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1章 全天下
“親愛的宿主, 時光倒流卡是所有道具中最昂貴的一張。畢竟‘時光倒流’在現實世界中操作難度太高,使用者需要付出相應的對價。”
“鑒于您出于對他人生命的考慮, 以自身蝴蝶值和生命安全換取他人的安全, 試驗方為了表示對這種行為的肯定與鼓勵,特別為您打了八折,本次使用, 將消耗您2400點蝴蝶值。”
明遠:“啊……”
攢這蝴蝶值簡直是辛辛苦苦好幾年,一朝回到解放前。
“相比之下,此前您使用的那張‘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價格異常低廉, 只扣除您蝴蝶值150點。”
明遠:150點……這“相忘”卡與“時光倒流”相比,確實啥都不是啊!
但此刻他已完全顧不上結算蝴蝶值, 明遠走到自家院門口,面對來人道:“我就是此間的主人, 你們既然是來拿我的,就請帶我走, 不要傷及其他無辜之人。”
來人被明遠弄懵了。其中為首的那名匪徒甚至伸手在后腦撓了撓。
試想, 他千里迢迢地趕來拿人, 結果被拿的對象跑上前就說:“來吧,我就是你們要抓的。”
但他偏頭,往旁邊看了一眼。
明遠順著他的眼光一瞥,見一名時常在村頭出現的樵夫微微點了點頭, 隨即又挑起樵擔,轉身走了。
原來這梁家村一直潛伏著探子。
看來這探子摸清了明遠的情況, 這些匪徒上門, 還特地找他來確認一回。
為首那名匪徒突然將已經半截出鞘的長刀收起, 伸手抓著明遠的后領, 將他拖近自己身邊。
“不要想著反抗,反抗就弄死你!”
那人在明遠耳邊低聲道,聲音很明顯不是本地人,帶有異域口音,可能是羌人或者蕃人。
明遠是親眼見證過“時光倒流”的人,知道此人現在說的不是空口威脅。因此他輕輕點頭,表示自己不敢造次。
但越是如此,明遠越是暗暗感激史尚——史尚此前應該是嘗試為他永絕后患,這伙匪徒應當以為殺死了史尚就是殺死了他明遠,因此沒有再度返回,尋找他的行蹤。
“你們冷靜一點,不要傷人,有話好好說……”
明遠明面上是在與匪徒們有商有量,但事實上他在向自己身邊的長隨和親兵們打手勢——不要靠前,危險!
明遠還未說完,口中突然多了一枚舊手巾之類的東西,險些將他噎住。
眼前突然一黑,一個黑布做成的頭套罩下來,徹底遮蔽了明遠的視線。
接著著一對強有力的胳膊將明遠的雙手反向一扭,緊緊地背在他身后,細繩索為他打了一個結。明遠被推了一個踉蹌,雙膝大約是碰到了一輛車駕的車底板壁。
明遠一個收不住腳,人向那車駕的方向倒去,頓時落在一堆雜草上。
接著細碎而溫暖的感覺籠罩住明遠全身,耳邊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應當是有一大堆干草之類灑落在明遠身上。
輪軸吱呀吱呀的聲音響起,明遠感覺自己像是干草垛里夾帶的一枚火腿,被拗成微微彎曲的形狀,被運向遠方。
*
史尚很冷靜,在明遠被對方制住的情況下,他就是這院落里的第二號人物,所有的人都聽他發號施令。
面對來人手中高舉的刀劍與弓箭,史尚攤開雙手,表示自己人手無寸鐵,根本無力反抗。
“你們什么都沒看見——”
為首的那人拉開手中的長弓,箭簇指向史尚的心口。
“我們什么都沒看見!”
