從讀音上來說,這并不是一個獨一無二的名字,任何一個姓于、姓余、姓虞的人都有可能這么被他人稱呼;同樣,任何一個和魚有不解之緣的人也可能獲得如此愛稱。
曾經在徐總改造的商業街和花店里,和從天而降的幼崽的一面之緣他沒有忘,但那孩子叫什么,早就沒了印象。
然而上回到岑尋枝家,聽見吉尼夫人所言的“小於”,這個能讓岑尋枝記掛和上心的名字,倒是被牢牢記住。
最近他太忙,沒時間去調查,沒想到心心念念的信息突兀再臨。
邊臨松吃驚地問KFC:“你剛才叫他什么?”
另一邊,岑尋枝僵硬地低頭,滿臉不可思議地看向小於:“……你叫他什么?”
第33章 第 33 章(加更)
邊臨松受到的沖擊太大, 明晃晃的兔耳朵擺在那兒,居然都沒能入他眼。
他現在根本沒多余的心思去分辨眼前的小東西是賽瑟納林人幼崽還是人類幼崽還是別的什么種族。
這對他來說不重要。
重要的是,小於是個小孩子, 這件事本身。
岑尋枝有多討厭小孩,邊臨松再清楚不過, 畢竟前者對于幼崽的PTSD癥結就是自己。
他當然歉疚,當然想過補償, 只不過岑尋枝看都不看一眼。
這沒關系。他犯的錯,有一輩子的時間去贖罪。
可是,居然在自己毫不知情的時候, 岑家又多了一個孩子?
而且看起來還不是無可奈何的臨時收留。
無論是吉尼夫人當日焦灼的側寫,還是此刻目之所視小孩兒倚在岑尋枝懷里那乖巧親昵的模樣,都明明白白告訴著他不可否認的事實:這個孩子,對岑尋枝來說非常重要。
邊臨松的心中五味雜陳。
既有無數個對真相的疑問,有混雜的怒火和妒火, 還有更多的、雪花一樣幾乎將他淹沒的自責。
岑尋枝本不該討厭小孩子的,如果不是自己。
岑尋枝身邊本不該出現第二個親密的人,如果不是自己。
他怎么能……怎么能讓別人趁虛而入?
哪怕是一個孩子。
然而從政這些年授予的最大教訓, 就是決不能被情緒牽著走。
任何時候,任何場合,都要鎮定下來, 否則不穩定的情緒將會成為致命的弱點。
邊臨松迅速調整好自己的狀態,仔細觀察那個男孩。
在認出這張小臉有點兒眼熟之前,他終于發現了另一個顯而易見的特征。
誒不對。
這孩子怎么有耳朵?
還是兔耳朵。
還是垂下來的。
……這是個垂耳兔幼崽?
KFC緊張得輪子都要打擺子了,他既想過去給崽崽蓋上帽子, 又心知肚明已經來不及了;既想護著小孩兒,可主人就在這里, 怎么也輪不到他出手。
這下場面就很尷尬了。
小於,垂耳兔幼崽,聯邦禁入名錄之首;
岑尋枝,邊防局局長,聯邦走私品和違禁品的第一道防線負責人;
邊臨松,議長,聯邦元首,也該是聯邦法律法規的代表;
他們現在站在一塊兒,面面相覷。
最應當拒絕違禁品的邊防局局長,主動“扣留”了一只小違禁品,現在還堂而皇之地展示在議長面前。
這合理嗎?
至于岑尋枝,仍在為小於看到邊臨松第一眼就歡快地喊爸爸而震驚。
他顧不得問詢究竟怎么回事,在邊臨松變幻莫測的神色中,將孩子攬到身后,輪椅向前一步擋住,目光戒備,語氣冰冷:“你看到了。”
邊臨松被他那近乎看向敵人般的神色刺痛了:“我……”
“說吧。”岑尋枝皺眉,懶得跟他廢話,開門見山,“你想要什么?”
邊臨松愣了愣:“……什么?”
“這個秘密。”岑尋枝向后方偏了偏頭,意有所指,“你要我用什么來交換?”
一向巧舌如簧、能言善辯的邊臨松,在岑尋枝面前啞了火:“我……我沒要交換。”
岑尋枝:“那你就是一定要帶他走了?然后檢舉我?”
邊臨松因他的咄咄逼人下意識后退半步,胡亂搖搖頭:“等一下……我什么都沒有說。你別著急好嗎?我們先談談,哥。”
他說到最后一個字,最后一個稱呼時,聲音已經明顯弱下來,眼神閃爍。
賽瑟納林金字塔尖上的人物,居然拘謹得像個犯了錯的孩子。
“我跟你沒什么好談的。還有,我不想再重復了。”岑尋枝漠然道,“不要這么叫我。”
后一句話比前一句還讓邊臨松痛苦,他下意識動了動嘴唇,那個被拒絕的稱呼終究還是卡在了喉嚨里。
“我不會的。”他低著頭,看見細小的雜草戳著自己的鞋尖,話像是講給自己聽,“你喜歡的,我都會為你留下。”
這樣的話實在打動不了岑尋枝,他不再看那人,轉動輪椅,問咬著手指好奇地瞧著大人之間爭執的幼崽:“回屋歇會兒吧。想吃點兒麥片嗎?”
小於瞄了眼邊臨松,有短暫的欲言又止的瞬間,然后歡喜地堅定立場:“想!”
“草莓還是青豆?”
“嗯……草莓!”
“好。走吧。”
幼崽個子太小,踮腳才能勉強夠著輪椅扶手,卻已經接替了KFC的工作,高高舉著胳膊為監護人推輪椅了。
邊臨松就那樣看著小兔子的耳朵一晃一晃,每一個歡快的搖擺都像是對自己的譏諷。
臨進屋,幼崽又轉身瞄他,悄悄做著“papa”的口型,試圖喚回他的記憶似的。
議長大人貴人多忘事,還沒想起來他是誰。
能注意到的,不過是岑尋枝自始至終沒有回過頭。
*
邊臨松看著在自己面前緊閉的大門,長長地,長長地舒了口氣。
也不是頭一回在這兒吃閉門羹了,他早就該習慣。
可是為什么今天卻無比苦澀。
是因為岑尋枝孤苦了這么多年,身邊終于又出現了另一個人嗎?
正面沖突時機器人管家瑟瑟發抖不敢出現,此刻才姍姍來遲,一如既往的慈眉善目,語調相當恭敬地下逐客令:“先生,沒什么事兒的話要不您就先……”
這個家里,連機器人的地位都比他高。
邊臨松在心里嘆息,也沒必要把氣撒在機器人身上,只怪今天自己來的時機不對。
話又說回來,好像也沒哪次是對的。
他點點頭,抬腿要離開。
剛走兩步,腳步重新頓住。
栽種著絨絨草的秘密花園,原本是有光墻將它和普通的小院分隔開的。
直到此刻他才發覺,今天它消失了。
也就是說,他,他們,其實身處秘密花園中。
邊臨松打量著絨絨草,它們原本已經熟透到即將腐爛。
可是今日,似乎光亮沒有以前那么強烈了。
盡管還有不少仍垂頭喪氣,總體情況看起來卻是有改善的。
他蹙眉:“這是……”
異狀太明顯,瞞也瞞不過去,KFC一時拿不準注意,要不要把小垂耳兔能挽救絨絨草的事情告訴他。
但邊臨松自己猜出來了。
花店里眼見著幼崽與植物溝通的記憶回流,直到此刻邊臨松才記起那只小兔子是誰。
怪不得覺得有些眼熟,原來是見過。
……怪不得又有小孩突然認爹,原來是同一個。
結合幼崽的表現,和絨絨草的狀態,再加上KFC止言又欲、欲言又止的躊躇,邊臨松很快梳理出一條猜想,盯著機器人:“是跟那孩子有關嗎?”
機器人第一定律,不能對人類說謊。
KFC艱難地點點頭:“抱歉,先生,更多的我不能再說了,也請您不要逼迫我。我是少爺的機器人,少爺不會喜歡我多嘴的。”
幾句話,從屬關系和家庭地位剖析得分明。
是種軟性的、但不失效果的“威脅”。
KFC雖然有時候看起來神經大條,但對主人的忠誠度不容置疑,該保密的事兒絕對守口如瓶,這也是邊臨松為什么會放心讓他留在岑尋枝身邊。
機器人并不是一個很好的突破口,邊臨松很清楚。
他點點頭:“我知道了。那我就先走了。”
KFC松了口氣。
邊臨松這回沒有再停留,大步流星走向門外的飛行車。
車窗閉合之前,他又瞥了眼岑宅。
窗簾邊,似乎有個小小的身影。
有著毛茸茸的兔耳朵,會軟綿綿地叫著爸爸媽媽。
邊臨松自嘲地想,仿佛他們三個就是吉祥如意的一家。
他閉上眼,向后靠在椅背上。
一直想找的解藥,居然在這里嗎?
*
院子外陌生的飛行車開走了。兔耳朵聽得到。
小朋友目睹全程,小腦瓜還沒繞明白自己選定的mama和papa總算見面了,非但不是由自己介紹的,反而看起來以前就認識彼此。
一只小兔子的月老夢悄悄碎了。
細心的幼崽還發現了另一個古怪的地方。
他仍然記得,自己第一次跟mama一起睡之前,是因為mama陷入了噩夢。
那個噩夢,似乎是由他想出的新稱呼,也就是“哥哥”,觸發的。
從那以后,小於再也沒有叫過岑尋枝“哥哥”,反倒是后者無奈地習慣了“mama”這個稱呼。
怎么現在又冒出來一個人,重啟監護人的噩夢按鈕呀?
然而最令小孩子在意的是,他很喜歡的papa,mama看起來非常不喜歡。
幼崽雖然沒有經歷過太多的情感分支,可小孩子有天生的敏銳,判斷他人的喜惡根本不需要多加訓練,便已經明白了陣營的劃分。
他的確是很喜歡papa,因為papa又高又帥脾氣又好,是理想中的papa。
但如果mama不喜歡的話……那他也不要喜歡了。
幼崽坐在新訂購的兒童椅上,拿著小勺子乖巧吃麥片,盡管麥片碗都快比他的臉還大了。
他整個人埋進去香噴噴吃著,偶爾抬起頭,從碗邊沿偷偷看一眼mama。
Mama現在看起來已經不生氣了,跟平時一樣面無表情。
要是被發現了——啊哦,比如現在,mama放下PADD朝自己望過來——就趕緊再埋下頭。
小孩喀嚓喀嚓咬掉最后一片草莓干,兔兔的牙可是很厲害的哦;總算從大碗中抬起頭,并不知道自己臉頰上還沾了酸奶,從兒童座椅上跳下來,抱著碗和勺子去水池洗。
這些事情本來都是萬能的KFC做的,雖然他要做的也就是放進洗碗機;但小於堅持自己的事情要自己做,自己的碗也要自己洗。
男孩做這個已經很熟練了:
第一件事,端來小板凳;
第二件事,拿花朵形狀的海綿;
第三件事,從泡泡機里挖下一朵檸檬味的云。
接下來混合混合,沿著碗和勺子洗洗刷刷,再反復沖洗,直到摸起來不是滑溜溜的。
對大多數人來說,做家務都是枯燥且無趣的,所以才會研制出那么多專用的機器,以及家務機器人。
但在孩子眼里,這可是能正大光明玩水的游戲呀!
當然,一只愛干凈的小兔子是不會把水灑得到處都是的。
洗碗池旁邊放了一小盆植物,并不開花,但不影響它長得花枝招展;不怎么需要日曬,就是愛喝水,給多少喝多少。
小於每次洗了自己碗再洗手之后,就會把手上的水珠甩給草兒喝。
“謝謝!謝謝!小主人,真是謝謝啦!”小草高興地搖頭晃腦。
““不用謝。”幼崽靦腆一笑,“不過,我不是小主人呀。”
小草不理解:“不是小主人?那你是什么?”
男孩彎彎眼睛:“小於是mama的小兔兔呀!”
