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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61章 第一百六十一章來搶就好了。

    “無鋒這家伙,居然都混成侯爵了?真是出息了啊!

    壽寧宮里,無墨將這道任命來回看了兩遍,還是難以置信。

    打小和自己一起長大的好朋友,在自己眼中各種不靠譜、各種插科打諢,雖然大家都夸他厲害,但無墨一向沒有太大實感。

    霍翎笑道:“他這一路出生入死,立下如此大功,為何不能封爵?”

    無墨想了想,也知道是這個道理,但她嘴上還是忍不住又重復了一遍:“就是難以置信,他肯定會找我好一通炫耀的!

    霍翎給她出主意:“這事兒簡單。你先狠狠宰他一頓大餐,等到吃飽喝足,再告訴他,其實你已經被記上了族譜,成為了霍家二小姐!

    無墨雙手一拊:“娘娘這個主意好,看他以后還敢在我面前嘚瑟不!

    “娘娘!弊G嘣品A告道,“?h君想要求見您!

    桑玄清一進來,霍翎就笑了:“怎么黑了這么多,看來一路上吃了不少苦頭!

    桑玄清摸了摸自己的臉龐:“也沒吃什么苦,就是一路風吹日曬,才曬黑了!

    霍翎讓她坐下,等宮女上了茶水點心,才問她怎么突然進宮了。

    桑玄清也沒有拐彎抹角:“我想求娘娘一件事情。我想進暗閣,成為一名暗衛!

    桑玄清是桑家年輕一輩里資質最好的一個人,霍翎將桑玄清派去燕北,本身就存著幾分考究的意味。

    但霍翎也沒有想到,桑玄清會做出這樣的選擇。

    “為什么會想要進入暗閣?”

    “娘娘身邊不缺得用的女官,我在娘娘身邊能施展的地方不多。這并非我心中所愿。”

    “暗衛并不如你所設想的那般光鮮!

    桑玄清道:“在燕北之時,我接觸過無鋒統領,也與一些從大穆逃回來的暗衛聊過天。我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

    霍翎頷首:“既然你想試試,那就去試試吧。”

    暗閣損失慘重,正是人手緊缺之際。

    她本就有意遴選一批出色的女子填充進暗閣,讓她們在里面好好歷練一番。

    她原本沒考慮過桑玄清,但桑玄清自己有想法,她也愿意成全。

    桑玄清喜出望外:“多謝娘娘。”

    霍翎道:“桑表舅那邊,你自己去和他們說吧!

    桑玄清保證道:“這點兒小事,玄清會自行解決,不勞娘娘費心!

    霍翎留桑玄清一起用了頓午膳,等桑玄清離開后,霍翎也打算出門散散心、消消食。

    日曛風暖,庭院里,偶有幾朵垂絲海棠掛在枝頭,垂英裊裊。

    霍翎立在一叢花前,用指尖輕撫花瓣,漫不經心般,問一旁的無墨和尚嵐:“你們有沒有發現,這幾個月里,安兒的表現有些古怪?”

    無墨細細回憶了一番,搖頭道:“這幾個月來,陛下的表現與平日無異!

    季銜山還是像以前一樣,每日上午來給霍翎請安,然后留在霍翎身邊學習如何處理政務,再陪著霍翎一起用午膳,方才告辭離開,去忙自己的事情。

    母子間的相處方氏,也與無墨記憶里的相差無幾。

    不過比起自己的判斷,無墨顯然更相信霍翎的判斷。

    “娘娘覺得古怪在何處?”

    古怪的地方其實不少,霍翎想了想,總結道:“這孩子待我不似以往親昵了!

    無墨寬慰霍翎:“孩子小的時候,喜歡對母親撒嬌,等大些了,自然就不好意思再像以前那樣撒嬌了!

    尚嵐也道:“陛下都十二三歲了,過個兩三年,也到了應該考慮婚事的年紀,所以不會像小時候那樣黏著娘娘、依賴娘娘。娘娘習慣了以前的相處方式,才會覺得陛下待您不似以往親昵。”

    霍翎手腕微動,折下面前的垂絲海棠:“一晃眼,原來安兒都這么大了。我看著他,還像是個孩子。”

    無墨道:“別說娘娘了,我看著陛下也是這樣。今兒聽太和殿的人閑聊,說陛下夜里時常腿疼。”

    “難怪我看他一副沒休息好的樣子!被趑釂,“怎么沒聽人提起?”

    無墨道:“陛下不讓說。娘娘已經夠忙了,他不想娘娘擔心他!

    “胡鬧。找太醫看過了嗎!

    無墨道:“陳太醫去看過了。娘娘沒發現陛下長高了許多嗎,陳太醫說是長得太快了,也沒什么大礙!

    霍翎頷首,隨意將垂絲海棠別到自己的鬢角上:“以后安兒來壽寧宮用膳,單獨給他熬一盅骨頭湯!

    三人圍繞這個話題展開的討論就此結束。

    無墨的話語,解開了霍翎一部分困惑,卻又讓霍翎開始思索其它事情。

    前些年的時候,她的精力大都放在朝堂上,放在陳浩言、文盛安、霍世鳴這些對手身上。

    如今朝堂安定,陳浩言依舊以右都御史的身份在南方巡視,文盛安致仕閑賦,霍世鳴也以自己的死亡結束了所有恩怨糾葛。

    時間在悄然間飛逝,她環顧朝堂,朝堂上已經沒有足以抗衡她的官員。

    可她環顧左右,視線卻又忍不住停留在季銜山身上。

    她最親近,也最親近她的孩子。

    她終于開始審視他。

    審視這位即將長成的少年天子。

    隱藏在母親與兒子這層血脈溫情之下的,攝政太后與少年天子的對抗,已經顯露跡象,甚至將成為未來很多年里朝堂的主流。

    ***

    季銜山從噩夢中驚醒時,外頭夜色正濃。

    右腿又開始一陣陣抽疼,將本就不多的睡意徹底攪散。季銜山睜開眼睛,借著透照進來的皎潔月色,看著頭頂的黃色床幔。

    先帝時期,太和殿外頭就種滿了垂絲海棠,后來季銜山住進太和殿,也沒有動這些花朵,只是命人移植了一些西府海棠,種在垂絲海棠的旁邊。

    垂絲海棠花開靡麗,卻沒有香味。

    西府海棠則不同。

    這會兒也是西府海棠的花期,夜風拂過,暗香涌動。

    可不知為何,季銜山一閉上眼,就仿佛被拽回了那座冷宮里。

    濃郁的血腥味與清淡的海棠花香在記憶里重疊,有種令人作嘔的甜膩,季銜山幾乎想翻身坐起,命人連夜鏟掉庭院那些西府海棠,卻又理智地知道,自己不能這么做。

    他要是這么做了,母后一定會過問。

    就像前幾天,他陪母后用膳時,

    手邊突然多了一盅骨頭湯。

    他知道。

    他當然知道那是母后對他的關心與愛護。

    以前的他享受著這樣的母子溫情,但除夕夜的那場驚變,仿佛在一瞬間撕開了所有朦朧的面紗,讓季銜山將一切都看得真切,也讓季銜山開始去思考很多以前從來沒有思考過的問題。

    到底是怎樣的恨與怨,能讓霍世鳴生出毒害自己親生女兒的想法。

    不,不只是想法,霍世鳴已經付諸行動。

    又是怎樣的恨與怨,能讓母后痛下決心,用霍世鳴送她的生辰禮物了斷一切。

    他們不是曾經親密無間的父女嗎。

    他們不是也曾經有過溫情脈脈的時刻嗎。

    是什么東西扭曲了這一切,摧殘了這一切。

    被權力之血澆灌出來的親情,還能是純粹的親情嗎。

    父女成仇,骨肉相殘,這到底是權力的詛咒,還是帝王之家的宿命。

    季銜山將手臂擋在眼睛前面,就這么安靜躺著,直到天光大亮,宮人進來伺候他梳洗。

    ***

    周嘉慕在邊境待了很多年,難得回京一趟,除了偶爾進宮跟霍翎、季銜山聊一聊外,就是忙著布置自己的侯府,也算偷得浮生半日閑。

    在周嘉慕離京前,朝廷頒布了一條法令。

    國庫之外,另設一個“河關私庫”。

    從此以后,各地榷場貿易的利潤都存進里面。這筆錢?顚S,為的就是來日北伐大穆,收復燕云十六州。

    而負責打理河關私庫的人,是太后身邊的親信。

    大燕和大穆還在打口水仗,但隨著大燕安置好陣亡將士的家眷以及傷殘將士,戰爭的陰霾已經漸漸從眾人頭頂上散去。

    大燕重新進入休養生息的階段,天下也恢復了承平,人事卻開始了更迭交替。

    先帝一朝的重臣大都年紀不小了,什么時候生一場大病撒手人寰,都算不上是怪事。

    天狩十年冬,刑部尚書去世。

    刑部左侍郎丁景煥接任刑部尚書一職,成為朝中最年輕的二品重臣。

    天狩十一年四月,玄武衛統領上書致仕,玄武衛副統領鄭新覺接替玄武衛統領一職。

    隔月,又有兩位老臣去世。

    而貴太妃,也在某個雷雨交加的夜里長眠。

    她臨睡前,還跟身邊的大宮女交代,說明天早上想吃雞絲粥。

    等大宮女端著熱氣騰騰的雞絲粥進屋,想要叫醒她時,才發現她人已經去了。

    樂平長公主進宮狠狠哭了一場。

    和貴太妃斗了小半輩子,又以好姐妹相稱了小半輩子的淑太妃心里也很是唏噓。

    其實貴太妃走得很安詳,沒有遭什么罪,而且以她的年紀,雖算不上喜喪,也差不遠了。

    但活著的人,總難免傷懷。

    等忙完貴太妃的喪事,陽安長公主特意進宮一趟,找到淑太妃,想要接淑太妃出宮和她一起住。

    淑太妃隔三差五也會去陽安長公主那里住上一段時間,但大多數時候,她還是住在皇宮里,和貴太妃一起打理宮務。

    這幾年,不少太妃或是去世,或是被放出宮與親人團聚,后宮也變得冷清了不少,等貴太妃一去世,淑太妃能說話的人就更少了。

    淑太妃心里也有些意動。

    但她想了想,還是對陽安長公主道:“娘娘待你我一向厚道。如今貴太妃不在了,要是我再搬出去,還有誰能為娘娘分憂。

    “陛下年紀也一天天大了,等過兩年陛下成親,皇后進來,我把六宮事務交到皇后手里,再搬出去與你一起住!

    陽安長公主也不能只顧母妃,不顧母后的難處。

    況且,淑太妃在后宮里,一應吃穿用度都是極好的。說句實在話,就是陽安長公主這個做女兒的,也只能做到這一步了。

    陽安長公主道:“那行,我以后多進宮來陪母妃!

    淑太妃明知她是在故意逗自己開心,還是忍不住笑了。

    母女兩說了許久的貼心話,陽安長公主才說自己要去太和殿探望季銜山——前些天季銜山感染了風寒,小病了一場。

    淑太妃道:“正好,你過去的時候,順便把我熬的雞湯給陛下送去。”

    “母妃偏心,我在你宮里待了這么久,都沒喝上一口呢!

    淑太妃作勢拍了陽安長公主一下:“還能少了你的那份。到時你和陛下一起喝。”

    陽安長公主問:“陛下最近在宮里過得怎么樣?”

    “還能怎么樣。這皇宮里,誰還能委屈了陛下不成!笔缣粏柕煤,“就是人高了一截,也瘦了許多。”

    自從樂平、陽安兩位長公主搬出皇宮后,皇宮里就只剩下季銜山一個孩子。

    太妃們也算是看著季銜山長大的,她們和季銜山又沒有利益沖突,相反,和季銜山打好關系,才能讓她們在宮里活得更自在。

    太妃們就隔三差五親手做一些衣服鞋襪,下廚做些糕點湯水,太后那里送一份,陛下那里也送一份,算是盡盡心意。

    季銜山正在書房里練字,看到陽安長公主也十分高興:“二姐姐,你怎么過來了!

    陽安長公主拿書本擋住紙頁,不讓季銜山繼續練字:“聽說你病了,我就順道來探望探望你。你也真是的,病都沒好全,怎么就開始練字了!

    “已經好全了,就是還不能見風。躺在床上也沒事做,看書久了又眼睛疼,可不是就只能練字了!

    “看書眼睛疼了就叫人給你念書!标柊查L公主將食盒往季銜山面前一放,佯怒道,“我母妃也真是的,我眼巴巴進宮找她,她就只給你熬了雞湯,還讓我專門跑一趟給你送來!

    兩個姐姐中,季銜山與陽安長公主關系最好。

    聽她這么一抱怨,季銜山忍不住笑了,命人去取兩副碗筷,親自給陽安長公主盛了一碗雞湯。

    “那你趕緊幫我多喝點,我一個人可喝不完。”

    陽安長公主從季銜山手里接過雞湯:“確實是瘦了,難怪母妃專門給你燉了雞湯!

    季銜山苦笑:“我這一年喝的湯湯水水,比我過去十幾年加起來都多。再這么下去,實在是吃不消了!

    “吃不消也得吃!标柊查L公主用公筷給季銜山夾了一塊雞肉,“可不能再瘦下去了!

    季銜山苦著臉用完碗里的湯。

    天狩十一年八月,陳浩言在江南破獲一起數目巨大的私鹽走私案,回京向太后、陛下述職。

    幾年前,陳浩言受妻族牽連,從左都御

    史遷至右都御史,外放出京,在南方各州縣巡視,懲治不法,緝拿貪污。

    在燕北戰事不休時,南方其實也不太平,是陳浩言動員了當地世家富商,威逼利誘,想盡辦法,在朝廷賑災糧沒有送達的情況下,就先一步穩定了局勢,才沒有讓南方的亂象波及開,影響到北方的戰局。

    彼時朝中就有聲音,想讓陳浩言重新調回京師。

    但朝中二三品官員的位置是有數的,在位置沒有空缺的情況下,還不如繼續外放。

    如今他第二任任期將滿,再次回京述職,就正好趕上了工部尚書周濟去世,工部尚書之位空缺。

    周濟是在檢查一處河道施工情況時,不小心中了暑,當場暈了過去,結果沒幾天人就不行了。

    像周濟這樣勞苦功高、有才華、能任事的官員,又是死在了任上,霍翎也不免感慨遺憾了一番,給周家賜了豐厚的奠儀,又親自給周濟擬定謚號“文忠”。

    時間不會為任何人停留,在周濟的葬禮過后,工部尚書之位由誰接替,就成為了朝堂上近期最大的議題。

    邱鴻振身為工部左侍郎,在為自己那位老上官哭過一場后,心底就忍不住活泛開了。

    他是太后娘娘的鐵桿心腹,丁景煥已經成為刑部尚書,他有沒有可能也上位成功,成為工部尚書呢?

    在朝堂上混了那么多年,要說邱鴻振沒點兒野心也不可能。有機會成為工部尚書,誰愿意一直當副手啊。

    可還沒等邱鴻振琢磨開呢,他家二兒子和宗室一位老郡王的小孫子在青樓為花魁爭風吃醋,甚至是大打出手的消息就傳遍了京師。

    先動手的人還是自己二兒子。

    邱鴻振眼前一黑,抄起棍子就開始揍兒子,誰來勸都不好使。

    次日一早,彈劾邱鴻振的折子就擺在了霍翎案頭。

    不僅有御史出面,就連宗室那邊也有人上折。

    邱鴻振進宮向霍翎請罪,跪在地上連聲說自己教子無方。

    霍翎擺手:“行了,起來吧!

    邱鴻振膝行兩步:“娘娘寬宏,但我那二兒子實在是不成器。我回去以后,就帶他去一趟郡王府道歉!

    霍翎道:“你和老郡王想到一塊兒去了。老郡王今早來找哀家,也說要親自帶小孫子上門道歉。你們兩家都如此明事理,好好把矛盾說開就行了。本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至于鬧到哀家跟前!

