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1章 離開
圓月高懸, 小老頭的笑臉也圓圓的,并不因宮九、石破天的遲到而有所縮減。
他一手一個拉住兩人,對石破天的態度尤為熱情, 就像一個慈愛的丈母娘看到了滿意的女婿。
雖已得到宮九的警告,石破天的心還是暖洋洋的, 情不自禁露出真誠的笑意。
小老頭安排兩人坐在自己身邊,親自為石破天斟上了酒,笑瞇瞇地道:“破天這幾日不在, 我們九兒就仿佛失了魂一樣。唉,年輕人的事, 我一個老頭子是弄不明白了。不過,舉杯賀酒總是不會錯的。”
他舉起酒杯, 向在坐眾人道:“來,大家一起舉杯, 賀九兒和破天!”
眾人紛紛舉杯, 齊聲道:“恭賀九少爺覓得良人!”
宮主向石破天眨了眨眼, 笑道:“老爺子認下了你做兒婿,還不叫岳父?”
石破天被眾人充滿期待地看著, 想到他們都是阿九的身邊人,只覺得暈乎乎的, 舉杯就要喝。
“慢,”宮九按住他的手,轉向小老頭道, “我聽說新人喝酒都是要喝交杯的,你今日既然認可了他, 我們就喝個交杯吧?”
小老頭圓圓的笑容略斂去了些,仍用慈愛的口吻道:“只要你們高興, 我自然是支持的!
宮九點點頭,用自己的杯子,換走了石破天的杯子。
宮主急道:“九哥,交杯只是挽著手喝,并非要交換杯子來喝!
宮九看了她一眼,淡淡地道:“今夜并非新婚夜,就這樣喝吧!
他的雙眸又回到小老頭臉上,卻見他圓圓的臉上并沒有波動,心底不由得一嘆:看來,無論他們兩人誰喝了這一杯酒,都在他的計劃之中了。
這一番波折,單純如石破天,也覺察出不對了,想到宮九之前的囑咐,他開口道:“阿九,你別喝了。若是杯中有毒酒,也是沖著我來的,你喝了又有什么用呢?”
小老頭收了笑容,冷笑道:“你這孩子在說什么胡話,杯中怎么會有毒酒呢?”
石破天擺手道:“老伯,我是說如果杯中有毒酒。當然,也是可能沒有毒酒的,若是那樣,你就是個好人了!
小老頭圓圓的臉已拉得老長:“我好心好意為你們祝酒,卻無端招致猜測,哼!”
他拂袖轉身,作勢要走。
石破天忙伸手去拉他:“老伯,我不是這個意思”
小老頭似乎并不想聽他解釋,不耐煩地揮袖,一團黑霧突然竄了出來,猝不及防地撲在石破天頭臉之上。
“退!”宮九振衣而起,卻又頹然落地。
小老頭的手掌已按在石破天后心,黑霧散盡,石破天軟軟地垂著頭,看不出生死。
“放開他!”宮九冷聲道,“你想要我做什么,直說就是了!”
小老頭慈愛地笑道:“聰明的九兒,總是能明白為師心中所想!
他捏著石破天的嘴,塞了一粒圓溜溜的黑丸子進去,按壓他的下頜,確保吞咽完畢,才松開他,一掌推向宮九。
宮九忙攬住石破天,顫著手指去試他的呼吸、脈搏。
“放心,我不會要你心上人的命!”小老頭笑道,“他對你雖有些不好的影響,但我這么疼愛你,又怎舍得你傷心!
他不容置疑地道:“只要你好好執行計劃,他中的蠱便一生不會發動。”
小老頭又斟了一杯酒,一點點地喝盡,向眾人笑道:“今夜月色甚美,諸位慢慢欣賞,恕小老兒不能奉陪了!”
宮九冷冷地看向宮主:“什么蠱?”
宮主顫聲道:“子母蠱,母蠱就在老爺子身上,二人一損俱損,且母蠱可以驅動子蠱!
宮九掃視一圈,目光如劍,桌旁眾人霎時垂下頭,無人敢和他對視。
小胡子低聲道:“九,九少爺,我們什么也不知道,只是被叫來陪酒的!
良久,沒有回應,眾人抬頭,哪里還有九少爺的身影?
石破天迷迷糊糊地,只知道被人抱在懷里在飛,他內力高深,能抵御毒性,一直未徹底暈死過去,不過是失了氣力。
徹底清醒時,他先看到了蔚藍的海面,太陽還未躍出海面,絲絲縷縷的金光在遠方的海平線上若隱若現。
宮九就坐在柔軟的沙灘上,溫柔地看著他。
石破天坐起身,覺得身輕體健,并無什么不適,但似乎又聽到自己中了“蠱”。
他握住宮九冰冷的手,問道:“什么是蠱?”
宮九道:“不過是些惱人的蟲子,不用擔心!
石破天道:“可是,昨天你好像很害怕的樣子!
宮九睨他一眼:“你閉著眼睛,哪里看到我害怕了?”
“我感受得到,”石破天嘆道,“你當時心跳快得很,身體也在顫抖!
他摟住宮九的肩膀,低聲道:“老爺子用我來威脅你,讓你做一些你不喜歡的事情,對不對?”
宮九道:“也沒什么不喜歡,除了你,這世間的一切對我來說,原本就都是無所謂的。”
石破天道:“他想讓你做什么?”
宮九淡淡地道:“做皇帝!”
石破天想了想,蹙眉道:“做皇帝很麻煩,很累的。你若是做了皇帝,我就不能天天抱著你了!
宮九笑了,自石破天醒來,還是第一次見到他露出笑容。
他靠進石破天懷里,低聲道:“難道,你不想躺在龍床上,拿鞭子抽打皇帝的屁股?”
石破天搖頭,老老實實地道:“不想,我只要你一個!
宮九湊在他耳邊,耳語兩句。
石破天驚叫道:“我才不會那樣,太羞人了!”
遠方,太陽躍出海面,紅彤彤的,就像一顆懸在海面上的紅雞蛋。
兩人的肚子都咕嚕嚕地叫了起來,石破天拉著宮九站起身:“咱們去找些東西吃吧!”
宮九回身看了眼島上,嘆道:“一想到那老家伙給你下蠱,我就不想再往回邁出一步。”
石破天道:“我們可以抓魚來吃啊!”
他后知后覺地反應過來,試探著道:“你若是不想回去,咱們可以到我的世界去,石莊主、阿繡、貝先生、史婆婆、謝伯伯,大家都很友善,都是大好人!
宮九蹙眉道:“可是,你身上還有蠱”
“不用擔心的,”見他不反對,石破天笑得更開心了,“靈公子告訴我,治傷、解毒、治蟲子,只要咱們還有一口氣,什么病痛他們都能治。”
他忽然紅了臉,道:“而且,我特別想介紹你給他們認識。以前,我以為你不愿離開家,所以才舍下那邊來這里陪你!
宮九心底暖暖的,鼻子酸酸的,他清了清嗓子,道:“咱們怎么才能換個世界呢?”
石破天大喜過望,將他舉起來,轉了個圈:“你同意了!太好了!”
他轉向海面,大聲呼喚道:“靈小通!”
一葉扁舟憑空出現在海面上,短發戴眼鏡的靈小通藍盈瑩地發著光,站在船頭,彎腰伸手笑道:“通往異世界的船,請上來吧!”
第212章 異世孤魂
這一刀, 到底要不要劈下?
劈下,胡斐活,苗人鳳死;不劈, 苗人鳳活,胡斐死。
想到山下柔情等待的苗若蘭, 胡斐慘然一笑,心間霎時空靈,他送開刀柄, 向后仰去。
如一只斷了線的風箏,胡斐飄飄搖搖落下崖去;秀遍g, 似乎聽到了苗人鳳的呼喊。
他沒有死,雙腳平穩地落在一座城堡之外, 雪山上的雪絲毫不見,天地間只有瓢潑大雨。
難道, 這里已是死后陰間?
胡斐膽氣叢生, 推開了大門。
門內廳上, 有數十人正在烤火,聽見有人進來, 都不約而同地轉頭來看。
唯有一個兩三歲的女娃娃,還在哭喊:“媽媽, 抱抱蘭蘭!”
眼見進來的是條兇神惡煞虬髯大漢,有數人霎時驚呼出聲。
而對有些人來說,這人, 實在熟悉的可怕。
胡斐先看到了苗人鳳,卻比自己認識的年輕了二十歲, 止有三十多歲模樣,身材高大, 眉目含愁。
苗人鳳看見他,干枯的唇瓣顫了顫,眼眸里溢出不可置信的神情。
他懷中女娃娃粉雕玉琢,依稀便是若蘭模樣。
女娃娃久久得不到親娘回應,已哭得抽噎起來:“媽媽,為什么不要蘭兒?”
一個十三、四歲干瘦小孩兒忽然跳起來,指著若蘭對面背身過去的婦人叫道:“你好狠的心,女兒哭了這么半晌,為何不抱他?”
他身邊臉上帶疤的漢子忙去拉他:“別多管閑事!”
借著廳上火光,胡斐看清二人模樣,險些驚叫出來。
這兩人,竟是年輕了近二十歲的平四叔,和,少年胡斐!
胡斐暗吸了口氣,走到平四叔身邊坐下。
平阿四一手拉著小胡斐,目光卻不離新進來的虬髯大漢,見他身形高大,目光溫暖,風采不減當年,終忍不住哽咽道:“胡大爺!是您還魂來了嗎?”
廳內本就極靜,那苗人鳳更是目光瞬也不瞬地盯著胡斐,此時聞聽這聲“胡大爺”,身子忍不住輕輕顫抖起來。
苗若蘭本在哭喊,感知父親不安,回頭抱住他頭頸,抽噎聲小了些。
一個面容猥瑣的藍衣漢子,驚叫一聲,霎時抖作篩糠一般,縮到陰暗的角落里去了。
婦人慢慢走回了田歸農身邊,垂頭偎著他坐下。
田歸農臉色慘白,看都不敢看胡斐一眼。
小胡斐也聽到了平四叔的呼喊,此時轉過身,上下打量了一番胡斐,問道:“四叔,你說他是誰?”
平阿四細細打量著胡斐,喃喃道:“真的是胡大爺,怎么您相貌沒有一點兒變化呢?”
胡斐成年之后,也多次被四叔說過與父親相像,但直接這樣被錯認成父親,還是首次。
難道我的相貌,當真與父親一模一樣?
胡斐心中一動,拍了拍平阿四肩膀,向小胡斐笑道:“我是你遠房一位親戚,專門來尋你回家的,你過來坐下,等雨停了咱們就走!
