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季也(九)
誰也沒想到, 季明燭靠著兩句話,竟真的將江以淮成功喚醒。
然而時間并沒有留出多久,給他們做出反應。
皇帝崩逝, 卻無子嗣,皇室內亂, 季也回社會部穩定軍心。
聯盟大部長辦公室里,黑色的穹頂冷而沉郁,季明燭抽著煙,眸子微瞇,說出當前的形式。
“江勉太子當年遭遇刺殺,親信全死, 我的父親也在其中。”
“如果不是那場意外,你父親欽定的大部長,應該就是我父親。”
季明燭坐在談判桌前, 手中夾著根煙。
火光明滅, 他抽了一口, 眼眸瞇起,慢慢將煙蒂慢慢按在煙灰缸中。
江以淮一身黑衣,站在落地窗前, 面色還有些蒼白,聽到季明燭的話,他回頭,淡淡掀一下眼皮。
季明燭看著他,笑出來, 低低道:“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我們并不是敵人。”
他們不是敵人。
聯盟的制度很特殊, 自新紀元起就被制定。規定皇室位于頂端, 至高無上,然而但每二十年,都會有一個大部長出現,掌管七部,手握權力,成為特殊的,權利中心的存在。
皇帝雖然是最高,但某種意義上講,大部長對皇帝可以產生一些制衡。
就像是舊世紀的國王與教皇,皇帝與宰相,二者雖分高下,但本質上,還是分管著不同的權利部門。
這是因為新紀元后聯盟勢力太過駁雜,舊貴族與新官員不斷打架的政體決定。
一開始,只是需要給皇帝一個足夠強硬的幫手,分管新勢力,到后來,新勢力龐大,大部長地位越發特殊,逐漸能夠對皇權產生制衡。
不過總體來說,以往歷代的皇帝與大部長,互相信任有之,互相防備有之,此消彼長有之,但無論如何,雙方都是一個相對平衡狀態。
因為聯盟體系下,最忌諱,也是最令人無法容忍的,就是“一家獨大”。
然而有趣的是,在本世紀里,正統太子意外身亡,旁支篡權。
作為季家代表的季明燭,在二十一歲時上位,成為聯盟大部長。
從此之后,他一個人,一家獨大了近二十年。
皇室昏聵,季明燭一個人權柄在握,他專治□□,酷烈殘暴,貴族民怨四起,有不少人,私底下稱呼他為“暴君”。
尤其是近些年,貴族因為不滿七部勢力的壓制性崛起,暴動頻頻。
“我這個暴君,早晚都要下臺。”面對自己的命運,季明燭似乎并不在意。
他笑起來,雙腿交疊,狹長的眼眸隱藏在煙霧里,過于英俊的臉龐,讓他看起來像是無情的雕塑。
“你明白我的意思嗎?”他拿起捻滅的煙,抬眸看向落地窗前,視線冷淡的江以淮。
他緩緩道:“我可以給你一個身份,一個正大光明出現在季也身邊的身份,一個無人能夠置喙的身份。”
他笑著道:“我不要求你之后為季家做什么,但我要求,在你坐上那個位置后,往后二十年,聯盟的大部長,必須是季家的季也。”-
江以淮并不是能被輕易控制的人,季明燭知道。
但他卻是那個時候最合適的人選。
那是被首都星民眾形容為黑色政變的九個月,速度發生的極快,幾乎不給人任何喘息的機會。
天似乎一下就變了。
只不過是短短的九個月,聯盟局勢就發生了翻天覆地的改變。
先是皇帝身死,卻因為沒有繼承人,遺體秘不發喪,緊接著,身為旁支的江枚大公爵,把持著皇帝的遺體,悍然發動政變。
在軍方的參與下,這場政變自發動起,很快就被壓下。
但就是在這場政變中,無論是對于皇室,還是對于七部,都出現了一個存在感強烈,無法忽視的人。
前太子江勉遺失在外的唯一血脈,傳說中被皇室尋找多年的小殿下,據說他有一個王妃臨終前留下的,很好聽的名字,叫江以淮。
江以淮殿下在年幼時期遺落在外,卻并沒有長歪,他為人正派,投身軍部,是聯盟軍部一名卓有成就的少將。
九個月前,聯盟邊緣星民眾,苦于被星盜掠奪,一紙訴狀將肆虐的星盜告上聯盟法院,便是這位殿下帶兵處理的這件事。
雷厲風行,年少有為,關心民眾,又是正統太子留下的唯一血脈……僅憑這一點,對于注重血統的王室來說,沒有比這更合適的皇位繼承人了。
不是沒有人提出疑問,然而當一系列大公爵攜同子爵,悄然拜訪這位殿下在首都星的臨時居所,返回后,無不緘默不言。
他們都是皇室的人,沒有人比他們更熟悉江勉太子當年的模樣,沒有人比他們更愿意,皇室能夠出現一位足夠強悍的王上了。
那是一位精神力級別在當今絕對不會有對手的殿下。
作為舊式貴族,他們不免想起來,當年雙S級別的江勉太子在的時候,為他們帶來的他們無上的榮光。
隨后,舊勢力默認,新派勢力緘默不語,對此趨勢無法阻擋。
而面對新王的繼任,手段酷烈的季明燭主動避其鋒芒,引咎辭職,季家換了手段更為溫和的季也上來。
似乎也在表明著,一切都在朝著令雙方滿意的方向發展。
新紀元7798年,新王繼位,是遺落在外近三十載,前太子唯一的血脈,王室正統的江以淮殿下。
同年,季明燭辭去職位,由皇帝親點,未來二十年內,將要陪伴著他的大部長,是季家的季也-
首都星最中心的位置,是為歷代皇帝修建的宮殿。
宮殿整體分為東西兩部分,左邊是典雅的城堡,右邊是曲折的廊檐,分立在東西兩側,窗明幾凈,花枝潔白,從外表看頗為巍峨壯觀。
歷代皇帝都更偏愛西式古堡,東方元素的宮殿多做觀賞使用。
然而這一代皇帝上位后,卻更偏愛東方風格,這與首都星中另一家的風格奇異的重合了,然而并沒有人說什么。
雖然聯盟兩權分立,但皇帝的地位依然超然。
尤其是當他能夠成功坐上這個位置開始,關于他的決定,就不會有人能有任何置喙。
不過對于諸多貴族來說,他們的新王倒是令人期待。
對比起上一位陛下動不動就要在王宮里舉辦晚宴,邀請各位高官貴族參加,并且喜歡在宴會上說一些令人惴惴不安似是而非的話。
這位皇帝雖出奇冷淡,但除了繼位的時候,直到如今,還沒有出什么亂子,也沒有做一些令人匪夷所思的決定。
反倒是他帶領軍隊的那些表現,被媒體人大肆稱贊,在首都星流傳。
這差不多能看出來,這位遺失在外面的殿下是個實干派,也是個作風強硬的人,因為此,首都星倒是難得平靜,至今還沒有人敢做出什么動作。
時間一晃幾個月。
繼位后,江以淮大部分的時間都呆在皇宮里。
一方面是因為他的身體還沒有完全好,季也讓他留在首都星修養,一方面是因為,他無處可去。
在季也接任大部長后,除了下達任命書的那一天,兩人匆匆見過一面,季也牽了下他的手指,中間時間不超過十分鐘。
再往后,季也大部長就因為過于繁忙的公務,在連續七十三天內,一次也沒有回過首都星,也就沒有見過江以淮。
這是江以淮自己的選擇,他要堂堂正正的出現在季也身邊,這是最好的選擇。
但是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精神世界那些事……原本可以忍受的孤獨,驟然之間變得難以忍耐起來。
凌晨五點,外面下了雨,滴滴答答落在廊檐上。
新紀元后,藍星崩塌,人們千辛萬苦來到宇宙,層層選取,卻又選了一個與舊星相似的環境作為定居點。