    這位老郡王和季銜山的關系其實已經很遠了,但他年紀大,輩分又高,算起來還是高宗皇帝的堂叔,先帝的堂叔公,在宗室里頗有幾分薄面。

    邱鴻振連聲謝過霍翎,心下卻難免有些失望。

    其實他自己也清楚,他的情況和丁景煥不同。

    他在朝中不曾犯過錯,但也不曾立下過什么太亮眼的功績,能坐到刑部左侍郎的位置已經是極為不易。

    和履任地方、功績出眾、資歷深厚的陳浩言相比,他自身沒有什么優勢可言。

    唯一稱得上優勢的,就是他太后鐵桿的身份。

    但偏偏在這個檔口,出了這么一檔子事情,他怕是要徹底與工部尚書失之交臂了。

    邱鴻振失望得又回家狠狠揍了二兒子一頓,把二兒子揍得哭爹喊娘,直說“自己再也不敢了”,這才感覺好受不少。

    算了算了,得之他幸,失之他命,當不了工部尚書,那就再多熬幾年資歷吧,反正他這個年紀也還熬得起。

    幾日后,陳浩言抵達京師,第一時間進宮給霍翎請安。

    茶香在殿內氤氳,是陳浩言平素最愛的四川眉茶。

    “陳御史在外任地方時,曾主持興修過水利,想來對治水一事頗有心得。”

    陳浩言沒想到霍翎會知道這么小的事情。

    這已經是他三十年前的政績了。

    話又說回來,曾主政一方的官員,只要不是那種糊涂混日子的,又有多少個沒有過治水、鋪路、修橋、開墾荒田的經歷呢?

    “讓娘娘見笑了,臣主持的,只是一個小得不能再小的堤壩!

    “再小,也造福了一縣百姓,讓當地三十多年來都沒有再遭受過水患。”

    兩人聊了半個多時辰,霍翎打發他去季銜山那里一趟:“陛下也一直在念著你這位老師,你去見見他吧。等出宮時,哀家讓太醫跟著你走一趟。你和尊夫人這一路舟車勞頓,讓太醫看看,開些滋補的方子也更好!

    就算陳浩言當年是被太后逼出京師的,他也得說,太后娘娘這一番作派委實讓人舒坦。

    但太后娘娘做得大氣,陛下小小年紀,也不失皇家風范。

    季銜山扶著陳浩言,不讓他行禮:“陳老師憔悴了許多,也瘦了許多!

    陳浩言道:“多謝陛下關心。這兩年陛下給臣和老妻送了不少好東西,臣一直在吃著呢。只是這段時間天氣炎熱,又在船上趕了一個月路,瞧著才有些萎靡,養上些時日也就好了。”

    季銜山高興道:“陳老師要是覺著好,朕再多賜些!

    關心過陳浩言的身體,季銜山才問起陳浩言這三年外任的情況,聽著陳浩言說起南方種種,時而皺眉,時而拊掌贊嘆。

    從頭到尾,季銜山都沒有提過一句有關“工部”的事情。

    陳浩言帶著陳太醫離開皇宮時,忍不住掀開簾子,回頭望了眼那籠罩在金燦陽光下的皇宮,無聲感慨道:陛下長大了啊。

    是的,長大了。

    每一個許久沒見到季銜山的人,再次見到他時,都會生出這樣的感慨。

    季銜山的身高每年都能拔高一截,雖說因為長得太快,身形還有些瘦削,但已經徹底褪去少年時的稚氣,多了幾分青年的棱角。

    束著白玉發冠,一身玄黑長袍,端的是風神秀徹,姿儀端雅。

    不只是外貌的變化。

    他的氣質也沉穩了許多。

    與朝臣談話時,再也不會任憑喜怒影響自己的判斷,也不會興沖沖表達自己的觀點,而是先一一聽完朝臣的發言,再不慌不忙開口。

    擁有著先帝與太后的血脈,自小就在太后身邊長大,得到太后的言傳身教,陳浩言相信,只要多給陛下一些時間,陛下一定能成長為比先帝更出色的帝王。

    陳浩言在家中休息了幾日,而他從右都御史遷至工部尚書的旨意,在他離開皇宮次日就已經傳遍朝野。

    等到朝中大臣休沐那天,陳浩言拎著自己從南邊帶回來的特產,去了一趟陸府。

    陸杭在庭院里煮茶待客,話說得一點兒都不客氣:“你都避出京了,又何必在這個節骨眼上趕回來?”

    陳浩言道:“這不是正好趕上了?而且,推薦我去當工部尚書的人,不是你嗎?”

    陸杭理直氣壯:“誰叫你正好趕上了?職責所在,我不推薦你,不是失職嗎?”

    陳浩言:“……”

    正話反話都讓陸杭一個人說完了,這老家伙果然還是一如既往地討厭。

    陳浩言回敬道:“你想避出京很難,但是想避開就容易多了。你年紀已經不小了,直接上一本致仕折子,給年輕人讓位不就好了!

    陸杭覷了陳浩言幾眼,不說話,但眼神中的態度十分明顯:我們兩個年紀可差不多,而且我看起來比你年輕多了。

    陳浩言氣結,連喝了三杯茶水,才開口問道:“出手對付邱鴻振的人是誰?”

    陸杭:“我怎么知道。應該不是老郡王,他早就不過問朝政了!

    當然,不是老郡王本人,但不能排除是老郡王府的人。

    陳浩言:“這事兒,做得可不怎么聰明!

    何止是不聰明,簡直是愚蠢至極。

    陸杭慢悠悠道:“有人幫你鋪平道路,不是好事嗎!

    陳浩言無語,對上邱鴻振這么一個才能平庸的后輩,還需要別人幫他鋪平道路,那他不如早些致仕算了。

    陳浩言嘆了口氣,轉移話題:“我在進京前,收到了文盛安的信!

    陸杭微微擰眉:“他在信中說了什么。”

    “他說……”陳浩言左右環視一圈,明明四下無人,他還是靠近了陸杭,聲音輕得幾乎微不可聞,卻又重過千鈞,“霍世鳴之死,應該與

    太后娘娘脫不了干系!

    宛如一道驚雷劈在陸杭心頭,陸杭在官場上混了四十幾年,自認為也是見過不少大風大浪,但還是被這句話驚得險些坐不穩。

    陸杭斷然道:“絕無可能。你才剛回京,文盛安又遠在千里之外,根本不了解其中內情。我看過刑部、大理寺和暗衛那邊的審訊報告,一切都對得上,那位名叫孔易的軍師確實是大穆密探首腦!

    陳浩言松了口氣。

    比起文盛安的判斷,他自然還是更相信陸杭的判斷。

    畢竟文盛安已經遠離朝堂,陸杭就在京師,又貴為吏部尚書,能接觸到的情報可比他們多多了。

    “你說得對,文盛安還是對太后成見太深了。”

    ***

    窗外雷雨交加,霍翎被雷聲吵醒時,殿外依舊伸手不見五指,但宮人刻意放輕的走動和交談,讓霍翎知道時辰已經不早了。

    “什么時辰了?”

    “娘娘,辰時了。”

    這比霍翎尋常起床要晚了一個時辰。

    今日朝中無事,霍翎洗漱完后,坐在銅鏡前,親自拿了把木梳,慢慢為自己順著頭發。

    無墨抱著花瓶走進來:“娘娘的心情看起來不錯。”

    花瓶里插的,都是剛從暖房里采摘的花枝。

    霍翎聞著淡淡的花香,隨口道:“我昨夜夢到了先帝!

    “娘娘夢到了什么!

    “景元二十一年,我初入京師,先帝派崔弘益來問我,我入城之時,在想些什么,在笑些什么。其實我也在想,他坐在樊樓上看著我的時候,心里在想些什么!

    無墨順著霍翎的話問:“娘娘問過陛下嗎?”

    霍翎放下木梳,披上外衣:“沒問過。因為我并不是非要知道答案,也因為我能猜到大致答案!

    但是,先帝臨終前看她的最后一眼,她卻記了很多年,也很想開口問一問。

    昨天夜里,在夢里,她問出了口。

    先帝沒有回答,她卻在醒來的一瞬間,知道了答案。

    也許她不是猜不到答案,只是在很長一段時間里——

    在那冷清孤寂的靈堂里,小小的孩子縮在她懷里,緊緊抓著她的袖口小聲啜泣;

    在她和文盛安爭執不休的時候,安兒始終站在她的身邊,用同仇敵愾的眼神瞪著文盛安,還故意在文盛安的課堂上鬧脾氣。

    文盛安沒有向她告狀,她卻在知道這件事情后批評了他,教導他應該尊重老師,尊重臣子,不能仗著自己是陛下就胡亂對老臣發脾氣。

    小小的孩子委屈得眼睛通紅,卻倔強地昂著頭,不肯讓眼淚落下來,不想在她面前露了怯。

    但是,當她哭笑不得地撫摸他的臉龐,柔聲夸獎他,說明白他想要保護她的心情時,他卻一把撲進她的懷里失聲痛哭,說自己以后不會了,要是母后不高興的話他以后再也不敢了。

    他會在每一個海棠初開的春天,為她別上一朵垂絲海棠。

    他會因為想要多吃一塊點心在她懷里打滾。

    他會因為想要偷嘗美酒跟她耍無賴。

    他提筆寫的第一個字,是她握著他的手教他寫的。

    他開始學騎馬射箭時,是她抱著他上馬,手把手帶著他學習的。

    即使再忙,她還是抽出時間,把自己小時候和父親一起做過的,又或者是想做卻始終沒機會做過的事情,全部都陪著自己的孩子一起實現了。

    她跟他說起燕西,說起羌戎,說起燕云十六州,說起大穆。

    那些承載著她理想與志向的話語,她都曾反復在他耳畔叮囑。

    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她都回避去想那些問題,但如今,一個工部尚書的位置,就讓很多人開始蠢蠢欲動了。

    明明陳浩言比邱鴻振更有優勢,還是有些人為了“萬無一失”設計邱家二郎,讓邱鴻振徹底與工部尚書之位失之交臂。

    看似平靜的水面下,早已暗流涌動。

    作為一個母親,她愛護自己的孩子;可作為一個掌權者,她需要做出自己的選擇了。

    天狩十二年春,海棠遍開,春風送暖。

    不過是一場尋常得不能再尋常的大朝會。

    滿朝文武早早起來,穿戴好自己的朝服,乘坐馬車前往皇宮,沿著通明的燈火,穿行于冗長宮道之間,最后抵達金鑾殿。

    天還沒亮,金鑾殿里的光線有些昏暗。

    有臣子低垂著頭閉目養神,等待著朝會開始;

    也有臣子活動著凍僵的手腳,免得一會兒殿前失儀。

    有人的視線不經意掠過上方,又隨意挪開。

    可下一刻,那人似乎是發現了什么,又慌忙挪回視線。

    自景元二十六年冬,霍太后開始攝政后,她就在御座之后增設了一個寶座,開始了自己長達十二年的垂簾聽政。

    幾乎所有臣子都習慣了霍太后的存在。只要一抬頭,不僅能看到端坐在御座上,漸漸長大的陛下,還能看到那端坐在垂簾之后的霍太后。

    可現在,那垂落的黃色紗幔……

    被撤去了。

    當第一個人發現不對后,第二個、第三個……

    越來越多的朝臣都發現了不對。

    原本還有些喧鬧嘈雜的金鑾殿,陷入了一片死寂之中。

    一直到有內侍魚貫而入,用尖銳的嗓音道:“陛下到,太后到。”

    季銜山如往常那般走上臺階,端坐在御座上。

    他理了理自己寬大的袖口,隨意掃視下方,卻發現下方的朝臣都在呆愣愣地看著上方。

    季銜山心中疑惑,跟著偏頭——

    他面上不可遏制地浮現出驚詫來。

    “母后……”

    霍翎袖口一甩,端坐在寶座之上,她沒有看季銜山,只是對一旁的內侍道:“時辰到了。”

    內侍看看霍翎,又看看季銜山,滿臉為難。

    季銜山眼中有種被刺痛的情緒。

    他又叫了一聲:“母后!

    霍翎道:“皇帝,該上朝了!

    季銜山昂著頭,倔強地與霍翎對視著。半晌,他率先敗下陣來,挪開視線,望向下方的朝臣。

    朝臣左右張望,終于有人站了出來:“娘娘,這是否與規矩不合?”

    無需霍翎親自開口,已經有人開口予以反駁。

    面對一位臨朝稱制多年,威望深厚的太后,很難用所謂的規矩來約束她。

    她是大燕第一位攝政太后,在她之前,大燕沒有過任何一個先例。

    朝臣所能追溯的先例,都是前朝的老黃歷了。

    兩方人爭執不休,直到又有人開口問:“娘娘以前都是垂簾聽政,為何要突然撤去簾子?”

    這才是眾人真正在意的地方。

    撤去簾子和不撤去簾子,中間看似沒有太大的區別,但政治上的東西從來都不能往簡單了去看。

    現在太后撤去簾子,朝臣沒有任何反應,那以后太后想要挪一挪椅子的位置呢,想要更改自己的朝服制式呢,想要穿著冕服進入太廟祭祖呢?

    這是一個簡單的舉動。

    更準確地說,這是太后針對朝臣的一次試探。

    大朝會熱鬧得就跟街道集會一樣。

    反對派據理力爭,中立派猶豫不決,太后黨極力支持。

    金鑾殿上方,身為當事人的霍翎和季銜山卻都沉默不語。

    良久,季銜山輕聲開口:“這就是母后想要的嗎?”

    霍翎道:“有資格參加大朝會的臣子,都曾親眼目睹過我的真容,垂簾的意義在哪里。我從坐在這里第一天起,就認為這塊簾子礙眼,但這塊簾子還是存在了十余年。”

    季銜山忍了又忍,還是沒忍住側過頭,再次與霍翎對視:“母后撤去的,不只是一塊簾子吧。”

    “是嗎!被趑彷p輕笑了一下,聲音溫和地安撫道,“皇帝,不要多想!

    季銜山唇角微微顫抖,他很清楚,他無力阻止這件事情。既如此,好像說什么,都無濟于事。

    他頹然地坐了回去,霍翎卻還在看他。

    ——新帝大婚之前,軍國大事,兼取皇太后處分。

    新帝大婚之前。

    短短六個字,是權力的給予,也是權力的限制。

    攝政太后的權力,來自于皇權的延伸。

    更準確地說,攝政太后的存在,從來都是在天子年幼之時代行皇權。

    滿朝文武最希望看到的場面,就是在天子年幼無法獨自理政時,由太后來決斷軍國大事。等到天子長大了,太后就開始慢慢移交權力,實現最終的還政,退回后宮頤養天年。

    這樣既能搏得一個好名聲,又能鞏固母子關系,朝臣和天子都會感念太后這些年攝政的恩德。

    可是,憑什么呢。

    宦海沉浮,權力搏殺,她手上沾染了多少人的鮮血。她手上的權力,是她一步步奪取過來的。

    何泰,端王,端王妃,季淵晚,柳國公……

    陳浩言,文盛安……甚至是她的親生父親。

    她每擊倒一名對手,手中的權力就更多一分。

    每一分權力都來之不易,又談何輕松放下?

    她可以將手中的一部分權力賦予他人,讓他人為她所用,卻絕不會放棄手上的權力,更不會坐視他人蠶食她手上的權力。

    即使站在她對立面的人是她的親生孩子。

    想要她還政,來搶就好了。

    狼群之中,只有擊敗老王,才能加冕為新王。

    權力從來都不會獨屬于任何一個人,它只會被那個更有資格也更有能力駕馭它的人所掌控。

    如果他能擊敗她,她很樂意看到王朝擁有一位比她更出色的掌權者。

    她終是為自己、為江山培養出了一名更優秀的繼承人。

    如果他不能擊敗她……

    如果他不能擊敗她……

    臨朝聽政十二年,軍政大權在手,她已然有天子之實。

    不想還政,天子又將

    大婚,總不能還一直當太后吧?

    總是需要,先下定決心,然后早做準備的。

    天狩十四年,在太后三十六歲的千秋節上,太后宣布在虎符之外增設鳳符,要求各地調兵必須同時出示虎符與鳳符,否則罪同謀逆。

    第162章 第一百六十二章婚事。

    太后與陛下這對至尊母子相差二十歲,太后剛過完自己的三十六歲千秋,不到一個月,陛下也滿了十六歲。

    民間男子多是在十七八歲開始議親,但皇家子弟多半會提前一些。

    尤其是天子大婚,需要提前籌備和置辦的東西可不少,更是得早早準備起來。

    在陛下過了十六歲生辰后,眾人的目光都下意識落在了皇宮里,落在了皇后這個位置上。

    其實私底下有一些人認為,太后可能會拖延陛下的議親和大婚時間。

    畢竟先帝的遺詔又不是什么秘密。

    不知道有多少雙眼睛在盯著那句“新帝大婚之前,軍國大事,兼取皇太后處分”呢。

    也有一些人認為,直接拖延議親和大婚時間,手段未免太簡單粗暴了。

    以太后娘娘的強勢,怕是會干涉皇后人選,說不定會挑選一位出身太后黨的女子作為皇后。

    插手天子后宮,讓皇后在太后和天子之間進行調和,也是屢見不鮮的一種手段了。

    在這個節骨眼上,寧信大長公主病了。

    寧信大長公主是先帝一母同胞的親妹妹,這些年里她鮮少過問朝政,但無論是在宗室那邊,還是在霍翎面前,寧信大長公主都很說得上話。

    聽說寧信大長公主得了急病,霍翎連忙點了兩名太醫,命太醫去一趟大長公主府。

    等太醫回宮,霍翎還親自過問了一番病情,又賜下不少對癥的滋補品。

    幾天后,許時渡代母親進宮謝恩。

    霍翎握著許時渡冰涼的手掌:“你看上去憔悴了許多!