還真是個毫無意外的回答呢。
小草繼續搖頭擺尾,目送著幼崽跳下小板凳,蹬蹬蹬跑到那邊的成年人身旁:“Mama!小於洗好碗啦。”
圓眼睛亮燦燦的,這時候不像小兔子,像搖尾巴等待表揚的小奶狗;
事實上,兔兔的絨球尾巴也的確在使勁兒晃。
岑尋枝放下PADD,看見他嘴邊有淡粉色的草莓酸奶,臉上有白花花的檸檬味泡沫,又像小花貓,還是水果味兒的那種。
養孩子,還真是一如既往的麻煩。
成年人嘆了口氣,揉揉小腦袋:“做得很好。”
然后從茶幾上抽出濕巾,把小孩提溜過來擦臉。
最近做這個越來越熟練了。
時間不早不晚,休息也可以,和幼崽再待一會兒也可以。
小於很懂事,并不會鬧著要監護人陪他玩,他只要能待在mama身邊就很滿足了,自己坐在沙發上看圖畫書也津津有味,哪怕上面的字兒他一個都不認識。
有時候KFC會給他念故事,小兔子每次聽得都格外認真,還會主動問問題。
岑尋枝在旁邊看,思索著小孩兒以后怎么辦。
現在三歲,啟蒙還能在家完成。
再長大點兒,總是要上學,總是要接觸外面的人和世界。
到時候,一只在賽瑟納林的垂耳兔……
他猛地一驚,意識到自己竟然已經將小於的未來規劃得如此長遠了。
最初的最初,他只打算讓他在自己這里中轉一下,然后趕緊脫手來著。
習慣性的依賴,和依賴性的習慣,真是很可怕的東西。
想到這兒,岑尋枝又有些頭疼了。
如果小家伙能為他緩解一下就好了。
他抬眼,男孩還在用小手指指著PADD上各種圖案,今天KFC沒給他念,他就自言自語自編自導。
小於并沒有看見監護人那隱隱含著期盼的視線,倒是兔耳朵動了動,聽見門外的聲響。
咦?
這個聲音是……
小兔子的耳朵高興地支棱起來,放下PADD飛快地爬下沙發,跑過去開門,主動撲到來人懷里:“Fufu哥哥!”
少年猝不及防,被小炮彈撞得一個趔趄,還好及時穩住自己。
他順勢彎腰抱起小孩,和他蹭了蹭臉蛋:“小小魚!準備好了嗎?”
幼崽點點頭,笑瞇瞇:“可以可以~”
岑尋枝的臉都黑了。
他緩緩道:“可以什么?”
弗拉夏者才意識到原來他也在家,單手抱崽,另一手標標準準敬禮:“岑長官!”
他敬愛的岑長官實在對他沒有好臉色:“你們要去做什么?”
大半夜來人家家里拐帶小孩,能是什么好人。
心大得一如既往的弗拉夏絲毫不覺岑尋枝對自己的態度有什么異樣,搔了搔在昏暗處仍閃耀的白金色發絲:“嘿嘿,我和小魚弟弟約好了,要去探險吶!”
岑尋枝:“?”
怎么沒人跟他說過?
第34章 第 34 章
岑尋枝第一反應是回顧這幾天小於講過的話, 究竟有沒有哪一句是提到過跟這小子出去玩兒,是不是自己聽漏了。
他自詡記憶力沒有問題,對小兔崽子也還算上心, 如果小於說過要在深更半夜跟一個大那么多歲的小孩離開家,他不會忘記。
除非, 根本沒有講過。
這樣的疏忽也不能算小孩的錯,早在他第一次去吉尼家的時候, 就已經定下了要在夜里去看杏臨江苑中心花園螢火蟲的約定。
本來應該是提著蛋糕高高興興回家時順便告訴監護人的,沒想到發生了一連串大事,也徹底拋之腦后了。
究竟之前有沒有報備過, 已經不再重要。
重要的是,現在小兔崽子已經整裝待發準備跟人走了。
岑尋枝想象中的抱著小安眠藥緩解疼痛好好睡一覺的場景,就這么被不速之客打碎。
他沒辦法對兩個孩子發脾氣,疲憊地捏了捏鼻梁:“太晚了,不安全。不可以去。”
小於:QAQ
弗拉夏也急了, 他放下小孩,轉身到門口提起工具箱舉到面前:“可是,可是我們已經準備好了裝備……”
那都還是花了攢了很久的零用錢買的高級貨呢。
岑長官說太晚了, 可是問題是螢火蟲只有安靜的、無光的深夜才能看到,總不能挑白天、或者到處都亮著燈的時候去看吧?
弗拉夏據理力爭,尤其重點說明自己已經不是小孩子了, 可以保護小於弟弟;杏臨江苑的治安也很好,絕對沒問題。
他是最普通不過的賽瑟納林族,是這個國度的主人,沒犯事兒走在大馬路上當然平平安安不用擔心被任何人抓。
但小垂耳兔不同。
他仍在走鋼索, 隨時有可能墜下無底深淵。
岑尋枝沉著臉,向小兔子招招手:“來吧, 去洗澡,然后睡覺了。”
Mama不同意,不能出去探險對幼崽來說有些失望,可是還是跟mama一塊兒更好。
他拽了拽少年的衣角,小聲道歉:“哥哥,對不起,你去玩兒吧。”
然后毫不猶豫走向岑尋枝,小手放進監護人的掌心。
被選擇,總是叫人心安的。
岑尋枝把幼崽撈起來抱在懷里,用上了根本不需要的力氣,可莫名還是覺得臂彎空落落的。
應該是小東西還是太瘦了吧。
弗拉夏被這沒有任何懸念的答案小小地刺痛了一下,盡管他并不知曉這種酸澀的滋味兒從何而來。
少年是個行動派,想到什么就要去做,如果被阻礙,解決就好了。
他也快步上前,膽大妄為地攔在岑尋枝面前,站了個自己在家練的軍姿,擲地有聲:“報告長官!我認為我剛剛陳述的理由是合理的,我也是最佳的人選。請您給我一次機會,我一定會照顧好小於弟弟!”
他不說還好,這番話無論是措辭還是他現在的語氣,都堅定得有些不合時宜,仿佛這不是一次對小幼崽出去玩兒的邀請,而是什么更長久的誓言。
岑尋枝原本心情就不好,他這架勢這么冒出來簡直火上澆油。
成年人額角的青筋跳了跳,用盡為數不多的耐心:“讓開。”
弗拉夏很執拗:“您再聽聽我的分析嘛!中心花園白天人太多了,剛到晚上的時候周圍也是車來車往,所以看不見螢火蟲。深夜是絕佳的觀察時刻——”
“我說不可以!”
岑尋枝吼道。
懷里的孩子嚇得渾身一抖。
Mama從來沒有在他面前發過火,連講話音量都沒怎么提高過,哪怕這并不是對他。
岑尋枝瞥見幼崽蒼白的臉色,頓時后悔。
他不該這樣克制不了自己的情緒,他是成年人,怎么能跟小孩一般見識?
然而一想到有可能會讓兩個孩子——好吧,主要是自己家的那個——受傷,或者被認出來,他就無法控制向外涌的惶恐。
腦海中浮現幾個人抓住逃不掉的小於,獰笑著,有人報警,有人揚言告知媒體,有人要向邊防局舉報,總之,絕不讓一只幼小的兔子活著離開賽瑟納林……
不。
絕對不行。
岑尋枝猛地閉上眼,大口大口喘著粗氣,仿佛缺氧。
這是相當不妙的、PTSD發作的前兆。
他都不知道,有關于小於的擔憂也已經成了傷痛的引子。
他感覺到頭暈,現在最該做的事是把幼崽放下來,否則萬一連人帶輪椅摔下來很有可能會傷到小孩——
軟軟的小手摸上他冷汗直冒的額頭。
絲絲縷縷清涼的治愈力溫柔地滲進精神力的傷口,撫平了那燒灼般的疼痛。
岑尋枝重新睜開眼,從汗水打濕的睫毛下看見了小孩子擔心的小臉。
“Mama!”小垂耳兔見到他重新睜眼,語氣明顯輕松了些,“mama,疼不疼?”
岑尋枝捉住他的小手,從相貼的掌心中汲取更多安定的力量。
半晌,緩緩呼出一口氣:“……好多了。”
這個孩子,又一次救了他。
另一邊,弗拉夏還在因為被拒絕而急地直轉圈。
他又想和小於弟弟玩兒,又不想惹偶像生氣,尤其不能影響到小魚和岑長官之前的感情。
在單親家庭中長大的他深知媽咪的辛苦,哪怕已是叛逆期,也很少忤逆吉尼夫人的意思。
所以,就算被岑長官吼了一聲,他非但不生氣,反而更積極地尋找一個能讓每一方都滿意的辦法。
突然,腦袋上的小燈泡一亮:“我想到了!”
岑尋枝和小於同時看向他。
弗拉夏興高采烈又湊過來:“長官您跟我們一起去怎么樣?這樣有您保護,我們就不會不安全啦!”
岑尋枝:“?”
這臭小子。
不記仇是好事,但想得美得治。
打掃好浴室的KFC用毛巾擦著手滑出來:“少爺,崽崽,可以泡澡——咦?小先生怎么來了?”
他對大多數客人,包括梁施和邊臨松在內的稱呼,都是中規中矩客客氣氣的“先生”。
弗拉夏·吉尼同他們比起來年齡尚小,可又比小於大上好幾歲,當成年人和兒童來看待都不合適,KFC這才想出這么個折中的稱呼。
弗拉夏很滿意,他是個早熟的孩子,總想快點長大保護媽咪;然而吉尼夫人養得悉心,叫他很多時候又有些不諳世事的天真。
少年想要被當做一個成熟的、平等的大人來對待,KFC這個稱呼深得他心。
他敬了個飛禮:“您也晚上好。”
客廳里的氛圍有些古怪,弗拉夏的臉上有殘留的緊張,岑尋枝看著氣呼呼的,而小於紅著兔子眼,不知道是不是哭過。
KFC剛剛在忙,并不知道發生了什么,這才抽出空來了解。
聽完了前因后果,管家笑瞇瞇:“這很簡單嘛,少爺,你不是之前說過想出去散散步嗎?今天的溫度就很不錯,咱們一塊兒陪崽崽去吧。我也還沒見過螢火蟲呢。”
岑尋枝:“……”
這到底是誰家的機器人啊。
經歷了方才那生死一瞬,岑尋枝忽然沒那么強的防備心了。
其實弗拉夏說得沒錯,只要他能跟著,小於的安全就不會有問題。
他只是一時難以想象自己陪倆小孩鉆草叢捉蟲子的模樣。
弗拉夏還在等待著他的決斷,小於也重燃希望星星眼看著他,KFC正好又給了個臺階下……
“……去給我拿件外套。”
成年人最終還是屈服了。
KFC恭敬一彎腰:“是。”
轉頭對著倆小孩悄悄擠眼。
這個家沒了我不行啊。
工作不易,機器人嘆氣。
*
岑尋枝實在想不明白自己是怎么淪落到這地步的。
大晚上不睡覺,還真陪著倆小崽子去灰頭土臉地看什么蟲子。
KFC推著他慢慢晃悠在通往中心花園的林蔭道上,這個季節杏臨江苑栽種的行道樹會飄一種粉色的小花,夜晚看起來泛白,落下時紛紛揚揚,如櫻如雪,很是浪漫。
弗拉夏的裝備箱里有非常專業的夜視相機和配套的夜視眼鏡,還戴了裝飾得很好看的玻璃瓶和捕蟲網,把工具分給小於一套后,還問岑長官要不要。
岑長官當然不要。
雖說這個點沒有人和車打擾,但花園里的地燈仍然亮著。
少年再次從百寶箱里掏出東西,竟然一沓疊成小方塊的幕布,把周圍所有地燈全都蓋住了。
小於跟在他后面跑來跑去,并不需要動手,對小哥哥的神奇工具箱一臉崇拜。
最后一盞地燈也蓋住后,花園的這一隅角落完全黯淡下來,只剩下被枝椏罅隙分割出的深藍晚空,以及淡若無痕的星光。
起初小兔兔對這樣的黑暗還有些畏懼。
他曾經被關在星艦船艙里幾天幾夜,昏昏沉沉,饑寒交迫,睜眼閉眼都是無盡的黑,眼睛哭腫了也沒有人回應。
他還算幸運,沒有留下后遺癥。
可如今暗夜重臨,不免又聯想到那樣可怕的幾日。
幼崽抱住自己的小耳朵,蜷縮在監護人身邊怯怯地看著眼前黑洞洞的一切。
岑尋枝感覺到了依偎著自己的小身體持續不斷的輕微發抖,也聯想到了同樣的事。
他把孩子的小手放在自己手心里捏了捏,輕聲哄著:“不怕。”
以后都不會有需要你獨自面對的長夜了。
小於勾著mama的手指,后者的體溫一直要比他低一點。他們一直是需要互相溫暖的存在。
小孩子慢慢鎮定下來。
恐慌散去后,眼睛也適應了這樣的昏暗,點點瑩亮的綠光終于浮現。
不僅是頭一回見到螢火蟲的小於,連岑尋枝都怔了一下。
整片叢林自深處泛起光芒的海浪,層層疊疊向著天空的方向浮游。
它們緩慢而輕柔,提著小燈籠自由自在地飛,像是無數個懸浮的,聚攏后再離散的小宇宙。
“哇……”
小兔子眼睛都看不過來了。
弗拉夏得意洋洋:“看!我說得沒錯吧!這里的螢火蟲真的很多誒!”
他忙著揮舞捕蟲網,讓小於過來幫忙。
看著那些亮晶晶的螢火蟲被迫進了瓶子、到處亂撞,小兔子不禁想起被賣掉時候的自己,有些惴惴不安。
少年看出他的猶豫:“別擔心啦,就是拍拍照,然后就把它們放回去,一個都不會受傷的!”