史尚安撫式地回答。
但他內心一直在琢磨明遠出人意表的反應——對方一出現,明遠就“自投羅網”,史尚原本也一頭霧水,但走出院子之后,看到對方手中的弓箭與長刀,史尚便知自己這邊萬萬不是對手。
明遠不知通過什么途徑預判到了這一點,才會做出自我犧牲的舉動。
史尚很明白明遠的用意,也知道自己必須約束明遠留下的人手,免得他們一時沖動,付出不必要的代價。
于是史尚面露“怕死”的神態,異常謙恭地目送一行人離去,同時悄悄給身邊的人遞手勢、使眼色,要他們悄悄盯住那一行人,不能從此丟了明遠的行蹤。
他的雇主離奇地被人劫持,史尚打算一面安排人追蹤,一面趕緊派人去報官,將這事交給官府,他要做的只是在明遠不在的時候,繼續按照他的職責范圍,為明遠打理那些產業。
畢竟那只是他的雇主。
只是,當目送明遠被人劫持著步步遠去,史尚胸中仿佛掀起驚濤巨浪般的感情,但仔細一想,卻又什么都沒有。而他的人生,空落落的,仿佛從未存在過什么真正值得獻身的東西……
*
明遠被裝在一駕大車上的干草堆里,車行不遠,就停了下來。
這回他被從干草堆里撈出來,被迫鉆進了一個大木箱。箱子里一片漆黑,而他從頭到腳弓成一個蝦米,完全無法動彈,但是能聽見外界的聲音。
明遠聽見已經漸漸聽熟了的車轍聲漸漸遠去,心里暗暗叫苦。
看來這伙劫持他的匪徒事先做了充分的準備——這還沒走出多遠,交通工具已經先換了。
但他自己所在的那只箱子卻停留在原地,良久沒有動彈。
明遠暗暗叫苦——他知道史尚一定會安排人追蹤剛才那具車輛,但是應該猜不到自己這么快就被換下來了。
他猜測這伙匪徒的目的是劫持自己,而且能劫就劫,不能劫就直接來個紅刀進白刀出,結果他的性命。
對于明遠來說,后者才是最可怕的——尤其是他現在距離完成任務,贏得獎金池只差一步之遙。
“1127……”
明遠無聊到了極點,只能嘗試用意念與1127溝通。
“親愛的宿主,您的金牌系統隨時為您服務!”
明遠立即發現,就算自己被完全控制住了,不能說話也不能動彈,但他至少不會無聊死——他好歹有個系統能夠聊天。
“親愛的宿主,1127有個問題想問您——”
“問吧!”
明遠心想現在反正也干不了別的。
“剛才那張‘相忘于江湖’卡,您為什么不給自己用一下,然后忘記了您在這個時空里的愛人,之后就能夠回到您的本時空了呢?”
明遠心想:……這是個好問題。
“或者您不給自己用,但是可以用在您的種郎身上,讓他忘記您,您不也可以無牽無掛地回歸了呢?”
明遠:“1127,你這話的意思是……”
“親愛的宿主,1127榮幸地通知,您已經花掉了總數為一億二千零三十四萬三千一百七十四貫的總資產,完成了試驗方給您提出的花錢要求。”
明遠心中感到震驚:怎么會是在這個時候?
在他被人像個蝦米般地裝在箱子里,前途命運生死未卜的時候,他完成了花錢的任務。
“1127就是說……如果您愿意,您也可以選擇現在離開這個時空。”
“在使用了‘相忘于江湖’之后,您的蝴蝶值所剩無幾,但是要兌換兩張‘相忘于江湖’道具卡,也還剛剛夠。”
也就是說,明遠現在的蝴蝶值余額在300點左右。
他可以選擇現在就回歸自己的本時空,領取試驗方提供的龐大獎金。他甚至還可以貼心地為自己和種郎都送上“相忘于江湖”,從此,對方就都只是自己心中的一個“普通記憶”而已。
明遠想了想,開始覺得1127的態度不太對頭。
“不對啊,1127,你難道希望我就此收手,留下一個只偏離了80%的時空?將來這個時空再度回歸它原本的命運……在這里生活的每一個人……1127!我們當初說好的!”
明遠不愿想也不敢想。
“1127當然不希望……”
還沒等1127說完,明遠就已經在心中斬釘截鐵地說道:“不,我不會對種郎用這種道具的。”
“在這個時空里,他屬于我,而我也屬于他。”
“而這種情感太稀缺了,1127,你能明白我嗎?”