    許時渡道:“原本應該早些進宮謝恩的,但這幾天都在忙著侍疾,就耽擱了下來。”

    霍翎道:“你我之間,不必講究這些虛禮。寧信身體可大安了?”

    許時渡眼眶微紅:“這回是熬過來了,不過還得好好調養一段時間才能下地。”

    “那我就放心了!被趑岬,“怎么不帶阿琢進宮,我都好些天沒見她了!

    提到自己的女兒,許時渡轉憂為喜:“她啊,這些天都住在大長公主府里,侍起疾來比我們這幾個做兒女的都用心。

    “我娘今兒說躺在床上悶得慌,她就尋摸來了新上市的話本,非要親自念給我娘聽,把我娘哄得眉開眼笑,舍不得放她離開。”

    霍翎夸道:“阿琢被你養得可真好!

    “我家阿琢就是尋常資質,你才是真的會養孩子。現在誰見了陛下,不得夸上一聲風姿端雅!

    “兒子哪里能有閨女貼心,我就沒有你那么好的福氣,能有一個阿琢這樣的乖女兒!

    許時渡心中微微一動,順著霍翎的話試探道:“陛下也到了可以娶妻的年紀。沒有乖女兒,討個好兒媳,也是一樣的!

    霍翎笑道:“你這話說到了我的心坎上!

    前幾日為了方便侍疾,許時渡都是住在大長公主府,但今天她從皇宮出來后,直接命車夫送她回陸府。

    陸淮下衙看到她還有些詫異:“岳母身體好轉了?我原本還說過幾日再去接你和阿琢!

    許時渡拉著丈夫坐下:“我今兒進了趟宮,娘娘與我說起了阿琢。”

    許時渡將霍翎提到陸琢時說的那幾句話都復述了一遍。

    陸淮問:“娘娘真這么說?”

    許時渡頷首:“我聽娘娘的話音,似乎是有立阿琢為皇后的打算!

    陸淮心中五味雜陳,既有高興,也有憂慮。

    陛下是太后娘娘一手撫養長大的孩子,才貌品性那都是有目共睹的好。

    而且就算是以陸家的地位,也不能清高地說自己看不上皇后之位。

    自己的女兒能被太后看中,也是對陸家教養的認可。

    只是,陸家在朝堂上一向喜歡明哲保身。

    從太后娘娘這幾年來的種種動向政策,不難看出,太后娘娘沒有主動歸還朝政的打算。

    想要讓太后還政,陛下親政,絕對不是一件容易事。

    陸家本就處于風口浪尖之中,要是女兒再成為皇后,牽扯就更深了。

    與陸淮相比,許時渡的想法則更簡單些:“阿琢眼光高,平日里結交朋友,不看重家世,更看重相貌。

    “陛下是一眾同齡人里生得最好的,她從小就喜歡跟在陛下身后跑,每次我進宮,她也吵著要一起進宮找陛下玩,也就是這

    幾年大了才收斂些。

    “兩個孩子是自小處出來的情分。我原也沒想過覬覦皇后之位,但娘娘要是有意的話,我也樂得見到兩個孩子湊成一對!

    陸淮哭笑不得,一時間都不知道說什么好了:“……我就是擔心阿琢夾在陛下和娘娘之間,以后會難做。”

    皇家的情況可比一般人家要復雜多了。

    阿琢與陛下一起長大,有青梅竹馬之誼。她又是太后看著長大的,自小就喜歡黏著太后,把太后當做自己的親近長輩對待。

    要是將來太后和陛下起了什么沖突,阿琢夾在中間,難免要左右為難。

    “算了!标懟磁牧伺脑S時渡的手背,“我去見見祖父,跟他討個主意。你不必等我一起用飯!

    陸淮是長房長孫,他成親后依舊住在陸府里,想過去找陸杭也很容易。

    他到陸杭院中時,陸杭和妻子正準備用膳。

    陸杭一看就知道他是有正事:“吃過了嗎?”

    “還沒。”

    “行,那有什么事吃完飯再說!

    用過晚膳,陸杭讓陸淮陪他去院中散步消食:“說吧。”

    陸淮一五一十說完:“祖父,你了解娘娘,你說,娘娘這是什么意思?”

    陸杭嘆息:“娘娘的心思,即使是我,也不能完全猜透!

    陸淮道:“我以為娘娘會更青睞從親近她的家族里,挑選一個合適的皇后人選。”

    比如桑家三房、靖國公府,都有年紀適合、才貌出眾的姑娘。

    當然,陸杭能當上吏部尚書,成為政壇有名的常青樹,他與太后之間的關系肯定是處得不錯的。

    但陸家根基深厚,無需依附太后,自然不能算是純粹的太后黨。

    陸杭想了想,道:“這事兒其實沒你想的那么復雜!

    陸淮露出洗耳恭聽之色。

    陸杭雙手負在身后,在前頭慢慢踱步:“真要從那些個依附太后的家族里,給陛下挑一個他不喜歡的,陛下未必樂意,最后只會撮合出一對怨偶。

    “阿琢這個皇后人選,是太后和陛下都可以接受的。要是阿琢進宮了,在太后和陛下起沖突時,也可以調和母子關系!

    陸杭對太后心理的把控,無疑比長孫陸淮要精準許多。

    他看陸淮面上猶有遲疑,勸慰道:“太后心意已決,你也無需多想。你媳婦與太后是二十多年的交情,阿琢也是太后看著長大的孩子,阿琢在皇宮里的日子必不差的!

    ***

    自從太后在大朝會上撤去垂簾后,這兩年,季銜山頗有些寄情于書畫之中。

    他坐在窗邊,剛臨摹完一副字帖,余光掃見小福子輕手輕腳走了進來:“怎么了?”

    “娘娘請陛下過去!

    季銜山放下毛筆,用一旁的溫水凈了凈手:“我們走!

    季銜山到壽寧宮的時候,霍翎正在用蓮子羹。

    “母后!奔俱暽浇o霍翎請安。

    霍翎指了指一旁的蓮子羹:“知道你要過來,提前給你盛好了,F在應該剛好能入口,你試試!

    季銜山坐到霍翎左手邊,吃了一口,笑道:“這定是無墨姑姑的手藝!

    用過東西,霍翎才開口道:“這回尋你過來,是想與你聊聊你的婚事。你的婚事定下后,禮部和內務府那邊也能先有一個章程!

    季銜山怔了怔,有些不好意思:“我的婚事,自然是聽憑母后做主!

    霍翎一笑:“你的婚事,總要與你知會一聲。我挑中的皇后人選,你也熟悉,不妨來猜一猜。”

    季銜山心中一動,已經有了答案:“是阿琢吧?”

    他所熟悉的年紀相仿的姑娘并不多,除了陸琢外,就是出身宗室的幾人。而且許時渡不久前剛進過宮。

    霍翎頷首:“是阿琢!

    季銜山道:“阿琢是極好的,不過輩分有些對不上吧!

    陸琢比季銜山小了兩歲,季銜山對陸琢自然還談不上什么男女之情。

    但兩人從小一塊兒長大,這份知根知底,比讓季銜山迎娶一個沒見過幾面的姑娘家,更能讓他接受。

    霍翎道:“輩分這個倒是無妨,皇家一向不看重這些。就是有一點,阿琢年紀比你小,你們的婚期得定在她及笄禮后。”

    季銜山自是沒有異議。

    他本來也沒有想過自己一大婚,就能立刻親政。

    帝后大婚要提前籌備不少東西,鳳儀宮十幾年沒人住過,也需要重新修一番。

    就算再怎么趕,婚期也得拖到明年年初。

    陸琢的及笄禮也是在明年,不過是在明年年底。

    早上幾個月和晚上幾個月,其實差別也不大,還不如晚上幾個月,挑選一個合自己心意的皇后。

    季銜山又陪著霍翎說了一會兒話,才開口道:“母后,聽說姑姑病好了,我帶些禮物去大長公主府探望她。你有什么東西要我一起帶過去嗎?”

    霍翎是過來人,瞧一眼季銜山就知道他要做什么了,眼眸微彎:“你自去忙吧!

    等季銜山走出幾步遠,霍翎才慢悠悠打趣道:“對了,內務府近兒新打了幾款簪子,樣式頗別致,適合小姑娘戴!

    季銜山腳下險一踉蹌,但出了壽寧宮,還是腳步一拐,先去了趟內務府。

    因為兩家人都沒有異議,立后圣旨很快就送到了陸家,送到了陸琢手里。

    圣旨下達后,禮部開始籌備大婚,內務府也開始修鳳儀宮。

    而欽天監那邊,也算出了三個吉日,任憑太后和陛下挑選。因為要等陸琢及笄禮后再舉辦大婚,婚期也沒什么好選的,直接定在了年底。

    朝臣對這樁婚事要說有什么異議,那就是婚期定得略晚了些,但除了這一點,就再沒有什么能挑出毛病的地方。

    而這點異議也很快煙消云散。

    因為太后當著朝臣的面親口說,皇帝還沒有大婚,但定下親事后,也已經算是大人了,可以獨當一面,不必再像以前那樣,每天上午跟在她身邊學習如何處理政務。

    季銜山連忙起身推辭:“兒臣惶恐。兒臣還有許多不足的地方,需要跟在母后身邊好好學習!

    霍翎握著季銜山的手掌,溫聲道:“皇帝長大了,可以試著自己擔起事了。從明日起,哀家會將一部分奏折交給皇帝,由你自行去批閱處理。次日朝會后,再帶著奏折來壽寧宮,由哀家為你查漏補缺。”

    第163章 第一百六十三章大婚。

    朝臣為何會希望陛下早日大婚?

    因為大婚以后,陛下才能名正言順開始處理政事。

    如今太后主動提出讓陛下參與朝政,這在許多朝臣看來是一個好的跡象。

    太后臨朝聽政多年,一手撫養陛下長大,平定大燕內憂外患,于國于家,太后的威望都實在是太高了。

    如果母子之間能夠平穩過渡權力,那自然是朝臣最希望看到的場面。

    不然,一旦母子相爭,那些支持陛下親政的朝臣想到自己要站在太后的對立面,與太后為敵,腿肚子都忍不住有些發顫。

    季銜山一邊興致勃勃參與到朝政里,一邊開始籌備自己的大婚。

    霍翎這個做母親的,也從自己的私庫里取出一筆銀子,交給禮部和內務府,命他們將帝后大婚的場面辦得更盛大隆重。

    偶爾,季銜山過來匯報政事時,霍翎也會讓他多去鳳儀宮轉轉。

    “宮人自然是不敢不用心的。但你多去兩趟,宮人定然會更上心。”

    季銜山一一應了。

    霍翎道:“還有,鳳儀宮里的花草,多是照著我的喜好去布置的。也不知道阿琢喜歡什么花,該讓內務府多種些她喜歡的花才是!

    季銜山還真知道這個:“她最喜歡蝴蝶蘭。母后忘了,阿琢也是個愛畫的,她十次畫畫有三次都在畫蝴蝶蘭。”

    霍翎道:“你這么一說,我就想起來了。前些年過千秋節時,確實收到過她畫的一幅蝴蝶戲蘭圖!

    季銜山道:“可以讓宮中花匠多培育出一些新品種,這樣才能讓阿琢換著花樣來畫畫。”

    季銜山這么說著,也覺得自己有必要去鳳儀宮瞧瞧。

    正好他下午沒有別的安排,季銜山問霍翎:“方才聽母后提起鳳儀宮時,話中多有回憶之意。母后也許久沒踏足過鳳儀宮了,可要一道去看看!

    ……

    內務府才剛開始動工,目前主要是在修宮殿外部,將一些掉漆的柱子和破損的石階重新補上,還沒來得及更改庭院的布局。

    因此放眼望去,鳳儀宮的一草一木,一景一致,依稀還是舊日模樣。

    季銜山陪著霍翎轉了一圈,霍翎突然抬手,指著不遠處亭亭如蓋的梧桐樹:

    “這棵梧桐樹,是你出生那年,你父皇親手種下的。你可還記得?”

    季銜山仰起頭,凝望著高大的樹冠:“記得。母后曾與我說過!

    霍翎走進樹蔭里,將手掌貼在樹干上:“在我進宮之前,你父皇曾經有過兩個皇子,但一個皇子生下來沒多久就夭折了,一個皇子被養到兩歲,也因一場急病去了。

    “登基二十年都沒能養住一個皇子,朝臣心里難免惴惴不安,你父皇有的時候也會憂慮自己的身后事。

    “所以在文盛安等一眾朝臣的勸說下,他最終還是松了口,同意將端王嫡長子接進皇宮里教養!

    在季銜山沒滿三歲的時候,先帝就駕崩了。

    季銜山對先帝的印象,大都來自于霍翎的講述。

    霍翎從來不避諱在季銜山面前提起先帝,只不過她極少會談及端王一家。

    季銜山不知道霍翎的意思,只是默默聽著,順便挪了挪步子,用自己的身體,為她擋去疏漏下來的陽光。

    霍翎注意到他的動作,眼神柔和下來:“我與端王府、柳國公府不合,所以我不會眼睜睜看著端王嫡長子繼承大統,更何況,我進宮后,還有了你。

    “你父皇駕崩的那一年,大燕發生了很多事情。

    “朝堂之上,端王和柳國公舉兵謀逆;燕北邊境,大穆揮兵十萬南下。而你還是如此的小,小到尚且不能理解你父皇為什么突然不見了,小到總是隔三差五就在生病。

    “朝堂上的交鋒再艱難,也終究能夠熬過去。唯獨你生病的那些日夜,我總害怕到不敢閉眼,擔心你會像先帝的那幾個孩子一樣夭折!

    季銜山被霍翎說得心中酸澀:“母后,那些年你受委屈了!

    霍翎笑著搖搖頭:“安兒,你還沒有娶妻生子。做孩子的,總是很難完全理解做母親的心。

    “能看著你一點點長大,如今還將要娶妻生子,我就沒什么好委屈的。

    “你父皇在位時,最擔心的就是他的子嗣問題。我只盼著你大婚后,能與阿琢夫妻和睦,早日誕下皇嗣!

    季銜山輕咳一聲,含糊著點了點頭。

    霍翎唇角彎起,也沒有揪著這個話題不放,轉而道:“文盛安是你的老師,我本不該在你面前多做評價,但我并不喜他為人。他是先帝的心腹重臣,受過先帝大恩,原該多為先帝考慮,但他開口就是江山社稷,仿佛他所作所為才是憂國憂民,先帝做的就是耽誤了國計民生。

    “在我成為太后以后,他一直與我不對付,仗著自己百官之首、輔政大臣的身份,幾次三番想要駁回我的政策。

    “他看似是看不起女人,但實際上,他是想成為把控朝政的權臣。只要將我壓下去,將我逼回后宮,他就能夠把持朝堂大權!

