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一章
明媚的春日, 往年出城踏青的馬車絡繹不絕,今日卻不同以往,回城的馬車在城門前排起了長隊。
娘子們等不及, 從車窗探出頭張望。長輩嬤嬤丫環往常會勸說, 今朝都由了她們去。馬車挪動得慢,她們本來可以在車廂里說話。不知為何, 好些人都干脆下了車, 交好的小娘子夫人各自站在一起, 嘰嘰喳喳說個不停。
兩個十四五歲的小娘子說得尤其歡快,紫衫娘子不確定地道:“真當著那么多人面前說話嗎?”
“真真真真!”
一連回了四個真字,綠衫娘子尤覺著不夠, 激動得雙手在身前握拳,搖晃著腦袋笑嘻嘻道:“府中管事來報信,阿爹酸溜溜說太后娘娘是出風頭, 婦道人家強出頭,定會沒好下場。阿爹越嫉妒,這件事就越真!”
綠衫娘子最近在議親,她阿爹準備將她許給邱大學士的孫子邱三,綠衫娘子鬧了好幾場, 堅決不肯嫁給不學無術的邱三。
紫衫娘子見她貶低自己的親爹,不便接話,只道:“真是厲害啊,我只想著那么多人, 還沒開口,就暈過去了。”
“我也會暈過去!”綠衫娘子附和了句, 惆悵了片刻,復又笑起來:“雖不敢站在那么人面前說話, 可以后我們出門,就不用戴那勞什子惟帽了!我們能與哥哥們一樣,隨便出門去玩耍,去茶樓酒樓,堂堂正正進去,不怕被人看去,怪罪咱們丟了府里的臉!”
紫衫娘子靠近了些,低聲道:“你呀,怎地就想著貪玩的事。茶樓酒樓有甚新鮮之處。太后娘娘身邊缺女官,要是選不上,再不濟,云秀坊里缺先生,賬房,我們識文斷字,會看賬,去尋個先生賬房的差使,比起吃喝玩樂要強百倍。你可見過許大掌柜,她可威風了!還有以前的秦王太妃,如今成了稅司徐侍郎,那是正經的官身!”
綠衫娘子雙眼瞪圓,一拍自己的腦袋,“我怎地這般淘氣,盡顧著吃喝玩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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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衫娘子被她逗笑了,低低道:“你的親事鬧得再厲害,你阿爹也不會理會。你我都靠府里過活,身邊的幾個體己銀,也是得了賞賜,月例積攢下來。定親嫁人,等著府里準備嫁妝,嫁進夫家,也要靠著娘家撐腰。許大掌柜,徐侍郎,太后娘娘有本事,都是自己給自己撐腰!我們不敢與她們一樣,能自己賺到銀子,自己能養活自己,在府里就能硬氣些!不要與阿爹說,與阿娘嫂嫂們哭訴,她們就算不答應,也能理解咱們,不會死攔著。”
兩人竊竊私語說個不停,其他貴婦也忍不住下車聚在一起,說起了貢院前的熱鬧。
挑著擔子經過的貨郎,推著柴禾大車的賣柴翁,好奇張望了下,便趕去忙碌了。
再金貴的貴夫人娘子,能貴得過臨朝太后,太后娘娘都能出宮,在成千上百人面前立著呢!
城外的人趕著回城,城內的茶樓食鋪瓦子坐得滿滿當當,說書的先生已經迫不及待,將貢院前的事編成了書,說得唾沫橫飛。
埋頭苦讀準備迎接春闈的考生們,難得放松下來,聚在一起吃酒說笑。
“史鵠,是史鵠!”有人在臨窗處,看到史鵠經過,轉頭對同伴們報信,“快來看章知府的好侄兒!”
同伴們立刻奔到窗前,朝底下的史鵠看去,有人喊道:“史鵠,你姑父去世了,你怎地不好生守孝,跑來吃酒玩耍,呔,真是不孝!”
史鵠懊惱地抬頭望去,樓上的幾人他見過,乃是來自淮北道的窮考生。淮北道窮困,科舉及第的人少。而江南道富裕,文風濃厚,讀書人多,出身江南道的官員也多,兩地考生向來不合。
與史鵠一道前來的幾人,見從二樓探出頭看戲的人越來越多,惱怒不已:“你們看甚?”
“原來是荀攔頭家的,嘖嘖,瞧他周身的氣派,這大氅的滾邊,竟然是全金線!”
大家一起看去,被指出來的年輕人下意識拉緊了大氅,緊張地環視周圍,悄然與同伴低聲道:“我們走,他們嫉恨我們江南道的人,好漢不吃眼前虧。”
兩人悄然溜了,史鵠并一些江南道的士子還在,他們出自官紳大家,自然比攔頭家的要有底氣。
史鵠喊道:“有本事站出來說話,藏著躲著算得什么好漢!”
“我們不是好漢,我們是讀書人,你才是好漢,你闔家全族都是好漢,綠林好漢打家劫舍!”
樓上哄堂大笑,史鵠氣得臉色鐵青,眼前的形勢不對,只能咬緊牙,忍怒拂袖而去。
其他州府的考生們有人幸災樂禍,還有好些商人在。
春闈在即,考生不敢輕易惹事,商人們就不一定了,他們不甘多交商稅,恐恨不得將他們都生吞活剝了。
“咦,走了。”大家沒了勁,轉身回去坐下。
“太后娘娘等著咱們蟾宮折桂,報效大齊呢。”有人支著下巴,一臉憧憬地道:“就算是句勉勵之言,聽太后娘娘親自說道來,格外令人激動。”
“你我等人在殿試時,可能有幸得見天顏。中進士后出仕為官,五品京官方能上大朝會。五品官可不那么容易,尤其是京官。官身見到天子都不易,何況是你我。太后娘娘這份氣度,著實令人敬仰!”
“天顏先前圣上好似也來了。”有人插嘴道。
“圣上來了?”有人懷疑了聲,很快便被人接過話:“江南道的讀書人鬧事,以太后娘娘的胸襟,肯定不會追究。江南道的這群考生,討厭歸討厭,讀書上卻不差。春闈沒幾日了,我們這次不能敗!”
“江南道之事,遠不止你我看到的那些。如史鵠之流的官宦世家子弟,在朝中關系盤根錯節。你我得幸考中,出仕為官之后,如何與他們去爭?江南道并非史鵠一人,大齊尚有無數的史鵠。對你我等人來說,這是大好的時機,你我莫要忘記,這是太后娘娘冒著天大的危險,給我等寒門士子帶來的時機!”
大家激動不已,彼此道:“走,回去溫習功課。莫要辜負了太后娘娘,辜負了上好的時機!”
承慶殿。
齊瑞不知如何從貢院離開,回到大殿的塌上坐下,猶在震驚眩暈中。
他們高呼太后娘娘萬歲!
齊瑞抬手捂住胸口,試圖壓住翻滾的悸動。
待他正式親政的那一日,他們定會這般稱頌他!
她憑著三言兩語,就能讓萬眾歸心,他也能!
齊瑞放下手,逐漸迷茫起來。她好似什么都沒做,江南道士子們疾呼的嚴懲江南道一眾官員,她可有回應?
孔定僵仿佛曾讓他站出去,他說什么來著?
齊瑞冥思苦想,腦子太亂,怎地都想不出來,干脆讓黃騰達前去將孔定僵叫到了承慶殿。
孔定僵上前見禮,齊瑞急急揮手讓他坐下,“你先前在貢院前,讓朕站出去,朕站出去作甚?”
大殿里還放著熏籠,暖洋洋,齊瑞不知是熱,還是太急,滿頭的細汗。
孔定僵看著齊瑞恍惚的神色,將在貢院前的話重復了一遍:“臣請圣上站出去,稱圣上關心百姓,與天下士子共治天下。”
齊瑞皺眉道:“朕當然關心百姓,與天下士大夫共治天下。這句話說了有何用?”
孔定僵心底微微嘆息,垂下眼眸,掩去了眼中的失落,委婉解釋道:“圣上站出來,是替江南道士子撐腰,收復江南道士子的心。”
齊瑞呃了聲,“只這句話,就能收復他們的心了?”
“圣上,太后娘娘要清理江南道,江南道的世家大族都很是不滿。來自江南道的考生,八成都出自世家大族,他們方會走到貢院前抗爭。圣上要是出來說句話,讓他們看到圣上也在,無需圣上作任何事,他們自發會站在圣上這邊。”
齊瑞恍然大悟,文素素要收拾他們,他們只能依附他了。
“查,徹查江南道的一眾官員!章知府不能白死,還有豐知縣也急病沒了,接連急病死了官員,此事定有蹊蹺,刑部大理寺必須查個清楚明白!你與施參知政事一起領了這個差使,去查!”
齊瑞后悔得快吐血,見孔定僵無動于衷,驚恐萬分地道:“難道你們也與江南道坑壑一氣了!”
孔定僵感到很是疲憊,不愿道出齊瑞并未親政,安排不了他差使的事實,道:“圣上,已經晚矣。此事查不出個子丑寅卯,還不能查。”
齊瑞尖聲道:“有甚不能見光之處,為何就不能查了!”
大齊上下的官員,沒幾人經得起細查。貢院前的消息,估計很快會傳到江南道。有文素素撐腰,商人百姓只怕會踴躍得很,將章知府與豐知縣他們的所作所為,編成書,戲文,大肆傳唱宣揚。
悄無聲息死了,還能掩飾一二。若真要查,將會牽連更多的人。
這些話,孔定僵不能在齊瑞面前說,他干脆道:“人死為大,章知府說不定死于馬上風,一經查實,就讓他老臉不保了。”
齊瑞與璟郡王兩人混在一起,當然知曉馬上風,他神色古怪,驚道:“馬上風?章知府還能死于馬上風?”
松江府。
“是死于馬上風。”姜憲司道。
程弼猛地看過去,姜憲司面不改色道:“程漕司先前的話不對,章尚書生前富貴,馬上風而亡,死的時候也登了極樂,他一點都不慘。”
余轉運使即余帥司笑呵呵打圓場:“云樓里的桑媽媽作證,章知府在樓里叫了三個姐兒去,還吃了藥助興。人證已在,仵作也驗了尸,史夫人已經得知真相,準備扶靈回京。再審的卷宗送到京城,刑部大理寺可以再下來核查。”
幾人共事多年,負責不同的差使,彼此之間算得融洽,更是知根知底。
余帥司城府極深,從不會主動攬事。姜帥司精通刑名,平時滑不溜秋,左右逢源誰都不得罪。
朝廷傳了旨意來查章知府豐知縣等人的死,江南道的帥司漕司憲司衙門在吳江府,離松江府約莫有近百里的路程。
余帥司可來可不來,他隨姜憲司一道來到松江府,還主動幫著解釋章知府的死因。
程弼呵呵,“那豐知縣又得了何種急病而亡?”
姜憲司答道:“爬墻。唉,德行不修,死得著實不光彩啊!”
程弼惱怒道:“一個爬墻,一個馬上風。大齊的官員盡是些地痞無賴了!”
余帥司道:“倒也不這般,百姓稱為蠹蟲,商人視為劫匪。”
程弼窒了下,沉聲道:“史夫人回了京,得知消息趕回松江府,章知府的尸首都腐爛了,對著一堆腐肉,仵作能驗出死于馬上風?云樓桑媽媽胡罄的幾句話,就能當做供詞了?如今史夫人突然捐出家產,要為章知府兒孫祈福。那豐知縣的家人,可是也要將家產捐出來,求老天保佑了?老姜,你自己聽聽,這事說出去,有幾人肯信!”@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姜憲司也不見生氣,道:“取之于民,用之于民。捐給廟里香油錢,捐給朝廷也一樣,都算是做善事,為兒孫積了福。”
程弼怒道:“這是威脅,讓他們家人拿錢財保命!”
姜憲司嘖嘖,“老程,天氣這般熱,你火氣太大,仔細燒著了。”
“不過,”姜憲司好奇得很,他上下打量著程弼,“老程,你這一路收拾漕幫,得了不少罵,也得了不少稱贊。我只不明白,你對姓章他們的事,為何如此上心?”
余憲司也好奇地看著他,程弼沉默了下,道:“京城貢院之事,你們都應當已經得知,我就無需多言了。我是大齊的官,承蒙睿宗看中,忠于天子,忠于大齊。有大齊律在,尊著大齊律辦差,能多層約束。”
姜憲司啜了口茶,長嘆一聲,“既然提到大齊律,我可能比老程你要精通些。真要尊著大齊律辦差,你我都該進大牢里呆著,整個江南道的世家大族,衙門官吏,死上九成都不為過。老程,大齊律就是幾張紙,一大堆缺漏,拿來斷窮人百姓的案子也就罷了。讓官紳按律令行事,這才是天大的笑話。”
程弼垂首不語,余憲司覷著他的神色,勸道:“老程,你我都忠于大齊。你在漕幫之間周旋,漕幫如今安分了許多,價錢降了下來,你立了大功,也著實辛苦了。等下徐侍郎來,咱們一起吃酒說話,好生松泛松泛。”
“徐侍郎來了?”程弼怔了下,問道。
姜憲司笑瞇瞇道:“徐侍郎與史夫人在京城見過面,章知府不在了,她前去接收史夫人捐獻出來的錢財入稅司,順道安撫史夫人幾句。”
程弼心頭滋味萬千,此時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
到了傍晚,徐八娘到了他們住的客棧院子,大家彼此見禮,程弼見她比來時要黑瘦,精神卻極好,進門就笑道:“讓諸位久等了,本來預計中午時分就能辦完,誰知史夫人大方,稅司的郎中賬房清點,核計入庫,直忙到現在。”
姜帥司贊道:“史夫人大方,還得是章知府身家豐厚才行。”
徐八娘看了眼發呆的程弼,笑道:“史夫人宅心仁厚,自己出錢替章知府,子孫后代積福還不算,娘家姻親也拿了不少出來。”
姜帥司與余帥司面面相覷,再看向程弼,他干笑起來,道:“徐侍郎請吃茶,吃茶。茂苑稅司那邊忙,松江府的差使完了,徐侍郎何時啟程回去?”
徐八娘端著茶盞吃了兩口,笑盈盈道:“我還要在松江府一些時日。稅司充盈了,太后娘娘在貢院前的許諾,雖不能全部兌現,只鹽一事,可以放開一二。”
徐八娘與余帥司提過,鹽價一直高居不下,對窮人來說是巨大的壓力,要想法改一改。
余帥司還是有些擔憂,“雖說先只松江府一地變動,朝廷官府不再控制鹽的專營,放開所有的小販經營買賣,到時候稅可能收得上來,鹽稅朝廷可不能少啊!”
姜帥司與程弼也一并擔憂,徐八娘道:“我也不瞞你們,究竟能不能成,娘娘也沒底。畢竟這是沒有先例的事。朝廷嚴控鹽場,從鹽場控制稅收,朝廷的稅不會少。中間各個環節的利益,就要讓給百姓了。”
程弼道:“這如何能讓?既然不限誰經營買賣,若被大商戶控制經營,賣多少錢還不是大商戶說了算。”
徐八娘笑道:“說起做買賣,我估計比幾位要熟悉些。朝廷專營,日久會滋生腐敗,你們應當都清楚。專營還會造成一個局面,好比是一潭死水,缺了活力。你們可還記得有一年京城冬日雪災,京城京畿一帶的糧食價錢大漲之事?”
余帥司點頭,道:“我記得,豐裕行當時被參奏,高價賣糧,發災難財。”
徐八娘道:“當時的參奏,秦王府也有一份。娘娘力排眾議,朝廷不得干涉糧食價錢,尤其是漲價。貪官污吏為何會冒著砍頭的危險去貪污,商人看到足夠豐厚的利,再難也會將糧食運到京城。糧食多了,價錢自然會降下來。鹽不比糧食,總不能拿鹽當飯吃,大齊鹽場從不缺鹽。大商戶妄圖控制市坊,衙門當進行干預,另外,小商販亦會聯合起來抗衡,市坊的供需,會給囤鹽的商戶教訓。由買賣雙方說了算,方是好的商貿發展。”
她望著幾人,笑道:“當然,道理雖如此,真正做起來時,定會麻煩不斷。還要勞煩諸位,留在松江府搭把手了。”
程弼慢吞吞道:“武將軍呢?”
徐八娘干脆道:“武將軍是武將,當留在兵營。武將軍拿著稅司先墊出的軍餉,回了駐地。”
姜帥司臉頰抽搐了下,武將軍拿了好處,賣力得很。
徐八娘看向他,道:“姜帥司的刑名厲害,要是到時候有渾水摸魚的不法之徒,還得勞你秉公嚴懲!”
又來了,又來了,錢又來了!
姜帥司心里叫囂,下意識看向了余帥司,再瞄向程弼。
徐八娘到江南道,兩人甫一見面,便送上了厚禮。
當時姜帥司哪敢隨便收,推辭得很是冠冕堂皇。
徐八娘道:“我并非要讓姜帥司拿錢,替我以權謀私。我請姜帥司收下辛苦錢,嚴肅辦案。”
替人消災,收錢總有些不安。拿錢大公無私,此種要求,姜帥司聞所未聞,不過很是愉快收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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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錢做清官大老爺,傻子才會拒絕!
姜帥司心里暗戳戳篤定,余帥司也是收了銀錢,變成了清正嚴明的官。
至于程弼,他應當沒拿錢。但他進京見過文素素之后回來,開始清理漕幫,文素素應該給了他別的許諾。
高興之余,姜帥司腦中念頭閃過。
他們三人并武大將軍,怎地那般似徐八娘收買的打手呢?
