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嬋是被熱醒的。
她睜開眼睛時,就發現昨夜還睡得很規矩的卷毛小道姑現下已經整個人都纏在了她的身上。
辛嬋看清她嘴角那一抹可疑的水痕,就往后退開了一些。
好不容易從小道姑的懷抱里掙脫出來,辛嬋站在屏風前一壁穿衣,一壁去望窗外的天色。
當她她洗漱完,簡單地挽了一個發髻,坐在梳妝臺前,手里還握著一把木梳,眼睛卻在看梳妝臺上擺著的那只小小的紅木盒子。
那便是昨夜除夕,謝靈殊送給她的唇脂。
小道姑依舊睡得很熟,而辛嬋放下手里的木梳,不由地拿起那只小盒子,打開蓋子時,她稍稍低頭,輕嗅之下,便有一陣果木的清新香味襲來。
“昨夜彈琵琶的歌姬用的便是這樣的唇脂,我見其色澤新紅,聞著還有果木香,便要了一盒新的來,你留著用罷。”
他的聲音莫名在耳畔回蕩,辛嬋抿唇,干脆將蓋子合上,放了回去。
大年初一的清晨,薄霧如煙裹在這四四方方的院子里,此時天色還呈現著一種稍暗的鴨蛋青,辛嬋臨著凜冽的風站在廊上,打了個噴嚏。
院子里靜悄悄的,昨日被林豐掛在樹上的紅紗燈被雪水融成了皺巴巴的樣子,辛嬋把身上裹著的披風解下來,放在廊椅上,然后就走下階去,迫不及待地伸手,神思微動時,便有霜雪憑空凝結,裹挾繚繞著凝聚成了她手中那一柄半透明的長劍。
謝靈殊給她的勾月劍譜有厚厚的兩本,她昨夜使出的也不過只是第一式,這些日子以來,她早將劍譜上的招式全都熟記,如今得了這柄趁手的寶劍,她便也迫不及待地想要將那些在她的腦海里已來回轉了小半年的劍招都串聯起來。
院中還未來得及消融的薄雪被氣流牽引著,隨著她的劍鋒而再一次從塵土中騰空飛揚,原本結了薄冰的那一池死水也在她手中長劍劃破空氣所蕩出的劍氣里冰層碎裂,波浪忽起。
原本是極冷的早晨,可辛嬋渾然忘我地舞了一套劍招下來,便已有了一身汗。
站在院子里,她摸著手里的那柄劍,在劍柄下兩寸的劍身處,晶瑩微小的雪花在她的指腹間融化,她看清上頭鐫刻的三個小字——千疊雪。
廊上的人也不知道站在那里看了她多久,當辛嬋后知后覺地抬頭,便撞進那樣一雙溫柔含笑的眸子里。
他穿著一件單薄的白袍,領口稍開,透著幾分恣肆慵懶,卻又梳了整齊的發髻,并未戴冠,只用同色的發帶束著,再戴了一根白玉簪。
兩鬢間垂下來的龍須發隨風晃動著,寬大的衣袖也隨風獵獵而動。
“看來小蟬很喜歡我送你的這柄劍。”
他從廊上走下來,站在辛嬋的面前時,目光溫柔清泠,好似冰湖上的粼波微泛。
“嗯。”
辛嬋低頭又去看自己手里握著的那柄劍,她點點頭,再看他時,雖然在他這樣的目光注視下,她仍然會覺得有些難開口,但她憋了一會兒,還是認真地說,“謝謝。”
小姑娘有些別扭的模樣落在他的眼里,便令他眼底的笑痕又深了幾分,他伸手去摸她的發,卻又輕輕嘆了一聲,“那我送小蟬的另外一個禮物呢?你不喜歡?”