    “我知道的!奔俱暽轿兆』趑岬氖,“朝臣說得再怎么好聽,也都是外人。我與母后,才是血脈至親。”

    霍翎與季銜山說了很多他幼時的事情。

    到了晚上,她還親自下廚,給自己和季銜山各下了一碗面。

    季銜山其實設想過最糟糕的情況。

    在他心里,最糟糕的情況,應該就是母后強塞給他一個他并不喜歡、也不認識的皇后——這個皇后可能是出身桑家、出身鎮國公府、出身邱家,又或者是別的什么家族,總之一定是出身于太后黨——然后強硬地不肯有絲毫讓步,只要朝臣不開口暗示,母后就會當做無事發生,遲遲不肯讓他去觸碰朝政。

    但是,最糟糕的情況并沒有發生。

    母后沒有從什么桑家、鎮國公府、邱家給他挑選皇后,而是從陸家挑了阿琢。她沒有想過在他的婚事上大做文章。

    母后也沒有一味強硬到底。在朝臣開口暗示之前,在他還沒有舉辦正式的大婚之前,母后就先一步松口,同意他參與朝政、批閱奏折。

    因此,當他與母后一起漫步在鳳儀宮里,聽著母后回憶起曾經相依為命的溫情脈脈與驚濤駭浪,他才會如此動容愧疚。

    面條散發著淡淡的屬于食物的香味,熱氣騰騰的霧氣撲面而來。

    在這樣的溫馨與寧靜中,天狩十年除夕夜那場風雪殺戮好似都遠去了。

    困擾季銜山無數個日夜的夢魘,也變得不真切起來。

    在這碗熱氣騰騰的面食里,母子間曾經有過的一些隔閡與疏遠,似乎都被逸散的熱氣給沖淡了。

    一晃眼,隨著鳳儀宮修完成,新移栽的蝴蝶蘭在庭院里生根發芽,也到了陸琢的及笄禮。

    霍翎沒有親臨,但禮儀當天,她派人送了豐厚的及笄禮,以及一道冊封陸琢為襄城縣主的詔書。

    立后大典在即,眾人都沒想到太后娘娘還會下這樣一道詔書。

    不過,這也更能說明太后對皇后人選的看重與滿意。

    立后是一碼事,冊封陸琢為縣主又是一碼事,誰看了不說太后這事辦得敞亮。

    就是陸琢,也得多多念著太后的好。

    這場冊后大典辦得極為盛大隆重,令無數人嘆為觀止。

    大婚次日,帝后一起來壽寧宮給霍翎請安敬茶。

    霍翎從小夫妻手里接過茶杯,又命無墨取出早已準備好的見面禮。

    稍晚些時候,淑太妃也帶著其他太妃一起過來見這對新人。

    陸琢給淑太妃行半禮。

    淑太妃避讓回禮。

    皇后寶冊和鳳璽,都已經在冊后大典上,由季銜山親手交給陸琢。

    這會兒淑太妃過來,提到的就是六宮宮務:“先前太后娘娘忙于前朝政務,陛下又未娶妻,宮務暫由我代理。如今太后娘娘有了兒媳婦,我也想躲躲懶了。”

    先前淑太妃就跟霍翎打過招呼了,如今淑太妃舊事重提,霍翎也不驚訝,只笑道:“我知道你想早些搬去長公主府,但阿琢剛進宮,眼下正是年底,你總得在宮里多住一段時間,帶一帶阿琢。”

    陸琢也道:“還望淑太妃不吝賜教!

    淑太妃眉開眼笑:“當不起皇后賜教一說。我在皇宮里待得好好的,現在搬出去和年后搬出去也沒區別,就是提前打聲招呼,讓皇后有個準備!

    有太后和皇帝的支持,又有淑太妃悉心指點,陸琢也不是那種立不起來的人,皇宮里的生活對陸琢來說并不難適應。

    許時渡進宮看閨女時,只瞧她的氣色,就知道她在皇宮里過的是什么日子了。

    與陸琢越來越適應皇后這個身份不同,季銜山在前朝的日子,實在稱不上順心。

    第164章 第一百六十四章當上尊號,改稱謂!

    季銜山前兩年醉心于書畫之道,不過是為了宣泄自己苦悶的心情。

    如今他與霍翎的關系有所緩和,他頓時將手頭的閑雜事丟到一邊,勤勤懇懇批閱奏折。

    坐在霍翎身邊,看霍翎處理政務時,季銜山還不覺得有什么。等到自己親自上手,季銜山才恍然發現,想要做到霍翎那樣不動聲色到底有多難。

    不動聲色,源自于自身的強大。

    母后早已過了會為朝政憂心忡忡、輾轉反側的階段。

    朝臣有再多的小動作,她都盡收眼底。朝堂有再多的波詭云譎,她都能四兩撥千斤。

    困擾他許久的問題,只需母后稍加點撥,便能迎刃而解。

    但季銜山也不氣餒。

    他在母后身邊耳濡目染,又跟著一眾老師學習了很長時間,將來未必就會做得比母后差。

    如果連翻越高山的志氣都沒有,那他將永遠無法超越母后。

    季銜山耐得住性子,卻也不是坐以待斃的性情。他需要有自己的倚仗和人手。

    而皇宮之中,以禁軍為重。

    肅郡王府的季三郎,是季銜山的伴讀,比季銜山年長幾歲,這會兒已經加冠,正有出仕的打算。

    季銜山有意將季三郎塞進白虎衛里,便趁著一日午后,宣來白虎衛統領。

    他將事情交代下去,卻見白虎衛統領面露遲疑。

    季銜山問:“秦統領可是有什么難處?”

    白虎衛統領連忙搖頭:“回陛下話,沒有難處。臣這就去辦!

    季銜山眼眸微垂。

    等白虎衛統領行禮退下后,季銜山對一旁的小福子吩咐道:“跟著他,看看他是直接出宮,還是去了壽寧宮!

    半個時辰后,小福子回來復命:“陛下,秦統領離開太和殿后,就往壽寧宮去了!

    “他在里頭待了多久?”

    小福子沒敢走近壽寧宮,就遠遠守在出宮必經的一座涼亭里:“很快就出來了!

    季銜山捏著毛筆,繼續伏案。

    小福子看他沒有旁的吩咐,給他重新換了一盞熱茶,就輕手輕腳退了出去。

    季銜山寫完最后一個字,丟開面前的奏折,用手掌撐著額頭:他是臨時叫來秦統領的,母后肯定不能未卜先知。只怕是他吩咐下去后,秦統領不敢違抗他的命令,又不敢直接照著他的命令去做,就去壽寧宮請示母后的意見。

    禁衛軍設有四大營,分別是麒麟衛,朱雀衛,玄武衛和白虎衛。

    麒麟衛是直屬天子,天子近衛大半都是從麒麟衛里面選拔出來,F任麒麟衛統領詹凌是他父皇的伴讀,一向與他親近。

    朱雀衛統領、玄武衛統領都是母后的心腹,所以季銜山才有意將季三郎塞進白虎衛里。

    但他沒想到白虎衛統領會是這么個態度。

    白虎衛統領也許是母后的心腹,也許是礙于母后的威勢,不管是什么原因,都已經不再可信。

    如果三大營是這樣,那麒麟衛呢?

    麒麟衛統領詹凌也許還忠于他父皇,忠于他,但麒麟衛其他人呢?

    次日,季三郎進宮向季銜山道喜,滿臉高興:“朝廷的任命已經下來了,是白虎衛副指揮使。”

    副指揮使在禁衛軍里算是中層,手底下掌管著三四百號人,對于剛剛出仕的季三郎來說,已經是個極不錯的起步。但知曉內情的季銜山,很難因此生出純粹喜悅。

    季銜山也沒有掃興,鼓勵季三郎好好干。

    季三郎拍著胸口保證:“這是自然。大家都知道我是陛下的伴讀,我可不敢出什么紕漏。丟了我自己的面子事小,丟了陛下的面子事大!

    季銜山這才笑了一下:“也沒那么夸張!

    除了這段插曲,大婚第一年,應該是過去幾年里,季銜山過得最輕松愜意的一段時間了。

    酷暑來臨前,季銜山和陸琢這對小夫妻,還陪著霍翎去了趟避暑山莊,在里面住到天氣漸漸涼快了才回宮。

    一切的轉變,都要從回京后爆發的一場“姐殺弟”案開始。

    朝堂上針對“太后還政”展開的第一輪風波,也由此而起。

    自從天狩十年,霍太后在京兆府立下女戶后,民間效仿者漸漸多了起來。

    而這場姐殺弟案,發生在南方某座縣城一戶姓蘇的商賈之家里。

    姐姐原本是蘇家獨女,有一青梅竹馬的戀人,隨著民間風氣越來越開放,蘇父有意將家業全部留給姐姐,不過要求姐姐必須留在家中招婿,為此蘇父還拆散了一對有情人。

    但這一切,在姐姐成親,而蘇父又有了一個親生兒子后改變了。

    此案性質之惡劣,頓時在當地引發軒然大波,甚至是直達天聽,在大朝會上被御史提起。

    御史話音落下,不少人瞬間都精神了。

    什么,因立女戶而引發的惡性案件,簡直是藐視人倫,簡直是喪盡天良!

    以前什么時候聽說過這種事情,都是在太后娘娘執掌朝堂、推動立女戶后,才讓一些女人生出不該有的心思。

    “世風日下,人心淪喪,長此以往,必使我大燕民風敗壞,陛下,娘娘,此事不可不引以為戒啊。”

    “趙大人說得不錯,此案應成為典型,雖說那殘害手足的殺人兇手已經伏誅,但必須要將此案宣揚出去,昭告天下!

    又有一人站出來,狀似勸說,實際上也是在痛斥此案:“席大人此言謬矣。這世人多從善,未必能想到用這種手段來謀奪家產,要是將此案鬧得太大,豈不令天下更多人效仿?”

    讓這些人將矛頭對準太后,他們是不敢的。

    但當年是誰主持修訂了《刑統》財產繼承法令?

    是刑部尚書丁景煥啊!

    丁景煥不是世家出身,行事又喜歡劍走偏鋒,不知道有多少人看他不順眼,偏偏越看他不順眼,他越是平步青云。

    這會兒抓住丁景煥的紕漏,頓時有不少人將矛頭指向丁景煥。

    丁景煥可從來不怕跟人吵架,而且他先是京兆尹,后成為刑部左侍郎,再到成為刑部尚書,真要在自己最擅長的領域被這些大臣駁倒,他這個刑部尚書還不如早點兒退位讓賢。

    都不用其他人幫忙,丁景煥一個人就將剛剛那些發言的大臣全部駁了個遍。

    “大燕建國百年,就出了這么一起姐殺弟案,也難怪趙大人會如此激動。敢問趙大人,弟弟賣掉姐姐,動手打殺姐姐的時候,怎么不見您老人家站出來指責世人日下,人心淪喪,民風敗壞呢。是不是因為太常見了,所以您老人家也就習以為常了呢!

    “還有席大人,您老人家是清流世家出身,不了解民間疾苦也是正常。這樣,我將我曾經親手斷過的案子背給您聽,您看看這幾個案子是不是更應該宣揚出去,昭告天下?”

    丁景煥本就過目不忘,況且這些案子都是由他親自經手的。當著滿朝文武的面,不僅是時間地點人物,就連判決時說的判詞都能倒背如流。

    “民間風氣漸開本是一樁好事,諸位豈可因噎廢食?”

    不過會耍嘴皮子的也并非只有丁景煥一個。

    隨著這場爭論持續的時間越來越長,開始有越來越多人下場。

    爭論到最后,是非對錯本身早已不再是此案的重點。

    一方是強硬要將此案釘成典型,令世人引以為戒。

    一方表示只是兇手想岔了,錯在她本人,而非財產繼承法令上。

    中間還有一小撮人,質疑當地縣令斷案有誤,要求將此案提審至京師,由京兆府或刑部重新開審。

    誰不知道京兆府和刑部都是太后娘娘的地盤,那個提議重審案件的官員,頓時被噴了個狗血淋頭。

    就連丁景煥在舌戰群儒之余,都忍不住抽空掃了這人兩眼。

    這到底是在暗地里拱火,還是真蠢呢。

    “夠了!

    大殿上方,終于傳來冰冷的呵斥。

    “一個早已定性的案子,還能惹得滿朝文武爭論不休,哀家看你們就是太閑了。今日朝會到底為止,退朝吧。”

    ***

    丁景煥被宮人迎進壽寧宮時,霍翎正坐在涼亭里翻看一卷書頁。

    丁景煥原以為霍翎是在看書,余光一掃,才發現不對。

    “娘娘在看什么?”

    “在看一個釀酒方子。”

    丁景煥愕然:“娘娘好雅興!

    霍翎將手里的釀酒方子遞給丁景煥:“你來瞧瞧可喜歡?”

    丁景煥面露訝異,接過細看,贊嘆道:“這釀酒方子看著真不錯。”他愛酒,私底下興致來了,也會自己釀上一些。

    “這是良釀署新研制出來的酒方,已經釀造出第一批酒了,我還未品嘗過滋味如何,宣你進宮一塊兒嘗嘗,你若喜歡,這酒方就送你了!

    良釀署是專為皇家釀酒的酒坊。

    丁景煥還以為霍翎宣他入宮,是為了跟他商議一下朝堂上的爭議呢。

    不過他是個從不掃興的人:“娘娘這么說了,我可得好好嘗嘗。”

    這款新釀造出來的酒,才一開壇,酒香四溢,濃郁而不膩人。

    丁景煥慢慢品完一杯:“這酒可取了名字。”

    “還未取名。”霍翎道,“送你的酒,自然該由你來取名!

    “既是無名之酒,那就叫無名吧。”

    “我以為景煥會取出什么風雅的名字。”

    丁景煥拎起酒壺,先給霍翎斟滿,才給自己重新添上:“附庸風雅,都是給旁人看的。自己喝的酒,自然是怎么暢快怎么來。”

    霍翎輕輕轉著酒杯,突然道:“你我君臣,相識有多少載了。”

    “已有十七余載光陰。”丁景煥道,“臣行事素來狂妄悖逆,蒙娘娘不棄,方才有今日身居高位的風光!

    “所有人中,我最欣賞的,就是你的不拘俗流。旁人需要循規蹈矩,我不需要。若當真循規蹈矩,第一個被規矩束縛住的人就是我。”

    真要細究起來,她的所作所為,遠比丁景煥狂妄出格。

    霍翎又問:“今日之事,你怎么看?”

    “今日之事,看似只是在爭論案子本身,實則是那些希望陛下早日親政的朝臣,對娘娘的一次試探!

    霍翎抿了一口酒水:“陛下還沒開始著急,這些人倒是先坐不住了!

    丁景煥暗道:也許正是因為陛下還沒開始著急,這些人才會按捺不住。

    倘若母子當真親密無

    間,大權始終在太后娘娘手里,這自然是太后黨和中立派喜聞樂見的,卻不是那些反對太后主政、支持陛下親政的人想要看到的。

    “他們想要試探,那就讓他們好好看看哀家的態度!被趑岱畔卤K,語氣溫和,“為首那幾個反對之人,還有罵你罵得最狠的那幾個人,都一并逐出京師去吧。哀家這里另有要事要交給你。”

    “娘娘請吩咐!

    霍翎笑了一下,問丁景煥:“你叫我娘娘?”

    丁景煥被問得糊涂:“還望娘娘明示!

    “以前陛下沒有娶妻,六宮沒有皇后坐鎮,太妃們又都住在后宮里不常見生人,你叫娘娘,大家都知道是在叫我。但現在再稱呼娘娘,要是皇后也在場,該如何區分?”

    丁景煥心領神會:“娘娘于家有功勞也有苦勞,于國更是有大功,當上尊號,改稱謂!

    第165章 第一百六十五章圣人,承天皇太后!

    案子造成的風波還未開始醞釀泛濫,僅僅只是在大朝會上冒了個頭,就被太后一道旨意給摁了回去。

    太后直接下令,將為首那幾個反對的官員貶去外地任官。

    幾人中,一位姓邢的禮部郎中,曾經給季銜山上過一門課,與季銜山有師生之誼。

    雖然邢侍郎沒有主動求到季銜山面前,季銜山也不能坐視不管。

    況且,這幾人都是為了支持他的官員,他要是什么都不做,未免令底下人心寒。

    季銜山將昨日批改好的奏折拿到壽寧宮。

    霍翎并未翻看,只是問他是否遇到了難題,哪幾本奏折最令他印象深刻,然后稍作點評,等季銜山按照她給出的意見改完,命人將奏折拿下去,送還給各衙門。

    霍翎指著一摞新的奏折:“這是今天要批改的奏折,你帶回去吧!

    季銜山應了聲好,卻沒有立刻離開:“母后,前幾日大朝會上的爭議,幾位大臣的言論雖然過激了些,卻沒有造成什么影響。直接將他們逐出京師,是否責罰太過。”

    霍翎放下手里的毛筆,饒有興致道:“皇帝是認為哀家責罰太過,還是認為哀家不該責罰他們。”

    季銜山早已打好了腹稿,他的語氣并不激烈:“立女戶這項制度,已在朝中推行多年,就連母后都曾以身作則。

    “一個案子的是與非,不能證明一項制度的對與錯。幾位大臣抨擊女戶制度,實屬不該,兒臣只是認為他們不該因言獲罪,罰俸幾月,甚至半年,以作懲戒也就是了!

    霍翎道:“皇帝說錯了,他們并非因言獲罪。他們的罪名是結黨營私。若哀家只是略作懲戒,在這股風氣出現時不狠狠遏制住,焉知其他人不會效仿,致使朝中風氣漸漸敗壞?”