第一百四十二章
天氣炎熱又潮濕, 尤其是海邊的鹽場呆了大半天,姜憲司感到自己好似被腌成了咸肉干,渾身上下散發出一股酸溜溜, 咸濕的腥臭氣。
余帥司也好不了多少, 從頭到尾都拉下臉,一言不發。程弼好上些, 臉黑是因著風吹日曬, 被海風吹得粗糲如礁石。
幾人進了客棧大堂, 洪老太爺大步迎上前團團見禮,“總算等著幾位了。”
姜憲司直覺加快步伐向穿堂走去,余帥司落后他一步, 眼疾手快扯住了他的衣袖,順道擋住了走在最后的程弼。
“原來是洪老太爺,不知洪老太爺可有急事, 你看,我們幾人剛忙完,要回屋去更洗。”
余帥司對姜憲司幽怨的眼神視而不見,客氣地與洪老太爺打招呼。
洪氏是松江府最大的鹽商,出手闊綽得很, 捐銀修橋鋪路,做了不少的善事。
“急是有些急,幾位先去更洗,我且再等等。”洪老太爺緊跟著他們, 一幅不走的架勢。
余帥司瞥了眼姜憲司,幾人都知道洪老太爺的來意, 頭疼得很。
躲是躲不過,余帥司請洪老太爺進了后面的客院, 見姜帥司一個箭步朝自己的屋子拐去,程弼悶頭不想也走了,心里暗罵了兩人幾句,將洪老太爺領到自己屋子坐著等。
余帥司更洗了出來,洪老太爺一杯茶幾乎沒碰,坐在椅子里發呆。以前紅光滿面的臉,此時在昏暗的屋內,看上去無比蒼老憔悴。
“掌燈。”余帥司暗自嘆了口氣,喚小廝點了燈,“去將姜帥司程漕司一并請來徐侍郎若是回來了,請她也來一趟。”
洪老太爺愣了下,忙欠身道謝,“余帥司見諒,我的確急了些,耽誤了余帥司歇息。”
余帥司端起茶盞吃著,“老太爺客氣,吃茶,吃茶。”
“哎,哎。”洪老太爺連連點頭道謝,端起茶盞沒滋沒味吃了起來。
程弼最先到來,姜憲司拖了好一陣,與徐八娘一道進了屋。
洪老太爺一雙精明的眼睛,一邊見禮,一邊在徐八娘身上掃過。她穿著一身朱紅的官袍,官袍凌亂皺巴巴,想是剛回到客棧。
徐八娘頷首,道:“洪老太爺若有事,盡管說便是。”
洪老太爺也就不客氣了,道:“洪氏花了大價錢,從朝廷取得鹽引,在松江府售鹽。如今松江府的鹽,無論是雜貨鋪,貨郎,皆可去鹽場拿鹽售賣。朝廷的鹽引,到手上變成了一張空紙。洪氏偌大的一家子人,如今糊口的營生,突然就沒了。洪氏的家業,是從家父當年做貨郎,走街串巷賺幾個錢,到最后開了間小雜貨鋪,一個大錢一個大錢積攢下來,要是斷在我手上,何來的臉面去見家父。我實在是沒了法子,還請幾位給洪氏一條活路。”
姜憲司低頭吃茶不做聲,余帥司干笑,看向了徐八娘。倒是程弼,道:“鹽引一年一期,如今已經是七月,洪氏的鹽引還余下四個月。洪氏拿鹽引的錢,稅司已經按月折算,余下四月的錢,用鹽補貼給了洪氏。洪氏依舊可以售鹽,洪老太爺的說法,未免言過其實了。”
能拿到鹽引,豈是朝廷戶部明面上收到的那點銀子,各方的孝敬,遠超過鹽引的錢。
洪老太爺是啞巴吃黃連,有口說不出。不過他來了,就不會忍氣吞聲,暗含威脅道:“稅司給了洪氏一大堆鹽,加上原本沒賣出去的鹽,洪氏拿著那么多的鹽,要賣到何年何月去,洪氏哪有活路。洪氏沒了活路,一大家子只能去要飯,看在洪氏替松江府修橋筑路的份上,到時候洪氏拖家帶口去京城,朝廷能救濟洪氏一口飯吃。”
徐八娘沉吟了下,道:“洪老太爺提醒了我,這些時日鹽場的鹽出得多,庫房里所剩無幾了。洪老太爺要是認為手上的鹽太多,不若便宜些價錢,賣給其他的雜貨鋪小商販。”
售鹽之事,是稅司在著手革新,余帥司他們做不了主。@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朝廷在江南道動作不斷,世家大族人人自危。洪老太爺眼中狠戾閃過,道:“洪氏一向布施行善,便宜賣給小商販,還不如干脆散給百姓,以后洪氏落了難,他們也能念著洪氏一句好。”
姜帥司放下了茶盞,程弼皺起了眉頭,余帥司打著圓場,呵呵道:“吃茶吃茶,天氣熱,洪老太爺上了年歲,仔細中了暑。”
徐八娘微笑起來,贊道:“洪老太爺高義,是該為松江府的百姓做些事。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嘛!”
“取之于民,用之于民”這句話,姜帥司幾人聽過了無數次,每次都感到很是微妙。
比如章尚書的家產,最終便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白花花的鹽就是白花花的銀子,鹽商財大氣粗,洪氏亦是豪富之家,哪會在乎那點鹽利。
洪老太爺在乎的,是洪氏在松江府的獨家賣鹽,此乃無需花心思,坐等著收錢,一本萬利的買賣。
洪老太爺見徐八娘言語客氣,卻絲毫不松口,鐵青著臉道:“擔不起徐侍郎的夸贊。既然朝廷與徐侍郎事情做絕,我豈敢與官斗。不過徐侍郎,我已是你祖父的年歲,仗著比你多活了幾年,勸你幾句話。萬事不可做絕,酷吏向來沒好下場!”@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徐八娘皺了下眉,冷聲道:“我祖父在世時,徐氏的布料買賣,還只有一間鋪子。徐氏是如何發跡,我一清二楚。洪老太爺贈我話,我也禮尚往來還洪老太爺幾句。見好就收,莫要回頭無路!”
洪老太爺起身,陰森森道:“好說好說。”他抬手拱了拱,“諸位告辭了。”
等洪老太爺拂袖而去,余帥司看了看姜憲司程弼,干笑道:“徐侍郎,鹽引一事,洪氏的確委屈,徐侍郎可能寫折子給太后娘娘,請太后娘娘寬容一二?”
幾人肯定曾得過洪氏的好處,徐八娘似笑非笑,意味深長看著幾人,“我呢,其實給洪老太爺留了面子。無論是何種買賣,要做到一地一家獨大,少不了官商勾結。”
余帥司尷尬起來,姜憲司低頭吃茶,程弼皺眉不做聲。
徐八娘道:“當年的錦繡布莊,也是這般而來,我熟悉得很。幾位都是自己人,我也是明人面前不說暗話。洪氏發跡,不比徐氏清白,洪老太爺的父親在時,洪氏還是幾間雜貨鋪,當時松江府的大鹽商是洪老太爺原配妻子的娘家韋氏。韋氏爹娘去世得早,帶著兩個年幼的弟弟,偌大的家產嫁進了洪氏,洪氏就此發了家。韋氏難產而亡,兩個弟弟一個十二歲去花樓與人打架沒了,一個十三歲吃醉酒嗆死了。姐弟三人的死,究竟真相如何,恐只有洪老太爺知曉。你我外人,不知究竟也無需惡意猜度洪老太爺,可他口口聲聲稱洪氏是其父傳下來的家業,這就不要臉了。”
姜憲司這時道:“洪氏之事,我也聽說過,如許侍郎所言那樣,幾十年前過去了,真相已無從可考。韋氏的鋪子買賣,洪老太爺這個姐夫暫時管著,待韋氏兩兄弟長大之后,就該還給韋氏了。可惜姐弟三人都沒能活幾年,任誰聽了都會嘀咕幾句。”
徐八娘笑著點頭,“姜憲司與我想到一處去了。洪氏的家業來得不明不白,不要臉之人,說出來的話,做出來的事,全然不可信!洪老太爺還有臉來找你我要公道,這臉皮之厚,心之黑,你我皆拍馬不及!”
余憲司附和著道:“洪老太爺出了名的精明,洪氏子孫被他嚴加管束,雖算不上有出息,倒還過得去。這次春闈,他的嫡九孫洪運善,考中了同進士。”
此次春闈,江南道中進士的人數與往年差不多,貢院江南道士子鬧事,并未影響到江南道的科舉。
徐八娘揚眉,道:“同進士也是進士,洪氏出息了。”
余憲司說也是,姜憲司隨著他說起了閑話。徐八娘見他們極少的尷尬側影之心,被她三言兩語打散,便離開回去洗漱。
因著天氣炎熱,趁著早晚天氣涼爽,天剛蒙蒙亮,松江府已經蘇醒,街頭巷尾車馬行人不絕。
“張大,你跑這般快作甚?”推著柴禾獨輪車的老翁,遇見熟人打著招呼。
“洪氏鋪子在賣鹽!”張大頭也不回回答。
貨郎雜貨鋪皆可以去鹽場直接拿鹽,松江府無人不知,老翁嘀咕不解:“賣鹽,賣鹽你跑這般快作甚,到處都可以買到鹽,比以前還要便宜。”
有人捧著一罐鹽,樂滋滋道:“洪氏的鹽,只要別的鋪子一成價錢,若別的鋪子降價,洪氏也跟著便宜!”
老翁瞬間瞪大了眼:“一成的價錢,洪氏豈不是白送銀子?”
“洪老太爺是大善人,洪九少爺考中了同進士,別人散喜錢,洪老太爺除了喜錢,還散鹽!”
路過的人聽了,頓時拉著打聽起來。有人心急,忙朝洪氏的鋪子跑去一探究竟。老翁心想家中的鹽只剩下了半罐,眼見冬日快要到來,若鹽真那般便宜,反正鹽也放不壞,多買些存著,到冬日正好腌菜。
這下老翁連賣柴禾都顧不上了,推著車急匆匆趕去了離得近的洪氏雜貨鋪。
洪氏在松江府有十余間鋪子,糧食綢緞繡莊食鋪皆有。洪氏的主業是賣鹽,這些鋪子的生意都一般,洪氏也不大在意。
離雜貨鋪還有小半里的路,老翁就進不去了,他墊著腳尖朝前打量,前面密密麻麻都是人。
伙計的吆喝聲傳了出來:“都有,都有,大家不要擠,不要擠!”
有人碰著鹽,興高采烈離開,被后面的人拉著確認詢問。
“真只有一成的價錢,三百文一斤的鹽,洪氏鋪子只要三十文!喏,上好白花花的鹽,哪能作假!”
三十文!私鹽的價錢,也要三十文錢!
私鹽成色不好,要是買私鹽,被官差抓住,私鹽販子被投進大牢,買鹽的也要被打板子。
只花私鹽的錢,便能買到便宜的官鹽,這等好事就在眼前,排隊的人都激動了起來。
“洪老太爺是好人啊,真是大善人!”
“貴子娘,你回去將家中的大罐子取來,咱們多買些!”
洪氏的鋪子,吐火如荼賣著鹽。
那些在鹽場進了鹽的鋪子東家們,一下傻了眼。尤其是花了血本,進了大量的鹽,與拿貨雖少,卻花去了大半身家的貨郎們,急得嘴角都快起血泡了。
洪氏家大業大,他們跟著便宜不起。他們也不敢拿出銀子,去將洪氏便宜的鹽買來,到時候再賣出去。
他們便宜,洪氏跟著便宜,他們傾家蕩產也陪不起。
有東家急紅了眼,“徐侍郎在松江府,余帥司他們也在。咱們走,去找他們要個說法!”
“走,去要個說法!眼見鹽砸在手里,都得傾家蕩產了,官老爺又如何,怕個逑!”
一群東家并貨郎們,涌向了徐八娘他們住的客棧,群情激奮要討個說法。
余帥司他們昨日太累,今朝起得晚了些。聽到小廝前來稟報,連早飯都顧不得吃了,推開碗急匆匆走了出屋。
徐八娘正從自己的院子走出來,幾人一見,連忙奔了上前,余帥司急著道:“徐侍郎可是也接到了消息?”
“接到了。”徐八娘點了下頭,沉著臉罵道:“姓洪的動作還真是快,狗東西,老而不死是為賊!看老娘怎么收拾他!”
*
馬車在皇城前停下,曹尚書掀開車簾四望,周圍一切如常,他忙下了馬車,疾步匆匆朝吏部衙門走去。
吏部衙門威武莊嚴,古樹參天,擋住夏日早間的太陽,在地下投下一片陰涼。
陰涼處,圍著三三兩兩的長衫人,憤怒地說著話。
曹尚書頭皮頓時一緊,下意識放輕了腳步,準備轉身離開。
有眼尖的人看到曹尚書,立刻喊道:“曹尚書!”
曹尚書無奈,只能停下腳步,整了整神色,矜持地頷首,“你們這般早,圍在這里作甚?”
“曹尚書,春闈四月張榜,如今已經近八月,我等的差使還未派下來。曹尚書管著吏部,我等實在無奈,只能前來找曹尚書,問一聲究竟了。”
史鵠讀書好,進京時以為進士十拿九穩,只章知府出了事,在考場上發揮失常,最終考中同進士,他也認了。
與他一樣考中同進士的同年,有些早已派官,只怕已經衣錦還鄉慶賀過,再高高興興到了任上。
尚未派官的新科進士中,不但有同進士未曾領到差使,也有進士落了空。
起初史鵠與一眾候官的人都以為,文素素看似大度,在科舉取士上未動手腳,實則是秋后算賬,故意針對江南道的考生。
領到差使的考生中,有來自江南道的寒門士子,也有出自世家大族的權貴子弟。如此一來,他們就看不明白了。
耐心等了許久,到處托關系打聽,也沒打聽出個所以然。實在是忍不住,便來到吏部問詢。
吏部的郎中侍郎都一問三不知,只讓他們回去等著。這一等,就等到了現在。被逼急了,吏部曹尚書以文素素唯首是瞻,干脆堵住他討要說法。
洪運善憤怒地道:“曹尚書,我們苦候至今,還請曹尚書給我們給交待!”
曹尚書臉一黑,一甩衣袖,怒道:“交待,本官為何要給你們交待?以為吏部是你們府上,任由你們前挑挑揀揀!再在吏部鬧事,休怪本官不客氣!”
“曹尚書莫非要抹去我們的功名?”
“我等寒窗苦讀,得幸考中春闈,曹尚書卻出言威脅我們,科舉取士,豈不是成了兒戲!”
吏部衙門前鬧了起來,丁憂完重回朝堂的殷知晦得了消息,放下手上的差使,趕著前來了。
孔定僵等一眾朝臣,直接前往承明殿求見文素素。
“太后娘娘,吏部派官需要經過娘娘的許可。有些新科士子得了差使,有些迄今未曾領到。士子們皆在傳,太后娘娘是按照自己的喜好,安插自己的人手。科舉乃是國之重器,太后娘娘如何能將國器私用!”
施仲夫接過孔定僵的話,肅然道:“太后娘娘可是如傳聞那般,指使吏部曹尚書收取賄賂好處,根據賄賂多少安排差使。太后娘娘除了給新科進士們一個說法,也應當給我等一個說法,否則,太后娘娘如何服眾,如何臨朝稱制!”
文素素神色平靜,抬著下巴氣勢凜然,干脆果決地道:“朕不給!”@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第一百四十三章
文素素話音一落, 大殿死一般的寂靜。
旋即,朝臣激憤,施仲夫心痛疾呼:“臣等對不住先帝的托付, 是臣等無能, 勸阻不了太后娘娘,太后娘娘一意孤行, 要毀了大齊的科舉取士啊!”
孔定僵等人一起下跪, 持笏板以頭搶地, 痛心疾首高喊:“臣等無能,臣等無能啊!”@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沈相等朝臣立在那里,看著他們的痛哭流涕, 禮部陳侍郎嘲諷道:“大齊天下太平,爾等在此哭喪,可是在詛咒大齊, 盼著大齊亡國!”
李御史跳起來,氣勢洶洶指著陳侍郎大罵:“天子與士大夫共治天下,爾等還在此說風涼話,奸佞小人是也!”
林尚書見吵了起來,忙上前勸說, 兵部王尚書經常被參奏,向來最討厭御史,趁機鄙夷道:“牙尖嘴利,一事無成, 到處聽墻角,搬弄是非的小人而已!”
朝堂議事時, 經常一言不合互罵,急眼時還會動手。
平時文素素也不阻攔, 就當是繁重朝政之外的放松。
既然有新科進士得了差使,有既得利益者,無需文素素出面,自有人會站出來反對孔定僵一系。
文素素卻未由著他們去,凌厲地眼神掃過,一拍椅子扶手,拔高聲音斥責道:“放肆!”
殿下聲音漸停,一起朝文素素看來。見她神情冰冷,渾身散發著寒意,不由自主垂下了頭。
文素素指著孔定僵,“好大的膽子,膽敢教朕做事!”
孔定僵被文素素指著鼻子罵,臉色微白,欲將搶白,文素素再指向看施仲夫:“你勸阻朕,你何德何能勸阻朕,真是大言不慚!”
施仲夫臉色也難看起來,文素素不理會他,再指向李御史,“天子與士大夫共治天下,李御史,你也膽敢以士大夫自居!”
文素素毫不留情,將一眾哭喪的朝臣罵了一通,他們有人快要暈死過去,有人嘴唇發白,哆嗦著快將流出真淚。
“傳吏部曹尚書!”文素素高聲下旨。
吏部曹尚書與殷知晦正在殿外,將殿內文素素的怒罵聽得一清二楚,他聽到傳喚自己,不由得慌了下,看向殷知晦求助:“殷相,這”
殷知晦微皺眉,一時間也想不明白文素素為何盛怒,見曹尚書舌頭都打結,嘆道:“無妨,先進去再說。”
青書已經到了門口,曹尚書只能將擔憂硬生生咽了下去。
興許是無知者無畏,他們這些走得近的朝臣,見識過她的手腕,反比孔定僵他們要多出幾分敬畏之心。
殷知晦與曹尚書一道進了大殿,殿內縈繞著一股低沉的氣息,好似風雨欲來。
文素素道:“曹尚書,吏部一年一考評,眼見一年已經過了大半,暫且先考評半年,朕要虛心聽一聽,教訓朕,指著朕鼻子罵的能臣們,究竟做了哪些為國為民的大事!”
殿下有人莫名其妙,有人似乎有所察覺,不安地轉頭,與身邊同仁竊竊私語起來。
曹尚書反應過來,忙道:“臣遵旨。”
女官們在文素素的安排下,取來了筆墨紙硯,拉開架勢,準備做文書記錄。
文素素點了孔定僵,道:“孔參知政事,你且先來。朕姑且念你記性不好,記不住太久發生之事,你姑且說說看,你在近七日之內,究竟做了哪些實事。”
參知政事這一官職由前朝而來,起初是代替宰相之職,后來經過變革,到大齊變成了副相,參政議政。
既然是參政議政,對于文素素的決策,他們要不反對,要不保持觀望態度。
具體的實事倒也有,比如夏季洪水,工部清理京城護城河的淤泥,他們提出了要求,指責工部的差使辦得馬虎,清理出來的淤泥運走時,泄露出來流得到處都是,臟臭不堪。
文素素曾提出過明確的要求,并數次強調:“嚴禁一味指責,必須據此提出解決之道。”
孔定僵神色變幻,整個人如墜冰窖,他伏身下去,低啞道:“太后娘娘責罵得是,是臣無能,臣自視甚高,請太后娘娘責罰。”
施仲夫神色微楞,似乎有所察覺,臉色跟著變了,隨著孔定僵一道賠罪:“臣無能,請太后娘娘責罰。”
其他朝臣見他們低頭賠罪,雖感到詫異不解,還是緊隨其后,齊聲請文素素責罰。
文素素望著孔定僵他們,并不多言,道:“林尚書,你將大齊發放官員的俸祿,占據戶部幾成收益,實話告知眾人。"
林尚書出列,嘆息一聲,道:“去歲戶部收入三千六百八十二萬錢,夏秋糧食兩稅收成四百九十三萬錢,官吏的俸祿,約占據戶部收入的三成,共計一千一百萬錢。余下的三分之二,則是兵營的軍餉,戶部每年的儲金,以備不時之需。”“注”
大殿鴉雀無聲,有聰明人掐指一算,明白了些為何孔定僵施仲夫會賠罪。
林尚書道:“戶部去歲的總支出核計三千三百一十七萬錢,儲金未曾核計在內,戶部在十月時,已經停止非緊要的支出,待年后再發放。去歲財賦情況,已比前年有所好轉。”
未曾計入的儲金,支出,不過是讓戶部可憐的賬目好看些,沒出現赤字虧空。如此記賬方式,前朝就已經出現,大齊也很好延續了下來,維持住虛假繁榮。
文素素的前后舉動,一下將朝臣們打得措手不及,后背發寒。
占比如此大的薪俸支出,考評時無法例舉出究竟做了那幾件實事。
朝廷要他們何用?