辛嬋躲開他的手,又聽他提起那盒唇脂,嘴巴動了動,也許是還沒想明白該說什么好。
“顏色太紅了,我……有點不習慣。”最終,她抬頭看他一眼,說了一句。
“我去煮茶。”她匆匆又道一聲,轉身就往廊后去了。
謝靈殊站在原地,看著辛嬋的背影漸漸消失在回廊盡頭,他的那雙眼睛里,仍然溫柔滿溢。
后來他又看向飛檐上那一片已經有些轉亮的天幕,輕呼一口氣。
辛嬋的手已經好了一些,她也不愿一直讓林豐一個人忙活大家的三餐粥飯,所以在給謝靈殊煮了茶之后,她又去了廚房里。
待辛嬋將所有的飯菜都端到涼亭里,林豐一壁系著衣帶,一壁匆匆從廊后跑出來,“對不起啊辛姐姐,我昨夜喝了酒,就……睡得沉了些。”
辛嬋搖了搖頭,“這些天已經辛苦你了,快過去吃飯罷。”
林豐有些不大好意思地笑了笑,見辛嬋已經走上臺階,推門去喚聶青遙,他便轉身走到涼亭里去了。
“謝公子。”林豐一見坐在亭中,正用雙指捏著湯匙喝粥的謝靈殊,就連忙頷首喚了一聲。
“坐罷。”謝靈殊抬了抬下巴。
林豐當即聽話地坐下來,自己舀了一小碗粥,又拿了一個包子。
待辛嬋好不容易將聶青遙從被子里挖出來,四人坐在涼亭里一起吃早飯時,她只匆匆喝了一碗粥,便將隨身帶的布兜挎在身上,說,“我去客棧了。”
因為傷了手,她已經有幾日沒去了。
看著辛嬋推開院門走出去,聶青遙咬了一口包子,有些不解,“辛嬋姐姐為什么還要去客棧幫工啊?”
“是需要錢罷。”林豐隨口說了一句。
“辛嬋姐姐這么缺錢嗎?”雖然聶青遙還是有些不大愿意搭理林豐,但涉及辛嬋,她一時也就忘記了那些計較,“我有錢啊,我可以給她好多好多的錢!”
“你一個小道姑,能有什么錢?”林豐卻不大相信。
他初見她時,她那一身道袍都是破的,看起來狼狽又清貧。
“沒見識的臭稻草!我沒錢,可是我爹有錢啊!”聶青遙瞪他一眼。
林豐仍然有些懷疑,他將她上下打量一番,撓了撓后腦勺,“那你爹為什么還要送你去丹砂觀?丹砂觀又不是什么厲害的宗門,送你去那兒,還不如多塞些錢去什么業靈宗,又或者是正清派什么的……”
“我們丹砂觀怎么了?”一聽到他這番話,聶青遙氣得從懷里掏出一把火符來,但想起來這些東西對他沒什么用,她又扔了火符,喚出一柄劍來,“臭稻草我告訴你,我們丹砂觀不過是一時式微,日后定能東山再起!”
兩個人早飯也不吃了,在院子里你追我趕,吵鬧得厲害。
而謝靈殊卻好似恍若未聞一般,安靜地坐在那兒吃完了小碗里的粥,這才理了理衣衫,轉身便往廊上去了。
這間小院里有時寂靜,有時吵鬧,生活好像就從此停在這里,平凡又安寧。
初春時節消融了諸多的冰雪,天氣卻仍有些寒冷。
辛嬋仍然堅持在喬大娘的客棧里幫工,賺些銀錢,而聶青遙穿著新的道袍,又恢復了小道姑的打扮,城中哪里出了怪事她便往哪里鉆,一心想要捉妖除害。
林豐則每日都會去學堂念書,只因當初親手創造了他的老農曾不止一次嘆著氣跟他說,這輩子的遺憾,就是沒能讓自己的兒子多上兩年學堂,讀書明理,也不至于后來混沌成那樣。
“我想再為爺爺做點什么,念書也好,我也能更好地學著去做一個人。”這是林豐跟辛嬋說過的話。
而辛嬋見他念書的樣子,也總會無端想起來自己的弟弟辛黎。
那個明明喜歡讀書的少年,卻為了她,逼迫自己踏上了一條漫漫不歸路。
辛嬋仍未敢忘記那座扎根在風雪深處的烈云城,也從未忘記過那里的極晝與極夜,她更不敢忘的,是那日長街上,綿延燈火里,那三具被拖行出長長的血線的尸體。
