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第 91 章
蕭琝臉色頓時沉了下來, 但也只是一瞬,他很快又笑, 一把捉住謝瑤的手腕。
“好了,我知道你是在賭氣,氣我招呼不打一聲便與你退親,可那時候我在昏迷中,怎么也沒想到父親會送了退婚書過去。”
他喃喃地看著謝瑤。
“你還不知道吧?當時的退婚書,顧長澤也有手筆。
伯父去世的時候,我爹本沒打算與謝家退親, 可顧長澤從中作梗,故意讓五公主設宴,宴請我娘和京中高門貴婦, 那些貴婦里不乏有想攀蕭家高枝的,便在我娘面前搬弄是非,還送了許多畫像到她跟前相看,我娘她本就……便在我父親面前吹枕頭風說你配不上蕭家, 我父親這才責打我,趁我昏迷的時候逼迫你退親。”
他的語氣漸漸激烈又怨恨起來。
“我爹就算了, 若非顧長澤從中作梗,我們怎么會錯過這半年?
所以他該死!他破壞別人的感情, 又插足我們之間搶走了你!”
謝瑤幾乎要被氣笑。
“你自己不敢反抗蕭相,又跟別人有什么關系?
蕭琝,我父親去世三個月,你未曾有一句關懷, 避我不見我, 又在我成親后幾次三番地惹麻煩給我,如今你下毒給他, 也撕開了自己偽裝的皮囊,就在這與我上演情深一片的戲碼?”
她尖銳的話讓蕭琝一怔,他看著謝瑤的神色終于察覺出些不對勁。
“你之前不是都叫我子行哥的嗎?”
鐘萃園之后,謝瑤對他的態度比以往好了太多,分明他離京的前一天,兩人還在宮道上有說有笑,按理說她發現了顧長澤的真面目,該重新投入他懷抱才是。
為什么是這般模樣?
謝瑤抬起頭,嘴角勾起諷刺的笑。
“我倒是想叫你子行哥,可蕭琝,你所作所為,哪一件對得住我這一句子行哥?”
蕭琝心中頓時浮起幾分不安。
“你說什么呢,阿瑤……”
“你我認識多年,我從來沒想過,表面上對我溫柔關懷的人,是在背地里會讓下人引流言拆散我夫妻感情的人,更是蓄意在危月樓,要殺害我夫君的人!”
流言?危月樓?
蕭琝瞳孔猛地一縮。
“你……你怎么知道?”
“那宮女是曾經你住在東宮的時候貼身伺候你的,又是蕭楹薇親自跟我說的畫像,蕭楹薇厭惡極了我,怎么會突然示好關心我?
你在宮道上遇見我,過問宮女的事,又打探我和顧長澤,你不知道吧,那天我帶著花碰到你,你說你去過危月樓卻撒了謊,那時候我就知道是你了。”
蕭琝身子一僵。
“可畫像一事本不是空穴來風,騙了你半年的人是顧長澤!”
“是!騙我的人是他,可我也同樣不恥用下作手段挑撥離間,搬弄是非,更甚親自利用我的感情住在東宮,卻在背地里對我夫君痛下殺手!”
“我痛下殺手?”
這一句話點燃了蕭琝的怒火,他看著謝瑤倔強的模樣冷笑一聲。
“我不能對他痛下殺手嗎?我從他把你奪走的那一刻就恨不能殺了他,你入了東宮,對我再沒有一分關懷,卻在別人身側歡笑嬉戲,我若不用些手段,如何能讓你再看我一眼?”
氣到心頭,他口不擇言怒極反笑,絲毫沒注意謝瑤的眼神猛地震驚。
“危月樓沒殺了他,謝王府那晚也沒要了他的命,可這回他必死無疑了!
我下的毒比三年前皇帝下的更猛,我要讓他毒入肺腑求生不得,唯一的藥引卻在手中,我要讓他看著我們恩愛白頭,他卻只能跪在我腳下求解藥……”
“你說什么?”
驟然響起的聲音讓蕭琝聲音消弭,謝瑤猛地站起身。
“什么藥引在你手中?他的藥引不是被鐘萃園挾持我的刺客拿走了嗎?”
嗡的一聲,謝瑤心跳越來越快,她喉嚨發緊地看著蕭琝。
“是你?”
她的語氣滿是難以置信,仿佛驟然一道驚雷砸了下來,腦中一幕幕閃過那天的場景。
焦急和顧長澤一起去救她的蕭琝,攔在她面前替她擋劍的蕭琝。
“不是……那藥引是……”
蕭琝臉色一白急著解釋。
可謝瑤也在腦中想起了那天種種的不對勁。
黑衣人說給她下的藥是必死的藥,可她從頭到尾也沒覺得有哪不舒服,顧長澤為她獨身進去交涉,蕭琝恰到好處地暈在了要回府的時候。
在東宮的多天,他為何身子好的比顧長澤快,又為何在臨走的前一天晚上,和顧長澤在危月樓交手。
“如果不是那一天你擋劍,我未必心軟,你也未必能以此挾持顧長澤,從他手中拿到藥引,對不對?”
蕭琝本要繼續撒謊,可看著謝瑤眼中的震驚,想起如今在病榻上幾乎要死了的顧長澤,他心中涌出幾分痛快。
“是!
我不拿到他的藥引,他病真好了怎么辦?我真看著他和你長長久久嗎?”
一陣翻涌的厭惡涌上心頭,謝瑤死死瞪著他。
“你真讓我惡心。”
蕭琝臉色一僵。
“你不過是對顧長澤心軟了幾分,怎么能為了他這樣對我?
我所為難道不是為了你嗎?阿瑤,你若早是我的妻,我如今又為何會這樣?”
謝瑤已偏過頭不再理他,渾身抗拒著再和他說話。
蕭琝正要扣住她的肩膀讓她看自己,目光落在謝瑤臉上的厭惡,也只能勉強克制住了這沖動。
阿瑤喜歡之前的他,他如今不能這樣總強迫她。
顧長澤就要死了,他們之間有很多個日久天長,他會讓謝瑤對他改觀的。
馬車安靜下來,余下三日兩人再無話,直到馬車進了蕭家如今駐扎的地方府邸。
那是郾城以北的一座城。
蕭琝給她松了綁,卻又怕她出去了亂喊,便在謝瑤的茶水中下了軟筋散,一路抱著她入了府。
謝瑤渾身沒一點力氣,卻連頭發絲都在抗拒著蕭琝的親近。
跨過門檻,一道柔婉的聲音響起。
“大人既然要回來了,那就提前備著飯菜。
大人?”
謝瑤忽然抬起頭,看到了一張足和她長了七分像的臉。
喬雁的話說到一半便沒了音,渾身僵住。
蕭琝更是神色極不自然。
“還不滾下去?”
喬雁臉色一白,到了嘴邊的話再不敢說一句,連忙行禮往后面退了。
走出沒幾步,身后響起一陣嘲笑譏諷聲。
“陳遇繁公子送來的玩意罷了,不過是好命像了幾分公子的心上人,還真把自己當個姨娘了,天天在府中使喚人。”
“就是,也不知道本來是個什么皮囊,為了討好大人妝扮成了這幅模樣,如今在這位面前可是丟了面,以后看她還有臉出來?”
蕭琝往前一掃,眼中含了威脅,下人頓時偃旗息鼓不敢多言一句。
蕭琝強笑著和她解釋。
“旁人送來的玩物……”
謝瑤已閉上眼不再理會他。
蕭琝將她安置在了離自己最近的院子。
他抱著謝瑤愛不釋手,看著她閉目假寐的模樣溫柔道。
“我知道你醒著,可也不至于為了那一件事連見我都不愿見。”
“只是一件嗎?”
謝瑤身上沒力氣推他,嘴角勾起諷刺的笑。
“鐘萃園,東宮,畫像,蕭楹薇下的毒,你蕭家反叛又要裝作一副忠臣的模樣,每一件事都讓我作嘔。”
蕭琝面色一僵。
“阿瑤,我知道你對顧長澤心軟,半年的夫妻總也不會沒什么感情,但你善良,這些都只是心軟而已,你不能為對他的心軟,而對我如此苛刻,畢竟我們才是十多年的感情。”
“十多年的感情不是為護我,而是為利用我,你竟也好意思提?”
謝瑤厭惡地看著他,此時眼中全沒了之前的和善與溫柔。
“沒關系的,你只是暫時接受不了罷了,可你若知道顧長澤面目有多可憎,他蓄意拆散我們的時候又有多讓人厭惡,你便再也不會對他心軟了……再大不了,只要他死了,你也會回到我身邊的。”
蕭琝勉強擠出個笑,上前想要去抱她,謝瑤閃身避開了。
“外面到底是什么情況?”
“你問那些做什么,好好待在院子里歇一歇吧,你身上的藥得有一天才能全解了,顛簸一路本就受苦。”
顛簸一路的辛苦都是因為誰?
謝瑤咬著牙正要罵他,卻聽見蕭琝溫聲喃喃道。
“什么都不要想了,我將我們的親事定在了三日后,你就好好養好病,等著做我的夫人就好。”
謝瑤登時渾身發冷。
“你瘋了?我如今是太子妃!怎么可能做你的妻子!”
“只要太子死了就行了。”
蕭琝不以為意地笑了一聲,要低頭去親她,被謝瑤撐著全身的力氣躲開了。
她這一躲,蕭琝臉色頓時沉了。
“阿瑤,不管你心中如何想,顧長澤拆散了我們是事實,我只是將遲了半年的大婚補回來而已。”
他冰涼的手扣住了謝瑤的下頜,目光癡迷地看著她。
“就三兩天而已,我一定攻下郾城,你就等著我,等顧長澤死的那一天,我們就大婚。”
言罷,他在謝瑤抬手打他之前松開了手,大步往外去。
“看顧好謝小姐,若有閃失,我讓你們九族陪葬。”
屋內的門狠狠關上,謝瑤心驚于他說的話。
三天后成親?
且不說蕭琝是不是真瘋了,他為何這么篤定三日內把郾城拿下?
難道顧長澤……
謝瑤心中怦怦直跳。
她見過顧長澤病將要好的時候發病的樣子,尚且受盡折磨百般疼痛,那如今呢?