    季銜山面色微微一變。

    在此之前,被冠以“結黨營私”罪名的兩人,一個叫文盛安,一個叫霍世鳴。

    “母后,幾位大臣萬萬不敢有結黨營私的想法!

    “你不是他們,你怎么知道他們有沒有這種想法!被趑犭S口道,“如果他們沒有這種想法,那在大朝會前兩日,這幾位大臣怎會正巧一同在大理寺少卿家中聚會?”

    大燕有兩百多個州一千多個縣城,平日里大多數案子,都是由當地官員自行決斷。

    如果是遇到一些比較棘手、難以偵破的案子,亦或是一些性質惡劣、情節嚴重的案子,都是要一層層往上報,都大理寺或刑部進行審核復議的。

    御史有風聞奏事的權力,也就是他們可以根據自己聽到的風聲進行檢舉,那御史又是從何處知曉一座南方小縣城發生過的案子?

    這既然不是從刑部傳出去的,自然就是從大理寺走漏的風聲。

    季銜山一時啞然,他沒想到里面還有這樣的內情。

    想要免去所有大臣的責罰已是不可能的,季銜山果斷改換思路,只為邢侍郎一人求情:“母后,邢郎中上了年紀,身子骨也不大硬朗,今年已經告了兩次病假,南方路遙險峻,還望母后念在邢郎中勞苦功高的份上,為他重新擇一處任地。”

    霍翎這回倒是很快松口,應下了季銜山的請求。

    季銜山帶著奏折離開壽寧宮,明明已經達成目的,心情卻實在輕快不起來。

    邢郎中是他的老師,也是忠于他的人,他所能為邢郎中做的,也僅僅只是換一處條件更好的任地。

    季銜山命人收拾出一份貴重的程儀,給邢郎中送去。

    他沒有召見邢郎中,因為季銜山也不知道該對邢郎中說什么好。但邢郎中在離京前,主動遞折子求見他。

    季銜山想了想,也就同意了。

    “陛下。”

    邢郎中剛要給季銜山行禮,就被季銜山伸手扶。骸靶侠蠋煵槐囟喽Y!

    邢郎中唏噓道:“臣只教過陛下幾個月,沒想到陛下會一直念著這段師生情誼!

    季銜山請邢郎中坐下,又命人給他上了茶水。

    邢郎中道:“聽說陛下為了臣,向太后娘娘求情了?”

    季銜山微微頷首:“母后一直教導朕尊師重道,行孝為國,朕為邢老師求情,也是情理之中!

    邢郎中環顧左右,季銜山會意,命人全部退下。

    等到最后一名宮人退出殿外,邢郎中猛地起身離開座位,跪倒在季銜山面前。

    “邢老師這是在做什么,快快請起。”

    季銜山嚇了一跳,再次伸手去扶,卻反被邢郎中抓住了他的胳膊。

    邢郎中深吸一口氣,面色沉肅:“大朝會后,臣曾無意間撞到,丁景煥丁尚書前往禮部,與李尚書密談了一番。在丁尚書離開后,臣特意帶著一份文書去找李尚書簽字,李尚書表現得神思不屬。

    “臣打聽不到兩位尚書都密談了些什么。也許是臣枉做小人,但滿朝皆知丁尚書是太后心腹,還望陛下早做打算。”

    季銜山抿了抿唇:“朕記下了。地上涼,邢老師還是快起來吧。”

    邢郎中搖頭:“陛下還是讓臣繼續跪著吧。娘娘教導陛下尊師重道,行孝為國,這個道理本沒有錯,但有些話,即使知道陛下不樂意聽,臣也不吐不快。”

    不等季銜山做出反應,邢郎中繼續道:“天狩十年,太后在國庫之外另設一個河關私庫,將各地榷場的利潤存入河關私庫,這筆錢?顚S茫瑸榈氖莵砣毡贬鞔竽拢諒脱嘣。

    “這個本意自然是好的,但打理河關私庫的人是太后的人,這筆錢,可以用于來日北伐,也可以在暫時不需要用到的時候,挪作他用。

    “天狩十四年,太后在虎符之外增設鳳符,要求各地調兵必須同時出示虎符和鳳符,否則罪同謀逆。

    “天狩十五年,太后開口,允許陛下正式批閱奏折,但陛下批閱完奏折,必須要先呈至太后,待太后確定無誤,才能得以推行!

    “夠了!”季銜山驟然出聲,打斷邢郎中的話。

    邢郎中仿佛沒聽到一般:“所有機密的奏章文書,都是直接呈送至壽寧宮,不會經過陛下之手。陛下所能接觸到的,只是一些日常俗務。財、軍、政大權皆在太后手中,忠言逆耳,臣說句誅心的話,陛下空有天子之名,太后卻有天子之實啊……”

    “邢郎中說夠了嗎!”季銜山拂袖抬手,指著大殿正門方向,厲聲道,“說夠了就出去。天家母子,豈容爾等離間。念在你與朕師生一場,你又剛被貶謫的份上,朕饒你一回,不使你因言獲罪!

    邢郎中離開了,季銜山獨自一人立下空曠的大殿里,良久,他重重一拳捶在柱子上,身體向前一傾,額頭貼著冰涼的石柱。

    “荒謬,朕的母親是什么性情,朕還需要你們來告訴朕嗎……”

    季銜山本就糟糕的心情,因著這場君臣相談,更是覆上了一層陰霾。

    他并未將邢郎中說的“丁景煥去找禮部尚書李寒松”這件事情放在心上。

    兩人都是朝中重臣,公務上多有交接之處,丁景煥會去禮部找李寒松并不稀奇。

    而且,就算他將這件事情牢牢放在心上,他又能做什么呢?他連丁景煥找李寒松具體商議了什么都不知道。

    不過很快,季銜山就知道了。

    十天一次的大朝會上,刑部尚書丁景煥出列上表。

    “皇太后,先帝之皇后,今上之生母,撫育今上十余載,平定內憂外患,于家于國皆有大功。如今陛下業已完婚,當為太后加尊號,以酬太后功績!

    丁景煥這番話說得擲地有聲。

    攝政太后的尊號,往往能彰顯其權威,宣示其政治權力。

    在姐殺弟案的風波尚未完全消弭之際,丁景煥提出要給皇太后上尊號,本質是在通過尊號再次彰顯皇太后的權威,鎮壓那些蠢蠢欲動的小心思。

    眾人對此心知肚明,偏偏無法反駁。

    皇太后于家于國皆有大功,朝臣得承認,皇帝更得承認。

    不僅得承認,季銜山還要出聲自陳不是:“是朕疏忽了。以皇太后的功績,本該早些上尊號的。大朝會結束后,禮部盡快商討一番,為皇太后擬定尊號,以體現朕對皇太后的孝道!

    季銜山這番話算是給不少人提了一個醒。

    給皇太后加尊號這件事情,也可以盡量讓它從彰顯太后威儀轉變成是陛下在盡孝道。

    如此一來,太后的尊號可以加一個“孝”字,又或者是“慈”、“壽”、“康”、“仁”這一類體現美德或祈福的詞匯也不錯。

    然而,身處于風口浪尖的另一人,禮部尚書李寒松并沒有順著季銜山給的臺階走下去,而是頂著風口浪尖站了出來。

    “皇太后,輔佐幼主,節儉勤

    政,當為世之楷模,可加尊號承天;治國安邦,圣德昭烈,堪為后世之表,應改稱謂圣人。”

    第166章 第一百六十六章放餌。

    在儒家文化中,圣人通常指道德典范。

    皇帝被尊稱為“天子”,是因為皇帝受命于天,是秉承天意治理天下。

    除了“天子”外,皇帝也會被尊稱為“圣人”。

    但太后被尊稱為“圣人”,從古至今,從未有之。

    更別說除了圣人這個稱謂外,李寒松還提出了“承天”這樣一個尊號。

    何謂承天。

    上承天命,代行皇權。

    如果說在此之前,朝臣只是看出來太后不會還政的話,現在太后就是在用自己的實際行動,回應了朝臣的試探,宣告了自己的強硬。

    那些在邢郎中等人被貶謫時裝聾作啞的朝臣,一時間都不知道自己該不該繼續裝聾作啞了。

    可是不裝聾作啞的下場,邢郎中等人已經給大家演示過了。

    邢郎中好歹還給陛下上過課,能被陛下尊稱一聲“老師”。但陛下親自開口為邢郎中求情,也只夠讓他從被貶去苦寒之地,到被貶去一個富庶州縣。

    別管被貶去哪里吧,反正不都是被貶嗎。

    當然,大家也可以提前下注。

    太后比陛下大了二十歲,雖然這么想有些大逆不道,但太后終究是會走在陛下前面的。

    只要他們在陛下親政一事上出了力,將來陛下執掌大權了,肯定會念著他們的好,重新將他們提拔回京。

    可話又說回來,就太后這春秋鼎盛、如日中天的模樣,朝中官職稍微高一點、腦袋稍微大一點的人,年紀都不比太后小,身體更不似太后康健,提前下注的話,到底是他們在熬太后,還是太后在熬他們啊。

    素來喧鬧的大朝會,頓時陷入了詭異的沉默中。

    ***

    丁景煥雙手抄在袖中,腳步邁得極快,然而,有人的動作比他還快。

    在他上馬車之前,邱鴻振一個箭步沖到丁景煥面前,笑容滿面:“丁大人是要回刑部嗎?正巧,我也要回工部,不知丁大人能否捎我一程!

    丁景煥微微一笑:“邱大人,怕是不巧。我要回家一趟,取些東西。”

    “巧的巧的!鼻聒櫿褚贿呎f著話,一邊爬上了丁景煥的馬車,還在馬車里對著丁景煥招呼道,“丁大人快上來,莫要誤了你的正事。”

    丁景煥:“……”

    從來都是丁景煥賴上別人的,萬萬沒想到今天硬是被人給賴上了。

    這么在皇宮門口僵持著也不像話,丁景煥只好上了馬車,對車夫道:“回府!

    邱鴻振:“咦,原來丁大人真的要回丁府。”

    他還以為那是丁景煥不想搭理他的托詞呢。

    丁景煥老神在在:“邱大人這么急著找我,是有什么要事嗎?”

    邱鴻振搓了搓手,賠笑兩聲,才壓低聲音道:“也沒別的事。就是想問問丁大人,娘娘,哦不,圣人是怎么個打算。”

    丁景煥狹長眼眸微微瞇起:“圣人的心思,豈是你我能隨意揣測的?”

    “是、是、是,這是自然。”邱鴻振連連點頭,再次壓低聲音,“我這不是想著能像丁大人一樣,為圣人分憂嗎。丁大人,看在你我多年交情的份上,能否稍微給下官一些提示?”

    丁景煥唇角微翹:“我是真沒什么主意。不過——”

    邱鴻振瞬間來了精神。

    丁景煥低咳一聲:“陛下既可以被尊稱為天子,也可以被尊稱為圣人,依我的一點兒薄見,何不令朝臣改口,將陛下和娘娘都尊稱為圣人?”

    “這、這、這……”邱鴻振瞠目結舌,“兩個圣人?”

    丁景煥道:“在邱大人看來,是陛下當不起圣人的稱呼,還是太后當不起圣人的稱呼?”

    邱鴻振瘋狂搖頭:“自然是都當得起!

    丁景煥雙手一攤:“那不就對了。”

    “可是,可是……”邱鴻振也不知道自己在可是些什么。

    “邱大人!倍【盁ㄕZ重心長,手掌壓在邱鴻振的肩膀上,“朝廷能有兩位圣人坐鎮,是朝廷之幸,也是天下之幸。你我食君之祿,自然該忠君之事,不是嗎。”

    邱鴻振用袖口擦了擦額角的冷汗。

    這種睜眼說瞎話的能力,也就是丁景煥了。

    《禮記》上可是說了:天無二日,土無二王,家無二主,尊無二上。

    但如果當真能促成這件事情,對于鞏固太后的權威是極有好處的。

    太后好了,他這位鐵桿太后黨才能好。

    所以該如何選擇,根本不用考慮和猶豫。

    邱鴻振下定決心:“丁大人所言甚是!

    丁景煥挑開簾子,掃一眼窗外:“這里拐個彎,再走一刻鐘就能到工部。邱大人是要隨我一道回府做客,還是要在這里下車?”

    邱鴻振就是來向丁景煥打聽消息順便討主意的,如今主意已經討到,確實沒有必要再跟著丁景煥一起走了。

    他謝過丁景煥,就在巷口拐角處下了馬車。

    丁景煥一直忙到天色漸暗,才算是稍微有了空閑。

    月華如流水,丁景煥坐在庭院里,取出一壇釀好的無名酒,倒進碗里,剛喝了兩口,身后突然傳來熟悉的聲音。

    “獨自一人對月酌酒,豈不無趣?正巧,我來陪你喝吧!

    宋敘提著燈籠,從長廊盡頭緩緩走下臺階,語調悠閑。

    丁景煥險沒給嗆住,他心下腹誹:一個個的,怎么開場白都是“正巧”,這才是真正的正巧吧。

    “停停停!

    丁景煥抬手阻止宋敘的靠近。

    兩人太熟了就是這點不好。他去宋敘家串門跟回自己家一樣,宋敘來他家也都無需經過下人通報,抬腳就進來了。

    “先說好,你要是來找我喝酒,我發自內心地歡迎。不僅歡迎,我還讓廚房去準備幾道下酒菜。但你要是來找我聊別的,那就免了。我和那些老狐貍打了一天的機鋒,現在只想松快松快,不想跟你玩什么心眼!

    宋敘凝望著丁景煥,心下嘆氣。

    他很清楚,丁景煥嬉皮笑臉時說出的話,也許是玩笑話,但當丁景煥擺出一副認真商量的模樣,反倒說明事情沒

    什么可商量的余地。

    宋敘揉了揉眉心:“來都來了,總要喝幾杯再走的!

    丁景煥這才露出高興的笑容:“來來來,我和你說,這酒你以前絕對沒有喝過。”

    桌子上還有其它空碗,宋敘給自己倒了一杯酒,先是聞了聞酒香,有些像是果酒,卻比果酒后勁綿長,隱約間還有一絲……

    宋敘眉梢微挑:“這是誰送你的酒?”

    怎么還帶著一股藥香?

    丁景煥就等宋敘開口問呢:“是圣人送我的。”

    宋敘聽到“圣人”這個稱呼,下意識看了眼丁景煥。

    但想到兩人方才的約定,宋敘終究沒說什么,只是一口氣喝完了碗里的酒:“確實是好酒!

    丁景煥炫耀道:“可不是嘛。

    “圣人說這是良釀署新研制出來的酒方,她將酒方贈予我,又讓我給這款酒取名,還說以后每個月良釀署都會釀一批這款酒水,專供我一人飲用。

    “哎,要我說,那什么梨花白、千日醉、英雄淚……我統統喝膩了,倒是這無名酒,越喝越有滋味,越喝越有精神,你若是喜歡,以后我每個月可以從我那批份額里,勻出三……兩……一壇,一壇給你!

    丁景煥豎起的手指,從三變成二,最后只剩下一根。

    宋敘失笑:“你這么小氣,可見是舍不得。別勻給我了,你自己全喝了吧。”

    能將一款藥酒,釀造得跟尋常酒水的味道相差無幾,這不是容易辦到的。

    丁景煥喜歡喝酒已經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他戒不掉,也沒打算要戒,但喝酒傷身。也許年輕時不會有什么問題,等時間長了,身體肯定受不了。

    這種藥酒只要控制好藥材的用量,不僅不會傷身,還能有益身體。

    太后娘娘一番好意,她既沒有主動告知丁景煥的打算,他也就不去多事提醒了。

    宋敘和丁景煥分飲了一壇酒,眼看著天色不早,他起身離開。

    但在走上臺階時,宋敘終究沒有忍住回頭:“景煥,娘娘與陛下是血脈至親,今日之事,只怕會傷及母子之情!

    丁景煥道:“阿敘,你想多了。只要陛下愿意孝順娘娘,就不會傷及母子之情,朝廷也能長治久安。你若是有心,當去勸一勸陛下。”

    ……

    庭院重新安靜下來,丁景煥舉起最后半碗酒,仰頭凝望天上那輪皎皎明月。

    宋敘來找他的目的,其實和邱鴻振差不多,都是想來跟他打聽一下圣人有什么打算。

    他們都下意識地認為,他是圣人最得用的朝臣,上尊號一事又是由他最先提出來的,他應該很清楚圣人如此行事的目的。

    但說實話,丁景煥和其他人一樣,也都在揣測圣人的心思。

    攝政太后的權力合法性來源于先帝遺詔。

    這也就是為什么隨著陛下漸漸長大,尤其是在陛下大婚以后,有人開始按捺不住跳出來試探太后的原因。

    在皇帝大婚以后,太后執政的合法性其實就弱于皇帝了。

    所以太后必須要通過種種手段來鞏固自己的威信,讓朝臣看清楚權力到底屬于誰,到底掌握在誰的手里。

    沒有什么比制同天子,甚至隱隱凌駕于天子之上,更能彰顯攝政太后的威儀。

    所以太后要被尊稱為圣人,天子也要被尊稱為圣人。

    甚至是太后的自稱……

    既然是代行皇權,那在聽政宣旨時,太后為何不能自稱為“朕”?