這段時間以來,她從未敢耽誤修煉。
謝靈殊贈給她的那柄劍在她手里,也越握越穩。
辛嬋想,就像他所說的那樣,終有一日,她會再回到烈云城的,而到那時,那座城已經不會再是能夠鎖住她的牢籠。
可她未曾料到的是,那一天,竟來得這樣快。
烈云城主予南華遇刺身亡,烈云秘寶被盜,不過短短幾日,這消息便已傳遍九州。
辛嬋在客棧幫忙傳菜時,初聽這消息,她便險些摔了手里的木托盤,大堂里談論此事的客人并不少,那些言語落在辛嬋的耳畔,便扭成了一團亂麻。
“喬大娘,我有急事,今日我就先走了。”辛嬋掀了簾子便去廚房里找喬大娘。
喬大娘看她一腦門兒的汗,臉色也不大好,便連忙應了一聲,拍了拍她的肩,“行,今日你就先回去罷。”
辛嬋臨走時,喬大娘還往她的布兜里放了牛皮紙包裹著的幾塊糕點。
出了客棧的大門,辛嬋也沒急著回去,反而是往明巷的方向跑。
高樓之上,笙鼓早歇,唯有那個男人穿著一身殷紅的衣袍,斜靠在廊椅上,隨手撥弄幾下手邊的那把古琴,琴音破碎不成調,他仰頭喝酒時,透明的酒液便順著下巴流淌下來,濕了他的衣襟。
長幔被風吹著,半遮了他的身影。
辛嬋提著衣裙跑上去,才見樓上只有他一個人,案前擺著水果糕點,一把青瓷壺,兩壇神仙醉。
“謝靈殊!”她掀了長幔,跑到他的面前。
謝靈殊眉心稍動,睜開眼時,便見桌案后的姑娘那張白皙的面龐泛著薄紅,也許是跑得很急,她這會兒還在匆匆喘氣。
“是小蟬啊,”
他眼底漾開清凌笑意,終于肯慢慢地直起身,站起來時,便隔著桌案,身體稍稍前傾,伸手用袖口輕輕地擦去她額頭的汗珠,“跑這么急做什么?”
他也許是從未見過她這樣一副焦急的模樣,還覺有趣,“出什么事了?”
“你還不知道嗎?”
辛嬋揮開他的手,那雙眼睛定定地望著他,“他們說烈云城城主予南華死了!”
“知道。”謝靈殊臉上并未流露出絲毫驚愕的神情,仿佛無論是什么事情,都在他這張平靜溫柔的面龐上掀不起任何波瀾。
“小蟬,”他俯身執起那青瓷壺,倒了一杯酒,垂著眼時,纖長的睫毛便在他的眼下投下微暗的剪影,“這樣不好嗎?他死了,你也不用再回那座城了。”
辛嬋站在那兒,靜默地看著他端著酒盞,又灌了一口酒,她心里亂糟糟的,半晌才開口,“我知道,但是,但是……”
她說不上來自己心頭究竟是怎樣一種感受。
“是覺得他沒死在你的手里,很遺憾?”謝靈殊抬眼看她,輕笑了一聲,“小蟬,不用覺得遺憾,他死在誰的手里,對你來說,都算是報仇。”
他隨手將手里的酒盞扔下,伸手去撫她的發,“而你無論是修習術法還是劍術,也不該只是為了報仇。”
“我說過,你得了娑羅星,便注定這天下所有人的目光都會對準你,往后的明槍暗箭都不會少,你只有讓自己變得強大,才能無懼任何威脅。”
也許是見眼前的這個姑娘是一副呆愣的模樣,他便不由地伸出手指,輕輕地勾了勾她的下巴,他湊近她時,醇厚的酒香也離她很近,“小蟬,就像如今,有人把殺了予南華的黑鍋已經放在了你的身上,你已經在這棋局里了,所以你別無選擇,只能往上爬。”
他輕緩溫柔的嗓音就在耳側,而辛嬋低垂著眼簾,任是誰也無法看清她此刻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她的身形看起來仍然單薄,這本該是一個再平凡不過的姑娘,她也該擁有平凡的生活,可有些事,卻在她出生時,便已經注定。
心里波瀾微動,謝靈殊深深地凝望著眼前的她,半晌他忽然問:“小蟬,怕嗎?”