到此刻,明遠覺得他對史尚似乎更殘忍了一些,但為了拯救史尚的生命,他代替史尚做出這個決定。
可一旦事情到了他與種郎這里,答案又有所不同。
因為它太珍貴了。
明遠回想自己在本時空活過的那二十幾年,曾得到過的所有溫情,都不敵他與種郎在這里,共度的那些晝夜。
“易得無價寶,難得有情郎”,這種情感的稀缺,直接超越了一切可以用財富衡量的價格。
所以明遠自然而然地做出了決定,他既不會對種郎也不會對自己使用“相忘于江湖”卡,他也不會馬上通知試驗方離開——他還有20%的“偶然事件偏離”需要完成。
明遠在心中信誓旦旦,雖然他被困于這枚箱子中,根本無法動彈。
也不知等了多久,明遠所在的那只箱子終于動了。他似乎被挪到了大車上,能聽見車轍吱吱呀呀地響動。
天似乎也黑了,因為明遠開始感覺到寒冷。
好在這種感覺并不長久,沒過一會兒,明遠所在的箱子被從大車上卸下來。
有人來將明遠從箱子里撈出,為他稍許解開手臂上的繩索,讓他在一塊極小的空間里走動,活動筋骨。
然后有人為他取來了極小的一片面餅,一小口水,以及恭桶之類的能讓他處理一下個人問題。
完成這些之后,明遠被重新裝回這只箱子里。
在隨后的幾天里,每天有人來重復這些。明遠按照體感周圍溫度的涼熱,勉強能判斷是白天還是夜晚。
在原地待了三天之后,明遠在夜深人靜的時候,隱約聽見遠處傳來叮叮當當的鍛造鑄鐵聲。
他猛地驚醒,知道那邊應是渭水河畔的軍器作坊所在的鎮子。
他其實從來沒有被人帶離,他根本還留在附近。
第302章 全天下
明遠將全身弓成一只蝦米, 躺在箱子底部。
他想象自己就是水上的一葉扁舟,被拋上浪尖又落回水面,又或者是山間的一條小路, 隨著山勢起伏上下。
此刻他的腦袋、身體, 不斷地撞擊著箱子四面的板壁,發出悶悶的響聲——讓明遠忍不住暗暗念叨:箱子老兄, 原來你也正和我一樣, 在默默忍受著道路的顛簸呢!
這是他被劫持的第幾天了?
第四天、五天……第六天?
被從史尚面前劫走的前三天, 明遠一直過得很安穩。因為他在這座渭水之濱的小村落被隱藏了三天。
想必那時史尚已經通知了官府, 軍器作坊那里和陜西路府署那里聽說他被人劫去,也一定會派人出面,封鎖道路,檢查往來車輛。
外面的親朋好友們想必在心急火燎地詢問每一個可疑的人,追查每一趟離開梁家村的車輛。他們會迅速將搜索范圍拓展向周圍的每一座城鎮, 每一條道路, 甚至一草一木……他們會追逐劫匪留下的每一條線索,安排的每一路疑兵……遠遠地追下去。
可誰能想到明遠竟然在原地被關了三天?
現在,既然這伙人重新上路, 想必是道路上的封鎖與搜查他們已經完全能夠應付。
明遠睜眼想了一回脫身之道,他漸漸感到疲累萬分,慢慢又閉上了眼。
在過去的幾天里, 每天都有人來喂他食水,但每天僅限于指頭大小的一塊干面餅和一小口水。明遠明顯感到他的身體在一天天衰弱,精神短少, 每天大多數時候都只能在箱底默默躺著, 被動忍受。
也不知過了多久, 明遠從昏昏沉沉中突然驚醒。
——顛簸消失了, 車駕停下來了。
片刻后,一個手持火把的年輕人打開了箱蓋,探頭俯視,檢查明遠的狀況。
原來已是晚上。
明遠瞇著雙眼,好久了才漸漸習慣年輕人手中火把的光亮。
他面前這人是個十八九歲的年輕人,寬額頭,高眉骨,皮膚粗糙,顯是過慣了日曬雨淋的日子。這年輕人眼神粗野,容貌與中原人士也稍稍有些不同。這幾天都是這個家伙在看管和照顧明遠的飲食起居——如果明遠這還能算是“飲食起居”的話。
被從箱子里扶出來的時候,明遠虛弱地揚起嘴角,依舊低聲道了一句:“謝謝!”