    思緒在丁景煥的腦海里不停流轉,他猛地睜開眼睛。

    他知道了。

    他知道太后想要的到底是什么了。

    丁景煥一口氣喝完了碗里的酒,依舊覺得心潮澎湃。他站起身來,也不傳喚下人,自己走去酒窖重新取了一壇酒,拎著酒壇就喝了起來。

    朝堂上的形勢其實還是比較明朗的,除了少數不滿太后、希望陛下早日親政的朝臣外,絕大多數朝臣都是安于現狀、支持太后繼續掌權的。

    太后已經大權在握,在太后露出頹勢之前,這些中立派都會選擇明哲保身。

    可是,如果有朝一日,這些中立派發現太后想要的不只是攝政太后的位置,他們未必還會像現在一樣乖順安分。

    不踏出那一步與踏出那一步的意義完全不同。

    不踏出那一步,國事也是家事,皇位始終都是季家的,太后也只有陛下一個孩子,等到太后百年之后,權力始終會重新回到陛下這一脈手里。

    踏出那一步,家事也是國事,即使太后只有陛下一個孩子,但坐在皇位上的那個人,就從季姓,變成了霍姓。

    不說其他人,宗室宗親就要第一個跳出來反對。

    太后早有天子之實,所差的,無非就是一個天子之名。

    可就是這個天子之名,也許比得到天子之實還要困難。

    但也正因如此,僅僅只是動了踏出這一步的念頭,就已經足夠令人亢奮。

    丁景煥默默喝完了大半壇酒,才算是重新冷靜下來。

    他已經知道自己該做什么了。

    既然中立派要明哲保身、裝聾作啞,那就暫且不必去動他們。短時間內,中立派造成不了什么威脅。

    這次,他要借著上尊號、改稱謂的契機,一點點替圣人放餌,先將那些急不可耐的反對派釣出來,然后一一清掃出朝堂!

    第167章 第一百六十七章覺悟。

    長夜漫漫,丁景煥毫無困意,他在書房里熬了大半宿,終于制定出了后續的計劃。

    由他和禮部尚書李寒松上書,為太后加尊號“承天”,改稱謂“圣人”,只是他計劃里的第一步。

    等到第一步結束,就該由邱鴻振那里進行第二步:令朝臣改口,將陛下和太后都尊稱為圣人。

    如果第二步進展順利,就該開始第三步,也就是計劃的最后一步:以攝政太后的身份聽政宣旨時,太后可自稱為“朕”,日常起居則以“寡人”自居。

    當然,計劃是計劃,在計劃開展之前,丁景煥得先進宮一趟請示圣人。

    外頭已是拂曉時分,丁景煥草草瞇了一小會兒,就起身梳洗,重新換了一身干凈的衣服,匆匆進宮去見霍翎。

    霍翎才剛用完早膳,這會兒正在庭院里散步,瞧見丁景煥眼底青黛卻又神采奕奕的模樣,不由笑

    道:“怎么這個時辰就過來了,是有什么好事嗎?”

    丁景煥道:“熬了大半宿,做了份計劃,想早些請娘娘過目!

    霍翎頷首,對身邊人道:“去給丁大人沏一壺濃茶!

    霍翎轉身走去書房,丁景煥恭敬地跟在她身后。

    霍翎關心道:“無名酒喝得可還習慣?”

    丁景煥道:“習慣。喝多了無名酒以后,再喝別的酒,都覺得不夠滋味了!

    霍翎拊掌:“看來良釀署這酒確實釀得不錯,當重賞!

    這幾年里,霍翎一直在暗中收攏財、軍、政大權,將自己的親信安插到各種關鍵的職位上。

    她的權力觸須如蛛網般不斷蔓延朝野,但她從來沒有跟任何人提起過她的想法。

    哪怕是她最信任的無墨和最得用的丁景煥。

    在時機尚不成熟之時,就將野心掛在嘴邊,于大計毫無益處,反倒是一個不小心走漏了風聲還會打草驚蛇,給自己增添不必要的麻煩。

    而現在,看著丁景煥新鮮出爐的計劃,霍翎知道,丁景煥已經猜出來了。

    霍翎道:“這份計劃做得很好。不過,想要徹底落實這份計劃,怕是不容易!

    丁景煥給自己灌了一杯濃茶,這會兒是愈發精神了:“圣人放心,臣心中有數。”

    “你做事,我再放心不過的!

    霍翎沒有將密折還給丁景煥,而是直接投進火盆里,看著火舌一點點吞沒折子。

    一陣穿堂風吹過,紙張灰燼隨風而起,擦過霍翎掌心指尖。

    “景煥比我以為的還要豁達果決。”

    她相信,在上一次君臣相談時,丁景煥還沒有猜到她想要做什么。

    但是,才過去了短短數日,丁景煥不僅猜到了她想要做的事情,還擬定出了一份詳盡可行的方案。

    丁景煥搖頭:“這句話,應該由我對圣人說才對!

    他有什么好猶豫遲疑的呢。

    圣人所賜予的那些美酒,早已可以買斷他的忠心。他只不過是在追隨圣人,為圣人掃清更進一步的障礙罷了。

    真正豁達果決、不為世俗所束縛的,是圣人。

    霍翎道:“用美酒買斷你的忠心,是我這輩子做過最劃算的買賣之一!

    丁景煥看得出來霍翎心情不錯:“臣有一問,不知當講不當講。”

    霍翎揶揄:“既然不知當講不當講,那想必是不當講的!

    丁景煥厚著臉皮道:“既然圣人說不當講,那我就不講了。不過我還有另一問,求圣人解惑!

    霍翎慢悠悠改口:“行了,想問就問吧。早些問完,你也能早些回去休息!

    丁景煥清了清嗓子,坐直身體,正色道:“圣人不怕嗎?”

    霍翎:“怕什么?”

    丁景煥:“圣人已經大權在握,只要您不想放權,朝臣不敢忤逆您,陛下也爭不過您。您根本不必非要更進一步,在您現在這個位置上,您已經可以試著去做自己想做的所有事情。

    “百官擁戴,百姓歸心,一世清名,千秋萬歲。您會是歷史上最富盛名的太后之一。

    “反倒是您踏出那一步,朝臣未必會服氣,宗室更不會眼睜睜看著您篡奪季氏的江山。還有陛下,這天底下,兒子會孝順他的母親,皇帝卻不會容忍任何人覬覦他的江山。母子之情再重,重不過江山社稷。”

    聽到丁景煥這番言論,霍翎并不著惱:“看來你是想要確定我的決心!

    長風吹動霍翎鬢角的一縷長發,她抱著湯婆子,神情溫和平靜,像是在與丁景煥閑話家常般。

    可只有丁景煥知道,圣人說出來的話,到底有多石破天驚。

    “在我之前,一個女人所能坐到的最高位置,就是攝政太后。因為所有人都默認了,皇位屬于男人,那不是女人可以覬覦的位置。

    “一個女人,怎么能做皇帝。

    “一個母親,怎么能搶兒子的皇位。

    “可是沒有人會認為,一個男人做不了皇帝;也沒有人會認為,一個父親搶走兒子的東西是不對的。

    “皇帝就是皇帝,它是一個位置,是世間至高權力的象征,它本沒有性別限制,是世人強行為它加上了性別限制!

    她在距離皇位只有一步之遙的位置坐了十幾年,明明只要伸手就能碰到,抬眼就能看到,但好像所有人都默認了這個位置不屬于她,只屬于她的兒子。

    她的權力,是丈夫賦予的,是兒子賦予的。

    她做得再好,都只是“代行皇權”。

    既然已經代行了那么多年的皇權,那她為什么,不能成為皇權本身?

    “你說得不錯,如果我止步于此,即使我貪戀權柄,一直到臨終才肯歸還朝政,我也會在史書上擁有很好的名聲。

    “如果在我執政之年,我能順利完成吞并羌戎、收復燕云十六州的不世偉業,我的圣明與賢名,更是會千古流芳。

    “反倒是我決心邁出那一步以后,無論我做得有多好,無論我取得多么輝煌偉大的成就,無論是我生前還是死后,都會有人對我指指點點,痛斥我作為一個母親的狠心與惡毒。

    “但那只是文人的陰謀,他們用名聲大義裹挾我,綁架我,想要用輿論讓我走上他們想讓我走上的那條路。憑什么?背負罵名,有的時候并不一定是我錯了,而是因為我沒有能如他們所愿。

    “這世間女子,所受的規訓已經夠多了。

    “名聲,也是一種規訓。

    “你想要青史留名,你想要千古流芳,你就要按照他們的想法去做,你要做一位賢后,做一位慈愛的母親,然后,你在他們的筆下,就會擁有完美的、篇幅極短的、面容模糊的一生!

    霍翎看著丁景煥,唇角微微彎起:“標準的、值得被史筆稱頌的文臣,應該是宋敘那樣的。你和宋敘認識這么多載,為什么不向他看齊,而是要選擇跟我一起走這條驚世駭俗的道路呢!

    丁景煥振袖行禮,端的是風姿翩然,可嘴里說出來的話,卻與所謂的文臣風骨相去甚遠:“標準的、完美的一生太累了。圣人夸我不拘俗流,那我必然要做出一些驚世駭俗、不同尋常的選擇,才能配得上圣人的褒揚!

    世俗意義上完美的一生應該是什么樣的,霍翎又怎么會不清楚呢。

    可是,如果要過完美的一生,從一開始,她就不會走上這條布滿荊棘與血淚的道路。

    完美的一生,容得下妻子、女兒、母親的身份,唯獨容不下一個野心勃勃的本我。

    “褒貶榮辱,是非對錯,我這一生,必將充滿爭議與旁人的不理解!

    她注定成為不了世俗意義上合格的妻子、合格的女兒、合格的母親,但這并不完美的一生,能夠不辜負自己,已經是極不容易了。

    她其實沒有想過一定要成為皇后、太后、皇帝,她只是想要權力,想要不斷向前走,朝著那條最艱難的路,一往無前地走,走到自己所能到達的極限,走到自己生命的終點。

    在她還沒有進宮之前,她就已經在為吞并羌戎、收復燕云十六州做準備了。

    那個時候,她并不明白自己為何會生出這樣的雄心壯志。

    但現在,她終于明白了。

    開疆擴土,收復失地,這是一位皇帝應該有的覺悟與擔當。早在很多年前,她就已經有了一顆帝王心。

    神器帝位,有能者居之。

    所謂天命,不過是世人對至強者的穿鑿附會。

    母子之情再重,重不過江山社稷。她是這么認為的,她一手撫養長大的孩子呢。

    ***

    下雪了。

    天狩十六年的第一場初雪剛剛落下,不少人就已經生出凜冬將至之感。

    如果說有關“姐殺弟案”的爭執與辯論,只是隱隱揭開了還政風波的一角,那丁景煥的上書,以及禮部尚書李寒松的提議,就是徹底吹響了還政風波的號角。

    面對丁景煥的第一輪試探,絕大多數朝臣都選擇了默認。

    從此以后,在祭祀、慶典、宗廟祈福等正式場合,都可以尊稱霍太后為“承天皇太后”,而在日常起居事務中,則可以尊稱霍太后一聲“圣人”。

    如果事情到此為止,那也就罷了,但是,緊接著,邱鴻振就站了出來,提議將皇帝的尊稱也改為“圣人”。

    “朝廷能有兩位圣人坐鎮,是朝廷之幸,亦是天下之幸!

    邱鴻振將丁景煥的那番說辭,原封不動地搬了過來。

    然而,邱鴻振面對丁景煥的時候,只敢在心中暗暗腹誹,朝臣面對邱鴻振就沒有那么好的脾氣了。

    誠郡王身為宗人府宗正,這回是再也不能沉默了,他第一個站了出來:“《禮記》上說:天無二日,土無二王。朝廷焉能有兩位圣人?”

    誠郡王的這個問題,正中邱鴻振下懷。他對著大殿上方一拱手:“敢問誠郡王,你是認為太后當不起圣人這個稱呼,還是認為陛下當不起圣人這個稱呼?”

    “你……”誠郡王被堵得說不出話來。

    丁景煥暗暗翻了個白眼:邱鴻振也真是的,怎么還完全照搬他的說辭,好歹稍微改動一下啊。

    不過看得出來,邱鴻振回去之后,確實是做足了準備。雖然依舊有照搬丁景煥說辭之嫌,但面對那些反駁他的朝臣時,他都能與對方說上幾個來回。

    天無二日,國無二主,這個道理本沒有錯,但現在的客觀事實就是:朝堂上存在兩位圣人。

    陳浩言向前邁出半步,但少許,他還是重新閉上了眼睛:這分明是個連環套。

    在他們同意尊稱太后為“圣人”后,就已經無法阻止陛下也被尊稱為“圣人”。

    沒有給眾人任何喘息和反應的時間,在第二步計劃塵埃落定后,丁景煥立刻執行自己的最后一步計劃。

    ——尊號加了,稱謂改了,那依照禮制,圣人的自稱是不是也該跟著變一變?

    原本還在裝聾作啞,生怕跳出來就會被太后逐出京師的反對派,這下是徹底炸了。

    欺人太甚!丁景煥如此步步緊逼,實在是欺人太甚!

    這一個新年,所有人都沒有心思過了。

    針對太后是否該自稱為“朕”和“寡人”的爭辯,從天狩十六年的臘月一直持續到了天狩十七年的二月,最后是以十三位反對派被逐出京師,以及二十余人的官職調動變更而宣告結束。

    季銜山坐在龍椅上,透過垂落的冕旒,靜靜看著底下的鬧劇。

    是的,在他眼里,這就是一場鬧劇——不管怎么折騰,都無法改變最后走向的鬧劇。

    也許他的所有反抗,在母后眼中,都只是一場鬧劇。

    又或者是一個不懂事的孩子在耍自己的小性子?

    其實他在這個位置上,已經坐了十幾年了。

    當他事事順著母后的心意,跟著母后的決策一起走的時候,他感受不到多少壓制,也不會覺得這個位置有多不自在。

    但是,當他有了自己的想法,當他開始想要去做些什么的時候,他才真正意識到攝政太后的存在到底意味著什么。

    那是被隱藏在母子溫情之下,太后對天子的掣肘。

    朝臣可以為百姓鞠躬盡瘁,為天下殫精竭慮,他身為皇帝,想要稍微做一些什么,好像都顯得不合時宜。

    權力的合法性在他身上,權力卻不在他手里。

    他和母后的關系,就像一棵小樹和一棵大樹的關

    系。

    幼時,大樹在為小樹遮風避雨,這才讓小樹得以茁壯成長,但是,當小樹慢慢長大,需要更多陽光雨水土地的滋養時,才發現那曾經為它遮風擋雨的大樹,也成為了阻礙它繼續長大的狂風驟雨。

    小樹想要繼續長成大樹,唯一的辦法,好像就是與大樹爭搶陽光雨水土地。

    他知道母后不會輕易還政,可現在支持他的朝臣一個個被貶謫出京……

    母后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第168章 第一百六十八章直取羌戎。

    季銜山陷入巨大的困惑之中。

    而在經過長達幾個月的角力和爭辯后,大家都有些累了,于是紛紛“鳴金收兵”,重新消停下來。

    十幾名官員被逐出京師,他們離開后空缺出來的官職,也很快有人填補上。

    朝廷缺了誰都不會影響運作,這些官員并沒有自己以為的那么重要。

    一晃眼的功夫,帝后大婚已有兩年。

    季銜山和陸琢的感情很是不錯,只要去后宮,季銜山基本都是宿在鳳儀宮。唯一遺憾的是,后宮一直沒有喜訊傳來。

    先帝的子嗣有多艱難,朝臣都還歷歷在目。

    不過陛下如此年輕,連親政都沒開始親政,自然沒到需要著急子嗣的時候。只是偶爾也有人上折,詢問是否要開一次選秀充盈后宮。

    這個問題,陸琢也和季銜山溝通過。

    季銜山想了想,道:“也不急,等明年再說吧。”

    陸琢道:“總得先張羅起來。”

    季銜山道:“那明兒去給母后請安時,問問母后的意思!