小於咬了咬嘴唇,仍然沒有動。
KFC用他萬能的機械眼掃描了已經被裝進瓶子里的螢火蟲們,拍拍小孩的肩膀:“放心,它們都很好。”
得了承諾,幼崽終于放心地松開監護人的手,跑過去助小哥哥的捕蟲大業一臂之力。
岑尋枝的掌心里驟然空了,居然有一瞬間的不適應。
他的視線跟著孩子們轉,看見兩人上躥下跳揮著捕蟲網去撈瑩綠的光芒,仿佛捉的不是地上的蟲子,而是天上的星星。
小於玩得格外開心,這是他在故土不曾見過的景象,更從未有愛他的家人、朋友陪伴年幼的孩子做游戲。
他像每一只垂耳兔幼崽那樣,在三歲這年不得不離開熟悉的家和星球。
被陰差陽錯賣往最討厭垂耳兔的賽瑟納林,本當是地獄開局的人生。
卻有命運之手阻止了這一切,將他從深淵中撈起。
爾后,放進溫暖的,堅實的懷抱中。
他還太小,不懂什么是神明的旨意,什么是愛的力量。
但他明白,有mama在,他已經幾乎不會想家,不會夢到那些對他冷淡的「家人」了。
岑尋枝瞄了眼旁邊的KFC:“不是說你也想看么,怎么不加入他們。”
老管家深藏功與名地笑瞇瞇:“哎呀。”
他是機器人,不是人,哪兒有那么多對新鮮事物的好奇心。
說這話,不過是要做一個巧妙的調停者罷了。
岑尋枝哪里會不懂。
他不再說話,目光重新落在那邊歡鬧的幼崽身上。
“恕我直言,少爺。”KFC如每一個管家那樣雙手交疊放在身前,姿態端正,并沒有看他,只在耳畔輕聲道,“您已經開始害怕失去他了。”
第35章 第 35 章
秘書從局長辦公室出來時還心有余悸, 不敢相信自己剛才看見了什么。
每次他從岑尋枝那兒回來,都會有一堆同事湊過來問這問那。
沒辦法,局長這朵高嶺之花平日里和其他人的交流少之又少, 他們想了解點兒八卦,也就只能從秘書那里知道了。
秘書回想著剛才的所見所聞, 不敢說。
怕上司的秘密抖出來,自己可能就沒命了。
那可是殺敵如麻、斬獸不眨眼的岑少將!
其中一個同事謹慎地到處看看, 確實梁施也不在后,關上門興奮搓手:“來吧來吧,我們肯定會幫你保密的!”
其他同事紛紛點頭。
秘書為難片刻, 自己也沒忍住:“好吧……是這樣的,我進去的時候,岑Sir,岑Sir他居然在光腦上看幼兒食譜……!!”
吃瓜群眾倒吸一口涼氣。
什么?
什么食譜?
幼、兒、食、譜?!
那個幾乎要把討厭小孩寫在腦門兒上的岑局長,居然在看小孩的菜譜?
這真的合理嗎?
同事們各有各的猜測, 可是他們再想挖掘什么,和他們同樣震驚的秘書也答不出來了。
另一邊,又雙叒叕成為單位八卦中心的岑尋枝對此無知無覺;雖然就算知道了, 他也不在意。
他身上有過那樣多的苦痛回憶和瘡疤,若每個人打量的眼光都要成為一柄新的箭矢,靈魂早就千瘡百孔了。
不過, 秘書倒是沒看錯:他真的在看幼兒食譜。
如果按照小於的本源,垂耳兔,那么是個純純的草食動物,食譜上出了花花草草頂多是點兒水果。
但垂耳兔這一族有化形成人的本領, 既然形態發生了變化,飲食結構也會跟著有所不同。
據休斯醫生提供的信息, 化形后的小兔子們是可以少量地嘗試更多種的食物的,甚至包括肉類。
他自己是個不挑食的人,KFC每天變著花樣做各種美食。
小幼崽每次在旁邊看,聞著香噴噴的其他菜,都眼饞得很。
貿然給小家伙改餐,可能會出現消化問題。
保險起見,還是一點點兒摻吧。
考慮到營養全面、葷素搭配、身體成長等各個問題,岑尋枝有點不放心讓既沒有自己長大過、也沒有照顧過孩子的KFC直接定菜譜,干脆自己來。
反正,就算是領導,上班也是要摸魚的。
他正比對著奶酪焗蔬菜拌雞胸肉和番茄牛肉薄餅哪種適口性更強,有人敲門。
有了方才差點兒(他以為)被秘書看見菜譜的教訓,岑尋枝這回先關了頁面,清了清嗓子:“請進。”
他看見來人,怔了一下。
那日單方面的偶遇已經過去幾周了,岑尋枝還在思索怎樣不著痕跡地與梁施打探打探程家里那個孩子,究竟和小於有沒有關系,或者說究竟是不是垂耳兔,沒想到梁施主動找上來了。
梁施關好門,先是面色如常向岑尋枝報告了一下今天的工作。
末了,磨磨蹭蹭開口。
“少將,可以不可以借我一點兒……”
實在難以啟齒。
認識這么多年,岑尋枝還沒見過他這副窘迫的模樣,納悶道:“要借錢么?多少,我轉你。”
梁施搖頭:“不不不,不是錢。我是說,您家里的……”
岑尋枝警惕,總不能是借他的小兔崽子吧。
梁施也看出上司好像想歪了,連忙擺手:“不,不是小家伙。我是想,您后院里的絨絨草,可以借我一棵嗎?或者一片葉子也行。”
不是直接把小兔崽子綁走就好。
岑尋枝松了口氣,緊接著又狐疑道:“你要絨絨草做什么?”
梁施的精神力非常穩定,哪怕當年打仗時都沒怎么波動過,在一群時常不分白天夜晚做噩夢的士兵中笑傲全場,很是叫人羨慕。
據他所言,別說效力極高的絨絨草了,就是普通平替的精神力安撫類藥物,他從小到大都沒用過:根本用不上。
有什么事兒,需要他在上班時間來找頂頭上司借絨絨草?
梁施支支吾吾:“我……我……跟您直接說了吧!我和司法庭的程副庭長在嘗試著交往。”
他悄悄瞄了眼上司,看起來神色鎮定,沒有動怒,便繼續說下去。
“她最近頭疼得厲害,去醫院檢查過了,應當是精神力的問題。但是現在實在沒有途徑買到新鮮的絨絨草了,所以我想向您討一些——哪怕只是一片葉子。能讓她舒服一點兒就成……”
岑尋枝挑挑眉,他的確沒料到這小子會全盤托出。
絨絨草早在百年前就開始集體病死枯死,現在存活的植株少之又少,就算活著也萎靡不振。
兔兔幼崽到來之前,岑尋枝家里的那片雖然沒死,但也沒好到哪兒去,光芒大盛到隨時會飛蛾撲火般粉碎。
然而那也是極為珍貴的一小片了。
他雖然戰功赫赫,但也不該擁有這樣多的植株。
秘密花園里的絨絨草們,都是那人弄來的。
他向來不瞞著梁施,這些秘辛后者也是知曉的。
梁施跟休斯一樣,見證了岑尋枝在黃昏曉星的隕落,同樣對導致悲劇的罪魁禍首心懷不滿,只不過他性格內斂,不會像休斯那樣嫉惡如仇表現出來。
但他對那人的態度也同樣,包括那人相關的東西,都是能避則避。
所以,還是那句話,若不是事態緊急,他是絕不會主動請求要一些絨絨草的。
岑尋枝點點頭:“我知道了。明天我帶給你。”
梁施沒想到上司這么爽快地答應了,還以為會怪罪自己怎么偷偷搞辦公室戀情了;雖然嚴格來說甚至不是同一棟辦公樓。
果然是值得他信任,值得他付出性命來守護的指揮官。
他欣喜地抬起頭:“謝謝您!”
岑尋枝望著他連腳步都變得輕快的背影,總覺得事情沒那么簡單。
光有直接的絨絨草是沒用的,必須要入藥。而入藥是道非常復雜的工序,普通家庭弄不來,只有專業的機構才能制成。
如今絨絨草這般稀少,入藥的每一株都要提供證明,登記來源。
岑尋枝懷疑,這棵絨絨草實際上并不是程本人需要的。
而是……那個孩子。
如果是賽瑟納林的公民,需要絨絨草,那就是精神力波動得厲害。
如果,是垂耳兔幼崽呢?
*
取到絨絨草的幾天后,梁施再一次出現在局長辦公室里。
這一次更加面色凝重。
“少將,程副庭……想見您一面。”
岑尋枝頭也沒抬:“讓她來我辦公室。”
梁施卻沒有立刻應下。
岑尋枝停下手里的工作,看著他:“有什么問題嗎?”
梁施硬著頭皮:“是……私事。方便去您家里嗎?”
岑尋枝面無表情審視著他。
自家長官是什么性格,梁施跟著他這么多年,再熟悉不過。
可即便如此,他也從來沒有這般覺得岑尋枝的視線簡直像切割皮肉的激光,掃一遍下來,他不僅所有秘密暴露無遺,還被扒得體無完膚。
難道,他發現了什么嗎?
不對不對,這不可能……
就連自己也是才知道的。怎么會……
“我知道了。”岑尋枝結束了這場目光審判,重新看向光腦,“今晚帶她過來吧。”
梁施松了口氣:“謝謝局長。”
*
小於睡了個漫長的午覺。
他不再夢見絨絨球星的藍天白云,不再夢見冷漠的親生父母和兄弟姊妹。
轉而夢到首都星上的新家人和好朋友,夢到全部專門為他而買的小衣服和玩具,全是糖果一樣的甜蜜。
三歲以前凄冷的兔生,已經離他很遠很遠了。
小於醒來,揉了揉眼。
Mama每天要上班的,白天基本不在家,他現在已經習慣了醒來之后看不到監護人,一個人乖乖穿衣服,下床,去找Cici。
KFC正在打掃客廳,岑尋枝不在的時候,他在家也沒什么事兒,要么研究晚上做什么菜,要么就有強迫癥似的把家里擦得反光。
幼崽平時住在二樓,像一只小兔兔該有的那樣,很符合行為習慣蹦蹦跳跳下樓梯。
他沒穿鞋,臺階一級一級才擦過不久,很容易打滑;
KFC一回頭就看見小家伙的危險舉動,連忙扔了抹布沖過去,三兩步上了樓梯抱起小孩。
他的萬向輪有防滑功能,可比小孩兒走得穩當多了。
機器人學著人類的樣子那樣拍著胸口:“嚇死我了,嚇死我了。崽崽,以后可不能這樣。”
幼崽趴在這個最寵他的爺爺懷里,吃吃笑:“知道啦,知道啦!Cici,幾點啦?”
KFC穩穩當當抱著他下樓:“五點半啦。”
小於聽見這個時間點,很是雀躍。
他已經學會了基本的鐘表時間概念,五點半,那就是再過半小時,mama就該到家啦。
說誰誰到,飛行車停穩的聲音出現在門口。
小兔子耳朵一動。
這個引擎,這個車輪落地的聲音——是Mama回來啦!
KFC把他放下來,小孩子一蹦一跳去迎接,兔耳朵蝴蝶似的上下翻飛。
可還沒等他走到院子,兔耳朵再次動了動。
咦,不對。
不止一輛車。
小孩還在原地發呆,KFC已經走過去,從前一輛飛行車中接下岑尋枝的輪椅,再將人抱上去,然后推著輪椅面朝第二輛車,做好一個管家面面俱到、巨細靡遺的本職工作。
幼崽猶豫了下,才跑過去,拉住監護人的手。
他抬頭看看岑尋枝,后者也從紫眸中讀出顯而易見的疑惑。
成年人并沒有立即解釋,而是示意他看向后一輛車上正在下來的人。
先是梁施叔叔。這個他認得。
第二個下來的,是一位盤著發髻的女士,很美麗,但和吉尼夫人是不同的風格。這個他不認得。
幼崽咬著手指,見那位女士轉身,將車里最后一位乘客抱下來。
小乘客穿著漂亮的裙子,戴著大大的同色系太陽帽,有些羞澀地躲在女士身后。
女士環著小姑娘的手臂,將她推出來。
他們已經在院子里了,屏蔽裝置已經打開,所以女士放心地將女孩的帽子摘下來。
帽子下面是她必須要守好的秘密:一雙毛茸茸的,非常眼熟的兔耳朵。
和小於微微泛灰的耳毛不同,她的兔耳朵是淺褐色的。
小於是霜白垂耳兔,而這是一只山貓色垂耳兔。
小於張著嘴,吃驚極了,第一時間去看監護人。
得到岑尋枝鼓勵般的點頭后,幼崽才猶豫著上前一步,不可置信地喃喃道:“……姐姐?”
另一只小兔子看清他,也瞪大了一模一樣的紫色圓眼睛:“小十七?你怎么會在這兒?”