小胡斐看了眼四叔,見他沒有反對,便走到兩人中間坐下,又看向那婦人道:“四叔,她為什么那般狠心,舍下自己的親生女兒!
苗夫人拋夫棄女,與田歸農私奔的往事,胡斐曾聽苗若蘭講過。
此時正好撞上苗人鳳追妻現場,又見小小的若蘭哭得眼睛紅腫,胡斐心下怒意勃發,便道:
“她不過是見識淺薄,受了小人的幾句甜言蜜語,就昏頭昏腦地舍珍寶而就砂礫,以后只會追悔莫及!”
苗夫人再也抵受不住,哀呼一聲,捂著臉走了出去,奔進雨里。
田歸農面色慘白,雖不知胡一刀為何死而復生,礙于他的神勇,終不敢造次,瞥見苗人鳳仍怔怔坐著,便挑撥道:
“堂堂男子漢,羞辱一個弱女子算什么本事?”
說罷,拔腿就跑,旁人只道他去追苗夫人,胡斐早看清了他顫抖的腿,知道他是借機溜走,也站起身道:
“說得也對,男子漢就該有怨報怨,有仇報仇!”
這田歸農本就是他的仇人之一,若是就此砍死了他,不止報父母之仇,還能替若蘭奪回母親。
他追出幾步,又回頭向平四叔道:“帶上斐兒,看我如何打死這暗下毒手的小人!”
平阿四大聲道:“爺,當年在刀劍上涂毒的不是那跌打醫生嗎?”
胡斐嘿嘿笑道:“若非受這姓田的指使,就憑那猥瑣小人,也敢來害我們?”
廳內眾人面面相覷,不知他說的什么意思,縮在墻角的賊首,幾乎暗暗貼進了墻面里。
苗人鳳面沉如水,抱著若蘭站了起來。
院中,田歸農已扶著苗夫人上了輛騾車,聞聽此言,不由得打了個寒顫,跳上騾車就拼命揮舞鞭子,駕車狂奔而去。
胡斐本要提步追趕,回頭看見平阿四、小胡斐一弱一少,便去樹下牽了匹馬,從懷中掏出一錠元寶,朗聲道:“這是誰的馬,借來一用!”
躺在地上的老鏢頭道:“一匹馬而已,大俠只管拿去!”
他身受重傷,說了這句話就咳嗽不止。
小胡斐忙道:“大哥,這位馬老爺子剛被那惡強盜劫了鏢,你既借他的馬,可不能放任他被那惡人殺了!”
他不知道這位遠方親戚是何關系,忖度年紀,冒叫一聲。
胡斐哈哈大笑,摸了摸他的腦袋,忽然反身躍起,一掌擊在縮在墻角的那猥瑣男人身上,然后飛身拉了小胡斐、平四叔上馬,自己隨馬奔進雨里。
他這一下兔起鶻落,不過電光火石之間,唯有苗人鳳一人看清他的出手,正是胡家掌法,心底愈發激動。
眾人不過見得一陣風掠過,閻基已吐血倒地,全身癱軟如爛泥一般。
遙遙地,雨中傳來胡斐的爽朗聲音:“一馬之恩,單掌相報;青山不改,后會有期!”
大雨漸漸停了些,地面泥濘難行。
胡斐一手牽著馬,一手拉著小胡斐,不緊不慢地追著田歸農與苗夫人的騾車。
平阿四坐在馬上,有些不安地道:“胡爺,這馬還是你和小爺坐吧,我一個下人如何承受得起?”
胡斐正色道:“你救了斐兒的性命,又含辛茹苦將他養到這么大,我為你執轡安蹬,不過報答萬一而已!”
既然眾人都有了錯認,他已決意將錯就錯假扮父親,一一手刃仇人,此時在平阿四面前,便有意以胡一刀的口吻說話。
平阿四聽他承認,早已熱淚盈眶,想到胡一刀當年毒發身亡,不由得問道:“胡爺,您到底是怎么活轉過來的?”
胡斐早有準備,便嘆道:“唉,說起來,我也不甚清楚。想是神靈有眼,不忍我就此冤死,成全我回魂罷!”
平阿四本就對神鬼之說篤信不疑,哭道:“天可憐見!我回去必早晚三炷香,敬神謝天!”
小胡斐聽得云里霧里:“大哥,四叔,你們在說什么呢?”
平阿四激動地道:“小爺,還叫什么大哥,這是……”
胡斐打斷他道:“便叫大哥吧,別嚇到了孩子!”
平阿四連連稱是,坐在馬上抹淚不止。
小胡斐不服氣地道:“你們在說誰是孩子?”
他回頭看了眼身后一直跟著的人,道:“那人懷里抱的,才是孩子呢,我早已是大人了!”
胡斐嘆了口氣,他們出門后,苗人鳳就一直抱著小若蘭跟在后面。
冷雨淋漓,空中寒氣不斷,小若蘭身小體弱,如何禁得起?
胡斐向小胡斐道:“你盯著前面那廝,我去和苗大俠說幾句話!”
小胡斐接了任務,挺起瘦弱的胸膛道:“放心吧,保管姓田的全須全尾,插翅難逃!”
胡斐拍拍他的肩膀,回身停在原地,看著那瘦高的人愈走愈近。
他只道苗人鳳是擔心自己傷了他夫人,盡量和緩語氣道:“苗大俠,我不過是要找那田歸農算賬,尊夫人自會替你護送回去。你不必擔憂,帶著孩子找個地方避避寒氣吧!”
苗人鳳冷冷道:“你是誰?”
胡斐嘆道:“我誰也不是,不過是個欲討回公道的冤魂。”
他在雪山上落崖,卻又奇異地出現在此地,想來確已不是活人了,這番話并不算假話。
苗人鳳嘴唇輕顫:“胡大哥當年是我親手埋葬的,你絕無可能是他!”
他口中說著“絕無可能”,語氣卻不自覺帶了些期盼,一雙紅潤潤的眸子里,也泛上了淚光。
胡斐忽然發現,若蘭的眼睛,定是遺傳了她的父親,這般未欲眼尾先紅的模樣,著實讓人心憐。
他的語氣更軟了:“也許吧,待我報了仇,可能就此灰飛煙滅了!
他又加了句:“當年的事,不怪你,我自會去找該死的人報仇!你回家去,好好將若蘭養大吧!
“你怎么知道小女的名字?”抓到他話中漏洞,苗人鳳立刻警惕起來。
胡斐自知失言,便道:“我在世間游蕩幾年,知道了很多事!
苗人鳳道:“你已查明當年是怎么回事?”
胡斐點頭,道:“當年,是田歸農讓人在刀劍上涂毒害我,你以后不必自責了。”
苗人鳳抱緊了若蘭,良久,沉聲道:“當年之事,我也有份!”
第213章 胡大哥?
苗人鳳言出必行, 此時言語堅定,胡斐著實不好拒絕,便脫下身上斗篷, 遞給苗人鳳:“夜里風寒,給孩子遮一遮吧!”
苗人鳳接過, 沉默不語地將若蘭裹得更緊了。
若蘭被包得像一個小粽子,趴在父親肩頭,只露出一張玉雪可愛的小臉, 奶聲奶氣地道:“爹爹,我們要做什么去呀?”
胡斐逗她:“我們去幫你找回媽媽, 你開心嗎?”
“嗯嗯,”小若蘭用力點頭, 對這個大胡子生出三分好感,“找媽媽, 回家去!”
她一片天真爛漫, 胡斐卻為難起來, 等下若追上田歸農,難免要動刀動槍, 豈不嚇到了若蘭母女。
他心下猶豫,忽聽馬背上的平阿四道:“爺, 那個閻基就是當年在刀劍上下毒的人,他還搶了你的兩頁刀譜,也絕不能放過他!”
方才在廳內, 并沒有人提及那賊首姓名,此時聽到閻基, 胡斐便道:“這個閻基,若撞在我手上, 必叫他死一百次!”
平阿四奇道:“爺,你方才還打了他一掌呢,難道竟未認出來?”
他拍了下大腿道:“唉呀!我還以為爺認得他,才沒有多言!
胡斐從未見過閻基,只見過年老的寶樹和尚,此時想起,分明是同一份猥瑣無恥,不由得怒道:“我竟看走了眼,沒認出那老賊來!”
一直沉默的苗人鳳道:“閻基是誰?”
胡斐咬牙道:“就是當年那個跌打醫生,他被田歸農收買,在刀劍上涂毒,十足不赦的小人!”
苗人鳳聽他說出跌打醫生來,目光又變得十分奇怪:“確實該死,我去找他!”
說罷,抱著若蘭轉身就走。
胡斐忙拉住他道:“你帶著若蘭,豈能臟了手?他中了我一掌,少說要躺半個月,咱們且不用理會。”
他的手溫暖而堅定,苗人鳳本已有些相信他是鬼魂,此時又全然推翻,困惑之下,竟伸手去探他的鼻息:“你到底是不是……”
苗大俠竟然也信鬼神?胡斐心下暗笑。
“我當然不是,”他理所當然地道,“我可是活生生的人!”
這番大剌剌的模樣,倒讓人不好質疑他。
平阿四抹著眼淚道:“上天有眼!”
苗人鳳道:“我施展白鶴舒翅時,會忍不住怎么樣?”
這試探坦坦蕩蕩,胡斐笑道:“會背心微微一聳,因你小時候練這一招時,背上掉了一只蚤子!
聽他說出這般秘事,苗人鳳再也難以抑制心中激動,顫聲道:“胡大哥!”
他是若蘭的父親,胡斐哪里敢答應這聲大哥,忙道:“不敢當,我現在比你還小好幾歲呢,不如……”
他一咬牙,道:“咱們直接以名姓相稱吧!”
前方的騾車忽然停下了,胡斐、苗人鳳對望一眼,疾步趕了上去。
車簾掀開,苗夫人走了出來,雪亮的匕首抵在雪白的頸間。
她看向苗人鳳,含淚道:“我知道對不起你,你們若再追上來一步,我就把這條命賠給你吧!”
她這話說得凜然無畏。
苗人鳳眼神痛苦,唯有沉默著將剛睡的若蘭裹了又裹。
胡斐低聲道:“苗夫人,把刀放下吧!我們追上來,與你并無關系!
“我已不是苗夫人,”苗夫人顫聲道,“你們若殺他,就先殺我!”
