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三合一
顧環毓做了一個夢。
她又夢見了那個頎長冷峻的男人, 她一如既往看不清他的臉。他牽著她的手,含笑看著玉階下的人間煉獄。
地上躺著數不清的橫尸,他們睜著一雙雙死不瞑目的眼, 如同惡鬼仰望人間。
重重廝殺的眾人之中, 只剩下最后一個高大英挺的身影, 那人一身鐵衣戎甲,拖著一地的鮮血, 搖搖欲墜朝兩人而來。
“愛妃, ”身邊的男人聲若墜玉, 卻又無情到淡漠, “不認得他的嗎?”
“你好好看看,他是誰?”
她在一瞬間看清了來人的臉。
那是陸雙的臉!
她呼吸驟停, 下意識撲了過去, “不要——”
然而男人已經揚起了手, 無數道箭雨朝陸雙直直而去。
情景直轉而下, 她被禁錮在了一個男人身下, 男人覆在她的身上,死死制住她掙扎的手腕,聲聲錐心刺骨,“阿姐, 為什么要離開我!為什么要背叛我!”
她不斷掙扎,激宕到說不出話來,眼角溢出激烈的淚花, 不知道自己到底背叛了他什么。黑夜中她看不清男人的臉,卻聽到了屬于他的聲音。
那是陸雙的聲音。
不知不覺間所有的一切又消失了, 似乎又有人紅糖糍粑般甜蜜蜜地拱了過來,微微喘息著覆在她身上, 黏糊糊地纏著她,舔|舐著她,廝磨著她。
她透不過氣來,身體像是泡在水里一樣軟綿綿地使不上力氣,整個人輕飄飄地,始終睜不開眼睛。
顧環毓猛然喘了一口,終于從夢中驚醒。
小臉到玉頸已經赤紅了一片。
隱隱還有什么地方微微濕潤。
她心臟狂跳,又羞又憤,一瞬間簡直覺得天塌了也不為過,多年的女德教養令她無地自容。
……自己怎么會做這樣的夢?
自己竟然做了和陸雙的那種……夢?
顧環毓大驚失色,胸口起伏,好半天才從震驚中緩過來。低頭一看,身上的衣裳還是昨天那套,干干凈凈的,全身上下也沒有感到一點異樣。她此刻正醒來在熟悉的床榻上。
看上去,似乎沒有什么問題。
等等,昨晚發生了什么來著?
哦,她想起來了,昨晚大家一起烤肉,每個人都很高興,自己也喝了一點酒。
……然后呢?
顧環毓點了點腦袋。
后面的事,她想不起來了。
她甚至連自己怎么回屋躺在床上的也不記得了。
顧環毓閉上眼,深深嘆了口氣,看來酒這個東西,以后還是少碰為妙。
這個夢做的混亂又荒謬,除了那一段與陸雙之間的不可言說撇開不說,她夢里還夢到了陸雙在憤怒地詰問她。
那種痛入骨髓的憤怒tຊ和絕望,以至于她現在想起來都有些全身發顫。
他為什么會那么憤怒地詰問她。
他還喊她阿姐。
他又怎么會喊她阿姐呢?
還有那個男人。
那個男人究竟是誰?
她已經夢見這個人好多次了。但是在夢里,她永遠看不清他的臉。
顧環毓現在的記憶是有突然性的,看到一個熟悉的東西或者經歷一個熟悉的事件,她的腦子會靈光一現,想起一些東西出來。
比如在寺廟接觸貓的時候,她會想起曾經自己的貓和顧芷蘭,在看到藥鋪時,她又想起來了阿娘。
這些記憶都是有實質的,是可以抓住的東西。但是這個男人沒有,他只存在在她的夢里。
顧環毓確信沒有見過這個男人。
那么他——究竟是誰呢?.
顧環毓做了一夜的離奇怪夢,一整天都在陷入自我懷疑中,陸雙卻是一大早一路下山,又坐到了那間茶棚。
“嘿,聽說了嗎?”另一桌上坐著幾個大漢,有人興沖沖道,“京城那邊丟了一個小姐,最近到處在找人呢!
“說是本來找到了人,差點就見到了,卻沒想到臨到關頭人竟然又跑了,連帶著認領的人也找不到了!
有人不解問道,“既然這么想找到人,為何不早早貼告示?豈不是事半功倍?”
“他敢?”那人輕蔑地笑笑,老神在在道,“那可是京城里的小姐!若是到處張羅告示尋人,就算最后找到了人,也是一樁丑事,誰知道她在這段日子里遭了什么?傳出去的話非但沒有人再要她,怕是她們整個家族的臉面都要丟盡!
“怎么說也是一條命啊,難不成這命比不得臉面重要?”有人忍不住唏噓,“一個高門大戶的小姐,想不到竟活的這么憋屈!
“呵呵,這些名義上的千金小姐,外面看著是風光的很,若是一旦出了什么事,那可就不由得她們了……如今他們只敢偷偷摸摸尋人,要是找到了還好說,要是找不到的話,也絕不敢聲張……那就當是死了。嘿嘿,說不準都開始買孝衣紙錢了,怕是連喪事都要準備辦了。”
另一桌上另坐了幾人,與陸雙挨得更近,他們同樣聽到了大漢們的話,不動聲色地聚在一起,互相對了一個眼色,悄悄道,“可惜,只差一步,壞了公子的好事!
幾人說的隱晦,沒料到陸雙耳力非凡,他神色一凝,朝幾人看了過來。
他戴著蓑笠,微垂大半張臉,教人看不清楚一張面孔。幾人沒注意到他,不覺有異,繼續小聲道,“我說怎么公子突然來這邊剿匪,還讓我們假扮成顧家的家丁,原來是為了這樁事,只可惜,臨到頭讓人跑了!
“不怕。跑不了和尚跑不了廟,既然確定了人就在這里,遲早會找出來!庇腥死湫Γ斑@次本來打算趕在顧家之前尋到人,有了正主在手,不怕他們顧家不肯嫁女,便是再想推諉也只能認了。若是顧家喪事辦的再快些,世上再無此人,那顧家女便是正好落在了公子手里,橫豎都由公子拿捏了!
“到時候咱們公子再略施一些手段,生米煮成熟飯,那不就是板上釘釘的事情,他們顧家只能乖乖捏了鼻子認了這門親事!
有人憋了很久,不解問道,“咱們公子這樣的身份,怎么就看上顧家那種小門小戶的女兒了?雖說顧家好歹是個侍郎,但是若要比起我們公子,還是……大不匹配。”
“沒辦法,公子喜歡。我們做下屬的,只能盡力達成公子所愿,討得公子歡心!
陸雙盯著幾人,不知道他們接下去又說了些什么,但是他已經不想聽下去了。
他面沉如水。
“等等。”有人終于察覺到了異常,“閉嘴,好像有人看過來了!
幾人噤聲,等他們朝陸雙那個方向看過去的時候,少年早已利索起身,迅速離開了茶棚,只剩下被碰倒的茶碗滴溜溜轉在桌上,茶水氤氳淌了一桌子。
陸雙離開茶棚,獨自走了許久,一張臉上依舊是陰云密布。
一位顫顫巍巍的老者迎面向他走來,衣衫襤褸,瘋瘋癲癲,口中念念有詞,手中拿著個破碗,“這位小兄弟,行行好吧!
陸雙沒說什么,從懷里掏出幾個銅板,放到了他的碗里。
許是少年并不嫌棄的眼神和動作,老者連連道謝,不由得抬頭看了陸雙一眼,這一看不要緊,老者渾濁的眼睛一亮,竟然覺得少年渾身隱隱一股磅礴氣相。倒是與前陣子遇到的那位白衣貴公子有些相似。
老者暗暗感嘆,自己這是怎么了,怎么最近接連碰到奇人,又細細觀了陸雙的面相,隨即臉色一變,唉喲叫了一聲,暗道不妙,“這位小兄弟,我見你印堂隱隱一團黑氣,怕是要有血光之災呀!”
陸雙從不信這種鬼神之說,不以為意,轉身便要走。
老者近日流離街巷受盡冷眼,難得覺得眼前的少年是個好人,眼見他要走,忙又追了上去,急急問道,“小兄弟最近半年里可是遇到了什么外面的人?”
陸雙腳步一頓,下意識便想到了顧環毓。
老者見他如此,心中更是篤定,忙道,“小兄弟若是碰到過這樣一個人,還請聽老身一言,此人命犯孤星,與你正是對宮相沖,還請小兄弟切勿生出貪念,早早將她打發了走才是正理,如此才能逢兇化吉,轉危為安,切記切記。”
陸雙聽得玄乎,卻篤定這是老者的瘋言瘋語,淡淡謝了一句便離去,老者不放心地追著他的背影又喊了好幾遍,“切記!切記!”
陸雙當然沒有把老者的話放在心上。只是上山的一路上,莫名其妙地,腦子里時不時回想起老者剛才說的話。
不是想起了那些不經之談,而是其中的一兩個字。
貪念。
……貪念。
他對誰有了貪念?
陸雙神色怔怔,心中忽然說不出是什么滋味。
他記起曾經有人對他說過類似的話,與老者有些異曲同工之妙,“……雙兒,你雖萬事心有成算,但是性子過于執拗,一旦陷入某種境地,很容易生出癡念,誤入歧途,一念成魔!
那人習慣板著一張冷硬的臉,嚴酷地訓練他,又喜歡坐在有風的廊下,對著那顆桃花樹,托著幽長的語調對他講大道理,“不受情所困,不為心所馭,方為成事之道。從今往后你記住,對于任何的東西,都不要生出貪念,太執著于一件事,極有可能會傷了你自己!
幾句話猶在耳邊,但說出話的那個人,卻永遠不在了.
陸雙回到家的時候,聶氏正在庭院里和顧環毓一起做臘肉,滿院子里飄出濃郁的肉香,他很遠就聞到了。
下了一場雪之后,就快要到年了。聶氏今日看著天氣好,收拾了好幾個大腿肉出來,將它們煮洗干凈,一層一層地抹好鹽和香料,控干水分,掛在架子上晾曬。
顧環毓沒見過這般新奇的活計,好奇地站在一邊看,時不時幫忙端個水遞個東西什么的,聶氏一邊腌肉一邊跟她聊天,時不時還會教她一句為什么要這么做,顧環毓倒也聽得進去,看起來真有認真記在心里的樣子,兩個人之間的氣氛看上去其樂融融。
柴扉傳來響聲,兩人同時往陸雙的方向看過去,看到是他回來了,聶氏隨意笑道,“回來啦!
陸雙點了點頭,眼神不自覺地飄向旁邊的顧環毓。
后者明顯在看到他的時候怔了怔,剛才還在與聶氏言笑晏晏的小臉瞬間多了幾分不自在。
聶氏還在忙活,沒有注意到女郎的變化,對著陸雙又喊道,“雙兒,你回來的正好,快把這些都挪到架子上去。”
陸雙放了東西,走到聶氏身邊,經過顧環毓時,顧環毓低下頭去,默默往后挪了一步,盯著地上朝她逼近的高大身影,給他讓出路來。
她現在還不知道該怎么面對陸雙,一看到他,她就想起那個放肆的夢來,簡直就要羞的無地自容。
這么想著,顧環毓更加低下頭去,小臉慢慢地熱起來,不敢抬頭看他,小聲對聶氏道,“……嬸嬸,我先回屋了。”
自家兒子回來了,聶氏怎么能放過這么好的機會,本能地就想自己走掉留他們兩個人獨處,但是心念一動,她突然又改了主意,于是對她道,“去吧去吧。吃飯的時候嬸兒叫你啊。”
顧環毓點點頭,轉身慢慢走了。自始至終沒有看陸雙一眼。
聶氏一邊揉搓著腿肉,一邊余光里默tຊ默留意著顧環毓離開的背影,直到她關上門,再也看不見之后,她喜上眉梢,捅了捅旁邊的陸雙,“兒子、兒子、”
見陸雙半天沒反應,陸母忍不住抬頭,便看見陸雙還在盯著那扇關上的門看,神色若有所思。
這傻兒子!
聶氏不禁又好氣又好笑,又捅了捅他,急不可耐地問道,“昨晚娘喝多了,后面你倆有沒有發生啥,快給娘講講!
陸雙的神色莫名變得有些古怪起來。
后面發生了什么……
他緩緩攥緊拳頭,抿了抿唇,云淡風輕道,“沒什么!
聶氏不禁有些失望,她今日這么問環環,環環也是這么回答的,看來昨晚兩人之間確實無事發生。
不過失望過去的很快,聶氏很快又重新抖擻起精神來,對陸雙神秘兮兮道,“我的兒……你說,環環這次愿意回來,以后就不會再回去了吧?”
她笑瞇瞇地做著打算,自顧自說道,“等過完了年,開了春,娘就和你爹去下山請個先生算算黃道吉日,早點把你和環環的婚事給辦了!
陸雙臉色一變,轉頭看她,“什么?”
“什么什么的、”聶氏看著自家兒子呆鵝似的模樣,有些好笑,道,“傻兒子,娘是在說你和環環的婚事啊!
陸雙劍眉蹙起,脫口而出便道,“不行!”
陸母沒好氣地斜了他一眼,“怎么的,你還不愿意?”
少裝了,一雙眼睛都快長到人家身上去了。她這么一提,他肯定八百個愿意,心里偷著樂呢。
陸雙什么也沒有說,沉默了半晌,一張臉漸漸嚴肅了起來。
娶顧環毓這件事,他從來沒有想過。
而現在,娘說要他娶她。
娶她……
他突然有些手足無措了起來。
當聽到這句話的時候,無可否認,一瞬間的他是激動萬分的,但是慢慢想一想,一顆心又漸漸沉了下去。
他怎么能娶顧環毓?
自己……怎么能夠娶顧環毓呢?
聶氏見他這樣一幅頹喪模樣,剛剛還好好的人現在恨不得變成了個霜打了的茄子,立馬火氣上來,恨鐵不成鋼道,“雙兒!你還在猶豫什么?”
“你莫不是瞎了傻了,你自己心里好好想一想,她這次愿意回來,肯定也是喜歡你、心里有你的,人家一個姑娘家都做到如此了,你倒好,明明心里喜歡人家,還在這里給我磨磨蹭蹭!成了一棒子打不動的鵪鶉!我真是白養了你這么大!”
聶氏見他還是一幅朽木不可雕的模樣,簡直是越說越氣,“好啊,好。你不愿意娶,那我也不操這個心了,明天我就把她送回家去,我可告訴你,你不愿意娶,還有的是人愿意!你到時候就好好看著,看著她風風光光嫁給別人吧!”
陸雙一愣。一瞬間又想起茶棚里那些人的談話。
顧環毓的家人根本沒有在找她。在找她的,是另一個人。
那個他們嘴里的“公子”。
他眼神一暗,漸漸發冷,一張臉慢慢沉了下去。
聶氏還在喋喋不休,一抬眼便看見自家兒子的神色又變了,冷著一張臉,薄唇抿起,面沉如水,渾身上下散發著一股沉默的戾氣。
聶氏盯著他,慢慢住了嘴,突然覺得此刻的氣氛有些不對。
她喃喃住了嘴,以為是自己剛才的不知哪一句惹惱了他,立馬眼力見極好地住了這個話題,吩咐他干起了活,“行了行了,還不趕緊把這些肉掛到架子上,我去屋里叫你爹吃飯,這個困死鬼,都幾點了還在睡!闭f完趕緊離開了院子,先溜為妙.
月掛中天,夜色如水,一切都陷入了寂靜。
陸雙一個人坐在門檻,盤腿打坐,面朝庭院,眼睛直直地望向自己房間的方向。
常年的野獵早已練就了他一雙狼目鷹耳,即使是在黑夜里,一雙眼睛也能看的很清楚,一點極其輕微的聲音也能夠聽到。遠遠的對面,房里的油燈早已熄滅,沒有了任何的聲息,房間里的人顯然是陷入了沉睡。
夜深人靜,陸雙獨自盤腿坐在門檻上,在漆黑的夜中無知無覺地睜著眼,一雙眼睛閃動著詭譎的光芒,不知過了多久,他高大的身形緩緩一動,起身往對面緩緩走去。
他來到自己的房門外,門從里面被人反插了,他拔出背后的劍,慢慢插進門縫之中,劍柄抵在門閂上,緩緩往旁邊挪動,很快門閂便打開了。
他推開門,無聲無息走了進去。
燭火已經滅去,黑暗的屋內,榻上的佳人和衣而睡,睡容香甜恬靜。
陸雙走過去,坐在床邊,深深地看著顧環毓。
夜色如墨,將他高挺瘦削的身形浸染其中,黑夜里只剩下一雙亮如銀雪的眸子,他就這樣靜靜坐在床邊看了她許久,良久后,他脊梁俯下,脖頸緩緩垂下,慢慢地貼近她,靜靜感受著她平緩的呼吸。
那個虛幻的夢已經無法滿足他了。
他想要觸摸她,想要貼近她,與她共享一處空間,呼吸一方天地。最好一睜眼便能看到她,看不到她他就無法入睡。
陸雙深深看著床上恬睡的女郎,心里又苦又酸。
娘說她心里有他。他不清楚。
她喜歡他,不喜歡他,都不要緊。他只是覺得,她能夠再次回到他的身邊,光是這樣看著,就已經是上天的垂憐了。
他怎么還敢肖想別的。
沉睡中的顧環毓無知無覺,神色安寧,如同墜落凡間的洛神仙子。
陸雙久久看著,又忍不住想起茶棚里的那群人。
如果那一天,她真的進了酒肆,見了那些人,那么她就會被他們帶走,獻給那位公子。
一想到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還有另一個男人在想方設法地找她,甚至是得到她。他心里無端就生出一股難以平復的陰沉。
他想見一見那個男人,甚至有一個更加瘋狂的想法。
他想殺了那個男人。
這個想法一出來,陸雙心中一驚。
莫非自己真的對顧環毓生出了貪念?
無人在意的深夜,沒有人會知道他此刻臉上的表情,陸雙慢慢直起身,眸中的陰鷙緩緩化為冰冷的灰燼。
他知道這個夜很短暫,明日的曙光終究會升起,但他還是私心的想讓這個夜長一點。
再長一點。
良久后,他突然聽到了女郎的細細囈語。
顧環毓閉著眼睛,不安地躺在榻上,依舊是熟睡的姿態,卻痛苦地蹙起了眉。
她沒有睜開眼,似乎是夢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額頭往外滲著細細的汗,雙唇張闔著,只喃喃重復著同一個字。
“不……不……”
陸雙意識到了不尋常,臉色一凜,再顧不得其他,托起她的小臉,撥開腮邊的碎發,輕輕拍了拍,“環環、環環!
“不要……別殺他……”喃喃的聲音微不可聞。
陸雙雙眸猛地一震,錯愕盯著她深陷夢魘中的小臉,半晌都沒有回過神來.
“惠王的人到哪里了?”
慕容彥端坐在書案前,放下手中的紫毫筆。
他蓋上獨屬于九皇子的印章,慢慢折好信箋,往旁邊一放,自有恭敬的屬下為他放入信封,再印上火漆印泥。
這是宮中特有的火漆,私密無比,紙張和墨水都是由特殊材質秘制而成,只有放在水中才能看清字跡。而這封信是慕容彥寫給高將軍的信。
這些年慕容彥借著太子的勢沒少在背后籠絡黨羽,太子庸碌無能,不懂結交人心,他手中的黨羽便慢慢地都籠絡到了他的手里。高將軍常年駐扎在邊關一帶,手握重兵,這幾年慕容彥明里暗里,旁敲側擊,終于是得到了這位朝廷大將的忠心。
信中句句大逆不道之言,慕容彥在信中與高將軍結下聯盟,約定不日后便與他在邊關匯合,只要京城一亂,他們便長驅直入,直搗皇城。
慕容彥所想甚多,面上卻不動聲色,依舊漫不經心地在問著惠王的事,屬下依言道,“惠王的人已經到了隔壁知縣,聽說搜尋御史一事已經傳的沸沸揚揚,風聲都傳到了這里!