蕭琝說下了比之前還猛的毒。
謝瑤猛地鼻尖一酸,到了此刻,她竟有些后悔在宮變那天那么早出現在乾清宮了。
“早知道是這樣的結果……我寧愿那一天你先殺了他。”
謝瑤緩緩閉上眼,身上沒一絲力氣,她的心卻如同被放在油鍋里煎熬一般,她從沒覺得從小見慣了的蕭琝是如此讓人厭惡,也從來沒有這一刻,這么想見到顧長澤。
第92章 第 92 章
郾城內消息緊閉, 城中除了都督府外,便無一人知道太子如今的情況。
但從首戰告捷后, 城中一連三日不再傳出動兵的消息,蕭家兵士駐守在外,每日操練,似乎隨時有攻入郾城的準備,偏生城中太子和將軍按兵不動,人們心中覺得怪異,又頗有幾分不安。
這已經是第四天, 馮先生握著一把白胡子火急火燎地守在顧長澤身側。
他身上的毒素越發蔓延,馮先生用之前調好的藥方并著參湯一起灌下去,才算攔住了毒藥發作的速度, 可治標不治本,若無藥引,到了最后也只有一條路。
馮先生雙眼泛紅。
“我奉他母后的命令守著他,一連三年, 他受足了這樣那樣的苦,沒想到最后, 還是逃不掉這毒。”
屋內死寂的氛圍彌漫,人人面色凝重, 江將軍更是看著顧長澤發黑的印堂和慘白的臉色大怒。
“他奶奶的,大不了這會帶兵攻過去,老子抄了蕭琝的老底把他大卸八塊,看他還能不把藥交出來!”
“沒用的, 他如今手中還有太子妃, 你貿然攻打,非但不能拿出藥引, 若是逼急了他對太子妃動手……
那是要了太子妃和殿下兩個人的命。”
一句話落,屋內猛地沉寂下來。
都知道顧長澤何等在意謝瑤,不然也不會聽了一句話就心神大亂被算計。
“那如今要怎么辦?”
屋內眾人紛紛看向了昨日才趕來的江相。
“殿下的藥引得找,太子妃也得救。”
江相果斷開口。
“立刻著人去潛入蕭家的府邸,不惜一切代價。”
*
那天下午之后,蕭琝再沒進過這院子,但卻來了很多人張燈結彩地裝飾著翠園居。
有有歡天喜地地來給她量尺寸做新衣的,還有張口閉口說恭喜夫人的,唯獨那翠園居的大門永遠緊閉,她像個被囚在籠中的鳥,從來見不到外面的太陽。
第二天晚上,謝瑤惱怒地砸了一通東西后,蕭琝在軍營中知道她生氣了,終于軟了態度,讓下人陪她出去走一走。
謝瑤急著要探清楚這府中的樣子,蓄了力跟著下人走出去。
這府院極大,處處張燈結彩,來往下人大多不認識她,是以謝瑤這一路走的很安靜。
離她最近的院子是蕭琝的居所,書房,正廳,再往前是……
“你這個賤人,竟敢沖撞夫人,我讓你沖撞老夫人!”
“啪啪——”
鞭子甩在背上的動靜格外大,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彌漫開,謝瑤蹙眉看過去,見到了不遠處,那個昨兒才見過的,和她有七分像的女子跪倒在地上,前面一個嬤嬤正頤指氣使地揮舞著鞭子打她。
那薄薄的衣衫很快被鮮血浸濕,那女子一臉慘白,卻不敢發出絲毫慘叫。
“老夫人,求您饒命……”
喬雁連聲音都像極了她,謝瑤正看著,冷不丁那嬤嬤掃過來一眼,頓時扯著嗓子喊。
“老夫人,是謝瑤,是這個賤人!”
那坐在輪椅上的老夫人猛地回過頭,謝瑤看見人的剎那也是一驚。
蕭夫人?
蕭夫人和她上回在護國寺見過的樣子已變了許多,聽說在那天晚上之后她摔斷了腿,又說不出話,只能躺在輪椅上讓人抬著。
可蕭家舉家叛逃的時候其家眷不是都流放西北了嗎?
蕭琝竟然把她弄出來了?
謝瑤剛反應過來,蕭夫人身邊的嬤嬤就一個箭步上前。
“大膽賤人,見了我們夫人竟不下跪!”
她厚重的巴掌要落在謝瑤臉上,謝瑤敏銳地閃身避開了,下人推著蕭夫人走了過來,蕭夫人看著她便滿腔怒火。
她連連把輪椅拍的啪啪作響,下人頓時明白了她的意思,張口罵道。
“你這個水性楊花的賤人,真是命大,當時勾搭了我們公子,給他灌迷魂湯讓他對你念念不忘不愿退婚,我們夫人派去了好幾回的刺客都被你好命躲了過去,如今眼看著顧長澤要死了,便又想著攀高枝讓我們公子念舊情?”
什么刺客?蕭夫人什么時候派刺客暗殺她?
謝瑤心中一驚,嘴上卻不耽誤,開口諷刺。
“若想攀高枝也不該選了你們蕭家,叛臣賊子,又人人喊打,蕭夫人真以為你兒子是香餑餑?”
“大膽!這個小娼婦,來人,給我打!”
蕭夫人說不出話,身邊的嬤嬤便代替她開口,一句話話,兩個嬤嬤頓時松開喬雁,揮舞著手中的鞭子過來了。
“咚——”的一聲,最前面的嬤嬤抬腳踹在了謝瑤腿彎,揚起了手中的鞭子朝她的臉上落下去。
“我看毀了你這張臉,你還能勾搭公子!”
“啪——”
“啊——”
那鞭子還沒落下,一道殘影從一旁飛閃而過,手中佩劍抽出,寒光一閃,血濺三尺,最前面揮舞鞭子的兩個嬤嬤便沒了命。
“啊——公子饒命,夫人救命啊!”
下人頓時跪了一地,刺鼻的血腥味散開,蕭夫人也嚇得臉色一白。
可她說不出話,只能怒氣沖沖地瞪著謝瑤。
蕭琝冷聲。
“誰讓你們帶著夫人出來的?外面風大,凍著我娘了怎么了!來人,把這些奴才都拉下去杖斃,再把夫人送回去好生照顧,再讓夫人亂出來,我砍了你們的腦袋!”
下人頓時噤若寒蟬,把氣得渾身發抖的蕭夫人帶了下去。
蕭琝連忙松了手中的劍一臉擔憂地看著謝瑤。
“阿瑤,怎么樣,你有沒有事?”
謝瑤厭惡地拂開他的手。
“你娘如此討厭折辱我,難為你還敢與她叫板,到底不是之前的‘孝子’了。”
她一句諷刺的話讓蕭琝臉上掛不住,身旁都是下人,他又舍不得對謝瑤發怒,眸光一轉落在了一旁渾身血淋淋的喬雁身上。
蕭琝眼中一冷,大步走過去抬腳踹在了喬雁心口。
“噗嗤……”
她猛地低頭嘔出一口鮮血,臉色更慘白了。
“賤人,誰讓你出來的?你是不是故意擋在阿瑤出來的路上,引著我娘責打你!”
蕭琝話落抽了手中的劍刺向她心口,喬雁臉色一白卻躲閃不開。
“我沒有,大人……”
“蕭琝!”
謝瑤從震驚中回過神,大步走過來擋在了喬雁面前。
“你發什么瘋?你娘這個瘋子打的我,你若是有本事就去跟你娘對峙,關她什么事?”
謝瑤看著她薄薄的外衫已經鮮血淋漓皮肉翻涌,那和她相似了好幾分的容顏更是慘白無比,心中一時竟生出幾分不忍的憐憫。
她站在面前,喬雁癱坐在地上,仰著頭看了她一眼,渾身顫抖。
蕭琝及時地在謝瑤面前收了手,冷聲道。
“你不知道,這個賤人心思多端,未必沒有想算計你取而代之的想法!”
“取而代之?”
謝瑤頓時笑了。
“她為何要取而代之我?我與她有什么關系?”
“她長得像你……”
“像了如何?”
謝瑤反問,一雙眼如同淬了冰一樣看著蕭琝。
她一步步往前走。
“是像我,又不是我,謝瑤是謝瑤,喬雁是喬雁,誰會分不清?”
一句辛辣的反問讓蕭琝臉色一白,下意識松了手中的劍。
“我……”
“我不過張口說了你幾句,你若有本事,何苦把怒都撒在別人身上?”
謝瑤眼中閃過厭惡。
她語中帶刺的樣子讓蕭琝心中生怒,卻也知道她今日是真受了委屈,想起還有兩日的大婚,蕭琝嘴角擠出個笑。
“我怎么會呢,今日的事是個意外,我回去便告訴我娘,讓她以后不要為難你了,大不了……大不了以后我不讓她再來見你!”
“從前你娘不喜歡我,你也是這般說的,我那時候信過你的話,可到頭來你娘還是為難我,大冬天讓我吹了兩個時辰的冷風,護國寺里張口閉口折辱我。”
謝瑤目光落在不遠處的書房,回頭看著蕭琝急著解釋的樣子,她眼中閃過幾分幽光,驟然語氣低沉下來,聲聲泣淚。
“說是成親,你又說讓你娘永遠不與我相見,那是要我做你的什么?妾?還是外室?還是你府中養好的替身?
什么都是你空口無憑,唯獨你娘要打殺我是真的,唯獨你喂給我的毒藥是真的。”
“毒藥?不,阿瑤,那不是毒藥,那只是軟筋散!我害怕你出去跑丟了,才出此下策,我……我錯了……”
蕭琝看著她失落的樣子急著解釋,他連聲解釋了好幾句,看著謝瑤還不信,頓時從袖中掏出那瓶喂給謝瑤的軟筋散。
“東西……東西還在這,你若不信,我現在就去找大夫驗過!”
謝瑤抬手握住了那瓷瓶,聲音卻激烈起來,語腔帶淚。
“你走,我今日不想見到你!”
蕭琝心知她受了委屈,看見謝瑤這副模樣更是心疼。
他連聲道。
“好,我先走,你冷靜一點別氣壞了身子,好好等著我們后日的大婚……”
蕭琝不放心地離開了這,轉頭吩咐人過來陪著謝瑤,而他前腳一走,謝瑤轉眼收了淚,面無表情地看著手中的瓷瓶。
她轉過身,看到了癱坐在地上的喬雁。
蹙眉遞過去一方干凈的帕子。
“擦一擦吧,等會讓大夫去看看。”
喬雁瑟縮著不敢接,看著那張貌美的,和她相似了很多的臉,心尖有些顫。
“您為何……救我?”
“因為長了一張相似的臉,不是你的錯。”
第93章 第 93 章
謝瑤回了院子, 算著時間,這已經是她來這的第四天。
她今日看清楚了這院子的布局, 卻還是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情況。
蕭琝閉口不言,下人更是只言片語都不說。
蕭琝說大婚在后日,那他憑什么確信明晚能攻下郾城?
顧長澤又怎么樣了?