苗人鳳捂住了若蘭的耳朵,自己卻怔怔站在雨地里,任憑漫天的雨水化作刀劍,將他釘在了原地。
胡斐嘆了口氣,略提高了些嗓音道:“田歸農,你當年施毒計害我,咱們這賬沒完!
車內毫無聲息,田歸農顯然要龜縮到底了。
胡斐冷哼一聲,伸手去拉苗人鳳道:“咱們走吧,我不信他會一世躲在女人裙底!”
他又向苗夫人道:“誰是真心,誰是假意,望你能善加分辨!”
說罷,胡斐拉了苗人鳳,大步向來路走去。
苗夫人雙眸含淚,在雨中站了片刻,終是矮身鉆回車內,騾車快速奔走了。
胡斐道:“既然暫時動不了姓田的,咱們先找家客棧歇腳吧,不能讓孩子受罪!
苗人鳳嘆道:“今日,又是我累了你!”
“說的什么話?”胡斐握住他的手,安慰道,“你這樣的人中龍鳳,不該自苦。”
眾人在附近鎮上找了家小客棧,雨天留客,客棧住得滿滿當當,唯有大通鋪還有兩個位置。
胡斐多付了一錠銀子,老板歡天喜地地讓出了自己的臥房。
平阿四忙道:“爺,我去睡柴房就是了!”
胡斐笑道:“柴房里全是濕泥,如何住得了人?”
他扶著哈欠連天的小胡斐,向平阿四道:“你帶斐兒去睡通鋪,苗,苗兄帶著若蘭睡那老板的臥房,我隨便找個地兒湊合一晚得了!
苗人鳳忽道:“咱們久未見面,不如秉燭夜談!
迄今為止,胡斐的一切胡一刀模仿行為都來自于道聽途說,秉燭夜談八成是要談出馬腳的。
胡斐忙道:“別打擾孩子睡覺,你先去吧!”
后半夜,云緩緩散去,月亮露出半張臉龐。
胡斐放下酒壺,在房頂自在地攤開手腳,忽然坐起道:“是誰?”
“我,”苗人鳳舉著手中酒壺,低聲道:“若蘭睡熟了,我陪你喝酒!”
胡斐整個人都緊張起來了,他頂著父親胡一刀的身份,不過是想震懾田歸農之流,可并不想與未來岳父有過多交集。
況且,他騙騙平四叔、小胡斐也就罷了,在這位父親的知交面前,露餡只會是遲早之事。
他深吸口氣,強令自己松弛下來,作出醉酒的姿態,斜倚在屋脊上,向苗人鳳搖了搖空酒壺,笑道:“你再來晚些,我就要乘著酒意睡過去了!
苗人鳳有些赧然:“我原想早些上來的,只是蘭兒中途醒了一會兒,定要纏著我講故事。”
他微微紅了臉,顯然是不太好意思與“胡一刀”說起這些小兒女的瑣事。
胡斐嘆道:“有故事聽的孩子,當真是幸福啊!”
“胡兄,”苗人鳳在他身邊坐下,垂著頭道,“是我識人不清,害得你與嫂夫人飲恨多年。我又有負嫂夫人所托,沒有照顧好你們的孩子!
自小流落江湖,吃盡苦頭,胡斐午夜夢回想起,對苗人鳳并非全然無怨。
可此時見他長手長腳坐在屋頂上,頂天立地的漢子因愧疚垂頭喪氣,胡斐的心登時軟了。
他將手搭在苗人鳳的肩膀上,想要安慰他幾句。觸手碰到嶙峋的肩胛骨,打遍天下無敵手的金面佛,一直就這般瘦嗎?
胡斐嘆了口氣,道:“蓮花長在污泥里,難道是蓮花的錯嗎?有些人心術不正,作出壞事來,又怎能怨你?”
擔心暴露身份,他不好再作深談,便轉了話題,曝出個大瓜,以吸引苗人鳳的注意:“令尊之死,當真與我胡家無關!”
苗人鳳驚訝抬頭,卻聽身邊人繼續說道:“即便是胡苗范田四家仇恨的源頭,也另有緣由,實在是一樁百年冤案!”
第214章 竟然是真的
苗人鳳愈發驚訝:“什么緣由?”
胡斐略壓低聲音, 講述了胡苗范田的初代恩怨。
聽到闖王未死,飛天狐貍飲恨,苗范田的先祖愧而自殺時, 苗人鳳的手都顫了起來。
“聽說,在康熙年間, 似乎有人在云南見過李自成!彼穆曇糇兊盟粏∵煅,“難道,我們這一百多年的糾纏, 當真都是大錯特錯?他們為何不警示后人,再尋求解脫?”
胡斐搖頭道:“也許, 是因為闖王未死的秘密太過巨大,他們無法說出口;也許, 是因為他們太過愧疚,急于尋求心靈的寧靜!
他解釋不下去了, 直接奪過苗人鳳手中酒壺, 猛灌一口, 憤然道:“他們是心安了,卻以死給后世又帶來了百年血雨, 讓我胡家百年不得安寧!”
苗人鳳抬眸,緊緊盯著胡斐, 良久才道:“當年,你為何不告訴我?”
胡斐道:“我脾氣急躁,不好與你直接分辨, 便重金托了那閻基前去傳話。想來,那小人并未將話帶到吧!”
苗人鳳忽想起胡一刀臨死前的遺言, 分明就是不解、遺憾、痛苦,他心中已隱隱信了七成。
想到因小人作梗, 讓本應成為知己的兩人刀劍相向,造成慘劇,不由得恨恨地握緊了拳頭。
胡斐見他手掌之間有血絲滲出,忙伸指進去,替他展開,只見手掌心上已掐得鮮血淋漓,便拿酒壺替他小心地沖洗了,撕下一截內衣替他包扎上。
苗人鳳看著地面,低聲道:“大哥,我害了你們一家,我苗家,害了你胡家百年!”
他語氣沉重,話是朝著地底說的,因在他心里,實在難以相信“胡一刀”還能重現身邊。
這自稱“胡一刀”的人,既知道那么多往事,要么是當年知情人,要么就是胡家的其他人。
苗人鳳抬起頭,眼眸含淚,語氣懇求:“若你們還愿意相信我,就讓我去找那閻基,問個清楚明白,替你們報仇,以贖前愆。”
之前,胡斐唯接觸過五十多歲的苗人鳳,嫉惡如仇,凜凜如神邸,讓人不可小覷。
如今,面前是三十多歲的金面佛,瘦削修長的身子坐在斜斜的屋檐上,似乎隨時要跌落下去,眼尾紅紅,修眉緊蹙,晶瑩淚光下是無盡的懊悔與痛苦。
胡斐心思愈發軟了,他松開苗人鳳手掌,手指上仿佛還殘留著炙熱的溫度。
他清了清嗓子,正色道:“你當真不需要自責,好好帶著孩子回家去,過一點兒舒心的日子。那些卑鄙小人,我自會找他們清算。”
苗人鳳還要再說話,房下忽傳來一聲呼喚,是若蘭的聲音,他忙翻身下去照看孩子。
胡斐握著他遺留的酒壺,見房內點起了燭火,久久不滅,也擔心起來。
他進到房內一看,苗人鳳正抱著小若蘭,來回踱步,口中還輕輕哼著歌兒。
胡斐走過去,低聲道:“是睡得不安穩嗎?”
苗人鳳搖頭:“發燒了,想是我這幾日帶著她奔波,又淋了雨,受了些風寒。”
胡斐忙上前摸了摸小若蘭的額頭,確實燙得嚇人,忙轉身走到門口:“我叫人去請大夫!”
他出去找了個店小二去跑腿,又在院內打了盆冷水,返回房內,找了塊干巾,浸濕了,一點一點去擦孩子的額頭。
小若蘭燒得迷迷糊糊,口中不住呼喚:“媽媽,別走!”
苗人鳳身子晃了一下,仿佛被狠狠抽了一鞭似的。
胡斐伸手扶他,隔著衣衫都覺溫度頗高,忙接過若蘭,推他到床上躺下:“你也發燒了,先躺一躺,等大夫來了再說!
他將若蘭放在苗人鳳身邊,絞了巾步,給一大一小擦了額頭、手心。
不一會兒,店小二請了大夫過來,只說是風寒入體,開了藥。
胡斐掏出銀子,讓店小二去幫忙煎了藥,一碗交給苗人鳳,一碗小心翼翼地喂若蘭喝了。
若蘭雖一貫乖巧,此時發起病來也是哭鬧個不住,將藥推灑了胡斐一身。
苗人鳳撐著坐起道:“還是我來吧!”
他喝了藥,嘴唇還是干枯發白,顯然仍燒得厲害,胡斐一手抱著若蘭,一手推他躺好:“你顧好自己就是了,一個小孩子,還能難倒我不成?”
藥液煎得多,他又倒了一碗,放了碗清水在手邊,向若蘭道:“乖囡囡,喝一口藥,哥哥喂你一口水,咱們都快快的,就不會苦了!
若蘭微微睜開眼,乖巧地點頭。
照顧若蘭喝了藥,又哄她睡下,胡斐才注意到苗人鳳一直以奇怪的眼神看著自己,不由得有些心慌:“你是不是也口中發苦,我倒水給你!”
他擔心自己方才哄若蘭時是否露出馬腳,一邊倒水,一邊仔細回想,難道胡一刀不是個會細心哄孩子的人?
他將溫水送給苗人鳳,不敢再多說話。
苗人鳳喝了水,嘆道:“胡兄,你也去歇息去吧,明日一早就得趕到商家堡去,遲了那閻基很有可能會逃脫!”
胡斐不在意揮手:“那個小人,此時已惶惶如喪家之犬,活著也不如死了,不妨再縱他幾日罷!”
他彎腰替苗人鳳掖了掖被子:“還是你們父女要緊些,睡吧,我在這里守著你們!”
一覺過去,若蘭的燒已退了不少,苗人鳳卻愈發嚴重了,唇角都燒出了燎泡。
胡斐干脆拿出銀子,將老板的小院整個包了下來,把若蘭交給平阿四、小胡斐照顧,自己則貼身照顧苗人鳳。
苗人鳳燒得昏昏沉沉,口中一會兒叫著“蘭啊!為何如此糊涂?”
一會兒又道:“胡大哥,我對不起你!”
胡斐大是慚愧,明知他剛丟了妻子,又將當年誤殺自己父親的往事勾了上來,可不引得人大病嗎?