朝臣們噤若寒蟬,萬萬沒曾想到,為了幾個新科士子的差使,火燒到了他們頭上!
文素素曾明確表示,兵丁守護大齊,打造兵器的匠作營,還在不斷增加工匠。
文人造反,十年不成,文素素數次明晃晃出動兵馬威脅,她現在絕對不會動武將。
若是要精簡官員,先只能是文官了。落到自己的頭上,到時候該如何辦。
一眾人下意識先想到了自己的差使,飛快琢磨起衙門里的同仁,自己比誰有勝算
文素素聲音緩和了幾分,道:“百姓與商人,承擔的賦稅太重,何止是殺雞取卵,是雞剛破殼,便琢磨著割走一條腿。朕能明白眾卿拳拳為國為民之心,可惜只有激情,憂慮還遠遠不夠。眾卿且回去,考慮如何革新。無論是自己衙門中出現的問題,或是各種策令的不足之處,要廢黜,增補,皆可以提出來,將奏折,諫言遞到吏部,沈相,你與曹尚書一并負責,將奏折,諫言一并整理交給朕。”
沈相與曹尚書一起應下,殿下朝臣跟著應旨,一口氣只松到了半空中。
文素素并未提出要精簡官員,只她讓曹尚書負責。曹尚書是吏部尚書,她可是要借此考核官員的本事,好決定他們的去留?
大家一起朝殿外退去,神色沉重,不由自主琢磨起如何寫奏折,提諫言,保住自己的差使。
至于吏部前新科士子鬧事的風波,如今誰還顧得上他們?
文素素將殷知晦孔定僵施仲夫等人留了下來,前去了御書房,“你們且先到偏殿坐著等一會,朕先與孔參知政事到御書房說話。”
殷知晦等官員去等著,孔定僵隨著文素素去了御書房,他此時完全摸不清文素素的用意,只能先穩住神,上前見禮。
文素素如尋常那般,指著椅子道:“無需多禮,坐吧。”
孔定僵謝恩后坐下,文素素開門見山道:“你是聰明人,對戶部,朝政了解甚深,朕的想法,從未刻意隱瞞過,想必你已經看出來了。”
“不敢不敢,臣不敢猜度太后娘娘的用意。”孔定僵謹慎地回答。
文素素笑了下,道:“這些時日朕收到了好些奏折,丁憂的官員等著朝廷傳召,重新回來當職。還有些奏折,則參奏朕過于嚴苛,官員犯事只罷官,應當先貶謫,給官員改過自新的機會。朕有時候將這些奏折放在一起看,總感到啼笑皆非。官員丁憂,離開任上至少一年。這一年,肯定有官員去補缺。若官職一直給丁憂的留著,政務通暢,那要官員何用,早就該撤掉這個官職。若必須有官員當值,丁憂的回來了,補缺的官員又該去往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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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定僵心中沒底,僧多粥少,官員丁憂后的去留,的確是比較麻煩。他不敢輕易接話,只含糊附和“娘娘所言極是。”
文素素道:“就拿政事堂來說,姜相身子不好,上了奏折乞骸骨。方參知政事父親去世,丁憂在府。殷相丁憂完,能重回政事堂,也是恰好有了空缺。”
孔定僵呼吸頓時都輕了,集中全部精力,等著文素素接下來的話。
文素素覷著孔定僵,停頓片刻后,不疾不徐地道:“六部負責具體的差使,政事堂的宰相并參知政事,有時候就顯得多余了。”
孔定僵猛地抬眼,文素素迎著他的打探,緩緩道:“為官為宰,是天下所有讀書人的期盼。宰相能勸誡,輔佐君主,著實不可或缺。參知政事這一官職,本就是暫代宰相而來,后來就像是官員丁憂回任上一樣,無奈之下,便保留了下來。大齊冗官嚴重,參知政事一職,朕不打算留了。”
孔定僵心沉了下去,他拼命按耐住,只道:“娘娘三思。”
文素素道:“朕就是三思再三思之后,才做出了決定。政事堂只余沈相,殷相,尚缺一人,朕準備補齊。”
孔定僵微楞住,沒想到文素素一邊精簡掉參知政事,一邊主動補齊宰相人數。
他的心止不住跳動得快了些,聽到文素素說道:“雖說孔參知政事經常與朕為難,朕自認并非心胸狹窄之人,向來只對事不對人。孔參知政事有才能,是睿宗時期的老臣了,此事,朕一定要親自先與你道明。另外,新科進士候官之事,就交給你了,有勞你前去說明,安撫一二。”
文素素要安撫臣心,提拔宰相,首先當考慮她打算革除的參知政事。
方參知政事丁憂,朝中只剩下他與施仲夫。
孔定僵離開御書房,心中七上八下,腦子也混亂不堪。
他能斷定,文素素定是在挑撥他與施仲夫的關系,讓他們為了爭奪相爺之位起內訌。
可百官之首的相位,文素素明確擺在了他的面前。
孔定僵站在回廊上,回頭看去,青書領著施仲夫,進了御書房。
文素素的強勢毋庸置疑,她比睿宗還要狠戾,毫不避諱拿兵馬鎮壓,將江南道殺得血腥遍地。
一邊是兵馬的刀箭,一邊是錦繡前程。
他若不爭,施仲夫呢?
文素素將對孔定僵的話,重新對施仲夫等人說了一遍。
提著明晃晃的刀,灑下糖霜之后,文素素就不去管他們了,最后將殷知晦沈相曹尚書幾人叫進了御書房,問道:“吏部前的事情如何了?”
殷知晦道:“臣先前將他們勸住了,讓他們莫要沖動,先暫且回去等候消息。只他們等不了多久,太后娘娘究竟打算如何安置他們?”
文素素道:“你們對大齊戶部的現狀有所了解,曹尚書更清楚,實在是沒地方安置他們。他們得候著,等到官位空缺,再候補進去。此事朕已經交待過,讓孔施兩個參知政事去安撫他們。”
要真安置,也能安排進去,曹尚書打死都不會說,對文素素的手腕佩服得五體投地。他心中不禁偷著樂,大麻煩甩給了孔定僵施仲夫,端看他們如何處理。@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殷知晦沉吟了下,問道:“太后娘娘先前讓林尚書說那些話,可是打算裁減官員?”
文素素當然也有自己的私心,領到差使的新科士子,除了出自寒門,還有效忠投誠的世家大族子弟。
現在她也不會大肆裁減官員,唐太宗李世民與明朝張居正都曾經治理過冗官的現象。
李世民是先拿自己秦王舊部開刀,成功精簡了衙門官員。張居正的“考成法”,亦裁減了大量的冗官。
只是兩者有區別,張居正動不了藩王,他裁減一百個官員,也抵不過一個藩王的開支,死后還遭到了清算。
文素素不敢認為會比張居正做得好,可以從他與李世民身上,吸取經驗教訓。
大齊雖沒有藩王,冗官除了朝堂中樞,比如各部的左右侍郎,行政地域劃分帶來的官員重復。
此事甚大,牽連甚廣,文素素不敢操之過急,先拿政事堂開刀,穩步慢慢來。
文素素略微提了對政事堂安排打算:“朕現在不會大動,曹尚書,你也可以選人,稍許透露一二出去。”
曹尚書長舒了口氣,既然文素素有交代,他就不用擔心,那些前來打探消息的官員,會擠破吏部值房了。
至于選人透露,曹尚書心領神會。
聽話的官員,當然要他們安心。無能又經常跳出來指手畫腳,給文素素帶來麻煩,得罪過他的官員,一個字都甭想從他嘴里聽到,急火攻心死幾人才好!
孔定僵他們一心謀劃齊瑞早日大婚親政,文素素要革除他們差使,沈相曹尚書都認為再也正常不過。
殷知晦心情很是復雜,他最終也沒反對,問道:“太后娘娘,松江府那邊鹽引之事,徐侍郎可有消息?”
文素素道:“現在還沒新消息,朕相信徐侍郎能辦好。即將要收夏稅,你們多費些心。”
松江府。
夜空繁星閃爍,蛙叫蟲鳴,蚊蠅亂飛,鹽場邊的腥氣濃厚。
徐八娘將頭臉包裹得嚴嚴實實,防著蚊蟲叮咬,坐在草堆里,氣定神閑對余帥司姜憲司程弼幾人道:“我相信太后娘娘,你們無需擔心。”
遠處傳來了窸窸窣窣的動靜,幾人神色一震,凝神傾聽,車輪腳步聲由遠及近,愈發清晰。
徐八娘眼角露出了笑,朝他們幾人得意地道:“來了!”
第一百四十四章
十五輛青壯騾子拉著的車, 繞到鹽場一處偏僻的圍墻下,最前面的騾車上下來一人,與迎上來的人低頭說了幾句話。
“呱, 呱, 呱!”兩長一短的蛙鳴聲之后,院墻上冒出兩個頭, 朝墻外打了個手勢。
騾車上的漢子隨后下來, 接過墻內送出來的高幾, 搭在了院墻邊,兩個漢子爬上去,左右各站一個, 另有兩個漢子上前,站在了高幾下。
墻內窸窸窣窣,舉出來一個麻袋, 高幾上的漢子忙一起伸手接過。麻袋似乎有些沉,兩個漢子在高幾上晃了幾下,地上的漢子趕緊上前,幫著將麻袋放在地上。另外有人上前,抬起麻袋堆上騾車。
墻內外配合得當, 很快騾車堆滿。車夫趕著騾車掉頭駛離,車頭剛轉過來,厲喝聲響起:“都別動,官府查案!”
官兵從夜色中冒出來, 刀出鞘發出刺耳的爭鳴,在燈籠的光下明晃晃閃動, 令人不寒而栗。
車夫嚇得呆在了那里,被官兵涌上扯了下來。其他候著的騾車, 等在那里的漢子趕忙跳上車轅,揚鞭抽在騾子身上,慌不擇路逃竄。
青騾嘶鳴,揚蹄往前奔,在高幾上的漢子回過神跳下地,撒開腳丫子沒命往黑暗中跑,地上接麻袋的兩人,手上的麻袋哐當掉地,也趕緊跟著逃走。
這時,墻內也傳來了動靜,有人在哀嚎:“官爺饒命,官爺饒命!”
“敢跑!”官兵揚起刀,朝撞來的騾車砍去。
韁繩被砍斷,青騾跑了,車廂哐當翻到在地,坐在車頭的車夫滾下來,痛得哎喲直叫喚。
“青騾別跑了,很值錢呢!”立在一邊,袖手看著眼前混亂的徐八娘,對問川說道。
問川忙喚過小廝,前去追青騾。余帥司無語至極,斜了徐八娘一眼。
富得流油的她,眼下居然還惦記著那幾匹青騾!
徐八娘似乎若有所覺,扯下蒙在臉上的紗綃,認真道:“耕牛騾馬與鹽一樣不可或缺!”
余帥司一想也是,耕牛在種地的百姓心中,比妻女還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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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妻女?”余帥司腦中閃過這個念頭,自己都愣了下。
不過,他來不及琢磨,見徐八娘與姜憲司程弼幾人,朝騾車走了過去,他忙跟了上前。
徐八娘讓官兵將麻袋口割開,白花花的鹽露了出來。她捻了一撮,拍了拍手,冷笑連連。
姜憲司沉默了下,道:“徐侍郎真是神機妙算。”
徐八娘不謙虛地道:“我自是算無遺策。”
姜憲司神色訕訕,輕輕捅了下余帥司,嘀咕道:“還真是被她給算中了。”
余帥司想到那天早上在客棧時,徐八娘神色篤定,辦事利落干凈,一時沒有說話。
拿鹽的掌柜貨郎們,被徐八娘三言兩語就安撫住了:“鹽不會壞,你們且先好生放著。洪氏也不是種了搖錢樹,堅持不了幾日。如果你們實在擔心,就將鹽還回來,我讓人按照原價收了。不過,以后你們就不能再賣鹽了。做買賣的,擔不了一點風險,趁早改行做別的事去。”
最終只有兩三個掌柜并貨郎一起,將鹽原價轉手給了徐八娘。這邊是安撫住了,那邊洪氏還在繼續低價賣鹽。
徐八娘權當無事發生,白日照常去鹽場盤賬,當晚就調了兵將,在鹽場蹲守。
連著守了兩晚,都守了個空。姜憲司他們難免帶了些抱怨,認為她毫無根據,認為洪老太爺會與鹽場內外勾結。
終于,鹽場真深夜來了人,避開大門守衛,鬼鬼祟祟從墻內將鹽送出來,一看就是在偷鹽。
喜雨從鹽場內,捆了幾人趕了出來,將他們與官兵抓到的漢子扔坐一堆。
這些天徐八娘在鹽場查庫巡視,與里面的管事監工也混了個臉熟,她朝一個錦衫中年男子走去,道:“張大柱,你且老實交待,是誰來問你拿鹽,如何拿。”
張大柱擰著脖子,緊閉嘴一言不發。
姜憲司惱了,道:“人贓并獲,直接帶走,關進大牢里面審,看他的骨頭硬,還是牢里的刑具硬!”
徐八娘微笑道:“何須麻煩,早些辦完,早些了解。”
她看向守在一邊的官兵,云淡風輕道:“張大柱管著鹽場倉庫,可惜手伸得太長,砍了吧。”
張大柱驚恐不已,掙扎著道:“鹽場歸屬朝廷,我好歹也是朝廷的官吏,你們竟然敢私設公堂,我要去”
官兵乃是江南道的駐兵,武將軍走時,交待他們要守護好稅司。徐八娘是稅司最大的官,她的命令,就是軍令。
“啊!”刀砍在張大柱的手腕上,血肉翻飛,骨頭必現,他痛得嚎喪大叫。
徐八娘眼都不眨道:“咦,出血了,可憐見的,用鹽給他堵上止血。”
官兵前去捧了鹽,灑在張大柱的傷口上,他瞬間叫喚得沒了人形,扭曲成一團。
姜憲司見慣了審問犯人,獄卒的手段遠比徐八娘還要狠,不過忍不住下意識朝她看去,心里還是咯噔了下。
余帥司與程弼皆被她給鎮住了,見她站在那里,接過身邊人提著的燈籠,上前兩步,在張大柱臉上晃了晃,淡淡道:“張大柱,我再問一遍,究竟是誰來問你拿鹽,如何拿。”
張大柱只覺著手腕快要斷了,傷處有人拿著針在往里面扎,他哪敢再抵抗,慌忙哭喊求饒道:“我招,我招,是洪老太爺問我拿鹽,每斤鹽二十個大錢,我們自己分了。”
余帥司氣得臉色發青,罵道:“膽大包天的狗東西,怪不得私鹽屢禁不止,就是你們這些內賊在作亂!”
徐八娘道:“給他傷口裹上,帶走去探望洪老太爺!”
兵丁們將捉拿住的人塞進騾車,一行人離開鹽場進了城。
洪老太爺上了年歲,最近操心過度,在床上輾轉變天剛合上眼,便被長子洪其弢驚慌失措的喊聲驚醒:“阿爹,阿爹,大事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小廝忙進屋掌燈,洪老太爺被吵醒很是不悅,坐起身靠在床頭,罵道:“老子自小就教導你,要沉得住氣,沉得住氣,你竟半點都沒學會,怎地,天塌了?”
洪其弢奔到了床前,哭喪著道:“阿爹,天真塌了,那個姓徐的臭娘們,殺到府上來了!”
洪老太爺怔住,一時沒聽懂洪其弢話里的意思。
待回過神,洪老太爺臉色變了變,心道定是鹽場那邊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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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三個兒子,一個不如一個,十四個孫子,幸好排行十二。洪其弢所出的洪運善爭氣,考中了同進士。
以后洪氏就從商變身了官,富中添了貴,洪氏有的是錢,拿錢撒出去開道,鬼神都能親自替他開門!
洪氏在松江府經營多年,鹽場上下都得了他的好處,想要撬開他們上下的嘴,只怕徐八娘還沒那個本事!
何況,他已經差管事進京找人參奏徐八娘,她一個婦道人家占了侍郎的官職,在江南道興風作浪,多的是人巴不得她死!
洪老太爺翻身下床,接過小廝遞來的衣衫套上朝外走去,對洪其弢厲聲道:“還站在這里作甚,人呢?”
洪其弢回過神,忙道:“在正廳,都在正廳。”
洪老太爺經過穿堂大步來到正廳,一進屋,便聞到了一股腥臭氣息,見到屋子的景象,腦子里嗡嗡直響。
徐八娘大馬金刀坐在最上首,余帥司姜憲司程弼等人坐在其下首。正廳中間,橫七豎八躺著被繩索捆住的漢子。躺在最前的人渾身衣衫臟污不堪,頭埋在地上,手腕傷口翻卷,像是被腌漬過,淡血水在光潔的青石地面上蜿蜒成了一條線。
洪老太爺心里涼了半截,強自穩住神,道:“不知幾位深夜來訪,還帶了這些人前來,所為何事?”
徐八娘道:“深夜來訪,打擾了洪老太爺歇息,實在是抱歉。”
她語氣平淡,聽上去可沒半點抱歉的意思,“不知洪老太爺現在可曾清醒,認一認地上的人,洪老太爺應該認識才對。”
問川上前,拉起張大柱的頭,他呻.吟了聲,露出慘白若死灰的臉。
洪老太爺飛快掃了一眼,瞳孔猛縮,極力穩住心神,道:“我是松江府人,活了一大把年紀,認識幾個人有甚離奇之事。”
徐八娘哦了聲,道:“都人贓并獲了,洪老太爺還真是沉得住氣。那我就不與洪老太爺多說了,販賣私鹽,等著抄家砍頭吧。姜憲司,接下來卷宗的事就交給你,抄家清點財產,我來。”
“問川,干活了!”徐八娘起身,吩咐道。
洪老太爺臉色發白,手指哆嗦點著徐八娘,厲聲道:“你們,你們欺人太甚!我洪氏一向老老實實做買賣,只你徐侍郎一句話,便要將抄家砍頭的罪名加在我洪氏頭上。我孫兒中了進士,洪氏已經是官身,豈能由著你隨意殺官!這天下沒有王法,還有公道,松江府的百姓,自會替我伸冤!”
徐八娘笑了起來,道:“洪老太爺,你看你,果真是人老不中用了。你以為便宜賣鹽,就能收買百姓替你說話?抄完家,我會將你洪氏的家產,張貼在城門上,讓松江府的百姓瞧瞧,他們吃你洪氏的鹽,給你洪氏供奉了多少血汗銀。你那孫兒考中了同進士,你洪氏的宅子,便可在大門前掛府字了?現在已經幾月份了,你那好孫兒,差使可有派下來?”
他孫兒的前程!
