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一章
眾人看向文素素, 憎恨,戒備,畏懼, 憤怒, 各種眼神復雜難辨。
文素素面帶微笑,道:“這么好的果子點心酒水, 浪費才該遭天譴。讓他們坐著歇一歇, 邊吃邊說話。”
青書琴音分別領(lǐng)著內(nèi)侍宮女, 巡視的宿衛(wèi)一起上前幫忙,將案幾及掉在地上的果子等搬到了他們中間。
冷森森的箭矢,仍對準了他們。
另外沈相曹尚書他們那邊, 家眷都被領(lǐng)到殿內(nèi)歇息了,當差的人留了下來。
邱大學士大叫道:“士可殺不可辱,你要殺, 便給我等一個痛快,休要一再侮辱我等!”
太陽底下,也有人驚嚇過度,著實無力,不受控制坐了下來, 不管是甚,抓起果子點心就吃。
酒水甜點下肚,勉強驅(qū)散了不安,大家都安靜了許多。邱大學士的叫喊, 附和寥寥。
秦諒與何三貴親自抬了案幾椅子到廣場中間放好,文素素如坐在上朝的大殿上那般, 姿態(tài)閑適恣意,揚聲道:“誰家的不肖子孫, 且來認領(lǐng)一下吧。”
秦諒指揮宿衛(wèi)兵丁,將從皇城外帶來的一群人,與璟郡王一起準備刺殺,或奄奄一息,或早已死透的尸首擺在了一起。
死一般的寂靜之后,有壓抑的哭聲漸漸響起。接著,哭聲越來越大。
“我兒啊!我兒死得好慘吶!”
“我孫子是太學學生,是讀書人!太后娘娘不但為難新科進士,難道欲將殺盡天下讀書人!”
@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文素素揉著眉心,對秦諒道:“既然有人認領(lǐng),弒君造反乃誅九族大罪,朕心善,九族先暫且罷了,殺現(xiàn)成的便好。”
秦諒手一揮,宿衛(wèi)沖上前,將大喊的十余人押解到空地處。
弓弦拉緊,箭矢破空齊發(fā),短促慘叫之后,血流成河。
天地間一片寂靜,太陽依舊明媚,照耀著人間。
齊瑞抽搐了幾下,呼吸急促起來。坐在血泊里的殷知晦側(cè)頭看去,他將官袍脫下來裹住了齊瑞的傷處,又有新鮮的血溢出。
“是吏部關(guān)侍郎,平郡王兩家。她不受任何的威脅,不在乎身后名。”殷知晦對著齊瑞驚恐萬分,求救的目光,輕聲解釋。
“誰都不能阻止她。在很早以前,她就說過,大齊上下的官員,殺光都不為過。他們是蠹蟲。”
齊瑞眼里的光,變得炙熱,恨意凜冽。他流血過多,臉白得如金紙,嘴唇干燥,拼命舔著,極低了說了句什么。
殷知晦沒聽清楚,他也不想聽清楚。齊重淵不聽他的話,齊瑞也不聽。他們父子一脈相承。
“齊氏是最大的蠹蟲,依附在百姓身上做吸血水蛭,不勞而獲。”
殷知晦摳著手上干涸的血,垂下頭,語氣平靜:“以前我以為她是在說玩笑話,生氣了罵人。其實不是,她早就這般想了。皇城司的兵馬,在皇城外帶來了十幾人,他們應該是你在宮外的接應,璟郡王在內(nèi)與你應和。這些人,皆在太學讀書,出身高貴。他們都活不成了。以后,應當沒有太學,或者,太學換成普通的學堂,入學需要經(jīng)過考試。”
殷知晦終于轉(zhuǎn)頭看了看他:“你別說話,仔細傷口流血更厲害。”
齊瑞眼珠不動了,淚從眼角滾出,他身上的傷太痛,痛得他生不如死。@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文素素換了個舒適的姿勢坐著,再次道:“誰家的不肖子孫,且來認領(lǐng)回去。”
死一般的安靜,旋即,有人哭喊了起來:“是我家的七郎,是我家七郎的尸首。”
文素素點頭,道:“是你家的七郎,你是吳侍講的夫人,七郎是吳侍講的幼子。吳侍郎,你且站出來。”
吳侍郎面色蒼白,拖著沉重的雙腿,走到幼子的尸首邊,不忍看著他,老淚縱橫。
有了吳侍郎開頭,其他的人陸陸續(xù)續(xù)走了出來認領(lǐng),沒一陣就認領(lǐng)完畢。
文素素道:“他們在外的一舉一動,你們可知曉?”
