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下了幾天的雨,天一天冷過一天,倒是金寶先感冒了,一下一下的打著噴嚏,虛弱無力的在畫室角落里縮著。
溫璃和江倚青帶它去看醫生。
好在問題不大,醫生開了藥,感冒沒什么,倒是說金寶體重還是太重,對心臟不好,江倚青俯下身,戳了戳金寶,提醒溫璃還是要給它減肥。
溫璃笑了一下,輕聲應著。
做完霧化,回到別墅是下午了。
院子里有人。
江倚青這幾日在別墅里住著,太過安逸,仿佛當初答應蔣老師的話都全然拋在了腦后,完全放下了警惕心,日子閑適恬淡,任由溫璃包著她的手,慢悠悠的向前走。
以至于柵欄門打開,溫璃頓住腳步時,她還沒察覺的逗弄著金寶。
蔣老師站在庭院里,一身青色的套裝裙,莊重嚴肅,手腕上挽著包,目光掃過她們交握在一起的手掌,神色之間深不可言。
江倚青的面色應當是惶恐失措的,仿佛被蛇咬到一般,急忙掙脫了溫璃的手。
溫璃手里空了,疑惑地看她一眼。
蔣老師沒說話,徑直走到二人面前。
她探手拍了拍江倚青的肩膀
“小江怎么也在?”
又轉而對著溫璃說:“你也是,別老纏著人家,小江工作醫院兩頭跑,忙的不行,還得兼顧你這些瑣碎事兒,像什么話。”
這場對峙里,只溫璃什么都不知情,還當她媽是真心實意的關心阮殊清,難得露出舒緩的情緒,笑著說了聲:“知道了嗎,放心,不會累到她的,對了,您怎么到這里了。”
蔣老師從包里摸出一個牛皮紙信封:“申請學校的文件,給你送來了。”
溫璃臉色沉了下去:“媽,這事我不想再說了。”
說罷,重新牽起江倚青的手,想要進屋。
蔣老師也沒說話,把信封遞給江倚青,笑意盈盈地說:“她還小,喜歡胡鬧,小江你知道分寸,幫著阿姨勸勸她……”
“媽!”
溫璃心里頓時緊張起來,心里焚起一團火。也不管什么禮數分寸,直接了當的說:“別說了!”
蔣老師的神色終于沉下來,拎著皮包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地望著溫璃。
最后,終歸是溫璃敗下陣來,從江倚青手里接過紙袋,微垂下頭示弱:“媽,你說的我會考慮。”
“她腿不舒服,總不能一直陪著您站在這。”
蔣老師這才注意到江倚青的腿,真真是見過各種場面的人,面色轉換的滴水不漏,關懷的笑了笑,那笑里蘊含著探究和打量。
“小江這么累,還得瞻前顧后的,又受了傷,得多注意身體。”
江倚青順從的點點頭:“謝謝阿姨。”
蔣老師笑了笑,又對著溫璃說:“你的事自己處理,別累著人家,又不欠你的。”
溫璃沒應聲。
直到蔣老師離開了,江倚青仍舊恍恍惚惚的站在原地,摸了摸臉頰,才發現一頭虛汗。
她知道蔣老師這是話里話外給自己提了醒。
第二天傍晚,天是霧蒙蒙的灰黑色,整個世界陰暗又濕漉漉的,枯葉疲軟的鋪滿了整片草坪,屋里開著暖風,窗上結一層薄薄的水珠,水痕蜿蜒在窗上。
溫璃在一樓給金寶梳毛,慵懶安靜。
這時手機響起。
看一眼,是明澈,接起來,還未說話。
那頭聲音仿佛吃了蜜似的,甜絲絲的,又帶著盈盈的笑意:“昨兒我不是來香港了嗎。”
因為合作的男演員出了點花邊新聞,公關部門忙的焦頭爛額,還是掉了幾個代言,因為這,明澈臨時空出來幾天的檔期,干脆瞞著阮殊清到了香港去了。
溫璃揉了揉金寶的肚子,看它翻身起來,擦著江倚青的腳踝,跑上了樓,順承著問:“嗯,怎么了?”