春闈四月底就張榜了,洪氏在京城有宅邸,賬房的銀子隨洪運善支取,雖是同進士,也不會愁派官之事。
如今已經八月,差使還未派下來,洪運善喜歡結交友人,經常出去與友人吃酒玩耍,洪老太爺以為他又在外游玩,在路上耽擱了。
聽徐八娘話里的意思,洪運善的差使,肯定被朝廷扣住了。朝廷定當早就打定主意要動松江府的鹽,徐八娘才能如此有恃無恐。
徐八娘眼瞧著洪老太爺,嘖嘖感慨不已。以前她做買賣,比洪老太爺還不講規矩,精通各種手段。
“洪氏掌控鹽引這些年,鹽場幾近成了洪氏的鹽倉。鹽場上下的人手,洪老太爺定當打點得妥妥體貼。與鹽場上下勾結,洪氏私鹽,官鹽混著賣,這買賣,只管躺著,銀子便會嘩啦啦流進錢袋。洪氏當然財大氣粗,能一成的價錢售鹽,讓那些賣鹽的鋪子,貨郎鹽賣不出去。他們不敢再賣鹽,洪氏自然就能再獨攬售鹽的買賣了。鹽賣什么價錢,同樣由你洪氏說了算,你洪氏依然能賺到金山銀山。”
徐八娘笑起來,“洪老太爺要做大善人,便宜賣鹽,存著的鹽賣完了,便前去鹽場的倉庫里取。洪老太爺,你還真是不客氣,拿朝廷的鹽場,當做是你洪氏了的,就像當年拿韋氏的嫁妝一樣,順手得很。”
姜憲司幾人聽得佩服不已,買賣里的彎彎繞繞雖多,可惜洪老太爺還是斗不過徐八娘。
洪老太爺如遭雷擊,身子晃悠著,洪其弢伸手扶住他,喊了聲“阿爹”,驚恐地道:“十二郎還未歸家,都八月了,十二郎的差使十拿九穩,十二郎還未歸來”
洪其弢手一松,搶地呼天喊起來:“十二郎,我的十二郎啊!”
洪老太爺看著洪其弢,著實無力罵他,絕望地閉了閉眼,啞聲道:“徐侍郎,是我的錯,都是我老糊涂了。我洪氏上下幾十口人,還請徐侍郎高抬貴手,放洪氏一條生路?”
徐八娘微笑道:“我這個人,向來不忍殺生,也不喜見到血。”
姜憲司嘴角抽搐了下,余帥司不禁看向張大柱的手腕,程弼嗆咳了聲,忙低頭吃茶。
“不管如何,洪老太爺的確是替松江府做了些善事。”徐八娘對他們幾人的反應視而不見,眼神在正廳掃了眼,“瞧這里亂得,先抬下去吧。”
問川喜雨一起幫忙,將人拖了出去,洪老太爺見狀,斥退了仆從下人,連著洪其弢一并支開,留著他們幾人說話。
徐八娘開門見山道:“洪老太爺,鹽場哪些人犯了事,你要如實交待,交出你自己留著的賬冊,以減輕洪氏的罪行。”
洪老太爺心若死灰,徐八娘既然點了要他行賄的賬本,事已至此,他推搪已無用,耷拉著頭,應道:“是。”
徐八娘贊了聲,“洪老太爺是爽快人,案子太大,洪老太爺的家產,是保不住了。人說花錢消災,洪氏上下幾十口人的一條生路,這些錢花得也值。”
“洪氏的幾十條命。”洪老太爺心痛難當,抬手捂住了胸口,“花得值,值了。”
徐八娘道好,“最后一條,洪老太爺安排好,自縊吧。”
姜憲司瞪大眼看向了徐八娘,她居然笑盈盈,讓人去死!
余帥司與程弼也怔住了,愣愣看著徐八娘。
徐八娘神色不變,好整以暇道:“早些丁憂也好,在重要差使上丁憂,到時候要回到原職就麻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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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憂,官員才會丁憂,他唯一有出息的孫兒,有他在,洪氏就還在。
徐八娘心狠手辣,遠超于他的想象。
都怪他,他是洪氏的罪人!
洪老太爺老淚縱橫,眼前浮起韋氏臨終時的模樣。那時她已經不會開口說話了,就那么直直望著他,眼神空洞。
這是他的報應,是他的報應!
洪老太爺傷心欲絕,道:“我死,我該死,我早就該死了!”
徐八娘沒再多說,安排了問川他們幾句,起身離開。
姜憲司跟在身后,遲疑著道:“徐侍郎,那張大柱他們終究是吃皇糧的,卷宗上寫出受傷之事,恐不妥當,若不寫明,刑部大理寺審問起來,瞞不住啊。”
徐八娘站在廊檐下,伸了個懶腰活動身子,道:“就寫他逃走,被官兵緝拿,傷到了手腕。實際情形,我會如實寫信稟報娘娘知曉。”
姜憲司訕笑,“要是張大柱不承認,供出徐侍郎下令砍斷他的手,徐侍郎,請恕我多嘴,恐娘娘也難保住你啊!”
徐八娘道無妨,“娘娘的本事,超乎你的想象。”
姜憲司賠笑道也是,沒再多言。
徐八娘哪能聽不出他的敷衍,她只笑著道了謝,“姜憲司一片好心,多謝。”
姜憲司出身一般,阿爹替人做幕僚為生。他讀書不算太好,人也不算頂頂聰明,考了三次,中了春闈二甲末尾。
以他平庸的資質,在四十五歲時,就做到了憲司。
而她們,要在男人掌控的朝廷,官場冒出頭,比上天摘星辰還要難。
文素素與她,能走到如今,當然是他難以企及,難以想象的厲害。
否則,她們就會如殷貴妃,閔穂娘薛嫄那般,早就死了。
換作文素素到江南道,同樣也會這般做,這是她們的默契。
一人在京城作有力后盾,一人在前面沖鋒陷陣,開拓疆土。
無論她如何解釋,姜憲司身為男人,再能設身處地去想,終究是水中望月,隔了一層。
徐八娘也不需要他理解,只要他們臣服就夠了。
折騰了一晚。此時天已經快亮了,天際的啟明星明亮閃爍。
徐八娘朝著星辰的方向伸了伸手,大步走出洪宅,接過丫鬟遞來的韁繩,翻身上馬,對跟在后面的姜憲司他們道:“回去洗漱歇息一下,繼續奮戰當差,莫要停!”
余憲司苦不堪言,程弼也一臉疲憊,姜憲司木著臉,禁不住罵道:“女羅煞,瘋了,瘋了!”
徐八娘聽不到他們的抱怨,也不會理會他們的抱怨,一夾馬腹,瀟灑打馬朝著晨曦駛了去。
第一百四十五章
秋老虎肆虐, 許梨花一早便來到了云秀坊,馬車從后巷角門駛入,車夫停下車, 辛九迎了上前。
平時她們不講究這些繁文縟節, 許梨花以為辛九有急事,問道:“出什么事了?”
辛九道:“大掌柜, 國子監鄭祭酒的小女兒鄭明茵, 資政殿朱大學士的孫女朱蕙娘一起來了, 說要見你。”
國子監鄭祭酒的妻子朱氏是朱大學士的堂侄女,兩家是親戚,小娘子自幼交好。
許梨花已經今非昔比, 托各種關系前來找她,巴結她的絡繹不絕。這兩家的門第不算高,許梨花并未感到驚訝。
不過, 許梨花望了眼天色,“這般早就來了?就兩個小娘子?”
辛九道是,“我知道大掌柜身份不便,沒得大掌柜允許,不能將人領來。只是她們兩人, 在我到繡坊時就已經等著了,無論我如何推脫,兩人裝作聽不懂,跟在我身后就是不走。我實在無法, 讓她們等在了客屋。”
如今朝堂局勢復雜,朝臣們生怕被革了差使, 天天踴躍建言,各顯神通到處找關系, 快將吏部的大門都擠破了。
何三貴忙著守衛,兩人各自當差忙碌,已經許久沒碰面了。
許梨花眉頭微皺,沉吟了下,打算見見她們,寒暄幾句就送走。她們若是不走,她走便是。
走進客屋,許梨花正準備打招呼,兩人已經蹭地站起來,先她一步曲膝了下去。
許梨花驚愕了下,忙曲膝還禮,笑盈盈道:“快別多禮,坐吧。”
辛九介紹了兩人便出去了,許梨花笑著道:“兩位小娘子真是早。”
鄭明茵穿著翠綠的衫裙,五官靈動,看上去像是春日剛冒出新芽的樹。她坐在椅子里,轉頭看了看旁邊的朱蕙娘,緊張地道:“我與表姐來找許夫人,不,許大掌柜。”
她眨了下眼睛,主動解釋道:“我以為許大掌柜好聽,威風些,便這樣叫了。”
朱蕙娘無奈地看了她一眼,輕輕咳了聲。
鄭明茵臉皺了皺,懊惱了下,趕忙補充道:“你喜歡何種稱呼?”
許梨花將她們兩人的反應看在眼里,朱蕙娘端莊沉穩,看來是個拿主意的。不過兩人都還稚嫩,轉得太生硬了。
“我喜歡許大掌柜的稱呼。不過,小娘子隨便就好。”
許梨花回了句,微笑道,“兩位小娘子可是要買衣衫頭面,我讓辛管事帶你們去挑選。小娘子這般早就來了,是鋪子的榮幸,選好之后,我給你們最大的便宜,統統以八折算。”
鄭明茵急得站了起身,脫口而出道:“我們不買,不是,我與表姐來,是求許大掌柜幫忙。”
許梨花面色不變,正要婉拒,朱蕙娘見狀起身,雙腿深深曲了下去:“阿茵向來直率,還請許大掌柜莫要見怪。還是我來說吧,阿茵你坐下,別胡亂插嘴。”
鄭明茵很是聽話,繃著臉坐下,背挺得筆直,像是要沖鋒打仗的模樣。那雙眼眸,透露出孤注一擲的勇敢。
許梨花望著兩人,微楞了下,打算留下來多聽幾句。
朱蕙娘深深吸了口氣,看上去比鄭明茵要沉得住氣,聲音帶著顫意開了口:“許大掌柜,我與阿茵一大早來,是想在許大掌柜手下尋個活計做。我與阿茵都讀過幾本書,會算賬,學過中饋。”
鄭明茵還是忍不住插嘴道:“表姐是在謙虛,我們兩人學富五車。我與表姐的字,寫得比我們兩人的哥哥們都要好,表姐以前偷偷替表哥們潤色文章,她翁翁都看不出來,還夸贊表哥學問進步了。”
許梨花聽得詫異不已,一時忘了說話。朱蕙娘著實惱了,對鄭明茵道:“阿茵你閉嘴。”
她再歉意對許梨花解釋:“會寫文章對鋪子來說并無什么用處,博得個才女的好名聲,在說親時多添了份說道而已,實在不值得拿到許大掌柜面前來說。”
鄭明茵耷拉著肩膀不做聲了,許梨花看著她喪氣的模樣,不禁出言安慰她:“能寫文章真是厲害,我以前沒讀過書,只認得幾個大字。讀完了千字文,能識字讀書了,離寫文章還差了十萬八千里。”
鄭明茵立刻高興起來,雙眼亮晶晶,“我總是與表姐說,能寫文章就是了不起,至少比哥哥們厲害。大哥二哥都還在國子監讀書,侄兒都開蒙了,我估摸著,他們要讀到父子要在國子監成為同窗。”
許梨花不知說什么才好,朱蕙娘顧不上去管鄭明茵,期盼地問道:“許大掌柜,鋪子里可有我們能做的差使?”
兩個年輕小娘子一大早跑來找事做,許梨花暗自嘆息一聲,道:“你們前來,家里爹娘可知曉?”@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鄭明茵目光躲閃,朱蕙娘定了定神,考慮再三,如實道:“最近阿爹都忙著朝堂的事,無暇顧及我們。”
這時鄭明茵又打算說話,朱蕙娘看見,無奈地道:“平時表舅與阿爹都不管我們,至多隨口過問幾句。阿娘能掌管中饋,在大事上卻說不上話,我們要出來找份差使,阿娘不敢做主,阿爹不同意,將阿娘罵了一通,說是沒管好我們。都要定親了,還出來丟人現眼,出來做管事娘子的事情。”
說到定親時,許梨花看到朱蕙娘神色明顯黯淡了下去。再看鄭明茵,她則是憤怒。
鄭明茵繃不住道:“表姐要瞞著不說,我可不會。說親有什么丟臉的,嫁個沒出息的混賬才丟臉,不,是丟命,自己把自己氣死了!”
她不去理會朱蕙娘的眼神制止,看著許梨花問道:“許大掌柜可知道邱大學士的孫子邱三,他成日跟著璟郡王身后,鞍前馬后,連著大牢都一起進了三次,可有名了。阿爹要將我拿去與他攀親。我不同意,寧愿去死也不嫁給邱三,阿爹氣得要暈了,稱親事乃父母之命,豈由得我反抗,我若不聽,他就當沒我這個女兒。最近阿爹忙著朝堂上的事情,顧不得管我,我便去表姐府上做客,與表姐住在一起想法子。”
許梨花想到朝堂,謹慎地沒做聲。
朱惠娘很是聰慧,見許梨花的反應,心一橫,道:“我與阿茵也一樣,府中最近氣氛很是低沉,祖父的差使,指不定也保不住。若祖父的差使也保不住,阿爹哥哥他們恩蔭來的差使,更是難保了。我偷聽到阿爹與阿娘提過,璟郡王還沒去娶妻,圣上也要選后大婚了。我選不了后,進宮做個后妃,再不濟,璟郡王妃也未嘗不可,側妃也不算辱沒了我。”
許梨花愣了下,道:“你也不滿意自己的親事?”
朱惠娘不假思索道:“不滿意!我想嫁人成親,生兒育女,只我不想嫁給他們,就是皇后都不想!我不想跟阿娘嫂嫂們那樣,就只能生兒育女,操持家務,什么事都做不了主,辛苦生出來的兒女,說不上話,幫不上忙。阿爹賺得的俸祿要交到公賬上,再從公賬上領取家用,祖父有三個兒子,大伯小叔都有一大家子人,分到各房的沒幾個大錢,阿娘嫂嫂都要拿嫁妝體己出來補貼家用。我是阿娘的嫁妝養大,阿爹憑什么管我的親事!”
鄭明茵道:“我也是,阿娘的嫁妝收成比阿爹的俸祿多,可阿爹在家中威風極了,說一不二。讓阿娘將嫁妝分了,大部分分給兩個哥哥,我只得一點點。”
大戶人家后宅的復雜腌臜,許梨花也聽過一些,她沉吟了下,道:“你們能對我知無不言,我也就不繞彎子了。給兩位安排一個差使,倒也不是難事。只是我答應了你們,府中不同意,到時候來鬧的話倒是小事,我也擔得起這點麻煩。恐你們府上怕丟不起這個臉,讓你們出不了門。”
朱蕙娘咬了咬唇,道:“許大掌柜是聰明人,我不敢在你面前班門弄斧。只要許大掌柜答應給我們差使,府里阿爹他們不用擔心。許大掌柜替娘娘掌管鋪子,祖父都不敢攔著,說不定,祖父還會高興,以為攀附上了娘娘的關系。若非最近朝堂上的不太平,我與阿茵斷不敢來。”
許梨花心情很是復雜,朱惠娘比想象中的要聰慧,很能抓緊時機。
思索了下,許梨花道:“既然惠娘知道朝局,這件事我不敢答應,得請娘娘示下。”
兩人倒也沒失望,朱蕙娘起身曲膝,鄭明茵跟著曲膝下去。
朱惠娘感激道:“許大掌柜能見我們,聽我們倒苦水,我與阿茵都感激不盡。有勞許大掌柜了,我們不敢大言不慚替如何報答,若以后我們能到鋪子做事,一定盡心盡力,不給許大掌柜添麻煩。”@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鄭明茵緊隨其后表態:“我回去以后,就跟著表姐學,想說話之前先咬下舌尖,別口無遮攔。”
許梨花忍不住笑了,兩個靈秀鮮活的小娘子,稚嫩,卻有勇有謀。出身大戶之家,與她當年一樣,也被困住不得自在。
朱蕙娘很快拉著鄭明茵告辭,許梨花送她們從后院出去,在石榴樹下的石凳上坐著,久久失神。
辛九端著茶水點心走來,倒了盞薄荷茶遞給許梨花,覷著她的神色道:“大掌柜,可是她們令你為難了?”
許梨花搖搖頭,抿了口茶,道:“沒有,我想到了一些別的事。”
辛九猶豫了下,道:“大掌柜最近好似精神都不大好,可是遇到了難事?”
許梨花神色悵然,苦笑了聲,道“是有些難事。等下我進宮去見娘娘,鋪子里的事就交給你了。”
辛九忙應了下來,前去給許梨花安排車馬進宮。
承明殿。
文素素聽到琴音回稟許梨花求見,聽到她無急事,便讓她暫且等著。
曹尚書一張苦瓜臉,正在訴苦。
聽朝臣訴苦,文素素一直很是看重。既讓馬兒跑,又不讓馬兒吃草。給馬兒吃了草,還要安撫一二,照顧到馬兒的情緒,讓馬兒能心甘情愿繼續跑。
“臣不敢去衙門,也不敢回府,到處都有人守著,想要從臣這里探到一點口風。臣白日到衙門當值,跟做賊一樣。皇城宮門口就開始有人守著臣,進了皇城,各部衙門臣不能去,沈相嫌棄臣將人引去,吵得人頭疼,責令看守住臣,不許臣進去。臣能透露的人都透露了,其余人再找臣,臣也無法啊。”
文素素溫聲道:“著實苦了曹尚書,曹尚書辛苦,吃碗糖水蓮子吧,新鮮的蓮子,很是清香。”
糖水蓮子在京城是時興小吃,文素素親自賞賜的就不一樣了。曹尚書忙謝恩,端過碗美滋滋吃了下去,近日來的煩悶,好似真消散了不少。
曹尚書漱了口,小心翼翼道:“娘娘,上次殷相將新科士子勸了回去,只能勸一時,他們如今雖沒再來吏部,走動得卻很頻繁。聽說天天在一起吃酒,好些朝中之臣都是他們的座上客,朝臣礙著臉面不去,府里的子孫也去了。新科士子中有幾個家境富裕,來自松江府的洪運善,聽說一擲千金,豪爽得很,史鵠與他稱兄道弟,與施參知政事的長孫施道憫,璟郡王都走得很近。”
他們這些人的一舉一動,都在皇城司的眼皮子底下看著,秦諒已經如實上報。
文素素并不阻攔,她在等。
“朕知道了。外面秋老虎肆虐,曹尚書來回奔波,確實辛苦,不如這樣,朕安排幾個皇城司的兵丁護衛你上下朝,免得你被打擾。”
有皇城司的兵丁護著他走上兩天,朝臣就知道是文素素下了死令,在他這里得不到消息,便不會再來找他。
曹尚書頓時松了口氣,不過,他腦子轉得飛快,琢磨著眼下人心惶惶,文素素再繼續推波助瀾,估計會出大事。
既然是文素素推波助瀾鬧出大事,曹尚書不敢細想,忙謝恩告退。
琴音前去將許梨花傳了來,她上前見禮,文素素放下徐八娘送來的急信,招呼她坐,“可以用過午飯?”