慕容彥面色不變,“告訴李大人,若是他把我的行蹤暴露出去,那到時候不等朝廷發落,我就先除了他。”
“是!
慕容彥揮了揮手,讓下屬退下。
過了一會,一名裊裊娜娜的女子低頭走了進來,是素枝。
她來給慕容彥換藥。
慕容彥低頭看著素枝低眉順眼的臉,蹙了蹙眉,忽然覺得有些似曾相識之感。
難道美人的臉都是有些共通之處的嗎?
他看著她,聲音溫和了一些,“會彈曲嗎?”
素枝是瘦馬出身,本來就是養著給達官貴人消遣的玩意兒,琴棋書畫如何不會tຊ?其實做丫鬟才是委屈了她,但是沒辦法,慕容彥只讓她做個丫鬟。
但男人今天似乎心情不錯的樣子,命人給她搬來了琵琶,自己則仍是坐在案前,后背往后一靠,多了幾分閑適,端的是意態風流。
素枝心中打鼓,跪在金絲毯上,環抱琵琶,素手捻動四弦,做出一個嬌柔溫馴的樣子。
瘦馬從小所學甚多,但多數是一些濃情艷曲,講究一個色而不淫,又被從小教導察言觀色投其所好,面對眼前這個俊美深沉的公子,素枝相處了這么久,還真不知道他究竟是個什么喜好。
索性折中一下,彈起了一曲《秦淮怨》。
“秦淮煙雨三千幕, 曲水流霞霧。鏤云蘭室夢幽深, 不見紅羅香軟笑堪聞……”素枝十指如玉,輕揉慢捻,嗓音凄婉多情,美妙的琴聲透過書房傳到了整個宅院,連屋外看守的侍衛也忍不住沉醉在其中。
慕容彥的臉色卻在不知不覺中沉了下去,眉間已有不悅之色。
還沒等素枝彈完,他便冷聲開口,“夠了!
一切聲音戛然而止,素枝惶恐地抱著琵琶,“大人,可是奴婢做錯了什么……”
慕容彥不再看她,只是淡淡道,“出去!
素枝仰頭看著慕容彥,眼中淚光涌動,真真是惹人生憐,她還想要張口說些什么,已經有門外的小廝進來,“請”她出去。
素枝咬著唇,抱著琵琶,終究是心不甘情不愿地離開了。
慕容彥揉了揉眉間,似是有些疲憊,喚來了貼身侍衛衛林,“可有顧環毓的消息了?”
衛林一怔,悻悻地搖了搖頭。
不怨他們,公子來到此地本就是遇到了山匪埋伏無奈所致,他們大部分的人馬都留在潁州那邊。如今他們既要保護公子的安危,還要分出人手去大海撈針般尋一個女郎,還要防止行蹤暴露,本就是分身乏術。
慕容彥沉默,半晌慢慢道,“我們在找,說不定顧府的人也在找。這個鎮子只是塊彈丸之地,既然這么久了還是沒有找到,說明人多數不在鎮上!
“不在鎮上,那還會在哪里呢?”衛林不解。
“人一定就在這個鎮,只是不常在鎮上往來而已。”慕容彥淡淡分析,“靠海的漁民、山上的獵戶、或者是被富戶私藏了去,都有可能!
衛林福至心靈,立即道,“屬下這就去辦,著重搜查這幾個地方。”
衛林已去,書房里空余慕容彥一人。他沉默片刻,又執起紫毫筆,修長的手指鋪開一張宣紙,落筆淡淡勾勒幾筆。
春臺晴朗,柳枝拂風,水榭亭臺,一道柔美的女郎剪影躍然紙上。
慕容彥停筆,將紫毫筆隨意地擱在紫檀筆擱上,拿起畫像端詳。
他想要的東西,以前若是得不到也就罷了。
但若顧環毓是他登上帝位的第一個考驗,那么他說什么也要想盡辦法地把她找出來。
衛林出了書房,素枝早已候在一旁多時,期期艾艾地看著他,欲言又止。
衛林心中嘆一口氣,走到她身邊,還是決定好心提醒一句,“之后不要當著公子的面彈這首曲子。”
素枝一雙杏眼紅紅的,顯然是哭過,聞言不解地看向衛林,“為什么……大人,這究竟是何緣故啊?”
緣故不緣故的,他也不能隨便跟一個丫鬟講啊,一定會有人砍了他的。衛林避而不談,只道,“反正你記住以后不要再彈就是了!鞭D身去了.
聶氏堅信日久生情,眼瞅著今日風和晴朗,攛掇著兩人下山去。
她笑著將顧環毓推進屋,勸她道,“你現在好不容易病好了,如今又天天悶在家里,悶也要悶出毛病了,不如跟著雙兒多出去走一走,散一散心,心情好了,身子骨也就更好了。快進去收拾收拾,跟著雙兒一道下山去。”
顧環毓心里其實有些抗拒。
第一次下山遇見了狼,第二次則是遭到了山匪,第三次又差點回了家。每次下山都有大事發生,她現在哪還有出門的心思。但是拗不過聶氏的熱情,她還是應著進屋更衣去了。
她不知道的是,陸雙心里比她更抗拒。
他忍住想要質問聶氏為何突然讓她出門的念頭,心里涌上一股莫名的焦躁。他想起在街上尋她的那些人,想起她在山下遭遇的那些事,哪里還有一丁點想讓她下山的打算,他現在只想讓她好好待在家里。
甚至恨不得從今以后她只待在山上一輩子才好,哪里也不去。
這個念頭一出現,陸雙心里又是一驚。
……自己最近究竟是怎么了?
少年高高瘦瘦,肩上照例背著箭筒和蓑笠,站在門口等著顧環毓,就是神色看上去有些古怪不明。
聶氏一臉欣慰地看著自家兒子。他最近好像又長高了,勁腰長腿,肩膀挺闊,一眼望去如同一柄出鞘的寶劍,有一種不可摧折的氣勢。
自從來了顧環毓之后,雙兒的個子就肉眼可見地長得非常的快,舉止投足之間越來越有成熟男人的感覺,他這怕不是等不住,急著想和環環好了。聶氏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房門在這時輕輕打開。
顧環毓裊裊婷婷地從屋里走了出來,身段纖纖,膚白如雪,玉面秀美,一身素雅的粗布麻衣更加顯出了氣質溫婉,如雨后新荷般令人挪不開眼睛。
聶氏本來是滿目欣賞,但看著看著,心里突然有些不是滋味。
大家閨秀就是大家閨秀,就算是落了難失了憶,可骨子里的矜貴與氣度還是沒有丟,看上去還是那般柔婉清貴,轉頭再看看自己的好大兒,往日不變的短打麻衣,明明素日也是一模一樣的打扮,今日卻是生生看出了幾分礙眼。
兩人這樣子出門,怕不是會被人看做是小姐和下人。
不成!這不成!
陸雙看著顧環毓,也皺了皺眉,一聲不響地回屋,又很快出來,將她的帷帽遞給了她。
“這個戴上。”
顧環毓羽睫一動,低下頭,輕輕嗯了一聲,從他手里接過了帷帽。
這一舉動正是撞到聶氏的心坎上,她附和笑道,“很是!姑娘家的出門戴個帷帽,終究穩妥一些!
“美人就是美人,怎樣打扮都是好看。”聶氏走過去,親自給顧環毓戴好了帷帽,又幫她理了理散亂的鬢發,看著眼前美不勝收的美人,對一旁的陸雙狎昵道,“雙兒,你可得長點心,別一個不小心,這天仙般的人物就被別人瞧走了去,聽到了沒?”
顧環毓抿了抿唇,玉面微微泛紅。
陸雙沒說什么,看了她一眼,轉身先走在了前面。
兩人一前一后,一道下了山。顧環毓跟在陸雙身后,偶爾踢一下腳下的小石子,有些心事重重。
這樣看似無心的狎昵之語,就像是理不清的藤蔓一樣纏住了她,無形中更加套牢了她和陸雙,也將她的心攪的一團亂。
她低頭看看自己,她的身上穿的是聶氏舊時的衣裳,發髻穩妥,臉上并無施妝,除了手腕上的金鐲之外沒有任何一點裝飾之物,所有的一切都是和平日一樣。
她抬起眼,又默默瞧了一眼陸雙的背影。
少年走在前面,也許是因為長的太高的緣故,寬闊的肩膀有些微微塌陷下去,長腿修長,手臂上露出的一截肌肉緊實又流暢。
身影在這時突然停住,像是察覺到了來自身后的視線。
顧環毓心中一驚,連忙移開目光,有些做賊心虛。
想起那個不可言說的夢,她心跳加快,心里更心虛了。
她最近總是感覺睡夢中有人在看她,那種暗中窺伺的感覺,如狼環顧的窒息感,分不清是在夢中還是在現實,但是分明每次一醒來她身邊都是空空如也。
……怎么會有這種奇奇怪怪的感覺呢?
最近自己好像越來越不正常了。
陸雙停下腳步,微微側了側頭,并沒有回,只留給她冷峭的半張臉,“阿娘平時喜歡開玩笑,沒有別的意思!
“你……不要多想!彼馈
顧環毓一怔,臉色一紅,忙輕輕道,“……我知道的。”
陸雙點點頭,轉過身,又繼續朝前走了。
他的背影高大又挺拔,穩穩當當走在前面,如履平地,似乎在照顧她的速度,走的并不算很快。察覺到這一點的顧環毓愣了愣,輕拽裙角,默默跟在了他身后,如同一個沉默又嬌柔的影子.
等下了山,顧環毓早已走得面色發紅,胸口微喘,陸雙卻臉不紅氣不喘,瞧著精神抖擻的,真不知道每次他是怎么走這么遠的。
女郎雖然帶著帷帽,但是依稀可見綽約風姿,還是會時不時引起路人的側目。陸雙tຊ皺了皺眉,不動聲色將人緊緊護在身后。
可能是因為前幾次下山的不愉快經歷,顧環毓覺得陸雙這次把自己看的很緊,以前他還會讓她去角落里等他,但這次分明是去哪里都要帶著她一起,不讓她離開自己的身邊分毫。
自從上次醉酒之后,顧環毓就不怎么和陸雙待在一起了,她總怕他看出自己心里有鬼,所以對于醉酒之后她都干了些什么,她是怎么上床睡覺的這些細節,反倒是不那么在意了。
也許是快要過年的緣故,街市上一片熱鬧氣象,街上的行人也比前幾次都要多。
行人摩肩接踵,顧環毓只能緊緊地跟在陸雙后面,才能不被走散。
有人行色匆匆,不小心碰到了她,顧環毓身子一歪,下一刻就被走在前面的陸雙眼疾手快地回身一扶。
“小心!彼鲎∷难。
顧環毓不覺有他,扶住他的胳膊,穩住了身子,隨即對他道,“謝謝!甭音輕柔。
她的腰真的好細。
陸雙突然想到了一個詞語,“不盈一握”,她的腰是真正的不盈一握。
他慢慢松開扶在她腰間的手,克制地蜷了蜷手指。
如果她知道他對她做的那些事之后,她該怎樣看他?
他突然有些看不起自己,有些無法面對這個純潔的她。
但是無論如何,他都不想放開她的手了。
他這么想著,狀若無意地牽起她的手,飛快地瞥了一眼她的神色,確定了她的眼中并無抗拒之色,這才大著膽子,將她的手一點一點握在了掌心里。
“這里人很多,跟著我走!彼麑λ馈
似乎是怕她拒絕,握住的掌心微微用力。然后他不等她開口說什么便轉身,牽著她往前走。
顧環毓確實一開始是想拒絕的,但是奈何人多,她只想好好走路一時沒想那么多,反正兩人也已經牽了很多次了,索性就這樣吧,任他牽著朝前走。
“今天是什么日子?”身邊都是嘈雜熱鬧的聲音,她一邊走一邊問,有些新奇。
“今天是月會!标戨p牽著她的手,穩穩地往前走,聲音清晰地順著空氣流到她的耳朵里,“過年這幾個月會越來越熱鬧,這是一年最為熱鬧的時候!
“等元宵節的那一天,我帶你來看花燈。”
他回身對她笑了笑。
顧環毓怔了怔,看著他的側臉。
陸雙怎么又對她笑了?
他最近笑的次數還挺多的。
第24章 (新增300,捉蟲)
行人如織, 人聲鼎沸,一路上叫賣聲不絕。
顧環毓透著帷帽下的白紗,一邊走著, 一邊好奇地打量著周圍。
之前每次下山, 都有變數, 她每次疲于應對,一直沒有別的心思。這是第一次, 她有了逛街市的閑情逸致。
一只手被陸雙牢牢牽著, 陸雙走在前面, 大手溫熱。
他穩穩走在前面, 身量高挑,肩膀寬闊。有了他擋在身前, 她再不會被行人隨意擠倒。她看著他鶴立雞群的高挺背影, 突然覺得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了一線方向。
陸雙帶她離開了鬧市, 來到了一塊人相對少的地方, 聲音溫和問她, “想吃什么?我去給你買!
顧環毓抿了抿唇,默默掙了掙手。
陸雙一怔,隨即意識到了什么,大手一松, 放開了她的手。
他神色有些赧,一時沉默住了,沒再繼續說什么。顧環毓則是慶幸自己戴了帷帽, 帷帽此刻完美地遮住了她臉上的表情。
她也不敢去看陸雙,雙手交疊在一起, 覺得臉有些熱,輕輕道, “就在這里看一看風景,挺好的!
他們此刻站在一座橋邊,橋上人流絡繹,有很多小攤和路人,橋下則是畫舫流水,兩條岸邊有很多年輕的女郎丫鬟圍在一起放燈,嬉鬧聲一片。
陸雙點了點頭,沒說什么,站在她身邊,與她默默一起看著風景。
四周盡是熱鬧的叫賣之聲,這個時節,冬風吹在人臉上有些冷,但在這個地方也結不成冰。幾只空蕩蕩的畫舫悠悠地蕩在水面上,幾只河燈慢慢地飄了過去,引起一陣嬉笑之聲。
這大抵就是人間煙火吧。顧環毓看著眼前的一切,閉上眼,默默深吸了一口氣。
“雙兒哥哥?”身后傳來一聲不確定的女音。
王瑛兒在橋上與丫鬟挑首飾時便看到了那一道熟悉的高瘦身影,她帶著丫鬟從橋上下來,走近一看,果然是他。
“真的是你!彼壑虚W出一抹欣喜,目光在陸雙身上停留一瞬,又落到了旁邊的顧環毓身上,一張俏臉僵住,慢慢化為了冰冷的審視。
顧環毓看著眼前陌生的女郎。女郎生的婀娜貌美,手中拿著一把折扇,輕輕地放在下巴,微擋住半張臉,她被身邊的丫鬟簇擁著,一雙眼睛冷漠地盯著她,顯得有些不近人情。
顧環毓朝她輕輕福了一禮。
王瑛兒一怔,盯著女郎從容而清貴的動作,目光變得更加微妙起來。
“雙兒哥哥,能見到你一面真是不容易!蓖蹒鴥簺]有理會顧環毓,徑直對陸雙說起了話。她的聲音軟綿綿的,聽著沒什么力氣,搭配上弱柳扶風的姿態,真堪得上一句我見猶憐。
陸雙沒想到在這里碰上了王瑛兒,劍眉一蹙,此時此刻很想拉著顧環毓轉身想走。
“雙兒哥哥,好久沒見了,這幾個月你都在忙些什么?上一次伯父的腰傷好些了嗎?我讓蕓兒拿一些補品帶回去,算是我的一點心意!蓖蹒鴥汗首魇祜,一雙眼睛只盯著陸雙看,擺明了沒把顧環毓放在眼里。
但顧環毓并不惱,依舊安安靜靜地站在一旁,也不搭話也不離去。端的是端莊溫婉。
王瑛兒余光掃一眼她,心里那股不舒服的感覺更甚了,但是她不能表現出來,一雙眼睛愈發地看向陸雙,溫柔地含笑著,期待他的回應。
王瑛兒堅信陸雙是對她有情的,因為陸雙曾經救過她。而因為這點關系,始終讓她覺得自己在陸雙的心里與別的女郎不一樣。
有一次王瑛兒天黑了沒來得及回家,被路邊的幾只野狗盯上了,是陸雙及時趕來,把野狗們打跑,然后把她送回了家。
她還記得趕跑了野狗之后,他沒有走,站在不?薜乃媲埃瑦灺暤溃皠e哭了,我送你回家。”
陸雙不常下山,神出鬼沒,他不與鎮上的孩子一起上學堂,所以他的一切在她的眼里都很是神秘,那個時候,他就像是一個從天而降的使者,拯救了少女時候的她。
以后幾年里,少年長得愈加高大俊朗,比鎮上所有的少年都要俊朗,只是更加神秘難測。
王瑛兒默默藏著自己的心事,偶爾幾個月里能夠抓住那么一兩回,與他說上幾句話,但他每次都很簡略,匆匆幾句就要走,但是比起他幾乎不與其他女孩子說話的份上,在旁人的眼里,她與他甚至都可以說得上一句熟稔了。
等到及笄的年齡,父母開始給她有意無意地提起很多人家,但她始終不肯點頭。直到前幾個月,陸父來她家里造訪,她終于肯對父母嬌羞地點了點頭。
她心想陸家身份如此底下,娶她算是高攀,這門親事只要她肯,是絕對沒有任何問題的。
可是沒成想,陸父正與父母談的火熱之時,陸雙匆匆趕來,直接來到陸父身邊,飛快地上下檢查了他的身體,確定沒什么毛病后,他一張臉鐵青,還沒來得及跟她的父母打個招呼,帶著陸父便走了。
她當時聽到他來,連忙對鏡梳妝,收拾妥當出屋時,剛好與絕塵而去的他擦肩而過。
這場相親就這么不了了之。父母從此也對陸雙大為失望,一口絕了她的念想。
流言傳得很快,當時整個鎮子都在傳陸雙被王家婉拒,做不了王家的乘龍快婿,但她知道事實并非如此。
只有許圓圓來找過她幾次,對她冷嘲熱諷了一番,說陸雙根本看不上她。
她與許圓圓從小便互看對方不順眼,她當時氣不過,但也不好說什么,她是王家的女兒,許圓圓算個什么東西,與她計較便是自降了身價。
心里卻忍不住隱隱猜測,難道陸雙不愿意,是真的因為許圓圓?
