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國子監大事記
國子監有好事人花重金收錄了十年來的汴京小報,將其中國子監八卦整理出來,并四處刊印,起名國子監大事記。
于是有年紀小些的監生才發現,原來,火鍋是延光三年問世的。
一下學,柳四郎就將這個新發現告訴了來接他的阿兄。
憶及往昔,早已畢業的柳廷杰見不得自家小弟的懶散樣子,痛心疾首:“你可知你們現在在康祭酒手底下有多安樂?”
柳廷杰最愛同小弟講起延光十一年,火鍋店店主喬小娘子和國子監曾經的徐司業在火鍋店辦了場簡單的婚禮。
請了他們最早那批監生為見證,堂下但見不少年郎暗自神傷。
“當時我頭一個受邀,就連你呂七兄也得排我后邊。”
柳廷杰的語氣中帶著淡淡的矜驕。
喬琬則對延光八年印象頗深。
那年,被打為逆黨的喬家終于沉冤昭雪,她作為養女得以恢復清白。
還沒高興幾日,一直為她謀劃的徐璟就被貶官外放至北地邊陲小縣。
這讓喬琬想起來,在他最風光的時候,自己卻被抓進大牢的倒霉經歷。
她尋思著,二人莫不是八字不合?
犯沖?
再追溯到延光六年,觀者統一露出心有余悸的表情來:
那大事可太多了!
先是李祭酒致仕,又有火鍋大樓剪彩開業,眾監生才體驗了一把“股東”的經歷,喬小娘子就因誣陷入獄了。
監生們忙集體上書為其作保,就在這關鍵之際——
北地叛了!
北地又不是第一次叛了,
當時位同副相,如今已是一抔黃土的黃尚書,回家后悄悄抱怨,
陛下昏頭了,要御駕親征!
喬琬在獄中聽見這消息,露出一笑,機會來了。
北地苦寒,時有叛亂,唯先帝末年與今時鬧最兇。
喬琬呼來獄卒:“我有一法,求見陛下。”
其他酒樓食肆都傳開了,喬小娘子竟獻上了底料方子,抵了牢獄之災!
在他們慌慌張張四處打聽這方子的時候,皇帝親自切斷了消息渠道,帶著方子親征了。
——
徐璟外放時,北地已一片欣欣向榮,只等三年期滿,政績斐然。
表面受貶外放,實為皇帝的保護。
三年期滿,回京述職。
等待期間,二人親事亦是水到渠成。
那是一場什么樣的親事。
簡單到只有友朋,沒有親眷,除了喬家的幾位女眷幫著操持,還有二郎喬垣代行兄長之責。
二人沒有高堂,李祭酒最能作為代表,受小夫妻之禮。
成親前,喬琬給父母和阿兄上香祭拜。
喬大娘看著有些唏噓,她也曾訂過親,那時候,喬家主動退了親事,未婚夫一家卻怕不被上頭放過,便落井下石,向黃家投誠,她也因此看清了對方,到如今這個年齡,已經生不起少女時的情思,但看著妹妹幸福,她亦高興。
沈貴妃與楊娘子來添妝,出手闊綽,感覺要窮盡自個庫房里的好東西給她,喬琬有些體會到了一夜暴富的感覺。
不過又想想,這些都是人情,日后楊娘子家嫁女,她亦要還回去的,喬琬頗感壓力。
不得不說,還是女子的眼光好,挑的首飾、緞子個頂個的漂亮。看皇帝之前賞的那些,貴重是貴重,值錢貨、撐場面貨,卻不是樣子貨,只能留著壓箱底,以后再傳給小輩。
這場親事中最得意不過李祭酒,一邊是自己關門弟子,一邊是鄰家女娘,都是看著長大的故舊。
時不時尋老友喝酒,總要提起二人當日來自己家中請他出席的場景炫耀一番。
沈大學士不堪其擾,又有些小嫉妒,心想我與喬弟當年也是無話不談呢,五娘怎的不尋我。
當然是宮中沈貴妃盛寵不衰,太惹目緣故,落在有心人口中又好像是他們想與皇帝攀親戚一般,有口難辯,索性避開。
她還是費心安排周全了這些,再看剛回京述職,準備升官了的徐璟,便不大高興:“怎得你就這般清閑。”
徐璟有些冤枉,他被聘禮等事纏住無法脫身,還有老師與沈大學士拉著他喝酒,問他這三年見聞,又即興考他政見。
特別是老師,致仕之后的日子太清閑,又三年不見,簡直比當年考科舉時還啰嗦。