第36章 第 36 章(加更)
垂耳兔先生是奶牛色, 垂耳兔太太是奶茶色,他們的孩子五花八門,什么花色都有。
面前的這個排行第七的小姑娘, 和總欺負小於的老九一樣,是頗為特別的山貓色, 化成人形之后長得也很相像。
然而這并不影響在家里的十幾個女兒中,垂耳兔夫婦只疼愛老九。
以老五和老九為首, 兄弟姊妹們或多或少都喜歡,或者習慣于排擠瘦弱愛哭的小於。
老七是為數不多的溫和派,會在小於被推搡到角落時把自己拿到的曲奇分他一半, 還是和他同樣的“七”字輩,是小於最喜歡的一個姐姐。
只可惜,七姐早早的就被賣掉了。
七姐走的那天,小於還沒到化形的年紀,仍然是一只雪白圓滾、渾身軟毛的小垂耳兔。
小小的幼崽跟著兔販子的車后面跑了好久, 硬刺刺的草葉戳得他爪爪生疼,可還是什么也追不上。
只看見車窗的一角,七姐的紅圍巾翩飛。
那是告別, 也是他們此生最后一次相見。
沒想到兜兜轉轉,竟在兩年后的今天又碰上面了。
小於還記得,七姐喜歡紅色, 一直想要一條漂亮的紅裙子。
可惜家里的兔兔那么多,父母怎么可能照顧得到每個孩子的需求和愿望——他們不僅不能,更是不想。
他和七姐一樣,只是父母生的一大堆換錢工具之一, 得不到真正的親情。
老九是屈指可數的能得到父母送的禮物的小兔子,比如那條紅圍巾。
她并不喜歡, 隨手扔掉,被老七撿走,寶貝得不得了。
小於看過七姐把圍巾系在腰上轉圈圈,圍巾就像裙擺那樣飄揚起來,更像是綻開的花瓣,好看極了。
現在,她在宇宙的另一個角落實現了紅裙子的愿望。
如果岑尋枝沒記錯,今天小姑娘穿的裙子已經不是上回在努拉歌劇院門口看到的那條了。
她的養母,也就是程庭長,一定給她買了能塞滿整個衣櫥的各式各樣紅裙子。
小於很為姐姐開心。
老七——現在改名叫漫漫的小姑娘——也驚喜地拉住他的手:“小十七,真的是你呀!”
姐弟倆的眼睛都是紫色的,一個比一個圓,一個比一個亮。
小於咧嘴:“小七姐姐!”
漫漫比他大三四歲,個頭也高出一截,已經有能把他抱起來的勁兒。
但也不多。
她像抱一個大號娃娃那樣支起小於,后者的腳都沒能離地幾厘米,但已經被她拽著轉了半圈,歪歪斜斜。
旁邊幾個大人看得心驚膽戰,好幾次岑尋枝的手都要按下輪椅的行駛鍵了,還是忍住;直到兩個孩子都安全落地,成年人們才松了口氣。
小兔子們繞得有點兒暈,互相撞到一塊兒,又一同咯咯笑起來。
“小十七!”
“小七姐姐!”
“小!十!七!”
“小!七!姐!姐!”
比賽似的互相喊著名字。
對于這樣年幼的孩子們,與其說是久別的親人重逢,其實對他們來說,更像是一種見到了很長時間沒一起玩兒的好朋友。
兒童與兒童之間,親情和友情的界限又在哪里呢?
岑尋枝看著兩個孩子,若有所思。
梁施則一直小心翼翼盯著他的臉色,程則站在旁邊,面色凝重。
KFC很懂得察言觀色,知道需要給成年人單獨騰出一個空間,招呼著兩只小兔兔:“來吧,孩子們,有誰想吃剛出爐的紅莓小杯糕?”
漫漫還記得到別人家做客的禮儀,回頭詢問養母的意見。
程點了點頭,她這才牽著弟弟的手歡呼一聲跟過去。
崽崽們進了廚房后,岑尋枝轉動輪椅向客廳的沙發邊去,示意兩人:“坐。”
按照邊防局的職位劃分,身為正局長的他和副庭長的程并不構成上下級,算是平級,本該更場面點兒來招待。
但很明顯,今天程是有事來求他,也不必講究太多了。
梁施和程坐下后,互相看了看。
岑尋枝悠然地再次轉動輪椅向茶幾邊去,彎腰作勢要給他們倒水。
梁施連忙站起來,他來過長官家里那么多次也沒有過這個待遇,實在受不起。
他從岑尋枝那里接過杯子:“我來,我來就行。”
岑尋枝不推辭,垂眸看著水杯蒸起裊裊白霧。
梁施倒了三杯,第一杯雙手遞給岑尋枝,第二杯給程,最后才輪到自己。
他們回到沙發,兩位客人看起來都很局促。
半晌,梁施主動開口。
他站起來,咬了咬牙:“對不起,少將,我把小於和絨絨草的事情告訴了程庭長。如果您覺得需要懲罰……”
岑尋枝嗅了嗅茶葉融進沸水中的香氣,沒有立刻說話。
他對此并不驚訝,或者算是意料之中。
若梁施告知的是別人,那么如此守不住秘密、也沒有忠誠之心的人,在艦隊會受到軍法處置,在單位也會被他當場辭退。
但如果告知的是程,則是不一樣。
程收養了一只小垂耳兔,早在他和小於的相遇之前。
也就是說,有一個人和自己一樣,明明身為邊防局的領導,這個聯邦第一道防線的掌權者,卻在做著同樣一件違規、說可怕點兒、是犯重罪的事情。
他們還未同謀,卻已經是共犯了。
很久以前,岑尋枝并不是一個冷漠之人。
從陸陸續續撿過幾個孩子的經歷來看,可以說是心軟,甚至是熱心的。
但后來樁樁件件錐心之舉,叫他明白了一個道理:不要多管閑事。
結果到小於這兒還是破功了。
現在,他已經把小兔崽子劃進了自己的地盤,是被自己庇佑的幼獸了。
但凡漫漫不是小於的親姐姐,或者從小於的反應看出來漫漫對小家伙并不好——像他做噩夢時哭著喊“哥哥姐姐不要打我”那樣——岑尋枝都不會再管漫漫和程半點兒事。
如今看來,漫漫大約是在那個無趣的家庭中,為數不多給予小於溫暖的存在。
“懲罰談不上。”岑尋枝抬眼,“直說吧,找我什么事?”
程看了眼梁施,向前坐直,清了清嗓子:“是這樣的,岑Sir,梁先生告訴我小於和絨絨草的事情之后,我第一次找您借絨絨草,是想看我女兒對絨絨草是不是有一樣的反應。”
岑尋枝點點頭:“我猜到了。那今天呢?”
梁施接過話:“漫漫和小於不一樣,三歲之后是可以完全化形的。也就是說,只要她想,完全不會露出來耳朵、尾巴,或者任何一種垂耳兔的特征,可以在賽瑟納林蒙混過關。”
岑尋枝蹙眉,所以那日他們才敢如此堂而皇之地帶小兔子去人多眼雜的劇院嗎?
別說親身接觸,在已經禁了垂耳兔逾百年的賽瑟納林,能了解到和小兔子們相關的信息都已經很難了。
岑尋枝還以為所有的垂耳兔幼崽都和小於一樣,會有這兒那兒的藏不住的地方,得等到成年才能收起來。
現在看來,小於的兔耳朵總是這么大剌剌露出來,應當還是孩子本身的問題。
也難怪以前總被欺負。因為他和別人都不一樣。
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是人類的本性。
而幼童時期的惡意最天真,也最殘忍。
理清基本邏輯,也就能輕易地察覺到偏差之處。
岑尋枝看向半開放式廚房里扒著流理臺的兩個小身影:“怎么就今天……”
在外向來是鋼筋鐵骨的女庭長像個平凡的母親那樣嘆了口氣:“就是絨絨草出了問題。漫漫接觸到我帶回來的那一棵之后,一開始顯出了極端的興奮,就是有點兒……有點兒像貓吸到貓薄荷那樣,迷迷瞪瞪的。后來她忽然暈了過去。當時我嚇得不行,又不能送醫院,只得聯系梁先生。”
講到這里,她感激地看了眼梁施,繼續道:“梁先生說,岑局您家里的孩子也有過類似的狀況,后來您認識的那位醫生說只是因為沒接觸過信息錄過于集中的絨絨草,所以一時驚厥。好在漫漫很快就醒了,看起來也沒什么后遺癥,除了——”
岑尋枝喃喃道:“除了……耳朵收不回去了。”
程的目光透露出痛苦:“是的。我們想了很多辦法,但她再怎么努力,還是徒勞。”
岑尋枝問:“只有耳朵嗎?尾巴呢?”
程搖搖頭:“只有耳朵。”
絨絨草沒能讓小於的耳朵收回去,卻讓漫漫的耳朵冒了出來。
看來絨絨草對每只小兔子的影響都不同。
岑尋枝想到什么:“你的孩子,可以和植物溝通嗎?包括但不限于絨絨草。”
程一怔:“沒發現過,絨絨草和其他的花花草草對她來說好像都只是植物而已。”她猶疑著問,“岑局的孩子是可以嗎?”
岑尋枝并未回答。
小於擁有與植物對話的能力倒是一早就發現了,原來這也不是垂耳兔專享、或者說共通的技能。
他撿的這只小東西,好像真的很特別。
岑尋枝思索著,手指撫摸著杯壁,仿佛絲毫不覺滾燙:“我對他們的種族也知之甚少,來找我,不一定能解決。”
程揉了揉眼睛:“我清楚,這對我們來說都是挑戰。我只是想……如果您的醫生朋友有空,能不能請他來看一看漫漫的情況?”
休斯嗎?
那家伙的故鄉休假其實已經結束了,不過為了能夠及時處理小兔崽子的狀況,接下來的一季度暫停星際游醫一職,僅在聯邦境內行醫,直到小於能夠自如地融入賽瑟納林,或者找到更好的歸處。
岑尋枝在腦海中毫不猶豫劃掉了后一個選項。
自從接觸小於以后,休斯就陷入了對垂耳兔族的狂熱研究。
岑尋枝經常覺得,要不是做了醫生,這家伙一定會是個科學怪人。
由于賽瑟納林的星網禁止搜索垂耳兔相關的信息,他只得借助梁施的幫助,從外面尋找。
拼拼湊湊,居然也壘出不少的資料來,可惜只有小於一個研究樣本,岑尋枝還不讓他碰。
現在又多了一個,岑尋枝料定,休斯一定會很高興。
他看向程:“我會跟他聯系。但他會不會來,來了有沒有用,我不能保證。”
女庭長的眼角已經泛紅了:“我明白。我明白。謝謝您,實在是……”
岑尋枝抬手,阻止了她多余的場面話。
他又看了眼廚房,那邊KFC已經給小家伙們準備好點心了,正猶豫要不要帶他們出來,還是就在廚房里吃。
岑尋枝朝他微微點了點頭,爾后看向程:“這段時間,孩子就先留在這吧。”
程有些訝異,梁施倒是立刻明白了長官的想法:“路上來來去去,難免會有暴露的風險。而且漫漫和小於這么久沒見,應該也會想一起玩兒。”
好歹也是刀光劍影、槍林彈雨中磨出來的默契,他所說的,正是岑尋枝的意思。
程嘆息:“的確是這樣。那我……跟漫漫說一下,然后回去給她收拾下行李。”
*
KFC把孩子們帶出來,除了紅莓小杯糕,還烤了些海鹽芝士面包,分給大人。
程驚嘆道:“您的手藝這么好,足以開一家面包店了。”
被表揚的機器人喜悅值飆升。
享用完沒事,就該談正事了。
起初程還擔心漫漫會不愿意在陌生叔叔家里住下,沒想到小姑娘一向聰穎懂事,明白自己的處境后,很快就接受了這個事實。
“那媽媽回去給你收拾東西。你有什么想要我帶過來的嗎?”
漫漫想了想:“媽媽送給我的第一個抱抱熊就好。”
程眼眶發熱,揉了揉她的頭發。
梁施送她回去,轉眼間,三個客人只剩下最小的那個,家里又恢復了安靜。
漫漫低頭咬著小蛋糕,長發垂下,遮住了她的表情,只能看見姜黃色的兔耳朵跟著輕微一抖一抖。
小於有點兒擔心小姐姐是不是哭了,主動去拉她的手。
小姑娘抬頭,并沒有淚痕,就是眼圈稍微有點兒紅。
再怎么堅強,也就是個六七歲的小孩子,被第一個家庭賣掉,現在又要與第二個家庭暫時分別,還是會覺得難過。
“姐姐,姐姐。”男孩晃晃她的手,“不哭。小於在。小於陪你。Mama,Cici,還有Fufu哥哥都很好。”
漫漫還沒搞清楚Cici和Fufu是誰,但先被第一個稱呼驚地愣住。
“岑先生已經結婚了嗎?我媽媽說……哎,我怎么沒有看到您的伴侶?”
小於也有些茫然:“伴侶是什么?”
