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琳打開電腦調節適配宋阮的人工耳蝸,幫他佩戴好聲音處理器,隨后打開調機軟件檢查內部各部分的連接是否正常,幾分鐘后夸贊道:“狀態還不錯,機器保養得很好,如果不出意外的話,再過兩年更換人工耳蝸也不晚。”
宋阮置若罔聞,下一個環節就是調機測試,心里緊張,玉石般的指尖因緊緊攥緊泛起粉紅。
靳越舟看穿他的害怕,站在身后,兩只大手早早握住薄薄的肩。
隔著兩層料子輕薄的衣物,灼人的體溫熱烘烘的貼近宋阮的后背,烏黑的后腦勺結結實實靠在寬厚的胸膛上。
有經驗的調機師會知道在哪個頻率微調,知道在哪里調上去降下來,靳越舟提前從包里拿出一本黑色封皮的筆記本,上面詳略記錄宋阮調機的頻率。
陳琳接過筆記本,心里忍不住驚嘆,靳越舟對待宋阮的細致和重視已經遠遠超過大部分病人的親屬,不問任何人自己就接過那份看不見的責任。
大半生的從醫生涯過去了,大風大浪的陳琳什么沒見過,旁觀者清,當局小孩還處在霧里看花的階段。
陳琳熟練操作機器,開口讓宋阮做好準備。
宋阮沒出息閉眼,眼皮微顫。下一秒,電流來勢洶洶,電穿透大腦帶來陣陣頭皮發麻的感覺,耳朵內部激流不斷對大腦發出沖擊。
一時間受不住,宋阮身體半邊肌肉和肌肉控制不住開始抽搐以至于眼淚流了出來。他不想哭出聲音,齒貝死死咬住下唇,唇色變得粉白。
人在害怕時往往會渴求安全地,隨著靳越舟半側身,宋阮整個腦袋撲進熟悉又暖烘烘的胸膛,熱乎乎的青檸洗衣粉味撲鼻。
宋阮兩只手因大腦的疼痛死死攥緊靳越舟的短袖下擺,十幾塊買的劣質衣料幾下就被扯長變形,滾燙的眼淚沾滿衣襟,衣服算是廢了。
“快了,馬上就結束了,別咬自己!
靳越舟不斷輕聲安慰,一邊又時刻注意宋阮腦袋上的設備,懷里瘦薄的肩胛不受控制得抖動,眼底滿滿藏不住的心疼。
直至結束,宋阮的眼睫毛簌簌抖動著,下唇被咬得豐腴圓潤。
世間萬物的細微或正常的響動化作電流轉換音頻,一股涌入大腦。一開始不適應,宋阮太陽穴陣陣狂跳,淚水模糊一片,細軟的眉眼濕漉漉的,表情可憐怔然,正費勁適應辨別一股腦進入耳朵的聲音。
醫生陳琳將宋阮腦袋上的裝置拆除后,靳越舟手拿紙巾擦拭宋阮滿臉淚痕,動作細致輕柔。身下人乖乖坐凳子上,任憑操作。
尖銳的背景音逐漸平緩,宋阮霧蒙蒙的雙眼變得清晰,前不久的回憶如潮水涌上,后知后覺丟人。
他怎么又哭了。
宋阮蔫嗒嗒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看陳琳。
陳琳樂呵呵不在意,開口本想調侃,抬眸看清靳越舟的示意,宋阮臉皮太薄,不好再說,她只好再老生常談交代一些注意事項。
靳越舟認真詢問兩年后相關手術事宜,陳琳倒是有些猶豫,換人工耳蝸的手術不算小,畢竟牽扯到大腦,如果想請最好的醫生、用最好的設備,整體費用加起來頗為昂貴,后續維護費用也不低,是宋阮目前可能負擔不起的。
陳琳最后一句話委婉,她建議一般的配置同樣可行。
從結束到出門,宋阮緩了很久,懵懵懂懂傻啦吧唧的,毫無意識被牽著在醫院走,走了好半天,視線循著匯聚的熱意下落,才發現自己的手被靳越舟的大手牽住。
募然間,宋阮心尖上像被一片羽毛掃來掃去,渾身不自在,低垂著頭,胳膊稍稍用力,對方力氣難以想象的大,一下子沒抽出來。
宋阮甕聲甕氣,喊他,“靳越舟!
“嗯?”
“撒手。”
溫熱停頓兩秒,驟然抽出。
不明的失落感緊隨著那只手抽離。
沒等宋阮切實體會那抹失落,抬頭發現前面是一排抽血窗口。糟了!所有情緒席卷而空,宋阮腳底抹油轉身就想跑。
靳越舟看也不看一眼,有力的右臂從宋阮身后攬過,一秒扣住人,任憑他在手下掙扎,靳越舟安穩不動,兩腳似釘住在原地,站在在一臺機器前,掃碼取號。
宋阮不喜歡打針抽血,光是看見針頭就忍不住害怕,此時他態度抗拒,抬眸只能看見靳越舟下巴,說話帶著濃重的鼻音,連聲拒絕,“不要,不想去,我要回家!
靳越舟態度和動作一樣冷漠,“做完檢查就回家。”
宋阮:“不要!姓靳的,你簡直是猖狂,你現在犯法了你知道嗎!”
靳越舟適時問,“什么法?”
宋阮:“禁錮人身自由!”
靳越舟一臉坦然,“好吧,那抽完血你去報警,需要手銬嗎?回家我買一副!