謝瑤心中急得不行,面上卻不敢讓人看出端倪,她攥緊了手中的瓷瓶,算著今日蕭琝出去的時間。
果不其然到了晚上,蕭琝來看了她一趟, 又仔細囑咐著她說。
“我今晚要離開,到了明日晚一些就回來了,明天一早會有人來給你送嫁衣, 你放心,明晚我一定攻下郾城回來與你成親。”
明晚,又是明晚。
謝瑤心中揪成一團,面上沒理會蕭琝。
心中的事即將要成了, 蕭琝相信顧長澤死后謝瑤一定會回到他身邊,此時也不在意她的冷漠。
“等我回來。”
他前腳出了屋子, 謝瑤在窗子邊看著他遠去,攥緊了手中的軟筋散。
戌時二刻, 翠園居響起一陣尖叫。
“不好了,不好了!謝小姐暈過去了!”
下人頓時亂作一團,沒人敢在這時候讓謝瑤出意外,連忙叫了大夫過來。
這大夫入了內, 謝瑤便以頭疼為由喊退了屋內所有的人, 只留了一個婢女。
“小姐覺得哪不舒服……”
那大夫才到了床邊,謝瑤咳嗽了一聲端過去一盞茶。
“不是大病, 瞧您一路趕來滿頭大汗,還是先喝口茶吧。”
戌時三刻,緊閉的門被推開,一個婢女打扮的人低著頭走了出去。
夜色太暗,下人們都被喊著退到了院子外,謝瑤連著多日都安安靜靜的,加上后日大婚,他們也放松了警惕,三三兩兩地說著話。
“這謝小姐命好啊,做不成太子妃,以后也是榮華富貴的。”
“是啊,比著那個玩意替身喬雁可好命多了,之前是青樓出身,后來被陳遇繁公子贖身,又因為長得像那位送到了公子身邊,可公子也瞧不上她。”
“娼妓出身,要不是這張臉,她如今指不定在哪呢。”
“指不定等謝小姐嫁進來,公子把她送回去,到時候哥幾個去哪松快松快,還能碰見她呢。”
“哈哈哈哈……什么人?”
“我奉大夫的命去給謝小姐取藥。”
天色暗,她刻意壓低了聲音,又低著頭,說是去取藥,最前面的人頓時放行了。
“快點去,別耽誤了謝小姐的病。”
她屏息凝神地往前走,剛跨過門檻——
“等等!”
她身子一僵,緊緊攥著衣袖大氣不敢出。
“等會回來的時候,拐小廚房給哥幾個帶點酒。”
謝瑤提著的心放下,輕輕嗯了一聲往前走。
她步子平緩地邁出院子,小心翼翼地躲到了蕭琝寢居的后面,今夜蕭琝離開,帶走了府中大半的人,寢居外也只有松散的幾個人守著。
她的身形隱在大樹下,耐著性子等換班的時候,蕭府外忽然傳來一聲驚叫。
“不好了,不好了,城中有人反亂了,快隨我去增援!”
嘩啦嘩啦,門口的守衛頓時紛紛跑了出去,謝瑤心中一驚,很快便聽到從蕭府外傳來的慘叫和嘶吼聲。
“這蕭家逆賊叛國就罷了,如今強行殺害都督闖入我們明城,今晚蕭賊不在,我們人多勢眾,闖入都督府殺了他的老娘還有他的新婦,以血這么多天被脅迫威逼之痛!
來啊,都有,沖入蕭府,生死不論!”
“咚”的一聲,蕭府大門被踹開,院內火光沖天,刀劍錚鳴與慘叫聲不絕于耳。
整個蕭府亂作一團,謝瑤也沒想到自己才出來便碰見了這事,她眼中閃過幾分慌張,搖擺不定地看了一眼大門和書房,終于一咬牙沖進了書房。
她舉著燈盞在屋內翻找著,謝瑤從沒見過那藥引,但猜想這么珍貴的東西不在書房就在寢居,然而一頓翻找后,整個書房除了書冊便沒有任何一個東西,也不見暗格。
難道在寢居?
屋外的慘叫聲漸漸近了,謝瑤抬手剛推開書房的門,迎面一顆頭滾到了她腳下,那黑衣人抬手抽走了劍,一回頭看見了謝瑤。
“這有個人!看著像那蕭賊的外室喬雁!”
“快,殺了她!”
啪嗒一聲,謝瑤松了手中的燈往外跑。
身后跟著好幾個黑衣人,手中持著長劍,謝瑤絲毫也不敢停,用盡力氣奔跑著。
整個蕭府已經成了人間煉獄,密密麻麻的尸體橫在地上,血腥沖天,另一邊蕭琝的親衛才護送著蕭夫人離開,回頭一進翠園居頓時臉色變了。
“謝小姐不見了,全力去找!務必把她也帶走!”
謝瑤一路跑出了府,身后烏壓壓的人群追著她,兩批人在蕭府門口撞了面,頓時雙雙拔劍相向。
蕭琝的親衛留了幾個與剩下的人纏斗,便有三兩個人一路跟著謝瑤追了過來。
“謝小姐,你別跑了,前面這些城中的刁民是不會放過你的,速速跟我離開去找大人!”
身側的風卷著濃重的血腥味襲來,謝瑤疾步奔跑著不敢多停片刻。
外面更是一片慘狀,四處橫尸,謝瑤一路奔跑一路躲避,身上的力氣很快被耗盡,她正回頭看著和身后人的距離,冷不丁腳下一絆,身子失重倒了下去。
她狠狠摔在了地上,身后的親衛轉過彎,一眼看到她。
“在這,快!”
“ 啊——”
謝瑤正要咬牙站起身繼續跑,一旁的屋子里忽然伸過來一只手,狠狠把她拽了進去。
“不……”
“別動。”
一道溫柔的聲音低低地攔住了她的話。
“明明在這呢,怎么不見了?”
“難道沒進這屋子?”
“可能翻窗跑了,追!”
一群人從屋子里離開,兩道身影窩在米缸里連呼吸都不敢太大動靜,一直等了一刻鐘,謝瑤猛地推開了米缸,大口喘著氣。
“你……”
謝瑤才說了一句話,喬雁咬牙推開了一旁的大門。
“你干什么?”
謝瑤眼皮直跳。
那些人才沒走多遠。
喬雁悶不作聲地推開門,身后卻傳來轟隆的一聲。
謝瑤轉過頭,看見墻壁上緩緩開了一道暗門。
“這是錢莊,暗格在大門上,這暗道通往蕭府,蕭府之內緊挨著書房的第三個直門,有一條暗道通往城外,你快走吧,過了今天,別說你見過我!”
喬雁抹了一把臉上的血,從蕭府一路逃難出來,她的妝容全花了,頭發也披散下來,那把血暈開讓謝瑤看到了她不刻意模仿后的容顏。
原來是那么一張安靜乖巧的臉。
這暗道無疑是她跟在蕭琝身邊發現的,謝瑤轉頭正要走,猛地想起了什么,一把拽住她。
“你跟我走。”
雖然不知道城中為何亂成這樣,但是她留在這也是死。
喬雁往后退了兩步。
“我不走,我會去找蕭琝。”
謝瑤頓時不可思議。
“你做什么?”
蕭琝那般對她,她還要回去?
“你跟著親衛未必能找到他,可隨時會死在路上!”
喬雁搖頭。
“那我也去。”
“你喜歡蕭琝?”
“不。”
喬雁搖頭,露出個怨恨又懷念的復雜表情。
“我是他送到蕭琝身邊的,他要我做什么,我都去做。”
他?
陳遇繁?
謝瑤還沒來得及再問,喬雁猛地推了她一把。
“你走吧,見了蕭琝也別說是我放你走的,不然他會殺了我。”
敢在這時候放走謝瑤,她無疑也是害怕又恐慌的,可謝瑤救過她的命。
她深深地看了一眼謝瑤。
“蕭琝院中沒有你要的東西,不必浪費時間了,往前走吧,太子妃,多謝你曾經救我。”
話落,沒等謝瑤再說,喬雁轉頭往外跑了。
“我在這!帶我去找大人!”
她往前奔跑著,沒再回頭看謝瑤一眼,心中卻在想。
她和謝瑤都是被迫來了蕭琝身邊,不同的是她是被所愛之人親自送來,而謝瑤用了所有的辦法,也要逃走去見她愛的人。
暗格緩緩關上,謝瑤抿著唇,一言不發地往里面跑。
步子越來越快。
不管別人走不走,她要走,她的夫君還在城外,不知如今是何模樣。
與此同時,一群人推開蕭夫人的院子。
最前面的人一把劍解決了護送蕭夫人的親衛,目光暴躁地四處看過去。
“他奶奶的,太子妃呢?”
他們故意煽動了城中的小官和百姓暴動,弄亂了蕭府跑進來卻沒看見謝瑤。
蕭夫人一聽還以為他們是來殺謝瑤的,頓時激動地拍著輪椅。
“唔……唔唔……”
她支支吾吾的聲音讓人更暴躁,他回頭瞥了一眼蕭夫人,更不耐煩。
“你這老婦怎么還活著?”
說罷,一把冰冷的劍捅了過去。
*
“三萬兵士已候在城外,蕭琝中計,手下帶的八千人盡數折損在山谷,殿下果然好計謀。”
江相躬身看向顧長澤。
他躺在軟榻上,臉色依舊蒼白,才剛張口要說話又咳嗽起來。
他的聲音氣若游絲。
“蕭琝在哪?”
“明城城門外。”
“江賦呢?”
江賦是江相的弟弟江將軍。
“他如今還沒消息傳來……殿下!”
江相看著顧長澤一聲驚呼,連忙過去扶住他。
顧長澤扣著床沿,猛地吐出一口血。
那血里面還染著黑色,顧長澤的臉色頓時更差了。
馮先生大步走過來,掰開他的下頜灌進去兩粒藥。
“蕭琝狡猾,那么重要的東西未必貼身帶著,也未必留在明城。”
江相沉著聲道。
顧長澤醒在第五天的晚上,是馮先生喂了無數藥才弄醒的,可縱是醒來,他身上也虛弱無力,甚至連一把劍都難拿起。
身上連著骨頭都是疼的,見一陣風他便咳嗽起來,已有兩年多沒再有過這樣的感受,顧長澤喘著氣躺在軟榻上,忽然笑了一聲。
“兩年前站起來的時候,孤沒想過會有再成廢人的這一天。”
此言一出,江相和馮先生眼都紅了。
他們都跟在顧長澤身邊,知道當年是什么情況。
“宮變那天您就該殺了他,不留余地才是。”
顧長澤默不作聲。
“殿下,您只管放心,今晚城外設下天羅地網,務必讓蕭琝死在咱們手中,把藥引給您拿回來!”