漫漫說:“就是岑先生的妻子,你喊媽媽的人吶。”
岑尋枝預感不妙,正要阻止,幼崽的小奶音已經搶在他前面冒出來了,小手一指,脆生生:“他就是小於的mama呀!”
漫漫:“=口=?!”
岑尋枝:“……”
漫漫是個很有眼力見的小姑娘,看出了成年人面無表情之下的尷尬,連忙跳過這個詭異的稱呼問題,轉移話題,問KFC:“管家爺爺,請問洗手間在哪里?”
KFC給她指了路,女孩蹦蹦跳跳過去了。
名不虛傳的兔兔族。
小於絲毫不覺得哪里不對,跑過來,仰臉請求:“Mama,小於可以和姐姐一起睡嗎?”
這個問題岑尋枝也想過,但答案是否定的。
“不可以。”岑尋枝說,“你是男孩子,她是女孩子。不同的性別不能夠睡一起。”
小垂耳兔很驚訝,他還是第一次聽到這種理論。
要知道,以前在絨絨球星的時候,無論是化形還是沒化形的小兔子,無論男孩女孩,大家都熱熱鬧鬧擠成一籮筐。
兔兔們皮毛柔軟,年紀小的身上還有奶香味兒,稍微大一點的則聞起來是清香的草葉。
小崽崽們聞起來都一樣。
他們一同擠在草編的框或者蕎麥填充的窩,被爸爸媽媽用小推車推到山坡上,悠悠閑閑曬太陽睡大覺。
小垂耳兔們都是這么長大的。
他懵懵懂懂大概知道,自己和姐姐屬于兩種不同的性別。
原來不同的性別,是不可以一起睡覺嗎?
這是為什么呀?
岑尋枝看著他那迷糊的小模樣,在心里嘆息,不管是性別教育還是別的什么,以后的路還遠呢。
同時又慶幸,沒有直接快進到“我從哪里來”這種所有新手父母都頭疼的體溫。
小幼崽問:“那姐姐,睡在哪里?”
岑尋枝道:“睡你房間。”
小幼崽問:“那小於呢?”
KFC本想說家里房間多得很,自己可以給崽崽騰出一個。
但岑尋枝慢條斯理,理所應當:“睡我房間。”
兔兔的小臉被突如其來的驚喜與歡愉點亮了。
而KFC張了張嘴,啞然失笑。
哎呀,在這兒等著呢。
主人應該……不,肯定是故意的。
第37章 第 37 章(加更的加更)
晚些時候, 梁施陪著程把漫漫的東西送過來。
其實也不多,幾條小裙子,各配了同款式的帽子, 還有些日常用品,以及漫漫想要的那個大抱熊。
小於看著姐姐的玩具, 忽然想起自己第一天到這里的時候,機器人管家也用一個巨型的熊玩偶暫時做自己的小床。
后來他有了自己的房間, 時不時再去mama的主臥睡一睡,再也不需要它了。
嗯,mama懷里可比玩具熊要好多啦!
漫漫是個很獨立的孩子, 吃飯洗漱之類的完全不需要大人操心。
睡覺之前,小於去姐姐房間玩了一會兒。
兩只小兔子太久沒見,有說不完的話:
說以前的家,說絨絨球星。
說現在這顆先進得多、繁華得多的國度,說天生就是人形的種族;
說兔兔主食的提摩西草和苜蓿, 說賽瑟納林人新鮮的食物。
最多的,還是夸夸自己的mama/媽媽有多么好。
來到這個家,有多么、多么幸運。
KFC有耐心地在門口等待, 臂彎里搭著一條毛巾,待擬真時鐘的指針指向九時,才出聲:“崽崽, 該去洗澡睡覺啦。”
小於舍不得走,漫漫主動摸摸他的頭:“我又不走,明天醒了還能繼續一起玩兒呢。”
崽崽得了承諾,聽話地任機器人把自己抱走。
他還太小了, 不能自己單獨洗澡,都是KFC代勞。
大多數小兔子都是怕水的, 小於和他們不一樣,在嘗試了光波浴和水浴、并且進行比較之后,果斷地選擇了可以玩水的后者。
每次洗澡,KFC都會準備很多玩具,會嘰嘰叫的小黃鴨,會呱呱叫的小青蛙,還有迷你的潛水艇和戰艦模型……
嘴上說是自己網購的,其實都是主人上班摸魚的時候添加到購物車的。
從那個時候KFC就知道,主人嘴硬心軟,肯定早就舍不得崽崽離開了。
小兔兔和許多人類幼崽一樣喜歡玩水,但不同的是,他敏感的小耳朵可是碰不得水的。
KFC想了個辦法,先用柔軟的薄毛巾將他的兔耳朵立著扎起來,再裹上保鮮膜——不能直接戴浴帽,崽崽還要洗頭發呢。
這樣一來,小於從一只垂耳兔崽崽,變成了浴室限定的小立耳兔。
家里的浴缸是按照岑尋枝的身量定制的,許多設計也考慮到了他的雙腿不便。
這個尺寸的浴缸對于嬌小的兔崽崽來說還是太大了,要是給他個游泳圈,幾乎能在里面劃水。
小於一會兒捏捏橡皮鴨,一會兒拿著兩艘船互相追逐,還自言自語加劇情。
浴缸里到處飄著薰衣草味的沐浴泡泡,配合著時不時冒頭又沉沒的船和鴨子,看起來應當是場波瀾壯闊的戰爭。
每每這種時候,在外人面前膽小怯懦的小家伙格外神采飛揚,看起來有屬于這個年齡孩子的快樂和活潑。
小孩兒一玩起來就忘了時間,小臉被水汽熏得緋紅。
為了防止他再泡下去會暈,KFC及時過來撈小兔子。
第一件事,先用浴巾擦干身體,換上干凈的睡衣;
第二件事,用速干風筒吹好頭發;
第三件事,取下保鮮膜和毛巾。
第四件事,甩一甩耳朵上的毛毛,讓被壓扁扁的它們重新蓬松起來。
第五件事,給小崽兒細嫩的肌膚抹些潤膚露。
這樣,一只小垂耳兔就洗好啦。
香噴噴,軟綿綿,非常適合摟著睡覺。
機器人還要留在浴室打掃狼藉,小於也不用他領路,趿著拖鞋啪嗒啪嗒穿過客廳,去往主臥。
門留了條縫,昏黃的燈光自罅隙中暈開。
小兔子踮起腳夠住門把手,輕輕一擰往里面推,差點整只兔都被吊起來。
監護人靠在床頭,手里的書歪斜,已經睡著了。
小於屏住呼吸,放輕腳步,生怕打擾到mama。
他今天這件睡衣也是新的,底色是天藍色,上面畫滿了煤球精靈似的小黑貓,每一只都不一樣,有的在玩毛線球,有的在伸懶腰,有的叼著小魚干。
拖鞋也是配套,鞋面上聳著尖尖的貓耳,鞋跟后面各粘一條彎曲的黑色貓尾巴。
尾尖有一枚小磁鐵,只要雙腳并攏,兩條尾巴便會自動勾在一塊兒,發出又萌又嗲的一聲“喵”。
也就是這聲“喵”吵醒了岑尋枝——小於完全忘記了這件事。
要是以往,以岑尋枝多年從軍、尤其是受過戰爭折磨的警覺性,只要有人靠近,哪怕在睡夢中他也能立刻感覺到。
他夜夜要經歷充斥著濃烈血腥味的夢魘,死亡的觸角布滿全身,隨時會將他纏繞窒息。
深度睡眠對于有戰爭創傷的人來說,是遙不可及的奢侈。
——但那都是以前。
自從有了小兔兔,他的確還偶爾會做噩夢,也會受到精神力疼痛的騷擾,可是頻率與程度都大大下降,這還是幼崽不在他房間的時候。
如果能抱著小崽崽一起睡覺,那么一定是程相當安穩的睡眠,一夜無夢,或者是好夢。
他把小於當做安眠藥,不是沒道理的。
而且小於的效力,可比安眠藥好得多,還沒有任何副作用。
小朋友的貓貓拖鞋并不靜音,走起路來啪嗒啪嗒,再加上開門的吱呀聲,這些竟然都沒有驚醒看書看困了的大人。
要不是貓貓鞋喵喵叫,還不知道他什么時候才能醒呢。
岑尋枝在睜開的一兩秒鐘迅速清醒過來,由于他已經能模糊地感受到屬于小兔子的精神力,所以潛意識并沒有進行防御。
小於也發覺mama被自己吵醒了,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頭。
在監護人的默認下,他關上門,也不用再步履薄冰地走,迅速地跑過來。
蹬掉鞋之后沒忘了把它們整整齊齊擺在mama的拖鞋旁邊,然后在又一聲“喵”中,踩著專用的小椅子爬上床。
岑尋枝已經給他留了半邊,小孩自覺地鉆進去。
雙人被對幼崽來說有點兒重,監護人也沒打算幫他,還靠在那兒看;
如果讓小於直接掀開被子是有難度的,所以他換了個方法,先整個人鉆進去,然后在“隧道”里轉彎掉頭,重新爬出來。
這個方式已經用過好幾次了,非常順利。
每次小兔子在里面轉來鉆去的時候,岑尋枝就俯視著這個會挪動的被子卷。
小孩小小一只,被子一會兒這里鼓起一個小包,一會兒挪到另外一邊,像某種有趣的游戲。
等小於玩好了,舍得鉆出來,就會露出小腦袋,眼眸晶亮地望著監護人,兔耳朵還包裹在被子里。
這樣看起來和任何一個賽瑟納林人幼崽沒什么差別。
唔。
可能要更可愛一點。
每次能和mama一起睡,崽崽都開心得想在床上打滾。
可惜是不能做這么大動作的,否則容易碰到mama的腿,那是萬萬不行的。
想到這兒,小孩忽然一骨碌爬起來,剛才好不容易躺到被子里的努力前功盡棄。
岑尋枝用眼神詢問他。
兔兔舉起小手晃了晃:“小於想幫mama。”
岑尋枝怔了怔,才反應過來他說的是什么意思。
他低頭看著沒有任何圖案的被子,輕輕點了下頭,掀開自己那邊,支起身,將寬松的睡褲卷到膝蓋以上。
又到了小垂耳兔的show time,幼崽摩拳擦掌,焐熱了手心之后,動作很溫柔地將小手貼上監護人的膝蓋。
在岑尋枝的精神力躁動時,感受到的來自小於的安撫力是清涼的。
但在這種療愈時刻,小孩的手又格外溫暖。
之前休斯教KFC新的按摩方法時,小於一直都在旁邊看,回來之后也很想試試。
可惜他人小勁兒也小,實在做不到。
同樣,他也能做到大人們做不到的事情。
岑尋枝清楚,小孩并不是在直接治療自己的腿部的神經無反應和肌無力,而是通過肌膚接觸、進而修補他損傷的精神力。
一旦他的精神力有所恢復,那么這雙并無生理性永久殘疾的腿,或許就能有重新派上用上的那天。
這幾乎是他不敢想的奢侈愿望。
從三年前自醫院醒來,知曉自己失去行走能力的同時,也被放棄了轉移到更好醫院治療的機會,他就已經不抱希望了。
誰能想到三年后,一個孩子——一個自己本該依照慣例厭惡至極的孩子——的出現,又改變了殘破人生的軌道呢?
也許連小於自己都想不到,一只小兔子能有這樣奇妙的力量。
他給岑尋枝焐了一會兒,便被后者要求結束了。
剛洗過澡,穿的還是薄睡衣,這樣容易凍著,還是得蓋被子。
小於依言,乖乖回被子里。
一開始一人睡一個枕頭,過了一會兒,小孩還是沒忍住,一點點向旁邊挪,自以為不會被發現、悄摸摸地縮短和家長中間的距離。
岑尋枝有點想嘆氣,伸直手臂:“過來吧。”
兔耳朵一動,便明白這是mama的邀請。
幼崽高高興興、正大光明地鉆到監護人懷里。
其實他還想再抱住mama,但好像太多了;他不可以做一個貪心的小兔子。
小於退而求其次,雙手握拳放在胸前,像個祈禱的姿勢。
嗯,能依偎著mama已經很好啦~!
岑尋枝讓中控電腦熄了燈,房間里暗下來。
然而小孩還有點兒興奮,從呼吸聲就能聽出來,完全睡不著。
岑尋枝自己也小憩了一會兒,這時候并不困。
他睜著眼,看著輕薄的星光淌過天花板的痕跡。
“你有很多哥哥姐姐嗎?”
他問。
小於沒想到mama會主動跟自己說話,先是點點頭,然后意識到黑暗中這樣的回答并不能被看見,重新道:“好多哥哥,好多姐姐。”
“我聽你這個姐姐喊你小十七。你在家里,是第十七個孩子嗎?”
“嗯!”
“那你就有十六個哥哥姐姐了。應該,還有弟弟妹妹吧?”
“有~也有很多弟弟,很多妹妹。”
“他們對你好嗎?”