如果不愿意娶她,那又怎么可能看得上處處不如她的許圓圓?她越想越亂,但是自恃甚高,不好拉下臉去問,只好含著遺恨等著,伺機而動,想知道一個其中的緣由。
沒想到等著等著,卻等來了陸雙身邊的另一tຊ個女人。
她那天在鋪子里閑逛,不經意便看到了陸雙,心里又是不甘又是思念,忍不住想要上去詢問緣由,不料陸雙卻沒有看見她,她眼睜睜看著他拿著帷帽付了錢便沖了出去,然后走到了站在藥鋪外的一名女子身邊。
那是個極為貌美的女子,肌膚白如霜雪,我見猶憐,柔柔站在熙熙人群之中,就像是不食人間煙火的瑤池仙子。
而陸雙在來到她身邊后,就默默地站在一旁,將帷帽輕輕戴在她頭上,動作極為輕柔,還時不時拿眼睛去偷偷瞧她,像是在乎極了她。
他的樣子是從未有過的溫柔。
陸雙的這種樣子,王瑛兒從未體驗過。那個小時候的他早已遠去,長大后,他變得越來越沉默冷酷,每次見了她也只是淡淡點點頭便離開,從不多說一句話。她還以為那天陸父突如其來的造訪是他終于開了竅,想要娶自己為妻,原來自始至終成了笑話的只有自己。
王瑛兒看著眼前刺目的一幕,整個身子都在微微發抖。
這段時間里,那一幕畫面就像是毒瘤一樣擴散在她的腦子里,無時無刻不揪的她發疼發狂,王瑛兒守株待兔了很久,沒想到功夫不負有心人,今日正好遇見了他。
“雙兒哥哥。”王瑛兒怨恨又癡癡地看著他,“你沒有什么話要對我說嗎?”
陸雙皺了皺眉,聲音有些冷,“王姑娘,我對你并無男女之情,也沒有想過要娶你,上次一事只是一場誤會,抱歉!
王瑛兒愣了愣,那一張溫柔的臉色再也繃不住了,她沒想到陸雙會說的這么直接。
“……為什么?”她喃喃道。
他只是一個獵戶之子,處處都配不上她,他有什么資格挑揀她?
陸雙沉默,平聲道,“之前的事情,我向你道歉,希望王姑娘日后早日覓得如意郎君,你我之間到此為止,還是少見面為妙。我先走了!闭f完拉著顧環毓便要走。
少年握住女郎的手,一切那么自然而然地熟稔,王瑛兒盯著他的動作,那股子不甘心馬上就要噴涌而出。
“你站住!”
王瑛兒怒火攻心,他憑什么敢對她如此冷淡?她終于放下折扇,將它一把塞到了丫鬟手里,指向顧環毓,“陸雙,這個女人是誰?”
“與你無關!标戨p直接道。
王瑛兒愣住,這一句話徹底擊碎了她的心。
一旁的丫鬟終于忍無可忍,“你怎么跟小姐說話呢!”
陸雙神色冰冷,看了丫鬟一眼,丫鬟立刻啞了火,噤聲站在王瑛兒旁邊。
王瑛兒平復了好一會,終于又恢復了平靜溫柔的臉色,她深深吸了一口氣,緩緩道,“陸雙,今日我們好好談,我不為難你,你只需告訴我,這個女人是誰?”
陸雙頓了頓,生硬道,“她是我的遠房表妹。”
“表妹?”王瑛兒一怔,陸父那天造訪家里時,早已經把陸家的家底說了個干凈,他可沒有說過陸雙還有過一個表妹。
她心中有了盤算,直視顧環毓,悠悠道,“這位姑娘,可否把帷帽摘下來一見。”
她那一次只遠遠見過顧環毓一面,如今她倒要好好看看,他這個表妹長得究竟如何。
陸雙心里咯噔一跳,想到了小廝手里的畫像,莫名有些慌亂。
“我只是想認識一下這位姑娘。”王瑛兒見無人動作,依舊保持微笑,“這位姑娘遮面見人,不覺得太失禮了嗎?”
顧環毓大家閨秀出身,從小的禮儀教育何等嚴苛,就算是有人當面戲弄她,她也能面不改色地走過去裝作沒看見沒聽見。王瑛兒想在她臉上看到驚慌失措,那她就錯了。
她暗暗嘆了一聲,索性抬起手,就要摘下帷帽。
就在這時,一只手及時壓住了她的手。
陸雙摁住她的帽檐,止住了她的動作,一張臉面沉如水,替她回答道,“不必了!
他語氣如常,然而急促的動作卻泄露了他此刻的緊張。
王瑛兒蹙了蹙眉,疑惑的目光又在顧環毓身上轉了一圈,忍不住多了些狐疑。
然而還沒等她再說些什么,陸雙卻不想再與她費口舌,拉著顧環毓便走了。
王瑛兒站在原地難以置信,臉色白一陣紅一陣。
他竟是就這樣走了!
丫鬟也一臉憤懣地望著兩人離去的背影,氣呼呼道,“小姐,這種低賤的獵戶,您能看上他就是他的福氣,是他自己不知好歹,本來就是他高攀了小姐,這門親事老爺夫人本來就都不同意,小姐您可別再和這種人糾纏在一起了,免得跌了自己的身份。”
可是驕傲如王瑛兒,生平被一個男人這樣對待,教她如何咽的下這口氣?王瑛兒死死盯著兩人的背影,眼中涌出不甘的淚光。
她不怨陸雙,她怨恨的是他身旁的這個女人。
是她奪走了陸雙。
這個女人,這個陸雙寶貝的跟眼珠子似的女人,是她讓陸雙鬼迷了心竅,把她驕傲的自尊放在地上狠狠踐踏。
這一切都是因為她。
而且女人的第六感隱隱告訴她,她絕對沒有他的表妹那么簡單。
“蕓兒,這陣子幫我留意著!蓖蹒鴥喝套M腔怨恨,手指死死掐住手心,盯著顧環毓的嬌柔身影,“如果再遇到這個女人下山,一定告訴我。”
殊不知在橋上,又有一個人震驚地望著顧環毓。
女郎那半遮未遮的帷紗下的一張臉,那身段,那姿態,怎么這么像她那下落不明的大小姐?
如風一臉震驚。旁邊正在挑首飾的胖婦人叫了她半天,見她沒應聲,忍不住柳眉倒豎,“鎖兒,我剛剛在叫你呢,你是聾了還是啞了?”說完便迫不及待的伸出手狠狠扭了她一把。
如風連連叫苦,一邊躲一邊求饒道,“好夫人,我再也不敢了,是小的剛剛沒聽見,饒了我這一回吧!
那胖夫人扭了她好幾把扔不解恨,但是大庭廣眾之下,也不好弄得太難看,只黑了一張臉,將大大小小的包袱都放在她身上,沒好氣道,“快走,回去有你好看的。 ”
如風擦了擦眼角,只得戀戀不舍地看了顧環毓最后一眼,匆匆跟著走了.
這次的下山之旅雖然并無跌宕波折,但是回去的路上兩人沉默不語,都有一些心事重重。
顧環毓忍不住一直在想著剛才的王瑛兒。
女郎雖然橫眉冷對,但眉眼之間的愛意是如此鮮活。
她的眼里全是陸雙,縱使那眼中滿是嫉恨、是不甘。
還有那一天來找他的黃衣女郎亦是。
念此及,她心里突然涌出一股莫名的酸澀的感覺。
之前聶氏整天在她耳邊憂愁陸雙的婚事,擔心陸雙以后會娶不到媳婦,如果她知道陸雙是這么的受歡迎,想必她肯定是不用擔心了吧。
“陸雙,剛剛那個女郎……”顧環毓終于按捺不住,小心翼翼地看著他的臉色,輕輕問道,“……你們,很相熟嗎?”
陸雙怔了怔。
他與王瑛兒之間的過往,他不想提。但是對顧環毓,他不想隱瞞任何事情。
“我之前去過她的家一次!彼x擇了直接了當,道,“爹讓我去王家接他,我當時沒有想太多。除此之外,我和她沒有其他任何的關系!
顧環毓聽到他這樣說,沉默了片刻,不知不覺間,心里竟然莫名地松了一口氣。
“爹娘當時想讓我娶她,但我不愿。”陸雙一壁說,一壁轉過頭,眼睛直直地看著她,“我此生只會娶我真正喜歡的女子。”
顧環毓感受到了他眼底的熾熱,突然心中一動,垂下眼睫,不敢再看他。
她不敢看他,但那股熱度還是近乎實質一般蔓延在她的臉上。
她咬了咬唇,默默燒紅了臉.
日子又回到了以往。
顧環毓一天天漸漸褪去了病容和憂郁,不再將自己封閉在屋子里,有時候她會出來曬太陽,偶爾會和他們一家人一起用膳,也會做一些力所能及的活。
肉眼可見的,她的臉上漸漸多了笑容。
以前的她就像是一盞精美的冰雕,將所有的美好都冰封在厚厚的冰雪之中,只能遠遠觀賞卻不能接近;而現在的她則像是冰雪消融,她愿意將自己的另一面打開,愿意走近他們的生活。
閑暇之時,她會經常去破廟,和那里的野貓玩。
而陸雙會陪著她。
她能夠感覺的到,自打她再次回來之后,陸雙不再整天不見人,倒是陪她的時間越來越多。
她的腦子依舊是一團漿糊,但是tຊ她已經不再刻意地去回想。
只要她不記起以前,那么她的曾經便是一張白紙。
那些前塵往事,隨她去吧,她已經不想再去觸碰。如今離開曾經的那個家,她現在可以重新繪就,翻頁重來。既然想不起來,那就讓那些記憶全部封存在妝奩盒里,再也不要打開。
夕陽西下,陸雙倚在破廟門口,仰頭看著外面的天色,發著呆。
夕陽像一盤暈開的柿子湯,將他瘦而不柴的身影鍍上了一層金黃,有些毛糙的頭發雜亂地散在額前,遮住了一雙雪亮的眼,又被他抬起下唇向上吹了吹,難得的少年心性。
聽到一聲輕笑,陸雙回過神來,便看到顧環毓在旁邊笑。女郎食指彎起抵在鼻下,眉眼彎彎,秀氣又含蓄地朝他輕輕一笑。
陸雙怔了怔,眼神飄忽起來,低下頭,搓了搓頭發,突然有些坐立難安。
一股幽香飄了過來,是她身上的味道。
顧環毓已經來到他身邊,蹲下身來,依舊是溫溫柔柔的聲音,“你的頭發太長了!
他長得太高了,她只能仰頭看他,“為什么不束起來?不覺得礙事嗎?”
陸雙早已在不知不覺間坐直了,他脊背靠了靠門,一臂撐起立在腰后,掩住那默默蜷起的手指,“……懶得束!
其實根本是不會。從小到大,他就是這樣過來的,深山鄉野待慣了,饒是聶氏也沒有在這方面細心教過他一二。
“這么美的頭發……不好好打理,豈不是可惜!彼行┩锵。
躊躇了半刻,她輕輕看了他一眼,癢癢的小勾子似的,似是下了一個決定,她抿了抿唇,看著他,有些小心翼翼又有些期待,“……你坐過來!
陸雙愣愣地,依言坐了過去,又在她的眼神示意下背過身去,將后背留給了她,他正不知道她要干什么,一雙纖纖玉指下一刻穿梭在了他的發間。
他呼吸一滯,從脖頸處開始慢慢發起癢,有一股電流正在通過四肢百骸緩緩流過全身。
顧環毓一邊為他束發,一邊娓娓笑道,“我雖記不得事,但是手藝卻沒有丟,這些編發盤頭的本事,我還是很精通的!
有什么東西被她取了下來,慢慢纏上了他的發,也如同蛛網一樣纏住了他的心。
三兩下之間,她停下,笑道,“好了!
一根精巧的長辮搭在了他的肩上,他的長發被分成了數支小辮,初始如小臂一般粗長,越往下越細越長,直至形如一條黑色蝎尾,只留小小的一截發尾。
顧環毓笑吟吟道,“我的手很巧吧?”
辮子卷去了額間散落的長發,露出少年神采奕奕的五官,劍眉星目,雙目炯炯,與以前披頭蓋臉的陰鷙模樣簡直判若兩人。
“你若懶得束,以后我便給你束好了。這樣好的頭發,倒是有我發揮的地方了。”頗有些俏皮的意味。
陸雙坐在門檻,直到顧環毓走開,他依舊保持一個動作了很久。半晌后,他才慢慢動了動,直起腰身,抬起眼,看著已經走開的她。
她已經走回原地,蹲在一群野貓之間,看著它們吃飽了的肚皮在地上打滾,溫柔地給它們撓癢癢,側臉純凈柔美。
每當這個時候,陸雙總會不由自主地看過去。
他失神地看著她,眼底漸漸暗下去。
他默默地想著,她若是肯對他這樣笑一笑,他也會像這些野貓一樣湊過來,一下一下舔|舐她的手心,沉醉于她的溫柔。
第25章
天子數月不曾理朝, 太子監國,皇宮勢力被宰輔大權壟斷,太子獨木難支。
桓王、惠王伺機而動, 虎視眈眈。
京城已是一片風云將至, 晦暗的陰影終于漸漸蔓延到了天下各地。
各地匪患爆發, 此起彼伏,流民遍野, 哀鴻一片, 已是隱隱顯露亂象。
不過任山下紛爭不斷, 山上的日子依舊是風平浪靜、悠然自得。
冬天來了, 一場又一場的雪過后,顧環毓也從輕薄的單衣換上了冬衣, 她站在檐下, 望著眼前一片濃妝素裹的世界。
陸雙這陣子一直忙著和陸父在外面打獵, 白天幾乎見不到人, 入冬了, 靠山吃山的獵戶只能盡可能地最后多獵一些獵物,以備過冬。
聶氏對陸雙最近的新發型很滿意,之前怎么沒覺得自家兒子長得這么好看呢?果然是人靠衣裝馬靠鞍。
和環環站在一起時,誰看了敢說一聲不般配?
簡直就是郎才女貌, 天作之合好嗎!
她最近有意無意跟他提起成親一事,但奈何他仍是一副不甚熱絡的態度,沒辦法, 自家兒子攻不破,她只能從女郎身上下手了。
“環環啊, 你覺得我們家雙兒如何?”聶氏湊近顧環毓笑瞇瞇問。
顧環毓敏銳地聽出聶氏的弦外之音,臉漸漸有些紅了, 一時不知道說些什么,“我……”
“你知道我們為什么給陸雙取這個名字嗎?”聶氏笑道,一臉慈愛地看著她,“那是因為啊,生了雙兒之后,我和他爹一直還想再要一個孩子,男孩女孩都好,可是之后怎么也不行,你是不知道啊,我和他爹有多想再要一個孩子,這不就正巧,你來啦。”
顧環毓臉紅的更厲害,默默低下頭去。
“自打你來了,我和他爹心里喜的跟什么似的。你放心,嬸嬸心里是最疼你的,從今往后,我們就把你當作女兒養,你就是我們的親生女兒,絕對排不到雙兒后面去,你說好不好呀?”
字里話間的意思已經很明白了,顧環毓又不是不諳世事的小女孩,自然聽得懂聶氏的話外話。
她心跳如鼓,一時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只低下頭去,喃喃不語。
她就這樣一整天帶著滿腹心事,夜里臨睡之前,腦子里仍是想著聶氏對她說的話。
“環環呀,”聶氏白天握住了她的手,“嬸子不跟你見外了,就跟你說一句掏心窩子的話,你不妨考慮考慮我們家雙兒呢?雙兒人長得好,脾氣你與他相處了這么久,也覺得不差吧?他就是面冷心熱,看著不好相與,其實心腸最軟,要是你們兩個日后成了親,他絕對會對你百依百順的,你往東他絕不敢往西!
“雙兒長這么大了,跟別的女郎都沒說過幾句話,連個手都沒拉過,你放心,絕對干干凈凈!我聽說那些大戶人家娶了正妻還能納好幾個姨娘小妾的,這個你也放心,我們家從來不搞這一套,他要是敢找其他的女人,不等你說,我第一個打斷他的腿!”
顧環毓躺在榻上,想著聶氏的話,一時間五味雜陳。
一想到自己如果日后真的嫁給了陸雙,她就心里覺得怪怪的。
倒不是抗拒,而是就是覺得怪怪的。
這太突然了。
她還從來沒有往那方面想過呢。
陸雙……眼前浮現出那一張熟悉的臉。
他確實不錯,顧環毓不得不承認,聶氏的話,是有點讓她心動的。
但是……這還是太突然了。
顧環毓羞紅了臉,決定不再去想,婚姻這種大事,她一個女郎家再想下去就是不知廉恥了,這不是她該想的東西。
她翻過身去,腦子里還是一團亂麻,就這么迷迷糊糊睡著了。
半夜,一柄劍抵在門閂上,悄悄地挪動門閂,隨即一道身影打開門,無聲無息走了進來。
陸雙今日回來的比較晚,等收拾好了一切之后,顧環毓早已睡了。
夜色如水,他坐在床邊,默默盯著她的睡顏。
若是爹娘知道了自己半夜三更闖她的屋子,他們會怎么看他?
他們一定覺得他瘋了吧。
她又會怎么看他?
陸雙簡直不敢想下去。
顧環毓心里藏著事,睡得并不安穩,還不知道床邊坐著個若有所思看著她的男人,混沌中閉著眼睛開口道,“花影,我口渴!
陸雙嚇了一大跳,冷汗瞬間直冒,拔腿就想逃。
見叫了一會沒有動靜,顧環毓蹙了蹙眉,又輕喚了一遍。
“花影,如風……”
陸雙忍住狂跳的心跳,漸漸穩住心神,看著并沒有醒過來的她,反應過來她這是在說夢話。
他松了口氣,隨即啞然失笑。
這是把他當丫鬟了。
他起身給她倒水,將她慢慢扶坐起來,自己先摸著碗壁試了試水溫,再一口一口喂給她喝。
顧環毓乖順地閉著眼,一小口一小口喝完之后,沒了動靜,微微歪過頭去,又睡了過去。
陸雙本想打算把她放好躺好,漸漸地又改了主意。
夜色如墨,將屋里浸的黑漆漆一片,只剩下一縷縷傾斜而下的月光。黑夜里只剩下塌邊坐著的身影,雕塑一樣,黑夜中的一雙眼睛如同刀光出tຊ鞘。
女郎娥眉微蹙,靠在他的懷里,眼角淡淡發紅,胸前玉山起伏,呼吸細細,紅唇微張著,如同一枚飽滿的紅櫻。
云鬢微亂,橫在她的腮邊。
他看的手癢,想了想,忍不住伸手替她別到了鬢邊,手指卻像是黏在了上面似的,感受著奶豆腐一樣的絕妙觸感,不舍得離開。
她曾經反反復復出現在他虛幻的夢中,他將它稱之為美夢。無論夢里多纏綿,醒來他都會感到空洞洞的虛無,心里像是缺陷了一塊,怎樣也填不滿。
他需要很多很多東西才能填滿這缺陷,沒有她他現在連覺都睡不好,這個想法在看到她的時候,令他產生了無與倫比的貪婪心。
其他的一切都好,唯獨她,他覺得怎樣也不夠。
不夠,永遠不夠。他只想要她更多、再多……
自己可能真的是瘋了。
他垂下頭去,與她呼吸相纏。他知道這樣子不好,但是他控制不住自己。
他想親她,很想親她。
他知道今夜的她什么也不會知道。
“……你是誰?”女郎突然的囈語打破了一室的寂靜。
陸雙幾乎呼吸驟停!
顧環毓仍是閉著雙眼,呼吸開始急促,蹙起的娥眉顯示她此刻仍在夢中,聲音細弱蚊蟻,但是每一個字都清晰地傳到了陸雙的耳朵里。
“不嫁……我不嫁……”
陸雙僵了身體,愣愣地看著她。
他眼中的光熄滅了,嘴唇開始微微顫抖,哆嗦著低頭親了親她的額頭,然后緊緊地擁著她,眼角漸漸發紅,不甘地閉上了眼.