午后,若蘭已可在小胡斐的帶領下,在小院里玩耍,苗人鳳才終于有了出汗的跡象。
出汗,往往意味著藥力起效,退燒的開始,胡斐忙又要來一床棉被,將苗人鳳整個裹得嚴嚴實實。
大約過了半個時辰,苗人鳳整個人仿佛從水中撈出來的一般,身上熱度終于退去了不少。
平阿四拎了兩桶熱水進來,向胡斐道:“爺,得給苗大俠擦擦身子,濕衣服穿著又要著涼了!
苗人鳳重病之下,身子虛軟無力,全憑胡斐擺布。
胡斐擔心他受風,干脆連著褻衣將人放進浴桶里,然后在水底為人褪去衣衫。
他正彎腰解著水下的腰帶,滿臉虬髯忽被抓住一扯,直疼得胡斐呲牙咧嘴大叫起來。
苗人鳳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看著手中帶著毛囊的胡須,忽然笑道:“竟然,是真的!”
第215章 當大哥的感覺
他伸出兩條濕淋淋的胳膊, 抱住了胡斐的腰,低聲喚道:“胡大哥,我害了你和大嫂的性命, 還讓你的孩子流落江湖,實在對你不起!”
隔著腰間衣衫, 胡斐感覺到了濕漉漉的水意,不知是苗人鳳臉上的水,還是別的。
這樣一個頂天立地的漢子, 威風凜凜的戰神,也會哭嗎?
胡斐手指僵硬地穿過烏濃潮濕的發, 試探著觸到了撲朔朔的眼睫毛,溫熱的, 濕濕的。
胡斐的心狂跳起來,若是真正的胡一刀在此, 肯定會知道該怎么辦, 可他只是個冒牌貨。
若是他們當時安然無恙地走下雪山, 懷里的人沒準兒已經坐在高堂之上,接受他與若蘭的跪拜和敬慕, 胡斐會像侍奉父親一般終身侍奉他。
可如今,因一個倉促的頂替身份決定, 天神一般的長輩正伏在他懷里,哭得稀里嘩啦。
從此,他再也不能只將他當長輩看待了!
胡斐盡量放柔了嗓音, 輕聲道:“水要冷了,好好洗個澡, 睡一覺,一切都會過去的!”
苗人鳳松開手臂, 轉過身去,有些赧然地道:“是。”
他乖乖地在水下脫了衣衫,搭在桶沿上,露出精瘦的肌膚。
胡斐忙轉過身,又擔心他病中無力,不敢走遠,只能背身站著。
水聲嘩啦啦,滑過肌膚又跌落桶中的叮咚之聲,混合著苗人鳳細微的喘息。胡斐的心跳得很快,他盯著墻上一副舊書畫,半晌也看不清落款。
心頭忽涌上一件事,也許可以化解苗人鳳的痛苦,胡斐忙道:“待你病好一些,我到天龍門去,替你奪回夫人!”
良久的沉默,苗人鳳嘆道:“不必了,她愿意嫁給我,本就源于情勢所逼。她是官家小姐,我是江湖莽漢,耽誤了她這么多年,已是過分了。”
“她若是懂一點兒江湖,就會知道自己嫁了最耀眼的鳳凰!”胡斐冷哼一聲,又道,“再說,那田歸農又是什么良人了?”
苗人鳳道:“田歸農知情識趣,小意溫柔,又是一門之主,若能一世好好待她,未嘗不能讓她一生如意。”
說及此,他忽憶及胡斐提過的陰謀,便嘆道:“當然,田歸農人品低劣,曾謀害兄長和嫂夫人,豈能容他存活一世?只可惜她的滿腔勇氣,要付諸東流!
胡斐沒有言語,田歸農已列入他的必殺名單,絕無更改。
他壓抑著心頭煩躁,轉身道:“我幫你洗頭發!”
苗人鳳身形修長,客棧的浴桶空間有限,他這樣長手長腳地縮在里面,又因在敬慕之人面前赤身而紅著臉,頗有幾分不和諧。
胡斐怔了一怔,才伸手拿了皂角,在手上打出泡沫來,替苗人鳳揉搓頭發。
苗人鳳忙攔住他的手道:“大哥,我自己來!”
胡斐不容抗拒地按住了他,手底的頭發濃密而柔軟,全然不像一位江湖大俠。
胡斐又想到了十六歲的若蘭,可惜,他再也不能見到她了。
即便等到了十四年后,這里的若蘭長大,他也只能一世如長輩一般關愛她。
胡斐一點點地揉搓過去,細細地漂洗干凈,又替苗人鳳擦了背,然后發現打遍天下無敵手的苗大俠,毫不設防地在浴桶中睡著了。
他還病著,自然容易困睡。當然,還因為他已完全信任了他。
許是因為生病和放松,苗人鳳臉上失去了一貫的威嚴,長眉微蹙,微微上挑的鳳眼,在水汽蒸染下,眼尾泛紅,睫毛上掛著一滴欲墜不墜的水珠。
胡斐忽然一驚,他的手指不知何時已伸了過去,輕輕接住了那滴水珠。
他忙收回手,從柜中拿出一張新床單,搭在肩膀上,彎腰抄入水中人的肩背和膝窩,將他整個抱了出來。
還未來得及拉床單裹人,兩根修長細瘦的手指已掐住了胡斐的喉頭。
鳳眼冷冽,在觸及胡斐面容時又瞬間放軟,苗人鳳有些尷尬地道:“對不住,我睡迷糊了!
他此時才發現自己的處境,濕淋淋、赤條條地掛在“胡一刀”的臂彎里,兩條長腿還勾在浴桶沿上。
他的臉紅了,不自在地轉過頭去,忽而想起一個已逾經年的夢。
在胡氏夫婦死去多年之后,在認識南蘭多年以前,他曾做過的一個隱蔽的難以與人言說的綺夢。
夢來得恍惚,去得迅疾,還未想明白,就已了無痕,只留下一幅臉紅心熱的僵硬模樣。
胡斐也后知后覺地尷尬起來,忙拉搭在肩頭的床單去裹。
觸手濕滑柔軟,他不小心摸到了苗人鳳身上最柔軟的地方,驚慌之下還張開五指抓握了一把。
苗人鳳瑟縮了一下,自己扯了床單裹了,啞聲道:“把我放到床上去吧!”
胡斐慌忙道:“是!”
他慌慌張張地切回了小輩身份,手足無措地走到床邊,才發現竟忘了換下濕被,只得又抱著人轉過來。
苗人鳳此時清醒了些,強笑道:“大哥,先給我找件衣服吶!”
胡斐答應一聲,將人單手托抱起來,騰出一只手去翻包裹。
苗人鳳的臉更紅了,忙道:“把我放下來,我可以自己站著!”
胡斐也反應來,慌手慌腳地松手,險些讓苗人鳳跌落地板上。
苗人鳳扶墻站好,緩過一陣突如其來的暈眩,接過胡斐遞來的衣服,自己穿好。
胡斐奔過去,換下床單、被褥,又來扶苗人鳳過去休息,一搭手,脫口道:“又燒起來了!”
苗人鳳躺在床上,鳳眸半闔,仍強撐著爬起來道:“大哥,勞你拿藥來我再吃一劑,應該就無事了。你累了一夜,也去歇歇吧!”
胡斐忙扶他躺下,又去桌上溫壺中倒了一碗藥,照顧苗人鳳喝了藥睡下,他才端著浴桶出去。
浴桶巨大,胡斐完全看不見腳底的地,只能盡量沿著院中間走。
忽聽一個脆生生的嗓音道:“叔叔,你好大力哦!”
胡斐歪了頭,繞著浴桶看去,小若蘭站在樹下,嗦著一串糖葫蘆,正歪頭看他。
胡斐暗暗苦笑一聲,在這個世間,他不再是若蘭的大哥,而成了與她父親年齡相仿的叔叔。
他倒了洗澡水,將空桶交給店小二刷洗,轉身走到小若蘭面前,蹲下身子問道:“誰給你買的糖葫蘆呀?”
若蘭指了指院外:“胡家哥哥!”
胡斐早已聽到練刀之聲,原來是小胡斐。
他摸摸小若蘭的額頭,確認沒有再發燒,才伸手道:“來,叔叔抱你去看哥哥練刀去!”
胡斐與小胡斐本就是同一人,對他練刀中的滯礙自然了若指掌,略加指點幾句,小胡斐茅塞頓開,一柄刀舞得虎虎生風。
小若蘭在一邊拍著手咯咯地笑,看到好玩處,眨著一雙大眼睛向胡斐賣萌:“叔叔,也教教我!”
胡斐揀了根樹枝,有模有樣地教了她兩手,忽省道苗人鳳既不讓女兒學習苗家劍法,也未必會樂意女兒學胡家刀。
他將孩子們托給平四叔照看,頗有些心虛地去看苗人鳳。
走至窗口,忽聽里面的痛苦低語:“蘭啊,是我沒有照顧好你!
胡斐心下頗有些不是滋味,他曾聽苗若蘭說過,苗人鳳追妻未果,回家生了場大病,險些死去。
昨日,苗夫人那般決絕,苗人鳳這場大病自然也沒能逃過。
房內人撕心裂肺咳嗽起來,胡斐推門進去,倒了杯溫水,走到床邊,遞給苗人鳳道:“來,喝口水潤潤喉!”
苗人鳳睜開眼睛,撐著想要坐起來,卻燒得沒什么力氣。
胡斐從背后攬住他,將水杯遞到他唇邊。
苗人鳳就著他的手喝了幾口,輕輕推開道:“你還有事要做,切莫因我耽擱了!
胡斐道:“我此生最重要的幾個人都在這院子里,自然是要先照顧好你們!
這話說得熾熱而真誠,苗人鳳心下感動,垂眸道:“我吃了這幾貼藥,感覺已好多了!
胡斐扶他躺下,為他掖好被角:“您若過意不去,就快些好起來,幫我照顧小胡斐!
苗人鳳鄭重點頭,保證道:“我會待他比蘭兒還好!”
胡斐心下一暖,若當年被他找到,也會如珠如寶地被捧在手心長大吧!
苗人鳳的病慢慢有了起色,三日后,已可慢慢在院子里走一走,指點小胡斐練刀。
胡斐抱著若蘭,含笑坐在一旁,他一生流離,此時方觸摸到家的感覺,不由得喃喃道:“若是永遠如此,該多好!”
小若蘭在他懷里站著,聞聲轉頭:“胡叔叔,你說什么?”
胡斐看著她可愛的小臉,油然生出一股慈愛的感覺:“我說,要是永遠和你們在一起生活就好了!
小若蘭拍手笑道:“好呀!咱們回家!