江相說罷就大步往前走,屋內安靜了片刻,顧長澤問。
“有什么辦法,能讓孤明日站起來嗎?”
“外面那么危險,您不能去!”
“江賦在明城,若帶回來她還好,若帶不回來,她就會是蕭琝手中威脅你們的底牌。”
顧長澤苦笑一聲,抬起頭看著馮先生。
這個年過半白的老先生,是他母后的故知,也無數次救他的命。
“這最后一回,您也幫幫我吧。”
他壓低了聲音哀求。
“我不去,是江家兄弟,是底下任何一個臣子,哪怕是江臻,都會毫不猶豫舍棄她的命要我的藥引。”
他第一回這樣的無力,是她在宮院中摔下湖,冬日冰凍三尺,她無力地落在冰冷的湖水中,十步之遙,他連路都走不過去。
第二回,兩府定親,他方能站起身,躲在屋子里,那殘破的身軀連風都吹不得,看她站在蕭琝身側,旁人祝他們幸福美滿。
從他為她解決掉蕭家的刺客,下定決心要把她從別人手中搶過來的時候,顧長澤就發誓。
他此生不會再讓他的妻涉險一回,那般的無力,也是最后一次。
低低的哀語落在屋內,馮先生不忍地別過頭,眼中頓時染上濕意。
“金針封穴,全然堵住毒素蔓延,但若戰場出了變故,氣血逆流,你連她最后一面也見不到。”
第94章 第 94 章
“夫人死在府中, 謝小姐不見了。”
下人戰戰兢兢地從城中跑出來,噗通一聲跪倒在蕭琝面前。
他身上的盔甲已經染血, 頭上的發冠不知所蹤,一夜之間,他帶兵前往郾城,卻在途中遭了算計。
山谷之上,他手下的八千人盡數折損,他也九死一生從山谷中逃出來。
胸口的傷源源不斷往外溢著血,蕭琝聞言仰頭嘔出一口鮮血, 俊美的臉色慘白無比,心神俱裂。
“大人!”
“去找!把我娘的尸骨帶回來。”
他咬緊牙關看著郾城的方向,仍是覺得不可置信。
他昨晚做足了準備, 要趁著顧長澤昏死過去,引了流言讓城中大亂,繼而擒王以脅迫江家投降。
可怎么就成了這樣的結局?
他的人還沒進郾城就被扣了下來,一封假書信送到城中, 他深信不疑帶人按著計劃行事,剛到了山谷便中了埋伏。
八千人全數折損, 他的幾個大將也死在了途中,此一戰損失慘重。
蕭琝只是想起那戰死的將士與將軍, 頓時又是氣血翻涌。
“大人,保重身子啊大人!”
陳遇景與陳遇繁雙雙站在蕭琝身側,陳遇繁泣聲安慰。
陳遇景神色也隱隱露出擔憂。
“去找!除了將我娘的尸骨帶回來,你們幾個都去, 回明城, 把阿瑤也帶回來!”
蕭琝猛地推開他們。
“大人,都到了這程度了, 明城隨時可能會被攻陷,您身受重傷,我們該即刻撤回城中養傷!”
陳遇繁登時怒聲。
“還念著那女人做什么!”
“滾過去。”
蕭琝抬腳踹他。
“那群人連我娘都敢殺,更別說阿瑤一個弱女子,你們不去……我自己去,我自己去……”
他踉踉蹌蹌地往前跑了幾步,身上的血流在黃土地上,只要一想到此時謝瑤可能驚慌害怕或是受傷,他便覺得心狠狠揪在一起。
“阿瑤,我的阿瑤……”
他聲聲泣血,拖著受傷的身軀往前跑,才跑了沒幾步,陳遇繁厲聲喊道。
“大人,不好了,郾城外整兵攻城!”
*
“噗嗤——”
蕭琝嘔出一口血,手中長劍狠狠刺在了地上,他身邊的陳家兄弟和親衛也是滿身的傷,身后明城內尸骨遍地,守衛已經零零落落地沒了幾個。
未到天亮,江將軍便帶人攻城,他才在山谷打了一夜,轉眼又死守明城,不到半日的時間,他手下剩下的三千人也死死傷傷,如今還能跟著他站在這的,已經不足幾百人。
“退啊!快,護送大人從暗道跑!”
陳遇繁拔劍殺了最近的侍衛,厲聲朝后喊道。
這明城內有一條暗道通往蕭府,只要蕭琝下去,將這暗道堵死,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他們還有東山再起的時候!
明城的大門被撞開,烏壓壓的侍衛從外沖進來,一路蕭家的親衛都被砍殺無數,江將軍在最前面騎馬飛奔過來。
“蕭家小兒,速速拿命來!”
身后士兵飛奔追擊過來,為數不多的幾十個親衛護送著蕭琝往暗道的方向去,那暗道在城中的一個高高的樓閣下,他們才到了跟前,蕭琝正要踉蹌著進了樓閣的剎那,目光落在一側瞳孔一縮。
“阿瑤?”
謝瑤順著蕭府下的暗道,一夜頭也不敢回地往前跑,直到一條路到了盡頭,她看見了頭頂透出來的一絲光亮,竭盡全力推開了上面的暗板。
暗板上是一棟樓閣,她跌跌撞撞地跑出來,便聽見了滿城的刀劍聲和血腥氣,踉蹌著跑出來,她正要往城外跑的時候,身后傳來了一聲讓她畏懼又痛恨的聲音。
那一剎那,謝瑤呼吸驟止,她渾身僵住了。
然而也只是片刻,她很快咬牙往外跑。
蕭琝猛地推開侍衛。
“阿瑤!”
謝瑤頭也不回。
江賦的馬匹已飛奔過來,遠遠也看見了謝瑤。
“太子妃,這!”
謝瑤眼中閃過光亮,拔腿就跑。
“嗖——”
蕭琝搶走了身邊親衛的弓箭,拉弓扣弦,那箭羽飛射而出,死死地射在了謝瑤的衣擺上。
她踉蹌了一下摔在地上,手心火辣辣的疼,蕭琝已飛身過來,趕在江賦到來之前,狠狠將她抱進了懷里。
臉側被那箭羽擦上,鮮血流了出來,謝瑤驚魂未定地反應過來,抬手抽了手中的金簪朝蕭琝扎了過去。
他瞳孔一縮,被那金簪戳中下意識松了手,謝瑤抬步往外跑。
可只跑了一步,蕭琝已回過神,眼中涌出沖天的怒火,猛地抬手,手中的箭矢再次對準了謝瑤的后背。
“你跑!
顧長澤的藥引在我手中,他的命和你,你自己抉擇!”
謝瑤身子一僵,腳下步子只頓了片刻,又毫不猶豫地往前跑。
很快,那箭矢飛射而出,狠狠擦著謝瑤的發絲飛了出去,謝瑤驚呼一聲,人再次落在了蕭琝手中。
與此同時,江賦御馬到了跟前,身后江相與顧長澤一起,帶著身后烏壓壓的士兵一同趕到。
謝蕭琝和陳家兄弟,并著他身后的幾百侍衛被逼到了樓閣前。
城中滿地尸骨,從前幾日的一萬余人,到了如今手下只剩下幾百人,一朝從天堂跌入地獄,又得知親娘慘死,蕭琝的情緒已瀕臨崩塌。
胸口和腰腹的傷往外冒著血,他死死地抱著謝瑤,看著顧長澤和他身后足有數千人的侍衛。
“讓他們后退!”
他手中掌著謝瑤,又有前面拿了兩次箭的先例,顧長澤看著謝瑤蒼白的側臉落下的血珠,猛地抬手。
“后退!”
“殿下!”
江賦絲毫不聽,對著蕭琝舉起了手中的箭。
“猶豫什么?他手下只剩這幾百人,立刻殺了他奪了藥引,才能確保太子妃安全!”
顧長澤仿若未聞。
“孤的話你都不聽了嗎?退后!”
一句話落,他猛地低頭捂住唇咳嗽起來。
白皙的手背纏上幾分血絲,謝瑤看見這一幕頓時熱淚落了下來。
蕭琝死死地抱著她,語氣冰涼。
“你看看他,才說了一句話便咳血了,你留這樣的人有什么用?你不是對他心軟嗎,你想讓他活,留在我身邊,這些什么江山,權勢,我都不要了,藥引我也給他,成不成?”
謝瑤被他箍得骨頭都疼,厭惡地別開臉,那張蒼白的小臉上滿是狼狽。
“你是如今到了強弩之末,不得不死,又何必再拿這些來算計?”
“強弩之末?”
蕭琝尖聲反問了一句,又冷笑。
“不,我才不是強弩之末,我手中有從一開始就握著的兩大底牌,隨意任何一個都能讓他乖乖退兵!
顧長澤!阿瑤和你的藥引,你要什么?”
“藥引……”
“太子妃!”
江賦和顧長澤的話同時落下,顧長澤目光死死鎖住蕭琝。
“孤即刻命人退出城,也可保你安全離開,將阿瑤給我!”
“殿下!”
顧長澤一聲令下,士兵齊齊后退,連著他也往后走了幾步,視線從頭到尾沒從謝瑤身上離開。
看到她小臉上的血和渾身的狼狽,顧長澤眼眶一熱,心如同被針刺過一樣,密密麻麻地疼。
蕭琝笑著低下頭。
“你看看,我說什么。
他為了你不要藥引,你也能真看著他去死嗎?”
謝瑤猛地抬起頭,看見顧長澤模樣的剎那,渾身顫抖。
他比離開前見過的樣子瘦削了很多,那臉上好不容易才養出來血色又滿是蒼白,他明明挺拔站著,她卻覺得哪怕一陣風吹過來,也能即刻取他命于無形。
“不……”
她下意識吐出了一個字。
蕭琝緊緊抱著她。
“我什么都沒了,兵士沒了,權勢沒了,天下人都罵我,我娘也死了,我只有你了。
阿瑤,我愿意,只要你點頭,我愿意把藥引給他,也愿意不再爭奪天下生靈涂炭,我唯一的條件就是我們安安全全地離開,你做我的妻子。”
蕭琝顫著聲說罷,手一抬,頓時從袖中翻出一個木盒。
“就在這,你答應,好不好,你答應,只要你答應,我馬上給他!”
他的神情從被謝瑤拿著金簪刺罷便有些不對勁,一雙眸子赤紅又緊緊地盯著謝瑤,已隱隱現出了幾分瘋狂。
她要殺他!他從小認識了十六年的阿瑤,要為了另一個人殺他!