“我去找阮殊清的時候意外發現一個東西。”
“什么……”溫璃疑問的話還未問出來,那頭的激動已經按耐不住了,明澈憋著嗓子,歡歡喜喜的說:“戒指!是戒指!”
明澈的聲音由著激動而大了幾分,溫璃只好將手機拿遠了幾寸,卻仍舊能聽見她清晰地說。
“我說她最近怎么忙的跟什么似的,神秘秘的不知道干什么,曉曉估計不知道,她看到也驚訝的不行。”
“你說我是繼續裝不知道好,還是拿著戒指去嚇她一下……不知道她做了多少準備。”
……
溫璃不知道該說什么。
“要是明年春天結婚,要不要一起?”
明澈最后提議說:“干脆咱們四個來個旅行結婚算了。”
她還在絮絮地說,電話這頭的溫璃恍惚了,手機仍然握在手里,聲音卻越來越渺遠,她走到窗邊,抄著口袋向外看,鉛灰色的烏云堆積,天又下起了薄雨。
從窗子中能看見江倚青煢煢孑立的影子,撐著手在島臺邊,微偏頭,不知在想什么。
溫璃看了一會,終于答:“好啊。”
溫璃這兩天感冒,江倚青端一杯溫水放在桌邊,叫人來喝。
溫璃卻還站在窗邊一動不動。
喊到第二次,溫璃終于轉身,面色透露著落寞的意思,然而眼睛卻還是清亮見底,仿佛月下林間的一泓清泉,憂慮、疑惑、期待、迷茫,都在流轉,江倚青被這眼神灼痛,她想起了蔣老師給她看的照片,年幼卻倔強的溫璃,跟現在沒有半分出入,就在她想要躲避,轉身上樓時,溫璃突然出聲:“姐姐。”
那一刻,江倚青的背影不可抑制得抖動了一下,動作極輕微,卻偏偏落到了溫璃的眼底。
她在害怕。
怕溫璃拋出什么她無法回答的問題。
于是攥緊了手掌,側過身,臉上帶著倦怠的神情。
溫璃也看著她。
隔著幾米的距離,窗外寒流凌厲,凄風苦雨。
好在溫璃只說:“晚安。”
江倚最近總睡不好,腿也不方便,夜里翻來覆去的醒。
夢里她聽到窸窸窣窣的聲音,便醒了,掀開被子下床,洗手間半闔著門,燈也亮著。
隔著一扇門,氣溫卻霎時低了許多,白色的冷氣順著門縫,從地面蔓延出來。
溫璃站在鏡子前,沒說話,江倚青看見鏡子里的人面色是不正常的白,睫毛結著一簇簇的霜花。
她嚇了一跳,伸出手去拉溫璃。
指尖觸碰到她的手,霎時又覺得熱度焯燙,溫璃蹲下縮成一團,止不住的顫抖起來。
夢結束在夢里。
江倚青睜開眼睛,額角有冷汗,伸手去摸,床的另一側是溫暖的。
背對著暖黃色的小夜燈,溫璃的神色有些緊張,眉心微皺著,臉紅撲撲的,伴隨著細細弱弱的吐氣聲。
江倚青看著她,情緒禁不住的柔軟起來,想替她扯一扯被子,溫璃卻蜷縮起了身體,微微翻身,迎著夜燈,這才看見她竟是滿臉的汗,睫毛都濡濕了。
溫璃燒的厲害,整個人都暈眩的不行,模模糊糊的感覺有人親了親自己的額頭,滑膩膩的肌膚觸感,帶著淡薄的香味,而后身體飄忽忽的被抱坐起來,依靠在柔軟的懷抱里。
唇邊湊來一杯帶著清苦味道的水。
看著人喝下退燒藥。
