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奶奶走后,靳越舟恢復冷漠的神色,手扶住車廂門側,打算上去搬貨。
陳淑芳仍站在原地,雙手揉搓兩下,試探性開口,“你爸今天晚上回來,你們爺倆最近難得碰上,炒兩個菜,晚上多聊聊,你爸還挺想你的!闭f話時眼角細密的細紋因唇角牽扯的動作皺起。
靳越舟面色不改,頓了半秒,簡單“嗯”了一聲。
跳上車廂,輕松抬起兩箱貨物,側身經過陳淑芳進超市,背影沉穩高大,早已褪去年幼的青澀和軟弱。
陳淑芳只看了一眼,垂下眸,抬手將不存在的發絲捋在耳后。
靳越舟對夫妻倆的態度始終平淡,上大學后沒朝家里伸手要過一分錢,靳成明幾次和曾經的工友喝酒,在酒桌上得意吹噓自己基因好,兒子讀書不用愁。工友適時捧場夸耀。
陳淑芳當時在廚房弄涼拌菜,手上木筷不斷攪拌盤子里的黃瓜和油辣佐料,醉酒的靳成明完完全全忘了,靳越舟當年中考都是跪著求他來的機會。
生鮮超市每天需要對進出貨的單子,前些年店面剛開陳淑芳連貨物單的字都認不全,現在已經能熟練記賬。
現在時間段人流量不大,收銀員陳九結賬掃單。
陳九剛招進來一個月,因為鎮上初中師資差加上腦子笨,復讀也沒考上大學,干脆收拾行李跟著親戚上榆城打工。
桐林老城區這片房租低,短期找不到更好的工作,靠現在微薄的工資勉強能撐段時間。
老板兒子陳九只見過幾面,他好奇地打量倉庫邊的那對氣質看起來完全不相符的母子。
老板娘是個樸實的中年女人,老板也是大街上隨處能見的中年男,兩人生的兒子卻長相身材出挑,英俊的出了頭,一舉一動都帶著疏冷的貴氣。三人若同時出現,誰也不會認他們是一家子。
靳越舟似有察覺,偏眸準確看向收銀臺。
陳九趕忙低頭,按鍵盤輸密碼開箱找零,等客人提袋走人,一道身影遮住跟前,壓迫感十足,低沉磁性的嗓音在頭頂響起,“最近靳成明沒在店里?”
靳越舟直呼老板大名,陳九抬頭,愣怔兩秒,呆板的眼睛眨了兩下,慢半拍回答,“很少!
見他要走,陳九下意識補充,“不過工地上的人經常來找老板,他們可能經常出去吃飯……”吃飯都是說的好聽的委婉說辭,陳九親戚不止一次在市里的娛樂場所碰見過靳成明,許是手里有了點錢,留不住手里開始隨心揮霍。
靳越舟聽完,唇角扯了點弧度,眸子幽寒不見深意,冷硬的下頜輕點,“行,知道了!