從那木盒被拿出來的剎那,場中所有人的目光都看了過來。
江相更是頓時不淡定了,一個眼神示意過去,身后士兵又往前走了幾步。
謝瑤心跳到嗓子眼,回頭隔著不遠的距離看了顧長澤一眼,頓時雙眼泛紅。
她顫著手想去拿。
“他只剩三兩天時間了,阿瑤,只要你點頭,這藥我馬上讓人送過去,我的條件就是今晚你與我成親。”
他死死地抱著謝瑤,動作越來越重,語氣也激烈起來。
“謝瑤,你敢!”
顧長澤猛地揚聲喊了一句。
那一句落在耳邊,謝瑤眼中的淚涌了出來。
“是真的嗎……這藥……”
她啞著嗓音問,袖中再度攥緊了金簪。
蕭琝語氣更激動。
“當然是真的。”
謝瑤顫著手,再度看了一眼身后。
江賦在幾步之外的距離握著長劍指著他,士兵更是搭好了弓箭對準蕭琝。
兩人幾不可見地對視一眼,江將軍霎時明白了她的意思。
臉側的血不斷往下滴,謝瑤回頭,死死攥著金簪,看著蕭琝。
“你先把藥給我。”
“謝瑤!”
“好。”
蕭琝看了一眼冷怒叫人的顧長澤,笑了一聲,他將木盒遞出去的剎那,謝瑤猛地把木盒丟了出去,與此同時,她往外朝著顧長澤跑,江賦手中的弓箭嗖的一聲射了出去。
豈料蕭琝早有防備,他不顧那箭矢到了跟前狠狠刺入了他胸口,渾身是血地再次沖過去把謝瑤抱了回來。
江賦因著要射箭,動作比他慢了半拍,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謝瑤再次落到了他手中。
手中的金簪在蕭琝抱過來的剎那就刺了過去,噗嗤一聲,皮肉之下淋漓的血溢出,蕭琝眼中更瘋狂了。
“為了他,你殺我?”
“為什么不行?”
謝瑤厭惡地盯著他。
“我早就受夠了,我受夠了你喊著喜歡卻處處傷我,囚我,威脅我,殺我夫君,蕭琝,再多年的感情也早就被消磨掉了,你此時回頭還有救!”
蕭琝看著她眼中的痛恨和厭惡,猛地仰頭大笑起來。
“好!哈哈哈哈,阿瑤,我果然沒認錯你!
我只是用了一個假的木盒試探你,你就為了顧長澤的命殺我,果然好啊!”
假的?
江賦猛地拆開木盒,那里面空無一物。
謝瑤登時一僵。
蕭琝抱著她,語氣冰涼又瘋狂。
“我們認識多少年了,你一個動作,我就知道你要做什么。
到了這一步了,我什么都沒了,我只有你了,可到頭來你也不要我。
你喜歡上顧長澤了,對吧,從你方才奮不顧身朝他跑,兩次朝我捅簪子,我就知道,你喜歡上他了。
你可以不喜歡我,但為什么喜歡他?我可以死在任何人手里,可不能是你……不能是你……”
“來人,攔住他!”
顧長澤猛地反應過來,厲聲呵斥了一句,蕭琝已經奪了一旁的劍,抱著謝瑤后退了好幾步。
冰涼的劍尖抵在了她脖子,身后侍衛一擁而上,先將陳家兄弟和親衛扣了下來。
“藥引我不要了,放她過來……”
蕭琝毫不理會地抱住了謝瑤,手下用力。
“我爹娘死了,我兩番被人算計,如今身受重傷,也活不了多久了,阿瑤,我們不能一起活著相愛,那便一起死吧。”
他冰涼的手扣住了謝瑤的手腕,一起撫上了冰涼的刀刃。
士兵們都被這一幕嚇得不行,沒人敢輕舉妄動,顧長澤心中的驚怒與擔憂在此刻直沖腦門,他劈手奪過一旁侍衛的箭,蓄了全身的力道與氣血,毫不猶豫朝蕭琝連射三箭。
他的力道極準,那箭全射在了蕭琝身上,卻沒傷著謝瑤絲毫,他連中三箭,身形踉蹌了一下,顧長澤猛地松了手,嘔出一口鮮血,渾身散力,卻強忍著踉蹌上前去拽出了謝瑤。
“啊——”
與此同時,蕭琝眼中閃過瘋狂,他死死拽住了謝瑤另一只手,借著她手上的力道,狠狠將那劍捅進了自己心口。
謝瑤渾身一僵,他身上的血噴涌而出,濺了她滿面的剎那,蕭琝笑道。
“阿瑤,我不能死在你手里,可我也必須死在你手里。”
腥臟的血濺了滿面,謝瑤僵住了面色的剎那,一雙溫熱的手捂住了她的眼。
顧長澤虛弱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好了,都結束了,不怕了。”
第95章 第 95 章
謝瑤驚駭地怔愣在了原地, 聽見蕭琝說的最后一句話是。
“今日當真沒騙你,阿瑤, 我舍不得你死,可我死后,你多來看看我吧……不然……不然你會后悔的。”
顧長澤最后竭盡全力射出的三箭,雖然射殺了蕭琝,但也全忘記了馮先生的話,以至于身上氣血翻涌,捂住謝瑤眼的剎那, 他也仰頭嘔出一口鮮血暈了過去。
明城滿地尸骨,喬雁趕過來的時候,陳家兄弟才被江相命人扣了帶下去。
陳遇繁登時梗著脖子仰頭怒道。
“大人已死了, 我活著又有什么意思?成王敗寇,你們顧家的天下,也容不得我分毫。”
話落,他抬起一旁的劍往脖子上抹。
“不!”
喬雁一聲哭喊撲了過去。
她纖細的手握住了劍刃, 含淚看著陳遇繁。
“你就算要死,也讓我陪著你。”
陳遇繁眼中閃過幾分陌生的不耐煩, 對這個有些眼熟的人記不起分毫。
好像是有那么一個人,在他身邊, 一片癡心,又被他送了人。
可這樣的人太多了。
“你誰?”
*
顧長澤先被送回了郾城,馮先生得知外面發生的情況,頓時嚇得一臉蒼白地過去了。
一番施針又靈丹妙藥灌下去, 他臉色沉沉地看著謝瑤。
“藥呢?”
此言一出, 謝瑤身子一僵。
蕭琝至死也沒把藥引拿出來。
她連忙朝外跑。
“江相,速速命人去明城, 查所有蕭琝落榻過的地方!”
江家兄弟對藥引更是萬分上心,將整個明城蕭琝住過的地方翻了個遍,還是沒有找到藥引。
時間緊迫,江賦連夜騎馬回京,打算再去蕭府探一探。
江相命人來來回回地翻找著明城內每一個地方,陳遇繁自盡,他便命人對陳遇景用刑。
這兄弟兩人跟在蕭琝身邊多年,一定知道些什么。
謝瑤從那天起便日夜守在顧長澤身側,他從明城回來后便渾身高熱,臉色比以往慘白了不少,手腕更因為射出那三箭而全然無力,第二天的晚上,他一醒來,便看到了坐在床榻邊的身影。
她才拿著帕子給顧長澤額頭上的冷汗擦掉,看著他蒼白的臉色,忽然身子蜷縮在一起,將臉埋在了掌心。
“阿瑤?”
驟然響起的聲音讓她身子一僵,她背對著顧長澤撩了一下發絲,很快轉過頭若無其事開口。
“你醒了,有沒有覺得哪不舒……”
“你在哭?”
顧長澤目光定定地看著她,語氣虛弱。
“沒有,我去叫馮先生……”
“你在哭。”
這一回的語氣卻猛地沉了下來,他撐著床榻藥坐起身。
“怎么了,誰惹你不高興……咳咳……”
“長澤!”
謝瑤驚慌地回頭去扶他,手剛撫上他的后背,便覺眼尾被一只滾燙的手擦了擦。
“怎么了,你跟我說,到底怎么了?”
他話說罷便又撐不住躺了下去,只說這幾句話便讓他渾身無力,大口喘著氣。
身上滾燙的溫度和他虛弱的模樣讓謝瑤眼中一熱,哪怕到了此時他還在關心她為何不高興,豆大的淚滾落在掌心,她驟然抱著顧長澤的身子,放聲大哭。
“你別說了,你好好躺著,我讓馮先生來,你好好養身體……”
顧長澤驟然明白了她在哭什么。
他虛虛地伸手攬住她,輕輕地給她擦眼淚。
“別哭了,我身上沒勁,你一哭,我總想給你擦眼淚。”
謝瑤抽泣地站起身。
“我去喊人……”
“別喊。”
顧長澤虛虛握住了她的手。
屋外的月光照在他臉上,照得他神色蒼白毫無血色,明明身上滾燙,卻偏偏握著她的手冰涼。
“你陪我說會話,我們好久沒見了。”
謝瑤扶著他靠在軟榻上,與他的手十指相扣,緊緊地抱著他。
兩人的臉貼在一起,顧長澤伸手撫過去。
“疼不疼?”
他問的是今天蕭琝射出的箭擦著她側臉的傷。
謝瑤喉嚨哽咽的一句話都說不出,便只能狠狠搖頭。
“怪我的,我不該留你一個人在京城。”
“不,不怪你,怪我……”
她如果早些認清楚蕭琝的樣子,也不至于有今天。
“從前想著等回了京再跟你說那些話,如今……也不知有沒有那一天了,阿瑤……”
他話才說了一句便被謝瑤狠狠打斷。
“我不聽,說了是什么時候便是什么時候,你在上京允諾的事,必須得回了京再告訴我!”
她語氣兇巴巴的,卻掩蓋不住其中的恐慌和害怕。
顧長澤默了片刻點頭。
“好。”
“快入秋了,你這兩天受了驚嚇,到時候提前讓青玉準備些秋衣,你身體不好,別凍著。
蕭琝已經死了,你便不要再想他,他做種種惡都是他的事,被他喜歡不是你的錯,也萬不要覺得牽連我。
郾城沒什么好的,明日等這邊事了,我便讓人先送你回去。
算著時間,你下回來月事的時候怕是到月中了,那時候……我如果不在你身邊……”
“顧長澤!”
謝瑤聽了一半才反應過來,她緊緊地抱著他,似乎要將自己整個人嵌入他懷里一樣。
“你別再說這樣的話,你不會死的。”
顧長澤低下頭,一只蒼白的手輕輕撫著她的側臉,剛要說話,猛地低頭又咳嗽起來。
另一只手上暈開了大片的血,他頓時覺得心口一疼,月光照得那臉色煞白,他若無其事地把手別在身后,又道。
“阿瑤,我有沒有跟你說過,我很喜歡你,不是在成親后,也不是在春日詩會,是三年前……你知不知道,我們以前就見過。”
“什么見過?”