“嗯……”
這個問題讓孩子猶豫了。
好嗎?
什么叫做對他好呢?
像mama一樣面冷心熱,像Cici一樣無微不至?
都不是。
可要說對他很壞,他也在那個兔口巨多的大家庭安全無虞地長大了。
現在想來,欺負他的哥哥,嘲笑他的姐姐,冷眼旁觀的父母,就像一場夢。
噩夢很可怕,可是只要醒來就沒事了。
小兔子沒有說話,岑尋枝想,大概是勾起了什么傷心的回憶。
成年人不由地對那顆未知星球和未曾謀面的一大家有了隱隱的怒火。
這么小的孩子,這樣懂事、乖巧的孩子,怎么會受到如此冷落?
怎么會有父母狠心賣掉自己的親生骨肉——還是那么多?
他不能理解。
但茫茫宇宙,每個星球都有自轉軌道,每個種族、每個家庭也有完全不同的際遇。他不能理解的千千萬萬,不可能全都得到謎題與詮釋。
“Mama,有哥哥姐姐和弟弟妹妹嗎?”
小孩把問題拋給了他。
“沒有。”岑尋枝在黑暗中眨了下眼。
他本就是獨生子,很小的時候,父母也去世了,沒有別的親戚,是個獨自長大的孤兒。
這些事兒沒有必要讓被父母拋棄的小兔子知道。
“Mama……”
過了一會兒,小於又出聲。
“嗯?”
“Mama……”幼崽猶豫了下,“認識papa?”
“……”
差點把這事兒給忘了。
自那天邊臨松走之后,岑尋枝一如既往迅速將他出現的記憶洗刷干凈,包括小於一見面就熱情認爹的離譜舉動。
結果小兔崽子主動提起來了。
想起這個岑尋枝就覺得有點頭疼:“你知道他是誰嗎?”
小於誠實搖頭。
他再一次想起來黑暗中是看不見的,補上:“不知道。”
岑尋枝問:“不知道的話,為什么要這樣叫他呢?你們見過?”
小孩把那天抱著蒲公英飛上天、降落在商業街、接著進了花店的全過程,都講給監護人聽。
所以,岑尋枝想,不僅是那個混蛋,連弗拉夏那小子,都是這一天認識的。
這倆他看著一個比一個鬧心,一個比一個礙眼。
“那mama呢?”小兔子重新掌握了發問先機,“Mama,以前認識papa?”
他再不諳世事,也能看出那日岑尋枝和邊臨松相見,絕不是陌生人的第一面。
不僅不是陌生人,看起來曾經還非常有故事。
至于是什么樣的故事,小兔腦袋就想不到那么深奧了。
岑尋枝從來不愿向任何人提及他與邊臨松的過去,甚至連他們是相識的都不希望別人知道。
可是在這個靜謐的夜里,對著這個懵懂的孩子,他忽然有了一種仿若傾吐的沖動。
這沖動叫他茫然,叫他不知所措。
他無意識地捏著軟軟的小兔耳朵,開口,聲音在昏暗中輕得像縷煙:“是認識的。在……”
在十三年前。
第38章 第 38 章
每一個名為聯邦的政體, 背后都要經過無數次分分合合的戰爭,賽瑟納林也不例外。
黃昏曉星戰役,并不是岑尋枝親歷的第一次。
早在他的童年時代, 聯邦為了爭奪領導權的戰火就從來沒有停熄過。
岑尋枝出生在一個很普通的家庭,有著嚴肅的父親和慈愛的母親, 在一座寧靜美麗的小城市過著平凡的生活,心懷并不遠大、但同樣美好的愿望。
這些都一枚金光閃閃的魚雷降下來時, 化為烏有。
很多年后,岑尋枝都不曾忘記過那枚魚雷。它墜落時拖曳著長長的火花,盛大燦爛如流星。
后來他就成了孤兒了, 也成了千千萬萬流離失所的難民之一。
他聰慧,敏捷,很快找到了更適合自己也更高效的方式——盡管以他的年紀不能被任何正式的工作雇傭,但他可以用一些孩童獨有的技巧來換取更多的生存資料——而不是像大多老弱婦孺那樣只能等著討食。
沒有父母家人,沒有朋友, 他也能很好活下去。
岑尋枝從小就期待能有弟弟妹妹,可惜父母太忙,并沒有時間再養育第二個孩子。
他是鄰里鄉親口中“別人家的孩子”, 也是年紀小的孩子們眼中最可靠的鄰家哥哥。
這種習慣一直到他跟隨難民遷徙時也沒有改掉,尤其是見到同他一樣失去家人的孤苦無依的小孩子,他總會心軟。
十三歲那年, 他在累累白骨中里發現了唯一一個幸存的小男孩。
小孩長得很可愛,衣著也精致,像是哪個富人家走丟的小公子。
但在兵荒馬亂的戰爭年代,錢如同廢紙, 任是曾經含著金湯匙出生,不長眼的武器面前也是人人平等。
男孩一個人在死人堆中生生捱了幾天, 那種被死亡包圍的恐懼是沒經歷過的人永遠不能想象的。
岑尋枝把他帶回大部隊,起初他不愿意跟任何人說話,只跟在岑尋枝后面,寸步不離。
大人們都打趣岑尋枝,這哪兒是撿了個孩子回來,根本是給自己找了條尾巴嘛。
這個孩子拒絕與外人交流,沒辦法,大人只得把他交給岑尋枝全權負責。
岑尋枝在照顧男孩的過程中找到了被需要的感覺,而那對于十三歲的少年來說,幾乎等同于安全感——是的,他的安全感不是依賴別人,而是能被人依賴。
男孩第一次主動叫哥哥的時候,岑尋枝欣喜如同親手養育了一朵花開。
又過了兩年,戰爭逐漸平定,原本擰成一股繩的大部隊里無論大人孩子,都要去過自己的新生活。
這一年岑尋枝十五歲,很快就要滿聯邦要求的特殊人群工作最低年齡,能夠自己養活自己。
然而他撿來的那個孩子——后來他知道了他的名字,邊臨松——還小,盡管有不少人提出想要收養,邊臨松卻不肯跟任何人走。
他只要岑尋枝。只要他的哥哥。
岑尋枝本來覺得,這樣漂亮的小孩若是被有錢人收養,一定會過得比現在幸福得多。
可是男孩沉默不語,倔強又依戀地攥著他的衣角,又叫他心軟了。
孽緣大約就是被一次又一次的心軟澆灌出的禍根。
他們去了城市,戰后重建正是最需要人的時候,可也有的是人,像岑尋枝這樣的半大小子數不勝數。
最終他找到一份辛苦且薪水微薄的工作,一個人出力,養活兩個人,每天起早貪黑,回到家累得沾枕就睡。
好幾次岑尋枝迷迷糊糊中被吵醒,看見男孩主動拉著他的胳膊鉆到懷里,摸摸他的臉,低聲念叨著:“哥哥,再等等我,等我再長大一點,一定會讓你過上好日子的。”
那時候的岑尋枝并不需要他付出什么,養活一個弟弟還算力所能及,也是心甘情愿。
只是聽到這樣的知心話,還是會讓他接下來的夢更香甜一些。
*
小於在黑暗中睜著大眼睛,認真地聽監護人講的故事。
岑尋枝說得并不詳細,很多地方都是輕描淡寫代過,而故事也僅僅到這里戛然而止。
就算是三歲的小朋友也能聽出來,這遠不是兩個人相識和糾葛的全過程。
Mama和Papa相依為命的童年少年時代,他已經聽到了。
那后來呢?
再長大一點,兩個人都成年之后,發生了什么?
在前半段的故事里,mama和papa應當是感情很好的。
Papa叫mama“哥哥”,這是兄弟情深的表現;
又是什么事兒,讓他們不再是友好的哥哥和粘人的弟弟呢?
一個又一個問號從兔兔的小腦袋里冒出來。
他的好奇心仍旺盛,但mama不愿再說下去了。
岑尋枝已經收起了追憶少年時代時近乎飄忽的語氣,聲音如常,拍拍他的后背:“好了,今天就到這里。小孩子該睡覺了,不然會長不高。”
小於一個激靈。
長不高的話,就不能推mama的輪椅,也不能幫mama做復健了。
可不得了!
現在他最大的夢想,可是要快快長高、長大,然后做守衛mama的小戰士呢。
別人的故事終究是別人的,更何況對于年幼的孩子來說,睡前故事本就有催眠的妙用。
小垂耳兔依偎在監護人懷里,小手交疊枕在臉頰下,聽話地閉上眼,沒多一會兒便傳來均勻的呼吸聲。
然而岑尋枝卻睡不著了。
這樣的場景很熟悉。
曾經,在十年前的曾經,也有一個男孩這樣依賴他。
他掏心掏肺,毫無保留,并不求對方有什么回報。
可也不想換來背叛和拋棄。
現在想這些,都是無用了。
寧愿在記憶的最深處,還能保有一點年少初遇時不沾染任何二心的純潔與美妙,好讓他覺得自己活過。
他盯著空氣中虛浮的一點,清醒到天亮。
*
差不多天亮時,生理上的透支才強迫岑尋枝睡去。
等到再次醒來,一向靜得連根針掉在地上都能聽見的家里,居然熱鬧得很。
啪嗒啪嗒的腳步聲。
兩人份。
嘻嘻哈哈的笑聲。
還是兩人份。
岑尋枝怔了片刻,才想起家里已經不止一個小兔崽子了。
最近雙腿有了比之前完全麻木狀態稍微好一點兒的反應,他也在鍛煉自己獨自上床下床,沒有呼喚KFC,自己披上外套,挪進輪椅里。
他打開門,果不其然,兩個孩子正在繞著茶幾追逐打鬧,即便地上鋪了地毯都沒能蓋過去。
岑尋枝揉了揉額角。
他倒不是被噪音吵得不舒服,就是這種過于歡樂的場景出現在自己家,總有種很微妙的非現實感。
小於是最先發現監護人的,他高高興興揚聲:“Mama!”
漫漫也停下來,禮貌地鞠了一躬:“岑叔叔早上好。”
岑尋枝“嗯”了一聲,轉頭尋找KFC的身影。
“管家爺爺在院子里澆花。”漫漫主動說。
岑尋枝轉頭,看見小姐弟倆牽著手,大一點兒的那個看起來有些緊張,她還沒忘自己是在別人家做客,不確定剛剛的玩鬧是不是打擾到了岑叔叔的休息。
雖然在大多數情況下,岑尋枝都不太想搭理幼崽——除了小但漫漫是個很乖巧懂禮貌的孩子,又是小於很喜歡的親姐姐,岑尋枝還是能接受的。
他看向惴惴的孩子們。
“我不是你們吵醒的。”
況且,兩只小兔子站在一塊兒,不同顏色的耳朵以同樣的角度耷拉著,還挺有意思。
尤其是,他們聽見這句話之后,耳朵又以同樣的角度快樂地翹了起來。
有他這句話,漫漫放松下來,拉著小於繞過茶幾,主動道:“岑叔叔,要吃早飯嗎?我可以幫您準備!”
岑尋枝一夜沒睡好,也沒什么食欲:“不用了,等會兒讓KFC來。”
屋外的KFC適時朗聲道:“少爺,崽崽,吉尼小先生來啦!”
屋里幾人一怔,岑尋枝最先反應過來,低聲催促:“帽子。”
為了防止類似的情況發生,岑尋枝讓KFC連夜給漫漫的衣服上也縫了可拆卸的兜帽,這樣一旦有人突然闖進來(理論上除了弗拉夏也不會有第二個),總比去找不知道隨手丟哪兒的遮陽帽要快。
小於已經經歷過好些次“實戰”了,反應速度非常快,反手拽出帽子往頭上一蓋,耳朵順從地趴下。
剛遇到這種問題不久的漫漫還不太習慣兔耳朵不能伸縮自如、必須遮起來,一時間手忙腳亂,沒能找到兜帽在哪里。
還是小於動作快,在弗拉夏進門前的一秒鐘,繞到姐姐身后踮起腳,小手使勁兒一推,把帽子甩上去。
親姐弟還是有默契在的,漫漫立刻抓住兜帽拉下來,及時地擋住了自己杏色的小耳朵。
與此同時,弗拉夏標志性的白金色發絲也飄揚進暗色的屋子里。
他今天穿得很特別,或者說很莊重,鑲有銀質紐扣的藍色長袍,搭配一件黑色的小馬甲,領口有條雪白的領巾,頭上還頂著圍有蕾絲的高禮帽。
但這都是不是包括跟在后面進屋來的KFC在內的其他人呆住的理由。
他們怔怔地看著弗拉夏的帽子。
準確來說,是帽子旁。
那里有一雙毛色雪白、內里泛粉的直立兔耳。
——整個人裝扮活脫脫一出愛麗絲夢游仙境里的白兔先生,人類少年版。
岑尋枝,垂耳兔姐弟,還有KFC,全愣住了。
幾人面面相覷。
聯邦境內的違禁品,或者說被遇上的違禁品,數量是不是有點太多了。
岑尋枝從頭到腳打量少年,擰起眉心:“你……”
弗拉夏顯出與他們相同的吃驚:“哎,你們的耳朵去哪里了?”