許梨花答還不曾,文素素道:“那我們邊吃邊說。”@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琴音領著內侍送來了膳食,許梨花喝了兩口湯,說起了鄭明茵朱蕙娘來見她之事。
文素素聽得不斷揚眉,眼底露出了笑意:“兩個小娘子還真是有意思。”
許梨花暗自松了口氣,看來,這一趟她沒跑錯,笑著道:“我也這般覺著,長在大戶人家,見識自是不同。當年我要是有她們的一兩分見識,哪至于吃那些苦。不過,真那樣的話,我也遇不到娘娘了,有今日的造化了。”
文素素道:“但愿以后她們都無需遇到我,也能立起來,能掌控自己的人生。”
許梨花怔住,不知為何,心頭突然酸澀難當。她現在做大掌柜,站得高,看到的事,人也更多。
比她慘的人比比皆是,她的遭遇,普通而尋常。
從上到下,皆不得自由。
文素素看著許梨花,問道:“你可還好?”
許梨花知道文素素現在忙,要做大事,她的事情不急,忙打起精神,道:“我沒事,娘娘放心。”
文素素見她不說,也不逼問,道:“你回去跟兩個小娘子說,讓她們的阿娘親自出面來找你,鋪子里有用工的契書,在她們的見證下簽訂。待簽好之后,讓她們都進宮來,說我要過問一二。”
許梨花眼神一亮,笑著道:“娘娘是要替她們撐腰,替她們阿娘撐腰了。”
這是意外的驚喜,文素素沒多解釋,“她們敢不敢來,還難說。以后要是有夫人娘子要見你,你都用心見她們,至于用不用,我來拿主意。”
許梨花忙應下,文素素顧不得午歇,細細與她交待起來。待她出宮,青書送來了奏折,文素素見時辰已不早,干脆就不歇了。
隨手拿起一本奏折翻開,是孔定僵所奏。她從頭到尾仔細看完,嘴角緩緩上揚。
打起來,開始互相撕咬了!
合上奏折,文素素吩咐青書:“你去將施參知政事傳來,你透露給他知曉,有人參奏他貪腐,賣官鬻爵,朕要親自過問他,此事可為真!”
第一百四十六章
天氣悶沉得人快過不過氣, 云層低垂在頭頂,一動便滿身的汗。
文素素體恤朝臣,每間值房在盛夏時, 在半晌午時辰, 便有一塊冰送來。到午后,冰便化了, 不過最熱的時候已經過去, 不再如以前那般難熬。
且文素素規定, 夏季炎熱,朝袍布料改成穿著涼爽的絲麻。絲麻來自江南道,麻多絲少, 比以前用的錦緞便宜,但每人多做兩身,方便更洗換著穿。
冬日遇到極嚴寒天氣時, 則供應熱湯熏籠。
無論是反對或是支持文素素的朝臣官員,對她的舉措改動,無一人提出疑義。
冰鑒里面的冰化了一大半,值房還算涼快。施仲夫想著這些時日的朝局,煩悶不已, 正準備去將半掩的門全部打開透氣,青書走了過來。
施仲夫愣了下,馬上起身招呼:“快請進來坐。”
青書立在門邊,道:“我來傳旨, 就不坐了。娘娘有旨,請施參政前去承明殿。”
施仲夫看了眼滴漏, 眉頭微皺,撣了撣朝袍, 走出屋,低聲問道:“娘娘這個時辰應當還在歇息,不知娘娘這時傳我何事?”
青書照著文素素的吩咐,小聲告訴了他。施仲夫道了謝,神色陰沉了下去。
路過孔定僵的值房,施仲夫側頭看去,同樣因為恐冰鑒的冰化得太快,值房的門半掩著,孔定僵坐在案桌后,正朝外看來,背著光,他的臉看不太清楚,一閃而過。
施仲夫收回視線朝前走去,神色陰沉可怖。
定是他!
無恥小人,為了相位,真是老臉都不要了!
施仲夫憋著一股氣到了承明殿,文素素徑直說了奏折之事,“平時你忙,府里的子孫淘氣,在外闖了禍,說不定你全然不知。朕不會讓你承受不白之冤,也不能無視參奏你的折子。故此先告知一聲,你先寫折自辯,朕會查清楚。”
參奏江南道的奏折堆成了山,文素素一向留中不發。如今文素素提到讓他寫折自辯,看似在給他面子,實則是警告,也是威脅,更是挑撥。
偏生,施仲夫只能眼睜睜接受,掙扎不得。
朝中大臣大多皆沒骨頭,為文素素所用。在文素素的威懾下,反對她獨攬朝綱的朝臣,便越來越少,態度曖昧,左右不定。
幾個大學士,如邱大學士旗幟鮮明,反對文素素的變革。其余四個大學士,朱大學士態度不明,其余三人則中立,充耳不聞外面的事,只管教公主與她們的伴讀讀書。
以孔定僵的聰明,豈能看不出文素素要他們內訌,真正獨攬朝綱。
只他如今參奏自己,兩人就算能開誠布公,推心置腹說和,對彼此的戒備永難放下了。
施仲夫心沉甸甸的,慘聲應是,賠罪道:“臣最近的確疏于管束子孫,待臣回府查明之后,定將嚴厲懲戒。”
文素素沒再多提,施仲夫見禮告退。走出大殿,施仲夫悶頭往外大步沖去,心頭汪著一團火,走出承明殿,周身早已被汗水濕透,不由得停下腳步喘息。
不經意抬起頭,承慶殿的重檐廡殿頂立在烏云下,兩側垂脊的一排蹲獸,一動不動鎮守著,驅逐邪魔魑魅魎魍。
曾經最威嚴的承慶殿,黃瓦紅墻,依舊華麗巍峨。興許是天氣,施仲夫總感到承慶殿灰撲撲,如久無人居住的宅邸,失去了生機,很快便會腐爛。
承慶殿早已門可羅雀,朝臣官員眼里早就只有承明殿!
施仲夫心頭慘痛,自從文素素將中宮與明華宮并為一起,改做承明殿,以殿,而后宮嬪妃所居住的宮稱時,她的用意就昭然若揭。
風雨欲來,施仲夫望著垂在承慶殿頂的烏云,慘烈一笑,親自前去了太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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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學不比立國之初,除了京城的達官貴人,地方州府五品以上的子孫,以及州府舉薦品學兼優的學生也能入學。
太學學生無需科舉,經過一系列科舉考核之后,便能出仕為官。
地方州府州府舉薦入學的學生,資質參差不齊,多為地方豪富世家子孫。久而久之,太學的學生非富即貴。
施仲夫兩個兒子都靠著恩蔭出了仕,分別在地方州府出任知府,知縣。
長孫施道憫則入了太學,考核出仕,比起靠著恩蔭出仕勉強要硬氣些。
到了太學一問,施道憫這幾日告病,沒來上學。
施仲夫前后一想,忙穩住心神,匆匆趕回府一問,施道憫并不在府里,也沒聽過他生病之事。
“混賬東西,出去找,他敢不聽話,直接給他捆回來!”施仲夫怒吼,嚇得小廝趕忙出去,分頭去找施道憫。
小廝仆從找遍了平時京城紈绔喜歡去的瓦子,酒樓,皆沒找到施道憫。
雨終于從烏云中墜落,噼里啪啦打在屋頂,沒多時便匯聚成水流,從瓦當傾瀉下來。
寬敞的花廳里,香氣撲鼻,涼意陣陣。歌伎伴著絲樂,唱著靡靡之音,伴著她的聲音,一群人行酒令,推杯換盞快活得很。吃得多了,嫌棄太熱,干脆脫了衣袍,光著膀子喊道:“換大碗來,這樣吃才爽快!”
洪運善立刻吩咐了下去,丫鬟仆從們捧來了大碗,換走了小酒盞。
璟郡王今日沒吃幾杯酒,他很是不耐煩將丫鬟手推開了,端著小酒盞抿著。
洪運善見狀,趕忙揮手讓丫鬟退開,提壺替璟郡王斟酒:“王爺可是遇到了煩心事?”
施道憫與璟郡王算得上交好,吭哧笑了起來,揶揄道:“你別多問,王爺的煩心事,你可解決不了。”
璟郡王斜撇了他一眼,沒理會他,繼續吃著悶酒。
史鵠頗能察言觀色,他朝洪運善暗自使了個眼色,不動聲色走到了一旁。
沒多時,洪運善也跟了過來,正廳里吵得很,史鵠便示意他去屋外。
雨下得嘩啦啦,庭院地上已經積了一層雨水,名貴的花木被打得東倒西歪,洪運善眼都不眨。
幾盆花草而已,京城他的宅子里,墻腳隨便長的花草,都是叫得上名號的奇花異草。
銀子算什么,洪氏有多少鹽,就有多少銀子!而鹽場的鹽取之不竭,洪氏便有用不完的銀子!
他的差使遲遲未決,洪運善觀江南道的局勢,估計自己的差使難了。眼見其他新科進士得了差使離京,洪運善與史鵠等一眾人,聚在一起商議對策。
太后文素素當政,只有她退位,齊瑞親政,他們眾人,乃至江南道的世家大族,方能有喘息的時機!
太學的學生雖是考核出仕,他們這群新科士子都無官可做,他們也難說。
何況朝中局勢膠著,朝臣官員都不一定能保住官職!
洪運善與史鵠他們一起琢磨,撒錢攀附上了璟郡王與施道憫,一眾太學的世家子弟。
史鵠讓伺候的仆從離得遠了些,低聲道:“王爺興致不高,你可知道為何?”
“我也納悶,王爺連酒都沒吃口。我尋思著,也沒人得罪王爺,惹了王爺不快。不過,我瞧著施大少爺好似知曉究竟。”
洪運善眉頭皺起來,思索道:“先前他們來的時候,王爺好似就心事重重。”
史鵠道:“王爺與圣上最最要好,眼下這個節骨眼上,還要多靠王爺,可不能出了差錯。”
洪運善不知想到了什么,心頭一熱,道:“你說得是。王爺不好問,問問施大少爺。我那里還有副畫圣的畫,施大少爺上次就贊不絕口。你去將施大少爺叫到旁邊的屋子,我去拿畫!”
史鵠應了,心里說不出的滋味,眼神復雜看了眼洪運善。
商賈而已!
史鵠暗暗咬牙切齒罵了句,對洪運善的出手豪綽,嫉妒,又鄙夷。可恨的是,還得仰仗著他的銀子開路,只能硬生生忍了。
洪運善去取了畫來,史鵠也將施道憫帶到了偏屋,他走到上首坐下,癱倒在椅子里,抖著腿,不耐煩地道:“什么事,弄得這般神秘兮兮?”
史鵠賠笑,“正廳里吵得很,施大少爺出身清貴,哪耐煩與大家一起胡鬧,在這里能清凈說幾句話。”
洪運善手上拿著畫軸展開,笑道:“這幅畫,上次人多,施大少爺只點評了幾句,我聽得開了竅,又沒能開竅,想請施大少爺再點評幾句。”
施道憫下巴朝外點了點,道:“下著雨呢,暗沉沉的天賞什么畫!”話雖如此,他看到展開在面前的畫,眼珠巴在畫上,半晌都沒能挪開。
史鵠看了眼洪運善,道:“王爺瞧上去心事重重,我們恐未能伺候周到,得罪了王爺而不自知。施大少爺與王爺交好,可能指點我們一二?”
施道憫總算移開了目光,掀起眼皮斜乜了兩人一眼,指尖摩挲了幾下,眼神不由自主再飄到了畫上。
“能有什么大事,大丈夫當成家立業。王爺今年虛歲已十七,尚未說親。圣上比王爺年長兩個月,都尚未選后,王爺自然不敢在圣上之前定親。王爺等得起,就算到了七老八十,照樣能娶年輕貌美的小娘子。只小娘子等不得,到了年歲就要嫁人。”
史鵠總算聽明白了,璟郡王是為了親事犯愁。他腦子轉得飛快,見洪運善也是一臉了然。
兩人對視一眼,洪運善將畫裹起來,放到了施道憫手邊的案幾上。
“這幅畫,我看來看去,就是幾枝梅花而已,什么意境,風骨,將畫看穿,我也看不出出來。還得是施大少爺才能欣賞得,君子不奪人所好,這副畫就該屬于施大少爺。畫到施大少爺手里,也算是得了個好去處。”洪運善笑道。
施道憫暗喜,小心翼翼拿起畫,萬般珍惜將畫再仔細裹了一遍。
拿了畫,施道憫當要回報一二,警告看著他們,道:“此事只有你們知曉,可別傳了出去。王爺是有了心上人,為情所困。”
兩人忙保證了,洪運善哎喲一聲,湊上去嘿嘿笑道:“不知王爺看上了哪家的小娘子?”
施道憫得了畫,心情大好。事關男女之事,只能藏在心里也癢得很,見屋內只有他們三人,便笑嘻嘻道:“王爺看上了朱大學士的孫女,以前朱大學士做過王爺的先生,師兄師妹能成秦晉之好,也是一樁佳話。王爺今朝出門的時候,恰遇到了心上人的馬車回府,這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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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指著自己的心口,意味深長道:“只怕如貓在撓,癢著呢!”
幾人呲呲笑做一團,洪運善咂摸了下,不解道:“王爺雖未娶妻,府里的美人兒可不少,那朱小娘子就有那般好,讓王爺如此上心?”
施道憫嘖嘖,嫌棄地道:“得不到當然百般惦記,等成親后熱乎幾日,就那么回事。”
洪運善深以為然,“無論妻妾,就是圖個新鮮。王爺的正妻,門戶當然不能低了,朱大學士清貴,學生都有出息,的確是門好親。”
史鵠眼珠一動,道:“圣上是該選后了。圣上選后大婚,璟郡王也能議親。”
施道憫:“圣上是到了選后大婚的年紀,只眼下的局勢,誰敢去提?”
大婚后齊瑞就該親政,太后文素素把控著朝政,朝臣們都精明得很,恐冒出頭,會被文素素收拾。
洪運善慢吞吞道:“別人不敢去提,王爺為了自己的親事,他該去提。”
施道憫愣了下,道:“你說得對,王爺到了議親的年紀,他跟圣上交好,他去提最合適不過。”@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幾人湊在一起嘀嘀咕咕了一通,然后一起進了正廳,與璟郡王咬著耳朵說了一陣。
璟郡王聽后一言不發,面色沉沉,起身離開了洪運善的宅子。
大雨傾盆,馬車在風雨中搖晃。璟郡王心里亂得很,踢了踢車壁,對小廝道:“下去讓馬車掉頭,進宮去!”
第一百四十七章
雨越下越大, 不時有悶雷炸開。
承慶殿昏暗如黃昏,齊瑞沒來由心慌,尖聲喊道:“掌燈!”
阿娘就是在打雷下雨的天氣去世, 他聽到了些傳言, 但他不相信,無論如何都不信。
如果阿娘真是那般的死因, 文素素早就拿出來大做文章了!
除了雷雨, 到處安靜得可怕, 他再次嘶聲力竭叫道:“掌燈!”
黃騰達忙進殿,取出火折子點亮了花開富貴銅枝燈盞。殿內亮堂起來,齊瑞閉眼喘氣, 抬手扶著胸口,那份慌亂仍在。
“去取酒來!”齊瑞嗓子發緊,他舔著唇, 喘了幾聲粗氣。
黃騰達收起火折子,順從地取了兩壇酒與小菜進殿。齊瑞捧起拍開的壇封,仰頭痛灌一氣。
“嗝!”他眼睛發直盯著面前,打了個酒嗝,隨手抹去了臉上的酒漬。
半壇酒下肚, 齊瑞的心勉強安定了些。這時黃騰達進殿,躬身小心翼翼道:“圣上,璟郡王求見。”
“璟郡王來了?”
齊瑞茫然了下,反應過來璟郡王是誰。
“這么大的雨他進宮作甚?算了, 他來了也好,正好陪朕吃酒!”
黃騰達領命去宣旨, 很快,璟郡王帶著一身濕氣進了大殿。齊瑞瞇起眼打量, “來,吃酒。”
璟郡王撩起衣袍,在齊瑞對面的杌子上坐下,黃騰達送來了酒盞,他眼珠一轉,道:“我陪著圣上吃幾杯,不用你們伺候了。”
黃騰達應是退下,齊瑞垮下臉道:“怎地,你要朕親自動手不成!他就是個伺候人的,當差不好好當,要他何用!”
兩人經常一起吃酒,璟郡王一看便知,齊瑞已經有了五六分酒意。他心里很是鄙夷齊瑞的酒量,好酒,酒量差,沒勁極了!
將矮案上的果子遞到齊瑞的面前,勸道:“圣上吃些果子。”
齊瑞隨手捻了顆炒銀杏放進嘴里嚼著,斜乜過去,道:“這般大的雨,你不在府里好生生呆著,跑進宮作甚?下雨路滑,路不好走,仔細撞到了百姓,到時御史又參揍你縱馬行兇。前些時日你進大牢的事,莫非都忘記了?”
甫一見面就被教訓,璟郡王大為光火。齊瑞總在他面前盛氣凌人,動輒出言訓斥。
當年一起在宮內讀書,學問平平,好些文章功課,都是央求他幫著寫。
承慶殿快變成了冷宮,如今朝臣百官誰還將他放在眼里,連個后宮婦人都斗不過。
他這個皇帝,就是個泥捏的磨喝樂,只能在自己面前抖威風!
璟郡王忍習慣了,心里暗戳戳罵,面上卻誠惶誠恐,不斷應和:“是,圣上教訓得是。唉,我冤枉啊,天下再也沒有比我更冤的人了!”
齊瑞見璟郡王被訓得垂頭耷腦,他心里總算暢快了些,“你如何就冤枉了?你縱容府里的管事欺壓商戶,逼得人傾家蕩產,都告到了府衙去,你還敢狡辯。”
“圣上,我真沒狡辯。這做買賣吧,休聽那些人嘴上說得天花亂墜,聽起來是拼本事,最終還是拼誰的靠山厲害!就好比豐裕行,糧食買賣就是低買高賣,哪有那般多的講究,還不是靠著太后娘娘賺錢!賺到的錢,圣上可有看到一個大錢,唉,于公于私,都該屬于圣上啊!”
說起府里的生意,璟郡王就滿肚皮苦水。文素素狠狠收拾了他一通,占來的都還回去了不提,還另外賠了一大筆,簡直血虧!
齊瑞揚首吃了口酒,瞥了眼璟郡王,心里難受至極。
殷知晦曾告訴他豐裕行的重要,首先糧食行并不是為了賺錢。
大齊以農為重,豐裕行不比其他的商貿,肩負著倉儲之責。比起常平倉反應迅速,還要努力平衡調節市坊,免得谷賤傷農,谷豐既傷農,又傷百姓。
齊瑞信任殷知晦,只想到內藏庫,豐裕行是他外家薛氏的家產,始終意難平。
璟郡王一說,齊瑞心里就更難受了,他懊惱萬分,罵道:“閉嘴,休得胡罄!”
“是我多嘴了!”璟郡王從善如流賠了不是,他眼珠一轉,道:“是我眼皮淺,圣上坐擁天下江山,這點東西算得什么,且只拿鹽來說吧,白花花的鹽,就是白花花的銀子!”