    翌日清晨,季銜山和陸琢一起去給霍翎請安,順便說了此事。

    霍翎道:“也好,既然你們夫妻已經商量好了,那就命內務府操持起來吧!

    霍翎在政事上強硬得令季銜山難受,但她絕不是一個專制的、要控制兒子生活方方面面的母親。

    季銜山其實已經發現了,在不動搖母后權力的前提下,她是很愿意當一個慈母的。

    無論是立后,還是選秀,她都愿意順著他的喜好,讓他挑選合心意的人選。

    但也僅限于此。

    母后心里有一桿秤,什么東西允許他觸碰,什么東西不允許他觸碰,她好像都區分得明明白白,有時讓他感受到溫情,有時又讓他感受到冷酷。

    溫情的時候,她是一個疼愛孩子的母親;冷酷的時候,她是大燕朝的攝政太后。

    選秀的風聲傳了出去,許時渡特意進宮一趟,原本還想開導女兒,但陸琢根本不需要許時渡開導。

    “我是皇后,與陛下這么多年的情分,誰能越過我去?

    “況且,還有母后護著我呢。”

    雖然陸琢嘴上沒有說過什么,但她心里很清楚,她在后宮最大的靠山并非陛下,而是母后。

    她的名字是母后取的,她是母后看著長大的,如今還成了母后的正經兒媳婦。

    只要她自己別想岔了疏遠母后,根本沒有哪個妃嬪能夠動搖她的地位。

    許時渡拍了拍女兒的手:“你能想明白就好。”

    她的女兒生得像她,但這一副七竅玲瓏心,當真是像極了陸家人。

    這樣也好,這樣的性子才更適合在皇宮里生活。

    陸琢握住許時渡的手:“聽說外祖母病了,她身體好些了嗎?”

    自從前兩年寧信大長公主大病過一場后,她的身體就不大好了,大病小病基本沒斷過。

    許時渡臉上帶著淡淡的憂色:“不用擔心,已經好多了,只是你外祖母上了年紀,身體不如從前了!

    ***

    季銜山十七歲大婚,十九歲才開始準備第一次選秀,這對于大多數皇帝來說都算是晚了的。

    季銜山受到的是標準的帝王教育,他對妃嬪的態度也很簡單:反正一個個全都不認識,那就直接按照家世封位份。

    相貌符合審美的,琴棋書畫才藝出眾的,位份會相應高一些,但也高得有限。

    一場選秀下來,位份最高的妃嬪不過正三品。

    反正真有合心意的,以后慢慢晉升就是了,開頭先封低一點,也方便皇后管理。

    這些妃嬪進宮后,原本還算冷清的后宮頓時熱鬧了起來。

    不過再熱鬧,也熱鬧不到霍翎面前。

    有資格參與選秀的秀女,全都是各地五品以上官員的家眷。在她們進宮之前,家里人都仔細叮囑過她們,其中有一條鐵律,就是絕對不能觸怒霍太后;籼筮@樣的人物,怎么敬著哄著都不為過。

    私底下也有人給霍翎送男寵,這些年明里暗里向霍翎自薦枕席的人更是沒有斷過。

    皇權之下,再出色的獵手,也不過是獵物。

    高坐云端狩獵的獵人,其實并不介意底下人視自己為登云梯。

    偶爾遇到一些個還算有意思的,霍翎也愿意給對方一個機會,將其調到御前聊以消遣。

    選秀期間,霍翎還命禮部和國子監聯手舉辦了一場考試,通過考核的方式再次選拔出一批底層官員。

    大燕朝的世家勢力還是太過龐大,她不可能現在就和世家對上,從世家手里徹底收走選官任官的權力,只能用這種溫水煮青蛙的方式慢慢布局。

    有些地方還需要慢慢布局,但有些地方布的局已經夠久了,久到開始開始嘗試收網。

    上尊號、改稱謂這樣的事情重要嗎?

    自然是重要的。

    誰掌握了解釋禮制的權力,誰就掌握了朝中大權。

    但要是一味將視野放在朝堂這一畝三分地上,任由朝臣黨同伐異、排除異己,不僅無法提升國力,還會造成國家的嚴重內耗。

    所以該爭的時候,要寸步不讓地爭。

    該跳出來的時候,也要及時跳出來,從另一個地方重新落子,繼而盤活整副棋局。

    “娘娘下一步要做什么?”

    霍翎站在那面巨大的輿圖前,將手中的紅色旗子,插在了“羌戎”的領土上。

    “天下如此廣袤,滿朝文武的視野,何必局限在小小的朝堂上。他們想要立功,想要上位,那朕就給他們一個立功和上位的機會。

    “距離上一場大戰結束,我朝已經休養生息了七年。

    “如今國泰民安,兵強馬壯,是時候開始吞并羌戎,讓大燕的旗幟,在無定河畔飄揚,在賀蘭山下招展。”

    ***

    霍翎從來都不

    是一個甘于守成的人。

    她的目光,一直都停留在吞并羌戎和收復燕云十六州上。

    之前沒有大動作,不過是因為大燕還需要蓄積力量。

    如今軍政大權在手,糧草充足,國庫盈余,已經到了謀取羌戎的最佳時機。

    在霍翎定好吞并羌戎的基調后,她立刻召集重臣,與他們商議接下來的行動。

    本朝初立時,羌戎畏懼大燕的兵鋒,第一時間上書俯首稱臣。

    自那以后,大燕就一直在邊境布局,包括設立榷場,控制茶鹽流通數量,鼓勵羌人搬進燕西,與燕人混居。

    隨著天下承平日久,羌戎也開始變得不安分,前任羌戎首領李向笛就曾率兵攻打行唐關,想要自立為皇。

    后來李向笛兵敗被俘,李向笛之子李宜春被推上了羌戎首領的位置。

    李宜春是羌燕混血,生母是被擄去當女奴的燕人。

    為了活命,也為了保全生母的性命,在霍翎的勸說下,李宜春與大燕展開了合作。

    李宜春在羌戎王庭里毫無根基,而且羌戎貴族對于他這位混血首領多有不滿,他想要坐穩羌戎首領的位置,就必須要依附于大燕。

    這些年里,在李宜春有意無意的推動,以及大燕越來越咄咄逼人的兵鋒威脅下,大燕在燕西興辦州學,加強對榷場的控制,嚴格管控鹽、鐵、茶、馬等重要物資的大宗生意流通,扶持那些親近大燕、心向大燕的貴族……

    經過二十年如一日的滲透,羌戎王庭里會說漢話的人越來越多,大燕對羌戎的影響也越來越深。

    “李宜春是我們扶持起來的人,我們能通過和平的方式將羌戎納入領土版圖嗎?”

    “這不現實。而且李宜春當了這么多年的羌戎首領,他心里未必沒有旁的想法!

    “不錯,依我之見,我們可以一邊與羌戎展開談判,一邊讓行唐關的軍隊行動起來。先禮后兵,要隨時做好用武力收復羌戎的準備!

    大燕的疆域很廣袤,但沒有一片地方適合養馬。

    除了燕云十六州外,放眼天下,最適合養馬的地方,就是羌戎所占據的賀蘭山——那里有著全天下最好的馬場。

    大燕想要收復燕云十六州,就必須要培養出騎兵精銳,而想要培養出騎兵精銳,牧場就不可或缺。

    所以吞并羌戎,是霍翎北伐大計里,必不可少的一步。

    “如果我們對羌戎動兵,大穆不會坐視不管。他們肯定會派兵支持羌戎。”

    “這一點確實不可不防!

    一番暢所欲言后,眾人基本得出一個共識:

    作為宗主國,他們要有宗主國的氣度,先派一支使節團去羌戎進行談判,試探羌戎的態度,如果羌戎不肯乖乖投靠,那他們只好先禮后兵,斷掉榷場貿易,派出大軍壓境,用拳頭來跟羌戎好好講道理。

    ……

    毫無疑問,使節團是個非常好的差事。

    不會有生命危險不說,要是能靠唇槍舌戰就兵不血刃拿下羌戎,不說青史留名,加官進爵肯定是少不了的。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使節團上。

    那些個有能力有地位的自不必說,目光全都放在了正副使的位置上。

    那些個知道自己爭不過的,也不去爭搶正副使的位置,只想著把自己或族中晚輩塞進使節團里混一份功勞。

    而季銜山也在這件事情上,再一次深刻感受到了母后的手腕——

    通過拋出“吞并羌戎”這個極具誘惑的魚餌,將反對派、中立派和支持派全部都擰成一條戰線。

    在羌戎被徹底拿下之前,再也沒有人會主動站出來要求太后還政了。

    因為想要推動吞并羌戎這樣的大事,他這位年輕天子的威望是不足夠的,必須有太后在朝堂上坐鎮才行。

    季銜山深吸一口氣,在大是大非面前,他拎得清輕重緩急。

    親政之事暫不可為,那就轉換思路,想辦法多塞幾個自己人進使節團。

    尤其是正副使的位置。

    他不貪心,但使節團有一位正使和三位副使,至少也要給自己人爭取到一個位置。

    第169章 第一百六十九章時隔二十四年的攻心計……

    霍翎在拋出“吞并羌戎”這個魚餌前,就已經猜到了朝堂眾人會有的反應。

    以她如今的身份地位,只要不是那種明確反對她的官員,霍翎都可以重用。

    適當給各方勢力分潤一些好處,才能讓滿朝文武擰成一條線,勁往一處使。

    所以使節團的其他普通成員,到底是太后黨的人,還是支持皇帝的人,又或者是宗室、世家、勛貴出身,霍翎都不在意,只要各方勢力最后推舉出來的是能辦事的人就行。

    真正需要霍翎在意的,只有正副使的名額。

    出使羌戎,確實不會遇到任何生命危險。燕西駐扎著十幾萬精銳將士,給羌戎再大的膽子,他們也不敢對大燕使節團下殺手。

    但是,她派遣使節團出使羌戎的目的,是為了說服李宜春和羌戎貴族,讓他們乖乖放下屠刀,放棄抵抗,歸順大燕。

    李宜春確實是大燕一手扶持起來的,親近大燕的羌戎貴族也不在少數,可親近大燕是一回事,徹底并入大燕、成為大燕的一個州郡又是另外一回事。

    霍翎和李宜春這些年一直保持著通信,可私交歸私交,真要讓李宜春乖乖俯首稱臣,李宜春心里會沒有點兒別的想法嗎?

    他真的像他在信中所表現出來的那樣心向大燕,不貪戀羌戎首領的權勢地位?

    怕是不見得吧。

    所以這回出使到底能取得多大的成果,就看使節團能做到哪一步了,尤其是看正使能和李宜春談判到什么地步。

    這個出任正使的人,不僅要足夠熟悉羌戎的情況,還要有勇有謀,能言善斷。

    畢竟羌戎王帳與大燕京師相隔太遠了,霍翎只能定下一個整體談判基調,在很多細枝末節上,都需要正使和李宜春接觸過后,按照實際情況做出決斷。

    能夠同時符合這幾個條件的人少之又少。

    而在僅有的符合條件的人選里,宋敘是唯一一個,有過不止一次出使經驗,還曾經深入過羌戎王帳,與李宜春打過交道的人。

    霍翎并不懷疑宋敘的辦事能力,只是宋敘的立場,難免讓她遲疑。

    斟酌片刻,霍翎提筆,在白紙寫下幾個名字。

    名義上的正使不能是宋敘。

    靖國公老成持重,又向來有分寸,有他這個正使在上頭坐鎮,底下人也能放下做事。

    邱鴻振在工部左侍郎的位置上待了也有快十年了,差不多是時候立個功勞,挪一挪位置。正好他在燕西做過幾年縣令,塞進使節團當個副使也合適。

    還有一位副使,霍翎定了祝青云。

    當看到這份名單時,宋敘是什么想法,丁景煥不清楚,但丁景煥心里的想法很復雜。

    以宋敘的能力和資歷,其實是完全足以勝任正使一職的。

    宋敘是文盛安的學生,還是陛下的老師。

    在太后和文盛安相爭之時,太后可以完全信任宋敘的立場,放心重用宋敘。

    但在太后和陛下相爭之時,太后已經開始不信任宋敘的立場了。

    ……

    正副使的人選定下來后,各方勢力的角逐也差不多告一段落了。

    使節團里,除了祝青云外,還有桑玄清等好幾名女官。她們名義上是奉霍翎之命跟隨使節團,實際上是代表暗閣前往羌戎,接觸暗閣安插在羌戎里面的釘子,為談判提供情報便利。

    臨行前,霍翎單獨召見了幾位正副使,與他們各自密談交代一番。

    使節團帶著國書浩浩蕩蕩離開了京師。

    與此同時,駐守在燕西和燕北的軍隊,也都配合著使節團的行動,開始加強巡邏和換防,用兵鋒保持著對敵人的威懾。

    而在使節團正式出發之前,

    燕西這邊早就有官員奉太后之命,在私底下會見李宜春和一些羌戎貴族,與他們進行初步交涉,試探他們的態度。

    對于這種情況,有人激動歡喜,有人悲憤交加,也有人在心里打起如意算盤,頻頻向燕西官員示好。

    當然,也有一小部分人出于各種利益考量,悄悄給大穆那邊去了信,想要請大穆出兵幫助羌戎化解危機。

    ——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大穆都不會希望看到大燕吞并羌戎的。

    ***

    幽暗的王庭里,一張鋪著虎皮的座椅上,李宜春右手擎著額頭,正在閉目養神。

    “王上。”

    聽到來人的聲音,李宜春緩緩睜開眼睛:“大燕使節團到哪兒了?”

    “衛兵快馬來報,使節團已經過了七百里瀚海,至多明日就能抵達王庭!

    “打探清楚正副使的身份了嗎?”

    這些都是必須收集的情報,來人從懷中取出一封信件,里面簡單記錄了使節團成員的身份背景以及他們比較出名的一些事跡。

    “又是宋敘。”只是看到這個名字,李宜春就開始頭疼了,“這家伙可比前頭那些大燕官員難纏多了!

    李宜春長長吐了口氣,調整好心緒,才問:“那些人呢,他們都有什么反應?”

    李宜春問的,自然是其它幾個大部落的首領。

    李宜春能成為名義上的羌戎首領,既是因為他背后有大燕扶持,也是因為他所在的部落是一眾部落里人口最多、經濟最富裕、兵馬最強壯的。

    除了他所統領的部落外,羌戎還有大大小小幾十個部落。

    那些小部落沒什么地位,只能依附著大部落勉強維持,他們的意見并不重要。真正需要在意的是另外幾個大部落。

    李宜春一邊聽著屬下的匯報,一邊默默思量著什么,良久,他又問道:“野利氏的人不是在暗中聯絡大穆嗎,大穆那邊有回信嗎?”

    “這……王上,要召野利氏的人來問問嗎!

    李宜春擺手:“不必了,大穆如果有意介入大燕和羌戎的談判,肯定要做出應對。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是做好準備迎接大燕使節團!

    不管羌戎各大部落私底下是怎么想的,明面上,他們都擺出了最高禮節迎接大燕使節團。

    當天晚上,王庭里準備了盛大的篝火宴會宴請使節團,香氣四溢的烤全羊和西域的葡萄美酒擺滿了桌案。

    李宜春作為此地的主人,先是問候了正使靖國公,這才與宋敘攀談起來:“宋副使,一別多年,你的風采更勝昔日!

    宋敘端起酒杯:“羌戎王過譽了。在下不過是尋常資質,羌戎王才是殺伐決斷,器宇非凡!

    李宜春道:“你們圣人看中的人才,怎么可能是尋常資質。對了,我與你們圣人相交多年,不知你們圣人可還圣安?”

    “多謝羌戎王對圣人的關心,圣人福澤綿長,鳳體安康!彼螖⑿︼嬃艘豢诿谰疲霸诔鍪怪埃ト嗽浾僖娺^我,命我見到羌戎王以后,一定要代她轉告對羌戎王的關心!

    “哦?”李宜春眉梢微挑,漫不經心,“不知你們圣人都讓你轉告了些什么!

    宋敘道:“圣人說,她希望能在自己四十歲的壽辰上,看到羌戎王前往大燕京師覲見!

    李宜春微微一愣,而后仰頭大笑。

    他可還記得,當年霍翎對他說過類似的話語。只不過霍翎的原話是:“如果你實在好奇,有朝一日可以親自前往大燕京師,向我們的天子朝貢覲見!