眾人:“???”
第39章 第 39 章(加更)
弗拉夏有兩件不明白的事。
第一, 為什么小魚弟弟也好,岑長官也罷,還有這個沒見過的女孩, 包括KFC在內,大家還穿著居家服, 沒一個像自己這般盛裝打扮。
第二……為什么大家都這樣傻傻(他認為)看著自己啊!
弗拉夏習慣性地想要撓頭,摸到不同尋常的觸感才想起來今天戴了帽子和耳朵, 改為將支棱的兔耳朵扒拉下來。
“今天不是變裝游園會嗎?活動方要求的每個人都要戴耳飾,最好是假耳朵。你們忘啦?還有1.5個標準時就要開始了!”
假……假耳朵?
其他人重新將視線聚焦在弗拉夏的“耳朵”上,這才發覺那毛毛的質感很不自然, 是明顯的機器做工,為了好看還撒了點珠光粉,亮晶晶的。
他之前在扒拉兔耳朵,松手后,它們又嘭地彈起來。
太假了。
原來是虛驚一場。
和上次并未提前打報告的中心花園捉螢火蟲不同, 這回的游園會弗拉夏還真早就跟岑尋枝申請過了,只不過一時沒反應過來。
游園會是首都星上賽瑟納林族的傳統,春夏之交時每個月的第二個星期六都會由官方提供場地, 民營企業自發組織活動。
每個月的游園會都會有不同的主題,有時候是手工自制服裝,有時候是穿同樣顏色的衣服, 也有像今天這樣的,要求大家都戴夸張的耳飾。
岑尋枝受傷之前,只要這個季節艦隊回首都星休整,他都會被下屬們邀請一同參加。
都是二十來歲的年輕人, 平日里對長官有多恭敬,休假期間就有多沒大沒小。
執勤時灰頭土臉苦不堪言的士兵們終于能找到機會放縱玩樂, 一個個笑得牙不見眼,瘋到第二天日出才散去。
那些都是留在岑尋枝心中明亮的記憶,哪怕日后的路無邊晦暗,也依舊有微茫星光。
受傷之后,他再也沒有去過游園會,哪怕他已經常駐在了首都星。
不是因為腿傷,不是因為心傷。
而是當初同他勾肩搭背的那些戰友們,沒有幾個活著離開黃昏曉星。
KFC道:“小先生,我們沒有忘,只不過大家剛起床呢,您還真是積極。”
弗拉夏有點兒不好意思:“哎,我打擾到你們了嗎?”
小於每次見到小哥哥都很開心,主動過來拉他的手,指指他帽檐旁邊支棱的假耳朵:“Fufu哥哥,你喜歡兔子嗎?”
弗拉夏揉揉他的頭:“喜歡哇!兔子多可愛!小小的,軟軟的,白白的。”
他把幼崽抱起來,蹭了蹭臉頰:“和你一樣。”
岑尋枝并不喜歡看到這一幕,推動輪椅過去,專制大家長打斷了孩子們的親昵:“好了,你也去換衣服吧。你知道今天該扮什么嗎?”
話是對小於說的。
崽崽眨巴眨巴眼睛,很聰明地明白了監護人的暗示。
他今天,要“扮”一只小兔子。
KFC領著小於回房間找衣服。
岑尋枝看向還站在原地的小姑娘:“去過嗎?”
漫漫點點頭:“媽媽帶我去過。”
“今天要不要一起?”
“可是……”
岑尋枝看出女孩的猶豫,淡淡道:“沒關系,你可以和小於一樣。”
同樣“扮”一只兔子。
反正會有很多人像弗拉夏這樣,戴上兔耳朵的耳飾。
大隱隱于市,今日五花八門的游園會,將是他們最好的偽裝。
小於來到賽瑟納林起,至今沒有正大光明地出過門,每次都得好好戴上兜帽擋住兔耳,還要小心尾巴不從褲子里冒出來。
總算有個可以讓垂耳兔大搖大擺走在街上的機會了。
小於看著鏡子里的自己,KFC正在幫他梳理耳朵上的絨毛:“真的可以嗎?”
“放心吧,崽崽,游園會是個很特殊的日子——可以原諒一切。”KFC沖鏡子里的小家伙眨眨眼,“少爺也會有哦。”
小於好奇:“Mama也要變成兔子嗎?”
“不是兔子。”KFC故意賣關子,“但也很適合少爺呢。”
很快,幼崽換裝完畢,有點兒不好意思地被機器人管家拉著手走出來。
外面等待的少年眼睛一亮。
哇——
淺灰色的垂耳朵,配上一身白里透粉(這倒是和弗拉夏的假立耳配色有點兒像)、做工極好的毛茸茸兔子裝,胸口一個粉色的小領結,頭頂則戴上了亮晶晶的小王冠。
衣服靠近肚肚的地方縫了個小口袋,而口袋里塞了一只與他顏色幾乎完全一致的兔子玩偶。
轉過身,連球球似的小尾巴都露出來搖啊搖。
看起來,就像是兔子國剛誕生不久、被萬人寵愛的小王子或者小公主。
賽瑟納林雖然如今不允許進口垂耳兔,可畢竟是過去沿襲百年的傳統,民眾對垂耳兔的喜愛程度還是很高的,偷偷摸摸生產各種兔子周邊。
都被萬能的KFC搜羅來了。
兔兔崽崽很害羞,長長的睫毛眨啊眨。
弗拉夏向來直球:“小魚弟弟——不對,今天是小兔弟弟——也太可愛了吧!”
他被可愛得不知道怎么辦了,激動得手搓了搓褲邊,還是沒忍住上手捏了捏小家伙的耳朵,很吃驚:“你這個質感也太逼真了吧!在哪里買的?”
小於還是有點兒怕被識破,緊張地捂住自己的小耳朵,不知該怎么回答,眼神閃爍求助地抬頭看向KFC。
萬能的機器人管家及時解圍:“哎呀,小先生,這是全手工縫制的,是私人定制呢。可惜,據我的了解,店家的單子已經排到了明年啦。”
弗拉夏先是失望,又很快燃起希望:“那我可以預定明年的游園會裝扮了是不是?”
絲毫不考慮明年的游園會可能根本沒有獸耳主題。
在他們后面一些,岑尋枝同樣看見了小於的裝扮。
他向來不喜形于色,可也不得不承認,實在被可愛到了。
又小,又軟,又萌。
非常適合抱在懷里好好rua一rua。
他不會知道,現在自己看向小崽兒的眼神有多么柔和,又摻著怎樣的、吾家有崽初長成的驚喜。
漫漫很快也出來了,她給自己做了半天心理建設,才自暴自棄且堂而皇之地露出杏色的垂耳。
專情的小姑娘依然穿了紅裙子,只不過不是之前那條;媽媽送來的行李,足足夠她每天換一條新裙子,半個月不重樣。
小姐弟倆曾經都被親生父母著急脫手,如今,也都遇到了真正珍愛他們的家人。
“哇塞,你倆都是垂耳兔誒。”弗拉夏摸摸自己的立耳,“早知道我也和你們統一了。”
小於和漫漫相視一笑。
是呀,他們都是垂耳兔呢。
孩子們已經都打扮好了,連KFC都戴了一對夸張的仿大象耳。
現在,屋子里什么裝扮都沒有的,只剩某人了。
在孩子們期待的眼神中,KFC掏出一個正方形的小盒子,萬向輪滑行向被剩下的那個。
岑尋枝條件反射驅動輪椅向后退,警惕地盯著他。
“少爺,我也給您準備了。”KFC笑瞇瞇,“非常適合您。”
他打開盒子,和他自己、以及弗拉夏的單片假耳朵不一樣的是,這是一個頭箍。
一個,黑色貓耳的頭箍。
岑尋枝:“……………………”
岑尋枝冷著臉,連一秒的猶豫都沒有便斬釘截鐵拒絕:“不要。”
KFC裝作受傷:“少爺,這可是我做了七天七夜才做成的精細活!”
岑尋枝想,信你個鬼,我都看見標簽了。
弗拉夏和漫漫也圍上來,七嘴八舌:
“好好看!”
“一定很配岑長官。”
“是的,岑叔叔就像小黑貓呢。”
“小於有件睡衣上也有小黑貓,我一直覺得岑長官應該和他穿同款的親子睡衣。”
“等會兒,你怎么知道我弟弟睡衣長什么樣?”
“因為我……啥?他是你弟弟?不對吧,他是我弟弟!”
吧啦吧啦吧啦。
岑尋枝選擇性忽略掉他們說自己像黑貓的那段,堅決不肯戴這個蠢兮兮的發箍。
兩個大一點兒的孩子還在為小於究竟是誰弟弟的歸屬權斗嘴,當事人從他們旁邊繞過來。
小於拿著發箍,紫靈靈的眼睛里仿佛迸濺出無數小星星:“Mama!”
岑尋枝對著小崽子語氣硬不起來:“……干什么。”
崽崽輕輕趴上他的膝蓋,每當他這樣做,都代表是這個沒有被愛過的孩子嘗試著撒嬌。
小於充滿渴望地看著他,手里捏著貓耳朵,語氣連祈盼帶誘哄:“Mama,戴一下,戴一下好嗎?”
岑尋枝望著他的眼睛。
他心里一動,突然意識到一個嚴肅,嚴重,可怕的問題。
——自己已經做不到讓這小東西失望了。
他緊緊抿著唇,思量良久。
最終,輕嘆一聲,還是讓步。
成年人低下頭,幼崽向前傾身,將貓耳發箍戴在他的頭上,還精益求精地調整了幾次位置,直到讓它看起來真的像長出的貓耳一樣貼合、自然。
雖然岑尋枝在艦隊有冷面閻王、無敵大魔王等一系列聽著就叫人瑟瑟發抖的稱呼,真正見到本人卻會有一種震撼的反差感——
這位戰功赫赫、以一當百的少將,身材緊致纖細,面容清秀漂亮,當個什么明星模特也不為過。
尖下巴,小骨架,白皮膚,這樣的長相和貓耳、尤其是黑色貓耳,簡直絕配。
而且KFC特別買的這款,貓耳還能隨著穿戴者的動作,比如低頭、抬頭而抖動。
就像漫漫和弗拉夏所說的那樣,岑長官,真的很像小黑貓。
小於是最捧場的小朋友,使勁兒鼓掌,眼睛里全是贊嘆:“Mama好看!Mama,是最可愛的小貓咪!”
岑尋枝:“……”
后面那句就不用了。
KFC深藏功與名地拍了幾張照片,滿意于自己的眼光,也確信自家這位曾經軟硬不吃、刀槍不入的主人,就這么被小兔兔“馴服”了。
漫漫和弗拉夏也積極參與彩虹屁陣列,快把一對貓耳夸出花兒來了。
岑尋枝在三個嘰嘰喳喳的幼崽包圍中,只想嘆氣。
這公開處刑般的羞恥,不僅現在要受著,待會兒出門還要受一遍。
墨鏡口罩得全戴上,不然萬一被局里的同事或者以前艦隊的人認出來,他也可以不用住在這個星球上了。
就這么一次,他想,為了小東西,就破這一次例。
以后再也不妥協了。
KFC一手抱起小於,一手推上岑尋枝的輪椅,招呼另外兩個小朋友:“好啦,出發咯!”
在孩子們的歡呼聲中,岑尋枝視死如歸地戴上了墨鏡。
如果現在的他能預知到待會兒會這樣戴著貓耳與誰相遇,一定會后悔今天出門。
后悔出生在這個星球。
第40章 第 40 章
今年的游園會舉辦地點是小於去過的、也是和弗拉夏相識的那條由貧民窟改造而成的商業街。
最近的停車場早就車滿為患, KFC只得在街邊先把其他幾人放下,自己去找停車位。
弗拉夏是孩子們中最大的那個,自告奮勇領取照顧好弟弟妹妹的責任, 兼任岑長官的警衛員,也就是推輪椅一職。
岑尋枝擔心小於落在后面會走丟, 便讓他和漫漫走在自己前面,親眼盯著也放心。
小幼崽來到聯邦也有段時日了, 還是頭一回逛街——被蒲公英卷來,和趴在車窗邊看的不算——見什么都新奇。
尤其是今天還有游園會,不僅各個商家布置得很好看, 來參加活動的人們也身著奇裝異服。
在這種場合,不正常的才正常,那些負責安保秩序、西裝革履的保鏢,反而成了扎眼的那簇了。
除了岑尋枝一家的擬真獸耳,游客們還有很多其他類型的耳飾, 比如精靈族的尖耳朵,比如天使族的羽毛耳飾,比如恨不得飛流直下三千尺的耳鏈, 琳瑯滿目,五花八門。
事實上,每一次的游園會主題不僅是為了提高游客的參與度和積極性, 也是有慈善意義的。
比如今年的“耳飾”主題,就是為了耳部傷病、先天畸形、以及失聰群體的籌款,以及呼吁反歧視。
對于大多數游客來說,都是沖著玩兒的。
說不定, 也有和垂耳兔小姐弟一樣真正的獸人悄悄渾水摸魚——不,萌混過關呢。
梁施和程原本并不曉得游園會, 得知漫漫可以正大光明地支著兔耳朵出現在眾人眼前,實在新奇,也都趕過來。
小姑娘從幾年前來到賽瑟納林就沒跟養母分開過,乍一下兩天沒見媽媽,想得厲害。
梁施往耳朵后面插了幾根艷麗的羽毛,臉上也涂了油彩,很像古老的部落戰士。
他看到岑尋枝的貓耳,幾乎不敢認。
貓耳?