大家都驚慌不定,一時不明白文素素的用意。文素素又伸手揉眉心,大家一見,如驚弓之鳥,慌忙回答了。
有人答知曉,有人答不知。
文素素哦了聲,道:“既然知曉,你們卻無視,縱容他們在京城橫行霸道,闖下滔天大禍。”
她眼神掃過去,不帶任何情緒,在邱大學士身上停留:“邱大學士,你的孫子三次被關(guān)進大牢,你卻從不知悔改,只是恨朕,以為朕在與你為難。”
邱大學士不敢去看邱三與堆積如山的尸首,也沒了先前的骨氣,縮頭塌肩立在那里,仿佛瞬間老了十歲不止。
“邱大學士,我記得你也是寒門士子出身,當年你父親本是私塾夫子,可惜早逝,你寡母辛辛苦苦將你拉扯大,定當受了不少的白眼欺壓。你學問還不錯,只是為人一塌糊涂。你成了大學士,卻忘記了自己當年所受的苦,你與你的兒孫們,都變成了曾經(jīng)欺壓過你的人。邱三他后宅的三個小妾,出自平民之家,他看上了,想方設法威脅,騙到手。你幫著他出銀子,讓其父母閉嘴。這種腌臜事情,你做得熟練得很,還認為,這些小娘子給你邱氏做妾,是他們祖上積德。且不提這些,邱三犯的那些事,哪一樁都夠他坐牢流放。只你認為,你是大學士,就該作威作福。三次。朕給你了三次機會。邱三與齊璟齊瑞那些哪算,你知情,但你縱容他去做,你想著要從龍之功,還想著朕不敢殺你們,法不責眾。”
文素素笑了,在認了自己家兒孫親戚的眾人身上掃過,喟嘆道:“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盤,無畏,又無恥,這就是你們永遠掛在嘴邊,貼在腦門上,讀書人的氣節(jié)!”
眾人一起低著頭,早就嚇得沒了人形,無人敢出聲。
文素素道:“府中親戚犯了事的,暫且退下吧。”
四五人呆愣愣,被宿衛(wèi)趕回了人群中。
文素素眼神冰冷,抬起手,揮下。
秦諒面無表情,領(lǐng)命傳令下去,弓弦凄厲破空,箭矢齊發(fā)。
幾瞬之間,慘叫聲漸止,尸橫遍地。
肅殺,血腥氣籠罩在廣場上空,久久不散。
終于,有人承受不住,暈了過去,有人崩潰痛哭。
孔定僵眼眶泛紅,盯著施仲夫,神色變得瘋狂:“你提早知道了,你定是提早知道了!你那不成器的孫子施道憫,與璟郡王他們一向玩得好,天天在一起吃酒玩樂。前些時日,偏生被你揍得下不了床,你早就選好了時機,逃過了一劫!”
施仲夫一動不動坐在那里,閉著眼睛嘴里念念有詞,似乎在念經(jīng),又似乎在祈求什么。
因為是家中親戚侄兒犯事,而得以活下來的幾個官員,雙腿發(fā)軟跪在地上,帶著劫后余生的慶幸,泣不成聲謝恩:“太后娘娘仁慈,太后娘娘仁慈!”
既然文素素并不會亂降罪,亂牽連,一眾心提到嗓子眼的朝臣官員,暫且松了口氣。
沈相曹尚書等朝臣走了上前,躬身下去,道:“太后娘娘,臣等知曉太后娘娘一心為了天下社稷,卻差點喪了命。太后娘娘,就當是上蒼有好生之德,免了他們的死罪,讓他們戴罪立功。”
有朝臣見機之下,立刻跟著哭求道:“求太后娘娘饒命,太后娘娘饒命!”