但首都星的雨和舊星不同,沒有舊星那么溫和,因為溫差,和雪更加相似。
江以淮不怕冷,他睡醒了,灰眸輕抬,站在窗邊看了會外面,干脆披了衣服,到書房里工作。
他先是回復了基因人的訊息——來自奧黛麗的無情炫耀。
圖片上,是某個季也參加的大型會議,奧黛麗潛入進去,作為服務員,冷靜的對著鏡頭比了一個姿勢。
江以淮面無表情按滅了通訊工具。
他又點開下一條通訊。
基本是四散在各地的基因人給他發送過來的,有關季也的行動軌跡。
季也任大部長后,第一個月做出提案里,就有恢復基因人名譽的事。
而在江以淮的默許下,即使是難纏的貴族們,也沒有多說什么。
沒有人能想到,如今王座之上,最多不過是冷淡了點,卻與普通人類并無二樣的王上,曾經會是一個畸形的,被抽取了情感的基因人。
這條信息被掩蓋的嚴密。
而相比較以前被通緝的時候,如今的基因人兵團,雖然還是散漫,對人類的做法有不理解,并不認同自己能夠與人類共存。
但由于江以淮和季也的蘇醒,整體還是不會做出過分的事。
凌晨六點,江以淮批閱了由貴族和聯盟七部送來的消息。
外面的天空擦亮,呈現出暗藍色。
曦光透過云層層疊而出。
江以淮身軀往后,靠在冰涼的椅背上,像睡著了。
侍者走在外面,猶豫再三,因為來者特殊,還是小心翼翼的推開一道門縫,看一眼門內的景象,他忙低下頭:“部長閣下,陛下他睡著了。”
“……在書房?”外面傳來一道十分溫朗的聲音。
江以淮的眼皮輕動了下。
緊接著,他感覺到有人走進來,動作很輕,外面下著雨,空氣里是熟悉的草木味道。
在層疊的雨幕里,他沒有睜開眼,卻感覺有微涼的手指落下,碰了碰他的眼皮,一個聲音很輕的在他耳邊道:“困了,怎么不回去睡。”
江以淮伸出手,握住碰在眼睛上的手指。
他睫毛輕動,睜開眼,看到剛從軍方回來的季也。
季明燭下臺,季姝隨之選擇鎮守邊緣星系,季家做出最大的讓步。
所有的事一瞬間壓在季也身上,要求他去平息季家多年來與舊勢力的矛盾。
季也一身軍裝,站在黎明的暗光下,身姿愈發修長。他眉目朗潤,像是清晨的曦光。
他是聯盟的大部長,但并不如季明燭那樣肅殺。
季家是新勢力的代表,季明燭殺伐決斷了近二十年,矛盾不斷,如今合該由他做出更溫和的改變。
各地傳來線報,邊境線安穩,暴動平靜,無一不說明,他做的很好,特別好,他是當之無愧的大部長。
江以淮因此不出王宮,無聲為他坐鎮。
他有時候想,這就是我喜歡的人。
江以淮不知道自己心中誕生出怎樣的情緒,他只是本能的抬眸,灰瞳輕抬,看向季也。
落在頰邊的手指被回握住。季也彎下腰,手指修長,還有些冰,他注視著江以淮。
他不知道看出什么,半晌,眸子微微彎起來,他低頭,輕道:“陛下,想我了?”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大家~
第72章 季也(十)
“想你了。”神情看起來頗為冷淡的江以淮陛下這么回答, 他抬著睫毛,根本沒有意識到自己在說情話。
他說:“一直在想你。”
回應是大部長低低的一個笑。
皇宮里種了很多花,時值春天, 書房外有幾枝桃花開著。
季也靠在桌沿旁,身形修長, 肩章上是六顆星,他剛剛參加了一個星盟會議,軍裝還沒有來得及脫下。
但回來首都星的第一件事,是來王宮見一個人。
季也抬起手,手指微曲,稍稍往下, 在江以淮的臉頰上輕碰一下。
江以淮抿唇看他,在季也即將收回去的時候,側過頭, 嘴唇在季也手指上輕擦一下。
“我也一樣。”大部長說著, 彎著眸子, 迎著破曉的天光,身體往后傾。
任由江以淮陛下站起來,俯身過來, 與自己接吻-
天還沒亮,季也又陪著江以淮在書房看了會文件。
其實按照聯盟慣例,歷代大部長都居住在首都星,與皇帝同行,每年除了例行星盟會議, 并不與七大部那樣, 時常在外鎮守。
但因為季也剛剛上任, 要處理季明燭留下的龐雜事務, 也因為皇帝給予的信任,季也是少見的,上任初期便自由度很高的大部長。
除了參與過營救季也的人,其他人如今還都不知道皇帝與大部長之間隱秘的關系。
一個小時后,窺得季也行蹤的大公爵們,便隱秘又討好的向皇宮內傳遞了這樣一條消息。
『季明燭南下,季也回首都星,陛下,季家疑似有所行動。』
貴族與七大部之間是互相制衡的關系,但在季明燭在任期間,這個平衡被一度打破,貴族低迷,七部高官崛起。
看似東風壓倒西風,實際在聯盟特殊的制度下,并不利于長久發展。
正是窺破了這一點,季明燭一直在尋求解決之道。
江以淮出現的恰到好處,季明燭甚至并不需要他有多偏向季家,但需要他是一個手段足夠強硬,能夠將聯盟亂勢撥回正軌的人。
他孤身進入軍部,在沒有任何人的幫助下,軍功卓然。
九個月后,出現的恰到好處。
他的出現打破了貴族長久以來的無主狀態,他的出現,挽回了聯盟舊勢力即將崩塌的局面,也避免了舊貴族走投無路下,挑起戰火的糟糕情況。
坐上這個位置后,與前面的那位不同,他并不怎么理會貴族討好。
然而正是因此,不免讓人傾服于他強大的實力,不免讓人想起當年雙S級別的江勉太子在位時,舊勢力的風光。
而往后,季明燭的突兀下臺,季也的任命,新舊勢力不斷緩和的局勢,似乎證明了這一點。
因此,被長久打壓的貴族,面對他們的新陛下,幾乎是一種信心滿滿的盲從狀態。
他們認為這位能撥亂反正。
“不必在意。”面對著江以淮讀取消息后,看過來的目光,季也笑一下,手指支起額頭,眼眸微彎,“如果我回來,他們不知道,陛下,這才要出事。”
江以淮垂著睫毛,慢慢把信息扣上:“嗯。”
然后他就看著桌面上的燈臺。
他面前有很多文件,但他不想看了,舊勢力積壓的瑣事太多,軍費開支他已經批了,但連誰家女兒結婚了都要告訴他。
江以淮總是看的十分疑惑。
季也聽到他的煩惱,撐著額頭,忍不住低低的笑出來:“陛下,那是伊萬公爵他想要您的祝福,或者說……他想邀請您親自過去。”
“被您祝福是無上的榮耀,在這邊,很多人都是這樣做的,會不習慣嗎?”季也抬眸,摸摸江以淮的頭發。
和從小生活在這種世界,能熟練應對任何情況的季也不同,在此之前,江以淮從未接觸過正常的人際往來。
他與基因人軍團一起,和星盜打交道,從罪犯手里資源搶奪,他清楚生存法則,卻陌生一切必要的人情往來。
所以當季明燭提出那樣的要求時,季也其實并沒有第一時間贊同。
雖然因為身份緣故,江以淮可以從頭到尾的拒絕這些。
他的實力,與他九個月在軍隊打下的基礎,讓他可以這么做。
但季也想,在聯盟局勢穩定之前,他總要在這里生活很多年。
“伊萬公爵是個挺和藹的老人。”半邊手指被握江以淮握在手心里,季也另一只手半托著下巴,想了想,問對著燈臺發呆的江以淮,“小時候說不定還抱過你。”
“婚禮在下個月,要過去看看嗎?”
江以淮聞言偏頭,他看著季也,不知道怎么聽的,耳朵里敏銳的捕捉到某個詞匯:“抱過我?”