江倚青找來幾張退燒貼,貼在溫璃的頸部和額頭,又用溫水替她擦了擦臉和手,忙完一切,藥效起來,折磨人的暈熱終于如潮水一般退去,溫璃慢慢放松下來,終于又沉沉的睡了過去。
已經是凌晨四點了。
江倚青卻沒半分睡意,轉身拉開窗簾,看了一眼外頭,天還是完全黑的,山腳下卻有了流動的燈火,這座城市已經漸漸開始蘇醒了。
她站在窗邊,看著玻璃上自己的倒影,眼角有幾道不甚明晰的細紋,鐫刻著歲月的磨痕。
她已經三十歲了。
鏡中的溫璃睡的安寧,無意識的攥緊了被角
過了一會,江倚青拿出手機。
打開同魏晉的短信對話框,上頭已經有一條還未發出的,長長的辭職短信。
江倚青知道有些事是沒辦法回頭的,她注定要給溫璃帶來傷害,也不愿虧欠她太多。
猶豫了一會,還是按了發送。
仿佛經歷了一場疲憊又漫長的長跑。
她深深的吸了口氣,感覺整個人都被空氣充盈了,心里卻還是覺得空虛,又長長吐一口哀嘆。
這世上,從來沒有兩全其美的辦法。
睡不著,索性下了樓,慢慢的理好了自己留在這座房子的痕跡,水杯、拖鞋、擺件、各種衣物,找了一只小箱子,輕手輕腳裝好了,放進儲物室。
她坐在空曠寂靜的客廳。
金寶也醒了,伸懶腰,一下一下的蹭著她的小腿,輕聲細語的叫著。
“你是她養的,跟她也像。”
江倚青把金寶抱在自己的腿上,摸了摸它柔順光滑的皮毛。
夜闌人靜,江倚青看著金寶,輕聲問道:“你說,她以后會不會怪我。”
金寶哪里聽得懂人話,用腦袋擦撞著她的手心,心滿意足了,“咚”的一聲跳在地上,走遠了。
天蒙蒙亮,江倚青到廚房,蒸了份雞蛋羹,又翻出退燒藥來,端著水回到臥室時,溫璃已經醒了,縮在被子里,眼神濕漉漉的看著她,不知是分不清現實夢境,還是燒糊涂了,模糊說了聲:“姐姐,你別走。”
江倚青坐在床沿,將她扶起來,探手背試了試她臉頰的溫度,順從地說了句:“好,我不走。”
溫璃吃了蛋羹,又喝了藥,額間出了層細密的薄汗,眷戀的靠在江倚青的懷里,又睡里過去。
江倚青知道,這種親密的時刻,以后恐怕不會再有了,因此也有些傷懷,下巴抵在溫璃的發間,伸手捏了捏她的后頸,輕輕嘆了口氣。
早晨八點,江倚青醒來,臥室的床簾拉得嚴嚴實實,一片寂靜黑暗,她起身檢查一下,溫璃的熱度已經退下去了,又看了看手機,魏晉沒有回復。
溫璃睡的很熟,乖巧又安靜的模樣,唯獨眉頭仍然輕輕皺著,不知做著什么樣的夢。
江倚青最后親了親她的眼睛,穿好衣服下樓,從儲物間,把箱子拖出來。
里頭的物件仿佛一枚枚印記,封存著她們相愛的記憶,那些沉淪、纏綿、難忘的時刻,江倚青不確定自己能不能舍得。
從別墅出來,打上車,費力的將箱子扔進后備箱,她的腳傷未愈合,因此做起來有些吃力。
剛看到宛禾街的路牌。
魏晉終于回復了她,卻也不是準許她的辭呈,而是試探著問了句:“發生什么事了?”