她歪頭想了想,又道:“爹爹是爹爹,胡家哥哥是哥哥,叔叔你可以做我們的媽媽!”
胡斐做了個鬼臉:“我可以也做哥哥!”
小若蘭抓抓他的胡須,一本正經地搖頭:“不行,你太老了!”
此話一出,就連不茍言笑的苗人鳳,也忍不住綻開了笑顏。
其樂融融間,平阿四忽然走了進來,向胡斐道:“爺,飛馬鏢局的馬氏父女來了,說是要替商家堡送請柬。”
第216章 商家堡
商家堡的前任堡主商家鳴, 曾以重手殺害苗人鳳的兄弟、妹妹,胡一刀一夜奔馳六百里,以苗家劍法取了商家鳴人頭。
商家堡, 與胡一刀、苗人鳳皆有血海深仇,此時讓人來送請柬, 不知有什么圖謀。
胡斐與苗人鳳對視一眼,將若蘭交給小胡斐,低聲道:“帶蘭兒進屋去!”
小胡斐伶俐地答應, 哄著小若蘭到里間去了。
胡斐將竹木椅子讓給苗人鳳,自己則站在廊下, 向平阿四道:“請人進來吧!”
不一會兒,一個身段婀娜的明艷少女, 扶著頭發花白的老鏢頭走了進來。
老鏢頭進門就撲跪在地,向胡斐道:“小老兒飛馬鏢局總鏢頭馬行空, 見過恩公!”
這一跪, 倒是出乎胡、苗二人的意料, 苗人鳳站起來側身避過。
胡斐跳下臺階,扶起馬行空道:“馬鏢頭快請起, 晚生后輩如何消受得起。”
馬行空站起身,又讓女兒給胡、苗二人磕頭, 含著熱淚道:
“那一夜,若不是兩位大俠嚇跑了田歸農,打傷閻基, 我鏢局護著的三十萬鏢銀就要被那些賊子瓜分殆盡了。飛馬鏢局聲譽毀于一旦,我一家子門人、弟子就絕了活路。此乃再造之恩, 馬某必得來謝!”
那晚夜黑雨大,苗人鳳、胡斐皆是無意闖進去的, 卻不知竟無意間救了三十萬的鏢銀。
胡斐見馬氏父女態度真誠,便請眾人到院中小石桌旁坐下,平阿四立刻喚了店伴送茶上來。
馬行空掏出一張燙金請柬,雙手遞于胡斐:“恩公們走后,商家老夫人一意挽留,我一家人又在商家堡叨擾數日。今日受商老夫人之托,腆著老臉來為諸位說和!
胡斐打開請柬,見無異樣,才遞于苗人鳳看。
請柬是少堡主商寶震寫的,言辭懇切,邀請胡、苗二人晚上到商家堡赴宴,并稱堡內關押了惡賊閻基,不知如何處置,請胡、苗二人前往決斷。
馬行空道:“自從商堡主逝后,商家孤兒寡母相依為命,過得十分清苦。商老夫人說情愿向兩位磕頭賠罪,從此化干戈為玉帛,不再將恩怨遺留后人。”
聽到“不再將恩怨遺留后人”,苗人鳳微微捏緊了請柬,目光又移轉到上面的“閻基”二字上。
即便不能當真化解恩怨,這個在刀劍上涂毒的小人,總不能放過了。
胡斐見他心動,便向馬行空笑道:“恩怨宜解不宜結,商老夫人既有此胸襟,我們自然欣然從命!勞煩老鏢頭轉告老夫人,無需磕頭賠罪,一杯水酒即可!”
馬氏父女千恩萬謝地去了。
胡斐拿過請柬,低聲道:“你病體未愈,不宜奔波,晚宴我一人去便得了!
苗人鳳搖頭:“商家恩怨本自我起,那個閻基當年害的是你我二人,如何能讓你一人涉險?”
胡斐笑道:“你我之間,還需要分的這般清楚嗎?再說,這世間能困得住你我的龍潭虎穴,只怕還沒制造出來呢!”
他笑聲爽朗,好氣縱橫,苗人鳳也忍不住笑了。
小胡斐循著笑聲跳了出來,大聲道:“既是握手言和的喜宴,我也要去!”
“喜宴?我看未必,”胡斐搖頭笑道,“江湖人心莫測,八成是用閻基做釣餌的鴻門宴!”
苗人鳳嘆道:“冤冤相報何時了,即便只有一分機會,也值得一試!
胡斐點頭,招手叫小胡斐過來,低聲道:“若蘭還小,四叔身體又弱,他們都需要人照顧!
小胡斐立刻拍著胸膛道:“大哥放心,我一定守好他們!”
胡斐又道:“防人之心不可無,這家客棧住不得了,你去把東西收拾了,我陪你們換個住處。”
苗人鳳會意,起身道:“我出去看看!”
他身法輕捷地走了出去,瞬間消失在門口。
胡斐帶著眾人收拾了行囊,讓平阿四暗暗雇了輛馬車。
馬車駛過街角,苗人鳳閃身上來,低聲道:“有兩個暗中窺伺的,已被我打發了。”
兩人趕著馬車,在近郊找了處農家,讓小胡斐、若蘭、平阿四三人寄住,又四下查看無不妥之處,才回到暫住的客棧。
此時已近黃昏,胡斐與苗人鳳騎了兩匹馬,循著來路向商家堡奔去。
沿途鴉聲鳴鳴,胡斐勒住馬韁,從懷里掏出一粒藥丸,遞給苗人鳳道:“明槍易躲,暗箭難防,你將這解毒丹壓在舌底,等下免得中了藥毒!
苗人鳳接過藥丸,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并未說話。
商老太帶著兒子,直迎到大門外,遠遠看到兩人,顫巍巍地就要下拜。
胡斐掠身過去,將她扶住。
一搭手,就察覺她手臂顫抖,眼睛發紅,胡斐心下愈發警惕。
商老太道:“拙夫當年好斗莽撞,鑄成大錯,已以命相償。老婆子以后定會好生管教犬子,多行善事,為他死去的老子贖罪。”
說著,老淚縱橫,掩面低泣。
胡斐回頭,見苗人鳳神色沉重,眼眶微紅,想來是思及慘死的親人,一時無法釋懷。
他便接口道:“老夫人看得明白,以后好好教導孩子就是了!
商老太又讓兒子商寶震上來磕頭,殷勤地請胡苗二人進廳開宴。
眾人進入廳內,商老太親自端了酒上來,胡斐仗著解毒丹,泰然自若地杯到酒干。
商老太又去勸苗人鳳,胡斐笑道:“他這兩天病著,大夫不讓喝酒!
商老太嘆道:“苗大俠這般英雄人物,如何會被小小疾病限住,這樣說,想來是不愿原諒我們了!”
說著,她竟嚎啕大哭起來。
這般惺惺作態,沒鬼才怪了!
胡斐剛要出言,已被苗人鳳擺手止住,他舉杯一飲而盡,亮出杯底道:“我與商家堡的恩怨,就此一筆勾銷,商夫人不必傷懷!”
商老太轉悲為喜,拍手道:“把那惡賊帶上來!”
莊丁們立即推上來五花大綁的一個男人,胡斐仔細看了,果然是后來的寶樹和尚,當年的跌打醫生,偷了胡家兩張刀譜從而練成一身高深怪異武功的強盜閻基。
他怒意勃發,大步上前,一腳踩在閻基胸口:“說!當年為何要在刀劍上下毒?”
見他天神復生,修羅歸來,閻基早嚇得抖抖索索,結結巴巴道:“胡大俠饒命!我一個鄉野郎中,哪里能得來厲害毒藥?都是田歸農那廝要挾我,若不害了二位姓名,他就要取了我的命去?”
胡斐厲聲道:“田歸農為何要害我們?”
“這個,我就不知道了。”閻基涕淚滿面地道,“許是嫉妒兩位大俠武功高強,要圖謀兩位的家財什么的。”
胡斐見他果然不知,回頭看向苗人鳳。
苗人鳳緩緩道:“那田歸農的圖謀,我可能知道。大哥,這人色厲內荏,欺軟怕硬,你看著處理便是了。”
馬行空的弟子徐崢跳起身道:“胡大俠,苗大俠!這人仗著怪異刀法,在這一帶打家劫舍,魚肉鄉里,絕不能放過了他!”
胡斐點頭,反手掣刀,斬斷了閻基身上繩索,大聲道:“憑著兩頁殘譜,學會這一身本事,你也算有些能耐。我現在給你個機會。三聲之內,你只要跑出這座大門,我就饒你一命!”
閻基大喜過望,正要磕頭拜謝,忽聽胡斐已緩緩開口:“一!”
他忙跳起身就走,身姿雖怪,身法卻甚是迅捷,兩步就竄出大廳,跳到了院里。
馬行空忙道:“胡大俠,不能縱了此人!”
胡斐繼續道:“二!”
閻基已奔過院子,沖向院門。
“三!”
話音落,胡斐刀起,以嫩勝老,以客犯主,以緩勝急。
胡家刀法,后發先至,閻基被釘死在門檻上,怪眼亂翻,死不瞑目地瞪著。
胡斐拔出刀,在他衣衫上擦干血跡,冷冷道:“就憑你,也配使我胡家刀法?!”
他轉身走進廳內,苗人鳳看著他,喃喃道:“好刀法!略顯急躁了些。”
胡斐并未聽清,正要追問,商老太忽然大聲咳嗽起來,捂著心口痛苦地哀吟。
商寶震忙上去扶住母親,又向胡、苗二人道:“家母素來有個心悸的毛病,不宜大悲大喜,這會兒發了病,得去躺一會兒才能好!”
苗人鳳道:“請便!”
商寶震扶著母親走出幾步,忽回頭向馬姑娘道:“馬姑娘,家母等下還需吃藥按摩,勞煩你來搭把手!”
馬行空向女兒道:“快去吧,我與你師兄弟們在這里陪著兩位大俠!”
馬春花跟著商家母子出了門,沒走出多遠,忽見廳堂上大門都被關上,上了門閂。
她剛要開口詢問,后頸一疼,眼前一黑,瞬時暈了過去。
第217章 險境之中
廳內, 馬行空正舉杯勸酒,大門忽然轟然關閉。
胡斐先跳起身來,四下卻沒有暗箭毒氣飛出, 他拍了拍墻壁,發出厚重金屬的悶響, 竟是鐵鑄的!
馬行空大驚,高聲喝問道:“商夫人,這是何意?”
商老太的聲音嘶嘶響起:“老天有眼, 竟將一干仇人全部送入我手中,今日, 便是為夫報仇的日子!”
