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在侯府前緩緩停下。
輕微的停頓中,邊燼睜開了眼睛,發(fā)現(xiàn)自己居然靠在沈逆的肩頭不知熟睡了多久。
很快坐了回去。
沈逆笑了笑,“難免的,回頭我若疲倦至極,師姐也別讓我睡在地上就好。”
邊燼唇邊有淡淡的笑意,“我何時讓你睡在地上了。”
此話不假,邊燼以前的確很寵她。
師門還在的時候,沈逆才剛長到邊燼的腰間,個子一點點就非要跟著她去陡峭的東極峰尋藥材。
山路崎嶇,最后累得走不動路,撒個嬌,邊燼就拿她沒辦法,背她下山。
再難走的路,沈逆都會在邊燼的后背上睡得很安穩(wěn)。
如今……
自成親以來,沈逆的確已經(jīng)在地上睡了十日。
什么話題尷尬聊什么,兩人面上的笑容僵了僵,沒再繼續(xù)。
走入府內(nèi),沈逆讓邊燼去休息,今天不宜再操勞,她幫忙向蘭臺請假。
邊燼本想自己請假,這點小事無需師妹操心。
還沒開口,沈逆已經(jīng)給程轍發(fā)了通話申請。
沈逆與程轍通話時,不知聽到對方說了什么,眼眸微垂向地面,面上笑容不減,但眼里分明多了絲嫌棄。
沈逆望著遠處的雪山,邊燼望著她。
這些日子的相處,邊燼一直覺得沈逆陌生又熟悉。
熟悉是因為即便多年未見,沈逆還是沈逆,是自己親手撿回了師門,親自起了名字,也親手帶大的孩子。
她長高了成熟了,皮相變了,可骨子里還是那個人。聰慧狡黠,萬事藏心底,冷月般安靜。
性子慢歸慢,平常眼底無人,可若是誰欺到她面前,她定會百倍奉還。
邊燼沒意識到自己盯著沈逆看了多久,也多虧程轍那頭話多,轉(zhuǎn)移了沈逆的注意力,沒有留意到邊燼太過赤露的目光。
程轍自然是沒有不答應的,滿口應承,說邊令史本來就有假,之前就讓她好好休息,她太惦記著蘭臺的事務一直沒休。這回正好,在府中好好養(yǎng)身子,等回頭她好一些了,程轍再帶蘭臺同僚探望。
沈逆婉拒之后掛斷,“請好了。”
繼而又道:“李煽高傲,她會親自插手大理寺的事,必定對那臺儀器非常有信心。如今士氣被挫,丟了個大臉,一時半刻應該不會再來煩你。你安心休養(yǎng)便是。”
說完這句話后便沒再多言,轉(zhuǎn)身出府,還得去工程司一趟。
兩人又一次分開。
邊燼看沈逆毫不留戀離去的背影,想著的確和成親那晚沈逆說的一致,兩人各行各事,互不僭越,沒有同行的理由。
回到臥房,頭疼的感覺更甚,沒法做別的,邊燼躺到床上想要睡一會兒。
剛閉眼,士兵慘死的模樣又浮現(xiàn)在眼前。
邊燼緊閉雙目,壓抑著難受的心跳,強迫自己快點入睡。
夜間,風蕭蕭,氣溫一降再降。
沈逆從工程司回來后也沒去找邊燼,隨意吃了幾口晚膳,就一頭扎進工作室里。
花了點時間矯正機械臂延遲的問題,之后便繼續(xù)幫邊燼打造全新的機械脊柱。
身為雙s機械天賦者,打造一套機械脊柱自然不成問題,沈逆十三歲的時候就能獨立完成。
但用在邊燼身上的脊柱很難。
難點有二。
一是邊燼的玉璧嚴重受損,想要精準控制機械脊柱,就需要極高的精度和匹配度,不然無法帶動義體。現(xiàn)在邊燼用的是臨時替代品,維持正常的生活沒問題,但不能做大動作,不然超導連接器有可能一瞬間崩潰,后果就是機械脊柱損壞,連帶著玉璧的破壞程度也會加劇。