廣場上求情聲四起,齊瑞望著天際逐漸偏西的太陽,他的身子不斷顫抖著,卻渾然不覺,眼神空洞而絕望。
殷知晦垂下眼瞼,滿臉滿身的蕭索。
沈相道:“太后娘娘心懷慈悲,一向大度。可惜圣上不領(lǐng)情,嫉恨太后娘娘多年,有好些朝臣官員,他們并非不知,讓太后娘娘蒙受不白之冤,只為了針對太后娘娘,趕走太后娘娘,他們便能繼續(xù)為非作歹,蛀空大齊。”
眾人神色各異,低沉壓抑的氣氛中,終于出現(xiàn)了些許的動靜。
曹尚書跟著道:“圣上的生母薛氏,當年曾經(jīng)不惜殺了親兄弟薛惲,借此陷害太后娘娘,又因怕被查明戳穿,不惜用刀刺傷自己,自廢左臂博取同情。先帝最終看在圣上的面子上,最終允了其前去皇寺祈福修行的請求。可惜薛氏作惡多端,德行不修,遭受到天譴,被雷劈重而亡。當年親自前往核實查看的朝臣,薛氏的侍女青蕪,皇寺的主持都在。案件的卷宗,也封存在宮中。秦皇城使,你可能幫著將證人帶來,還太后娘娘一個清白公道?”
秦諒爽快地答應了,道:“老成郡王當年乃是齊氏宗正,他也去了皇寺,可以作證。”
老成郡王靠在兒子的身上,老態(tài)龍鐘的臉,神情似哭非笑。
呼吸間,是濃厚的血味。他太老了,不怕死。文素素留著他一條老命,估計就是為了現(xiàn)在。
“阿爹。”知父莫若子,小成郡王哽咽著喊了聲,“阿玦他們還年輕。”
老成郡王雙眼發(fā)澀,心痛如絞,聲音蒼涼道:“我對不起齊氏列祖列宗,待我死后,你們隨便尋個地埋了就是,千萬別將我埋進齊氏的祖墳。”
小成郡王淚流滿面,難過地叫了聲阿爹。@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老成郡王拍了拍他的手,聲音落寞低沉:“我老了,齊氏的兒孫不爭氣,怨不得人。你記住,待我死后,你壓著全府的人都老實守孝,順道將爵位還回去。阿玦他們也別惦記著皇室宗親的身份了,只要她不倒,她的勢力還在,就別惦記著入朝為官掌權(quán)。以后關(guān)起門來過日子,平平安安活下去。”
小成郡王一一點頭應下,“阿爹,能活著,我什么都不求了,只都聽阿爹的。”
施仲夫終于睜開了眼,孔定僵也定在了那里。其余一眾朝臣,不知情者詫異不已,知情者神色復雜莫名。
在眼下的時刻,無論因何種緣由,將齊瑞生母之死,拿到明面上來說道。齊瑞的不仁不孝,是無論如何都洗不清。他雖是天子,想要刺殺長輩文素素,他也死有余辜。
齊瑞腿抽了一下,眼底惟余的微弱光芒,徹底黯淡了下去。
殷知晦看著他,道:“你都知道了,卻裝作不知。你怕這件事被揭開,有被雷劈死的生母,不配為君。”
齊瑞喉嚨上下滾動,吃力道:“朕配,朕姓齊,都是她害的,都是她,朕要殺了她”
他嗆咳起來,傷口的血流又加快了。殷知晦神色悲憫,上前將朝服裹緊了些,傷處的血,逐漸流得緩了,齊瑞也陷入了半昏迷中。
殷知晦望著神情扭曲,痛楚不安的齊瑞,心也像是被砍了幾刀般,痛不可當。
他也應該早就清楚,文素素在茂苑時就野心勃勃,她的舉動,仔細一深思便能看明白,他卻什么都沒做。
他何來的底氣責備齊瑞,對不起視他為己出的姑母。