想到洪運善的闊綽,璟郡王就心癢癢。不敢伸手直搶,一州府的鹽買賣他也看不上,身為郡王爺,當要有野心,方不會墮了齊氏的姓氏。
他要掌天下的鹽!
在文素素的治下他是休想了,可眼前還有個大傻子!
璟郡王到了盞酒吃了,一下變得愁眉苦臉,哭兮兮道:“圣上,好些人都說你我是難兄難弟,一大把年紀,親事還沒著落。我沒出息,圣上可不一樣,無以成家,何以立業!”
齊瑞臉色瞬間大變,將手上的酒盞朝璟郡王砸去,怒罵道:“混賬東西!敢編排起朕來了!”
璟郡王也不躲,酒盞連著酒水,結結實實砸在身上,潑了他一頭一臉。
“圣上,你砸吧,這一下,是我該挨的!你我一起長大,圣上拿我當親弟弟般照顧,我卻沒能伺候好圣上,是我的不孝啊!”
璟郡王彎腰撿起滾在腳邊的酒盞,順便努力回想生母勸解他的哭訴,拿手在眼睛上亂揉一氣,偷瞄著齊瑞的反應。
齊瑞被嚎得頭疼,心里倒很受用,不耐煩道:“好好好,別哭了,大男子哭甚哭,真是沒出息!”
“是,我不哭了,哭有甚用。”璟郡王收放自如,張頭四顧。
“圣上的確該定親了。圣上的親事不同尋常百姓。先不管選誰家的小娘子為后,只選定后,禮部下聘過六禮,一套禮儀下來,至少要一年半載。”
文素素一直壓著他的親事,就是怕他親政。齊瑞聽到親事就難受,酒意上涌,眼睛紅得滴血,幾乎將牙都咬碎:“文氏在朝堂興風作浪,那些狗東西都聽她的,朕有甚辦法!”
璟郡王臉上浮起了得色,心頭一陣滾燙。
齊瑞定了親,他的親事不但不愁,齊瑞真親政掌權,他同樣跟著權傾天下!
璟郡王按耐住心里的激動,替齊瑞酒盞斟滿,繼續道:“成親雖要一段時日,只定了親,形勢就得大變。現在朝堂上,好些官員怕被裁掉,真是人心惶惶的時候,圣上此時定親,乃是籠絡朝臣的絕佳時機!”
璟郡王的話,一下戳到了齊瑞的心尖尖上!
朝堂上的風波,齊瑞也聽到了些,他看不明白,也插不上手。
朝臣人心不齊,就是他的好時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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璟郡王對齊瑞熟悉得很,看到他臉色變幻不停的模樣,就知道他心動了。
“圣上,我這里有個好法子,圣上,太學”
璟郡王在齊瑞耳邊一通嘀咕,齊瑞端起酒壇,揚首咕咚一氣,扔下酒壇,血紅著眼猙獰道:“好,此事交由你去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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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邊,施仲夫派出去的小廝,總算在洪運善的宅子里找到了施道憫。
逃學畢竟心虛,施道憫見小廝們寸步不離,大有防著他逃走的架勢,踏進府里就腿軟了,將收到的畫塞進貼身小廝懷里,“快去藏好,再去找祖母,祖父要打死我了!”
貼身小廝忙奔去了高老夫人的院子,施道憫理了理衣衫頭發,抬手在面前亂扇,試圖散走酒味。
酒味濃得化不開,施道憫吩咐道:“快去拿茶來,我要漱口!”
跑細了腿,渾身濕淋淋的小廝哭喪著臉,寸步不讓勸道:“小少爺,快進去吧,老爺在等著少爺呢。”
施道憫想罵,又實在心虛,只能磨磨蹭蹭往施仲夫書房挪。剛到門口,施仲夫盛怒的聲音傳來:“給我拖進來!”
施道憫大驚,下意識轉頭就逃,被涌上前的小廝抓住,連拉帶拽送進了屋。
“關門!誰都不許進來!”施仲夫負著手,神色陰沉下令。
書房門砰地一聲關上了,施道憫盯著緊緊關著的門,雙腿一軟跪在了地上,哭道:“祖父,我錯了,不該逃學去玩耍,祖父饒了我吧,我的阿娘去世得早,祖父祖母阿爹將我辛苦拉扯大,是孫兒不孝啊!”
施道憫生母在他兩歲時便去世了,父親很快娶了續弦。高老夫人憐惜他,親自帶在身邊養著。施仲夫親自給他啟蒙,教他讀書,對他傾注了不少的心血。
不提這些還好,施仲夫想到自己對他的一番心血,不但付諸東流,甚至還要連累到施氏闔家全族,心底那股氣熊熊燃燒起來,抬起腳就踹了過去。
施道憫沒想到施仲夫會直接動手,來不及躲避,胸口一痛,大叫一聲倒在了地上。
“混賬東西,孽障!”施仲夫怒罵不止,上前連著踢,施道憫痛得在地上打滾,哭喊著求饒。
“老子是如何教你的,你就這般回報老子!不孝,你何止不孝,你就是個喪門星!”施仲夫恨鐵不成鋼,大罵道。
施道憫見哭喊求饒無用,翻身爬起,拉開門就要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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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仲夫喘著氣,厲聲道:“把這個孽畜抓住,捆在長凳上,取板子來!”
守在門外的小廝不敢遲疑,將施道憫揪住,小聲勸道:“小少爺,老爺正在起頭上,小少爺別跑啊,跑了老爺會更氣了。”
施仲夫上了年歲,施道憫滾得快,沒被踢到幾腳,他就是喊得大聲而已。
家法卻不一樣了,捆在長凳上,被打上幾板子,不但痛,里子面子都掉得精光!
從小到大,施道憫闖禍淘氣多了去,從未見過施仲夫如此生氣,他不算太蠢,情急之下生了幾分智。
難道他與璟郡王,洪運善他們來往,闖了大禍?
施道憫越想越害怕,被捆在長凳上趴著,施仲夫手上的板子,結結實實落在屁股上,他才回過神,“啊啊”叫著喊痛。
高老夫人被嬤嬤攙扶著趕到,心疼得眼淚都流了出來,扎著手阻攔:“住手,快住手!”
“誰讓她進來的!”施仲夫看了眼高老夫人,氣得吹胡子瞪眼,道:“就是你平時溺愛,他惹出了大禍!”
高老夫人頓時不依了,“我溺愛,虧你有臉說得出來!你平時只問幾句讀書識字,吃穿一概不管。無論是兒女,還是孫兒,你嘴上說幾句,就是管了?我不管,不管他們都沒了!早知如此,沒了也好,省得被你打死,我白替你們施氏辛苦養兒育女!”
施仲夫見老妻發怒,哼了幾聲,扔掉板子,“好好好,我說不過你。你不懂,他在外面闖了大禍,我還有事要問,你且回去。”
高老夫人心疼地看了眼趴在那里,蔫答答的施道憫,再怒瞪著施仲夫,嘲諷地道:“你張口閉口就是大事,在外面的事情,你從不與我說。我當然不懂,也管不了。不過有句丑話說在前,要是他闖了大禍,你得擔起大半的責!”
施仲夫被噎住,高老夫人拂袖而去,他嘀咕了幾句:“真是兇神惡煞,這婦道人家,愈發厲害了!”
“給他攙扶起來,換一身衣衫。”施仲夫平緩了下心情,吩咐道。
小廝們忙扶起施道憫,給他更衣上藥。所幸只是皮外傷,施仲夫不理會施道憫的哭唧唧,斥退伺候的人,取了凳子坐在塌幾邊。沉聲道:“有人參奏你勾結新科士子,賣官鬻爵。說吧,你究竟干了哪些事,統統招來,老子去想辦法,看能否救你一條小命。”
施道憫不敢再瞞著,將如何結實洪運善史鵠等候官的新科士子,如何拉著璟郡王,太學的同窗,逃學吃酒的事,含混著交待了。
施仲夫聽得心底的怒火又往上蹭蹭竄,他拼命壓抑住,質問道:“就只是吃酒玩樂?”
施道憫轉動著眼珠,小聲道:“還有親事,圣上的親事璟郡王想要娶朱大學士的孫女,他也著急自己的親事。太學的學生,對太后娘娘不滿,計謀著要圣上娶妻親政,趕走太后娘娘。太學學生,他們不敢動手”
屋外大雨滂沱,施仲夫臉由白轉青,眼底聚起起驚濤颶浪!
孽畜!果真要害了施氏!
眼下,他別無他法,只能孤注一擲了!
第一百四十八章
雨在半夜停了, 早起時天光大好,一改前幾日的沉悶,秋天真正到來, 涼風拂面, 令人心情都變得疏朗。
鄭明茵挽著朱氏,靈動的眼珠一邊朝車窗外瞄, 一邊敷衍著道:“阿娘, 再等等, 表姐馬上就到了。”
一大早就被鄭明茵生拖硬拽,說是要出來逛鋪子。眼見馬車外是一條清凈的小巷子,朱氏狐疑地道:“你少誆我, 外面哪有鋪子?”
“這是云秀坊的角門,阿娘是貴客,從前面進去太張揚, 得從后面進去。”
鄭明茵隨口瞎編,見巷子口朱大學士府上的的馬車駛來,她送了口氣,立刻道:“阿娘,表姐來了。”
朱氏見鄭明茵跟泥鰍一樣靈活蹦下車, 哎喲一聲,訓斥道:“你且慢些,都快定親了,還這般毛手毛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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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明茵充耳不聞, 幾步奔到馬車前,朱蕙娘先下車, 沖她遞了個顏色,再轉身回去攙扶明氏:“阿娘小心腳下。”
明氏搭著朱蕙娘的手下來, 親昵地點了下鄭明茵,笑著對朱氏道:“蕙娘昨日下午就纏著我,說是要出來逛鋪子,原來你也被阿茵纏了來。”
“可不是,她們兩人神神秘秘,定是打著什么壞主意。”朱氏上前挽著明氏,嗔怪地道:“我倒要瞧瞧,你們究竟待如何。”
角門開了,辛九迎了出來,鄭明茵奔上前打招呼:“辛管事。”
朱蕙娘在后面作陪,對四下打量的兩人道:“阿娘舅母,這是許大掌柜身邊的辛管事。”
辛九見禮,“兩位夫人里面請。”
朱氏與明氏聽到是許梨花身邊的管事,不敢拿大,忙客氣還了禮。兩人神色猶疑,互相對視一眼,跟著辛九一道進了院子。
進了客屋,辛九請幾人坐下,招呼丫鬟奉了茶上來,道:“大掌柜馬上就到,幾位稍等。”
兩人忙客套到無妨,辛九前面鋪子忙,便先告退離開了。
朱氏放下茶盞,錯牙壓低聲音道:“蕙娘是個懂事的,阿茵你老實交待,你又在到什么鬼!”
明氏打量著朱蕙娘,不悅道:“蕙娘,你以前就跟我說過,要出來做事。你同阿茵拉著我們出來,可不是為了逛鋪子。我瞧著這陣仗,還要騙阿娘到何時?”
朱氏愣住,臉色跟著變了,當即起身拉著鄭明茵就要走,“胡鬧,仔細你阿爹知曉,這次不會輕饒你,定要打斷你的腿!走,跟著我回去!”
“阿娘!”鄭明茵用力掙脫,生氣地道:“就是因著你不同意,所以我才會騙你出來!阿娘,我就明說了,我要出來做事,我不嫁給邱三!”
到底在云秀坊,朱氏恐鬧得人盡皆知沒了臉面,忙朝外看去。
云秀坊的伙計丫鬟都規矩得很,各自走動忙碌,只有她們帶來的丫鬟婆子守在門口,無人打探她們這邊的爭吵。
明氏也沉下臉,對朱蕙娘痛心疾首道:“蕙娘,難道你也打定了主意,要出來做事?”
朱蕙娘沉默了下,深深曲膝下去賠了不是,“阿娘,許大掌柜已經去跟太后娘娘回稟過,太后娘娘親口同意,我們先來鋪子里做先生,教繡娘等婦人小娘子讀書識字。請阿娘與舅母來,是太后娘娘有規矩,我們簽契書,要阿娘與舅母在場。太后娘娘講究孝道,我們是阿娘姑母辛苦懷胎生了出來,該與母親姑母通氣,莫要傷了最親之人的心。”
“太后娘娘是講究孝道,你們卻沒學到孝道!這般大的事,你自己先應了,跟我說一聲有何用,你阿爹呢,你可敢與你阿爹提!”
明氏越想越氣,痛心疾首看著朱蕙娘,“都怪我寵著你,將你給寵壞了。你阿爹說得對,慈母多敗兒,都是我將你們寵壞了。”
朱蕙娘眼里浮起哀傷,道:“阿娘,我是你十月懷胎生了下來,是你親手養育我,這份生養之恩,我永不敢忘。阿爹阿娘,一年到頭,見到阿爹除了請安見禮,我都不記得阿爹同我說過什么話。阿爹領著閑差,他一點都不忙,我們二房住著的院子也不大,我卻沒能見到阿爹幾次。阿娘,我可以孝敬他,但要我尊著他,聽他的話,阿娘,這太難為人了啊!太為難人了!”
鄭明茵聽得眼眶都紅了,上前緊緊依偎著朱蕙娘,握住了她顫抖的手。
明氏愣愣站在那里,朱氏皺眉,不同意道:“誰家不是這般,后宅婦人操持家務,養兒育女。兒子讀書建功立業,女兒長大嫁個好人家。別人都好好的,偏生到你們這里,就成了不應當。出來做事有甚好,辛辛苦苦賺得了幾個銀子?那些窮人家的小娘子,辛苦做活一輩子,也賺不到你們一件頭面的錢,難道你們竟然羨慕起她們能出去做事了?如果這般的話,你們的嫁妝,有本事自己去賺!”
鄭明茵搶白道:“阿娘,許大掌柜就不這般!云秀坊云衣坊豐裕行好多女掌柜,女賬房,女先生,女伙計!她們都厲害得很,戶部江南道稅司的徐侍郎,太后娘娘身邊的女官,阿娘都忘了?如今外面世道變了,阿娘還以為后宅婦人娘子就該如此,長大了嫁人,嫁人后侍奉公婆夫君,養兒育女,真是自己蒙了自己的眼,自欺欺人!”
朱氏氣得仰倒,朱蕙娘忙拉住鄭明茵,“阿茵少說兩句,別惹了姑母生氣。”
許梨花差辛九前去找朱蕙娘回了話之后,鄭明茵快活得幾乎快飛上天去,與朱蕙娘商議了許久,冒著雨回了府。
她人像是被一場大雨洗刷過,郁郁寡歡,煩惱統統不見了,整個人像是天氣一樣,變得輕盈又明快。
她絕不肯再掉入雨前天氣那般黏答答沉悶的日子里,朱氏決計攔不住,朱蕙娘也攔不住,將平時受到的冤屈,噼里啪啦悉數倒了出來。
“阿娘,我不要嫁人,更不要嫁給那個邱三!呵呵,說到嫁妝,阿娘偏心到家了,為什么哥哥們能分走阿娘大半的嫁妝,只給我留一丁點,阿娘,難道我不是你親生的?你也是婦道人家,你連自己的親生女兒,你都要偏心,也難怪阿爹看輕你!你立不起來,護不住我,你就別管我!”
朱氏眼前一黑,踉蹌后退,明氏忙扶住她,哎喲一聲,“快坐下歇歇。”她又狠狠盯著鄭明茵與朱蕙娘,“你們兩個不省心的,真真是要氣死人!”
朱蕙娘推著鄭明茵,“阿茵一時沖動,姑母莫怪。阿茵,快去給姑母賠不是。”
鄭明茵站著不動,昂著脖子一幅我有理,誰都別勸的堅持。
這時,門外傳來了腳步聲,許梨花出現在了門口,她身著八成新的絲麻衫裙,淡敷脂粉,看上去很是利落有氣勢。
朱氏心里一肚皮火,還是硬撐著起身見禮,明氏也趕緊曲膝,“許夫人。”
許梨花還禮,鄭明茵撇嘴道:“是許大掌柜在前。許大掌柜自己有本事,不要那勞什子靠夫君兒子的誥封!”
朱氏與明氏都靠著夫君得了誥封,朱氏的品級比許梨花低一品,明氏就更低了。許梨花又是文素素身邊最得力的大管事,鄭明茵的話難聽,兩人也只得忍著。
許梨花笑盈盈轉開了話題,招呼她們坐,“我先前在忙,實在沒能抽開身,還請夫人見諒。”
朱氏明氏一起客氣,兩人對視一眼,明氏開口道:“不敢不敢,是阿茵蕙娘不懂事,叨擾許夫人了。”
鄭明茵見明氏還是堅持喊許梨花夫人,氣得又要理論,朱蕙娘眼疾手快拉住了她。
許梨花對她們的小動作視而不見,屋內先前的爭吵,丫鬟回了幾句,她就清楚緣由了。
“不算打擾,是我對兩位小娘子說了,請兩位夫人來做個見證。”
許梨花停頓了下,眼神在朱氏明氏身上掃過,“兩位夫人應該都知曉了,她們想要在鋪子做活的事情。我不知兩位夫人如何想,作為鋪子大掌柜,還是有些話說在前面,兩位姑且自己做個判斷衡量。”
朱氏看向明氏,見她點了下頭,忙忍住了不快,道:“許大掌柜請說。”
許梨花道:“眾所周知,我是在替太后娘娘掌管鋪子田莊,在先帝尚在潛邸中時,當時還是太后娘娘管著,鋪子田莊開始用女管事,女賬房,女伙計。她們都是鋪子掌柜,賬房們的親戚,家中不算太窮。最早來的這些人,都已經能獨當一面,獨自領了鋪子的掌柜,大賬房等差使。差不多的時候,云秀坊里辦了學堂,收養了好些被棄養的女嬰女童小娘子。如今她們有些還在讀書,有些已經長大了,開始能養活自己了。比如繡花,管賬,再不濟,便到鋪子里做伙計,干雜活。”
當年周王府鋪子莊子的革新,京城無人不知,朱氏明氏沉默聽著,一言不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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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明茵雙眸亮晶晶,羨慕極了。
要是她年紀再大些,當年能到文素素手底下做事,說不定,她也與許梨花一樣威風了!