他灰眸輕抬,期待的看季也。
抱過我?-
大部長連夜趕回,回來后直接進了皇宮,不僅各個公爵從夢中驚醒,七大部也是惴惴不安。
他們這位新陛下上位,七大部倒是沒有什么反對的,軍部出身,還是正統,比上一個謀權篡位逼事一堆的亂臣賊子好多了。
就是性格不太好,對誰都冷冰冰的,攻擊性非常強。
而他們的大部長,又實在是很溫和,但又堅持的性子,兩個人站在一起,很難讓人不懷疑,他們對一件事是否能談的攏。
雖然誰也不愿意見到如之前一般,皇帝與大部長不和,聯盟內政權紊亂的情況,但一旦發生什么……他們自然還是和自己的長官站在一起。
此時被懷疑是否正和雙方起沖突的兩個人正在皇宮里吃早飯。
太陽高高掛起來,宮墻潔白。
原本不必這么晚的,但大部長久不見人,見面了,必須要給陛下抱夠了,才能安穩的坐下來。
皇宮里能留下的侍從都是江以淮選出的人,知道他的性格,知道他不喜歡被打擾,上了早餐后就退下,只留下侍衛長在一旁服侍。
整體風格是十分華麗的餐廳,季也的左手邊是一份報紙。
右手邊……是一只正面無表情坐著的皇帝陛下。
季也碰了一下手邊的餐具,就被身邊人注意到。
“要這個?”注意到自己看過去的視線,身旁坐的人看過來,灰眸抬起,慢慢的舉起一顆水果。
季也看著他,搖了搖頭,眼眸微彎,忍住溢到唇邊的笑。
座位原本不是這樣的。
皇帝要留大部長吃飯,這在以往的記錄里,也是常有的事。
但因為大部長地位特殊,基本上只比皇帝低上一點,按照聯盟禮儀,這是要嚴肅對待的。
侍衛長于是精心挑選餐廳,考慮到王上不是喜愛與人親近的性子,特意挑選了不會和人近距離接觸的餐桌。
保證皇帝和大部長吃飯途中,兩人絕不會有任何接觸。
侍衛長打算的很好,這樣遠的距離,就算政見不合吵起來……兩人也絕對沒有打起來的機會。
自然也不會出任何問題。
這樣想著,侍衛長先是將服侍的皇帝陛下引領到餐桌前,請對方落座。
而對方的表情與以往沒有什么不一樣,只是抬頭,看大部長的方向。
這應該就是拒絕對方的意思,了解自家陛下脾性有多冷淡侍衛長了然,走到季也身邊,俯下身道:“閣下,請隨我來。”
說著,準備帶領大部長到餐桌的那頭。
剛剛坐下就看到兩人離開的江以淮:“……?”
等到看清楚對面的位置,他的目光面無表情的抬起,而手下的餐具也發出輕微的碰撞聲。
聽到身后傳來響動,侍衛長抬頭,還沒有等他站直身體,就聽到身后傳來一道熟悉的冰冷嗓音:“等等。”
侍衛長一僵,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但還是轉身,麻溜等著。
然后他看到,原本已經坐好的陛下,不知為何,重新站起來。
他離開座位,走到餐桌旁邊的位置,親自拉開一把椅子,木質的椅子被手指拖動,發出輕微的聲音。
做完這個動作后,他回頭看大部長。
侍衛長冷汗一下就下來了。
在全聯盟看來,歷代的皇帝與大部長,相互信任有之,相互防備有之,這是由各自的立場決定。
今年毫無疑問,所有人都以為是后者。
畢竟季家當權,皇宮之外,有關陛下與大部長從回來起,就關在書房內,吵的不可開交的流言已經沸沸揚揚。
但侍衛長親眼看到,對于陛下近距離的邀請,大部長閣下只是看了一眼,便并未拒絕,唇邊含笑,過去坐下。
他們沒有任何要吵起來的跡象,而他們做的這一切,也都沒有規避開自己的意思。
緊接著,他看到自繼位以來,他們平日里從不多言,更不會對人有什么特殊對待的陛下,皺眉將大部長面前的某道食物推遠了一些。
他面不改色的拿起桌上的另一個食物。
那是一種味道十分鮮美,但因為處理方式復雜,一般人并不會經常食用的食物,陛下卻仿佛并未覺察,面不改色的進行處理。
處理好后,他把那個食物放在了大部長盤子里。
大部長神情如常,兩個人的表情都很平靜,仿佛沒有什么不對。
侍衛長的額頭上,冷汗刷的一下落下,他敏銳的感覺到,這兩位聯盟首屈一指的權利擁有者在向他傳達什么信息。
而他,必須接收住。
作為皇宮的侍衛長,在任命的那一天,所得到的規訓便只有一條:終生為自己的陛下服務。
侍衛長悄悄抬眸,看到陛下正伸手,提開桌面上礙眼的裝飾物,提開后手指微曲,搭桌面上。
他神情冷漠,尾指輕頓,與大部長的手指間只間隔幾厘。
這樣近的距離,他卻并未主動避開,甚至沒有任何要避開的意思,就這么坐著,紋絲不動。
然后他抬眸,在給大部長布菜的過程里,淡淡看一眼雕像般的自己。
侍衛長低著頭與他對視,冷汗一下將衣服濕透了。
他突然之間明了。
此時此刻,餐桌之上,神情淡漠,正注視著大部長的皇帝。
他或許并沒有外界猜測的那樣,那么厭倦大部長。
恰恰相反,對于這位看似是被強硬的放在他身邊的大部長閣下,他甚至是……縱容的。
這位久居在外,憑借著自身走到至高位置,并不比歷代任何一位先王差,具備為王資質的陛下,在向他傳達著一種消息。
他在告訴自己,無論外面如何風吹草動,風言風語,身為皇宮近侍的他,都不必對大部長有任何不敬。
如同今日那般,大部長匆匆趕回,卻因為面見程序,在宮殿外等待了近二十分鐘,如同今日餐廳一般。
這樣的事,不必再發生了。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大家~
第73章 季也(十一)
聯盟的首都星名叫柏朗。
柏朗星氣候酷似舊藍星, 連一些植被都差不多,所以人們懷舊的將它劃分為了四個季節。
時值春季,天朗氣清。
季也回房換了一身休閑些的衣服, 早飯過后,戴著金絲邊眼鏡, 坐在皇宮里的書架下看書。
原本他回來是因為聯盟軍校的邀請。
作為聯盟新一任大部長,聯盟軍校的校長親自發來邀約,希望他能在正舉辦的軍事競技賽上露面,對學生們做出相關激勵。
不是特別正式的邀請,相當于優秀學生回饋母校,私人名義的邀約。
作為獨立于任何一種政體, 單純為軍部輸送人才的學校,雖然知道在進入仕途后站隊不可避免,但老校長并不想學生們過早生出心思。
只是有些學生過分優秀的話, 每年拿出來展示一下還是可以的。
“最好是在結業賽上露個面, 當年你經常做的, 這個你熟吧?”老校長這么說。
那是季也在聯盟軍校時就讀的導師,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先生,于公于私, 季也不會拒絕。
他把這件事告訴江以淮,原本正安靜坐在一旁的青年一聽,灰眸不動聲色的抬起。
他看過來,臉上沒有什么情緒,在這么看了季也幾秒鐘后, 睫毛垂下, 慢慢的把正扣著季也的手指伸回去, 搭膝蓋上, 不動了。
季也怔了兩秒才意識到他在鬧情緒。
還是挺嚴重那種。
要哄。
季也慢慢合上書頁。
如果連同虛擬世界一起,他與江以淮一起生活,要有很多年了。
盡管醒來后兩個人都沒有明說,但并不是說一切都沒有發生過,相反,正是默認一切都存在,才會出現這樣的情況。
江以淮將自己融入聯盟,接下了這個位置,而季也,從此以后,只會輔佐一位陛下。
他們的人生軌跡其實原本并不是如此。
如果季也不出現,江以淮會永遠流浪在宇宙,與基因人一起,做個令人恐懼的小怪物。
而如果江以淮不出現,季明燭不會將季也推進這個難纏的漩渦。
他會一直做一個足夠強硬的暴君,殘酷的鎮壓著內部臨近分崩離析的聯盟。
等待著隨便哪一個未來出現。
然而他們出現了,出現在對方的生活里,一切恰到好處。
甚至江以淮這時候出現的情緒也是恰到好處的。
基因人在痛失所愛里被擊碎,然而在這樣的碎片里,他竟然慢慢誕生出情感,變成了真正的人。
他愛上了一個人,因此有了情緒,他會向他的愛人鬧別扭,然后表達出,我不高興。
季也眼睛慢慢的彎起來。
他坐在書架下,看自己被松開的手指。
柏朗星偏冷,春日的室內還開著暖氣,書架下的沙發輕軟,是天青色。
季也抬著睫毛,納罕的看著江以淮,看了有兩三秒,沒舍得讓他多等,手指抬起來,勾了勾江以淮的尾指。
“說錯了。”大部長看著面前眉目冷冽的青年,告白輕的像是念詩。
他慢慢道,“如果只是因為校長邀請我,那這個時候我應該在機場,之所以凌晨就回來,是因為……我想見一個人。”
江以淮抬眸,看到季也淡茶色,微帶笑意的眼睛。
藏在鏡片后,就這么看著他。