宿衛(wèi)很快帶來了青蕪與原來的主持圓凈,圓凈已經(jīng)還了俗,自稱寡婦,去了齊姓,取了圓凈中的圓字,人稱圓娘子。她在京城賃了間小鋪子賣香燭紙錢。徒兒慧心也還了俗,同樣去了齊姓,被稱作阿心。她與青蕪一起在鋪子幫忙,日子過得安寧而平靜。
三人來到廣場上,入目間一片血紅,尸橫遍地,阿心膽子大些,偷偷四看,青蕪雙股顫顫,圓娘子伸手扶了她一把。
“死人不可怕,有些活人比厲鬼都可惡。”雖然也害怕,到底見多識廣,圓娘子低聲寬慰道。
青蕪極力站穩(wěn)了,嗯了聲,隨著圓娘子上前見禮。
曹尚書道:“當年你們皆在皇寺,青蕪更是親眼目睹了薛氏被雷劈之事,你且如實到來就是。”
青蕪忙應了,她著實太緊張,說得結(jié)結(jié)巴巴,聲音打顫,說得倒還算清楚。
圓娘子跟著道:“我當年是皇寺的主持,薛氏被送進來之后,她的身份高貴,我將自己的禪院讓給了薛氏居住。夏天打雷下雨乃常事,當時我已經(jīng)午歇了,徒兒阿心年幼貪玩,在外面看到了雷劈中禪院,跑來告訴了我。我如何都不相信,這么多年來,從未聽說皇寺被雷劈中過。畢竟一來是佛門凈地,二來又是皇家的寺廟,有皇家的真龍之氣相護,除非是大奸大惡,犯下逆天大罪之人,如何會被雷劈而亡。”
她停頓了下,嘲諷地道:“前往皇寺修行的,皆是被稱作不詳,所謂犯錯的皇室宗親。皇廟能被雷劈,實乃齊氏德行不修!”
老成郡王睜著昏花的雙眼望著她,再仔細打量一旁的阿心,按住了欲將起身的小成郡王,“別去,你弟弟不缺女兒,她已長大,還好生生的活著,這樣就好,這樣就好。”
小成郡王看著阿心,心道也是。齊氏已經(jīng)經(jīng)不起任何的風浪,她出生在五月惡月,要是允其認祖歸宗,帶回噩運,他就是齊氏的罪人了。他沒再看阿心,攙扶著老成郡王走了上前。
阿心早就知曉自己的身份,她的親爹是成郡王嫡幼子。在皇寺見多被強行送進來修行之人的凄慘,對成郡王府避之不及。面對走到面前的成郡王父子,只隨意瞄了眼,便去瞧別的熱鬧了。
成郡王走上前,在眾目睽睽之下,證實了青蕪與圓娘子所言為真。
“當年先帝得知薛氏之死,盛怒之下,欲廢黜太子。太子乃是睿宗親指,儲君之事甚為重大,我與當年的沈士庵一起苦苦相勸,一國儲君不可輕易動搖,先帝方留下了太子。薛氏心思歹毒,連老天都看不下去,她如何能當得起一國之母,一國之太后?有如此生母,太子又如何當得起一國之君。如今看來,的確是我老糊涂了,太子不仁不孝,深肖其母,不配為大齊之君,當廢黜,另立新君。”
成郡王的話音方落,施仲夫突然站起身,振臂高聲疾呼。
“太后娘娘圣明,雄才偉略,勵精圖治,深受百姓將士的愛戴,萬人景仰。”
施仲夫伏身在地,行跪拜天子的稽首大禮:“臣請?zhí)竽锬锏腔瑸榈郏 ?br />
晉江文學城
成郡王接下來欲說的話, 被施仲夫搶了去,他愣住,下意識看向依偎在張?zhí)?#8204;妃懷里的恭郡王, 終究化作了長長的嗟嘆。
孔定僵脫口怒罵:“無恥, 奸佞小人!”
他總算是明白過來,施仲夫打著何種心思!
真是不要臉, 孔定僵臉色鐵青, 恨恨淬了他一口。
“真是不要臉啊!”