扶著明遠的那只手微微顫了顫。
這個年輕小哥已經沒有第一次從明遠口中聽見“謝謝”這個字眼時那么震驚了,也似乎漸漸習慣了明遠揚起嘴角時那清俊動人的笑容。
對方顯然迷惑于明遠的態度——在這幾天里明遠一直表現得很平靜,安分守己,出人意料地沒有流露出任何敵意,一點兒也不像是被人劫持的樣子。
在明遠看來,這明顯是一次有組織有計劃的劫持,向這樣級別不高的參與者表現出敵意,純粹是跟自己過不去。
這年輕人扶明遠稍稍走動幾步,讓他活動血脈,然后便扶他坐在火堆旁,自己去取了明遠今日份額的面餅和清水。
接過食物的時候,明遠再次道了聲謝,慢慢地將面餅填入口中,就著水,將粗糙堅硬的餅子一點點軟化成可以下咽的面糊。
他艱難地吞了一點下去,見到身邊的小哥蹲在自己面前,眼神灼灼,正在觀察自己,就隨口問了對方叫什么名字。
其實明遠早就知道了這個年輕小哥全名叫做“野令賢”,旁人多數時候會管他叫“阿賢”。
但明遠想要試著與人交流一下,拉近一些關系,才故意開口這么問。
“我……野令,野令賢……”
小哥囁嚅著回答。
腳步聲迅速靠近,野令賢扭過臉,還未來得及開口,就被人踹翻在地。
緊接著他被人攥著衣領從地面上拽起來,只聽“啪”的一聲脆響,野令賢面頰上被人重重扇了一掌,他的面頰立即像發面包子似地腫起。
“不許與那家伙搭話!”
明遠先是低著頭縮了縮,拼命把那粗糲難以下咽的餅煳咽下入口中,然后抬起頭,雙目灼灼,望著起了爭執的兩名劫匪,平靜地開口道:“是我先問他的。”
給了野令賢狠狠一掌的,是整個隊伍的首腦,明遠聽別人都叫他張連城。
此人其貌不揚,平日里看他只像是個趕車的老把式。但面對明遠,此人總是眼神兇悍,明遠甚至能夠從中看到一絲痛恨。
明遠自忖從未得罪過張連城這樣的人,他完全不清楚這樣的恨意從何而來。
野令賢被打,敢怒而不敢言,只管伸手捂著臉,縮在明遠身邊。他聽見明遠開口維護,驚訝地睜大了眼睛。
張連城卻大踏步上前,來到明遠對面,惡狠狠地瞪著他,手一動,似乎想要同樣抽明遠一耳光,但看明遠的眼神如此清澈、正氣凜然,一時竟也難下得去手,終于還是忍住了。
明遠目送張連城轉身,心里悄悄松了一口氣。
張連城本來已轉身,卻不知又想起了什么,突然極其迅速地返身,揚起手臂,伸手狠狠在明遠面頰上一抽——
明遠整個人被打得橫飛出去,撲在地面上。他腦海中嗡嗡作響,臉龐麻木,幾乎沒有任何知覺。片刻之后,他的左邊半邊面頰才火燒火燎地大痛起來,應當已經高高地腫起。
明遠感到自己口中一片咸腥,應當是哪里被咬破了。他“呸”的一聲,吐出一口血水,舌頭在口腔中轉了一圈,心里竟然感到幾分安慰:牙齒都在。
“再敢與這人有半句交談——全都往死里打!”
張連城伸手指指明遠與野令賢,拋下一句威脅。他眼中似有火焚般地恨意,惡狠狠地瞪著明遠,緊接著又眼神冰冷地環視一圈,見到手下各人都流露出恐懼,這才恨恨地走開。
明遠耳邊聽見1127咋咋呼呼的聲音:“啊,我最親愛的宿主,我好心疼啊……”
明遠心想:話說我也挺心疼自己的,可是心疼有用嗎?