二人如今還能避著李祭酒偶爾悄摸的見上一面,等到了出嫁前些時日,她搬進李府去住,李錦書便開始“嚴防死守”了。
她能有今日,實則離不開國子監這群可愛監生們,故請他們來觀禮,是一早就定下的章程,禮成后,免費請他們在火鍋店吃火鍋。
畢竟,火鍋,是最初聯系起他們的紐帶,有著特殊的意義。
當火鍋碰上自助餐,還是免費的,每個人都敞開了肚皮,放開了吃,平日那些不舍得點的貴價菜,趁這機會過足了嘴癮。
不過大家都是讀書人,知禮,也不白吃,雖然喬琬一再申明空手來吃就好,小孩子送什么里,但賀禮都還是給到了。
一片歡樂中,當然也有黯然神傷的,譬如不知道自己進度落在哪一步之柳二郎。
自喬琬再一次婉拒他,并去了山陽之后,兩年時間里,他買醉過、怨恨過、嫉妒過,不過,如今已調整好心態,能夠正視自己的感情了。
又在看到火鍋店依舊聲勢浩大,并未隨著它的主人成家而淡退或交由別人手后,他好似明白了自己與那人差在哪里。
最終他沒有來觀禮,但將那一支終究沒有送出去,已被他盤得油光水滑的木簪放進了三弟的賀禮中,隨著三弟的手一道送了出去。
他也將正式和過去青澀的自己道別。
九月初,不熱不冷時節,這樣的天氣成親剛剛好,可以穿漂亮嫁衣,又不至于里三層外三層熱暈。
前世今生兩輩子加起來頭一回成親,在喬琬要求下,前面大概鋪墊了一年多的自由戀愛,足夠事無巨細了解對方這個人的一切品行,又是自幼青梅竹馬的情分,羨煞旁人。
胡娘子與邱娘子唏噓:“那年杏花微雨,和阿喬初見時她還是為了十文賃錢能砍上半日的小娘子,哎呦,我就沒見過她那么能討價的人,竟真把阿雁和她那鐵公雞老娘給說服了——阿雁你曉得吧?就是住橋頭巷第七家的那一戶。”
胡娘子如今生意也很可以了,也早不住那家里,她跟郎君靠攢下來的錢買了一間小鋪子,至少扎了根。
邱娘子點頭笑道:“嗐!這一片還有不認識她們家的?”
“如今阿喬可不會再將十文錢掰開過日子了。哎——要給我家阿恬日后也找個知根知底的郎子才是。”
碎碎念著,喬琬已梳妝完畢亮相。
“好看,真好看!”屋里的女眷紛紛夸起來。
為她梳頭的是宮中司飾,陳司飾四十多歲,多年的手藝,發髻梳得既端莊又華麗,又飾以金釵步搖,寶石點綴,將她的氣場都撐了起來。
“好看是好看,就是太累了,我一早還沒吃東西呢。”
“新嫁娘白日不能吃東西,這是老祖宗規矩。”有年長些的女眷這般教她。
喬琬卻不管她,還是小心墊了幾口糕點,沒叫污了唇脂。
“卻不是什么規矩。而是今日你既要坐轎,又有那么多繁瑣禮節,若是吃得多了,路上嘔欲上來,或是出恭出丑,那可怎么好。”到底陳司飾是公里人,說話玲瓏,好聽得多。
喬琬這才放下點心,聽勸道:“我不吃了。”
頭上的首飾至少有幾斤重,她只覺得還沒開始,就已經累得不行了。
等到一切繁瑣儀式都結束,最后兩人喝過交杯酒,往床下一拋——
一正一反,是極好的征兆,預示著夫妻二人一定會長長久久。
她笑:“總算是過了這關。”
徐璟輕咳一聲,看著她卸去釵飾,素凈白皙的臉,秀氣的眉毛微微揚起,眼睛彎彎,就是那唇,怎么好像還有口脂沒擦干凈。
他一緊張,臉就看起來冷。
此刻便是,一臉嚴肅地板著臉,伸出手:“別動。”
“嗯?”看著越來越近的手,喬琬心一跳。
他擦了又擦,卻擦不掉。略粗糙的指腹摩挲在唇畔,癢癢的。
喬琬忍不住按住他的手下動作:“干什么!”害她老臉一紅。
“口脂為什么擦不掉?”
“”
喬琬有些不可置信笑了,“你是在替我卸妝?”
“嗯。”因喝了些酒,他臉頰上帶著層淡淡薄紅,配合著此刻迷茫神情,顯得有些太好欺負。
這都能放過?
“這樣啊,”她輕咳一聲,有些勁兒勁兒的露出個壞笑,然后一本正經道,“你這樣擦是擦不掉的。”
“嗯?”徐璟想問,“那要怎樣擦?”