“現在鋪子田莊的賬房掌柜管事,好些都是出身官家的婦人小娘子。比如伍老夫人最喜歡田莊的作坊,她說自己身子骨還硬朗,不嫌差使不起眼,在太后娘娘面前去主動領了田莊作坊的差使。她們出來做事,也不是盡為了銀子,更不是為了身份。伍老夫人說過一句話,我聽了很受觸動,幾位也聽聽。”
伍老夫人是秦諒的夫人,朱氏明氏都聽說過她在給文素素管作坊,心里雖不以為然,到底不敢惹皇城司,都認真聽著了。
許梨花肅然道:“伍老夫人說,以前她無論掌家,還是侍奉公婆夫君,撫養兒女,也都在做事。可這些與在作坊做管事,完全不一樣。這是她在做自己的事,不是為誰,就是為了她自己。與秦皇城使在朝廷當差一樣,都是在做事。我與伍老夫人有一樣的想法,夫君在皇城司當差,我也有自己的事情做,我不靠著他。”
朱氏想說什么,見明氏垂眸不語,也便沒有做聲。
許梨花笑道:“當然,我們都比不上徐侍郎,她擅長財賦,能官至戶部侍郎。徐侍郎,也是趕上了好時機。”
這句話朱氏明氏倒深以為然,徐八娘就是湊了巧。不過她在江南道興風作浪,不知以后可有好下場。
許梨花話鋒一轉,“在鋪子里做事,發不了大財。除了薪俸,一年四季的衣衫,過年過節的補貼,若做得好,薪俸逐年增長,提拔的機會都不缺。鋪子里做事也放心,敢出言不遜騷擾的,都被送到了官府。鋪子里也有成親嫁人的婦人,與男人一樣,成家也能做一番事。我差不多就說這些了,至于如何選擇,兩位夫人自己拿主意。”
明氏抿了抿唇,賠笑道:“這般大的事,蕙娘都沒同我與她阿爹打聲招呼,自己將我騙了來,讓許大掌柜見笑了。蕙娘已經在說親,朱氏乃是清貴讀書之家,她出來做事,她祖父第一個不會同意。給許大掌柜帶來了麻煩,實在是對不住。我這就領蕙娘回去。”
朱蕙娘臉色一下白了,鄭明茵見朱氏要跟著拒絕,她拿出架勢,急促地道:“阿娘,要是你敢不同意,我就死在你面前!”
朱氏起到一半的身子,又跌坐了回去,她深知鄭明茵的性情,沖動不管不顧,她真做得出來一死了之!
“哎喲,真是冤家!”朱氏捂住臉,嗚嗚哭了起來。
明氏也不管朱氏了,陰沉著臉對朱蕙娘道:“跟阿娘回去,今日的事,就當沒發生過。要是你祖父阿爹得知,你就真沒了命!”
許梨花深深皺起了眉,文素素與她說過,可能遇到各種反對,幾百上千年來的世俗規矩,并非一時片刻能扭轉。
出身官紳之家的婦人娘子,看不上那幾個薪俸。允許她們出來做事的,大多都是依附文素素的朝臣官員。
當然,文素素并不強求,掌柜賬房等差使,還是留給出身普通百姓之家的婦人娘子。
朱蕙娘面若死灰,朝著許梨花曲膝見禮,一聲不吭跟在明氏身后離開了。
鄭明茵急得快跳腳,喊道:“表姐,你別走啊,表姐”
朱蕙娘停下腳步,朝她凄然一笑,嘴唇蠕動了下,終究什么都沒說,轉身低頭離去。
許梨花對臉色變幻不停的朱氏道:“夫人,小娘子的契書,你可要再仔細看看?待小娘子簽好之后,夫人隨我進宮,太后娘娘要見見小娘子與夫人。”
鄭明茵顧不上朱蕙娘了,一個箭步撲到朱氏面前:“阿娘,我簽了,你跟著我進宮去見娘娘,見娘娘!阿爹都難以見到娘娘,那可是當政的太后娘娘,跟天子一樣的太后娘娘!”
朱氏嚇得臉都青了,伸手去捂鄭明茵的嘴:“你胡罄什么!”她再看向許梨花,慌亂地解釋:“她不懂事,口無遮攔,太后娘娘就是太后娘娘,什么天子不天子!”
許梨花神色不變道無妨,朱氏松了口氣,生怕鄭明茵再說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話來,只能強忍住,眼睜睜看著鄭明茵大筆一揮,在契書上簽字畫押。
鄭明茵拿了自己的那份契書,對著光看了又看,笑得嘴都裂到了耳根后,她再撲上去,緊緊摟著朱氏的胳膊,親昵地蹭了蹭。
“阿娘真好,我再也不怪阿娘了。阿娘給我多少嫁妝,我就要多少嫁妝。嘿嘿,要是能多給一些,阿娘就更更好了。阿娘,丑話說到前面啊,我可不嫁給那個邱三,呵呵,他這個排行就巧妙得很,注定了他會被關進大牢三次。不對,我看他啊,還會再次進去,再也出不來,關到老死,省得出來危害世人!”
朱氏扶額,對鄭明茵已經無力斥責,許梨花不以為意,就破罐子破摔隨了她去。
許梨花安排了馬車,幾人一道進宮去見文素素。到了馬車邊,鄭明茵讓朱氏先上去,她在許梨花身邊轉悠,煩惱無比道:“許大掌柜,表姐被表舅母勸了回去,肯定出不來了。表姐不想嫁人,可是表舅打著心思要她嫁進高門,要不進宮當妃子,要不嫁給璟郡王。表姐現在該多難受啊,我只要想起就難過。都是表姐在給我出主意,輪到表姐了,我一個辦法都想不出來。許大掌柜能不能給我出個主意,幫幫表姐?”
許梨花想了下,歉意地道:“我也沒甚辦法,別人的親事,外人也無從插手。不過你別急,先去見了娘娘再說,再慢慢想辦法。”
鄭明茵只能應了,上了馬車,朱氏盯著她,道:“你又去做甚了?”
“阿娘,我沒作甚,我是在想著表姐。”鄭明茵靠在車壁上,神色懨懨道:“我與表姐自小一起長大,她比哥哥們對我都好,看到表姐跟著表舅母回去時的模樣,心都碎了。”
朱氏咬牙,深吸一口氣,道:“你少管你表舅母的事,朱氏輪不到你表舅母做主,也輪不到蕙娘做主,更輪不到你操心。你既然跟蕙娘交好,自當知曉她的親事為重。堂伯父年歲已高,兒孫都普通尋常,待他之后,朱氏就沒落了。蕙娘聰慧端莊,她若嫁得好,以后能拉扯一把娘家。朱氏熬過這兩代,一群小的長大了,能出個有出息的,朱氏便能重新再起來。”
鄭明茵嫌棄得嘴角都撇到了腳下,“表姐要是進了鋪子,以表姐的本事,肯定很快就升上去。指不定,還能被太后娘娘選為女官,跟徐侍郎一樣真正出仕為官。明明有出息的就在眼前,他們眼瞎了看不到,盡惦記著兒孫曾孫。再說親事,表姐進宮做妃子,休說圣上還未政掌權呢,圣上后宮那么多妃子,何時輪得到表姐了?還有那璟郡王,自己沒甚沒事,后宅的姬妾一大堆,兒女都生了好幾個。讓表姐做那郡王妃,堂外祖父也這般打算的話,他就是不要老臉,真不配做大學士!”
朱氏氣得去擰鄭明茵的嘴,“你個死丫頭,看我不撕爛你的嘴!”
車廂狹窄,鄭明茵躲閃不開,只能叫喚:“阿娘,等下還要見太后娘娘,別撕壞了。”
朱氏倒吸了口氣,只能不情不愿收回了手,不過為了解氣,還是在看不見的地方,擰了鄭明茵幾下。
鄭明茵得償所愿,也就一邊呼痛,一邊任由朱氏擰著解氣,“阿娘,你見了太后娘娘,得了夸贊的話,回去要在阿爹面前抬起頭來,別再任由阿爹在你面前耀武揚威了!”
朱氏懶得搭理鄭明茵,靠在車壁上假寐,眼皮卻沒來由跳了幾下。@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以前公婆在世時,她在府里伏低做小。公婆去世后,有夫君鄭祭酒在,她依舊在府里伏低做小。
誰不盼著能說一不二,真正當家做主?
進了宮,朱氏拘束又緊張,連大氣都不敢出,鄭明茵也收起了頑皮,老老實實與她在朵殿等著。
沒一會,青書便來將兩人領到了大殿,朱氏與鄭明茵上前見禮,文素素很是溫和地叫起,“都坐吧。”
兩人謝恩后落座,許梨花也陪坐一旁,將鄭明茵已經簽契書的事說了。
文素素夸贊道:“小娘子有志向,夫人也大度,見識不凡。”
鄭明茵雙眸一下閃亮無比,抬頭看向文素素,眼里迸發出來的光芒,令文素素都不自覺笑了。
說了幾句話,文素素叮囑了鄭明茵要好生做事,朱氏多進宮走動。再賞了鄭明茵一套文房四寶,朱氏一匹絹,便讓她們退下了。
離開皇宮上了馬車,鄭明茵還暈暈乎乎,她緊緊摟著文房四寶,轉動頭看向朱氏,突然仰天哈哈大笑,“阿娘,我出息了,比阿爹還要厲害!哥哥們沒出息,以后。看我替鄭氏光宗耀祖,我就是鄭氏的榮耀!”
朱氏難得沒數落她,掀開包袱皮,撫摸著細絹,百感交集喃喃道:“真是厲害啊,我連氣都喘不過來了。一個鄉下來的寡婦,也能坐上那個位置”
朱氏鄭明茵離開后,許梨花將朱蕙娘與明氏的事細細回了,“鄭明茵很擔心朱蕙娘,我也想了下,無論是進宮還是嫁給璟郡王,都可惜了朱蕙娘。”
文素素唔了聲,沉吟了下,道:“鄭祭酒也不算太蠢,朱大學士更是聰明人。朱氏與鄭明茵回去,鄭祭酒吃了濟定心丸,朱大學士見了,他自該知曉如何做。估計這兩日,明氏就該領著朱蕙娘再來找你。”
許梨花一想也是,笑道:“其他聰明人見了,會有樣學樣,只怕云秀坊的門都會被踏破了。”
文素素道:“那倒不至于。”
反對文素素的朝臣官員,定會不屑此舉。
文素素并不在意,有朝臣官員走夫人娘子的路,她們在府里變得更重要,能走出來,就是一種勝利。
而那些反對的人,將會更加著急,文素素不怕他們鬧,就怕他們不鬧。
許梨花離開后,文素素喚來秦諒,吩咐道:“嚴加看緊璟郡王,朱大學士,施仲夫,孔定僵。洪運善的宅邸,有哪些人出入,都記好了!”
待大事了了,她會照著名冊,一個個清算!
第一百四十九章
馬車剛在府門前停下, 鄭明茵就迫不及待吩咐丫鬟:“你去國子監,就說府里出了大事,叫阿爹馬上回來!”
朱氏一聽, 急著要去攔:“又胡鬧, 你阿爹在當差”
“去,聽我的!”鄭明茵氣勢十足打斷了朱氏, 點了車夫送丫鬟前去國子監。
朱氏這一天受足了氣, 驚嚇, 驚喜,實在累了,轉身往正院走:“罷了罷了, 你翅膀硬了,愈發不聽話,我管不住你。等下你阿爹回來捶你, 你可別怪我幫不了你。”
鄭明茵也不怕累,將文房四寶當做寶貝一樣捧在懷里,哼哼幾聲,朝天亂翻白眼:“阿娘,你別怕, 要立起來!”
天真是藍啊,鄭明茵都快醉了,走動時,都忍不住墊起腳尖, 步伐輕盈往院子旋轉。旋了幾步便耷拉著頭,變得心事重重。
朱蕙娘還在受苦, 要如何才能幫她脫離苦海?
回到院子呆坐了會,鄭明茵冥思苦想, 最終也沒想出什么好法子。不過,她要是她變得有出息,說不定朱大學士明氏他們看了,便打消用朱惠娘換取榮華富貴的念頭。
鄭明茵瞬間恢復了精神,取了硯臺摟在懷里,沖到大門邊來回轉悠,不時朝門外探頭張望。
鞋底都走得薄了一層,府里的馬車終于出現在視線里。鄭明茵嗖地縮回頭,仔細撫摸著硯臺,走進門房的值房站著。
鄭明茵潑辣厲害,門房不敢惹她,聽到外面的動靜,小心翼翼繞開溜出去,朝從馬車上下來的鄭祭酒見禮請安。
鄭祭酒滿臉的焦急,徑直朝里面走去,鄭明茵一下閃身在他面前,叫了聲阿爹,很是不小心將硯臺展露了出來。
“小娘子一驚一乍,成何體統!”鄭祭酒被嚇了一跳,頓時怒了,訓斥到一半,眼神定在鄭明茵手上的硯臺上,好半晌都沒挪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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硯臺溫潤如玉,透著絲絲血紅,血紅上暈染著點點墨跡。
“你哪來的蓄硯?”鄭祭酒手不由自主伸了出去,欲將將硯臺拿走。
鄭明茵靈活地躲開了,鄭祭酒手一落空,氣得鼻子都差點歪了。
蓄硯名貴難尋,她一個小娘子拿在手上玩耍,真是敗家!
鄭祭酒最好風雅,古玩字畫是他的心頭好,鄭明茵最清楚不過了,看到他巴著硯臺不放,恨不得搶走的模樣,慢吞吞道:“阿爹,我在云秀坊找到了份差使,在云秀坊的學堂教人讀書識字。”
好半晌,鄭祭酒終于緩緩轉動著眼珠,像是看陌生人一樣盯著鄭明茵,眼神逐漸冷下去,“混賬,這個家,還輪不到你做主!”
鄭明茵絲毫不懼,繼續緩緩道來:“太后娘娘召見我與阿娘了,夸贊了我與阿娘。這方硯臺,便是太后娘娘賞賜。另外還有筆墨,阿娘也得了一匹最時興的絹。”
鄭祭酒怔在了那里,看了看鄭明茵,再看她手里的硯臺,神色很是復雜。
最近朝堂局勢不明,他的差使懸而未決,要是文素素真賞賜了她們母女,那他的差使,就穩當了。
文素素平時體恤朝臣官員辛苦,差使當得好,她并不吝嗇夸贊。但賞賜卻極少,連她幾個心腹也很少得。
鄭祭酒又不敢確定了,朱氏與鄭明茵不過后宅的婦人小娘子,靠著他在國子監,她們才得以跟著他一起富貴。
這份珍貴而稀有的賞賜,莫非是文素素看在了他的本事上?
鄭明茵瞧著鄭祭酒狐疑搖擺不定的反應,暗自翻了個白眼,大大方方將硯臺遞了過去,“阿爹,借你賞一賞。”
鄭祭酒被鄭明茵的囂張激得又想跳腳,不過硯臺就在眼皮子底下,他的手止不住伸向前,將硯臺接了過來。
“小心些,別摔了!”手指觸及間冰涼細膩,鄭祭酒立刻緊張不已道。
鄭明茵撇嘴,鄭祭酒將硯臺牢牢捧在了手上,急急朝院子里走,“府里發生了大事,可就是你惹了出來?”
“我什么時候惹過禍?府里是有大事發生,我有差使了,還得了太后娘娘親自過問,當然是府里的大事!”
鄭祭酒威脅地看著鄭明茵,沉聲道:“胡鬧!都是你阿娘慣著你,將你慣得不知天高地厚了!”
鄭明茵現在可不怕鄭祭酒,氣鼓鼓道:“將硯臺還給我,這是我得的賞賜。阿爹若想要,自己去得,或者讓哥哥們爭些氣,去得份孝敬阿爹!”
鄭祭酒被噎得臉都黑了,捂著硯臺氣沖沖往正院走去,“跟你胡扯不清,待我去問你阿娘!”
朱氏聽到鄭祭酒回來,忙迎了出去見禮:“老爺回來了。”
鄭祭酒看都不看她,從她身邊越過進了屋,在上首一坐下,將硯臺珍而重之放在手邊的條幾上,冷聲質問:“你同意阿茵去鋪子里做下人活計了?”
朱氏心里七上八下,忙斥退了伺候的仆婦,下意識辯解道:“老爺,怎地是下人做的活,那是太后娘娘管著的鋪子,伍老夫人都在給太后娘娘管作坊呢!”
鄭祭酒不敢指責伍老夫人,怒道:“你就這般答應了她,朱氏,你的規矩呢,你管著后宅中饋,府外的事情,何時輪到你做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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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氏臉都白了,站在那里的鄭明茵看不過去,幫著道:“阿爹,阿娘也得了太后娘娘的賞賜!太后娘娘見了阿娘,不是阿爹。阿爹那般厲害。就進去宮里跟太后娘說,不讓我去鋪子里做活,要毀掉契書!”
“契書?還簽訂了契書?你自甘下賤賣身為奴,就別再姓鄭!我沒你這個女兒!”鄭祭酒吼完,倒在椅子里快暈了過去。
“貨與帝王家,犬馬齒臷誠恐一旦顛仆,無以報稱。這是你們讀書人說的,書本里都有。”
鄭明茵搶白起來,嘴皮子利索得很,“需要我做那些事,拿多少俸祿,契書上寫得明明白白,公道得很。阿爹,你在國子監當差,莫非吏部沒給你官牒?官牒就是契書!”@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伶牙俐齒!”
鄭祭酒被氣糊涂了,鄭明茵的話說得他啞口無言,不知該如何回答。
“胡攪蠻纏!”鄭祭酒一個勁拍椅子扶手,拍一下訓斥一聲:“牙尖嘴利!”
朱氏生怕鄭祭酒被鄭明茵氣死,壯著膽子勸道:“老爺息怒,老爺,太后娘娘夸了阿茵能干,以后定有一番大作為。太后娘娘還讓我以后沒事的話,多去宮里走動,陪著太后娘娘說話。我的品級低,哪能進宮,畢竟是給太后娘娘做事,我估摸著,太后娘娘定是看在了阿茵的面子上。”
鄭祭酒哼唧著,腦子轉動得飛快。他心中大致有了八成的想法,取了硯臺往外走去,“與你們婦道人家說不通,我去找朱大學士!”
鄭明茵在他身后追著喊:“阿爹,記得早些回來開祠堂,告祭鄭氏祖宗,我有出息了!”
鄭祭酒身子一晃,差點沒摔個跟頭,他回轉身怒瞪過來,“你給老子閉嘴,少得寸進尺!”
朱氏拉著鄭明茵,訕訕道:“阿茵,你阿爹上了年紀,仔細被你氣出病來。”
鄭明茵爽快地說好吧,“我才懶得與他說呢。不過阿娘你瞧,阿爹就是欺軟怕硬,只要你有本事,他就怕你了。以后你多進宮去,我旬休時陪你一道去,看阿爹還能耀武揚威到幾時。”
朱氏從沒看到鄭祭酒那般吃癟過,也覺著揚眉吐氣,暗自痛快得很。不過,她多了另外一重擔憂,壓低聲音道:“圣上年歲大了,要是圣上親政,太后娘娘與他不和,與太后娘娘走得近,可不是好事。”
“伍老夫人都不怕,你怕甚!”鄭明茵干脆至極答道。
她一向相信比自己厲害的人,跟著她們做準沒錯,就如她相信朱蕙娘一樣,她也相信伍老夫人的眼光。
事已至此,朱氏只能作罷。
那邊,鄭祭酒帶著硯臺,前去朱府等到朱大學士回府,在書房神神秘秘拿出了硯臺,“太后娘娘的賞賜。”
朱大學士驚詫不已,拿起硯臺仔細端詳,“好硯!真是太后娘娘賞賜,太后娘娘召見你了?”