沈相也暗自罵, 他也稽首叩拜:“臣請?zhí)?#8204;后娘娘登基,為帝!”
雖說慢了一步,他的聲音低沉, 渾厚,在廣場上回蕩。
秦諒不緊不慢,撩起朝服就拜:“臣請?zhí)?#8204;后娘娘登基, 為帝!”
他是嫡系親信,快一步慢一步亦無妨。
曹尚書,何三貴等文武官員,緊隨其后,稽首大拜。
孔定僵臉色泛白, 隨著重臣稽首下去。
“臣請?zhí)?#8204;后娘娘登基,為帝!”
余音不絕,回蕩在廣場上空。涼風習習,吹散了血腥氣。
齊瑞的手, 啪嗒一下垂在地上,了無聲息。
殷知晦坐在那里, 望著天際西斜的太陽,神情不悲不喜。他抬起手, 拂下齊瑞圓睜的雙目。
“都結(jié)束了。你走吧,不怪你。”殷知晦也不知道,自己可有發(fā)出聲音,他說道。
文素素抬手示意大家安靜,聲音清晰而果決:“可!”
眾人愣住,為了以示謙虛,文素素當三辭三讓才是。
事已至此,再謙虛就是浪費功夫,文素素傲然道:“除去朕,還有誰敢,有本事,能收拾這個爛攤子呢?”
施仲夫難掩激動,大聲應是,“圣上文韜武略,方能執(zhí)掌天下!”
眾人朝施仲夫看去,臉色各種精彩。
真是丟盡了讀書人的臉,溜須拍馬的無恥之徒!
不恥歸不恥,卻無人敢出言反對。
反對之人,都被文素素殺得差不多了,尸首尚堆在眼前。
且她確實有睥睨天下的本事,革新需要鐵血手腕,睿宗做不到,先帝與廢帝更做不到。
廢帝?
有人總算想起了齊瑞,抬眼看向御座。殷知晦守在那里,神色木然,齊瑞倒在血中,了無生息。
殷知晦既是政事堂的相爺之首,更與先帝情同手足。先帝托孤于他,如今帝位皇權(quán)旁落,他的態(tài)度不明。
說不定,政事堂的相位,會再缺一人。
文素素道:“今朝真是過了個熱鬧的節(jié),眾卿也累了,且先回府歇著。日后的朝政,就勞煩眾卿要全力以赴了。”
雖說空出來的差使令人心動,歷經(jīng)生死,總算能須全須尾活著回府,眾人都忙應旨告退。
文素素對秦諒道:“收拾一下吧,尸首交還他們的家人,允其安葬。這段時日,京城的布防,要辛苦你一些。不過你也要注意些身子,太累的差使,交給何三貴去辦,朕可不敢招惹伍老夫人。”
秦諒應是,見文素素與他說笑,心里不自覺松了口氣。
平時文素素極為冷清,對親近之臣,才會偶爾說笑一句。
文素素盯著他,道:“朕在的一天,就能護著你們一天!”
秦諒喉嚨下意識哽了下,今朝他奉命殺人無數(shù),落下的,豈是酷吏的名聲,只怕有無數(shù)人恨不得將他碎尸萬段。
飛鳥盡良弓藏,他這把被用過的利刃,為了安撫人心,就該被拋棄掉了。
文素素鄭重一諾,她有智謀,有膽識,有擔當,底下的人才能毫無顧忌替她做事。
秦諒躬身,鄭重謝恩:“臣萬死不辭!”
文素素笑了起來,道:“好好活著吧。我們都好好活著。”
秦諒亦笑了,看向殷知晦那邊,遲疑了下,道:“殷相他”
@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文素素隨意看去,道:“好生收斂,尋幅好的棺槨,埋進齊氏陵地去。”
齊氏陵地?