顧環毓想要去廟里看看貓。聶氏今日看陸雙難得清閑在家,慫恿著他也跟著去。
她心中打定了主意,烈女怕纏郎,天長地久的,不怕兩人好不了。
誰讓自己的兒子是個打不動的棒槌呢。
顧環毓沒有回應,這次倒是沒說什么,只是用眼睛輕飄飄地看了他一眼,抿了抿唇,自己先走了。
可陸雙卻是興致缺缺,他看向女郎明媚的嬌顏,心中生出一股難以言喻的挫敗感,沉默著,抿唇不說話,消極地抵抗著一切。但最后還是不放心,默默跟著她去了。一旁的聶氏看的好笑。
兩人一前一后,走在斑駁的林蔭路上,陸雙耷拉著肩膀,一動不動地盯著走在前面嬌柔的背影。
突然間,顧環毓停下了。
一陣陌生的吵架聲響起,一群少年圍在廟前,一個個不修邊幅的樣子,似乎是在激烈地討論著什么。
“王六!你不要來真的啊!”
“誰也別攔我!讓瑛兒姑娘傷心,那就是跟老子過不去!”一個人情緒似乎很激動的樣子。
“夠了夠了王六,你要是這么一鬧,那不是給瑛兒姑娘臉上難看嗎?消消氣消消氣,跟這種人有什么好計較的?走走走,咱們不跟他一般見識!睅兹似戳Π阉麆裣聛怼
“老子今天就要去怎么了!他是個什么東西,一個窮酸獵戶,真以為自己是個了不得的人物呢,還敢瞧不上瑛兒姑娘?自己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貨色,就他這樣的,家里窮得叮當響,要什么沒什么,他還想上天娶個天仙不成?我呸!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你們誰也別攔我!老子今天非要好好教訓教訓他不可!”
聲音很大很刺耳,顧環毓聽得怔住。
“誰說是他瞧不上瑛兒姑娘的,分明是人家瞧不上他,王家是什么身份,他們家給王家提鞋都不配!庇腥伺峦趿的要上山找陸雙,陸雙的本事他們是領教過的,他們這幾個加起來也打不過他一個,上去了也是白白丟面子,趕緊好言相勸把王六給勸下山,“好了好了,本來就是蕓兒說漏了嘴,你要是這么一鬧,那瑛兒姑娘肯定生你的氣,到時候肯定不會理咱們了!
王六將這句話聽了進去,慢慢平靜了下來,“……你這話說的有道理。”
他當然也知道陸雙不好惹,此刻熱意慢慢消了下來,順坡下驢道,“哼,那今天就先不收拾他,給老子等著,到時候有他好看的,老子不會放過他的。”
“不放過他,絕對不放過他!”幾人好說歹說,幾個人胡亂罵了陸雙一通,罵的很不好聽,拉著王六拉拉拽拽下了山。
顧環毓還是第一次聽到這么直接粗俗的鄉野粗話,一時間都呆住了,等她反應過來后,她急忙往身后去看,陸雙神色蒼白,轉過身,踉踉蹌蹌地跑了。
她臉色一變,急忙去追他。
她在后面叫他,喘著氣追他,但是奈何他走的太快了,很快便沒了影。
顧環毓環顧四周,只覺得心里一片茫然。
他不見了。
她有些心慌,又有些怕,她怕他想不開找那幾個人打架,怕他會因此受傷。
陸雙他去了哪里?
她忍住心底的不安,又來來回回找了好幾個地方,但是都沒有看到他,她喘著氣,忽然福至心靈,想到了曾經和他一起洗衣服的那條小溪。
陸雙曾經說過,他小時候喜歡一個人待在那里看溪水。
顧環毓立刻趕往那個小溪,半晌后,果然看到一個身影正坐在溪邊,高大的身影有些落寞。
看到那抹身影后,顧環毓如釋重負地松了一口氣。
他沒事就好。
這么想著,她慢慢走到他的身邊,狀似不經意地坐了下來,輕松開口道,“雙兒哥哥,你怎么在這兒?”
陸雙沒有說話,側臉凝視著湖水,表情沉默又冷硬。
顧環毓微微一笑,表情柔和,又輕輕道,“天色不早了,我們回家吧,好不好?”
“你都聽見了吧?”陸雙突然開口道。
“嗯?”顧環毓有些怔,“什么?”
陸雙咬牙,緩緩低下頭去,忽然感到深深的狼狽。
他很想逃走,心中涌起從未有過的自厭。
“……他們說的,你全都聽見了吧?”
他的卑劣與低賤此刻是如此的明晰,他感到深深的無力,而最令人無力的是,這種如影隨形的感覺,他根本就擺脫不了。
因為他們說的,都是對的。
他就是個低賤的獵戶,他一無所有。
她是天上的月,而自己是地里的泥。他可以容忍任何人嘲諷他,他不介意他們把他的尊嚴踩在地上,但是他受不了這一切是在顧環毓的面前。
那樣只會讓他覺得自己更加低賤。
更加的……配不上她。
顧環毓看著他的側臉,猶豫了一下,輕輕道,“雙兒哥哥,他們的話……你不要在意!
“……我知道!标戨p用力握了一下拳,又虛虛地松開,神色麻木又灰敗,苦笑了一下,“你不要再說了……”
聲音竟隱隱帶了一絲乞憐。
顧環毓一怔。
陸雙閉著眼,垂著頭,整張臉都埋在深深的陰影之中。
她平時看慣了他堅毅冷酷、胸有成竹的模樣,而此刻的他脊背塌陷,沉浸在自己的情緒里,像一只走投無路的敗家之犬。
她忽的心中一痛。
她不想看到他現在這個樣子。
顧環毓久久看著他,目光迷惘又復雜,似在做一個什么艱難的決定,過了良久后,她松開不知何時握緊的拳,輕輕開口道,“那如果……”
“沒有如果。”陸雙快速道。
“如果……”顧環毓沒有如他所愿地停下,輕輕道,“我說……他們說的不對呢?”
陸雙沉默,怔怔地轉頭看她。
顧環毓看到了他一雙暗沉的眼睛,心中一驚,但還是咬了一下紅唇,鼓起了勇氣。
她看著他,慢慢道,“我這次決定回來,就沒有打算再回去!
陸雙的神色罕見地愣住,似乎是沒有聽清楚她剛才說的話。
“你知道……我為何會回來嗎?”
“我在想,他們或許根本就不希望我回去,或許……他們早就做好沒有了我的打算!
陸雙心中一驚,在這方面她算是預感準確。
有些話也許放在以前,顧環毓是絕對不可能說出口的,但是她此刻看著陸雙,緩緩道,“第一個原因,是在我失去記憶,在我的潛意識里,我似乎并不喜歡曾經的生活,現在這樣的生活對于我來說,就很好。”
“你在說什么傻話?”陸雙臉色一變,有些惱怒,恨鐵不成鋼恨恨道,“你知道你在說什么嗎?”
“我知道。”沒有比什么時候比現在更知道了。
“而另一個原因,是你!彼又。
陸雙像是被人按中了命門,激動的神色一瞬間停止。
他翕動了一下薄唇,難得地不知所措起來,半晌終究是一個字也沒有說出口。
有些話一旦說出口,便再難回到以前。顧環毓心里很清楚,這些話一旦說出口,她今后的生活將會發生天翻地覆的變化,但是她并沒有退縮。她此刻用了所有的勇氣,說出了對于一個閨閣女子而言耗盡全部勇氣和臉面的話。
她認tຊ真看著陸雙的眼睛,一字一句道,“陸雙,我愿意留在這里!
“我喜歡這樣的生活,我想和你們就這樣一直在這里生活下去!
最重要的是,和你一起。
她不想再看到他如此傷心了。
他不該如此落寞。
顧環毓面色緋紅,心跳如擂,膽戰心驚卻仍是勇敢地看著他,直直迎向他的目光,“你……愿意嗎?”
陸雙久久失去了言語。
他一瞬不瞬地看著她,神色不定。
他的沉默在分分秒秒的流逝下讓她的勇氣一點一點消耗,她開始感到了茫然和難堪,像是快要沉入海中溺死的人,她感到了呼吸困難,用盡了僅存的力氣,最后重復了一遍,“……你,愿不愿意?”
下一刻,一雙手臂猛地抱住了她。
陸雙緊緊抱住了她,力道像是發了狠,她被他緊緊地抱著,她甚至能感受到他體內奔流沸騰的熱血。
身軀和呼吸都被禁錮著,但她卻是釋然的、得償所愿的,她現在輕盈地就像是一只展翅而飛的蝴蝶。
“我愿意!标戨p急急道,“我當然愿意!”
少年擁緊了懷中女郎,頭顱埋在她的肩頭,一滴滾燙的淚水打在了她的肌膚上,順著鎖骨漸漸流淌至不見。顧環毓感受到了那灼熱的溫度。
他哭了。
陸雙哭了。
顧環毓眼眶一熱,險些也要落下淚來,手輕輕搭在他攏起的肩胛骨上,默默地陪伴著他,感受他瘦削骨頭下的鋒利和易碎,還有那一顆不為所知的心靈柔軟。
她想,在得到了他熾烈的笑之后,她又收獲到了他的眼淚。
兩人維持著這樣的姿勢過了良久,似乎誰也不愿意放開,時間過去了很久很久。
終于,他離開了她的肩頭,拉著她緩緩起身。
有力的手緊緊握著她,她被他牽著在林間奔走,越走越快,越走越疾,高大的少年拉著美麗的女郎在林間奔跑,像是兩只相依相隨的麋鹿。
陸雙緊緊拉著她的手,偶爾回眸看她,笑出一口明亮的白牙,顧環毓從來沒有感到這樣輕盈過,輕盈地似乎要飛起來,她喘息著看著他的笑容,眸子里也全是笑意,兩人一路來到了破廟。
陸雙拉著她進去,帶著她一起跪下,雙掌合十,虔誠地望著拈花的觀音像。
“我陸雙,今日在觀音像下起誓,我愿意一生一世和顧環毓在一起,照顧她,呵護她,一輩子對她好,永不分離。”
野貓們感到了動靜,紛紛從角落里出來,繞在了兩人腳邊。
陸雙跪的筆直,陽光下的少年身姿挺拔,眉眼斜飛入鬢,目光神采飛揚,仰頭看著觀音像的神態是那樣的虔誠。
他對著觀音發完誓,轉頭去看顧環毓。
他看著顧環毓。
在他的眼中,觀音像與顧環毓的臉,在這一刻合二為一。
“顧環毓……”陸雙深深看著她,“你愿意嗎?”
顧環毓笑著看向少年明亮的眼睛。從沒有這一刻,他覺得眼前的少年如同天神,如此耀眼。
她笑著與他對視,輕輕嗯了一下。
“我愿意!
那時候在顧環毓的眼里,只有陸家的一畝三分地,只有那一座神圣又靜謐的梅山。她忘記了前塵舊事,在她的眼里只有陸雙,只有愛情。
而后來,等到她想起來后,這些記憶便又和曾經的記憶換了位置。她刻意要忘了在這里的一切,壓抑著不讓自己想起。她還沒有完全明白這句話的分量,就已經回到了生長的原點;蛟S在她的心里,這只是一句可有若無的一句話,一陣風一樣的輕飄飄,吹吹就沒了,在日后經年累月的淡忘下,她大概會真的忘記。
而陸雙卻永遠記住了她說的這些話。
他當了真。
他將她說的這些話牢牢記在了心里,將她那日的樣子牢牢刻在了心里,在他的眼里,沒有哪一個時刻,比那時的她更為動人。
從那時后,所有的瞬間在他的心里都漸漸模糊,只有顧環毓看著他眼睛說出的那些話,只有她那含淚又動容的眼睛,成為他心中永不褪色的瑰麗。成為他日后心心念念的魔障,成為讓他又愛又恨的、刻在了骨髓里的不滅執念.
陸雙與顧環毓拜完觀音,伸手便要拉她起來。
也許是他太興奮了,少年下意識一拉,沒有控制好力道,竟然直接把她拉到了自己的懷里。
意識到之后,他干咳一聲,趕緊放開了她,顧環毓也往后退了退,站定了身子,離開了他的懷抱。
她含嬌帶怯地垂下眼睛,露出修長又矜默的脖頸,如同一只優美垂頸的天鵝。
“……你干什么?”嬌滴滴的聲音帶著顫。
雖是控訴,那聲音更像是甜蜜蜜的毛,直接撓到了他的心里去。
紅艷欲滴的嘴唇被貝齒微微咬著,輕輕陷下去一塊,他曾經偷偷品嘗過的味道,那種甜蜜的、令人神魂顛倒的味道。
陸雙心馳意動,舒爽的簡直每個毛孔都在顫抖。
現在的她是不一樣的,她是活生生的人,活生生地被他抱著牽著,再也不是活在那個美麗又虛妄的夢里。她竟然還用這么嬌滴滴的聲音跟他說話。
陸雙呼吸加重,漸漸紅了眼睛,但是美人只是輕飄飄地看了他一眼,便輕輕走開了,似一只被驚擾蹁躚飛走的蝶。
他下意識便伸手去拽。
她的倩影纖細婀娜,如同夢境般美麗的不真實,陸雙目光不移,不由自主地朝她追了過去。
眼前的一切究竟是真實,還是又是他的夢境?
他想的很簡單,他想觸碰一下真實的她,幾乎是不假思索的,他拽住了她的手。
少年的力氣極大,她竟撼動不了分毫,更甚至一個不穩,一個趔趄,她再次撲到了他的懷里。
她抬起頭,唇猝不及防撞上了他的唇。
下巴撞在了他的下頜,微微的痛。
對于顧環毓而言,這是兩人之間的第一個吻,這個吻來的如此猝不及防,猝不及防到顧環毓還來不及收回震驚的表情,猝不及防到彼此都還沒有認知到彼此嘴唇的感覺,已經一觸即離。
顧環毓微微瞇起眼,輕輕嘶了一聲,眼角漸漸暈出一抹氤氳的紅。
她香軟的身子還撲在他的懷里,等她抬起眼時,她已經跌進了陸雙深邃無垠的眼底。
她如夢初醒,意識到剛才是做了多么荒唐的事情,臉色大變,慌亂間便要推開他。
陸雙卻是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
顧環毓淚光楚楚,卻在看向他時,輕輕怔住。
明明離得咫尺可近,她卻好像看不清他的臉,他的臉整個被蒙住了一層無形的灰翳,眼底一望無際的暗沉令她心驚。
還有隱隱升騰出來的血紅。
顧環毓愣住了。
陸雙神色不明地看著她,薄唇抿著,劍眉像是有心事一般微微蹙起,卻在久久看著她時,又慢慢平復了下去。
濕漉漉的眼,暈紅的頰,一開一合的唇……她的一舉一動在他眼中皆化為了無窮的誘惑。
腦海中反復回響著她的那一句“不嫁”。
這三個字就像是魔障一般,他無時無刻不去回想,拼命忍住想要開口問她的沖動。
但是他又有什么資格去問她?
是的,只有那種文韜武略、翩翩風華的人中翹楚,才能配得上她,而不是他這種賤民。
陸雙面沉如水,深深盯著顧環毓,雙目如劍,目光復雜,久久沒有說話。
但是現在,他忽然覺得一切都不重要了。
他長身俯下,攬住她的腰肢,低下頭,想也不想地吻上了她的唇。
而從此刻開始,那股滋生在他心底、長久以來陰暗的想法,終于破土而出。
從前如何,他不再追究。
而今后將來,他絕不放手。
第26章
他像一頭矯健的豹子, 輕輕一覆,銜住了她的唇。
這個吻有別于剛才蜻蜓點水的一吻,帶著令人心悸又無力招架的力道。他雙手覆上她單薄的腰身, 試探著慢慢向下, 摟住她盈盈不堪一握的細腰, 然后微微用力,將她緊貼與他。
他的唇竟然是軟的, 是熱的, 帶著些青草的氣息。低下頭, 一寸一寸地碾壓她。
他似乎不打算草草結束, 這一次綿長而又堅定,嫻熟的得心應手, 她的溫度、她的心跳, 都完全掌控在了他的手里, 可是唇上傳來的急切和凌亂還是暴露了他的生澀與緊張。
顧環毓覺得自己快要化在他的手里, 她從來沒有想到陸雙還有這樣的一面。
是了……她早就該清楚的, 他與狼對峙時,那一雙眼睛又冷又狠,渾身上下逼人的戾氣比起狼來只多不少,簡直神鬼退讓, 這樣的一個人,怎么可能會溫柔如水?
可是……可是那寒風中守在門外的身影,那一碗熱騰騰的蔥花tຊ面, 那些他為她出生入死的瞬間,也都不是假的。
那一雙看向她時隱忍又炙熱的眼睛, 她又怎么可能裝作視而不見?
顧環毓收回推開他的手,慢慢地閉上了眼睛。
這么一想, 似乎……也并沒有不能接受。
此時此刻,她愿意沉醉于此,她愿意當一次不清醒的人。
那些禮儀、矜持、榮辱……
……都見鬼去吧。
兩人皆忘情。
最后不知是如何分開的,顧環毓穩住呼吸,輕輕抬手,覆住劇烈跳動的心口,一張嬌靨偏向一側,上面早已是緋紅一片。
她含嬌帶怯地垂下眼睛,簡直不敢再看他。剛才吻的時候還不顧一切,如今分開之后才慢慢重新感到了羞赧。
陸雙也是心情激宕,但是他比她會隱忍。
他微喘著,不情不愿地松開她的手,一雙眼睛仍是亮亮地看著她,帶著驚人的光澤。
她的唇可真軟,腰可真細。
一次又一次的夢里,他便是這樣握著她的腰,與她共赴極樂。
“環環……”他忍下滔天的繾綣情意,躊躇良久,終是將那縈繞在心底最執著的念想說了出來,“我娶你好不好?”
他只想娶她,只能娶她。
這輩子,除了她,再沒有旁人。
“環環,你嫁我,我娶你!标戨p握住她的手,抬起與她十指相扣,讓她不得不看向他的眼睛,“我們成親吧,好不好?”
顧環毓愣住。
陸雙看向她驟然變色的一張臉,心中一緊。
他覺得是她不愿意,當下眼前竟是一陣陣開始發黑,手也微微顫抖起來,強忍下心頭陣陣抽痛,開口問道,“……你不愿意?”
顧環毓輕輕搖了搖頭,“沒有。”
她輕輕松開他的手,一張臉早已是滿面羞紅,低垂下眼睛,不去看他,“我只是覺得,現在還……太早了!
陸雙松了一口氣,這才感覺心臟重新跳動了起來。
還好,還好,只要她不是不愿意就好。
顧環毓覺得自己此刻在做一件大逆不道的事,她竟然有朝一日會越過自己的親生父母,和一個陌生男人討論自己的終身大事,這真的是瘋了。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現在這樣,在別人的眼里和無媒茍合也差不到哪里去了。
但是自己如今這個情景,又有誰會在乎?
反正在別人的眼里,她剛才和陸雙的行為也已經是大逆不道了。
顧環毓掩住眼底的黯然神傷,這么一想,心里漸漸好受了一些。她看著圍在腳邊的野貓,輕輕道,“我如今記憶尚未恢復,連自己的生辰八字都不知,如何輕易嫁你?”
陸雙急急道,“我不在乎!”
只有你肯嫁我就好了。其他的,我都不在乎。
野貓圍在兩人腳邊繞著蹭著,顧環毓看著腳邊的野貓,目光變得柔和起來,“那若是我比你大,該如何?”
陸雙怔了怔,隨即又是搖頭,“那我更不介意!
年紀這種東西的,有什么要緊的?
顧環毓說完,也忍不住笑了笑。
自己都叫了他這么久的雙兒哥哥了,若是日后一朝想起來,自己的年紀若是比他小還好說,若是比他大,那豈不是又要聽他喚她一句阿姐?
想著這尷尬的一幕,她心里又漸漸輕盈了起來,眉眼慢慢舒展開,抿了抿唇,“你……你讓我好好想想!
“好,我不逼你!