他抬手去推謝瑤,謝瑤死死抱著不松手,他身上委實沒有力氣再推她,便苦笑一聲。
“你總要讓我拿個東西。”
“我拿。”
顧長澤示意她解開了中衣。
謝瑤的手順著探了進去,感受到手下肌膚的溫度和他發顫的身子,頓時又要落淚。
可同時她的手碰到了一個尖尖的角。
“拿出來。”
謝瑤將東西取出來,那是一封折起來的書信,也許是畫。
她顫著手打開,順著月光看到了里面的東西。
那是一封,很簡單潦草的畫。
螢火蟲在暗夜里發出微弱的光,如同三年前那個山洞里的夜晚,有人同樣身負重傷,她滿是驚慌地找不到回家的路,他潦草地畫下一幅畫,告訴她說。
夏日的螢火蟲能引路,她順著最亮的方向走,一定可以回家。
她府中有一副一樣的螢火蟲畫,她從三年前回來的那一天,再也沒見過那個人。
“你為什么有,你……”
謝瑤身子一僵,不可置信地看他,心中猛地跳動起來。
“因為那個人……是我。
你早不記得了吧,可就是那一晚,那么短暫的相處,我記住了一個……很有意思的小姑娘。”
他喘了口氣,慢慢陷入了回憶里。
他受了傷,一個人躲在山洞里,渾身傷口潰疼,卻提不起絲毫力氣往前走。
昏暗無光的山洞中只有他一個人的身影蜷縮著,山谷中火光沖天,敵軍四處追找著他的下落,他身上的傷疼得幾近要昏厥的時候,一道驚呼聲從山洞外響起,顧長澤還沒反應過來,面前驟然倒過來一道黑影,柔軟的身軀摔進了他懷里。
她砸在了他傷口處,顧長澤本就警惕,抬手要將她打暈過去的剎那,清麗輕軟的聲音小心翼翼地響在了耳邊。
“小哥哥,有什么需要我幫你的嗎?”
顧長澤身子一僵抬起頭,他先看到了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
一身藍色的衣裙被山洞外的月光一照,如同皎潔的青蓮一般。那雙眸在夜色里更如同繁星,照進他狼狽無光的眼底。
“你傷著了?那邊有草藥,在山崖上,你能去采一些止血嗎?
算了,我去吧,你受傷了,在這等著吧。”
“你明明那么怕黑,卻獨自攀在山谷的峭壁上,我舉著火把,月亮落在你身上,那時候我就覺得你真漂亮。”
屋內安安靜靜的,只有他的聲音響起。
山崖陡峭,她攀在上面,火把照得她眼睛亮晶晶的,眸光卻堅毅又果決。
山洞中,謝瑤將采來的藥碾磨成汁,小心翼翼地貼到了他傷口上,山谷下一片廝殺和刀劍聲,他們躲在小小的山洞里,靜得仿佛能聽見血液的流動聲。
她睜著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一直聲音低低地問他。
“疼不疼,疼不疼?”
顧長澤很不耐煩,他怕她的動靜引來外面的人,剛要伸手捂住她嘴的剎那,謝瑤忽然傾了身子,溫熱的氣息拂過肌膚她認真地吹了吹那才蓋上草藥的傷口。
顧長澤身子一僵。
“瞧你疼得都說不出來話了,沒事,我吹一吹就好了,我爹說傷口疼的時候,吹一吹就好了。”
她動作笨拙,委實不會上藥,幾回弄疼了他,顧長澤想揮開她自己來,可看著她手背因為采藥的擦傷,還有那上一點藥便吹一吹的認真模樣,終于是心尖一碰,抿著唇別開眼。
上好了藥,顧長澤倚在山洞邊蓄力,她便依偎在他身側,手緊緊地拽著他的衣袖。
“你為什么會來這啊,你爹娘呢?怎么會受這么重的傷?”
“我是自己跑丟了,你也是嗎?我好害怕,外面有那么多人,我不知道回家的路。”
“傷口還疼不疼,我再給你吹一吹吧,對了,我爹說外面有一種花,晚上亮堂得很,我去摘一些,等會人散了,我們下山的時候要用。”
她費勁地偷偷跑出去,又到了峭壁邊去摘花,顧長澤看著都覺得心驚,他怕她摔下去,更怕那些敵軍發現他們的位置,看著她笨拙地摘了一會,委實忍不住了。
“你過來吧。”
他還有事去辦,必然不能走亮堂的地方下去,看著謝瑤眼中的不安沉默了片刻。
“認識螢火蟲嗎?”
謝瑤呆愣了片刻搖頭。
“將那花給我。”
顧長澤從懷中掏出一張宣紙,用碾磨的花汁畫了一幅潦草的畫給她。
“長這個樣,你下了山,往最亮堂的地方走,夏天有很多螢火蟲,能指著你回家。”
她頭一回見這樣的東西,新奇得很,眼神亮晶晶地看了一陣,忽然驚贊道。
“你好厲害呀,你連這個也知道!”
不過是邊關尋常能見到的,哪稱得上厲害?
顧長澤對上那雙漂亮的眸子,很快又轉開眼。
他身上蓄了些力,剛起身要走,山谷外頓時傳來一陣凌亂的腳步聲。
兩人警惕地閉上嘴窩在角落里,謝瑤慌張地拽著他,臉色蒼白。
好在那些人最后也沒發現什么,在后面轉了一圈便走了。
他們才一走,顧長澤也站起身。
“你去哪?”
“我也走了。”
謝瑤臉色還白著,聽了這話下意識站起身。
小姑娘抓著一把草藥遞給他,夏夜炙熱的觸感帶著血腥味交握在他們掌心。
“若是不急,就等明日山中人散了你再回吧,我剛才都看好了,從山谷往北是地界分口,從那下山不容易碰見人,就是路有點黑,藥草我多留了些在這,你要用就拿走。
山長水遠,有緣再見。”
她亮晶晶地說罷這句話,先他一步轉身往山下最亮的地方去。
他看著謝瑤下了山谷,一路頭也不回地往前跑,指尖殘留的余溫還在讓他回想著方才的一幕幕。
低下頭看到藥草的剎那,有一半宣紙輕飄飄掉了下來。
那是一副和他畫的螢火蟲一樣的畫。
她畫的比他的還潦草,又因為是模仿,神態像了他的畫三分。
落款寫著歪歪扭扭的字。
“既然能引路,我想你也怕黑吧。”
*
回到營帳的第二天,謝王曾去探望他,有部下三兩句的戲言中提到謝王膝下有一女兒。
“殿下正值年齡,王爺的女兒明年及笄,親王貴女和儲君,正是天作之合。”
哄然的幾句玩笑中,顧長澤淺笑抬起頭,看到營帳外一道纖細的身影一閃而過。
部下指著那張前幾天晚上才見過的臉。
“那是謝王貴女。”
他在營帳中養傷,枯燥無趣的軍營生活中,時常聽見她銀鈴般的笑聲,她對著謝王撒嬌,與謝世子嬉笑,甚至軍營中的許多人她都叫得出名字,唯獨從沒一次入營帳見他。
偶爾的時候,顧長澤心中也有失落。
是否那天晚上的記憶,獨自攀在山谷上的驚險,殘夜里依偎在一起上藥的溫暖,早就只剩他一個人記著了?
更多的時候他安慰自己,不過萍水相逢,他又帶著面巾。
“謝小姐今兒去釣魚了,那樣的大家閨秀,竟還會釣魚。”
“謝小姐晚上陪著謝世子去賽馬了,謝世子差點摔下來,被謝小姐好一頓訓斥,聽說他身邊的下人受了傷,謝小姐還親自上藥,果真善良。”
“謝小姐在邊關研究怎么種玉蘭呢,這山窩窩的地方,哪有這么嬌貴的花。”
可在那無趣枯燥的養病軍營生活中,他日日在部下的只言片語和門外聽到的聲音中,對一個只見過一面的人,在心中瘋狂滋長著好奇。
他出不去,也不能貿然提及那一晚,便無數次在自己的營帳中,將那她留下的螢火蟲畫一次次看過,一回回摩挲。
他在心中勾勒出了一個脾氣鮮活的謝瑤,她的身影越來越出現在他的夢境和想象中,直至漸漸扎根,越發清楚。
“謝小姐今兒去了遠處的一個山洞,她說那有個受傷的人,也不知道出來沒。”
乍一聽到這話的時候,顧長澤正整理著盔甲,將要迎來這場邊關最大的一戰。
他嘴角勾起笑意,將那幅螢火蟲畫仔仔細細地摩挲了許多遍。
她還記得,她竟然記得。
“只是最后一戰了,我想如果等我回來,一定再去見見謝王的小女,跟她說那個在山洞中躲著的人甚好,他聽了她的話安全地回了家,也知道了她是誰,若是可行,我想當面再謝謝她的草藥。”
謝瑤驟然眼淚決堤。
他深深記著那一晚,她何嘗沒有?
那是從小連家門都不大出的人第一回迷路了,她怕山谷的漆黑慌不擇路地被絆倒進山洞里,落進一個充滿血腥味的懷抱。
她先對上了一雙恣意卻充滿警惕的眸子。
她以為那一刻她就會死,可是她沒有,他留下了她的命,甚至在她最慌張無措的時候蹲在昏暗的山洞外,湊著月光畫了一幅畫給她。
“夜間的螢火蟲能指路,你一路朝著光亮處走吧,到了天亮就回家了。”
他留下了一幅畫,轉頭拖著沉重的傷往另一邊走,那是漆黑無光的山道上,她連一句顧好自己都沒來得及落下。
“是你……你為什么不告訴我?”
她眼淚婆娑地看著顧長澤。
她下山回來的第二天,曾再回山洞中去找過,她想謝謝那個人的畫,她在路上的確認出了螢火蟲,照著最亮的地方走,她看到了大盛的軍隊。
可在那山洞中卻只找到她留下的草藥。
他沒帶走,地上有斑駁的血,她連他是否平安都不知道。
“起初是養傷,后來……”
他將要告訴她的時候,已是大盛與鄰國的最后一戰。
他戰中被人算計,身受重傷,再沒了能告訴她的勇氣。
第96章 第 96 章
他第一回見她便是受傷的模樣, 從那一天起,她再沒見過他好起來的樣子。
她是那樣的鮮活, 身側有厲害的父兄,武功高強的未婚夫,彼時他已是東宮被架空權勢的傀儡太子,如何能與她比肩分毫?