二么,自然是因為邊燼的特殊天賦。雙s級天賦極其罕見,比任何其他天賦都要稀有。百年間能出一位已經(jīng)非常難得。而戰(zhàn)斗天賦又是所有雙s級天賦中對玉璧要求最高的。玉璧若是跟不上天賦,那還不如保持純體。
據(jù)說上一個雙s級戰(zhàn)斗天賦者,就是以純體的狀態(tài)打死了鯤鵬級別的兇殘異獸。
邊燼在裝備師尊專門為她量身打造的玉璧后,武力抵達巔峰的那年,更是以一人之力斬殺了應龍級別的異獸。
應龍級別的異獸,是所有異獸中僅次于太虛級的極端恐怖怪物。
至于太虛級異獸,只存在于傳說中,誰也沒見過。
邊燼的強悍,導致能匹配她的玉璧不是一般的能工巧匠能打造的。
越厲害的玉璧,越是能激發(fā)她的潛能。
能遇上師尊,可以說是邊燼的幸運。
雙極樓前任門主,沈逆和邊燼的師尊,便是唐pro帝國上一位雙s級機械天賦者。
當初師尊幫邊燼打造玉璧時年事已高,精力不濟,但勝在經(jīng)驗豐富,用盡畢生所學才打造出唯一一枚適配邊燼的玉璧。
如今師尊早已西去,沈逆年紀太輕,歷練尚且不足。
可經(jīng)驗有時候未必勝得過天賦和野心。
沈逆計劃重新打造無堅不摧的機械脊柱,再幫邊燼更換全新一代玉璧。
沈逆心里有這想法,沒跟任何人說過。
師尊打造的玉璧厲害歸厲害,依舊配不上邊燼。
能配得上邊燼的玉璧,唯有出自她沈逆之手。
……
一直忙到子時,高度集中注意力的沈逆緩了緩神,眼睛紅腫干澀,滴了眼藥水之后倦意翻涌,渾身發(fā)冷。
今夜好像大降溫,屋內(nèi)的恒溫系統(tǒng)都有點承受不住這天寒地凍。
推開工作室的門,被一陣寒風迎面卷得險些退回室內(nèi)。
厚厚的毛皮大氅一瞬間便被吹透,今日氣溫降得讓人猝不及防。
雖說喜被厚實,可大冬天的鋪在地上還是會有冷意鉆上來。
她打算去湯泉中沐浴,暖暖身子睡個好覺。
又累又冷的身子泡入溫熱的水中,熱流覆體,沈逆舒服地靠在池邊。
睫毛上沾著水汽,眼前是熱氣蒸騰,頭頂雨雪霏霏。
今年長安城的雪似乎格外多。
記憶里,她十歲那年的冬日也是這般,風雪不斷。她纏著邊燼堆雪人,并不知道邊燼前一日為了救外門師妹師弟,與宿敵殊死相斗,腿受了傷,其實走動很不方便,但從頭至尾都沒有說,為她堆了一個全師門最大最美的雪人。
這么說來,當初她偷藏在軍隊中前往北境,哪危險去哪兒。
要不是邊燼拼死相救,恐怕她現(xiàn)在最好的結(jié)果也是多了一只義眼。
后來那十鞭抽得是兇,可醒來后,床邊放著一瓶金不換。
那是邊燼痛到受不了時才舍得用一點的療傷圣品,竟將大半瓶都留下了。
原來,作為邊燼的師妹時,邊燼已經(jīng)傾盡了所有來疼愛她。
是她貪心,還要更多。
沈逆靠在池邊,閉了一會兒眼。
將煩人的情緒從身體里擠出去后,重新睜開雙目。
拿皂角時,發(fā)現(xiàn)放置沐浴用品的竹盤上有一包拆開的皂角。
被拆開的是梨花味皂角,沈逆先前慣用的香味。
因為邊燼對陌生的花香太敏感,兩人成親之后,她便換成清淡的禪茶香味。
在這個湯泉中沐浴的,除了她只可能是邊燼。
邊燼自己的無味皂角,數(shù)量并沒有減少。
這是用了她的。
玉臂破水,水珠從柔滑的肌膚上滾落,留下一片晶亮。