陸雙牽起她的手,看著她,聲音溫柔下去,“你想多久都沒關系,只要……只要你愿意嫁我!
雪后初晴,冬日暖陽映照在這一片蒼茫的雪山大地,檐角上的積雪被暖旭的陽光一照,化為了涓涓細水,一滴一滴打在了地上,折射出一片琉璃般的光輝.
瑞雪過后,京城在風云際會中迎來了新年。
繁華迷人眼的富貴地,處處可見一片張燈結彩,走馬街巷水泄不通,紅彤彤的燈籠高高掛在每一家每一戶的檐角上,人們暫時忘卻了壓在頭頂上的危機陰霾,每一個人的臉上都洋溢著過年的喜悅。
只除了工部侍郎顧大人家。
工部涉及水利、土木、紡織等民生項目,雖然相比于其他六部權利并不大,但是個難得的肥差,工部侍郎作為工部的二把手,自然是肥差中的肥差。顧家家底豐厚,宅院偌大,院子里角角落落掛的都是京城最時興昂貴的琉璃八角金絲宮燈,滿院處處琳瑯掛彩,喜氣洋洋,華麗又不失典雅。
只不過穿梭而行的丫鬟小廝們俱都斂氣屏聲,不敢過于喧嘩,無他——顧家失蹤的大小姐還是沒有找到。
閨閣女郎失蹤了數月之久,已是說不過去,就算是回來了,也難免是一樁丑事。近日顧老爺開始著手吩咐下人們采買各色喪事物品,只等過完這個年,便對外公布顧環毓的喪事。
而另一邊,在梅山的顧環毓亦是迎來了第一個新年。
她與聶氏一起在屋里準備著年夜飯,庭院里,陸雙和陸父點燃了鞭炮,霹靂吧啦的爆竹聲在寂靜的山上格外響亮,引來山上的野獸一陣不安的嚎叫。陸父和陸雙對話的聲音從庭院里傳來,顧環毓和聶氏不約而同地離開屋子,停在廊下,望著璀璨的煙花在天幕盛放,她望著山下的萬家燈火,低頭回眸間與陸雙相視,他在庭院里仰頭看著她,一雙眼睛在夜空中亮的驚人。
顧環毓抿了抿唇,對他會心一笑。
陸雙怔了怔,也翹起薄唇,對她笑了笑。
一家人圍在一起吃完了年夜飯,顧環毓跪在天幕之下,許了三個愿望。
一愿陸家一家健康平安,順遂一生。
二愿母親九泉之下順心如意,不再苦痛。
三愿……
三愿陸雙能夠永遠平安,永遠開心.
陸父覺得這段日子里陸雙有些不對勁,比起之前更加干勁十足。
如今每次出門打獵,陸雙恨不得天不亮就出門去,然后不到傍晚便快快獵完回家。雖說時間大大縮短,但是獵的獵物比之前還要多幾倍,他也不好說什么。
自家兒子最近這是怎么了?他無意間問起聶氏,聶氏卻是會心一笑,老神在在地讓他不要多管閑事。
“我看啊,咱們陸家啊,馬上就要有喜事了。”她笑著道。
陸雙今日下了山,去了當鋪一趟。
日出而獵,夜里回家,幾日再一下山,雖說平時也是這般行程,這么多年都是這么過來的,陸雙早已經習慣,從沒覺得怎么樣。只是最近他卻覺得自己的時間越來越不夠用。
想起那一道柔美的身影還在家里等他,他只恨不得天天哪里也不去,無時無刻不與她黏在一起。
掌柜的看他最近神采奕奕,面色紅潤,笑笑不說話,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的一臉深意,“你若哪日好事將近,可不要忘了賞我一杯喜酒喝!
陸雙只是笑了笑,既沒有反駁,也沒有回應。
回家的時候,不知她會在干什么。告別完掌柜,他離開當鋪,抬頭看著還不算晚的天色,一想到這里,他的嘴角忍不住染上笑容,腳步也不自覺加快了。
“雙兒哥哥?”身后傳來一聲不確定的女音。
王瑛兒從藥鋪里出來,余光里掃到走在路上的高瘦身影,想也不想地便叫住了他。
陸雙回過頭,看到是王瑛兒之后,停住腳步,含笑的臉漸漸冷了下去。
距離上一次見面已是過去了很久,王瑛兒仍是沒有忘記那一次的屈辱,她讓蕓兒走遠,自己則和陸雙站在拐角無人處,怨恨又纏綿地盯著他,“那個女的呢?怎么今日不見!
陸雙皺了皺眉,聲音有些冷,“與你無關。”抬腳便要走。
“什么叫與我無關?!”明明你前幾個月還來了我家里提親!王瑛兒朝前邁了一步,不讓他走,一雙眼睛直直看著他,“你就是因為她不愿意娶我的?”
“不是。”陸雙道,“王姑娘,我上一次已經跟你說的很清楚了。抱歉,我要走了。”
王瑛兒愣住,翕動了嘴唇,慢慢道,“你不喜歡我?”
陸雙沉默,片刻道,“天下好男兒多的事,我這樣的粗俗身份,匹配不上王姑娘,王姑娘還是早早尋覓良緣,莫要一時被蒙蔽住了眼!
“那你喜歡誰?”王瑛兒有些忍不住想哭,又忍不住想大聲質問,“你難道喜歡那個女的嗎?你的那個表妹?”
“我說了,與你無關。我先走了!
王瑛兒臉色變了又變,看著他生怕跟她多說一句話的態度,心中大恨,語氣變得不善,“那個跟你在一起的女人,到底是不是你的表妹?”
陸雙心里咯噔一跳,冷冷看了她一眼。
王瑛兒冷笑一聲,絲毫不怕,“tຊ陸雙,你莫不是偷偷從哪里拐了人?”
陸雙臉色一變,急急道,“你莫要胡說!”
“那你告訴我,這女人到底是從哪里來的?”
陸雙頓了頓,冷冷道,“我說了,她是我的遠房表妹。”
“表妹?”王瑛兒冷笑,陸父那天造訪家里時,早已經把陸家的家底說了個干凈,他可沒有說過陸雙還有一個表妹,她也是事后才想起這件事,琢磨出了不對勁。
“你是不是在心虛?”王瑛兒有些怒,“陸雙,你在心虛什么?”
陸雙臉色難看,不欲再與她費口舌,轉身便要走。
“我說什么呢,原來是家里藏了個美嬌娘!蓖蹒鴥哼@幾天嫉恨地失去了理智,體面斯文暫時拋到了九霄云外,反正蕓兒在給她放風,她也不怕被人看見瞧見,“這個女人到底和你是什么關系?是不是你買來的,莫不是你從哪里撿來的吧?”
陸雙終于頓了一頓。
王瑛兒注意到他的表情變化,心中一驚,一時只覺得怒意更上心頭,“陸雙,你膽敢藏匿良家女,你真不怕我去告你!”
她說這話并不是氣話。陸雙不給她臉面,那她就毀了他。
陸雙果然變了臉色。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他現在的行為,確實算作藏匿良家女。
他是不怕別人給他潑臟水,但是他不能不顧顧環毓。
“王瑛兒,你如今報復我也好,恨我也好,但是此女就是我的表妹,你若不信,大可以去問我爹娘,若再不信,可去看一看衙門里最近是否有此女的告示文書?多說無益,明日我便把我五服的族譜給你過目,你自己一看便知。只要不怕衙門到時候給你一個攀誣的罪名,壞了你的名聲,你想去衙門就自去告。”
他說的有鼻子有眼,他哪里有族譜?只不過是唬王瑛兒罷了。王瑛兒一介未出閣的女郎,無論如何都不方便與官衙扯上關系。
王瑛兒聽此果然變了臉色。
這女子果真是他的表妹?
她疑惑的目光又在陸雙的臉上轉了一圈,心里生起幾分古怪之感。
退一萬步,那女郎就算是陸雙的表妹,可是看那高雅品貌、談吐舉止,分明是高門爵顯家里才能滋養出的人物。
她們王家在鎮上也是數的上名號的,王瑛兒自認自己也是正宗的大戶小姐,她雖然嫉妒地發狂,但不得不承認,比起那女郎還是遠遠不及。
想到此,王瑛兒心念一動,看著陸雙,又道,“阿雙,這個女人與你不同。她不適合你。”
陸雙對她的耐心已經到了頂點,聞言臉色一沉,劍眉蹙起,不屑道,“這跟你到底有什么關系?”
“這跟我是沒什么關系,但你自己想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蓖蹒鴥郝溃斑@女郎弱質纖纖,想必之前必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大家閨秀,與你這樣從小生于鄉野的獵戶可是不同。你若是只圖一時新鮮還好,若是長長久久地處下去,你們兩個人話不投機半句多,最后只會平白磋磨了歲月,相看兩厭罷了!
陸雙心中一動,像是藏在心底隱秘的氣球被她挑破了一樣。
他忍無可忍,面色強作鎮定,抬腳便走了。
想不到走了會又碰到了那個老神在在的老道士。老道一看見是他,就跟看見了自家親人一樣,眼睛都亮了,端著破碗朝他跑了過去。
“小兄弟,我那日跟你算的那一卦,怎么樣?準不準、準不準啊?”
陸雙沒有心情跟他說話,掏了掏懷里的銅板,扔了幾個丟在他的碗里。
老道見有了意外之財,喜的跟什么似的,一邊諂媚笑一邊追著他道,“小兄弟你別不信,乖乖聽我的話,絕對可以逢兇化吉,轉危為安!
陸雙想起老者之前給他算過的“血光之災”,臉色更是沉了下去。
他突然靈光一現,想起了一件事,停下來,看向老道。
“大師,我有一事不解!
老道連連點頭,“你說你說!.
上山回家的路上,陸雙踩在化雪的荊棘地,一語不發。
腦海里竟是反復回想著王瑛兒所說的話。
連她竟然也能看的出來,他和她不是一路人。
只是他自己又豈會不清楚這里面的要害?
說起來,從始至終都是他配不上罷了。
可是情之一字,何其難解?他現在既然已經下定了決心,就不會再在乎王瑛兒的這些誅心之言。
第27章
過了新年, 很快元宵又至。
陸雙帶顧環毓下山去看花燈。他答應過她的。
元宵節果然很盛大,街市上一片車水馬龍,人頭攢動, 一盞盞的花燈沿江而流, 匯成一片星河, 煙花一朵一朵地盛開在夜空中,比起任何一次都要熱鬧非凡。
聶氏挽著顧環毓, 后面跟著陸雙, 三人喜氣洋洋地賞著花燈。今日聶氏也下山了, 親親熱熱地挽著顧環毓, 時不時給她指一指模樣各異的花燈,介紹一下花燈的寓意和當地民俗, 而顧環毓則點頭聽著, 兩人說說笑笑, 慢慢往前走。
陸雙則是一語不發跟在兩人身后, 他并不喜歡這種場合, 但也始終淡淡地不離開,自始至終都跟在兩人身后,要是有旁邊推搡過來的行人,他便主動抬手阻攔行人, 為兩人開路,像是一個可靠又忠誠的護衛。
今日沒有宵禁,無需遮面, 所有的女郎都大方地丟下了帷帽,顯露出一張張姣好的面孔出來。
顧環毓今日穿了一件杏色的襦裙, 仍是帶著帷帽,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找她并不需要太多的功夫,一眼就可以在人群里認出來。
人流攢動,顯得她柔弱無依,在人群中猶如一朵嬌柔的花瓣。陸雙時刻關注著她,緩緩地往前走,緊緊跟在她的身后。
他個子高挑,身姿挺直,烏泱泱的人群之中再沒有比他要高的了,人群中的他甚至比顧環毓還要好找。
在這樣的時候,至少能夠離的她近一些……
有小攤在叫賣著獸面,正好就擺在幾人的必經之路上,顧環毓覺得新奇,忍不住多看了幾眼。
聶氏注意到她的目光,抬眼看了一眼她戴在頭上的帷帽。
她是已婚婦人,無需遮遮掩掩,露個臉沒啥的,但是顧環毓身份特殊,遮住她的臉不僅是為她自己好,也是為了他們一家人好。
可是今天情況特殊,帷帽反而成了顯眼的了。聶氏看了一眼她的帷帽,又掃了一圈行人中形形色色的獸面,計上心頭,笑道,“雙兒,給環環買個獸面玩玩。”
顧環毓下意識便要拒絕,聶氏卻不容她拒絕,給她挑了個猰貐,摘下她的帷帽,戴在了她的臉上,“戴著玩玩嘛!
一只兇神惡煞的兇獸完美遮住了她的一張小臉,顧環毓喃喃地收回了手,不再推辭,“……多謝嬸嬸!
“客氣什么!甭櫴闲π,拉著她繼續往前走了,陸雙在后面結賬付錢,很快跟了上去。
路過成衣鋪子時,聶氏目光一亮,拉著顧環毓進去,就要給她買新衣裳。
見顧環毓又推辭,她立刻道,“這怎么行?你打來我們家,還沒有給你置辦過什么東西,這都過年了,怎么不得有身新衣裳?快跟嬸子進去挑挑。”
嘴上這么說,心里卻是在想,什么嬸子不嬸子的,過不了多久,你就該改口叫娘了也說不定。
聶氏一想到這里,心里更是樂開了花,瞧了一眼顧環毓身上的衣裳,這衣裳是她年輕時候的,年輕時聶氏自認也是個瘦美人,可這衣裳穿在纖瘦的女郎身上還是有些寬松不合身,灰撲撲的不起眼,要不是顧環毓模樣長得好,還真是一件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衣裳。
人群中爆發出尖叫聲,掀起一陣激烈的騷亂。
陸雙眼疾手快,立刻擋在前面護住兩人,聶氏拉著她趕緊往邊上退散,好奇隨著人群看了過去,“這是怎么了?”
陸雙趁機來到顧環毓身邊,低下頭去,小聲問道,“你沒事吧?”
聲音又低又磁。
顧環毓輕輕看了他一眼,搖了搖頭,“無事!
獸面遮住了她微微發紅的臉,陸雙看不到她的神情,只是覺得面如皎玉的女郎戴著這個猙獰的獸面甚是違和,但是并不難看。
他的環環戴什么都好看。
聶氏圍在前面看熱鬧,陸雙扶住顧環毓,在擁擠的人群中輕輕握了握她的手,一觸即離。
他們就像是背著大人偷偷做惡作劇的孩子,少年女郎在無人注意的人群中tຊ牽了牽手,又很快松開,溫暖的觸感一觸即離。
顧環毓抬眼看他,忽然心跳一動。
有流民正在哄搶小攤上的食物,逃竄的過程中撞倒了幾個行人,接著又直直沖撞了穿街而來的馬車,打馬的仆人急忙勒住韁繩,響起一陣尖銳的嘶鳴。流民屁滾尿流地滾在地上,懷里搶的包子撒了一地,但他顧不上許多,干脆就這樣趴在地上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
“不長眼的東西!滾開!知縣大人的馬車你也敢撞!”
仆人一臉兇相,揚起鞭子就抽了下去,響亮的鞭子抽在背上,那流民竟然渾然不覺,還跪在地上拼命啃著包子,混著一地臟污的泥土。
“我的包子!我的包子!”被搶了的攤主趕了過來,逮住流民就是一陣拳打腳踢,隨即他注意到了一臉不善的仆人和馬車,也沒敢繼續打,只得胡亂踢了幾腳就把流民拖到一旁,給馬車讓開道,自己則是繞到馬車一旁,躬下身子,揚起一抹諂媚的笑,對里面的人畢恭畢敬道,“大人,大人,是小的有眼不識泰山,沖撞了您,您沒事吧?”
馬車受了沖撞,直接晃得車里的李大人一個醒神,他睡夢正酣,被人驟然攪了好夢,心里哪能痛快?不過只是掀起簾子擺了擺手,示意仆人繼續趕路。
仆人冷笑,揮了揮手里的鞭子,“罷了,今日元宵節,我們老爺心情好,就先放你們一馬,若是再鬧事,就把你們一起押入府衙!打上二十大板!”
“多謝大人開恩!多謝老爺開恩!”攤主感激滴零,躬身目送馬車遠去。周圍的行人也噤聲不語,紛紛鞠躬行禮。
站在一旁的聶氏目睹了一切,半晌哼了一聲,“狗官!
她的聲音不小,但幸好周圍人該忙的忙,沒有人聽到她這一句大逆不道之言,聶氏拉著顧環毓往前走,語氣有些不屑道,“我跟你說啊環環,這些當官的最壞了,百姓民不聊生,他們倒是一個個過得榮華富貴。我早就聽說下面亂的很,如今一看還真是。唉,上面變天,百姓遭殃,這些無家可歸的流民還真是可憐,這么一看,山下都亂成什么樣了,還是咱們山上的日子好啊,誰也管不到咱們,誰也餓不死咱們,你說是不是?”
字里話外的意思,只把山上的日子夸的天上有地下無,仿佛還要努力取得她的認可一樣。
顧環毓看著繁華底下的亂象,一時也沉默住了。
她幾次下山,都若有似無地看到過一些流民,但是那時她并沒有太多心思關注到這件事,如今直觀地目睹了他們的慘狀,只覺得胸口像是被堵住了一塊棉花,沉甸甸的難受。
匪患四起,徹底蔓延到了這一帶,大批大批的流民蜂擁而至,惹得周圍幾個縣苦不堪言,趕也不是不趕也不是。李大人持的是懷柔政策,沒想到清河縣倒好,竟把流民都趕到了自己這里!李大人坐在馬車里,又想起了那一群糟心的流民。
再這樣下去,尋釁滋事,引起大規模騷亂,可就不是現在這么簡單能處理的了。
“大人,若是王大人仗著半年前鬧水澇,就是不肯收養流民,都丟給了咱們,那咱們該怎么辦?”一旁的師爺忍不住問道。
“他敢!”李大人怒道,“說的好好的,一個縣各納一千流民,他倒好,把他地盤上的流民都趕到了我這里來了!一不給我交糧,二不給我納貢,讓我梅縣吃什么喝什么!”
“反正橫豎我就放一千人的米糧,剩下的我一分也不出,該誰管的誰管,愛給不給!他若再給我推辭,我就直接一紙狀書高到京城去,摘了他的烏紗帽!”
師爺不贊成地唉了一聲,“大人,如今風云欲變,京城還不知道要怎么樣呢,咱們還是別在這個時候觸霉頭了,不是說什么……陛下病重嗎?”
“閉嘴!”李大人趕緊打住,“陛下的安康豈是你我能置喙的!”
師爺趕緊捂住嘴,“是小官多嘴!
李大人面色凝重,不禁發起了愁,“若京城沒有人能夠管事,那這事該如何處理?難道這一千流民真的要砸在我的手里?”
師爺思忖良久,突然想到了什么,拍了拍大腿,“大人,小官想起了一個人。”
“誰?”
“工部侍郎,顧大人啊!
“顧大人?”李大人狐疑,“他跟我有什么關系?”
工部侍郎,那可是正兒八經的京官,天子腳下的四品官,他怎么不記得自己還認識這等人物?
師爺捋須,急急道,“潁州別駕張大人不是上月來了帖子,讓咱們幫顧侍郎顧大人尋一個人?”
李大人想了想,一拍腦門。
自己最近一直在流民一事上絆住了腳,竟把這么個大事給忘了!
“對對對、我想起來了!崩畲笕思奔钡溃翱炜,快給我想想,那顧大人要尋什么人來著?”
“帖子上沒有言明,只說是讓我們留意近期有沒有從京城來的女子,大約十六七歲,還再三叮囑讓我們不要聲張,”師爺仔細地回憶,琢磨道,“下官猜,……莫不是他的親戚孩子?”