鄭祭酒不那么自在,將朱氏與鄭明茵的事說了,“后來我問了府里的下人,明二表嫂與蕙娘也一起去了,明二表嫂沒答應蕙娘,將她帶了回府。太后娘娘就見了我府中那兩個莽撞的人。”
朱大學士斜了鄭祭酒幾眼,神色很是復雜,道:“那不是莽撞,算了,阿茵是莽撞,她阿娘年輕時,與她性情差不離,阿茵是隨了她娘。不過,幸好有她們莽撞,你的差使穩當了。”
鄭祭酒吃了一劑定心丸,便開始炫耀起硯臺來。
朱大學士聽得煩,不客氣將他轟走,立刻將明氏與二兒子夫妻一起叫了來問話。
明氏不敢隱瞞,戰戰兢兢將朱蕙娘如何騙她去云秀坊的事情,前后仔細道來。
“阿爹,蕙娘不懂事,我已經教訓了她,禁了她的足,成親之前,再也不許出門。”
朱二一聽竟然還有這等大逆不道之事,驚得眼珠子都快禿了出來,厲聲道:“給我多叫幾個粗使婆子看好了,以后再也不許阿茵登門,就是她在一邊慫恿,兩人湊在一起準沒好事!”
朱大學士暗自嘆了口氣,明氏穩重是穩重,就是穩重得過了頭。他也不好教訓兒媳婦,瞥了眼朱二,道:“你明日陪著蕙娘去一趟云秀坊,賠個不是,就說你腦子糊涂了,蕙娘能在云秀坊做事,是她的榮幸。”
明氏呆住了,朱二更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急道:“阿爹,蕙娘的親事”
朱大學士徑直打斷了他,“你閉嘴,蕙娘年紀還小,你們夫妻舍不得她這般早出嫁,要多留她一兩年。”
端瞧著眼下的局勢,興許無需一兩年,朝局就該徹底明朗。
在文素素鋪子里做事的人多,為了穩定,定不會拿他們如何。結親就不同了,牽扯太深,到時候撇不清。
朱二一向聽朱大學士的話,當即對明氏道:“你還不去,記得別說錯了話。”
明氏莫名其妙,朱大學士與朱二的吩咐,她不敢不從,忙去了朱蕙娘的院子。
朱蕙娘從回到府里,就心灰意冷坐在榻上一動不動,天黑下來,屋內也沒點燈。
明氏看到黑黢黢的屋子,哎喲一聲,“快掌燈,蕙娘你向來懂事孝順,怎地還鬧起了別扭。”
丫鬟點亮了燈盞,朱蕙娘慘白著臉,轉動著眼珠子,望著嘴皮翕動的明氏,她的話一句都沒能聽進去。
明氏總是念叨抱怨個不停,朱蕙娘以前都會好脾氣聽著,也只有她,能聽明氏的抱怨難過。
“你祖父阿爹同意了你去做事,明日讓我陪你一道前去簽契書。”
朱蕙娘盯著明氏的嘴唇,費力地集中起精神,啞聲道:“阿娘,你再說一遍。”
明氏嗔怪地拍了下朱蕙娘,重復了一遍先前的話,將朱大學士的話提了幾句。
“唉,年歲大了就不好說親,我不懂你祖父為何會這般安排。不過,長輩之命不可違,你祖父答應你去云秀坊。你且就去吧。以后你要好生做事,要是做得好,定親時也能拿出來說道說道,年歲大婆家也不會嫌棄。以后你嫁門好親,拉扯一下你的兄弟侄兒們,你們日子都過得好,我與你阿爹也就放心了。”
朱蕙娘冰涼的身子,漸漸恢復了暖意,眼淚滾滾而下。
明氏如何說,朱蕙娘都不在意。她不恨明氏,對她早已失望透頂,直到麻木。
只她以后的女兒,女兒的女兒,她們不會再遇到明氏這樣的母親,這就足矣。
翌日,明氏與朱蕙娘一道前去了云秀坊。許梨花只當昨日什么都未發生,與鄭明茵那樣,簽訂了契書,再陪著她們進宮見了文素素。
緊盯著朱蕙娘的璟郡王,很快得知了消息,霎時震怒。
他的妻子,豈能出去拋頭露面,做些仆從泥腿子的活。
云秀坊是文素素的鋪子,朱大學士此舉,就是投靠了文素素,與他為敵了!
璟郡王懊惱得快嘔血,恨恨地想著,待齊瑞親政掌權,他要滅了朱氏,到時候,休說做正妃,他白玩玩可以,做妾他都不要!
這下,璟郡王足似條被激怒的野狗,從早到晚,在京城奔波不停。
首先,他前去了洪運善的宅邸,誰知人去院空。
守門的老翁告訴他,洪運善剛領到了禮部祠部祭享的差使,松江府傳來祖父去世的消息,他已經連夜趕回去守孝了。
璟郡王一聽,那股沖天之怒之上,添了層興奮。
洪氏掌家的去世,洪氏在松江府的鹽,這般大的一塊肥肉,只怕有無數人盯著。他得抓緊些,讓齊瑞早日親政,到那時,誰敢與他搶?
璟郡王趕去太學,得知施道憫逃學被施仲夫抓住,他挨了板子,還躺著下不了床。
嘲笑暗罵了一通施道憫沒出息,璟郡王想到了孔定僵施仲夫殷知晦等人,他都悉數否定了。
他要做從龍之功第一人!
璟郡王將玩得好的十多人叫到璟郡王府,密謀了一氣。
隨著中秋節逐漸臨近,秋收之后,果子香甜,京城到處熱鬧無比。
不知從何處起了消息,文素素殘害齊瑞的生母。
齊瑞身為皇帝,生母卻一直沒能追封皇后,太后,皆因文素素將其害死,用符壓著其墳墓,棺槨。
齊瑞的生母追封皇后,太后,墳墓便要重新按著規制修葺,與先帝合葬。
當年先帝去世,文素素借口不夠錢糧,先帝的棺槨久久未能入土未安,是因著文素素心虛,恐其被壓著的魂魄,前去找先帝告狀,前來找她索命。
八卦總是傳得特別快,說得有板有眼,給中秋節的氣氛,更添了高潮。
“真是最毒婦人心啊!”
“當年先帝修陵的事是鬧了許久,這般一看,還真是如此。”
“若圣上的生母仍在,哪輪得到她一個鄉下來的寡婦臨朝攝政?”
“圣上的外家今何在?豐裕行,當年可是薛氏的產業。”
“圣上過完年,虛歲就十九了,尚未選后大婚。這里面沒有貓膩,任誰不信!”
也有無數人反駁,“子不語怪力亂神,純屬無稽之談!”
“我們都親眼目睹過,太后娘娘光風霽月,磊落坦蕩,豈是爾等口中的奸佞小人。”
“咱們這些從江南道來的商人,要給太后娘娘塑金身,若沒有太后娘娘,咱們的買賣賺不到錢,你們也買不到便宜的貨!”
“咱們窮人的攤派少了,徭役攤派也少了,無論如何,我們都只認太后娘娘,只太后娘娘拿我們當人看。”
“京城那些世家貴人子弟,不敢隨意欺壓人了,有太后娘娘鎮著,替我們做主呢!”
雙方吵鬧甚囂塵上,文素素仿若未聞,朝堂上詭異的平靜。
中秋節這天,宮里照常舉行筵席,宴請朝臣百官。今年,除了朝臣之外,還多了五品以上的誥命夫人,以及她們帶來領筵的兒媳婦女兒,年輕兒孫們。
廣場上搭滿了帷棚,遮擋秋日的太陽,大家依次坐在幾案前,內侍宮女們端著果子果酒月餅,流水般穿梭在其中。
文素素與齊瑞身著袞服,出現在眾人面前。禮部主客司的官員念完駢文,文素素抬手舉杯,大家共飲了杯盞中的酒。
“都隨意吧,過節就圖個輕松愉悅,拘束著就沒勁了。”文素素笑著道,在幾案前坐下了。
齊瑞隨后坐下,將酒盞放在案幾上,雙手垂落在了身前。
文素素認真剝著石榴,秦諒急匆匆走了上前,低聲回稟道:“娘娘,皇城外有太學學生在喊話,稱要撥亂反正。”
齊瑞拉長耳朵,沒聽到秦諒的話,不過他從秦諒的反應來看,心里大致有了底。
璟郡王也朝他們看了來,兩人目光對上,很快便分開。
待秦諒退下,似乎召了宿衛出去了,璟郡王手中的酒盞掉地,發出清脆的一聲響。
齊瑞的心抖了抖,璟郡王幾人,舉著雪亮的匕首撲了上前。
齊瑞放在案幾下的手,幾乎同時朝著文素素揮去,凄厲喊道:“毒婦,還朕阿娘的命來!”
第一百五十章
只電光石火間, 變故陡生。
坐在前面的勛貴重臣,目睹著齊瑞瘋了般,拿刀刺向文素素, 驚駭得呆坐在那里, 連話都說不出來。
殷知晦的位置在幾個年長的齊氏宗親之后,他瞳孔猛縮, 下意識看向神色淡定的文素素, 心直直下墜。
最上首的御座前, 齊瑞與文素素并排而坐,伺候的內侍宮女,青書琴音離得有約莫有十余步遠, 正在與宮女內侍低聲說話。李三娘與楊嬤嬤被安排前去照顧齊玨齊嵐幾個姐妹。
伺候齊瑞的內侍黃騰達與朱金才雙目圓瞪,似乎驚嚇過度,站在那里簌簌發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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璟郡王幾乎與齊瑞同時動作, 他們行動迅速,轉瞬間就舉著短刀,沖殺到了御座前。
殷知晦大吼一聲,踢開幾案往前沖:“圣上,住手!護駕, 護駕!”
冰冷的鐵腥氣,卷起凜冽的殺意,直撲文素素面門。
齊瑞幾近瘋狂,此刻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
殺了她, 殺了她!
大婚之后,也不一定能親政。只有她死了, 他才能成為大齊真正的皇帝!
勝者書史,史書上為了爭奪大位, 宮變事件屢屢發生。
他為了齊氏的社稷江山,手刃妄圖危害大齊江山的毒婦,他會成為千古明君!
她一個上了年歲的婦人,怎是年輕力壯他的對手!
文素素頭微偏,身子后仰,匕首擦面而過。
齊瑞太過用力,一下收勢不住,朝紫檀矮案上撲去。
“賤人,賤人!”一擊不中,齊瑞不禁猙獰怒罵。
剛開始動手時,齊瑞渾身繃直,著實太過緊張。只匕首揮出,齊瑞感到渾身都顫栗。
不是害怕,是痛快,發泄,長久以來累積的恨意,在這一刻徹底得到了痛快淋漓的宣泄。
“哈哈哈哈!”
齊瑞發瘋般狂笑,他年輕反應快,手在矮案邊緣一撐,扭轉身,手上鋒利的匕首,狠命朝文素素揮去。
殺了她,他便留下了不世之功。依附她的兵馬,朝臣官員,他們除非想要造反,都得對他俯首稱臣!
文素素的確有點本事,從她身上,齊瑞多少學到了一些。
各路兵馬,是為了守護大齊,也是互相牽制,除非八路兵馬一同起兵,否則,只靠著一兩路,成不了氣候。
就如大齊八路兵馬的領將,對文素素也并非全部臣服,對著她臨朝聽政,依舊老老實實守在駐地。
大齊的天子掌兵權,就算是對她再忠心耿耿,他才是大齊正統,他們休敢動一兵一卒!
突然,齊瑞后背猛地一震,他握著匕首的手停在了半空,旋即,劇痛襲來,手無力垂落,匕首哐當掉地。
“喀嚓。”骨骼碎裂的聲音,清楚傳入齊瑞的耳朵。
“啊!”齊瑞痛得嚎叫,撲倒在案幾上,酒盞杯盤掉落一地。
血順著齊瑞耷拉的手臂滴在地上,殷知晦耳膜狂跳,緊盯著地上的那團殷紅。他挪動著僵硬的步伐上前,與涌上前的玄衣宿衛迎面相撞。
宿衛無視殷知晦,揮舞著陌刀沖上前,拉開翼翅陣,對著沖向文素素的璟郡王一行,揮刀毫不留情砍去。
璟郡王對著宿衛,神色驚恐,手上的刀都快握不穩。@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有詐!肯定有詐!
璟郡王嚇得雙腿發軟,短刀都快拿不穩,掉頭就逃:“救命,救命,饒命啊!”
他們這群紈绔子弟,豈是大齊最令人聞風喪膽宿衛的對手。
鋒利的陌刀,狠狠朝璟郡王他們砍來。殷知晦怔怔轉過身,望著眼前絞殺的宿衛,他立在那里,周身冰涼,臉色慘白如紙。
陌刀揮過,慘叫連連。
璟郡王看到眼前濺起的血珠,在秋陽下,仿佛盛放的紅梅。
真是美啊!
血珠不斷濺開,璟郡王雙腿似乎鉆進了青石地里,又似乎飄了起來,他眼珠轉動,倉惶四望,想要找尋些什么。
最終,璟郡王渙散的目光,定在了那里。
齊瑞臉貼在地面的血泊里,不時抽搐幾下。文素素神色平靜,手握著陌刀刀柄,從他背上拔起來,刀面上的血,滾滾而下。
齊瑞嘴張了下,仿佛在說話,又仿佛只是在茍延殘喘。
璟郡王已經無從得知了,他看到自己的身子四分五裂,散落一地。
與此同時,底下的廣場上,在齊瑞璟郡王行動時,玄衣宿衛就不知從何冒了出來,疾奔向朝臣官員家眷。
弓弩刀箭,很快將朝臣家眷隔開,廣場上形成了楚河漢界,涇渭分明。
一半被宿衛守護住,一半被架在弓弩上的箭矢對準,只要他們敢動,馬上會被拉開的弓弩,射成刺猬。
血腥氣很快壓過了香甜的果子酒氣,秋日的太陽高懸,明晃晃,照著一地的赤紅,凌亂的尸骸。
四下死一般的靜謐,突然,一陣腳步聲從廣場的南邊傳來,有人轉動僵硬的脖子看去。
宿衛用刀箭押著十幾人,朝他們走了來。
“阿威!阿威犯了什么事?”有婦人尖聲哭喊起來。
“十二郎。”陸續有人認出了他們,顫聲喊道。
“阿爹救命啊!”
“二伯父救命啊!”
哭喊聲四起,原來空氣中膠著的懼怕,被憤怒討伐的聲音掩蓋。@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沈相曹尚書等文素素的心腹朝臣們,被宿衛守護著,箭矢對準的,乃是平時經常反對文素素,以及中立未曾表態的一種朝臣。
文素素還下旨,讓他們帶著家眷兒孫前來赴宴,她這是早就打好了主意,要將他們闔家全族連根除掉!
孔定僵心神不寧,他沒想到的是,他已經對文素素暗示了忠心,仍然被驅逐到了另外一邊。
再看到身邊神色木然的施仲夫,孔定僵心情很是復雜,自嘲一笑,別開頭沒再去瞧他。
螳螂捕蟬黃雀在后,他們斗來斗去,實則一場笑話,都成了網中的獵物。
齊氏的宗室老王爺,驚嚇過度跌坐在地上。齊瑞的兩個叔叔,誠郡王謙郡王,低頭抓緊自己的兒子,連大氣都不敢出。
張太妃所出的恭郡王,尚年幼的他,不知所措張嘴哭起來,張太妃臉都白了,死命捂住他的嘴,顫聲道:“別哭,不許哭!”
邱大學士的孫兒邱三,生死不明倒在血泊里,老妻已經驚懼悲痛過度,暈了過去,邱三的母親也哭成了淚人,扶著胸口喊痛。
他萬萬想不到,文素素會如此大膽妄為,竟敢當著朝堂百官的面,大開殺戒。
邱三跟著璟郡王他們一起犯了事,要是讓文素素徹底得逞,他們一家子都活不了。
邱大學士心一橫,扯著嗓子大喊道:“太后娘娘,你大開殺戒,可是要將我等都殺了!”
刑部段侍郎的侄兒也在其中,他跟著怒道:“光天白日,朗朗乾坤,蒼天都看著呢,有本事將我們都殺了!”
他再看向幾個老王爺,喊道:“你們是齊氏的宗親,開宗祠,將文氏除名!”
老王爺連話都說不清楚,嘴唇哆嗦著,地面上漸漸有水漬氤氳開,尿騷味撲鼻。
翰林院翰林學士,翰林博士一起振臂疾呼:“大齊江山斷不能落到此等毒婦手中!”
“殺天子,射殺無辜,我等大齊臣子,豈可任由此等大逆不道之事在眼皮底下發生!”
禮部方侍郎憤怒指著宿衛們:“你們是在助紂為虐,定會遭到報應,還不速速放下刀箭!”
“秦諒,睿宗待你不薄,將你親手提拔到皇城使的位置,你就這般忠君,殺了睿宗的后代子孫,斷送了睿宗的江山社稷!”
蒙面的宿衛們巍然不動,架在弓弩上泛著幽光的箭矢,穩穩對著了他們。
有朝臣從驚嚇中回過神,失聲道:“皇城司兵將已經調動過數次,皇城司的兵將與州府駐兵輪換,如今皇城司的兵將,九成乃是從外地駐兵中選調而來!”
皇城司屬天子親衛,護皇宮天子安危,守護京城。平時經常調動兵將,朝臣們早已習以為常,亦不敢干涉。
兵將從外州府調來,與京城官員無任何的糾葛,他們不會有任何的顧忌,只會聽從上令指揮。
秦諒神色淡淡,只掃了他們一眼,便立在那里等著文素素的指令。
他的酷吏名聲,早就赫赫有名。他并不在意身后名,他的兒孫們,文素素跟他與伍老夫人細談過,真心為他們打算,提了好些建議,已妥善安排好。
他對睿宗忠心,至于睿宗的兒孫,秦諒以為伍老夫人說得對。
這是他們的命。
殷知晦從怔忪中反應過來,他忙奔向文素素,深深作揖下去:“太后娘娘,殺”
想說的話,突然哽在了喉嚨中,殷知晦喉嚨一陣發緊,直起身,哀哀望著文素素。
文素素神色溫和,接著他的話道:“殺戮過重,要遭天譴,殷相可是要這般勸朕?”
殷知晦嘴里苦不堪言,搖搖頭,“臣亦不知該如何說,只求太后娘娘,方他們一條生路。”
文素素指著自己,再指著倒在那里的齊瑞,“朕給了他機會,殷相都看到了。他殺朕,朕也殺他,并未假手他人,這很公平,是他技不如人。”
年少莽撞的齊瑞,哪是沉著穩重文素素的對手。
她埋下了天羅地網,好整以暇等著他入彀。
“若是朕被他殺了,現在躺在地上的就是朕,今朝的筵席,便是朕的喪事。”
文素素嘴角上揚,頗為感慨地道:“這是他做得最聰明的一件事,可惜失手了。”
殷知晦苦笑,的確如文素素所言那般,齊瑞要是殺了文素素,朝臣定會恭迎他親政。
史官的筆,會修飾這一段,成為齊瑞君王生涯,雄才大略的佐證。
殷知晦腦子混亂至極,晦澀地道:“太后娘娘瞞著臣,精心準備了這場獵殺。”
文素素不置可否,腳步輕盈朝前走去。經過殷知晦身邊時,她的手伸出來,覆在了他垂在身邊的手背上。
冰涼,溫軟,輕拂而過。
殷知晦手控制不住顫抖,他聽到文素素道:“是,你說得對,這是一場獵殺。先前的不算,現在才將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