他的聲音低低的,手指輕抬,與自己的勾在一起。
江以淮將季也的眼鏡取下。
他吻了吻季也,沒有被拒絕。
在春日的暖光里,季也仰頭,被江以淮一只手掌扣在后腦上,細密的親吻。
直到被抱在沙發上,肩膀被扶著,被問可不可以繼續的時候,季也的手指陷在沙發里,也只是微微傾身,潮紅著眼點了點頭-
結束后,季也垂目坐在休息間的床頭,眼尾帶著潮氣,被吹好的頭發蓬松,鎖骨上是斑駁的吻痕。
江以淮洗完澡,頂著濕濕的頭發爬上床,頭伸過來,想起什么,不熟練的過來輕點他通訊器里的文件。
季也抬著手,任由他挑選。
那是相當一部分無關機密,卻無時無刻不在增加,需要季也這位大部長處理的人情往來。
和江以淮因為是皇室正統,并且更偏向軍部,強硬的作風不同。
季家是政客,勢力盤根錯雜,尤其是季明燭之后,季也需要用一個更良好,也更溫和的形象,來穩定聯盟內部。
就如同聯盟軍校的老校長邀約一般,它或許只是短短的幾句話,但并不能使人一笑置之。
這是季也如今的工作之一,重要但是瑣碎,好在因為有社會部任職的經驗,季也處理起來并不困難,
但也因為不涉及軍政,沒有那么使人頭疼,季也一般是閑暇之余統一批復。
就比如洗完澡之后,被抱著吹頭發,昏昏欲睡,卻又沒能睡著的時候。
這就被江以淮看在眼里。
他如今雖不能感同身受這些東西,但多少了解。
季也不阻擋他看,于是吹頭發的時候,在手指輕陷在季也濕潤發尾的間隙,他就看到一些。
有些是給季也發來的私人問候。
比如有一個財政部的議長,似乎在任上的時候遇到了一些麻煩,遭到同僚陷害,嚴重到他幾乎無法工作,要丟了飯碗的程度。
這件事是季也為他調查清楚的,不僅還他一個清白,在聯盟會議上針對這件事作報告的時候,季也特意做了一個專題。
那是一位四十多歲的議長,在此之前并不突出,雖然畢業自聯盟首屈一指的星大,但是是財政部有名的“面團”,人人稱贊的好說話。
季也在調查了他經手的所有人數據,與被作假的數據后,并沒有第一時間十分嚴厲的對財政部進行清洗,也沒有就這件事大肆評價。
季也讓人將這位議長歷年的數據,能夠被看到的部分,制作成報告,清楚的發放到每一位財政部人員的終端。
季也笑著對身邊人道:“我似乎看到了財政部挺著的骨氣。”
八個月后,財政部大清洗,這位議長成為財政部部長,在他交上來的報告里,有一千兩百個財政漏洞在半年內被補上。
財政部部長請示,對于部分人員申請留任,當年的大部長還是季明燭,他一笑置之,給了批準。
自那以后,每隔一月,直到即將退休,這位部長都會堅持的給季也發送一封郵件。
并沒有涉及什么敏感話題,大多都是閣下好,日安,您最近還好嗎,我最近新到了一批吃的,邀請閣下品鑒。
這樣的話題。
絮絮叨叨,都很簡短。
江以淮給季也吹著頭發,側過頭,能看到季也睫毛垂著,雖然有些困,但是會同樣的回復,日安,很好,感謝您這樣的語句。
這其中也有一些并不是聯盟高官的訊息。
來自邊緣星球的士兵,只有十幾個人的隊伍,日復一日看守著瞭望塔,會好奇的問。
閣下,您成功到達了嗎,首都是什么樣子的?那里也有高高的星空,巍峨的瞭望塔,巡邏的士兵嗎。
那是季也某次進行巡訪時,在邊緣星系遇到的士兵。
這種其實不需要季也親自回復,對方也并不知道季也的號碼,是由地方官員蹭蹭篩選,層層上遞后,由社會部專門人員轉接給季也。
季也并不能看到每一封寫給他的信。但如果他看到,就會回復的很認真。
您好,尊敬的士兵。
我已經成功的到達柏朗,這里也有高高的星空,巍峨的瞭望塔,與和您一般負責的士兵。
感謝您的勇敢。
……
這些之外,雪片一樣的消息里,更多的是一些沒有意義,或者恭維的話。
部長閣下,聽聞您抵達柏朗星了,太好了,真是蓬蓽生輝,對了,不知您近日是否有空,我家新開了一個馬場,希望能邀請您過來。
對了,我父親是威爾遜公爵。
部長閣下,日安。
部長閣下,午安。
部長閣下,晚安。
部長閣下,藍海星一別,您的身影日夜在我心中,對你的想念實在是……
對于最后一封,江以淮面無表情,眼疾手快的點了關閉。
他抿唇看著季也,神色冰冷,原本是想幫季也寫作業,但是看到內容,又稍微猶豫,不知道季也是否需要。
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訴季也,猶豫一下,抬了抬睫毛:“我們的權限互通,我會……挑選著做。”
之所以一些瑣碎的消息也會出現在季也的終端上,有一個重要的原因也是因此,在聯盟,個人終端有不同權限。
季也的是最高級別,針對于季也的通訊,一般人無法打開。
但江以淮可以。
他并不想季也每日那么累,還要應付這些瑣碎的問題。
他很想為季也做什么,至于那些單獨寫給季也的內容……他會篩選好,然后保留下來。
“嗯……?幫我回復。”聽到江以淮的想法,季也正打瞌睡的眼皮輕輕抬起,稍微怔住。
自家大貓的意思,翻譯一下,其實就是幫忙做作業。
并不是不可以,在他就職于社會部的時候,他大哥有些瑣碎的問題嫌麻煩,就會丟過來讓他處理。
不過因為從小到大都是優生,下面也并沒有年齡適合的弟弟。
季也自己沒有過這樣的感受,只在上學的時候聽說過,某某同學有這種情況,想偷懶的時候,男朋友幫他寫作業。
季也上學的時候沒有男朋友,沒想到現在獨當一面了……能體會到這樣的待遇。
季也有些新奇,他偏頭,看正安靜望著自己的江以淮,頓一下,忽然笑了出來,手指輕抬,將一部分訊息轉移到江以淮終端上。
“那……我睡會?”他輕眨一下眼睛。
江以淮微微頷首。
季也連軸轉了很多天,放松下來后,很快睡過去,江以淮手指輕搭在他身旁,半靠在床頭,幫他回復起瑣碎政務。
往后,這個習慣也一直持續下去,持續了很多年。
一開始,聯盟政權不穩,他只是為季也處理一些并不重要的回復。
很久之后,聯盟穩定,兇名赫赫的皇帝陛下與手腕頗強的大部長雙星并立,星際有名,再不可分割。
他就幫季也處理起更多問題。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大家~
第74章 季也(十二)
在接受了邀約后, 季也在賽事當天來到學校。
進入聯盟軍校的路前有一棵霧凇。那是冬日水汽凝結的冰晶,運用聯盟科技手段保留,純白一片, 因為生在湖邊,看起來十分好看。
軍事競技賽是軍院盛會, 每三年一次,持續三周,每當這時,學校前人流密集,有校園內的記者扛著設備,不斷采訪路人。
因為擁擠, 軍備車在學院前暫停。
車內,季也穿著身駝色大衣,黑發垂下, 相貌清雋明朗, 正低頭看文件, 江以淮在他身邊,一身黑衣,神情冷峻。
算是私人行程, 出于安保考量,并不引人注目。
學生們以為是軍部來人,只是好奇的看幾眼,就不再過多關注。
掃描后,車輛緩緩駛入校內, 直達校長辦公室。
柯校長當年是指揮部的天才學生, 畢業后留校任教, 星際聞名。
他邀請了季也, 特意空出來時間接待。
但他沒預料到,在季也到的時候,季也身邊,他又意外的看到了另一張熟悉的面孔。
那是聯盟中部時期,很輝煌的一段歷史的初期,這時候,后來赫赫有名的戰爭皇帝剛剛回歸王室,還沒有后來那樣人盡皆知。
這段歷史對他的描述很少,只有一句性寡言,低調至極,久居王宮不出。
沒有人知道,這位性情寡言冷淡,近乎淡漠的陛下,在這個時間,會喬裝出行,只是為了和忙碌的大部長多呆一會。
江家的基因很好,江以淮更是生的俊美,他鼻梁高挺,輪廓分明,有雙江家人特有的灰眸,不笑的時候,顯得尤其清冷。
因為不領職務,柯校長沒有參加繼任禮,但一眼就認出了他。
六十多歲的老校長,頭發霜白,極其儒雅,見到他,怔然許久,才俯身行禮,很久后,他取下眼睛,擦了擦鏡片,慢慢道:“合該如此。”
若非這二十年的得位不正,聯盟絕不必如此混亂。
季也眼眸輕抬,在一旁碰了碰江以淮的手指。
先太子沒來得及繼位就去世了,但名聲實在很好,江以淮回來后,遇到很多上了年紀的人會懷念他的父親。
這并非是對或者錯,但聽的多了,難免令人傷感。
江以淮感覺到,眉目微不可查一低,垂在身側的手指輕抬,與季也輕碰。
老校長一輩子大風大浪,盡管有些情緒,很快調整好。
他戴上眼鏡,笑著看季也:“今天的比賽主要是指揮部,你的主場,怎么,去看看嗎?”