李大人的神色變得凝重起來。
“依下官拙見,大人不妨給張別駕回一封信,就說努力在找此女的下落,讓他放心,然后順著張大人,跟顧大人搭上關系,再借機跟張大人搞好關系,流民這件事,那不就解決了?”
李大人恨鐵不成鋼地看了他一眼,指著他道,“人家一個四品京官,低聲下氣求我們辦事,你事情還沒給人辦成,就急急去向人討情分,多大的臉!”
師爺自知理虧,訕笑一下,喃喃不語。
“快快快,快吩咐下去,看看最近有沒有京城那邊來的女子!”李大人立刻來了精神,紛紛外面的仆人,想了想,又臉色一變,又道,“等一下!
“那女子若是十六七歲,帖子里又只字未提其他,想必必是個未出閣的女郎,此女身份必不簡單,讓人千萬不可聲張,悄悄去尋,切莫壞了女郎的名聲!
外面的仆人點頭,掀簾去了.
“前面有鰲山,我們去看鰲山!”聶氏看到前面人頭攢動,拉著顧環毓就要往前去。
陸雙只得跟上。
十幾個人抬著一座金碧輝煌的鰲山緩緩而來,花燈精致絕倫,光彩熠熠,周圍的人們笑著走著,琉璃碰撞,衣香鬢影。
人群中跳出幾個帶著鬼面的儺戲藝人,頭戴假面,身披葦衣,揮舞著刀劍,圍住了聶氏和顧環毓,嘴里說著奇怪的語言,跳起了夸張又詭譎的舞蹈。
顧環毓看到他們手中泛著寒光的劍,突然變了臉色。
她忽然一陣恍惚,心跳開始雜亂起來。
一個鬼面的儺戲藝人兀自朝她湊了過來,一張放大的鬼面出現在她的眼底,朝她發出嘎嘎的笑聲,聽起來詭異的很。隨即幾人一起圍住了她,在她面前跳起了舞,令她無處可逃。
顧環毓喃喃失神,呼吸不暢,一瞬間只覺得透不過氣來。
她唇色發白,額頭溢出了冷汗,手腳都開始發起了冷,盯著這一張猶如夢境最深處般可怕回憶的鬼面,那些一次次出現在眼前的血紅與殺戮仿佛再次躍入眼簾,漸漸地面無人色。
她仿佛聽到了聶氏笑著打賞的聲音,以及陸雙焦急的呼喚聲,可是此時此刻,她的腦子里嗡嗡作響,什么也聽不到看不到了,只剩下眼中這一張張怪笑的鬼面。
她忽然感到腦海里一片空白。
也就是在頃刻之間,越來越多的人群湊了過來,將她沖散.
一處偏僻的拐角處,幾個冷面的侍衛正圍在巷道里。
鰲山正在巷道外緩緩路過,人聲逐漸鼎沸,一片嬉笑聲傳來。
此刻的人們眼里只有熱鬧的喜悅,無人會注意到這一處寂靜之地。這里一片沉重的肅殺之氣與外面的熱鬧氣氛格格不入。
侍衛中間站著一個錦衣華服的貴公子,身披黑色大氅,面如溫玉,地上橫著幾具尸體。
慕容彥面色平靜,看著倒在他面前、只剩下的最后一個活人的刺客道,“說罷,你是惠王的人,還是燕王的人,亦或者,你是太子的人?”
刺客捂著胸口的血,含恨瞪著他。
慕容彥淡淡一笑,仿佛剛才經歷生死一線的人不是他,“我知道你是死士,死士是不那么容易開口的,tຊ但我會讓你活著,與其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你不妨好好想一想。”
刺客看著他冷笑,“慕容彥,若是他們知道你的狼子野心,必定都不會放過你。就算死了我,也會有其他的人來取你的性命!
慕容彥在這偏僻小鎮蟄伏許久,等的就是這一天。今天是元宵節,他們料定了他會出門,必會趁亂伺機刺殺,他干脆將計就計,反手將這些人一網打盡。
“你不說,我也知道。”慕容彥淡淡道,“皇帝老兒命不久矣,必定提前寫了即位詔書,惠王登位心切,想要篡改詔書,然后再將皇子們逐個誅殺,這樣他就能名正言順了,我那太子哥哥,想必現在已經兇多吉少了吧。”
刺客冷笑,“告訴你也無妨。不光是惠王的人,就連燕王的人也來了,他們很快就會無聲無息地除掉你,你是躲不過去的,九皇子!
他還沒有說完九皇子這三個字,慕容彥便抽出劍,一劍刺中了他的喉嚨。
“什么人!”忽然有侍衛轉頭。
侍衛雖然情急,但是并不慌張。他們根本就不怕被人看見,看見了也不要緊,他們會讓他們和地上的人一樣,成為死人。
女郎戴著獸面,怔怔地站在巷道口,似乎是被眼前的一幕嚇壞了,站在那里一動不動。
地上一片鮮血,橫七豎八地倒了無數尸體,慕容彥緩緩用手帕擦拭手上沾染的血,側過頭,漫不經心地看了顧環毓一眼,他收回劍,慢慢走出了陰影,溫和地對她笑了一笑。
“姑娘莫怕,我不是歹人。”
顧環毓怔怔地看著地上一地的血,腦子更加難受起來,死死盯著地上一動不動的尸體,只覺得眼前一陣陣發黑,呼吸一片急促。倏然間一道銀光亮在了眼底,她看到男人身后的侍衛緩緩拔出了腰間的劍,一臉陰沉地盯著自己,而高大的黑衣男人正噙著淡淡笑意朝她走來。
一個更大的危機感橫亙了出來,讓她如夢初醒!
眼前的這個男人,要殺她!
第28章
儺戲藝人跳著舞走了, 陸雙回頭再去找顧環毓的時候,卻發現女郎已經不見了人影。
他的面色唰的一白,幾乎是立刻想起了她被山匪擄走的情景, 心跳幾乎在一瞬間停止, 整個人一下被釘在了原地, 渾身上下徹骨的冰冷。
聶氏也大叫,“哎呀!環環呢!”
陸雙什么也沒說, 鷹一般的目光飛快在四周逡巡。
周圍一片熙來攘往, 哪里有一點騷亂的跡象?
他臉色陰沉, 開始飛快地尋人, 陰鷙的目光冷電一般逡巡而過,如同索命的閻羅惡鬼, 所到之處路人紛紛退避三舍。一隊人馬正好這時穿街而來, 他顧不上許多, 直直沖撞了轎子前面打馬的下人。
馬受到了驚嚇, 馬蹄抬了抬, 下人嘿了一聲,正要張嘴開罵,奈何下一刻黑衣少年便沒影了,竟是逃的比兔子還快!
人影如織, 車水馬龍,當下哪里還有她的身影?
陸雙不停找著,手在不知不覺發起了抖, 額頭滲出冷汗,眼前開始一陣陣發黑。
自從上次顧環毓被山匪擄走, 自己后又殺了那些山匪之后,他便得了一個毛。河龅郊拥氖虑, 會忍不住手腕發抖。
此刻的他漸漸紅了眼睛,全身上下一陣陣發冷,拼命忍住手腕的哆嗦,咬著牙快速穿梭在人群之中,急切地尋找著那一抹消失的身影.
巷道里的顧環毓徹底呆住了。
眼前的男人斯文俊秀,卻是剛剛毫不變臉地殺死了一個人。
他跟她說他不是歹人?
顧環毓渾身上下的血瞬間冷了下去,獸面下的一張臉面無人色。她想跑,可是卻像是釘在了地上一樣,愣愣盯著慕容彥,一動也動不了。
他這是要殺自己滅口嗎?
不能讓他就這樣殺了自己。
不能跑!跑了更是死!
女郎戴著一張猙獰獸面,一身粗布衣裙,木訥地站在原地一動不動,似乎是被嚇壞了。
慕容彥看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
要不要殺呢?
這樣一個弱女子……好像也沒有殺的必要。
見公子沒有動作,身后的幾個侍衛也按住了腰間的劍,按兵不動。
顧環毓裝出一幅瑟瑟發抖的模樣,見他只是停在幾步之外并無表示,這才弱弱開口道,“公子……妾身,妾身剛才什么也沒有看見!
與陸家待了這么久,她偽裝成了一幅本地口音,聲音膽怯,模樣瑟縮,瞧著就是個沒有見過世面的鄉野婦人,因為惜命而與他在努力地交涉著。
慕容彥沒有直視已婚婦人的習慣,不過還是淡淡掃了她一眼,瞧出了端倪,“你自稱妾身,為何沒有梳婦人發髻?”
顧環毓心里咯噔一跳,腦子轉的飛快,“妾身……還沒有過門,但已與人許下了婚約。”
慕容彥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要是放在以往,他是絕對不會和這樣的鄉野婦人多說半句話的,但是今天卻是破了例。
許是看著她瑟瑟發抖的樣子有幾分有趣,聲音也稱得上悅耳,她的命此刻就掌握在他的手里,很有趣不是嗎?
“那你的夫君呢?為何把你一人留在了這里。”他此刻饒有興致。
“夫君……他,街上人太多,我們被馬車所撞,一時分開了!
慕容彥聽著她的話,她的語氣不像是在說謊。如果他現在要了這個女人的命,那也不必過門了,他的夫君只能找到一具尸體。
念此及,慕容彥淡淡一笑;实劾蟽弘m然別的沒有給他,倒是給了他一個好的身份,他一個喜怒就可以隨意掌握這些草芥之人的生死。
外面的街道依舊熱鬧,突然傳來了一片不大不小的驚呼聲,“下雪了——”
侍從聽到了動靜,抬頭看了看天,忙撐起隨身的傘,跑過去遮住了慕容彥。
雪花一片一片落了下來,打在顧環毓身上,她不敢抬頭去看慕容彥,他沒說讓她走,她不敢擅自離去,只得站在雪幕之中,忐忑不安地等待著。
她用余光打量著慕容彥。男人瞧著很年輕,一身錦衣華服,面容清俊,氣度優雅,身邊的下人們對他畢恭畢敬。他抱臂站在傘下,望著雪花似有所思,與這熙熙攘攘的街市格格不入,出挑的像是另一個世界的人。
她蹙起了眉,心中不好的感覺突然愈加強烈。
為何看見這個男人,聽到他的聲音之后,她的心里會升起一股古怪的感覺。
甚至比起剛才的難受更甚。
兩人一起站在雪中,一絲聲音也無,聽著巷道外的行人漸行漸遠。
慕容彥看了一會雪,這才注意到旁邊的女人還沒有走,他看了顧環毓一眼,她的身上已經覆了薄薄的一層雪。
他朝侍衛示意,把傘給她。
顧環毓嚇了一跳,隨即松了口氣,他應該不會殺她了。但她不敢要,畏畏縮縮地拒絕。
瞧她那膽戰心驚的樣子,慕容彥心中泛不起一絲波瀾,這么些年他早就看淡了,生的死的,對他來說都太過簡單。
而現在,他突然不想殺這個女人了。
見她拼命推辭,堅決不要,他當然不會再讓,只是淡淡道,“希望姑娘聰明一點,今日之事,你就當什么也沒有看見!
“走吧!
顧環毓長松一口氣,如蒙大赦,不斷地跟他諂媚道謝,這就準備急急離開巷口。
慕容彥卻像是又想起來了什么,“等等!
顧環毓心跳一緊!
他走進她幾步,慢慢道,“你剛剛聽到了什么?”
他的個子很高,行動之間,地上的影子像是黑色的巨獸無聲向她襲來。
顧環毓死死掐住手心,腦子飛速轉著,做惶恐狀,急急道,“這位公子,妾身被人擠的迷了路,一時走錯才進了這里,妾身進來的時候便看見公子和這些大人,還有……還有地上的這些人,至于其他的,妾身是一句話都沒有聽沒有看啊!請公子明鑒!”
兩人離得很近,近的能夠看清女郎獸面之下的一雙惶恐不安的眼睛。慕容彥能夠分辨她此刻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
這雙眼睛很美。
慕容彥突然眉頭微蹙。
這雙眼睛……
他抬起手,下意識就要去摘顧環毓臉上的獸面。
守在另一側巷道的侍衛突然急急跑了進來,“公子。官府的人來了!
慕容彥放下手,身邊的侍衛將他簇擁在中間,護送他離開了巷道。很快巷道里只剩下了顧環毓一個人。
顧環毓劫后余生,愣愣立在原地,一口氣這才順了過來。
……他們這是走了?
她顧不得其他,恨tຊ不得連滾帶爬地離開了這里。
“公子,你猜我剛剛碰見了誰?”衛林將慕容彥護送進了馬車,輕松地插了一句。
在這些屬下里,慕容彥最信任他,衛林笑了一下,自顧自道,“我看見了那個在梅山上救了我們的小兄弟,你說巧不巧?瞧他那一副焦急的樣子,似乎是在找人呢!
慕容彥不以為意,沒有回應,只是盯著馬車外的雪。
衛林嘆了一口氣,心想這個地方果真是彈丸之地,碰過的人還是很容易會碰到。
可是——怎么就是找不到顧大小姐呢?.
顧環毓急急逃離了巷道,仿佛里面關著修羅惡鬼,直到跑的越來越遠,她這才逐漸找回了自己的呼吸。
她不知跑到了哪里,一個人坐在角落,大口大口地喘氣。
劫后余生,剛才簡直是從鬼門關里走了一遭,顧環毓捂住劇烈跳動的心口,這才感覺到了額頭上已經全都是冷汗。
她摘下獸面,擦了擦冷汗,這才開始環顧起四周,竟是不知道自己如今身在何處。
她心中一慌,腦海中第一個想到的便是陸雙。
他該如何找到她?
顧環毓坐在陌生的角落里,望著人流如織,兀自發愁。
她不知道路,也不敢再隨意走動,干脆就這樣坐在原地等待,過一會再想辦法,順便平復一下自己狂亂的內心。
她就這樣坐在角落,怔怔望著人流如織。時間過去了很久。
“大小姐……”隱隱約約間,響起的女聲細弱蚊蟻,帶著點顫。
顧環毓此時已是身心俱疲,一時忍不住轉頭去看。
如風早已在這里觀察了很久,久久盯著這個與自家小姐九成九像的側影,心里還有點不確定,直到顧環毓轉過臉來,如風心里一震。
果然是大小姐!
皇天不負有心人,不枉她在這一帶留意了這么多天?來她那日看到的身影沒有看錯。
“大小姐!真的是你!”如風激動地拉住她的手,這里是一處角落,她不擔心會被人看到,聲音也有些大,“我是如風啊!”
顧環毓蹙著娥眉,看著眼前的女郎,喃喃,“……如風?”
如風心里一驚,“大小姐?”
她心中大驚,第一個念頭就是顧環毓是不是將她拋棄了,才裝作不認識自己,心中一急,眼眶便泛起了淚,攥住顧環毓的手更加緊了緊,“大小姐不記得我了?我是你身邊伺候的如風啊!
顧環毓一臉茫然地看著她,“……如風是誰?”
如風大驚,心想大小姐如今的演技真是好,當真是看不出來一絲破綻,心里這樣想,面上還要強顏歡笑,倒豆子一般不停道,“大小姐如今去哪里了?這么多月可擔心死奴婢了,老爺那邊可派人來找過?小姐身上可曾受傷?”
顧環毓心中聽得一緊。
莫非……這人真的是她以前的丫鬟?
“你……”她看著如風,“你認識我?”
“小姐!我是您的貼身丫鬟啊!還有花影,我們兩人是自小服侍小姐的!闭f到此處如風不免黯然,花影在那場大禍中為了護住小姐,被車轅砸中了頭,很快便斷了氣。
從小一起長大的情意,怎能不痛心?
她還想繼續說下去,話到嘴邊卻突然像是意識到了什么,驚詫地望向顧環毓。
瞧這反應,難道小姐真的是不記得了?
顧環毓面色也凝重起來,拉住了如風的手,“你可真的是我的丫鬟?”
如風大喜,不住拼命點頭,又看著顧環毓,忍不住憂心問道,“小姐……您這是?”
顧環毓也不隱瞞,黯然道,“我失了記憶,很多事情都想不起來了,你既然說是我的丫鬟,可知那一日究竟發生了什么?”
如風面色大變。
她想起那一日的刀光箭雨,想起那些山匪獰笑可怕的嘴臉,那些山匪殺人如同切菜一樣,府里的那些家丁哪能是對手?那簡直是噩夢一般的回憶。
她臉色難看起來,艱難回憶道,“那一日……我們前往靈州的探親路上碰上了山匪,小姐為了息事寧人,令我們將隨行的銀錢財物獻給山匪,可沒有想到那些山匪卻猶不知足,不但搶了所有的財物,還揚言要一看車里的小姐一面,竟是打起了小姐的主意,雙方就這么發生了打斗,后來我們不敵,馬車跌進了懸崖下,奴婢為了保護小姐,一并摔了下去,等奴婢醒過來后,只看見摔爛的馬車和死去的馬,馬車里空無一人,早已沒有了小姐的身影!
顧環毓越聽臉色越白,這些場景簡直跟她的夢里一模一樣。
“小姐,奴婢流落懸崖之下,別無辦法,只能輾轉附近,做了別人家的丫鬟,只想著留在這里,或者還能再找到小姐、見到小姐一面,沒想到上天開眼,真的讓奴婢見到了小姐!小姐你這些日子里去了哪里?”
顧環毓為難起來,猶豫著要不要對她說,這時如風一抬眼,便看見一名胖夫人正從首飾店里走出來,她心里一驚,下意識便朝深處藏了藏。
這胖夫人就是如風現在的女主人,女主人家里是開賭坊的,性情暴躁,動不動就打罵下人,如風在她手里被嗟磨地苦不堪言。
“小姐,我的主子來了,我不能再待在這里了!比風一臉死灰,泫然欲泣,絕望道,“我的主子脾氣不好,若看見奴婢不在眼前,回去又是一頓好打。”
顧環毓心中一痛,露出哀色,想了想,擼掉了手腕上的金鐲,塞到了如風手里,“既然如此,你且先回去!
如風這段日子里吃糠咽菜受盡苦楚,一看見金鐲子便眼前一亮,但還是忍住了,拼命推拒道,“小姐,這鐲子可是大娘子生前留給你的,奴婢不能收!”
如風這么一說,顧環毓一怔,這才徹底相信了她是自己的人,隨即又有些強硬地將金鐲塞到了她的手里。
她心中苦笑,心想你還是留著吧,若是我一輩子待在這里,這只金鐲恐怕是我能留給你的唯一的依傍了。
如風眼見胖夫人開始東張西望,肯定是在找她,臉色已有些不好,她心里一急,只能先接了金鐲子,擦了擦臉上的淚,站起身來,“小姐,那奴婢就先走了,奴婢現在的主子喜歡買首飾,奴婢會經常跟著她出門,小姐若是想要再見我,就過來這邊的首飾店看一看!
如風戀戀不舍,淚如雨下,殷殷地看著顧環毓,那模樣真像是生死訣別,“小姐!等老爺的人找過來,小姐一定別忘了贖我出去!一定要贖我回去!”.
陸雙還在瘋了一樣地在找顧環毓。
聶氏他沒有管,第一時間便開始找她,可是竟是找了半天仍是無果。
她究竟去了哪里?
陸雙站在人群之中,六神無主,面色煞白,手腕劇烈地打著擺子,簡直不能想象失去她的后果。
直到他路過一家首飾店,角落里坐著一個小小的身影,顧環毓若有所思地坐在原地,正好抬起頭,看見了一臉焦急的陸雙。
她眼睛一亮,“陸雙!我在這兒!