“我呸!你臭不要臉!”宋阮整張臉漲的滿臉通紅,手銬的聯想讓他恨不得一口咬靳越舟的下巴。
想法閃過就是行動,宋阮低頭咬人,鋒利的牙尖隔著布料嵌入鎖骨薄肉處。
頭頂傳來“嘶”的一聲,靳越舟也不推開咬人的宋小狗,皮肉處的絲絲痛意順著脖頸上躥,就這樣么讓宋阮咬。
半推半拖的,宋阮費勁巴拉還想掙扎,靳越舟一句“你再不過去我就當所有人面抱你過去抽血”讓他瞬間打消念頭。
窗口上方顯示病人排號,靳越舟將紙條遞進窗口給護士,宋阮坐椅子上,面對護士恍若如臨大敵。
沒等他閉眼,下一秒,眼前一抹黑,粗糲的溫熱遮住全部光線。
宋阮身后被緊緊壓著,緊張下意識抬手抓靳越舟胳膊,指腹摸到遒勁緊實的肌肉。
冰涼的針頭扎入皮膚,白如玉脂的皮膚下,紅色的血液流入血管。靳越舟深黑的眸子盯著那股紅色抽出進入真空采血管。
刺痛感沒持續很久,宋阮眼睫忍不住輕顫,靳越舟感覺掌心有微微的癢意,像片羽毛在撓。
靳越舟替他按住棉簽,“膽子比貓還小!
宋阮翻白眼,說話時鼻音倒是不重了,“我求你帶我來嗎?”
針口處不再滲血,靳越舟低聲笑了笑,“不報警了?”
醫院消毒水氣味濃重,宋阮很討厭空氣中化學物品的氣味,沒理人。
醞釀了幾天的陰云終于痛快下了場大雨,溫度驟降,宋阮剛走出醫院大門,冷風混著雨水鋪面。
路邊的梧桐樹不堪雨擊風吹,樹枝連帶著樹葉搖晃。
靳越舟準備打車,宋阮盯著階梯下一汪汪水渦不斷濺出水花。
雨聲很大,宋阮試圖將自己的聲音淹沒在大雨中,“靳越舟,咱倆不能再這樣了!
靳越舟動作凝固,不明所以抬頭,深邃冷淡的目光落在宋阮臉上,沒有說話。
宋阮低垂著頭,目光渙散在灰色紋理的地磚上,脆弱光潔的脖頸暴露,“你不覺得嗎?咱倆現在的狀態就不像好哥們……就是很奇怪……”
頭頂傳來聲音,“哪里奇怪?”
宋阮慢慢抬頭,視線落在靳越舟鎖骨處,耳根子在視線觸及時悄悄發熱,上面半個淺紅色牙印不深不淺,衣襟處皺巴巴的,“不知道……”
“不知道是什么回答,不像好哥們像什么?宋阮。”靳越舟一字一句問,眼神漆黑,令人生畏。
宋阮本來想說像搞對象,被對方森然的語調嚇得跑偏方向,委屈巴巴,“像你兒子……”
靳越舟氣極反笑,想發脾氣倒沒處發了,“我倒沒有你這么膽子小的兒子!
宋阮聽出嘲諷,一下子有些急,“靳越舟!”
他剛抬頭對上那抹漆黑的眸子又失了勇氣,干脆自暴自棄,“咱倆干脆別聯系了,我就覺著這種關系不正常,正常朋友誰天天掛記對方,你照顧我快趕上照顧兒子了,我不想找個爹,不喜歡你管著我,我有我的自由,你也有你的自由,沒必要強拉著牽扯在一起。咱倆就這樣吧,干脆一了百了!”
話音落下,周遭只剩大雨嘩啦的風聲,門口不斷有人接連進出。忙碌的人群沒工夫注意旁邊氣氛僵硬的兩人。
沉默了很久,靳越舟聲線混著冰碴子一般,“宋阮,你再說一遍!贝瓜碌氖直矍嘟畋┢穑∪庀碌牧α堪蹴。
宋阮抬眸飛快瞄了一眼對面沉得快滴黑水的臭臉,小聲嘀咕,“不想說……你別騙人,你的記性比誰都好……”
靳越舟盯著他,“宋阮,這是你說的!
宋阮慢半拍抬頭,心里撲通一跳,對面人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轉身就要走。
宋阮瞪大眼睛,著急喊他,“靳越舟,你去哪!”
靳越舟冷淡掃他一眼,“和你現在有關系嗎?不是干脆別聯系嗎?”
宋阮有些不是滋味,腦子里的話沒經過思考一股腦全倒出去,現在收也收不回,他挺胸硬聲,“可是下雨了,我沒傘!”
靳越舟冷笑了聲,將手里的傘塞宋阮手里,絲毫沒猶豫沖進洶涌澎湃的雨幕,黑色的身影一秒傾濕。
宋阮愣了一秒立刻回神,沖著背影著急大喊,“靳越舟你回來!”
靳越舟的驢脾氣上來十匹馬都拉不回來,離去的背影沒有一絲一毫后悔,宋阮下意識想撐傘找他,可盯著對方毅然離去的身影,胸口憋著股氣,心臟跟著急促的呼吸一上一下,明明是自己要求不聯系,現下又責怪靳越舟走得的太快,怪他同意得太絕情。
混著冰涼雨水的風刮過醫院大門,宋阮覺著冰冷從頭到腳灌滿自己,站在冷風中忍不住打個寒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