“我教你。”
而后便在徐璟茫然眼神中,欺身,推倒,一氣呵成——想起這一年多她被對方“發乎情止乎禮”的論調逼得柏拉圖了一年,有些恨恨地一口咬了上去。
這樣的事
這樣的事
徐璟臉猛地漲紅,面紅耳赤。
家中沒有長輩,李祭酒也沒想到這一點,遂除了楊縣丞的話本子,根本無人教他。
好在,雖然開竅遲、反應慢,但也算是無師自通,很快當他回過神來,便迅速反轉了攻勢。
絳唇漸輕巧,云步轉虛徐。
酒力漸濃春思蕩。鴛鴦繡被翻紅浪。
——
不記得大概是延光多少年了,只記得又一年秋闈后,陳生依舊沒有在榜上看見自己的名字。
他如今是大齡未婚男子,若是再不成親,便要交高額的稅。
他聽聞京中有替家中老爺榜下捉婿的的下人,想著自己怎么也是個秀才,行情一定很好,到時候還能讓老丈人供他繼續科考,豈不美哉。
他先是在那轉悠了好幾天,卻見那些個穿著錦衣玉服的老爺不來找他,那些個下人也不搭理他。
他遂主動上前詢問,人家一看他這兔頭麞腦模樣,雖然覺得冒犯,但也沒說什么重話,只揮手讓他走開。
從秋闈到春闈放榜,多次碰壁,他也沒氣餒。
婚后第三年春,時任刑部侍郎的徐璟攜妻出游,歸來路過春闈放榜的告示。
喬琬好奇湊上去看了幾眼:“杭監生竟是傳臚,二甲第一呢,嘖嘖!”果然是學霸。
“以他的資質和勤奮,不稀奇。”徐璟只淡淡一笑。
見嬌妻興致勃勃,大有將幾百人的名字都看一遍試圖在其中找出所有熟悉的名字,他轉身回去馬車上取油紙傘為其遮陽。
再回來,卻發現一個舉止猥瑣、兔頭麞腦的書生打扮的男人纏在她面前說著什么。
再見陳生,沒想到對方竟然直接攔住了她,在她面前背起了文章,滿口之乎者也,噫吁嚱哉,不知所云,聽得她一頭霧水。
陳生搖頭晃腦背完,得意一笑,隨后抬眼:“娘子以為如何?”
他臉色巨變:“你,你不是喬——”
“陳郎君。”喬琬挑眉,微笑打招呼。
“你已嫁做人婦了?!”他表情古怪,似是嫉妒,似是憤怒,似是尷尬。
那他剛剛攔住她那一番懷才不遇的自薦!!
打量著她如今衣著精細,首飾華麗,又深深刺痛了陳生的自尊心,開口便是諷刺:“呵,不知道喬娘子如今所嫁之人是有權還是有錢,竟沾上你這般勢利女子,真是可悲!”
喬琬很是懂得怎么氣人,歪著頭想了會,認真道:“約莫是,都有?”
把陳生氣得不輕,咬牙:“你,你莫欺少年窮,等著吧,日后我可是要封侯拜相的!到時候有你后悔的。”
“就憑你?”
徐璟將剛剛一番話已經盡收耳中了,大步走上前來,“文章尚不如稚子,朝廷還不至于如此缺人。”
陳生看他穿衣打扮,生起一股底氣,能聘市井商女為妻的,無非是京中哪個不學無術的紈绔子弟罷了,有什么資格說他?當時便噎了回去:“呵你便是這女人的夫君?你憑什么這么說?像你們這種富家子弟,如何懂得——”
徐璟語氣平靜:“熹平三十九年探花,時任刑部侍郎,徐璟。郎君若想討論文章,某在府上隨時恭候。”
陳生準備好的嘲諷噎在喉嚨里,侍郎,那是幾品官?探花,便是一甲前三?他他他怎么會看上喬琬這樣的女子?
喬琬沒在與他廢話什么,毫不在意,也不會相干的人罷了。
“走吧。”她仰頭瞇起眼沖徐璟一笑。
徐璟為其撐著傘走在身后,小心呵護。
陳生的疑問最終也沒問出口。
因為他自己知道,他一切的詆毀,不過是因為得不到,眼看著對方越來越好而嫉妒罷了。
腳步漸漸遠去,風中傳來喬琬開玩笑聲:“你方才那般矜傲,若有御史路過,又要寫折子罵你耽于女色,或是仗勢壓人了。”
這時候的御史啊
“隨他們寫。”經年沉淀,徐侍郎變得更有位高權重人臣的威儀了。
人間朝暮,四時更變。
唯一不變,唯有美食與愛。
(正文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