秦諒怔了下,旋即就丟開了,沒再多問,告退前去忙碌。
文素素都已經(jīng)獨掌天下,登基為帝,齊氏皇朝早已如此刻天上的太陽一般,日薄西山。
改朝換代,齊氏皇朝不復存在,再也正常不過。
欽天監(jiān)選定吉日,文素素在一月后,正式登基為帝,改國號為華,年號太初。
原來血流成河的廣場,經(jīng)過清理,以及幾場秋雨的沖刷,光潔如新。
初冬陰沉了好些時日的天,這天太陽升起,和煦而明亮。
百官稽首叩拜,莊重肅穆中,透著欣欣向榮的景象。
文素素透過毓冕,望著匍匐的朝臣,不由哂笑。
她比想象的要平靜。
這條路,她走得很艱辛,到如今,也才將將開始。
典禮散去,文素素回到承明殿。
承慶殿修葺收拾之后,與承明殿并在了一起,沿用了承明的稱呼。
明,清朗,明察,明智,文素素以為,承明比承慶要合適。@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在承明殿伺候的依舊是一眾舊人,文素素換下厚重的袞服,卸下毓冕,青書進殿稟報道:“圣上,殷相求見。”
文素素頓了下,道:“宣。”
殷知晦從中秋那日之后,便告病在府,登基大典他也未出現(xiàn)。
很快,青書領(lǐng)著殷知晦進了御書房,他并未穿朝服,身著深青長衫,比以前清淺不少,面色蒼白憔悴。
青書奉上茶水便退下了,文素素著實累了,徑直道:“這些時日我很忙,很累。有事有話,你直接說便是。”
殷知晦放下茶盞,道:“恭喜圣上,賀喜圣上。”
文素素挑眉,道:“言不由衷。要真誠心賀喜,大典時你就來了。朝臣們都在猜測,你久未露面,興許已經(jīng)不在世,被我給暗殺了。”
殷知晦垂下眼眸,晦澀地道:“阿爹沒甚出息,他天天在府中吃酒,吃醉了便嚎哭姑母。繼母嚇得來找我,說外面都是皇城司的兵馬,要是被他們聽了去,全府上下都活不成。我被繼母哭得頭疼,藺先生也勸我,無論如何,都該進宮來見圣上。”
文素素哦了聲,毫不掩飾道:“皇城司的確回稟了你阿爹哭嚎罵人的事情。京城罵我的不算少,不缺你阿爹一個。罵幾句不要緊,皇城司的兵馬,只收拾有異動之人。現(xiàn)在京城基本安定了,皇城司的兵馬會漸漸隱去,京畿營的兵馬也會撤回京畿。”
京城這段時日風聲鶴唳,兵馬徹夜巡邏。該清理的,已經(jīng)清理得七七八八,其余的部分,待她緩一緩,再慢慢收拾。
殷知晦嘆了口氣,道:“京城到處都在辦喪事,繼母嚇得不輕。我進宮來,是替阿爹辭去衛(wèi)國公的爵位。祖父去世之后,衛(wèi)國公府實際上已經(jīng)分了家,阿爹得了爵位,一直被長房嫉恨,阿爹也當不起國公之職。”
文素素干脆地道好,“勛貴太多,百姓供奉不起。老成郡王去世之后,小成郡王也請辭了爵位你說京城到處都在辦喪事,我想到了圓娘子,她香火紙錢鋪的生意該比以前好了。圓娘子姓齊,阿心也姓齊,是老成郡王的嫡親孫女。她生在五月,被視為不詳,自小就被送到了皇寺中去。生在五月的人多了,小成郡王的嫡長子齊玦,實際上生在五月末,對外稱是六月生。你看,這些勛貴,朱門大戶表面光鮮,背地里盡不做人事。”
殷知晦怔了下,苦笑道:“我知道圓娘子阿心的生世,其他的,倒是初次聽說。”
文素素不再多提,問道:“除了還爵位,你可還有其他的事?”