“您為什么不用‘刀槍不入’這樣的道具呢?”
“用……用不起!”
明遠在心里回答。
“太貴了……”
“我太窮了……”
按照推算,他手頭的蝴蝶值只剩300出頭——剩下這點蝴蝶值是需要在關鍵時候保命的,因此是明遠最“稀缺”的資源。
“刀槍不入”這種道具聽起來就很厲害,一定價格不菲。
明遠算是在心里崩了一回人設。
這張連城很明顯不像馬上置明遠于死地,但是出于不知什么原因的恨意,隨時有痛揍明遠的沖動。
但只要沒有性命之憂,明遠就不打算隨意“浪費”這些蝴蝶值。
“親愛的宿主,您耐心些,再耐心些——”
1127帶著哭腔說:“堅持一下,蝴蝶值會有的,您的道具會多起來的。您知道的!”
明遠明白1127的意思,西軍大多攜帶了火器:五路伐夏的大軍之中,鄜延、河東兩路需要攻取銀州、夏州,涇原、環慶、熙河三路劍指西夏重鎮靈州和興慶府,火器在攻城戰中大有可為。按照試驗方目前的結算規則,只要火器的使用能夠改變現狀,扭轉戰局,他就能獲得更多的蝴蝶值,從而獲取道具。
“放心!1127,我很耐心。”
明遠在心中默默安慰他的隨身系統。
第二天,明遠依舊被裝在巨大的木箱里,載在大車中哐啷哐啷地上路。
張連城警告之后,整個車隊的氣氛似乎也沉寂了一些,路上再沒人交談。明遠也聽得出他們應當是在荒僻的山道上匆匆趕路,不僅道路更加顛簸,周圍也沒有其他人聲和車馬之聲。
但到晚間,明遠感受到了不同——
野令賢塞來的面餅里,夾了一小塊東西。
明遠不動聲色,將那塊東西藏在袖中,先把面餅和水慢慢吞下肚。待到他被重新塞回那箱子中的時候,明遠才有機會研究那塊物事。
小小的,堅硬的,表面粗糙,像一塊石子……它應該就是一塊石子吧!
野令賢為啥要塞給他一塊石子?
明遠百無聊賴地把那石子送到口邊,嘗了一下。
得虧他是被塞在箱子里,否則一定會興奮地跳起來——
野令賢給他的這一塊,舔上去有明顯的咸味:這是一塊巖鹽。
這么多天里,明遠每天都只有一點點面餅用以果腹,那面餅雖然也有點咸味,但是明遠長期無法攝入鹽,便四肢無力,渾身沒勁兒。
這時野令賢竟然為他找來了一塊巖鹽。
這是要幫他逃脫嗎?
明遠稍稍活動一下四肢:不,不行,他現在非常虛弱,即使有這塊巖鹽在,他沒有其它食物和水補充,也很難逃遠。
于是他將這塊巖鹽藏在袖中,每餐之前,都稍微嘗一點。而野令賢每天給他的餅子,也似乎變得慷慨了些。
如此又走了六七天。
這天晚間宿營之前,野令賢瞅準了張連城不在,突然湊近明遠耳邊,道:“您要是有力氣了,就走吧!明天是最后的機會。”
“過了明天,就是大夏國境內了。”
大夏國——
這伙劫匪,竟然將他劫去了西夏?
明遠雖然對此有些預感,但還是怔了怔,沒能立即做出反應。
野令賢卻立即走開了,避免被張連城看見。
他坐在原地,思考良久,1127突然上線,歡然道:“親愛的宿主,經過與試驗方的斗智斗勇……哦不,討價還價,1127為您爭取到了兩件折扣價的道具卡。”
“一件是‘馬上回血’,您只需付出200蝴蝶值便可兌換。”
“另一件是‘舉步生風’,價值100點蝴蝶值。這是一項提供最高時速的道具。不管地形如何,只要您使用這張道具,就能跑出風一般的速度,短時間內甚至連馬匹或者箭支都追不上您。”
“您的蝴蝶值余額還有300多點,有這兩件,應該能幫助您脫困了。”
卻聽明遠答道:“不,1127,替我兌換‘掌握一門外語’。”
1127:“……啊?”