飛馬鏢局的弟子、鏢師們慌作一團,數個年輕漢子蜂擁過去拍門, 門外卻全無動靜。
苗人鳳咳嗽起來,胡斐忙過去, 伸手替他拍背, 隔著衣服都能察覺到他肩背的熱度。
他又發起高燒來了!
胡斐攬住他后背, 低聲道:“無論發生何事,咱倆不要分開!”
苗人鳳搖頭道:“無妨, 先找出路要緊!”
忽聽一聲慘叫,飛馬鏢局的一個弟子撲在門板上拍門, 手掌竟被燙得黏在了上面。
眾弟子忙去拉他,生生撕下手心的一層皮來。
“他們在外面燒起火來了,”苗人鳳低聲道, “這鐵屋子很快要成烤籠!”
他又咳一陣,揚聲提氣道:“商老夫人, 令夫是因我而死,何必傷及無辜呢?”
商老太桀桀笑道:“你們一個也別想跑!當年, 若不是馬行空提前消耗了先夫的戰力,胡一刀豈能輕易取了他的性命?”
胡斐大聲道:“苗兄,不必再與她多說,處心積慮以陰招害人的人,如何還講得通道理?”
商老太狂笑道:“陰招還是陽招,只要是能報得了仇的招,老婆子無所不用其極!”
她大聲呼喝:“多搬些柴火,定要將這些人烤成焦炭!”
苗人鳳又大聲咳嗽起來,忽有一股濃煙,從他腳邊噴涌而出,將正彎腰咳嗽的他熏了個正著。
胡斐忙為他拍撫后背,好一會兒,苗人鳳終于喘上了一口氣,急道:“先別管我,快找出路!”
胡斐點頭,朝著剛冒出濃煙的洞口看去,洞口狹窄,顯然只容得十三、四歲的孩子出入,他心底不由有些懊悔,沒有帶小胡斐前來。
苗人鳳倚在椅上,看飛馬鏢局的眾門人弟子對著墻壁、地面大砍大挖,鋼鐵撞擊之聲四起,叮叮咚咚,火星四濺,哪里砍挖得開?
商老太陰笑道:“這鐵廳是先夫用鋼鐵所鑄,你們不用白費力氣了,還是乖乖等死吧!”
馬行空道:“我與胡大俠、苗大俠得罪了你,你取了我三人性命就是了,何必枉害這些年輕孩子?”
“誰讓他們有眼無珠,拜了你馬行空做師父呢?”商老太悠然道,聲音夸張地喝了一口茶,“廳里是否又干又熱?可惜你們享受不到這清涼的雨前龍井!哈哈哈!”
苗人鳳咳了一陣,站起來,拿起劍柄,開始沿著墻壁敲擊起來。
他本就生病未愈,在高熱、干渴之下頭暈目眩,敲擊而返的回聲忽近忽遠,竟然有些聽不真切,但想到被同困鐵廳的“胡大哥”,他狠狠地掐了下手心,勒令自己清醒了些。
手中劍被人輕輕接過,胡斐低聲道:“你還病著,去歇一會兒,我來!”
他身法迅捷,很快就敲遍了整個大廳,果然在房頂中心發現了薄弱之處。
胡斐躍下地面,向馬行空道:“可有趁手的大刀,借來一用!”
飛馬鏢局頗有幾個使刀的,很快就聚了九把大刀。
胡斐拎起一把大刀,又向眾人道:“制造些聲響,吸引那老虔婆的注意!”
眾人會意,七嘴八舌地大聲咒罵叫嚷起來。
苗人鳳推了桌子過去,又架上兩把椅子,讓他站上借力。胡斐運足力氣,對著房頂正中拼命劈去。
畢畢剝剝的木柴燃燒聲,夾雜著眾人的叫罵,苗人鳳又拿劍在墻壁上不時敲擊,一時倒沒人注意房頂的聲響。
鋼鐵燃燒后本就容易變脆,胡斐一連砍斷了八柄大刀,終于在第九把刀堪堪要斷時,房頂被劈穿了一個洞。
帶著火苗的枯枝瞬間掉了下來,胡斐閃身避過,苗人鳳眼疾手快,撈起一條長凳將火枝撲到一旁,才免除了木桌被引燃的危險。
馬行空的弟子徐崢大罵道:“老妖婆,竟將房頂上也已架滿了柴火!”
房頂火光熊熊,若要闖出,身上必然著火。
眾人略一猶豫,又有數枝柴火落下,胡、苗二人飛身去截,卻有一枝正好落在灑倒的酒水上,火苗瞬間竄起。
胡斐拉著苗人鳳道:“等不及了,必須得立時出去!”
這房廳建得闊大,足有兩、三丈高,木桌又已燃燒,失了借力之處,除了胡苗二人,廳內大部分人武藝平平,根本無法躍出去。
胡斐向眾人道:“房頂也已燒得高熱,站不得人,出去后須得立即翻身下去,勢必又要陷入商家堡的包圍,故而第一個出去的人武功要好,我先送苗大俠出去,再回頭來接你們!”
徐崢立即道:“這房頂這般高,你們兩個若都出去了,誰送我們上去?”
馬行空怒道:“不爭氣的東西,苗大俠打倒了外面的人,自然會打開門救我們!”
“這里面都燒起來了,”徐崢隔著熊熊大火怒叫,“等他回來時,大家都成焦炭了!”
其他人也是惶惶不安,隨聲附和,顯然極怕胡苗二人將他們丟下。
“好了!”苗人鳳伸手止住紛爭,“大家不必爭執,胡大俠先上去,我們第一個送馬鏢頭,我墊后!”
說罷,他向胡斐使了個眼色,不等對方答應,已伸手抓住馬行空的腰,向上一拋。
他如此先斬后奏,胡斐只得立即躍起,撞出房頂火海,倒勾在一株被燒得七零八落的榕樹上,反手接住了馬行空,將他拋向院中。
這一串動作,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胡、苗二人配合得行云流水,胡斐身法迅捷,他與馬行空都只粘了些小火,一撲即滅。
商老太反應過來時,馬行空已經在地面上翻滾起身,揮拳向她打去。
苗人鳳在火廳中又拋了徐崢上來,他已看得明白,這一眾人中,就這小子還有兩下子,扔出去也好給馬老爺子做個幫手。
胡斐在上面伸手接過,忽轉了方向,將徐崢直朝著院中的商寶震砸去。
這一下又狠又準,商寶震本要上去支援母親,霎時被砸在腰上,撲地趴在地上,再也起不來了。
苗人鳳又一連扔了七、八個人上來,胡斐心下著急,從他的視角看去,那鐵廳早已被火海淹沒,也不知苗人鳳還能堅持多久。
商老太一邊與馬行空對戰,一邊嘶聲大叫:“放箭!先射死樹上的!”
立時有人彎弓搭箭,利箭向著樹上胡斐嗖嗖飛來。
胡斐一邊閃身躲避,一邊將接到手中的人一個個拋過去,又砸到了一片。
廳內本有十五人,加上馬行空、徐崢、胡斐,止出來了十二人。
苗人鳳,還有兩個飛馬鏢局弟子,仍陷在火海里,卻沒了動靜。
胡斐不再猶豫,撲身又跳入廳內。
第218章 你在火里,我也在火里
火焰, 高溫,濃煙
胡斐屏住呼吸,在火海內摸索, 他先抓住了一個人,已沒了氣息。
心霎時漏跳一拍, 待仔細摸過他的頭發、手腳,胡斐才暗暗松了口氣,不是他!
胡斐又找到一個人, 個子瘦小,還有氣。
不是苗人鳳!
胡斐用力一拉, 那人腰間滑落一只手,胡斐忙摸過去, 險些落下淚來。
瘦削,修長, 軟綿綿地沒了力氣, 還溫熱著的一只熟悉的手。
胡斐先將那小個子背在肩上, 然后用力擁住苗人鳳,在他耳邊道:“撐!別死!”
他跳上了燃燒殆盡的桌子, 腳底踩著火焰,用力一跳, 撞破房頂,滾落在火熱的鐵皮上。
來不及痛呼,胡斐翻身滾落下去, 就勢在地上滾了幾滾,壓滅身上火焰, 護著懷里的人站起來。
此時天已黑盡,院內被火光耀得通明。
商老太仍在與馬行空惡斗, 馬行空氣喘力虛,顯然落了下風。
商寶震依然趴在地上,想是被砸著了關鍵位置,起不得身,哀哀慟吟。
徐崢拉著一根長棍,正率領先出來的鏢師與商家莊丁們戰作一團。
見院中形勢暫時可控,胡斐的目光又回到苗人鳳臉上,他的臉被熏得黑黑的,頭發燒焦了一大片,口鼻處呼吸微弱。
胡斐幼時,曾在河邊討生活,見過漁民們救治溺水的人,此時也顧不得是否對癥了,低聲道句“得罪了”,就俯首下去,輕輕渡了幾口新鮮空氣進去。
苗人鳳口中全是煙灰的味道,胡斐渡了氣,又一點點地用舌頭清理了口中污物,轉身吐了出來,再次渡了新鮮的空氣進去。
一開始,他心中唯有焦急、緊張,毫無雜念,如此幾番過后,苗人鳳的呼吸略順暢了些。
然后,除了煙灰,胡斐的舌嘗到了些別的。
這打遍天下無敵手的金面佛,唇舌竟是這般的軟。
胡斐心跳得厲害,只覺得鐵屋外的火滾滾地燒到了自己臉上。
他睜開眼睛,驚訝地發現:苗人鳳,不知何時也清醒過來了,正深深地看著自己。
“師父!”
忽聽徐崢一聲慘叫,胡斐轉頭看去,只見商老太手中的刀已擊在馬行空后背上,迫他撞向燒紅了的鐵屋。
胡斐一聲清斥,飛身過去,拉住了馬行空的頸后衣衫,馬行空借力翻身,雙腳踹向商老太。
商老太躲閃不及,整個人撲在了鐵屋之上,發出一聲慘叫,嘶的一聲,院中充滿了烤肉的異香。
趴在地上的商寶震看得明白,慘呼道:“娘!”
胡斐心下不忍,要去拉她。
商老太呼呼揮舞著金刀,嘶聲長笑起來:“你們都該死!我化作厲鬼,也不會放過”
她斷了氣。
胡斐嘆了口氣,向院中還在打斗的眾人喝道:“都停手!”
商家堡眾莊丁這才發現主人已死,立即放下武器,磕頭求饒。
胡斐道:“好生收殮你們的主人,以后不要再施陰謀害人了!”