“當然。”季也坐在一旁,聞言笑著點頭。
江以淮坐在他身邊,垂目不語,聞言看過來。
季也看著他,眼眸微彎,偏頭在他耳邊,低聲解釋:“我當年就在指揮部就讀,那一年指揮部的競技賽,我還是第一名。”
耳邊的氣息溫熱,江以淮偏頭,看到季也駝色衣領上,一點細白的耳廓。
第一名,江以淮聽著耳邊微揚清朗的音調,瞬間想到那個場景,點了點頭。
“您……”一旁的校長原本想問江以淮是否有興趣,見到他的模樣,又覺得不需要了,笑著頷首。
聯盟軍校的競備賽在學校內部舉行,因為與軍方直通,所有設備一應俱全,這時候,軍院的攻擊性甚至趕超一些小行星球。
因為季也與江以淮的到來,對于比賽區域被不動聲色監控的事,柯校長并不在意。
他樂呵呵的,走到指揮院的比賽場之前,還指了指不遠處的餐廳。
他想起從前,對季也笑。
“老規矩,指揮三部,猜一個獲勝方,輸的出來請三個部吃綠豆冰。”
“玩這么大。”季也聞言,笑著應聲。
他對此仿佛并不陌生,偏著頭,好似認真的猜,手指放在大衣里,鼻梁上的金絲邊眼鏡將他的面容愈發清和。
過一會,他道:“那我就還是……猜一部贏。”季也說著彎起眼睛,“畢竟是一部的人。”
他這模樣竟顯得有幾分調皮。
江以淮微微側目。
“你小子……”柯校長忍俊不禁。
大約在所有人的認知里,季也出現的時候,就已經是清雋文雅,游刃有余的模樣。
其實不然,在季也的少年時期,作為一部的指揮長,他是最意氣風發的。
柯校長道:“大概是十多年前。”
他看一眼季也,“我記得那一年有個小子,因為喜歡上了兵部的姑娘,每次去見人家,都被好一頓為難,后來兵部還專門設了關卡,不讓他過去,后來季也知道了,說……”
柯校長看著神色專注的江以淮,沒忍住笑起來:“季也這小子跟人說,我們指揮部的,有個對象不容易啊,帶著人就去了,一群指揮部的,跑人家兵部,抱著機甲狂拆,覺都不睡。”
江以淮偏頭看眼眸垂下,睫毛籠在鏡框里,正低頭笑的季也。
他好像見到那個場景。
“誒不是,都說起什么了,這么開心。”
正說著,前方比賽廳里傳來一道聲音,慵懶磁性。
沒一會,比賽廳里走出一個人影,一身軍裝,扣子解開兩顆。
眼眸狹長的男人走出來,眉目風流,外套搭在臂彎里,見到季也,眉心輕挑:“呦,稀客,大部長微服出巡呢。”
然后他轉過頭,正準備和柯校長說話,見到江以淮,表情微變,低低俯身,行了一個標準禮節:“陛下日安。”
江以淮微微頷首,看了看季也,想了想,又道:“不必多禮。”
男人直起身,瞬間勾著唇角笑起來:“行。”
“對了,說什么吶,我也聽聽。”沈東易隨性慣了,即使已經是軍院教官,也保留著一些混不吝脾性。
他不再拘謹后,笑嘻嘻靠著柯校長蹭,胳膊肘抬起,想撞撞人家,想起身旁站的人,又稍稍挺直腰背。
柯校長似笑非笑看他:“這不是說你們當年的光榮事跡,覺都不睡了,一群指揮部的人,跑到人家兵部撒野,差點沒把人家給拆了。”
“嗨,這事啊。”沈東易捋捋頭發,顯然并不陌生,“大部長帶頭啊,季也都上了,這誰不沖,也不能全怪我啊。”
“最后不是成功了么,秦海那小子成功抱得美人歸,現在還得每年給兄弟們低頭陪笑呢吧。”
學生面前的鐵血教官,提起年輕的事,也笑嘻嘻的,嚴肅不在。
季也看著他們,推推眼鏡,有些無奈,輕搖了搖頭:“能不能不要每次見面都提這些事。”
“誒,不行。”沈東易笑著拒絕。
他刮一下鼻子,“里面正比賽呢,猜吧,今年哪個部會贏,輸的人請三部一起吃綠豆冰啊,我不放水。”
“要你說。”柯校長笑罵,“沒正形,季也肯定還是一部,我么,今年選三部。”
“誒,我也選三部。”沈東易笑瞇瞇看季也,等著生性文雅的青年笑著反悔。
然而他沒等到想聽的話,他驚訝的發現,季也只是笑著搖搖頭,沒跟他鬧,而他身邊,身份貴重的青年,正抬著眸子,朝自己看過來。
他是很少見的灰眸,透亮,冷淡,仿佛什么都不在意。
然而他的表現卻仿佛在說,他對這件事,非常有興趣。
那是他從未參與的,季也的青春。
那是一個與他后來所見,并不全然相相同的季也。
十幾歲的季也,在同學與師長的描述里,爽朗,灑脫,意氣風發,會為了同伴,不眠不休的去闖機甲關卡。
江以淮僅僅是想想,都喜歡極了。
沈東易感知敏銳,盡管不知道為什么,盡管只是一個沒有暗示任何意味的眼神,他開口,試探問江以淮:“您……選一個嗎?”