陸雙呼吸一滯,立刻回過頭去,便看到了坐在角落里的顧環毓站起身來,對他招手。
陸雙雙眼發紅,神色在看到她的一瞬間便緩和了下來,顧環毓卻是看的心驚,靠近他的腳步停在了原地。
他面如惡鬼的兇相有些令她膽寒。
顧環毓怔怔的,下意識往后退了一步。
陸雙卻是再也顧不得許多,幾步沖到了她的身前,將她一把抱住。
他緊緊抱著她,“環環!你去了哪里?”
他咬著牙,深深吐出了一口氣,又道,“沒事就好……你沒事就好……”
一想到那個危險的男人,顧環毓心里就一陣發緊,她不準備把這件事告訴他,害他白白擔心,同樣的,她也不準備把如風的事情告訴他。
“我被人群沖散了,然后便迷了路,我不敢亂走,便一直在這里等你!
“……對不起,害你擔心了!彼÷暤狼。
陸雙一天之間經歷大喜大悲數次,哪里還顧得上許多,此刻只想迫切地想要與她觸碰,大手伸過去,覆在了她的手上,然后十指緊緊扣緊,再不松開。
“你沒事就好!
顧環毓心里想著事情,一時間沒有注意,等她察覺的時候,少年早已將她的手攥的緊緊的。
她有些紅了臉。
見到了如風,聽她稱呼自tຊ己一聲大小姐之后,那些不知何時拋去的閨閣教養似乎再次歸位。她下意識便想要松開手。
但陸雙攥的是那么緊,她根本松不開。
聶氏也氣喘吁吁地找了過來,見顧環毓平安無事,大松了一口氣,“沒事就好!沒事就好!可嚇死我了!”
“不逛了!咱回家去!”她立刻張羅著幾人回家。
兩人都沒有拒絕,回去的路上,陸雙讓顧環毓走在前面,自己則在她身后一錯不錯地盯著她,過了片刻他又實在沒有忍住,加快了腳步與她并肩而行,想了想伸出了手去,暗戳戳地想要去牽她的手。
顧環毓自然想要拒絕,但是又轉念一想,自己與他連比牽手更過分的事情都做過了,如今還在意這些矜持有什么意思?不禁泄氣,心里遂生出幾分隨波逐流之意,任他去了。
陸雙見她并不抵觸,心下大喜,覆住柔荑的手愈加用力,只恨不得與她十指交扣,一直走到地老天荒里去。
他目光一轉,落在她的手腕時,突然變了臉色,“你的鐲子呢?”
顧環毓大驚,心想陸雙果真心細,這么快就被他看出來了?
可是她還不想說出如風的事情,下意識便扯謊道,“許是不小心丟在了哪里吧。”
陸雙劍眉一蹙,立刻道,“一定是丟在了鎮上,我去給你找回來!
顧環毓一驚,急忙勸他,“算了,不用找了。”
陸雙不為所動,只道,“那是你母親留給你的東西,怎能算了?我現在就去給你找回來!
顧環毓一怔,心里竟是有些感動,只是如今怎能真的讓他下山去找?只得再次扯謊道,“可能是今早忘在了家里,待我回去先找找!
陸雙果真不再堅持,只是定定看了她兩眼,神色不明。
顧環毓被他看的心里古怪,“怎么了?”
陸雙不語,只是瞧著她的眼睛,片刻后他笑了笑,道,“好。那就回家吧。”.
回去的當晚,顧環毓心緒不寧,夜里果然又做起了噩夢。
夢中的那些刀光劍影愈加清晰,還有那看不清的臉的男人擲地有聲冷冰冰的聲音,一直回蕩在她的腦海里,揮散不去。
“都殺了——”
顧環毓冷汗涔涔地醒來。
“環環、環環、”入目陸雙一張焦急的臉,擔憂地晃著她,“醒一醒!”
顧環毓頭暈目眩,氣息不穩,好半天都沒有回過神來。
她慢慢睜開眼睛,失神地看著他,也許是剛剛噩夢的驚醒,讓她的整個眸光變得恐懼而又陌生。
她眸光恍惚,久久看著陸雙的臉,像是第一次看他一般細細地打量著。
陸雙被她這眼神看的心里發毛,忍不住開口道,“……環環?”
顧環毓直直看著陸雙,良久后,她緩緩坐起,語氣平靜,又帶著些許淡淡的疲憊,“……沒事,只是剛才做了個噩夢!
陸雙驚疑不定地看著她,“當真沒事嗎?”
顧環毓笑了笑,淡淡的笑容淹沒在側臉的一片陰影中,“……沒事!
陸雙向她伸過去一只手,似乎是想要替她拭去額間的冷汗,她怔了怔,下意識偏頭躲過。
陸雙愣了愣。
他將手慢慢垂下,放回了膝上,眸光苦澀。
顧環毓低下頭去,不再看他,聲音依舊溫柔,“……雙兒哥哥,我想一個人待一會,可以嗎?”
陸雙盯著她看了好一會,神色不明。
半晌后,他緩緩攥緊了拳,緩緩道,“好。”
“好好休息,有事記得叫我。”
顧環毓輕輕點了點頭,下一刻,她又忍不住抬頭看向陸雙。
她的眸光復雜,清凌凌的眸子如同暗夜里的星星,又帶著些隱忍的依戀。
“雙兒哥哥,晚安。”她勾起唇,對他輕輕笑了笑。
美人倚立在燈光下,笑容格外動人。陸雙看著她溫柔的笑容,胸間那股強烈的不安又隨之慢慢消散了下去。
他也對她笑了笑,露出了一口白牙,“晚安。明天見。”
他站起身來,就要離開。
顧環毓卻忽然蹙起了眉,“等一下!
她看了看眼前的陸雙,又看了一眼關的好好的門閂,眸光忽的變了一變,慢慢轉了回來,盯著陸雙的臉。
“你怎么會在我的屋里?”
第29章
這一句話, 讓陸雙溫煦的臉色血色盡失。
他嘴角的笑意凝住了,神色立刻染上了慌張,甚至開始手足無措了起來。
“我、我……”他張闔著唇, 竟是一時不知道如何開口。
夜里, 他如往常一般入了她的屋, 關好了門閂,坐在床邊守了她半夜, 半夜她卻做起了噩夢, 神色痛苦不堪, 他心急如焚, 一個勁地想要喚醒她,等到她醒來了之后, 這才松了一口氣, 自始至終竟是忘了這一事。
陸雙目光閃躲游移, 不敢去看她, 恨不得立刻遁地消失, 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慌張,甚至是后背都開始冒起了冷汗。
他要怎么跟她說?
他難道要跟她說,自己夜夜都來她的屋里,看著她的睡顏, 一直就這么陪她直到天亮嗎?
還是要說,自己天天夜里都做那種見不得人的夢,夢里的那個對象全都是她?
那么環環會怎么看他?
會錯愕嗎?還是覺得惡心、恐懼, 從此對他避而遠之?
單是想到她看向他時那冷漠和嫌惡的目光,他就感到心臟一陣陣抽痛, 猶如一盆冷水當頭澆下。
他不能忍受她對他的一點點冷淡和排斥,他在她面前不能夠是這個樣子的, 如果可以,他永遠也不想讓她看見讓她知道。他的自慚形穢在她面前如此的清晰和不堪,一想到這個,內心的污穢和陰暗就會一次次席卷而過,洗刷他痛苦又罪惡的內心。
他甚至怕有一天這陰暗終會吞噬自己,而傷害了她。
陸雙胡亂看著地面,就是不去看她,大手早已在無意識間緊握成拳,死死地陷進手心里,他此刻的一切解釋和補救都顯得如此蒼白,但是他還是要說,腦子里將今天的事情一幕幕飛快地過了一遍,慢慢道,“我……我看你今天狀態不好,怕你夜里出事情,所以就、就守在了這里!
他第一次說話有些磕磕巴巴。
說完之后,他自暴自棄地閉上了眼。不管她信與不信,他只能說到如此地步了.
顧環毓驚疑不定地看著他。
他在緊張,甚至在發抖。
他在害怕。
他在怕什么呢?
顧環毓目光復雜,無言地看了他片刻。
然后她垂下眸光,遮住眸中的顏色,勉強地笑了一笑。
“那我現在已經沒事了!彼的側顏掩映在昏暗的燈火下,輕輕道,“雙兒哥哥,謝謝你這么擔心我,夜已深,你也回去睡吧。”
說完之后,她抬頭對他輕輕笑了笑。
陸雙怔住。
她……
她沒有說什么,也沒有問什么。
什么也沒有說。
她是已經看出來了,故意不去追究,全了他一層遮羞布,還是說根本就沒有注意,并不在意?
陸雙忽然心中復雜難言。這兩種猜測,哪一種都不會讓他好受。
但是他還能說什么?他只能順坡下路,揚起嘴角,對她揚起了一個勉強至極的笑容,道,“那我……回去了。你……好好安歇。”
顧環毓沒有抬頭,手指輕輕揪著身上的被子,“……嗯!
陸雙慢吞吞地一步步走到門口,手扶上門,轉頭又不放心地看了她一眼,然后垂頭喪氣地輕輕關上門,走了出去。
直到再也聽不到他的腳步聲,顧環毓這才輕輕動了動,舒了一口氣,熄滅了油燈,抱著被子躺了下去,睜著眼睛看著漫漫長夜.
自那夜后,顧環毓一切恢復如常。
看上去的確僅僅只是做了一個噩夢而已。
介于昨晚之事,陸雙一時不敢接近她,只能敬而遠之,默默在遠遠一旁,小心翼翼又謹慎地關注著她。
女郎言笑淡淡,倚在窗邊看看話本子、做著女紅,看上去一切如常。這半年里,她一天天漸漸褪去了病容和憂郁,不再將自己封閉在屋子里,有的時候她會出來曬太陽,偶爾還會和他們一家人一起用膳,也會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家務活。
肉眼可見的,她的臉上漸漸多了笑容。
顧環毓花了半個月的功夫,給聶氏做了一身冬衣,今天剛好最后完工。聶氏簡直喜不自勝,穿上之后反復地看來看去,樂的臉上都開了花,直夸她的手藝巧。
“環環,你的女紅真的是巧極了,比鎮上最好的繡娘還要好,你tຊ看看這花紋、這配色,怎么這么精致,這么漂亮!怕是沒個十年幾年都練不出來的喲。”聶氏夸的合不攏嘴,一邊得意洋洋地瞟了一眼旁邊默不作聲做活的陸雙。
“兒子,快來看看環環給娘做的這件衣裳好不好啊?”她沖他喊。
陸雙回過頭,淡淡看了一眼,嗯了一聲,然后回頭繼續干活去了。
聶氏看了他一眼,哦喲了一聲,“你看看你,大冬天的,衣裳還穿著這么少,仗著自己年輕就不好好穿衣服,我跟你說啊,像你到了我這樣的歲數就知道了,到老了落一身的病!是不是環環!”
顧環毓看了看陸雙身上單薄的單衣,也順應地點了點頭。
聶氏看了一眼顧環毓,小心翼翼地笑了笑,“環環,你看你的手藝這么好,我是一直想給雙兒做件冬衣的,但是奈何自己的本事不行,要不然……要不然環環你給雙兒做件冬衣吧,就當是幫嬸子一個忙,成不成?”
陸雙悶頭做活,耳朵卻悄悄地豎了起來。
顧環毓看著陸雙勁瘦修長的身板,忍不住染上一抹微笑,點了點頭,沒有推辭,“好!
聶氏愣了愣,繼而喜笑顏開,“好好好!那就麻煩你了!”
顧環毓輕輕搖了搖頭,“嬸子別這么說,嬸子一家對我有大恩,做一件衣裳的,舉手之勞,實在不足為報!
“只是,家里沒有合適的料子,還得麻煩嬸子……”
“我知道我知道!”聶氏連連答應,“想要什么料子?我這就讓雙兒下山去買!”
顧環毓柔聲道,“我和他一起去吧,我自己親自去挑,可好?”
“當然好。 甭櫴虾薏坏脙扇颂天膩在一塊,連忙幫陸雙一口答應下來,“你看你什么時候有空,你和雙兒一起下山去買。”
顧環毓看了看天色,又看了一眼停住不動的陸雙,猶豫了一下,道,“不然就今天吧?今天天色還不晚。”
“可以可以!”聶氏笑瞇瞇地答應,陸雙卻站直了身,淡淡來了一句,“不行!
“嗯?”聶氏不解,“你不是今天沒事了嗎?何不帶著環環下山去走走?”
陸雙看著顧環毓,不說話,顧環毓被他古怪地盯著,心中一動,默默移開了目光。
“那就改天吧。沒關系的!彼圓場道。
陸雙走到她面前,立住,“你想要什么料子,我去給你買!
他的聲音面對她時又不自覺地放柔了。
顧環毓避開他有些灼熱的視線,不去看他,輕輕道,“我說了你可能也不明白,不如我親自去。”
“你先說。”
顧環毓蹙了蹙眉。
她從沒見過陸雙這般強硬。好像是很不想讓她下山似的。
她嘆了口氣,說道,“我要靛青、月白、鴉青、玄色、黛色的絲線,又要同色錦線五樣,外加平紋、緞、云錦、緙絲各半匹,再要一把金線!
陸雙愣了愣,沒想到一件冬衣竟然能用到這么多東西。
“乖乖!這是真講究啊!”聶氏笑道,“你就帶著環環一起去唄,你一個大老爺們懂得什么?你能認得幾個?快,趁著今兒天色不晚,速去速回。”
陸雙不語。
他雖然面色仍是不虞,但是終究沒有再說什么。顧環毓看了看他的臉,總覺得他今日有些古怪。
兩人一同下了山。陸雙因為昨晚的意外,一直不怎么跟她說話,只在前面一味沉默地走著。經過了廟前時,他突然停住。
跟在他身后的顧環毓也本能地停下來。
他側頭看她,鼻梁如山巒般聳立,聲音又變得溫柔,“你累不累?”
顧環毓怔了怔,隨即搖頭道,“我不累。”
“我背你吧!
他想起每次下山時女郎有些氣喘吁吁的樣子,從山上到山下這么多路,她一個嬌弱女郎不可能不累的。說著彎下腰去,就要背她。
顧環毓臉一紅,默默地往后退了一步,“……不用。我自己可以的。”
“上來!标戨p卻是執意不肯直起身,還保持著背她的姿勢,語氣不再是請求。
顧環毓抿了抿唇,有些為難。
她知道他雖然看上去事事不在意,內里卻是個很犟的人,一旦決定了一件事很難有人能左右他。
……罷了。反正又不是沒背過。
她這么想著,心里默默嘆了口氣,慢慢覆了上去,纖手搭在了他寬厚的背上。
陸雙穩穩地背著她起身,繼續朝前走。
顧環毓趴在他的背上,忽然有些恍惚了,她想起那次的打狼事件,少年擋在她的前面,渾身浴血,與狼群殊死搏殺。
就算最后負了傷,他還是選擇先給自己包扎了腿,然后又背起了她往回走,毫無怨言,全程一聲不吭。
他那時一定很痛吧。
但是那時的懷抱,真的是讓她感到了無比的安心。
顧環毓心中動容,悄悄貼近了他的背,閉上眼,感受著少年身上蓬勃的溫暖。
他的身上依舊是干凈的陽剛的氣息,混著淡淡青草的味道。
和那時候一模一樣。
顧環毓心中溫暖,不自覺地慢慢翹起了唇角。
陸雙的步子邁的又大又穩,聲音淡淡地傳來,“你要給我做冬衣?”
顧環毓伏在他的肩上,輕輕嗯了一聲,“你喜歡什么顏色?”
“我沒有什么喜歡的!标戨p頓了頓,輕輕笑了笑,又道,“你喜歡就好。”
顧環毓抿了抿唇,沒有說話,只是覺得臉上更紅了。
他背著她很快下了山,把她放到了地上,然后又自然地牽起了她的手。
兩人親都親過了,如今再做這些親昵的舉止,他越來越從善如流。他牽著她的手,將柔弱無骨的小手緩緩地裹住,帶著她往前走。
顧環毓卻是發了愣。
她目光緩緩往下,望著他牽著她的手。
他的手骨節分明,十分修長有力,完全裹住了她的手掌,清瘦微黑的手背上全是遒起的青筋。她的目光有些恍惚。
可是最終她什么也沒有做,抿了抿唇,隨他去了.
去了布料鋪子,顧環毓仔仔細細地挑了幾匹布料和絲線,模樣專注而又認真,偶爾還和掌柜討論幾句。陸雙安安靜靜地等在門外,靜靜看著她,心中忽然涌出一份不真實的恍惚感。
他仿佛能夠想象到以后的生活,若是他們成了親,他和她會一起下山,他也會在鋪子里安靜等著她,就算是什么也不懂,但看她仔細挑東西的樣子,他也能夠一直這樣看著,等下去。
顧環毓在鋪子里待了一炷香的功夫,這才選完了東西。陸雙付了錢,將料子絲線的包裹都拿在身上,兩人一道出了鋪子。
經過當鋪時,來都來了,陸雙于是想要進去找王掌柜一趟。
顧環毓站在當鋪門外,對陸雙道,“你進去吧,我在外面等你。”
陸雙眉頭一皺,那一次差點丟了她的不好記憶又浮現了出來,他直接道,“你跟我一起進去!
“里面男人太多,我不喜歡!鳖櫗h毓搖了搖頭,難得拒絕了一次,“我就在那邊的角落等你,你知道地方的。”
陸雙皺起的眉頭沒有松開,他看著她艷若桃李的一張臉,綽約的風姿在人群中格外顯眼,盡管她此刻戴著帷帽。
他沒有開口,站在那里直直盯著她,當然也沒有讓步。
他張了張嘴,又想說些什么,顧環毓卻對他溫柔一笑,道,“放心,我哪里也不去,就在那里等著你!
看著她的笑容,陸雙緊張的眉頭終究慢慢松開,深深看了她一眼,終是點了點頭,“好吧。”
終究是少年心性,走到當鋪門口,他還不放心地一步三回頭,顧環毓笑著對他擺了擺手,見他終于進了當鋪,再也看不見之后,這才收起了笑容,慢悠悠走到了首飾店。
她坐了下來,靜靜看著對面橋邊的湖上小舟。
在她走向這邊的時候,窺伺已久的如風早就一路瞧瞧地尾隨了過來,來到了她身邊。
“如風!鳖櫗h毓看著她,淡淡道。
如風愣了幾秒,然后喜極而泣,“小姐!小姐你記得如風了!小姐你都想起來了是不是?”
顧環毓看著她哭泣的小臉,眸光泛起溫柔的憐惜,摸了摸她的頭,“好如風,你受苦了。”
如風不住搖頭,落下淚來,“奴婢不苦,奴婢一點也不苦。”
“如風,你走吧,就當沒有找到我!鳖櫗h毓擦了擦她的眼淚,淡淡道,“我不回去了!
罷了。還是這樣跟她說清楚吧。說清楚了,以后也就不會有麻煩了。
話一tຊ說完,她也似松了一口氣似的。
盤旋在心里的一顆大石,突然就落了地。
她現在覺得無比輕松。
如風卻是如遭晴天霹靂,抬頭看她,杏眼圓睜,“小姐你說什么?!”
“過了這么久,顧家也沒有找過我,應該已經當我是死了。”顧環毓苦笑,無限苦澀,“那我還回去做什么?”
如風只覺得眼前一陣發黑,竟是有些頭暈目眩之感,她強撐著精神,急急道,“可是、可是小姐您怎么知道老爺沒有找你?或許他一直都在找您,只是還沒有找到而已……再說,小姐您也可以自己回去啊,您這就帶著我一起回去!我跟您一起走!好不好?”