下一秒,溫璃的電話打了過來,估計是從魏晉那里知道了自己辭職的消息,醒來又沒看到自己,鈴聲急促又迫切,江倚青沒動作,聽著鈴聲一遍遍響。
直到后視鏡里,司機疑惑的眼神看過來。
江倚青終于接起電話。
溫璃大概是已經察覺到,家里少了許多關于另一個人的痕跡,有點急切擔憂的問:“你去哪了?”
江倚青沒答,反而說:“鍋里有粥,退燒藥在窗邊柜子里,記得吃。”
溫璃不明所以,心里的一根弦猛然繃緊了。
這段時間,她不是沒察覺江倚青的異樣和逐漸冷淡的態度,不知道理由,也沒有辦法,總想著會緩和,會解決,感情還能回到從前。
啞著嗓子喊了聲:“江倚青……”
江倚青的聲音很弱,卻又帶著濃濃的哀傷,她截斷了溫璃的話:“畫廊的工作我不做了,我知道這事是你出了力,謝謝你,也替我謝謝魏晉,不然我做不到這么體面的工作。”
溫璃整個人都是蒙的,腦袋暈,胃也絞痛起來。
江倚青的神態也好不到哪里去,下頜微微的顫抖,咬著牙,唯恐自己心軟。
安靜了一會,終于把話說出口。
“我們分開吧。”
溫璃似乎愣住了,眉頭緊鎖,一言不發,聽筒里是她粗重的呼吸聲。
江倚青以為自己會如釋重負,以為自己會放松,此刻的心,卻仿佛被人緊緊攥成了一團。
長久的沉默后,溫璃終于說:“我不同意。”
江倚青說:“跟你在一起我壓力太大了,這段時間,我的狀態你也看到了,小孩,聽話,誰沒了誰都能活,這樣的告別,我們都體面。”
溫璃此刻聽不了任何話,只一遍遍的說著:“我不同意,我不同意……”
江倚青便不說話了,等著那邊安靜下來后,咳幾聲,清了清自己的嗓子,低下聲音說:“小孩,咱們在一塊的時候,我就沒抱著長遠的態度,現在分開,也算是最好的再見,我不像你,什么都有,什么都不缺,抬手就更改變一個人的命運,我們分開這事,我想了很久,對你,對我,都好。”
溫璃拒絕聽她解釋,急急切切地說:“畫廊工作這事兒是我瞞著你,我跟你道歉——”
“溫璃。”江倚青打斷她的話:“你沒必要跟我道歉。”
“你聽我說,你年紀小,愛什么人都正常,但我不一樣。”
“我累了。”
……
這些句子里,溫璃一直沒說話,直到江倚青終于忍著顫抖的呼吸,將要把電話掛斷,溫璃才用不甚明晰的聲線說了一句:“江倚青……你不能這樣。”
江倚青問:“我不能怎樣?”
“不能這樣什么都不說就突然要分開,不能把我隨隨便便就扔掉。”
“沒有突然,這段感情,我已經游離了。”江倚青輕聲說:“你能感覺到的。”
長久,電話那頭的溫璃再沒出聲。
江倚青嘆口氣:“我愛過你,就是我要說的再見。”
這句話,耗盡了她全部的力氣。
掛了電話,車停在宛禾街,天上下著薄雨,針尖般的雨絲刺在皮膚上,江倚青全然不覺冷痛,抱著箱子,木著步子向前走。
恍惚中抬頭,她看見十九歲的溫璃,穿過雨幕,同她擦身而過。
她的眼神倔強而清冷,嘴角卻帶著淺淺的笑意。
江倚青拉黑了溫璃的號碼,卻又恍惚想起,她們在一起的每一個清晨朝暮。
她這一生,曾有過許多的失落痛苦,幸福和歡樂卻是如珍寶一般彌足珍貴而又稀少。
生活總是如此,愛捉弄人,愛讓人失去的痛徹。
江倚青仰起頭,閉上眼睛,讓萬千雨絲落在臉上。
這些日子,她很開心,哪怕短暫而倉促。
可惜,不會再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