錯了大不了就當與民同樂嘛。
然后在他已經說出答案的情況下,他聽到這位陛下看著他,灰眸輕抬,毫不猶豫道:“選一部。”
他聲音淡淡,一點都不知道自己錯得離譜,季也站在一旁,不知道為什么,忽的笑了起來-
結果理所應當是一部輸了。
進入比賽間時,指揮部的比賽已經接近尾聲。
在容納了上千名精神力者的比賽間里,高低錯落的模擬倉層層排列,像嵌在墻上的一顆顆米粒,從高處往下看,頗為壯觀。
模擬倉中間圍成的大型屏幕上,正實時轉播比賽情況。
比賽是在模擬倉連接的精神世界進行。
那是一方變化多端的星球,遍布深坑,蔓延河流,存在無邊無垠的沙漠,浩瀚沒有盡頭的星空。
在變化多端的星球里,系統會根據初始地圖,生成考生的身份,或是星盜,或是軍人,或是農民。
而考生獲取身份后,可以根據地形,不斷擴展自己的勢力,吞并他人,獲得新身份,成為一方霸主。
取勝的標準是帶領軍隊吞噬敵方。
每位考生初始狀態都,會自動分發一支軍隊,每當在當前場景中,擊敗一個勢力,就可以接手對方士兵。
敗方則被實時被彈出,進入觀戰模式。
模擬倉下巨大的屏幕正在轉播星際戰場。
一部最后留下的學生因為出現失誤,沒有注意到后方的敵人,被一舉殲滅,遺憾退出。
星際戰場里只剩下二部和三部的兩名學生,駕駛著機甲軍團,試圖找出對方的弱項。
這兩名學生,發展到最后,各自的勢力已經十分龐大。
一名學生被系統定位為星盜,手段狡猾多變,一名學生被系統定位為人魚,非常善于利用水的形式。
沈東易的判斷精準,最后是那名三部的,被定位為人魚的學生,作戰手法更為穩定,他直接將敵人引入到深海,一舉殲滅。
而在他勝利的一瞬間,所有此刻正在觀戰的學生,同時收到系統的提示音。
系統提示獲勝者的名字,并開始播放紀錄片——實時截取的,第一名操縱軍隊如何取勝的畫面。
空曠的大廳里,學生們停留在虛擬艙內并未出來,巨大的屏幕前,沈東易忽然笑了聲。
并不是因為紀錄片,紀錄片經過剪輯,并不長,只有幾分鐘,播的很快。
那與他沒有關系,沈東易之所以笑,是因為他想起來,在冠軍產生之后,為表激勵,系統會挑選歷屆獲勝者的紀錄片循環播放。
十幾位獲勝者,其中之一就是季也,沈東易當年還蹭到一個鏡頭。
他笑的沒什么緣由。
大抵作為親歷者,在從后往前看的時候,總會覺得,從前的某段經歷固然美好,但也總是帶點好笑。
季也出現的時候,就連柯校長也忍不住笑出來,季也站在一旁,無奈的看著他們。
在場的幾個人里,只有江以淮沒有笑。
他看到了季也。
十九歲的季也。
少年彎著眼,坐在機甲之上,手臂的袖子向上挽起一截,頭發被風吹的飛起,眼眸清亮,青春年少,肆意張揚。
作者有話要說:
這個世界完成后正文就完結啦,然后有一些新世界番外ovo
第75章 季也(十三)
最后應柯校長的邀請, 季也進入精神世界中,與學生們進行了簡單的互動。
實時轉變的禮堂空間內,季也穿著駝色大衣, 站講臺上,身姿筆挺, 相貌溫雅,就學長的身份,簡單的說了段話。
反響頗為熱烈,但并不過分。
聯盟政體之下,雙星并立,人們天性逐利, 但作為軍隊預備役的學生不同,無論是誰,都不會小看身具保護職能的未來士兵。
相應的, 對比起高官貴族, 對于季也這位手握生殺奪予之權的大部長, 學生們在臺下的反應雖然很熱情,但也純粹。
純粹的好奇,純粹的憧憬。
這在柯校長的預料之中。
最后柯校長上臺, 面對著仰頭看來,眼眸晶亮的學生,如閑話家常一般,笑呵呵對臺下的學生說起校訓,說起辦學初衷。
他講起人類由廢墟來到宇宙的過程, 季也站在他身側, 連同臺下學生一起, 聽的認真。
這些內容其實對軍院學生來說并不陌生, 軍院傳統,在開學的第一天,無論上臺講課的是哪位教授,講課之前,都會同他們講起。
然而作為三年一次,結業性質的競技賽。校長在講臺上,說起同樣的話,雖語調平常,卻仿佛透過時間,為當年的青春畫上句號。
這是軍院生再普通不過的日常,每一位畢業于此的學生都會經歷。
江以淮與沈東易站在外面,沒有進去。
屏幕前,沈東易看著臺上的老師與同袍,笑了笑。
他看身邊的江以淮,頓一下,謹慎的思索一番,選擇陪聊:“您……軍院生特殊,柯校長擔心他們畢業后……會辛苦,結業禮上總要多說一會。”
其實就是怕他們迷失在政治斗爭里,走錯了路。
“前面有休息室,如果覺得無聊,您過去坐會嗎?”沈東易問。
“不會。”江以淮在屏幕前,搖了搖頭,眼眸專注,看向臺上側身而立的季也。
等到柯校長與季也退出來,已經是半個小時之后。
因為接下來還有其他比賽,比賽間被重新啟用,一行人便打算離開。
比賽間門口,柯校長負手而立,笑呵呵的,他往后看一眼身后的沈東易,又看身邊的季也,道:“我就不跟著了,你們……隨便逛逛。”
看出江以淮并不想說出身份,老校長笑了笑,他給季也一張權限卡,體貼道,“帶著客人一起。”
季也接過卡片,看卡片上標志性的六芒星,笑一下。
他偏頭看身邊身形修長,正看向自己的黑衣青年,想了想,彎了彎眼睛:“好。”
已經參與過互動,季也這一日便沒有什么實質性工作。
他不需要戰斗,便帶著江以淮在校園里參觀,為了不引人注目,用權限卡刷了兩張科技部研發的小型面具,微調了自己與江以淮的樣貌。
雖然星際之中大部分時候,包括武器鎖定,都已經依賴基因瞄準,但對于人眼來說,第一判斷標準還是外貌。
改變后會方便許多。
季也取下眼鏡,微調后略顯狹長的眼睛讓他看起來更像是一位精明政客,大部長彎著眸子輕笑,想了想,將手里的平光鏡放在江以淮鼻梁上。
江以淮眼眸微低,配合他的動作。他本就氣質偏冷,戴上眼鏡之后,并沒有柔和多少,五官凌厲,看起來壓迫感十足。
“你……”季也看著他,突然短暫的失語。
他看著江以淮,忽然笑了一下:“如果我很久以前就見到你,或許……”
他說著笑起來。
“或許什么?”江以淮問,灰眸輕抬,看著季也,有些疑惑。
季也看著他,沒有回答,笑著彎了下眼睛,然后道:“我帶你去個地方。
六芒星標志的科技館前,樹蔭陣陣。
季也帶著江以淮,走到一顆大榕樹下,在一個深棕色的,樹洞一樣的餐廳前站立。
“您好,要兩份綠豆冰,”季也拉了拉樹洞上垂下的小鈴鐺,熟練報出需要的東西。
沒一會兒,樹洞里慢吞吞探出一顆頭。
是個頭發蓬松的青年人,披著一身神秘的黑色斗篷,見到季也,慢吞吞看了看他,道:“這位同學,有點眼熟啊。”
相貌略作調試后,季也的眉目顯得青澀一些,像學生一樣。
他看著對方,笑著點點頭,遞出一張信用卡:“是,順便把指揮三部今日份的也刷了。”
“哦。”黑色斗篷的老板聞言頓了頓。
他身體后仰,眼皮抬起,接過信用卡后,不由多看了季也幾眼,“……今年怎么這么不是東西,學生也坑。”
頓了頓,他又抬頭,越過樹蔭,看到季也身后站著的江以淮。
和為了避免引人注目,干脆把自己調整成學生模樣,雖然氣質依然不俗,眉目卻變化一些的季也不同。
因為見過江以淮的人不多,對于他的樣貌,季也調整參數的時候就沒有改變太多。
他戴著眼鏡,眉眼更深邃些,看起來更顯禁欲淡漠,因為身上過于鋒利的氣息,他很像是剛從戰場上下來的將領。
“這位將軍沒見過啊。”老板頓了頓,小聲嘀咕:“你哥?坑的是你哥吧,看著也不像差生啊,這都沒有猜對?”