他俯身抱起苗人鳳,看著熊熊燃燒的商家堡,向劫后余生的馬行空道:“老鏢頭,咱們后會有期!”
兩匹馬還拴在樹下,胡斐將苗人鳳放在馬上,自己翻身坐在他身后,輕踢馬腹,慢慢走下山去。
苗人鳳已漸漸恢復了力氣,但他坐著沒動,身后的胸膛健壯而熾熱,護著他的兩條手臂年輕而有力。
他忽然有些懷疑,這么快相信這個人就是已逝的“胡大哥”,到底是這個人真的就那么像,還是他心底想要如此相信。
苗人鳳微微側過臉,看著近在面前的濃髯,方才在商家堡的院子里,這些硬而密的毛發就扎在自己臉上。
他嘆了口氣,這人不是胡大哥,也許他是胡大哥的兄弟近親,但絕不是他本人。
苗人鳳道:“方才,你為何還要回到火場里?”
胡斐驚訝不已:“你還在里面,我怎能不去?”
你在火里,我自然也在火里!
苗人鳳沉默了,當年他與南蘭嫌隙的最初,就是在胡一刀夫婦墓前,他暢談起當年與胡一刀夫婦交往的日子,無意間說了句胡夫人那樣的女人,丈夫在火里,她也一定在火里。
這句話傷了南蘭的心,因為當年,鐘氏三雄放火將苗人鳳圍在客棧時,南蘭卻先逃了出去。
也是從那時起,他們發現了彼此的不契合,南蘭向往紅袖添香的才子佳人,苗人鳳則向往生死相隨的江湖俠侶。
兩人的嫌隙越來越大,南蘭心事郁郁,苗人鳳沉默寡言,日子過得陰云密布,即便沒有田歸農,也終會有王歸農、李歸農
他抱著若蘭追上去,不過因為田歸農不是良人,倘若是位人品靠得住的富家公子,他苗人鳳會帶著祝福送她出嫁,像對待親妹妹一般護她一生。
苗人鳳坐在馬上,心亂如麻,身后這個人,今日說出了你在火里、我也在火里的話語。
他也許不是胡大哥,但也是個胡大哥一般頂天立地的男兒郎,還待他那般溫柔體貼。
苗人鳳手指撫到唇角,今日,在眾目睽睽之下,他們唇舌相觸。若有一人是女子,他們已是昭告天下的愛侶。
前方隱隱現出一座市鎮,胡斐笑道:“咱們在此歇歇腳,洗個澡換身衣服再回去吧,這般模樣,怕是會嚇壞孩子們!”
苗人鳳點頭,他們衣服、頭發都被燒得烏漆麻黑,胡斐臉上、手臂上還有燙起的燎泡,確是不好就此回去。
胡斐找了處澡堂子,掏出銀子,包了兩個時辰,又另拿錢請店中伙計去買兩套新衣服。
澡堂子不大,四四方方的一座小池子,水熱而清,坐在里面,彼此會看得清清楚楚。
苗人鳳手指放到衣領,半晌都沒有解開一顆。
他很不自在,那些曾經對胡一刀有過的,塵封許久的旖旎心思,一點點在心頭燃起,久久無法散去。
胡斐交待了活計,掀開簾子走進來,水霧繚繞中,見苗人鳳仍站在池邊和第一顆扣子較勁,不由得擔心他是否還在受今日的火煙影響,便走過來幫忙。
走近至苗人鳳面前,他的心瞬間熱騰起來。
曾經凜若天神的金面佛,高高瘦瘦地站著,面頰、耳垂染上紅暈,眼眸不自然地垂著,似乎不好意思看胡斐,但又忍不住要瞥他一眼,黑而卷的睫毛撲扇扇地開了又闔。
胡斐忽然想到了今日唇舌嘗過的滋味,他有種感覺,就是現在,他會被允許再嘗一次。
品嘗神明的滋味,凡人怎能抗拒?
胡斐顫著手指,撫上神明被燒得焦黑的發梢,一點點蹭過他的耳后、下頜,微微抬起那張曾經威嚴不敢直視的臉。
苗人鳳垂著眸子,睫毛微微顫動,不知所措卻又帶著一絲期待的柔順。
胡斐再也忍受不住,覆上了那緊抿在一起的兩瓣薄唇。
第219章 田園生活(上)
兩人一觸即分, 純情得仿佛初知人事的小兒女。
胡斐后退一步,干咳一聲,慌亂地道:“你, 你先洗澡,我到外面去守著!”
他慌慌張張地走到門口, 抱膝坐下,慌亂地想到了雪山之上的苗人鳳。
那位苗人鳳經歷了更多的風霜、痛苦與歲月,高高在上猶如神佛, 胡斐永遠也不會對他有一絲褻瀆的想法。
何況,他還是若蘭的父親!
胡斐摸著唇, 想到里面的苗人鳳,唇角微微彎出一絲弧度, 同一個人,卻又完全不同的感覺。
更年輕, 更有人性, 想到他在里面洗澡, 胡斐就有種渾身燥熱的感覺。他可以親吻他,撫摸他, 甚至對他做一些更違背人倫的事。
即便是對成年的若蘭,胡斐也從未想過的事。
他又想到了若蘭, 忽然驚異地發現,即便是十六歲的若蘭,在他心里也像妹妹甚至女兒一般純潔。
他的心, 已被里面那個人占據了。也許,他的心從沒有被別的人占據過。
店伙計送了新衣服過來, 胡斐揀了一件青棉布長衫,抖開在自己身上比了比, 若穿在那高瘦的軀體上,必然如修竹一般好看。
他又挑了套雪白細棉中衣,一并疊好,敲了敲門,背著身將衣服放在門口椅子上,高聲道:“衣服送進來了!”
立刻又閃身避出門外,他得尊重他,有的事,需要等到一個特別的時刻。
苗人鳳很快洗完澡出來,青布長衫裹住他高瘦的身軀,如一竿隨風搖曳的翠竹。
胡斐由衷地贊道:“真好看!”
苗人鳳的臉更紅了,沉默寡言的個性,只能讓他沉默著轉過身去,以軀體的緊張展示他的羞怯。
胡斐洗得更快,他選了一套藍色布衣,清清爽爽走出來,握住了苗人鳳的手:“瞧,我怎么樣?”
苗人鳳仍在害羞,只是微微點了點頭。
胡斐哈哈大笑,兩人攜手走了出去,各上一匹駿馬,快速趕往若蘭他們寄居的農家。
小胡斐先迎了出來,大聲道:“可殺了那下毒的家伙嗎?”
他已從平阿四處聽到了閻基的來歷,若不是要守護若蘭,恨不得立時沖上商家堡,將那惡賊斬成肉醬。
苗人鳳微微點頭,胡斐卻故意板起臉道:“一個小孩子,整天滿口打打殺殺,今日練刀了嗎?”
小胡斐笑嘻嘻地道:“當然練了,不信,咱們較量較量?”
胡斐換了笑臉,摸摸他的頭,道:“天色太晚了,快回去睡吧,明日還要趕路呢!”
平阿四也趕了出來,見他臉上帶著燎泡,忙去找藥膏。
借著黑夜掩護,胡斐匆匆捏了下苗人鳳的手,就被小胡斐扯進屋里講故事,直到講了三遍殺閻基、大戰商家堡,小胡斐才心滿意足地睡去。
胡斐臉上貼著藥膏,看著沉沉睡去的小胡斐、平阿四,想到睡在隔壁的苗人鳳、小若蘭,只覺從未有過的安寧與滿足。
他伸了個懶腰,走到窗邊,想看一看月色,卻看見了院中佇立的人。
胡斐悄無聲息地走了出去,一把攬住苗人鳳勁瘦的腰,低聲笑道:“如此星辰如此夜,為誰風露立中宵?”
苗人鳳輕拍他的手,低聲道:“你們明日要去哪里?”
“去苗家莊,從此和你生活在一起,”胡斐將下巴擱在苗人鳳肩上,“我來得莽撞,可能求得主人歡迎嗎?”
苗人鳳的身子顫了一下:“當真?你不要去找田歸農報仇了嗎?”
胡斐笑道:“仇還是要報的,只是牽扯到若蘭的娘,總得先想個兩全的法子!
苗人鳳轉過身,深深地看著他:“多謝你!”
胡斐湊近些,在他臉頰上親了親:“你我之間,還需要如此客套嗎?”
苗人鳳搖頭:“不需要!”
無論你是誰,既已與我水里火里走過來了,我都將生死相隨!
他的眼眸深邃而堅定,帶著不容置疑的信賴,胡斐也不由得莊重起來,雙手交握,十指相扣,輕聲道:“明月在上,我會一世敬你重你愛你!”
明月穿過云層,皎潔而明亮地照耀著人間。
小院內的兩個人,已緊緊擁抱在一起。
苗人鳳沒有住在苗家莊,而是單獨住在山腳一所孤伶伶的小屋里。
面對眾人驚詫的目光,苗人鳳淡淡道:“上門挑戰的人太多,住在莊子里,免不了要牽扯他人。”
小胡斐感嘆道:“當個天下無敵的大俠,也頗為不容易呢!”
胡斐轉了一圈,伸開雙臂道:“這么開闊的地面,咱們可以改建一座小樓,再蓋一座大大的院子,養些小雞小鴨小兔子。”
“兔兔!”若蘭坐在苗人鳳懷里,驚喜地睜大了眼睛,“當真嗎?大哥哥真好!”
苗人鳳柔聲道:“蘭兒要叫叔叔,不能叫哥哥哦!
若蘭的小腦袋搖得像撥浪鼓:“不要,蘭兒要像小胡哥哥一樣!”
胡斐走過去,捏了下她的小鼻子:“蘭兒歡喜叫什么,就叫什么罷,大哥哥都喜歡!”
苗人鳳沉默了,若有所思地移開目光。
眾人進了屋子里,放下行李,胡斐拿了銀子交給平阿四,讓他帶著小胡斐到附近市集上購置些米油蔬菜、被褥衣物。
他自己則脫下外衫,挽起袖子,拿起掃帚,將屋內院外打掃得干干凈凈。
苗人鳳哄完若蘭出來,見胡斐滿臉大汗,白色內衫上都滲出汗漬,忙去廚房燒水。
只是,他素來不近廚房,忙活了半天,灶臺也只冒出一股濃煙。
胡斐遠遠看見,慌忙奔了過來,將蹲在灶旁的人拉了起來,見他黑灰滿面,伸手替他擦去,細細看了沒有燒傷才松了口氣。
他這樣緊張不安,顯然是當日在商家堡留下的心病,苗人鳳心下暖暖的,露出一個靦腆的微笑:“放心,這里是我家,不會把廚房燒了的!