    如今宋敘代為轉述的話語,卻變成了“向她覲見”。

    因為朝貢覲見,是藩屬國向宗主國獻上貢品,表示對宗主國的臣服。

    而覲見,表達的則是州郡臣屬對圣人的臣服。

    兩字之差,恰恰反應了彼時的羌燕關系和此時的羌燕關系,以及兩人地位處境的變化。

    不過,只靠舊日的交情和言語的交鋒,是沒有辦法讓李宜春乖乖拱手稱臣的,所以在宴飲過后,羌戎也派出代表與大燕使節團接觸。

    除了明面上的接觸交流外,私底下,宋敘還單獨見了李宜春一面。

    “我這里有一封密信,是圣人托我轉交給羌戎王的!

    李宜春扶額輕笑:“本王聽說大燕出了兩位圣人,如今只有一封密信,不知是大燕哪一位圣人寫給本王的?”

    他已經打聽清楚了宋敘的立場,這位雖是太后派來的,卻是小皇帝的老師,所以李宜春此時問出這樣的話語,更像是在調侃宋敘。

    宋敘神色不變,仿佛不曾聽出李宜春話中的輕慢。

    他從袖中取出木匣,恭敬呈至桌案前:“圣人還有一句話命我私下轉達。圣人說:周嘉慕周將軍是羌燕混血,也是大燕的鎮北侯!

    李宜春面上笑意微滯,而后一點點消散。

    他面無表情地盯著宋敘。

    他和周嘉慕一樣都是羌燕混血,不過他不如周嘉慕幸運。

    周嘉慕是在燕西出生的,生下來就是大燕子民,他卻是在羌戎王庭里降生的,自幼飽受歧視與凌辱。

    要不是意外被大燕俘虜,又和霍翎達成合作,他早就被折騰死了,根本不可能有今時今日的地位。

    就算他已經成為了羌戎王,因為他羌燕混血的身份,以及他是大燕扶持起來的首領,羌戎內部也不乏對他不滿的聲音。

    這些年里,為了壓下那些不滿他的貴族,他不知耗費了多少心力。

    “羌戎王可還記得,自己當年為何愿意與圣人達成合作?”

    宋敘的聲音和記憶里那道清冷的聲音重疊在一起。

    “如果羌戎徹底并入大燕,成為大燕的一個州府,從此以后,就沒有羌燕之分,更不會有人歧視羌燕混血。無論血統,無論出身,凡生活在我大燕疆域者,皆為我大燕子民!

    這是霍翎對李宜春做出過的承諾

    只不過在霍翎對李宜春說出那句承諾的時候,她只是區區一個邊境六品武將的女兒。

    以她的身份地位,說出如此承諾,難免惹人發笑,讓人覺得她不自量力。

    李宜春原本也是想笑的,卻因為

    她表現得太過鄭重其事,那時候的他不僅無法嘲笑出聲,還情不自禁地,被她所描繪的前景所打動。

    一晃經年,歲月變遷,時局更迭,當年那句看似玩笑的、不自量力的承諾,已經具備了化作現實的可能。

    李宜春用密信遮擋自己布滿震驚與失神的臉龐,唯有悵然若失的聲音,從密信后幽幽傳出:“……這句話,早在二十多年前,我就聽她說起過。但我怎么也沒想到,二十多年后,再次聽到這句話時,她居然真的要做到了!

    聽到李宜春的話,宋敘素來平淡無波的臉上,也浮現了訝異之色。

    他知道圣人與羌戎王有交情。

    當年先帝突然駕崩,大穆舉兵來犯,為了讓大穆早日退兵,宋敘請命前往大穆北邊煽風點火。那個時候,他曾借道羌戎,在羌戎王庭里停留過一段時日。

    只是宋敘怎么也沒有想到,早在二十多年前,圣人就已經開始了對羌戎的布局,以及對羌戎王的攻心之計。

    是的,就是攻心計。

    同樣的話語,要是只在此時此刻由宋敘道來,那頂多就是大燕為了吞并羌戎做出的讓步。

    但要是早在二十多年前就已經由霍翎說過,此時此刻再由宋敘轉述出來,那就是大燕的攝政太后從未忘記過對羌戎王的承諾!

    這比世間任何的言語都要動人心魄!

    李宜春深吸一口氣,從腰間抽出匕首,用力劃開信封。

    他也沒避著宋敘,一目十行看完了霍翎寫給他的密信——

    大燕從來沒有異姓王,以前沒有,以后也不會有。

    所以李宜春臣服大燕后,自然是不可能再當羌戎王了,但霍翎會封他為定國公,三代以內不降等襲爵。

    以后羌戎并入大燕,成為大燕的一地州府后,他這位定國公可以繼續擔任州府長官,協助朝廷管理羌人,繼續執行羌人治羌的政策。

    密信最后,還蓋上了太后的鳳璽。

    ……

    坦白來說,霍翎許下的條件還是相當有誠意的,甚至愿意讓李宜春繼續留下來治理羌人。

    李宜春握著密信思索片刻,抬頭看了宋敘一眼。

    宋敘識趣告退。

    這么重要的事情,宋敘也不指望隨便見上一面就徹底談攏,總要先給李宜春一些時間考慮清楚。

    宋敘走出王庭,陽光從天際傾瀉而下,他用手掌擋了擋眼睛,這才走回安置使節團的府邸。

    祝青云從會客廳里走出來,正好撞見宋敘:“宋大人,我正想去找你呢。”

    宋敘道:“出了什么事?”

    祝青云帶著宋敘重新走回會客廳,這才低聲道:“衛慕氏那邊傳來消息,野利氏的人暗中聯絡了大穆。聽說大穆也要對羌戎派出使節團!

    宋敘神情不變:“野利氏一向親近大穆,會做出這種事情不奇怪!

    祝青云點點頭,又道:“這些天里,暗衛一直在監視各大部落的動向,差不多已經摸清楚各大部落的態度和傾向了。靖國公說,今夜用過飯后,讓我們一起去書房聽暗衛的匯報,再商談下一步該如何行動!

    宋敘道:“正好,我也有事要和你們說。”

    李宜春的態度已經有所松動,他們的談判也需要適當轉換思路了。

    最好能在大穆使節團抵達羌戎之前,就徹底說服李宜春。

    不然等大穆使節團到來了,怕是會生出其它變數。

    第170章 第一百七十章一石二鳥。

    哪些部落是可以拉攏的,哪些部落是不能信任的,暗衛早就查了個七七八八。

    靠著暗衛給出的情報,大燕使節團有選擇地進行談判交涉,向那些本就心向大燕的部落許以重利,答應讓他們日后繼續出任州府官員。

    那些仇視大燕、親近大穆的部落,也被大燕使節團劃拉出了一份清算名單。

    一味的和平與許諾是無用的,必要時刻,也需要殺雞儆猴。

    留著這些頑固派只會成為隱患,將他們全部都清算了,才更符合大燕的利益,也更有利于大燕后續對羌戎的治理。

    畢竟大燕吞并羌戎,是為了得到羌戎的青鹽和戰馬等重要戰略資源。

    他們想要的是一個安穩發展的地盤,而不是隔三差五就會爆發一次動亂的地盤。

    ……

    大燕使節團私底下的小動作,李宜春清楚嗎。

    當然是清楚的。

    早就有衛兵過來稟報他了。

    但猶豫許久,李宜春還是選擇了默認。

    識時務者為俊杰,這句話放之四海皆準。

    如果他有足夠的實力和大燕翻臉,他當然不需要顧念所謂的舊情,甚至可以學著他那位已經死去的父親一樣,起兵反抗大燕,建立起一個屬于羌戎的王朝,與大燕分庭抗禮。

    可他既沒有他父親的威望,大燕的實力也不可同日而語。

    反抗大燕?

    與大燕分庭抗禮?

    他拿什么來反抗呢。

    邊境線上,行唐關十幾萬兵馬枕戈待旦,只待朝中圣人一聲令下,就能揮師出關,踏破賀蘭山缺。

    霍翎是在單純與他敘舊情嗎?

    她是拿劍抵在他的咽喉之上,然后才開始慢慢說服他、打動他,讓他好好回顧兩人昔日的承諾。

    如果他敢說一聲“不”,敢帶著其它部落反抗——其它部落未必會出事,畢竟大燕始終是需要用羌人來治理羌人的——但他和他的親眷的項上人頭,肯定是要被拿來祭旗的。

    所以他看似有別的選擇,實際上只有一條路可走。

    李宜春閉了閉眼,再睜開時,臉上所有的猶豫與彷徨都煙消云散。

    他沉聲道:“來人,去請宋副使!

    在大穆使節團正式抵達羌戎王庭之前,李宜春已經做出了他的選擇。

    而宋敘在聽到李宜春的答復后,也暗暗松了口氣:使節團此行最大目的,終于達成。

    李宜春身體向后一仰,饒有興致道:“大穆使節團過兩日就要到了,你們打算如何應對?”

    雖然羌戎王庭是李宜春的地盤,雖然李宜春已經打算對大燕、對霍翎低頭了,但是這不代表他心中沒有不甘。

    對于大穆使節團的到來,他更多的是處于一種看戲狀態。

    如何應對大穆使節團,看似是他的事情,實際上已經變成了大燕使節團需要考慮的問題。

    宋敘沉吟片刻:“羌戎王只需按照正常禮節來應對大穆使臣即可!

    從知道大穆會派出使節團后,他心中就生出了一個大膽的計劃。

    不過計劃是否可行,還要先和大穆使臣接觸過后,再做定奪。

    ***

    大燕使節團想要趕在圣人四十歲千秋節前結束出使,帶著羌戎王李宜春回京覲見。

    而千里之外的朝廷,也在為了這場即將到來的盛會忙碌著。

    各地官員為太后準備的壽禮都在陸續運抵京師。

    季銜山也來找霍翎,詢問她要不要移駕去皇家獵場過壽,或者是乘船下一趟江南游歷。

    不過這個提議還未放到朝堂上議論,陸琢有孕的消息和宋敘的來信就打亂了母子兩原本的計劃。

    中宮皇后有孕,對霍翎、對季銜山、乃至整個朝堂來說都是大喜事。

    陸琢月份尚淺,短時間內,她都不適合長途跋涉前往皇家獵場。

    即使官道修得再平整,一路上也肯定是會奔波顛簸,休息不好也吃不好的。

    “這有何難!标懽翆俱暽降,“到時我留在宮里養胎,你陪著母后去皇家獵場好好放松放松!

    季銜山搖頭:“我這一走,來回至少要三個月。你這是頭一胎,怎好讓你一個人留在皇宮里!

    陸琢被他說得心中慰貼,卻也覺著事情難辦:“總不好掃了母后的興致!

    兩人正說著話,就有宮人進來稟報,說是壽寧宮的無墨姑姑來了。

    季銜山道:“定是母后知道消息了?煺垷o墨姑姑進來!

    無墨一進屋就笑著行了一禮:“圣人聽說皇后娘娘有了身孕,高興壞了,讓我趕緊收拾一些補品給娘娘送來!

    季銜山道:“我也高興壞了,忘了第一時間去告訴母后這個好消息。我和阿琢這就去壽寧宮拜見母后!

    霍翎正在翻看各地官員為她準備的禮單。

    余光掃見帝后二人相攜而至,霍翎將禮單放到一邊,朝陸琢招招手:“這會兒外頭太陽大,曬著阿琢怎么辦,也不知道晚些過來。”

    陸琢被逗得一笑,松開季銜山,輕巧坐到霍翎下首:“母后,哪里有這么尊貴,連個太陽都曬不得!

    霍翎拍了拍陸琢的手背,笑道:“你這是頭一胎,再怎么小心都不為過!

    霍翎是真的高興:“這個孩子是我今年收到的最好壽禮。你月份尚淺,不宜遠行,一切都以你身子為重,我看皇家獵場一行就作罷吧!

    陸琢一愣,下意識看向季銜山。

    季銜山也很詫異:“母后,這……”

    “無妨!被趑釘[了擺手,“國事繁忙,我本就抽不開身,只是不想拂了你的好意,才松口答應了下來。如今阿琢有了身孕,不能兩地奔波,正好去皇家獵場的事情還沒來得及放到朝堂上商議,你的孝心我已經知曉,不放就這樣吧!

    看陸琢還有些緊張,霍翎道:“也不獨是因為阿琢有孕。使節團那邊來信,邊境可能要動兵了。”

    季銜山神情一凜:“這是為何,莫非羌戎局勢有變?”

    陸琢適時起身:“母后,我倦了,想去偏殿小憩一會兒!

    霍翎頷首:“去吧!

    等陸琢帶著宮人們離開,霍翎才從匣子里取出一本密折:“看看吧。”

    季銜山一目十行看完,松了口氣,不是羌戎局勢有變就好:“宋老師這個計劃,我看頗為可行!

    宋敘的計劃說來也簡單。

    如今羌戎內部隱隱分成了兩派,一派是李宜春、衛慕氏等已經打算歸順大燕的貴族部落,一派是那些仇視大燕,需要清算的貴族部落。

    在大穆使節團正式抵達羌戎王庭后,后者就開始明里暗里向大穆使節團靠攏,想要從對方那里借勢抗衡大燕。

    如今的羌戎王庭風云交匯。

    看似平靜的水面下,已經孕育起了一場激流。局勢一天比一天緊繃,只需要再往里面加一顆火星子,大火就能席卷整個羌戎。

    暗衛還探查到,野利氏和拓跋氏這兩個大部落駐扎的地方,有兵馬離去的痕跡。

    宋敘在知道這個消息后,第一時間知會了李宜春和衛慕氏族長,讓他們小心戒備起來。

    衛慕氏是幾個大部落里最親近大燕的。

    因為衛慕氏最擅長做生意,這些年他們靠著榷場和大燕做生意,部落實力不斷發展壯大,整個部落早就被綁在了大燕的戰車上。

    大燕要吞并羌戎,就屬衛慕氏表現得最為積極。

    衛慕族長正愁自己沒辦法多立幾個功勞,這會兒聽說野利氏和拓跋氏可能要掀起叛亂,他立刻表態:“區區野利氏和拓跋氏,還能翻了天不成,何須大燕出兵鎮壓。衛慕一族上上下下,愿為宋副使拿下逆賊!

    衛慕族長都表態了,李宜春也不好繼續沉默。

    即使明知道這是宋敘的算計,李宜春也只能表態道:“野利氏勢大,他們就交給我吧!

    “好好好!毙l慕族長笑得合不攏嘴,對上野利氏他還有些心虛,但對上拓跋氏,他的勝算就大多了。

    宋敘也非常高興:“那大穆那邊,就交給我們吧!

    宋敘這個計策,說白了就是化用“羌人治羌”的政策。

    羌戎內部的問題,就丟給羌戎自己去解決吧,衛慕氏還得感謝我們給了他們立功表現的機會呢。

    如此一來,大燕的精力就能放到防范大穆上。

    宋敘有意設局,讓大穆使節團誤判形勢,讓他們誤認為羌戎的形勢沒有想象中那么糟糕,如果大穆愿意出兵幫助野利氏和拓跋氏,興許就能夠挽回頹勢,保住羌戎。

    為了把握戰機,及時支援野利氏和拓跋氏,大穆勢必會派出一支騎兵。

    一路日夜兼程,人勞馬疲。

    燕羽軍可以提前在他們的必經之路上設伏,又是以逸待勞,保準能打得這支騎兵有來無回。

    這樣一石二鳥的計策,看似有些冒進,實則收益巨大,朝廷那邊很快就同意了使節團的計劃,命他們盡快行動起來。

    與此同時,邱鴻振也收到了一封來自京師的信件。

    看完這封信件后,邱鴻振在原地呆坐許久,直到外頭傳來守衛換防的交談聲,他才恍惚回神。

    他端起手邊的茶水,也顧不上茶水已經涼透,用力咽進喉嚨。

    “丁景煥啊丁景煥!”

    邱鴻振被茶水嗆得連連咳嗽,他咬牙切齒:“你就不能提前知會我一下嗎,現在才給我寫信,你大爺的!”

    當然,罵歸罵,這不妨礙邱鴻振在震驚過后,心頭涌起了一片滾燙。

    平時沒白給丁景煥送美酒啊。

    丁景煥這家伙看著不靠譜,但有好事,是真的會拉兄弟一把啊。

    邱鴻振重新折好信件,原本想貼身收好,但轉念一想,還是改變主意,拿出火折子點燃蠟燭,看著燭火將信件燒透,灰燼也被處理得一干二凈,這才吹滅蠟燭,轉身走出房門。

    一刻鐘后,羌戎王帳里,李宜春看著突然造訪的邱鴻振,眉梢微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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