他手指往下,提出兩份綠豆冰,遞給季也,又看他身后表情冷淡的江以淮。
季也接過來,手指微頓,因為老板的話。
你哥?
這個詞語讓季也稍微愣了愣。
他轉過頭看江以淮,對方輕抬眼眸,顯然也是一樣的反應。
這是挺新奇的體驗。
江以淮十五歲的時候,第一次見到季也。那時候的季也,已經是溫潤,明朗,隨和而強大的樣子了,是挽救他們的社會部議長。
江以淮沒有想過,季也小的時候,應該是什么樣子。
但或許是今天一整天里信息量太大,或許是黑斗篷老板的一句無意的“你哥”,或許是,江以淮自己內心深處隱蔽的心動。
他不可避免的想象起,如果他見到少年時期的季也。
樹蔭下,季也與江以淮并肩而坐,勺子里是淺綠色的綠豆冰。
季也聽到江以淮的想法,將滿滿一勺綠豆冰咽下去,彎一下眼,偏頭看江以淮:“我小時候……想見?”
江以淮坐在樹下,黑衣將他的身形勾勒的修長,他戴著眼鏡,神情冷清,睫毛輕輕抬起,點了點頭:“嗯。”
想。很想。
季也略微思索,牽著江以淮,刷卡進去了旁邊六芒星標志的建筑。
“這是科技處。”在空曠的,數不清的數據流轉的大廳里,季也與江以淮并肩而立。
他看身邊無數穿行而過,穿白大褂的學生,對江以淮解釋,“當年軍院與研究院合作辦學,引入一批高精尖技術,往后,聯盟最頂尖的科技產物,一部分就在這里誕生。”
說話間,二樓的機械門打開又合閉,從里面走出來一位大約三十多歲,穿著白大褂的教授。
和人眼鎖定的,單純外表的改變不同,科技處本身判斷人們身份的標準,是基因掃描。
在季也與江以淮踏入的一瞬間,兩人的身份信息就被識別出,傳送到負責人終端里。
科技處留任教授從樓上下來,見到季也,眉目帶笑,與他說話,見到江以淮,神情鄭重許多。
考慮到兩人外貌的改變,對方并沒有叫破他們的身份,只是道:“你們這是?”
季也看著對方,笑一下:“打擾您了,我們過來,是想借用您的設備,能讀取檔案的那一臺。”
教授了然,點了點頭:“當然可以。”
他轉身上樓,后面,季也偏頭看江以淮,眨了下眼:“走吧,剛好我有一些檔案存在這里。”
科技處三樓,巨大的電子計算機前。
光屏不斷閃爍,留任教授面對著滿屏按鈕,神情冷靜,一邊輸入代碼啟動機器,一邊調取季也檔案。
“好了。”調試好后,他看著季也,笑起來,“都已經給你存檔了,但這么多年,一直也沒見你來看過。”
他笑著看面前的,全名叫做檔案讀取器的計算機。
那是人類科技的又一次創新。
進入宇宙百年,但人類和其他星際種族始終不同。
他們總是保留著舊藍星某些固執的習慣,也是因此,科技處在制造軍工科技的同時,也會制造出一些有趣的民用功能。
比如這臺機器本身的,檔案留取功能。
它的靈感,一開始,實際只是舊藍星里,每年幼崽生日時,家長作為紀念,留取下的一張照片。
但照片畢竟不同于鮮活的人,科技處便進行研發,利用時空的速度不同,運用這種差別,強行的在某個獨立時空里,截取被記錄人一段記憶停留。
就是“檔案”。
在“檔案”里,只要設備存在,代碼沒有丟失,就隨時能夠讀取到,這段被記錄人過往的某段人生。
后來因為成本太高,也因為這項技術更多被應用于警院對于犯罪現場的模擬,民用功能被暫時擱置。
但在研發之初,甫一問世之時,這個功能還是很受聯盟家長歡迎。
而當年被留下的“檔案”里,其中有一份,就屬于季也。
記憶代碼被調出,成功讀取后,設備艙上邊的燈光亮起。
“可以進去了。”教授提醒,他笑著看季也,“怎么突然想起來看這個?”
“之前太忙,沒有時間。”對于教授的話,季也笑著回復。
他思索了一下被留下的那段記憶,覺得應該沒有什么,沒有動,而是輕推一旁的江以淮,彎眸道,“去吧。”
江以淮抬眸看他,睫毛輕動,他聽明白季也在做什么,很乖的走進讀取艙。
在艙門關閉之前,他看著外面正與教授說話的季也。
教授沒有想到季也過來,但并不是他自己想看,有些驚訝,不過沒有說什么,按下啟動按鈕。
在一陣咔嚓咔嚓的機器摩擦聲里,江以淮閉上眼睛。
耳邊突兀的傳來風聲。
然后是一陣橙花香氣。
新紀元7779年,季也十五歲。
“季也,馬上開學了,你的作業寫完了嗎?”
皓月當空,季家花園里,頭戴棒球帽的小胖子,手里捧著一只七零八落的小機器狗,穿背帶褲,唉聲嘆氣的坐在花壇邊。
他的輪廓與沈東易有幾分相似。
“寫完了。”季也穿著白襯衫,眉目清致,手里拿著把小螺絲刀,坐在他身旁。
“我不理解。”小胖子沈東易唉聲嘆氣,他捧著臉頰,看向一邊的季也,慢慢說,“其實我也寫完了,但……”
“但你把他坐碎了。”季也冷靜的指出。
“是的。”沈東易痛哭流涕,他撲上去想進季也懷里,但被季也一只手抵住,他道,“也哥,明天可是你哥的課……別逼兄弟跪下來求你。”
他說著吸一口鼻涕。
季也坐在一邊,琥珀色的眸子一彎,唇角微勾,他似乎是想笑,但沒笑出來。
少年拎起螺絲刀,衣袖挽到手肘,攤開手,冷靜道,“拿過來。”
江以淮就站在他身后,看著他。
皓月當空,他站在花園的剪影里。
看到十五歲的季也,打著哈欠,睫毛上還有水汽,他笑著,給人修一屁股坐壞的作業。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大家~
第76章 季也(十四)
微涼的月光下, 季家的花園里,小胖子沈東易托著腮看季也,對季也有一種盲目的信任。
季也神情安靜, 捧著機器狗修,他曲腿歪坐在一邊, 百無聊賴,一邊抬頭看月亮,一邊用手指不時在狗尾巴上戳來戳去。
他想了想,托腮問季也:“也哥,明年各大院校招生,你準備選哪個啊?”
像他們這樣的人, 高中畢業后,未來的任何一個選擇,都會決定他們長大后正式走哪條路。
沈東易沒想好, 他想聽聽季也的建議。
“軍校吧。”季也低著頭, 隨口應他。
“嗯……?”沈東易愣一下, 沒想到季也這么說,他看著季也,好奇, “你準備去軍校啊?你不去星大嗎也哥?那才是進七部的首選吧。”
“一定要進七部嗎?”季也反問他。
“也不是。”沈東易撓頭,慢慢道:“就是沒想到,你會去參軍,對了,明燭哥他們知道嗎?”