胡斐拉著他走到院子里,推他坐在椅子上:“不管在哪里,這一輩子我總不會讓你近火了!
苗人鳳道:“吃住出行,怎么離得了火呢!”
“有我呢,”胡斐在他身邊蹲下,仰臉道,“我做飯給你吃,燒爐子給你取暖,出了門也有我照顧起居!
苗人鳳臉紅紅的,手臂不自在地抬起,擺了一下:“那要我做什么呢?”
“你呀!就練劍,行俠仗義,做個惡人怕、好人敬的大俠客。若是累了、倦了,就回家來,吃我做的飯,穿我買的衣,”胡斐握住他的手,緩緩貼上去,“睡我暖過的被窩!”
他湊在苗人鳳耳邊,低聲繼續道:“若是嫌一個人出門寂寞,咱們也可以刀劍合璧,做一對縱橫江湖的俠侶!”
苗人鳳聽得癡了,光天化日之下,被人用胡須在面頰上扎了又扎,也舍不得抬手推拒一把。
第220章 田園生活(下)
少年時, 胡斐跟著平阿四流落江湖,曾在一家酒樓后廚幫工,掌勺的大師傅看他伶俐, 頗傳了他一些手藝。
掌管一家五口人的飯食,對他來說, 可謂手到擒來。
兩人溫存一陣,胡斐推苗人鳳去房里守著若蘭,然后開始清理廚房。
主人離家已久, 米缸雖還有米,卻都生了米蟲, 胡斐將蟲米收進一個廢缸里,以后可以用來喂小雞小鴨, 又清理了櫥柜、灶臺,到山上溪邊挑滿了水缸, 燒了滿滿一鍋熱水。
苗人鳳拿出茶壺, 沖了些茶水, 涼在廊下小木桌上,招呼胡斐去喝。
南蘭在時, 家里還雇著一個丫鬟,一個廚娘, 房間院落也不曾像今日這般干凈過。
他滿心的感激,卻因寡言個性,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只默默端了杯茶給胡斐。
胡斐接過茶,笑道:“咱們這里只有內外兩間房屋, 住不下五個人。你在家守著,我去砍棵樹, 將柴房收拾出來,再做張床,也能安頓個人!
苗人鳳訝異道:“你還會做床?”
“我幼時跟四叔流落江湖,不僅在酒樓幫過工,還做過木匠學徒”
話語戛然而止,胡斐不安地看向苗人鳳。胡家是遼東大戶,如何會讓胡一刀流落江湖?
幸而苗人鳳似乎全不在意,只點頭道:“好!”
胡斐帶著砍刀出門,很快拖了兩棵桐木回來,先砍下枝椏斜枝,加固房頂,修補墻壁裂縫,又抽刀將圓柱砍成木板、木柱、木楔子,一點點拼裝起來。
待一架木床初具雛形時,天色已接近黃昏,院外終于傳來馬蹄嗒嗒聲。
剛睡醒的若蘭,正坐在院中吃蒸蛋,聞聲邁開小腿顛顛地迎了出去,苗人鳳忙端碗追在后面。
果然是平阿四帶著小胡斐趕集回來了,吃穿用的物事裝了滿滿的一車,兩人都只能坐在馬上。
小胡斐跳下來,先拿出一串糖人兒:“蘭兒,瞧!”
蘭兒歡喜地撲過去,抱住小胡斐的腿:“哥哥真好!”
苗人鳳趕過去,幫著平阿四卸東西。
平阿四不知怎的,總有些怕他,彎腰恭謹地道:“苗大俠,這些粗使活計哪是您能干的,我來就行了!”
“四哥!”胡斐提著刨刀,笑吟吟地站在大門口,“以后苗大俠和我是一樣的,咱們都是一家人,無須太過客氣!
話雖如此說,最終搬了重物大件的,還是胡斐自己,苗人鳳瘦的皮包骨頭,他哪里舍得他去抗大米?
晚飯也是胡斐做的,小胡斐替他打下手,平阿四則去收拾重新修整過的柴房,苗人鳳帶著若蘭,在院子里摘青菜。
炊煙裊裊,飯炊噴香,若蘭的笑聲銀鈴般回蕩在小小的院子里,也回蕩在眾人心里。
以后當真都要過這般安定溫馨的生活了嗎?
小胡斐望向胡斐:“大哥,咱們以后都不走了嗎?”
“不走了,”胡斐咣咣咣地剁著雞塊,“以后,大哥天天給你做好吃的!”
“嗯!”小胡斐咧嘴笑起來,拿起柴木霍霍地比劃了兩下刀法,“還要指點我的武功!”
晚飯很快上桌,小若蘭大口吃著拌了雞汁的米飯,舉起小手道:“大哥哥,好吃!”
眾人哈哈大笑,平阿四悄悄抹去苦盡甘來的眼淚,可惜夫人不在,不然該有多圓滿啊!
飯后,哄了若蘭先睡,由平阿四守著,胡斐、苗人鳳、小胡斐一起拎了刀劍出去練武。
胡斐先還有些忐忑,他的武功多來自于刀譜自學,與胡一刀必然會有差別,這個絕對是裝不出來的。
沒想到,對他刀法中的凝滯之處,苗人鳳仿佛視若未見,還在指點小胡斐時自然而然地也點撥了他幾招。
一連數月,日子都過得安逸而平靜,胡斐負責操辦一日三餐,平阿四與小胡斐包攬雜務,苗人鳳照顧小若蘭。
一早一晚,胡苗三人都會相伴到院外林子里練武,小胡斐得了指點,刀法突飛猛進,就連胡斐自己,也在武學境界中有了極大的提升。
院墻重新翻修得高而堅固,小屋旁邊另建了兩間廂房,買了小雞小鴨小兔子,院外開了菜地,種滿了綠油油的青菜。
胡斐單買了兩只羊,讓小若蘭、小胡斐都喝上了新鮮的羊奶。
若說有什么美中不足的,就是他與苗人鳳的關系。
他越來越確定,自己這個冒牌“胡一刀”,在苗人鳳面前已經是漏了餡的,苗人鳳幾乎不再喚他作大哥,平日里不過你你我我。
晚上練完武功,小胡斐走后,兩人會坐在院子里對酌幾杯,苗人鳳也會任他拉拉手,在臉上親一親。
但別的,就全然沒有了。
胡斐躺在外間床上,瞪眼看著窗外,內間苗家父女都已睡熟,呼吸細而綿長。
他當然不想頂著父親的身份與苗人鳳不明不白,可若坦白了身份,這樣不上不下的關系,又不知道是否還能維持?
也許,苗人鳳從此就端起長輩的架子,再不讓他親近一下呢?
胡斐想得煩躁,干脆翻身下床,推門走出院子,雞鴨都已睡著,偶爾發出咕咕的夢囈。
月涼如水,很快就是中秋了,夜風中帶著秋日特有的涼意。
胡斐只穿了件內衫,胳膊冷颼颼地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他在一塊涼涼的青石上坐下。
這大青石是小胡斐在河邊發現的,特意找他幫忙搬了回來,放在院門外,夏日納涼時,可以坐三、四個人。
院門“吱呀”輕響,有人走了出來,在青石的另一端坐下。
無須回頭,胡斐就知是苗人鳳,只有他那兩條大長腿,才走得出那樣大而輕的步子。
兩人靜靜坐著,同看天邊的星辰。
胡斐先開口道:“咱們現在是什么關系?”
良久無答,他忍不住轉過身去,苗人鳳仍看著遠方,被他盯得受不住,才吐出兩個字:“家人!”
家人而不是愛人,胡斐微微苦笑,他坐過去一點,摸索著抓住苗人鳳的手:“我是誰?”
苗人鳳緩緩道:“你姓胡!”
“只要姓胡就可以做你的家人嗎?”胡斐扳過他的身子,對上那雙在月光下流光溢彩的鳳眸,“姓胡就可以這般親你抱你嗎?”
苗人鳳皺眉:“當然不是,你是個好人,待我和蘭兒都很好!”
被發了好人卡,胡斐愈發不依不饒:“你喜歡我嗎?”
苗人鳳的臉紅了。
白日陽光下,他的面色略有些發黃,夜晚的月光卻遮蓋了這點兒黃,變成了純然的蒼白,臉紅時就頗為顯眼。
他臉紅紅,語氣則慢而堅定:“除了你,這世間若有男人想對我這樣,就得先問過我手中的劍!”
作為一個內斂寡言的人,這話無異是表白。
胡斐卻還是不滿足:“我叫什么?”
苗人鳳驚訝地看了他一眼,似乎有些不明白他今夜的執著,但仍是誠實地道:“我也不知道,但你既是胡大哥的兄弟,想來名字也有相似之處的罷!”
“你認為我是他的兄弟?”這下輪到胡斐訝異了。
苗人鳳淡定地道:“一開始有幾天,我也認為你是胡大哥,可人身上的氣質,總是千差萬別的,尤其是胡大哥那樣的天縱英豪,天底下沒人學得來!
胡斐心底有些酸,也有些自豪:“繼續!”
苗人鳳接著道:“但你長得和他這般像,熟悉胡家刀法,又”
他頓了頓,才有些不自在地道:“又一樣的英氣勃勃,義薄云天,還兼有胡大哥沒有的溫柔體貼,簡直是”
苗人鳳轉過臉去,當面這樣夸一個人,尤其是夸與他關系曖昧的人,對他來說,實在太超過了。
“簡直是什么?”胡斐卻不放過他,搖著他的手撒起嬌來,“快說嘛!”
苗人鳳只得道:“我這一生,真正佩服的只有兩個人,胡大哥與胡大嫂。他們一位是男人中的男人,一位是女中丈夫。與他們結為知己好友,已是我生平一大幸事。”
“可有時候,我也會忍不住想,若上天垂憐,也賜我一個那樣的伴侶,該有多好!”
他看著胡斐,目光灼灼:“現在,你出現了,既有胡大哥的豪氣,又有胡大嫂的體貼,就像上天特意捏合了兩人優點,賜給我的,我怎能不心動?”
胡斐笑了,他一把將人摟在懷里,含著淚道:“我不是上天賜給你的,是你的胡大哥胡大嫂,不忍你自苦,將我送來給你的!”
有了苗人鳳的那番表白,他忽然升起了坦白的勇氣:“苗叔叔,我就是胡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