“可我還是想告訴你,你的草藥很好用,那幅畫我在東宮留了三年,最后被大火堙滅, 前幾天我們吵架的時候,我便偷偷又畫了一幅。”
他滾燙的身子緊挨著她,如同多年前山洞驚心動魄的那一晚一樣, 聲音虛弱。
“我怕再不說就沒機會了,我從那天晚上你攀峭壁采藥的時候就記住你了,后來……營帳中,我漸漸……咳咳……”
他又咳嗽了一聲, 這回來不及伸手去擋,鮮血便爬滿了唇邊。
“好了, 別說了,我知道了!”
謝瑤滿面眼淚, 心中疼得不行。
她對那晚最多的記憶便是一個人為她畫過一幅畫,淺淺的悸動擋不住時間的消散,她從沒想過有一個人,在漫長的, 她從來不知道的時間里, 那么真切地喜歡過她。
“阿瑤,我喜歡你, 很喜歡……認識這么久了,你是不是還從來沒對我說過這句話?”
他握在她手心的手漸漸松了些,眼前有些昏沉,意識將要消弭的時候,他說。
“你能不能……對我也說一句……”
一句話沒說完,他驟然松了手昏迷過去。
謝瑤心緒崩成一片,將臉貼在他手邊,淚流滿面。
“我喜歡,顧長澤,我喜歡你,我愛你。”
*
他從這一回昏迷過去,連著一日多再沒醒來,謝瑤守在榻前,心中從未有過這樣的恐慌。
“沒有,哪都找了,都沒有……”
江相頹廢地癱坐在椅子上,幾近已失去了所有的希望。
蕭琝連到死了都不安分。
謝瑤握著他冰涼的手,情緒幾近崩掉,她猛地站起身。
“所有地方都找過了?”
“是。”
“陳遇景呢,他在哪,我要見他。”
“他什么都不說……”
“我要見他。”
謝瑤打斷了他的話,抬步走了出去。
她進了大牢,陳遇景早用了刑,渾身血淋淋的,見了她又低下頭,一句話不肯說。
“那天晚上去東宮放火的人,是你吧。”
“蕭琝挾持顧姳,是為了將你陳家兄弟牢牢攥在手里,對不對?”
謝瑤啞著聲音又問。
“你什么都別問,我不會說的。”
陳遇景眼中閃過驚訝,卻不說話。
“你什么都不說,也難逃死路一條,死后陳家亦會被昭告天下亂臣賊子,你背負一身罵名,又是何必。”
亂臣賊子?
陳遇景眼中閃過幾分悲痛。
“姳兒臨走前都告訴我了。”
謝瑤靜靜地看著他。
“你連背棄蕭琝的命令,冒死去救她,放火燒東宮這樣的事都做得出來,又何必在蕭琝死后如此守著忠誠,你現在說……我做主饒你一命。”
“饒我?”
陳遇景抬起頭,嘴角諷刺。
“新帝不會饒我的。”
“只要你說,我能!”
“你能,我也不想。”
他眼中閃過幾分頹然的赴死果決。
“之前是簪纓世家,世代忠君,到了你和你弟弟,做出這樣的事,當真不覺得愧對祖宗嗎?”
“你不必說了,我死了賤命一條,大不了向列祖列宗請罪。”
“那顧姳呢?”
謝瑤語氣激烈起來,眼眶泛紅。
“你自己不要命,對得住你外遣三年她日日問候?你敢入東宮放火救她,便證明你心中有她,你舍得自己背負一身罵名,再讓外人嘲諷她,說她喜歡上了一個亂臣賊子被天下人恥笑?”
陳遇景身子一僵,又很快無所謂起來。
“人都死了,管身后事做什么。”
謝瑤大怒。
“好,你既然不在乎,等你死了,我便讓人宣揚陳家如何助紂為虐,再為她選數十個像你的侍君入公主府,最好讓她永遠忘了你,再記不得陳遇景這個人才好。”
言罷,她似乎起身要往外走。
陳遇景在身后忽然開口。
“你不如現在殺了我。”
謝瑤嘴角扯開諷刺。
“你現在還不自盡赴死,不就是想著能讓顧長澤到了京城再處理你,你死前再見她一面嗎?”
陳遇景身子一僵。
“我第一回見你,謝王府外,你口口聲聲對她冷言相向,她摔倒的時候又忍不住去扶,當局者迷,我那時候就看出來了。”
“她府中有侍君,你三年前外調,你顯然很在意她府中的這些人,外調的三年,你重傷被蕭琝救下,是從那時候被他策反,回來后她明明遣散了侍君,你卻依舊對她冷漠,我猜想是你因為時局,不得不離她遠一點,是早預料到了今日,不想拖累她。”
陳遇景臉上血色頓時褪盡。
“我說到做到。”
謝瑤眼珠轉了轉,驀然再度抬腳往外走。
一步,兩步。
她將踏出門檻的剎那。
“你說到做到,那蕭琝也是。”
謝瑤猛地回頭,大步走了過去。
“什么意思?”
陳遇景看著她。
“太子妃這么聰明,我言盡于此。”
他再不肯多說一句,謝瑤踏出天牢,在心中焦灼地想著。
什么叫說到做到?
蕭琝說了什么?
她不斷地回想著他死前說過的一句句話。
“我們不能同時生,那便同日死吧。”
“我不能死在你手里,可我也必須死在你手里。”
“阿瑤,我舍不得你死。”
“但我死了,你日后也來看看我吧,不然……你會后悔……”
她會后悔……
她為什么會后悔?
謝瑤心中怦怦直跳,腦中情緒在這一刻翻涌到極致,她猛地偏頭問。
“蕭琝埋在哪?”
“依著您的吩咐,葬在明城外。”
蕭琝死后,是陳遇景命人找到了她,說蕭琝在前一天晚上備好了墓碑,在明城外的一個地方,若她念著多年情,最起碼允準這一件身后事。
人走茶涼,謝瑤做不出將他拋尸荒野的舉動,便默認了這樣的處理辦法。
她疾步往外跑。
“即刻備馬。”
一群人烏泱泱地到了蕭琝的墳墓前,謝瑤咬著牙。
“挖!”
“太子妃?”
江相也是一驚。
挖死人的墓碑可是大不敬。
大盛古來以往沒有這樣的先例,那可是要折壽的。
“我說挖,出了任何事我全權擔著,哪怕折壽,也讓他蕭琝盡管折我的!”
謝瑤死死盯著那墓碑。
江相心一狠。
“挖!”
幾個侍衛連忙上前,不到半個時辰的功夫便將墓碑挖開。
炎炎烈日,謝瑤一直站在那里,從頭到尾不曾離開。
直到墓碑挖開,看到了底下的棺槨。
謝瑤猛地上前一步。
“太子妃!”
侍衛一句話沒落,謝瑤命人推開了那棺槨。
“再挖!”
侍衛們膽戰心驚地往下挖,又挖了一炷香,忽然有人的鐵鏟碰到了什么東西,撞出咚咚的響聲。
江相和謝瑤臉色一變。
“快,拿出來!”
侍衛忙不慌地跳下去,又用手挖了一陣,從最底下捧出來一個盒子。
謝瑤踉蹌地跑過去接了盒子。
手顫抖地打開。
里面是一個瓷白的小玉枕,輕輕晃動還能聽到里面的聲音。
“是這個嗎,是嗎?”
她猛地看向江相,語調哽咽。
“快,快拿去讓馮先生看,快!”
江相接了盒子就往外跑,謝瑤踉蹌地跟了上去。
馮先生正在屋內守著,屋外忽然傳來一陣驚呼。
“先生,先生,找到了,你看看這個是不是!”
“啪嗒——”一聲,白枕被摔碎到桌上,馮先生小心翼翼地從里面取出來一顆藥丸。
“我這就去驗,我這就去!”
謝瑤眼淚涌出來,看著躺在床上的顧長澤,連聲道。
“您快,您盡快!”
馮先生跌跌撞撞地跑出去,沒到一炷香的時間,他朝外嘶喊。
“命人熬藥,快,按我的方子熬!”
謝瑤猛地癱坐在了地上。
果然是。
果然是在他的墓碑里。
他說讓她念著十多年感情把他葬在那個位置,又讓她多去看一看他。
她若隨意把他拋尸荒野,他也不會顧念絲毫感情,她若真絕情不去看他,他亦不會讓顧長澤活命。
這才是蕭琝死后算無遺漏的地方。
所以陳遇景說。
他說到做到。
心中的弦猛地松了下來,謝瑤渾身顫抖。
一碗藥熬了足有兩個時辰,馮先生親自熬好,又端著送過來。
“我來!”
謝瑤抬手接了碗,顫著手喂到他唇邊。
“等一個時辰,我來探脈。”
馮先生落下一句話,又趕忙去吩咐人熬別的藥。
謝瑤就在這,守著他足足一個時辰,感受著他身上的溫度從滾燙慢慢變得和緩。
“先生,先生,他醒了!”
從那天醒,顧長澤再沒暈過去,他身上的高熱漸漸褪去,體內的毒也日漸消弭,每天三四碗湯藥灌下去,有了藥引,馮先生開了好幾個方子,勢必要將他身上三年前留下的病根也全清算了。
他的身子不能奔波,便只能先在郾城養病,謝瑤每日守著他,親自喂藥,閑下來的時候便與他說說話。
兩人都沒提在離宮前的爭吵與別扭,謝瑤極耐心地守著他,郾城府內一片歲月靜好,就是他當日因為救謝瑤射出三道箭的那只手,短時間內依舊提不起力氣。
他身子漸漸好起來的第十天,大牢內來了人。
“陳遇景說他會赴死,但求您看在那句話的份上,別把他自盡的消息告訴五公主。”
屋內安靜了片刻,謝瑤擺手。
第十五天,他終于能漸漸下地走路,說話也不像之前那般沒力氣,在郾城足足停了大半個月,他們才收拾了東西一路北上。
第三天的晚間,眾人抵達上京,顧長澤也在此時,去見了洐帝最后一面。
第97章 第 97 章
他被困在別院里, 哪怕到了清醒后,顧長澤也沒讓人殺他。
踏進門檻的剎那, 洐帝頭發披散,蒼老了許多,人不人鬼不鬼地躺在床上,如同廢人一般。
“你竟然能活著回來。”
父子見面的第一句,洐帝滿目恨意。
謝瑤扶著顧長澤的手一頓,頓時便要張口,卻被他拉了衣袖止住聲音。
他目光淺淡地看著洐帝。
“我來送父皇一程。”
洐帝登時開口怒罵。
“早知今日有你這般, 我三年前就該更狠心,要了你的命,再不給你活著的機會才是, 你這個孽種!”