他只是覺得驚訝。
他很難想象, 季也這樣的性格, 在季家穩定后的現在, 會不走季家上下給他鋪好的路, 而是同當年的季姝一般,打算自己去參軍。
“知道,很奇怪嗎?”季也點了點頭,他低著頭,眸子在機械狗細碎的零件中快速檢索,將損壞的零件挑選出。
他沒有抬頭,也并不覺得自己說的話有什么不對,沈東易看著他,忙搖了搖頭:“沒,就是沒想到。”
只是沒想到而已。畢竟季家多出政客,除了當年季明燭形式不穩,需要軍部助力,季姝投身軍部,百年來,季家的勢力都在七部。
但他沒想到,季也原來并不打算走季家給他安排好的路。
沈東易第一次知道這點,他有些走神,看著季也,又想到自己,不免走神,手上沒了輕重。
狗被他揪的咯吱咯吱直叫。
本身應用于戰場上搜救功能的信號犬,嗷嗚嗷嗚開始狂叫。
“……”
狗叫聲突如其來,糊了季也一臉,季也抬頭,眼眸平靜,腦子嗡嗡的響。
半夜兩點,被損友叫出來,給他修被坐壞的家庭作業,還要被狗叫聲騷擾,季也閉了閉眼,只覺得額頭狂跳。
他伸手,先抹平機器狗身上散碎的絨毛,然后勾著手指,從機器狗腦袋里摸出發聲裝置,與終端相連。
片刻后,被安裝了小程序的發聲裝置被極其快速的,塞進了沈東易耳朵旁。
“你最好~最好~最好不要打~擾~我~”
“否則~否則~否則我一定會讓你不及格~”
“咚~咚~咚~咚~咚~咚~”
實時編曲功能開啟,季也掃一眼終端,隨便導入了一首星網熱門神曲,輸入關鍵字,調整好音量,并設定循環次數二十遍。
“……”被神曲洗禮的沈東易感覺腦子有點嗡嗡的。
他慢慢把手放到耳邊,頓了頓,又放下來,側過頭,看到季也沉靜的眉目,與正凝視著機器狗的側臉。
沈東易不吭聲了,坐在一旁,聽了聽耳朵里的聲音,聽了會,竟然覺得節奏還不錯,忍不住站起來,跟著音樂扭了扭屁股。
等到他把二十遍神曲聽的差不多,季也也差不多把他的作業搶救回來。
少年坐在花壇旁,攤開瓷白修長的手指,沒有抬頭,只是道:“發聲裝置。”
沈東易忙把耳朵旁的按鈕摘下來,想了想,還有點舍不得:“這什么歌啊也哥,真帶勁!”
季也:“……”
季也冷靜的拒絕了沈東易想要再聽一遍的請求,只是伸手,把手中修好的機器狗遞給他。
皓月當空,因為夜色沉涼,月光也顯得冷淡。
季也抬頭看了眼月亮,握了握發麻的手指,嘴唇輕抿,冷靜的提醒他:“你該走了,不要忘了明天我哥的課。”
季明燭殺傷力巨大,沈東易驚慌失措的抱住機器狗。
小胖子靈活的身影幾下消失在花壇邊。
季也一直等到他的背影消失,才輕笑了下,少年手指搭在花壇邊,臉龐白凈,眉目清致,下巴略往身后偏了偏:“出來吧,還要看多久?”
按理說,那只是一段記憶。
一段保留在季也十五歲時,幫朋友修作業的記憶。
但江以淮莫名覺得,前方背對著自己,正沐浴在清光中的少年,他在和自己說話。
江以淮注視著他的身影,沒說什么,眼眸抬其,順從的自墻角陰影里走出來。
他站在月光下,同十五歲的季也對視,而十五歲的季也仰頭看他。
深夜突兀出現的青年,站在夜半的月光下,背后是微微枯敗的荷塘。
他穿一身黑衣,身形修長,鼻梁上架一副冷淡的金絲邊眼鏡。
看自己時,灰眸沉靜,有種接近虛假的漂亮。
十五歲的季也坐在花壇邊,看著他,睫毛輕輕一動。
“你是誰,為什么在這里?”少年季也這么問江以淮。他沒有叫人,而是輕蜷手指,因為作業,他襯衣的袖子挽到手肘,手指被夜風凍得發僵。
江以淮看著他,不知道如何回答他的問題,盡管眼前只是一段幻影。
最終他告訴季也他的名字。
“江以淮?”少年季也披著他的外套,并沒有刨根問底,他坐在花壇邊,點了點頭,“很好聽的名字。”
“你以前也這么說。”江以淮陪著他坐下,抬頭看一眼前方的荷塘。
“以前?”少年季也看起來有些疑惑,他看著江以淮,看青年鏡片后沉靜的灰眸,眼睛微微彎起。
想了想,他問,“我以前就認識你嗎?”
江以淮看著他,搖了搖頭,但是告訴他:“以后會認識。”
“以后認識,那你是從未來來的嗎?”少年季也仿佛來了些興趣,他坐直身體,問江以淮:“是什么時候,我會在哪里遇到你?”
這個問題問到了江以淮。
他慣于寡言,性格如此,但那似乎是一個很長的故事。
季也在一旁看他,似乎是看出來他的遲疑,手指輕抬,攏了攏衣袖,“不方便告訴我嗎?”
他不知道想到哪里,忽的笑了出來:“是因為歷史不能被改變,所以關于那些事,未來的你,不能告訴現在的我嗎?”
少年季也看起來對這些事頗有研究,并且做出能夠理解的模樣,他搖搖頭:“不能說也沒關系。”
“不是。”江以淮偏過頭看他,手指輕動,慢慢道,“我講不好。”
我講不好,你可能會覺得無聊。
青年淡色的眸子里傳達出這樣的信息。
“并不會。”少年季也披著他的衣服,手指撐著花壇,慢慢在月光里站起來。
他垂著睫毛,看江以淮即使坐在深夜里,也依舊筆挺的身姿,與或許他自己也不知道,一雙非常漂亮的灰色眼眸。
江以淮眼皮輕抬,看著季也,想了想,慢慢講起來。
“那個地方,叫薩米瑯西。”江以淮盡可能將自己口中略顯得平淡的聲線生動起來,他道,“我沒有想過會遇到你。”
沒有想過會遇到你。沒有想過有朝一日,基因人也會誕生出情感,能夠作為一個人存在。
青年是冷調的聲線,娓娓道來那段未來的經歷時,略有些平靜,但并不會顯得無聊。
少年季也披著江以淮的外套,站在他面前,聽的專注而認真。
當聽到因為身份緣故,若非意外出現,江以淮實際上打算一生都不會再去打擾季也時,少年季也眼皮輕動,手指抬起來,攏了攏衣袖。
他垂著手,淡茶色的眼眸抬起,輕聲問江以淮:“我想說,如果可以,你會希望,和未來的我……有一個不一樣的見面嗎?”
以另一個身份,在另一個地點,隨便什么都好,以一個簡單的開始,遇見那個季也。
哪怕是以一個路人,遇到在邊境巡查的季也也好。
總之不是在那樣特殊的時間里,遇到一個并不能愛上的人,在往后的時間里,每一天都好像和他漸行漸遠。
江以淮聞言,手指搭在膝蓋上,很久都沒有出聲,他似乎是很認真的想了想,然后搖頭:“沒有想過,那樣也很好。”
他的聲音在夜晚顯得很冰,說著,稍顯冷淡的眉目猶豫一下,然后季也看到他抬眸,看向自己。
“我有一個問題,不知道答案。”他對季也道。
他的目光有點期待,季也笑了下,朝著他走近了一點,問道,“是什么?”
江以淮想了想,灰眸抬起,注視著季也,慢慢道:“你曾經說過,如果是從前的你見到這樣的我,會……”
“會怎么樣?”江以淮抿唇,睫毛很長,看著眼前的季也,他說,“你還沒有告訴我答案。”
他坐在花壇邊,身姿筆挺,目光專注極了,花壇里有很多花,月光清亮,花被風吹的搖動,爭先恐后擠在他身上。
他的指骨修長,冷白膚色,搭在花旁,是很好看的畫面。
天上月光清明,荷塘里有殘余的花香。花壇旁,季也看著這樣的江以淮,靜靜地注視了他幾秒,頓一下,忽然的笑了起來。
他沒有說話,只是彎下腰,手指輕抬,勾住了花園里的一枝玫瑰。
玫瑰花枝輕搖,季也站起來,慢慢的,將這支玫瑰遞在江以淮眼前。
江以淮抬著長長的睫毛,季也注視著他,想了想,慢慢道:“如果是那時候的我,能夠遇到現在的你。”
季也笑起來,指骨刮過江以淮的眉心,聲音溫和極了,他說:“阿淮,我大概會對你,一見鐘情。”
記憶艙外,燈光明滅,屬于季也十五歲時,幫助沈東易修作業的記憶代碼,早已經因為時間過去停止。
但另一邊,實時連接的,被記錄人數據的主艙里,聯盟大部長不知道什么時候,親自坐在里面,他不知看到了什么,彎著眸子正笑。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