“我福姐兒琰哥兒他們可還好?”殷知晦問道。
恭郡王名齊琰,張?zhí)?#8204;妃如驚弓之鳥,天天寸步不離守著他,生怕他一命嗚呼。
齊福則躲在屋里不肯見人,不吃不喝。因為她生母之事,伺候的內(nèi)侍宮人到處尋關(guān)系,想著要調(diào)到別處去當差。
夏太妃也生怕受她牽連,親自前來找文素素,支支吾吾稱不想再擔著撫育她的名頭。
后宮的宮殿不算擁擠,文素素讓福姐兒搬出來獨自居住,青書重新選了忠厚的內(nèi)侍宮女前去伺候,派楊嬤嬤與李三娘每日前往勸解,親自盯著她的飲食起居。
文素素笑了下,道:“只要他們安分守己,我不會殺他們。齊福與齊玨嵐姐妹們一起上學讀書,齊琰到了年紀也會去上學。至于他們以后的造化,端看他們自己的本事。”
殷知晦呼出口氣,道:“是,圣上不會為難他們,是我小人之心了。”
“除了這些,你可還有事?”文素素靠在椅子里,疲憊地問。
殷知晦抬眼望著文素素,眼里浮起了悵然,道:“于天下黎民蒼生來說,圣上為帝,最合適不過,當之無愧。另一邊,我又總是覺著愧疚,難受。我如今精力不濟,擔不起政事堂之職,前來請辭政事堂的差使。”
一邊是家國大義,一邊是親情溫暖,殷知晦的糾結(jié)難安,文素素都懂。
在朝臣忙著表忠心高呼萬歲,忙不迭避嫌的時候,他避開了她的登基大典,先問齊福齊琰。
他是活生生的人,有血有肉,有情有義。
“朕不允。”文素素一口回絕了。
殷知晦怔在了那里,頓時有些急了,欲將說話,文素素抬手阻止了他。
正因為他是君子,除能力之外,他身上的這份溫軟人性,是朝堂上下絕大多數(shù)官員最缺的品質(zhì)。
她亦如此。
她已登基為帝,大權(quán)在握。掌權(quán)久了,她亦不敢肯定,以后可否會被權(quán)勢麻痹。
他并不能左右她的決斷,但有他在,在她走偏時,及時提點一字半句,她便能多分清醒。
“天下如今只換了個國號而已,前朝遺留的問題仍在,并未得到解決。如今面臨的主要問題,還是生產(chǎn)低下,糧食畝產(chǎn)太低。這一點,涉及到方方面面。能識字讀書的人太少,識字讀書的人,專注于科舉考試,忽視了農(nóng)桑等專科的學習。”
文素素從御案上,找出戶部剛呈上來的戶帖賬目遞給殷知晦,他頓了下,伸手接過,翻開仔細看了起來。
“戶部核計的人口數(shù)量,共計六千九百萬余,其中男子四千一百萬,女子兩千八百萬。當然,在統(tǒng)計中,可能女子未能如實登記,有缺漏的部分,實際上的數(shù)量會多一些。因著傳宗接代,延續(xù)香火的想法,生了女嬰便丟棄,溺亡,男女占比相差巨大。而這兩千八百萬的女子,她們并未被當做一回事,除去生兒育女,做些低賤的活計,她們不大被真正當做人看。無論貴賤。”
殷知晦看完戶部的賬目,眉頭蹙起,神色逐漸變得凝重。
@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至于男子,窮苦百姓占了八到九成,男子比女子的日子要強一些,也好不了多少。世家官紳壓在上面,他們要承擔賦稅,徭役,兵役等苦差,很是辛苦可憐。但這一切,因著他們的愚昧,純屬自找,得罵一句活該。他們愚昧不懂,我們卻不能不懂。女子的這部分力量,不應該被忽視。她們能如男子一樣讀書,考學,做事,男子的日子才會輕松些。茂苑牛頭村,就是很好的例子。”
文素素再找出徐八娘送回來的急信,遞給殷知晦:“我讓徐侍郎單獨核計了牛頭村的各種數(shù)據(jù),你看看牛頭村如今的人口,男女占比,以及他們村繳納的賦稅。”
殷知晦聽到茂苑,心里百感交集,接過好奇看了起來。
牛頭村的男女占比為一百三十比一百,遠比全天下男女占比的一百四十六比一百要低。牛頭村的人口,不到茂苑縣的百分之三,繳納了占茂苑近兩成的賦稅。
“牛頭村得益于蠶桑,婦人們的手巧,給家里帶來了收益。同樣,牛頭村也有不足之處,嚴重依靠蠶桑,進而會忽視耕種。一旦遇到荒年,糧食欠收,他們會面臨糧食缺乏的危險。但總體來說,比其他地方要好。那其他只能靠種地為生的州府,又當如何?”