到了此時終于撕開所有的偽善,顧長澤身子一僵。
也許無數次洐帝都暗里這樣罵過他,但如此明面上的,是頭一回。
盡然心中已千瘡百孔早做足了準備, 他也終于忍不住抬頭。
“到底是為什么?
我身為親子,從小到大也算恭順, 十六歲得您恩準入朝理政,從不結黨營私, 從不苛待臣下與百姓,也沒展現出分毫想篡位害您的野心,為什么就如此容不得我?”
為什么就要,三年前在戰場上買通他的下屬, 給他喂致命的毒藥, 三年后又百般想要廢太子,直至架空他的權勢, 將他摧毀成一個廢物還是不甘。
“我百般想了很多年,也想不明白。”
他往前走了一步,那雙眼終于褪去在外面的平和,激烈憤恨又不理解地看著洐帝。
“如果……如果是因為母后當年的事,三年前不是已經澄清了嗎?我就是您的親骨肉,真真切切,滴血驗過,還有什么是假?”
“是!
是滴血驗過,朕當然知道你是親子,可就是親子,朕才格外不能容你!”
洐帝死死地瞪著他,那一瞬間,眼中愛恨交織,甚至還摻雜了幾分懼怕。
他蒼老的眼落在顧長澤身上,陷入往事的回憶。
“你母后……是個水性楊花的女人。”
“她不是!”
顧長澤語氣更激烈起來。
“當年清清楚楚,母后懷我之時日夜不安,心神不寧,才奉您的命令去寺廟祝禱拜佛,她去的時候分明還是酉時,未到晚間!途中碰到皇叔更是意外!”
“是!可朕過去的時候,看到的卻是……已到戌時,朕的嫡妻,和朕的弟弟,拉拉扯扯,不清不白!”
“那是有人陷害她,有人在我母后的安胎藥中下了迷藥,母后暈倒在那,皇叔起身去扶她,卻被您進來撞見了!”
“朕知道,朕后來也信了她的話,朕對她一如既往,保住她皇后尊榮,甚至封你為太子,朕對你們母子已是仁善至極!”
洐帝死死瞪著顧長澤。
“可她如果沒那樣的心思,她憑什么主動要求出宮祝禱?朕的弟弟又憑什么有膽識去碰她?朕信了她,可她偏又不足月產子,朕如何不懷疑?
你只是不知道,你母后入宮之前,先有姻親婚約的是你皇叔,不是朕。”
“可是她喜歡你,才和皇叔退親,轉而嫁給那時候還什么都沒有的你,舉家族之力幫扶你登基!”
“誰知道她說是喜歡朕,背地里有沒有和之前的未婚夫婿拉拉扯扯。”
“你!”
顧長澤猛地氣血翻涌,險些嘔出一口血。
“長澤!”謝瑤趕忙上前扶住了他。
洐帝繼續陰沉沉道。
“你的外祖厲害,朕不能有怨,不敢有疑,甚至滴血認親都不敢,一直忍到你十多歲,朕才把你的外祖一家除掉,你那時候又功高蓋主,百姓臣子對你的信服幾乎要越過朕,欽天監預言說你是帝尊之命,秉性陰沉,朕……生怕你有了弒君的意思。”
畢竟他的嫡妻是被他氣死的,外戚也是他親自除掉的。
所以在那個時候,他就動了殺顧長澤的想法。
他和皇后讓長信侯的人對顧長澤下手,他果然九死一生。
“可朕沒想到你這么命大。”
他受重傷回來的時候,滿朝文武和天下百姓的目光都已經注意到了這件事,洐帝忽然想到一個絕佳的辦法。
他要把百姓世人對他兒子的敬重,全部轉移到他身上。
所以他張皇榜,親自去東宮照顧他,他要讓世人知道,他是個仁愛慈善的皇帝,更為了穩住顧長澤手下的大臣,讓他們漸漸對這個沒用的太子死心,全部忠于皇帝。
他的計劃很成功,甚至不到半年的時間就把顧長澤手下的權勢架空了,可那一天年夜,他帶著大夫去東宮給他看病,四下無人,顧長澤昏迷,他忽然起了滴血驗親的想法。
可這回驗親,給出的結果,卻大出意料。
顧長澤是他的親子沒錯。
多年的猜疑落定,洐帝第一想法卻不是有這么優秀的兒子。
正是他太優秀,所以日后如果知道了之前的事呢?
他的母后,他的外祖,他戰場的傷。
不如一不做二不休。
顧長澤恰在那時候醒來,看到桌上的藥碗和他起了爭執,洐帝拔劍砍了隨行的太醫,怒氣沖沖拂袖而去。
從那以后,再不掩飾分毫。
他以養病為由不再讓他上朝,架空他的權勢,若非不敢太光明正大以招致世人微詞,他連那個神醫都不會讓有。
那么多年的疑惑不解在今日被揭開,顧長澤只覺得心中血淋淋的疼。
“其實你早知道母后忠貞,你想殺了外祖與我也不是因為懷疑親子,畢竟真有疑心,多少次滴血驗親也能做。
是因為百姓對我的信服,是因為我外祖勢大。”
洐帝臉皮一僵,頓覺火辣辣的疼。
“你自己無用,所以看不得自己的兒子有用,你想長生不老,久坐帝位,又因為氣死了我母后,怕我這個兒子和外戚聯合奪你的江山,對不對?”
“不是!就是因為你母后水性楊花——咚。”
手中的酒盞終于忍不住砸了出去,正砸在洐帝腦門,登時鮮血直流。
“她不是,我母后比你對這份感情更忠貞,你不配這樣提她!”
顧長澤再不想回頭看他一眼,略一擺手,有下人端著另一杯毒酒上來。
“這是什么!你要給朕喂什么?”
“父皇給我喂的什么,我便同樣還到您身上。”
言罷,他沒再管洐帝在身后的掙扎,攏著謝瑤的手走了出去。
別院里很快傳來一陣凄厲的喊聲,夫妻二人坐上了馬車回到皇宮。
他入了宮就坐在軟榻上一言不發,謝瑤傾了身子去抱他。
他身上是冰涼的,連著指尖都冷到了極致,那雙眼如同淬了雪一般。
誰也想不到堂堂皇帝,知道兒子是親生的時候,第一想法竟不是為了彌補,而是害怕得來報復。
“我若有這殘敗之身一輩子,他也不會放心分毫。”
洐帝不會因為他毫無還手之力就放心,他只會痛恨這個礙眼的親子為何還不死。
謝瑤眼眶一熱。
她說不出什么安慰的話,也知曉顧長澤不需要這樣蒼白的話語,只能抱著他,這樣陪著他。
“我母后嫁給他的時候,他還只是個不得寵的皇子,我母后心有才情,一心輔佐他登上皇位,當時他應承我母后,一定只娶她一個。”
后來他登基,什么都不做數了,娶了一個又一個的妃妾,夫妻情薄,先后郁郁寡歡,更是在生下顧長澤之后便撒手人寰。
“當時我外祖勢大,他心有怨言,便在我母后死的當天下了圣旨要迎娶新后,還一夜冊八位嬪妃。”
他是漸漸長大之后才知道了這些事,縱對洐帝心有怨言,也一日沒動過弒君的念頭。
卻沒想到,是這個做親父的,想先殺了他。
他靜靜地抱著謝瑤。
“我從小在外人眼中,是父皇寵愛的嫡子,又有外戚幫扶,十六歲之前,我也以為我什么都有,那時候我想著一定要做父皇的好臂膀,助他把大盛理得風調雨順,國泰民安。”
人生最接近幸福的時候,他被洐帝外派去戰場,也許洐帝本就抱著讓他死在戰場上的想法,可他卻立下赫赫戰功,聲名直逼皇帝。
那是他人生最順風順水的十六歲,騎馬倚斜樓,風流恣意,遇見謝瑤的那一天,他聽見將士說。
謝王嫡女,皇朝儲君,門當戶對,最天作之合。
“我想著回來了,再立一次戰功,我再不會被說靠著外戚和父皇恩寵才成的太子,我要做名副其實的儲君,要讓岳父看到,我也是個不次于任何人的將領,再好好向你提親。
可后來沒等到那一天,戰場上之后,什么都變了,我從高高在上的儲君跌落成什么都不能做的廢人,連籠絡臣子都不再敢,又怎么再敢與你見分毫?于是只能眼睜睜看著你和蕭琝定親。”
謝瑤喉嚨一哽,忽然說不出話。
“你和他定親的那一天,我就站在不遠處,你落水的那一天,我也看到了,可是我上不前,哪怕就幾步之遙,我也到不了你身邊。”
他將頭埋在謝瑤脖頸,聲音漸沉。
“岳父死,謝家生變,蕭家薄情,蕭夫人三番兩次對你下殺手,我怎么放心得下你嫁到那樣的人家?”
他的姑娘,如天邊皎白的月,他身有殘敗的時候連碰都不敢碰,卻被蕭琝如此冷落,被蕭家這樣對待。
謝瑤仰起頭。
“是你?蕭夫人派去的殺手……”
“我不放心。”
那時他終于有了自保的能力,生怕她抗不過去家中大變,時時命人守在王府外,卻意外解決了許多派去的殺手。
他終于知道蕭家靠不住,與其將她放到別人身邊,不如自己拼死守著。
“于是我讓姳兒設宴,到蕭家退親,我鬧大了流言,終于讓這個好面子的父皇下決定讓你嫁入皇家。”
可皇家有許多皇子,是誰?
他知道沒人愿意,冒著極大的風險第一次進了御書房。
也終于得來一道圣旨。
出去的路上,他知道她入宮了,百般思念壓在心頭,他還是忍不住去見了。
他有太久沒見過謝瑤了,從見到她的那一面開始,他就知道自己沒有回頭路了。
他要了圣旨,也許以后她知道了會終身都恨他,可怎么也比不過她的命。
謝瑤驟然伏在他肩頭哭出聲。
“你明知道我不愿入宮。”
“是,我知道,我也知道你厭極了別人騙你,可我有什么辦法,我不能看著你送死嫁入蕭家,那時我終于不再是無力的樣子,又怎能忍住不把你求到我身邊?”
他緊緊抱著謝瑤,低下頭去吻她的淚,連著她的委屈,悲憤,一起品嘗,感同身受。
“我本就是這么卑劣的性子,我涼薄,自私,你便打我吧,罵我也好,但你沒有回頭路了,謝瑤,便是恨我,你也得生生世世和我糾纏。
我不會放你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