等不到她的回應,他便隔著矮矮的桌案,忽然將她攬進懷里,殷紅寬大的衣袖落在她肩上,便是如此熾烈的一片紅,也是此時,他的手輕撫她的后腦,聲音變得很輕,“不要怕,小蟬,我說過,我會護著你的。”
他的聲音明明很輕,卻又好像重重地壓在了辛嬋的心頭。
他懷中的香味冷沁,裹著幾分酒味,辛嬋大約是昏了頭,才會在他好似低哄的言語中,乖乖地被他鎖在懷里。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終于反應過來,連忙推開了他。
衣袍殷紅的年輕男人站在她面前輕笑著又斟了一杯酒,眼尾殷紅的小痣足能晃了她的眼。
輕佻是他,
說著這些認真又溫情的話的,也是他。
辛嬋根本分不清,到底哪個才是真正的他。
她轉身跑下樓,如落荒而逃一般,再也沒有回身去看那樓上的男人一眼。
辛嬋原以為,
她和烈云城之間的關聯,便該終結在予南華的死。
可小半月的時間過去,便又有消息傳出,予南華之女予明嬌并沒有死,而是在予南華壽辰那日的大火里,被她的未婚夫,業靈宗的小少君趙景顏所救。
此后她一直處在昏迷之中,直到前些天才醒來。
作為烈云城的大小姐,她醒來第一件事,便是回到烈云城,照顧她那年僅十歲便登上城主之位的弟弟予明煬。
回到烈云城那日,予明嬌便含淚道出當日大火的真相,直言是昔日城主府的賤奴辛嬋,盜走了烈云秘寶。
同時她又篤定,是賤奴辛嬋得到烈云秘寶之后,又回烈云城尋仇,殺了其父予南華。
最令辛嬋沒有想到的是,她父母與親弟辛黎雖然身死,但魂魄卻并未入黃泉之境,反而是被予南華鎖住,至今仍在城主府的地宮中忍受烈火焚燒之苦。
再過幾日,她父母與弟弟辛黎的魂魄便要從此消散,再也沒有轉生的機會。
辛嬋如何不清楚予明嬌放出這消息的目的。
踏出城主府的奴隸若是死了,那么她身上的魂釘就也會跟著消失,可釘在辛嬋身上的那枚魂釘被拔了出來,予南華便知道辛嬋并沒有死,于是他才會在娑羅星丟失之后大規模地在城內搜捕她的蹤跡,而予明嬌應該也是知道了辛嬋并沒有死的事情,所以她此舉,是要逼迫辛嬋回去。
而等在烈云城的,于辛嬋而言,必將是千難萬險。
辛嬋在熱鬧的客棧里待了半日,也聽盡了那些來往的人口中所說的許多事情,最終她干脆借了喬大娘的紙筆,寫了一封信。
當初弟弟辛黎教她認字,她卻從未練過字,寫出來的寥寥幾句話,便占了好幾張紙。
她趁著聶其他三人都不在家的時候,回去將自己所有的銀錢取出來裝在布兜里,但她想了想,卻又還是從錢袋子里取出了一些碎銀子來,將那封信放在涼亭里的石桌上,用銀子壓著。
院子里靜悄悄的,辛嬋站在那兒,仔細打量著周圍的每一寸屋檐,欄桿,花草樹木。
在禹州城的這間小院子里,辛嬋從未這樣輕松快樂過。
但正如謝靈殊所說的那樣,從她拔除魂釘,因娑羅星而活下來的時候開始,也許她這一生,便注定逃不開九州紛亂,也避不開這千萬宗門的目光。
也許在這禹州城半年多的平靜歲月,便已是她這輩子最珍貴難得的記憶了。
辛嬋轉身,踏著平坦的青磚地,推開院門再關上,便是頭也不回地離開。
她不會做沒有準備的事情,但她也同樣不想因為自己的事情,而讓他們涉險。
時間緊迫,為了辛黎,她必須要回去探查真相。
而她也知道謝靈殊受了傷,那幾碗治傷寒的藥沒有治好他,他的體溫也一直居高不下,臉色也總是蒼白的,她猜測他原本就不是什么傷寒,而是原本就受了傷。
辛嬋不想再麻煩他。
可她沒有發現自己藏在衣襟里的那枚玉蟬又在閃著光亮,她或許也已經忘了這玉蟬的作用。
彼時,
躺在明巷的朱紅高樓上的年輕男人盯著自己手里的那只酒盞片刻,再抬頭望向長幔翻飛后的半邊湛藍天幕時,他忽然輕輕地嘆了一聲,輕柔稍低的嗓音里也不知摻雜了多少無奈:
“小蟬,你還是不夠聽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