偶有客人結賬,靳越舟沒再問話。
店面后間有個改裝的小廚房,干超市的活就得整天守著,到了中午陳淑芳會下廚做兩道家常菜,將就點在超市吃,今天靳越舟在,他會接過做飯的活。
三人擠在一張拼裝的小圓桌吃午飯,飯桌上格外沉默,母子多日未見不說體己話,彼此相處比陌生人還冷漠。
陳九受不了匆匆扒了兩口飯回收銀臺處午休,醒來時店里只剩下陳淑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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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阮熬夜大半宿,十一點才睡眼惺忪,笑嘻嘻挨了一頓姜老師的罵。中午吃完飯回房間,想接著做ppt,腦子的一根弦還因熬夜緊繃,長時間看電腦,眼眶沒由來一陣泛干。
對著屏幕看了兩分鐘,宋阮瞄了眼時間,還早,睡個午覺醒來還有時間,再不濟還有一個晚上。
再次窩回小床上陷入沉沉睡眠,手表定時腦中震動了好幾次,等他再醒來,太陽穴連著腦神經,暈沉一片。
鴉羽似的長睫輕輕顫動,午后溫度燥熱,后頸早已覆上一層薄薄的細汗。
睜眼時,睡眼朦朧間,書桌前兀然出現一個穿件黑色短袖的熟悉身影,正擺弄自己的電腦,手臂肌肉曲線隨動作用力鼓起。
宋阮呆呆撐床半起身,睡前助聽器和外體機沒摘,耳朵僅能聽見細微的聲響,很模糊。
他開口,喊靳越舟的名字,耳膜鼓震,微弱的呼吸振動穿過頭骨傳遞給神經,宋阮聽不見,就連空氣都是沉寂的。
聽力損傷,喊人時聲調往往驟然升降,高高低低無法把控。
靳越舟聽見立刻起身,神色沉靜,俯身問他什么。
宋阮只能看見他的嘴巴張張合合,右耳能聽見微弱的動靜,但是努力辯聽實在費力。索性抬起手,食指在空氣中簡單畫幾筆,食、拇、中指捻動三下。
外體機沒電了。
靳越舟看也不看他的手語,轉身去書桌抽屜熟練翻找電池。
外體機和助聽器同時沒電。
宋阮乖乖坐床上沒動,乖乖仰頭看人,凸起的喉結秀氣,恍若一只無辜的幼獸單純又漂亮,骨相皮相都屬于精致的范疇。
只有聽不見的時候,才不會折騰。里里外外都透著股招人疼的乖巧勁兒。
靳越舟眸間的墨色沉了又沉,坐床邊,一雙粗糲的大手擺弄精巧的儀器,將幾粒小電池摁入,食指不經意擦過細嫩柔軟的耳垂肌膚。
白皙如玉的耳廓一周細小絨毛清晰可見。
儀器恢復電,靳越舟神色認真,坐床邊垂眼看他。
宋阮殘余的困乏疲倦隨著聽力攏回,習慣性懶懶把腦袋抵在靳越舟肩頭,漂亮的眼睛瞪得圓溜,慢慢呼吸適應耳內電流刺激,“你什么時候來的?”
“半個小時前。”靳越舟因為他貼近的動作,肩臂肌肉倏然僵硬,喉結滾了滾。
溫熱的體溫通過人貼人傳遞。
“跟你比劃手語又不理我!彼稳畈桓吲d抱怨,拖著長音,一字一句吐音清晰,聲線清潤好聽,似泉水滴涌。
靳越舟沒說話。
又不理人。
明明宋阮在小學時便教會靳越舟手語,可從某天起卻莫名執著拒絕用手語交流,即使摘了儀器自己聽不見,也非要自顧自說話。
宋阮告訴他無數次,自己摘了儀器聽不見,偶爾一次開玩笑自己和聾子沒什么區別,靳越舟黑著張臉一連兩個禮拜沒和他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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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時候的宋阮脾氣好,心思更敏感,默默承受對方突如其來的冷臉。
可是后來他實在傷心,畢竟同自己上下學的好朋友鬧不愉快,掏了好幾塊錢去小賣鋪買了一堆零嘴,可憐巴巴想跟靳越舟和好。
結果靳越舟仍然不理人,等宋阮氣急了,慘兮兮地跑去辦公室找班主任說自己要轉班。
晶瑩的淚水就在眼眶含著,要掉不掉,鼻尖通紅,可憐模樣把老師嚇了一跳,了解情況后把靳越舟喊來辦公室,讓兩個小朋友和好。
班主任是剛畢業沒多久的年輕女老師,了解事情原委后,耐心溫柔詢問,“靳越舟,你為什么不和自己的好朋友說話呢?宋阮因為你不理他很傷心呢!
宋阮聽見老師的話,委屈瞬間涌上眼眶,心里酸酸軟軟的,癟著嘴紅著眼睛,兩只小手互相絞擰,悄悄抽噎。
面對老師的疑問,靳越舟本來木著臉,看見宋阮紅紅的眼眶,沉悶了許久,攥緊拳頭,開口回答,如果宋阮是聾子,那他就是啞巴!