溫熱的水珠從遲疑的指尖滴下,滴在干燥的池邊巖面上,很快蒸發(fā)。
沈逆捏著那塊拆開的皂角,浸入熱水中,輕輕揉搓,香氛彌漫。
半掌大的純白皂角在肌膚上緩緩磨過,梨花的香味慢慢沁回她的身體。
夜間水波聲空蕩蕩的,有些寂寥。
沈逆想起昨夜抱著邊燼時滿懷的軟意,顯得此刻形單影只,莫名空虛。
回到寢屋時,一直放在地上的被褥不在原處,被齊齊整整地鋪在床上。
連她睡覺一定會抱著的小黃雀圓鼓鼓的身子,都被邊燼好端端地歸置在枕邊。
邊燼躺在床里側(cè),背對著那床整齊的被褥和小黃雀。
屋子里隱約能聞到梨花的香氣。
沈逆讀懂了邊燼的默認,掀開被子坐到她身邊,將小黃雀抱起來,有點無處安放。
最后還是放在她和邊燼中間。
像一個屏障,讓邊燼安心的屏障。
邊燼肩膀窄窄的,身體的形狀沈逆還記得,指尖還有被她咬合、舐過的幻意,有些睡不好。
不知到了幾更,沈逆輕輕翻了個身。
邊燼忽然開口,“睡不著么?”
“有點。”沈逆看著紅帳說,“在燕落打仗這些年都是獨睡。”
邊燼沉默了幾息后,問:“你的戀人們呢?”
沈逆:……
要不是邊燼提醒,沈逆都要忘了自己撒過談了好幾場戀愛的謊。
人果然不能說謊,說了一個謊,就要用無數(shù)個謊去填補。
沈逆沒別的優(yōu)點,就嘴上永遠沒有破綻。
“都是露水情緣,誰會習慣和露水情緣睡在一起。”
或許是這話太過無情,說完后邊燼便沒再接話了。
夜色濃灰,夢影飄拂。
沈逆終于睡著了。
今日事多,夜里又泡了熱湯,倦意濃濃,入睡后睡得很沉。
邊燼下床的動靜也沒讓她醒轉(zhuǎn)。
邊燼站在點了夜燈的屋內(nèi),起初未動,像一抹不知從何而來,又不知將去何處的影子。
很快,她的耳朵捕捉到了極其細微的熟悉波動。
無聲推開屋門,院內(nèi)冰天雪地,一只通體雪白的機械渡鴉破雪而來。
它的眼睛透過窗戶,瞄準了屋內(nèi)的沈逆,像一顆流星飛速刺向屋內(nèi)。
啪——
邊燼隨意一抬手,單手將它遏制,用力一握。
渡鴉身體瞬間被碾得變形,紅色的電子眼突出眼眶半掉不掉,嗓子里發(fā)出微弱又斷斷續(xù)續(xù)的聲音。
是秦無商的聲音。
【嗞——嗞——我又夢到你了,夢到你回到我的身邊……我們夜夜歡愉,你還心甘情愿成為‘魔種’的食物,嗞——】
【你怎么還要在長安城待一年……嗞——你親愛的小師妹要是……知道你的真面目,還會……喜歡你嗎?她只會覺得你惡心。嗞——嗞——】
【我會去長安城找你,嗞——我們會再見面的,嗞嗞——】
邊燼安靜地聽完秦無商的話,隨手捏碎渡鴉的腦袋。
眼若平湖,只嘴角發(fā)出一聲冷嗤。
走到花壇邊,將尸骸隨意埋進雪下的泥地里。
回到屋內(nèi),慢慢走到沈逆身邊,借著光安靜地看著她。
阿搖……
長這么大了。
但還是那么傻。
抬起手,忍不住想要撫摸沈逆的臉。
【知道你的真面目,還會喜歡你嗎?】
【她只會覺得你惡心。】
掌心有一道被渡鴉尸骸劃破的傷口,血險些滴下。
立即收回。
這雙手太臟,不能碰她。
邊燼在黑夜里無聲地看了沈逆一會兒。
屋外的雪越下越大,很快覆蓋了腳印。
所有的秘密被悄然埋葬,好似什么都沒有發(fā)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