顧環毓無言。
半晌,她低下頭,無限落寞,“我回去了,沒有人會高興的。”
他們只會當她是污點,是顧家的恥辱。
“小姐、小姐您不能這樣想啊!比顼L大驚,忙道,“老爺他是有多疼愛您,您不是不知道啊……”迎上顧環毓看向她的眼,她咽了咽唾沫,有點心虛,又話鋒一轉,道,“老爺以前和您只是一時有了誤會,只要小姐您肯低頭,他又豈會對小姐不管不顧,您可是他嫡親的大女兒!”
見顧環毓仍是不為所動,如風福至心靈,突然想起了剛才與她并肩而行的高大少年,那少年對小姐極為關切,竟是還抓著小姐的手不放!
如風大驚失色,聲音都顫抖了,“小姐……小姐您該不會是……”
“小姐……您莫不是和那個小子在一起了?”
聽到陸雙,顧環毓的眸光不自覺地漾起一抹柔。
如風看到她如此模樣,心中更加如喪考妣,痛心疾首道,“小姐……小姐您怎么能……”
顧環毓低下頭去,默默紅了臉,緩緩吐了口氣,像是在做什么建設一般,慢慢道,“他救了我,也對我很好,我……想和他在一起。”
“小姐你瘋了!”如風驚叫,“小姐你是名門千金,怎可與鄉野村夫在一起?”
第30章 (捉蟲)
“如風!鳖櫗h毓慢慢道, “他不是你想的這樣。”
“他是什么樣的人!”如風義憤填膺,恨恨道,“此人就是一個忘恩負義、色欲熏心的小人!他這是挾恩圖報!仗著救了小姐一條命, 就想要小姐你拿下半輩子去抵, 世上哪有這樣的好事!看中了小姐的好顏色, 便想要據為己有,他也不想想自己是什么貨色!一個窮酸的鄉村野夫, 吃穿還沒有我們這些奴才好, 他能給小姐什么樣的生活?”
這話極為難聽, 顧環毓已是變了臉色。可是如風仍在倒豆子一般劈頭蓋臉地罵, 仿佛陸雙是她不共戴天的仇人。
“如風,”顧環毓聽不下去, 打斷了她, “你不要再說了。”
她決定和他在一起, 就已經做好了以后要過什么生活的準備, 她的心意不會變。
如風住了嘴, 見顧環毓態度堅決,一幅怎么也聽不進去的架勢。
她這一刻覺得天塌了也不為過。
她本來打算的好好的,等到小姐回了家,自己便能從這個虎狼窩里贖身出去。
可是如今倒好, 最壞的結果出現了。
顧府沒有人來尋小姐,而小姐自己也不愿意走。
如風想起這段日子挨的一頓頓毒打,想起以后還要在那個吃人的地方待一輩子, 只覺得兩眼一黑,人生無望。
“小姐……”如風泫然若泣, 聲音悲切,“你不為自己想一想, 難道也不管如風了嗎?”
顧環毓大驚,“你說什么?”
“小姐,如風是顧府的丫鬟,賣身契還捏在大夫人的手里,如若如風不回去,這輩子都是逃跑的奴藉,在哪里又會過得好?他們看我是奴藉,又無名無分,以為我是哪里私逃出來的丫鬟,都不肯要我,我求了萬般,才被現在這家人收了進去,可是卻沒想到是進了虎狼窩!他們給我最低的錢,卻讓我干最臟最累的話,還動不動動輒打罵,小姐你知道如風這陣子都是過得什么日子嗎?小姐,你看看我的手!從前你連根針線都舍不得讓我拿,如今奴婢這雙手,可謂是傷痕累累,可是奴婢也忍了,奴婢不怕,奴婢茍活在那里的唯一希望,就是早日能夠找到小姐,再和小姐一起回到顧府,若是奴婢一直待在那個地方,一定會活活折磨死的!小姐,您難道忍心看著奴婢去死嗎?”
見顧環毓面色動容,如風仿佛抓住一線生機,急急哭訴道,“還有花影!小姐,您忘了花影了嗎!她為了護住小姐,壓在車軸底下死了,還有阿丁、阿木,都死在了那一日里,只剩下了一個我,我們這些下人可都是從小就跟著小姐的人啊,小姐你忍心就讓我們就這樣不明不白地死嗎?”
顧環毓想到曾經朝夕相處的那些人,如今只剩下了如風和她,內心哀慟,再也說不出話來。
“小姐、”如風仍不放棄,“小姐您忘了嗎?您當初是為何突然出府探親?不單單是為了躲開九皇子,您在幾月前查到了當年為先大娘子看診的郎中,卻沒想到郎中到京城的半路上被人殺害了,您疑心是大娘子所為,為了避人耳目,您將另一位郎中秘密安頓在了京郊外,然后您便可以借著探親一事偷偷去審。這么些年來,小姐您一直沒有放棄追查先大娘子的死因,您如今一走了之,大娘子在九泉之下又如何安息!”
聽到九皇子三個字。顧環毓心中咯噔一下。
是啊,她想起來了。
她是為了什么出府探親。
一是為了躲開東宮派人來的突然求娶,而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
她要假借探親之實,放松柳氏的警惕,暗地里偷偷調查母親當年的死因。
卻沒成想半路上便出了事。
土匪打劫?但那段時間,土匪還未像如今這般猖狂,真的是土匪所為嗎?
此事越想越蹊蹺。
她沿路早已打探好了最為安全的一條路,但不巧還是遇到了土匪,看那一群土匪勢在必得的模樣,就好像是專門為了她們而來的似的。
土匪貪財,按理說一般都是打家劫舍,拿了錢就行了,但是他們對金錢并無興趣,反而是對馬車里的她更感興趣,就像是不抓到她不罷休一般。
是誰如此針對她?
答案幾乎不言而喻。
顧環毓心中發寒,一股想要作嘔的惡心感席卷而上。
那個女人的嘴臉她簡直要吐,當年不放過母親,如今竟然連自己也不放過。
她銀牙咬碎,指甲刺向手心,感受到了尖銳的疼痛。
如風哭訴,“都是大夫人!都是那個惡毒的女人害的!她害了大夫人不夠!還要害我們梅嶺軒十幾口人!害小姐您!小姐您可不能就這么算了!大夫人的仇,梅嶺軒上下十幾條性命的仇,小姐您一定要跟她一筆一筆討回來!”
顧環毓斂住心緒,半晌垂下眸,深深吐出一口氣。
如風見小姐已有松動,心下大喜,又怕她又最后反悔,仍是被那少年桎梏住,覷了覷她的臉色,想開口再勸幾句,又想起自己剛才疾言厲色時小姐那難看的臉色,換了另一種口氣,和緩道,“大夫人在小姐心里的位置,奴婢怎能不知。小姐在府中這么多年受了這么多委屈,傷透了心,奴婢又怎能沒有看在眼里?小姐如今想要遠離顧府過平凡日子,奴婢也理解,只是如今形式不同,小姐您不是為了別的,您是為了大夫人!這世上總有事情比情愛更加要緊,那人若真是心系小姐,就該明白小姐您現在不得已的苦衷,小姐若心里舍不下那個人,可以先回顧府請了老爺之后再做商議,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小姐和他無媒無聘,日后又怎能過得舒心?您總得讓老爺知道的,這也是一舉兩得!
顧環毓抬起眼,心中猶如一記重錘砸下。
“如風。你先回去。讓我再好好想一想。”她慢慢道,“……我要好好想一想!
兩人很快分開,如風又千叮嚀萬囑咐地跟顧環毓說了好些話,她知道如今小姐心意已決,她只能溫水煮青蛙,慢慢改變她的想法,這事急不得。
陸雙在當鋪里一直心神不寧,急急地跟王掌柜說完了事情,便立馬出來找顧環毓。
他最近心里很不安,顧環毓一旦不在他視線之內,他就會開始莫名地焦躁。
他幾乎是幾步就走到了首飾店,便看見顧環毓安安靜靜地坐tຊ在角落里,他的面色緩了下來,一顆心總算才放了下來。
他走過去,來到她的身邊,低下身,對她伸出了手,“走吧!
顧環毓似乎沒有注意到他來,聽到聲音這才怔了一下,抬眼看到是他,抿了抿唇,點點頭,被他牽著站了起來。
兩人準備回去,好巧不巧,又碰到了王瑛兒。
她被丫鬟攙扶著從首飾店出來,看到兩人之后,臉色冷了下來,沒有說話,只是輕輕哼了一聲,然后便準備走。
不知怎么的,她又轉回身來,看著陸雙,晦澀不明道,“雙兒哥哥,你記住我跟你說的話。云就是云,泥就是泥。注定混不到一起去。”說完這些,她便帶著丫鬟,頭也不回地走了。
顧環毓只是神色怔怔的,像是聽到了,又像是沒有聽到,只靜靜地走在路上,不說話。
陸雙此時卻是百爪撓心,反反復復想著王瑛兒之前所說的話,又覺得與顧環毓之間前路茫茫、不知如何結果,又擔心她聽去了王瑛兒的話也不免多思多想、心有郁郁,然后最終會后悔跟他在一起。一想到這里,他就急火焚心,時不時拿余光覷一眼旁邊的顧環毓。
看她神色果然郁郁,陸雙心里一沉,只覺得有些頭暈目眩之感。
她果然后悔了。
陸雙慌不擇路,額頭隱隱冒出冷汗,當下只想使出渾身解數討她歡心,反正不能再看到她不開心的一張臉,他勉強集中精神,往四處掃了一眼,便看見了那家糖畫攤子。
他看向顧環毓,小心翼翼道,“你要不要吃糖畫?”
顧環毓抬眼看他,心里猶豫著,陸雙卻不看她,不等她開口便急急道,“我在這里等我,我去給你買!闭f完一陣風似的不見了。
顧環毓等在原地,盯著陸雙高高瘦瘦的背影。
糖畫做好,陸雙小心地拿好糖畫,回頭去找顧環毓,卻發現女郎待的地方已經不見了人影。
人影如織,車水馬龍,當下哪里還有她的身影?陸雙面色瞬間一白。
他幾乎是立刻想起了她被山匪擄走的情景,心跳幾乎在一瞬間停止,不安地在四周逡巡,街市一片熙來攘往,哪有一點騷亂的跡象?
不對。
一個更為可怕的想法在腦中升起。難道是……她自己走了?
她后悔了。
她不想再待在這個地方,不想再跟他在一起。
想著這,陸雙仿佛唰的一下被釘在了原地,渾身上下徹骨的冰冷。
眼前開始一陣陣發黑,額頭不知不覺滲出了冷汗,陸雙哆嗦著手,手里的油畫幾乎都要拿不穩。
“陸雙。”不遠處有人在叫他,“我在這!
陸雙呼吸一滯,幾乎立刻回過頭,顧環毓站在不遠處,對他微笑招手。
剛才不巧經過了一頂轎子,她被轎子趕到了橋邊,本想在橋邊待一會便趕回去,沒想到陸雙這么快追來了。
陸雙的神色在看到她的一瞬間便緩和了下來,原來她沒有亂走。
看到了她眼中隱隱的膽怯,心想自己此刻的模樣恐怕有些駭人,有些暗悔,忙平緩了呼吸,換上了一幅溫和的面孔,將手里的糖畫遞給她。
一個漂亮的小兔子,耳朵紅紅的,眼睛也紅紅的,像是哭過了一般,好不惹人可憐。她忍不住輕輕一笑。
她接了過來,“……謝謝!
糖畫精美,顧環毓舍不得吃,攥在手里半晌才終于伸出小舌頭,小心翼翼地舔了一口,感受到了唇齒之間甘醇的甜。她彎了彎眼睛。
誰料不小心咬碎了一塊,她有些惋惜,這糖畫真是易碎,看來美麗的東西都是需要精心呵護的。
她又心疼又滿足地吃著糖畫。
而陸雙立在她身前,訥訥地看她,有些發怔。
他恍惚地看著白玉般的柔荑拿著糖畫,精瘦為骨,白玉為皮,那夾在指間的糖畫晶瑩欲滴,女郎的櫻桃檀口小口小口地舔著,偶爾露出一小截丁香小舌,粉嫩一點紅。
陸雙看著看著,目光變得幽深。
若他以前還懂克制,如今卻是徹底放棄了。他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看,女郎正吃著糖畫,他卻將她的櫻桃小口看作了糖畫,只想含在嘴里,好好的品嘗舔舐.
王瑛兒氣呼呼回了家,發現爹正在跟舅舅在前廳喝酒。
“乖外甥來啦!蓖跤袑嵑鹊紅光滿面,看到王瑛兒回來,忙招呼她過來坐。
王有實很疼愛這個外甥女,什么好的香的都想給她,“瑛瑛真是越來越漂亮了,怎么看上去不太高興,誰惹著你了?”
蕓兒哼了一聲,幫著王瑛兒說話,“還能有誰?小姐路上又碰到了那個姓陸的,傷心了一路呢!
“這個小兔崽子!”王有實大驚,將酒杯拍在了桌上,“我早說他不行,一個獵戶,怎么配的上我們瑛瑛?瑛瑛,你不必氣,舅舅找上幾個人給你出出氣怎么樣?”
他在縣衙里當差,在鎮上很能說上幾句話,周圍的鄰里對他很是恭敬,連帶著王家也是水漲船高。
王瑛兒氣歸氣,但聽到王有實這般講,又很快恢復了面色,“舅舅,我沒事的,你也莫生氣,不值當為了我在知縣那里說不過去!
王有實聽到她如此孝順懂事,不免大悅,酒意上涌,順嘴道,“知縣現在可沒功夫管我們,他現在正為了找人發愁呢。”
王瑛兒的爹好奇問道,“找人?找什么人?”
“說是上面哪個大官丟了個女郎,十六七歲,京城來的,知縣這些日子正到處偷偷打聽呢!蓖跤袑嶋S口道,“鎮上有名有姓的都找遍了,就是不見人,你說邪門不邪門?”
王瑛兒突然想起了陸雙身旁那個戴著帷帽的女郎。
他將她看的如此寶貝,眼珠子似的,他雖說是表妹,但是王瑛兒直覺,那女郎絕沒有這么簡單。
京城來的?
想起女郎那端方的禮儀舉止,王瑛兒心中猛地一跳。
“沒找到,那就是沒在我們這兒唄!蓖醯道,沒當回事,“最近土匪猖獗,流民遍地,丟個人找不到可太容易啦!”
“舅舅舅舅、”王瑛兒抱住他的胳膊,甜甜道,“我倒是最近發現了一個奇怪的人,舅舅不妨去看看呢?”
“好啊!蓖跤袑嵈笙,“要是這個人真叫我給找到了,那怎么著也算大功一件啊。”
王瑛兒笑瞇瞇.
“這世上總有事情比情愛更加要緊!
與如風分開,回到了陸家之后,顧環毓神色怔怔,仍是反復想著這句話。
這世上總有事情比情愛更加要緊……
她反反復復品味著這句話,心中一時五味雜陳。
“發什么呆?”陸雙湊了過來。
顧環毓嚇了一大跳,看到是陸雙之后,她神色平靜了下來,搖搖頭,微笑道,“沒事。”
陸雙盯著她的臉看了好一會,看的顧環毓都覺得有些奇怪了,忍不住問他,“怎么了?”
陸雙沒說什么,對她笑了笑,牽起她的手,“來!
顧環毓不明所以,就得被他牽著走。
陸雙帶她去了一個山澗谷地。
如今是冬天,萬物還未復蘇,但是這里溝壑縱橫,溪水潺潺,可以想象的到春天之后會是怎樣一番美麗景象。
顧環毓欣賞著眼前的美景,她竟然看到了有蝴蝶蹁躚。
在這個大冬天里,竟然還會有蝴蝶?
她循著好奇走了過去,發現了這里有一處泉眼,泉眼上有熱氣漂浮,四周彌漫著花草青苔,蝴蝶在花草中間飛舞。
陸雙看著女郎好奇纖柔的身影,嘴角忍不住笑了一笑,隨即他想到什么,臉色一變,“小心!”
然而說什么來什么,顧環毓沒有看到濕滑的一片青苔,一個不小心跌了下去。
砰地一聲,她掉進了水里。
泉水并不冷,但是很快便濕了她的一大片衣襟,然后被外面的寒風一吹,立刻打起了哆嗦。顧環毓輕輕驚叫了一聲,隨即便聽到更大的一聲響。
陸雙跳了下來,焦急地扶起水中的她,“環環,你沒事吧?”
顧環毓站在水里,后面倚著一塊大石頭,緩下心神,這才感覺到泉水并不深,僅僅沒過了她的膝蓋而已,她松了一口氣。
只是衣裳難免被水洇濕,貼在身上很不舒服。她扶住陸雙的胳膊,將身子穩住,抬起眼看他,剛要對他開口道謝,便看到他的目光停在自己胸前,眸光幽深,一動不動。
顧環毓低頭一看,飛快地紅了臉,立刻捂住胸口,側過身去。
她的衣裳在掙tຊ動的時候早已亂成一片,露出里面單薄的里衣,里衣被水洇濕,露出一方乳白色的肚兜,貼合著玲瓏起伏的曲線,大刺刺地呈現在他的眼前。
顧環毓尷尬無比,捂住胸口,側過身不去看他,“那個……我們上去吧!
她剛想要離開他的桎梏,陸雙卻猛地一動,再次將她壓在了大石之上。
顧環毓嚇得差點叫出來。
陸雙掐住她纖細的腰肢,一瞬不瞬地盯著她,呼吸變得又快又沉,仿佛在極力地壓制著什么,又仿佛下一刻就便要控制不住。
顧環毓眼角泛紅,嚇得忘記了說話,驚懼地看著他。
陸雙呼哧呼哧喘著粗氣,眼睛里的血絲簡直令人膽戰心驚。
下一刻,他眸中的雪亮漸漸沉了下去,肩膀塌陷了下來,泄力似的窩在了她的肩上,“……別怕!
話音落下,顧環毓一動不動了。
他的頭顱埋在她香軟的頸窩,緊緊握著她的腰身,湊過去,忍不住上癮一般呼吸了一大口,又熱又粗地氣息噴在她的頸窩,沙啞道,“環環,讓我抱抱你……”
“陸雙……你先放開我……”顧環毓欲哭無淚,一動也不敢再動,脫身不是不脫身也不是,戰戰兢兢地被他抱著。感受到了他驚人的燙,她心中更是猛然一跳。
她不是什么也不懂的小女兒,自然知道這意味著什么。
陸雙沉沉埋在她的脖頸,一動不動,似是睡過去了,可是體溫仍是滾燙的厲害,噴在她脖子上的呼吸更是燙的驚人,過了很久很久,她才感到他灼熱的呼吸終于平穩了下來。
陸雙平穩了呼吸,艱難地從她脖頸處抬起頭,看見她楚楚可憐的樣子,一臉幽怨的美麗,心中一蕩,好不容易壓下去的心緒又在一瞬間搖搖欲墜。
他慢慢湊到她的唇邊,直直盯著她的紅唇,四目相對之際,顧環毓首先承受不住,眸光一顫,他卻像是抓住了一絲契機,終于仰起脖頸輕輕一含,銜住了她。像是野狼撲入了叢林。
他閉著眼,輾轉她顫抖的唇,動作兇狠,力道卻溫柔,似乎要一點一點熨平她不安的心緒。
鬼使神差一般,他用力朝她一頂。
她無力地嗚咽一聲,帶著哭腔。
“別怕、別害怕……”他一邊吻一邊說,捧著她的臉,聲音驚人的啞。
別怕我。
別拒絕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