班主任聽到靳越舟孩子般稚氣的話只是笑了笑,兩人沒幾分鐘便和好如初。
靳越舟從小板著臉,情緒不外露,難得有這么小孩子氣的一面。宋阮記了很久。
一股干燥混著薄薄的青檸味沐浴露的味道鉆入鼻腔,宋阮食指戳了戳面前硬硬的胸膛,“你洗澡了?”
“嗯。”靳越舟嗓音淡淡。
“上午搬貨了?”宋阮皺眉,腦袋離開靳越舟,背靠床,沒等他回答便知曉,無意識開口,“真麻煩,一點點汗味而已,我又不嫌棄你!
近幾年靳越舟是在自家超市幫忙搬貨,前些年讀書,靳成明不做人,一到夏天就腦子抽風喜歡把他拽去工地做雜活。
等靳越舟上了初三,學業最重的時候,靳成明三番兩次把人拉去工地曬太陽。
初中班主任受不了班里上能重點的好苗子被胡亂糟蹋,明里暗里打電話給靳成明提這事。
對面混社會的老油條含糊重點,假裝聽不懂還愛抱怨生活太難,扯什么一家子要養、養家糊口太難之類的話,讓班主任沒法開口接話。
等晚自習回教室,靳越舟身上的汗臭味比班里后排打籃球的男生加起來還要重。
初中生的善惡涇渭分明,對不喜歡的人惡意抱團明顯。
靳越舟初中是明顯營養不良的小菜雞,身高還成,但一張臉黑黃又瘦不拉幾,底子再好也被糟蹋得一塌糊涂。加上他不愛說話,整天陰沉著張臉,來來回回也只和宋阮交流。
班里漸漸有好事者傳開靳越舟平時不讀書上工地,不考高中了。
開始有人拉幫結派用鄙夷的眼光投向靳越舟,若是從工地回到學校,晚自習后排會故意有人小聲嘟囔,“哪里來的臭味,真受不了!
“自己不讀書不考高中,別耽誤別人!”
“我要吐了,誰這么沒公德心,害蟲能不能別出來害死人?”
“救命救命,我要找老班申請不上晚自習了!
“什么鬼啊,我腦子要被臭暈了,考不上誰賠我,我又沒上工地搬磚的本事……”
……
話里話外的暗諷與明示赤裸裸扎在靳越舟身上,細細簌簌的夸張吐槽一波接著一波,看熱鬧的當聽笑話調劑緊張的學習生活,饒是坐前排又遲鈍的宋阮都注意到了。
靳越舟常被他爸叫去工地干活這事宋阮是清楚的,只不過上初三后,更頻繁了。
宋阮有些擔心地回頭看坐墻邊座位的靳越舟,他正低頭看書,黃黑的皮膚沾染了泥灰,神色淡漠,似乎并沒有在意到外界的針對惡意。
靳越舟的同桌是個女生,早把桌子拉得遠遠得,跨過整個過道,嫌棄和討厭之情溢于言表。
宋阮時不時回頭看靳越舟,而他恍若沒聽到全班人的議論,低著頭,專注力一刻不停的放在書本上。
好像又曬黑了,宋阮無不憂愁得想,嘴角明顯下壓。
邊上人瞅見宋阮的憂慮,猶豫半晌開口便是勸宋阮和靳越舟絕交。
宋阮瞪大雙眼,漂亮的眸子盛滿不可置信,驚訝完后他還有些不高興,質疑同桌,“你怎么能說這種話!
相較于人緣差的靳越舟,宋阮一直在班里最受歡迎,成績好,模樣好看,性子溫和再加上聽障的弱點,同學都很照顧他。
同桌不想好意被曲解,放下筆認真跟他掰扯分析。
靳越舟在班上人緣太差,再加上他現在已經惹了眾怒,要是宋阮再和他接觸,恐怕大家會跟著一起討厭宋阮。
宋阮聽完后一臉不在乎,緊皺眉頭,“討厭就討厭,我也不喜歡他們。別人和我沒有什么關系,但是靳越舟是我的好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