殷知晦陷入了沉思,文素素起身去多寶閣取了輿圖,懸掛在多寶閣邊的木架上,朝他頷首示意。
殷知晦走上前,文素素指著輿圖上的幾個州府:“這幾個州府一向貧困,多山地,土壤貧瘠。世人稱窮山惡水,不無道理。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這幾個州府,沒能利用好當?shù)氐纳搅帧I搅掷镉懈鞣N菌菇,藥草,果子,婦人手巧,她們不被重視,靠著閑暇弄一些去補貼家用,不值得一看,實在可惜。”
溫先生到了荊州府任知府,當?shù)禺a(chǎn)杏,他按照文素素的建議辦了作坊。婦人娘子們手巧,做出來的杏干蜜餞,不用他們自己吆喝,行商早早就候著拿貨了。
前些時日他還收到了荊州送來的杏干,溫先生仔細寫了荊州府如今的變化,信里有幾句話,殷知晦觸動很深。
“荊州府的百姓,稱我為青天大老爺。我受之有愧,他們的日子過得并不好,我只真正看到了眼里,些許做了些事,拿他們的命,當做命看罷了。太后娘娘登大典,荊州府百姓歡欣鼓舞,自發(fā)慶賀數(shù)日。
文素素道:“且這幾個州府的劃分,也有很大的問題。富帶動窮,窮人擠成堆,只能更窮。我打算將天下的州府重新劃分,去掉各道衙門,只保留州府的衙門,裁減官員。”
她看向殷知晦,“待天下穩(wěn)定兩年,由你前去主持丈量,親自走遍天下,真正看看天下的黎民蒼生,繪制天下宏圖,如何?”
施仲夫與孔定僵等人,勉強能用一用,只不堪大用。
再過兩年,徐八娘可以調(diào)回京城中樞,入主政事堂。那時候,她準備正式開女舉,齊玨齊嵐與她們這班女同學,可以下場試一試了。
殷知晦定定望著文素素,輕點著頭,“臣,遵旨。”
她真正心懷天下,他又豈能拒絕。
文素素微笑起來,欺君子以方,難得的可用人才,哪能容他逃脫!
“當然,趁著我殺人的余威仍在,我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廢黜典妻的律令,嚴厲禁止,納入官員的教化考評之中。徐侍郎在茂苑,將陳晉山與李達的祖墳撅了。要是有官員參奏徐侍郎。你要幫她擋一擋。”
殷知晦詫異了下,接著失笑。
趁熱打鐵,朝臣不敢惹文素素,廢黜典妻律令,能省事不少。
“徐侍郎有勇有謀,頗有圣上之風。”殷知晦夸道。
文素素嘆道:“如徐侍郎這般的人才太少,而要做的事太多。人生苦短,匆匆而過,怪不得帝王總想尋找長生不老之藥。”
殷知晦沉默了下,道:“臣定將竭盡全力輔佐圣上。”
文素素笑了,不客氣給殷知晦布置了一堆接下來要做的差使。
殷知晦告退離開承明殿,天色已晚。他站在殿門外,回頭看去,承明殿的大字,在燈籠的照耀下,熠熠生輝。
大殿熟悉又陌生,殿還是那座殿,只已非他自幼熟悉的承慶殿。
夜風寒涼,殷知晦渾身一凜。不知在何時,他心中淤積的郁氣,悲傷,已經(jīng)逐漸淡去。
此刻,他無比清楚地認識到,齊氏已成過去。
她雄心萬丈,運籌帷幄,在開創(chuàng)真正的太平盛世。
殷知晦邁開步伐,大步朝前而去。他愿意陪著她走這一程,并非為了她,也為了他心中的海晏河清。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