啊?
岑尋枝,和,貓耳?
啊??
副官傻愣愣地杵在原地,大張著嘴:“少、少……少……”
少了半天都沒敢接上第二字。
岑尋枝忍無可忍:“……閉嘴。”
如果不是戴著墨鏡,他的視線已經能擊殺自己的副手了。
還是程副庭精通人情世故,扯了扯梁施的袖子:“梁先生,孩子們想吃那邊的棉花糖。”
在梁施如夢初醒逃離案發現場之后,她沖岑尋枝抿嘴一笑:“岑局,您真的……很適合這個。”
然后同樣迅速溜之大吉。
留下的岑尋枝:“………………”
其實換個星球居住也不是不可以。
程跟梁施說的話倒也不是借口,小於和漫漫正對著一家賣棉花糖的小攤兒眼睛放光。
小兔子們從來沒有見過這種東西。
“好像云。”
“絨絨球星的云?”
“以前躺在草地上,我也想嘗嘗天上的云什么味道。”
“小於也是!”
垂涎三尺,苦于沒錢。
梁施在腕機上點付款碼的時候手還有點兒哆嗦,長官的貓耳的確給他造成了很大的沖擊。
不是難看,不是違和,而是……好像有點太適合了吧!
戰場上是所向披靡、庇護萬物的黑豹。
回到家就是懶洋洋不愛搭理人的黑貓。
完全一致好嘛。
小於含著拇指,全神貫注地看著賣棉花糖的老板用最傳統和古老的手工方法,那個會轉的機器里一圈圈飛旋,然后神奇地創造出一朵云。
“好厲害。”漫漫跟他咬耳朵。
小於用力點頭:“超——厲害!是云朵制造家!”
孩子們對音量的控制不怎么樣,都飄進了老板的耳朵里。
棉花糖老板笑瞇瞇地看著可愛的小姐弟倆,繞了朵粉色的草莓味,和白色的原味,探出身子遞給他們。
“來,小朋友們,一人一朵云。你們是善良的小兔子嗎?”
“謝謝叔叔。”小於認真糾正,“可我不是善良的小兔子。我是勇敢的小兔子!”
那可是他的夢想呢。
老板哈哈大笑,真是有趣的孩子。
小垂耳兔得到了人生中第一朵棉花糖。
他小心地握住竹簽,對著比臉還大的云不知道從哪兒下口好。
梁施指導他:“可以撕下來一小塊吃。”
可是這朵蓬松的云太漂亮啦,崽崽舍不得破壞它。
漫漫主動把自己的棉花糖撕了兩小塊,喂給弟弟吃一口,自己也吃一口。
兩雙相似的紫眼睛一起瞪大了。
甜甜的——好吃!
有這樣的好東西,小於當然要跟mama分享。
然而等他看向監護人原本的位置時,卻已經不見人影。
咦?
Mama去哪里了?
*
游園會是賽瑟納林人傳承百年的習俗,普通人來玩兒,企業家和明星來慈善活動刷臉,總之,人人都抱著自己的目的。
這樣參與度極高的公共場合,需要打造親民形象的議長自然不能錯過。
每年舉辦地點和承包商的競爭激烈,徐總好不容易才搶到今年份的名額。
徐總和KFC撞了創意,也戴了假象耳,只不過他胖胖的身軀可比KFC合適多了。
邊臨松想不出什么獸耳適合自己,也不想搞得太夸張,戴了單側螺旋結構的耳環。
有人問議長先生這有沒有什么特殊的寓意,議長先生微微一笑,語帶神秘,說是自己成長過程中一個重要的紀念品。
再問詳細點兒,議長先生就笑而不答了。
邊臨松路過反光的玻璃時,瞥了眼自己。
這串耳環在一眾叫人眼花繚亂的耳飾里,低調得毫不起眼,也很廉價。
可對于邊臨松來說,卻標志著他一生中最耀眼、最值得紀念的時光。
哪怕爬到聯邦金字塔塔尖的現如今,都不如當初叫人懷念。
有些東西寶貴之處并非在它本身的價值,而是贈送者在被贈送者心中的地位。
邊臨松輕飄飄嘆了口氣。
最近想起那人的時間越來越多了。
該做的場面活兒差不多都做完了,秘書長問邊臨松要不要回去,他看了看熱鬧的街道,揮揮手:“大家平時工作辛苦,今天難得有機會,好好放松一下,都去玩兒吧。”
說罷,婉拒了徐總的陪同,享受一下同樣難得的獨處時間。
既然已經結束了刷臉任務,邊臨松不想在剩下私人行程中被認出來,戴上帽子和口罩,選擇人相對少一點兒的巷道和店鋪。
一拐彎,差點撞上人。
脫口而出的道歉,在看到車輪時剎住一半。
自從岑尋枝受傷后,邊臨松對輪椅就格外敏感,連帶著遞交和主持了許多便利殘疾人出行和各種配套設施、服務的議案。
帽檐下,他先是瞥見了輪椅,心里莫名柔軟了一下,仿佛透過相似的款式看見朝思暮想的人。
等抬起頭時,那柔軟登時轉為磅礴的心跳。
“……哥?”
先不提不愛出門的岑尋枝怎會有興致來這種人頭攢動、熱鬧非凡的場合,邊臨松的視線已經被黏住了。
他看見了什么。
他看見了什么?
到哪兒都風度翩翩、處變不驚的議長先生,已經完全呆住了。
直到對面人皺著眉不耐煩地要離開,他才一個箭步上前,抓住輪椅的扶手,瞠目結舌:“哥、哥,你……”
他清楚地看見了岑尋枝腦袋上的黑色貓耳。
而且,還是會動的貓耳。
很小幅度地一抖,卻格外靈動,配上那張隱隱含怒的漂亮臉蛋,竟然還有點兒說不清道不明的……嬌俏?
就像是有小奶貓的爪子,在心尖兒上輕輕撓,癢得叫人無所適從。
邊臨松眼睛都直了。
沒有哪個男人沒幻想過自己的心上人戴貓耳、搖貓尾的樣子。
更何況,還是岑尋枝這樣既冷又艷掛的,效果超級加倍。
而對于邊臨松來說,命中率是摧枯拉朽的。
岑尋枝發誓自己聽見了這混蛋咽口水的聲音。
他只是在這里等去洗手間的弗拉夏,哪里想得到居然這也能遇上尊貴的議長大人。
這家伙難道不應該日理萬機、宵衣旰食么?還有時間、有興致來逛游園會?
就算逛,也得前呼后擁吧,怎么會就一個人在這兒?
好好的游玩散心遇上這混蛋,真夠晦氣。
他其實第一眼就看見了邊臨松的耳環,并且及時止住了任何有可能沖出閘門的洶涌回憶。
所以他忘了自己今天和平時不一樣,也是有特別“打扮”一下的。
等他注意到邊臨松的眼睛已經無法從自己頭上挪開時,他才想起來。
而且由于震怒,貓耳還比正常幅度更大地抖了抖。
然后邊臨松的眼神就更赤L了。
“……!”
這和公開處刑有什么兩樣?
他現在要是把貓耳摘了,有點兒太欲蓋彌彰,好像自己因為邊臨松的存在就會改變什么似的;
但要是不摘,還要任這個混蛋繼續視J嗎!
周遭的空氣仿佛都被抽走,逼迫得人呼吸困難。
岑尋枝一秒都不想多呆,撫上扶手上的方向滾輪調轉方向離開。
但這混蛋居然不松手。
邊臨松早就不是他記憶中那個全心全意依賴著他的小小男孩了,早就長成男人,比他還要高出半個頭,手握著這強盛國度最頂尖的權勢——也攥住他的自由。
“放手。”
“不。”
“……不要讓我再說第二遍。”
邊臨松的眼神流露出受傷,很明顯被他的冷漠刺痛。
但岑尋枝并不在乎。
邊臨松訕訕松開手。
輪椅向后轉了180°,岑尋枝瞄了眼公共洗手間的標志,想著自己要是走不遠的話弗拉夏出來應該還能找到自己。
去哪兒等好呢……
“哥!”
邊臨松忍不住出聲叫他。
岑尋枝一聽到這個稱呼就煩躁,頭也不回,加快輪椅行進速度。
邊臨松個高腿長,三步并作兩步趕上他。
還繞到他面前來。
“別走。別走。我只是想告訴你,你這樣真的……”更年輕的那個做了一個很明顯的咽口水的動作,“真的很可愛。”
“我也想告訴你。”岑尋枝冷冷地看著他,“你如果再敢妨礙我,我一只手就能擰斷你的胳膊。”
邊臨松苦笑:“我知道,我當然知道,你又不是沒這樣做過。”
“那還不快滾。”
結果沒走兩步,又被叫住。
“哥,等一下!”
岑尋枝心里已經在冒火了。
他從來不是喜形于色之人,這么些年對邊臨松本不該再有波瀾。
也許是因為今天環境不對,也許是一對貓耳惹出的血案,他確信自己再被糾纏下去,有人就要倒大霉了。
邊臨松對他的心理活動無知無覺,一臉純良和誠懇:“我就是想告訴你,那個,你的臉上沾了一根毛毛。”
在岑尋枝反應過來那是貓耳上的掉落的毛毛之間,邊臨松不由分說俯身靠近,一手捧住他的下頜,另一手小心地撫摸上他的臉頰。
*
漫漫的棉花糖早就自己一口、弟弟一口、媽媽一口、梁先生一口吃完了。
小於的那個,還沒舍得吃。
這么好的東西,要留給mama呀。
幼崽一路舉著,本來以為云可以保存很久,沒想到沒走多少路就開始融化。
小於是愛干凈的小兔子,草莓味的糖漿滲進指縫里,黏黏的很不舒服。
但比起這個,更難過的還是他的云沒有了。
Mama還沒有嘗到呢。
發現岑尋枝不見之后,梁施先是撥了他的腕機通訊,沒有回答。
想撥給弗拉夏,卻發現沒有對方的通訊頻段。
這就很麻煩了。
他和程的交談聲很低,可小於還是從他們的神情中察覺到情況不妙。
Mama不見了嗎?
應該不是不想要小於,只是暫時沒有找到吧?
幼崽這么安慰自己。
漫漫看見弟弟眼圈紅紅,隨時要掉下淚來,小大人似的嘆了口氣,摟了摟他的肩膀。
最后還得是萬能的KFC。
機器人管家好不容易找到停車位,再回到游園會時,最先想找岑尋枝,聯系不上之后改為問弗拉夏,得知兩件事:一,崽崽和梁先生在一塊兒;二,少爺本來應該在洗手間附近等弗拉夏,可少年出來之后,卻找不到他了。
好在,KFC能查找到岑尋枝腕機的定位,分別通知了弗拉夏和梁施,兵分三路去尋找。
小於是最先發現的。
兔崽崽當然能最先找到監護人。
他不是靠科技手段,也不是直接看到,而是聞見。
Mama身上有種非常好聞的、香香的味道,盡管Cici和梁叔叔,包括fufu哥哥在內都說沒有聞到過,可幼崽仍然堅定那就是很特別的氣息,叫他在人群中也能立即分辨出來。
小垂耳兔忽然停下來,向左看看,向右瞅瞅,仰臉皺了皺小鼻子,尋找mama裝置啟動——在那里!
他不由分說向目的地跑去,在張燈結彩卻沒有人經過的巷子里,看見了一高一低兩個身影。
低的那個是mama。
高的那個是……
Papa?
幼崽睜圓了眼睛。
Papa怎么會在這里?
是來找mama的嗎?
小腦袋冒出來一個又一個問號,呼喚卡在喉嚨里。
還沒有解決任何一樁疑問,更令兔吃驚的事情發生了。
小孩眼見著Papa彎下腰來,靠近mama的臉。
一手溫柔地撫上臉側,然后——
后面的情形由于角度問題被遮住了,總之,未成年小朋友是瞧不見的。
那原本就是個相當曖昧的距離,籠罩在花燈與暗巷的瀲滟光影中,更是將氣氛推向了本不該如此的高度。
小垂耳兔呆呆地看著。
誒?
Papa這是在親mama嗎O.O
在崽崽不知道的時候,關系已經突飛猛進到這個地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