緊接著這金牌系統開始變得語無倫次。
“您怎么……這樣不行啊,宿主!”
明遠在黑暗中揚了揚嘴角,心說:沒什么不行的。
只是很對不起某個人——話說,自己失蹤了這么些日子,那位,大該要急瘋了吧!
“1127,按照我說的去兌換吧。”
“你也說過,隨著時間的推移,我還能賺到蝴蝶值,我還會有其他道具的。”
1127:這……
“我已經想得非常明白了。”
此刻明遠心中,充滿了冷靜的決心。
“在過去的那段時間里,我一直在‘追求’偶然。我希望能夠出現一個契機,供我扭轉這個時代的命運。”
“但是在這個平行時空里,我自己就是最大的‘偶然’啊!”
第303章 全天下
一張“掌握一門外語”道具耗費蝴蝶值150點。
一張“馬上回血”道具耗費蝴蝶值200點。
以明遠區區300點的“存款”, 他選了其一就不能選其二。
而明遠的決定來自深思熟慮。
他認為自己就是這個時空中最大的“偶然”,此次被人劫走更是偶然中的偶然。所以他才沒有馬上嘗試逃脫——
早先在梁家村剛剛被擒的時候,如果他勉力使用道具, 可能也能逃脫。
因此“混成這樣”完全是明遠自己的選擇。
1127似乎慢慢明白了。它用肅然起敬的口吻道:“原來是這樣, 親愛的宿主。”
明遠平靜地道:“1127,我們早就有過約定的。”
他向1127交過底:在這時空, 他不僅想要達成花錢的目標, 更想要扭轉這個時空的軌跡, 避免讓所有人都邁向悲劇的命運。
1127立即被徹底感動了:“嗚嗚嗚……”
明遠:咦, 說好的金牌系統,專業一點呀喂!
“1127一定會盡全力幫助您……嗚嗚嗚……”
*
兩天后明遠一行人進入西夏境內。
一入境內,明遠身邊的人就全都被換掉了,包括那位對明遠心存同情的野令賢。明遠心想:賢小哥應該對自己沒有及時逃亡感到很失望吧。
明遠也沒有必要再被藏在箱子里,他被安排坐在一架驢車上, 繼續忍受著道路的顛簸。
整個車隊里明遠認得的人就只有那位張連城。這人對明遠的敵意依舊無法掩飾。只不過新加入車隊的幾人似乎地位都較那張連城更高, 張連城即使想對明遠不利,也沒有機會動手了。
車隊中十幾人相互之間開始講黨項話。明遠聽著聽著,忽聽旁人喚張連城做“禹藏連城”。
禹藏連城——張連城?
明遠大概理解這個禹藏家的人為什么那么恨自己了:他記得種郎在熙河時, 曾經大敗一路鐵鷂子,用火器將領頭的一名將領炸上西天。這人好像就是姓禹藏。
看來張連城根本是個化名,是這個名叫禹藏連城的家伙潛入宋境時才用的。
明遠細細回想, 記起他在使用“時光倒流卡”之前,史尚假扮明遠,稍有反抗就被張連城殺害——大概就是這個原因:禹藏連城, 雖然受命要將明遠帶到西夏境內, 但是他本身就對明遠心存刻骨恨意, 所以稍不如意便使出狠手……
明遠小心地隱藏了自己能夠聽懂黨項話這一事實。無論他耳邊傳來多么驚悚/勁爆的消息, 明遠都只是默默地呆坐在驢車上,顯出充耳不聞、完全聽不懂的樣子。
很快明遠便聽到了自己被擒的理由。
“聽說這人是個財神……”
一個名叫仁多保忠的年輕人從馬背上轉回頭望著明遠,眼中頗含幾分好奇。
“是有錢不假,但太后請他進我大白高國可不是為了這個。”
另外一個名叫罔萌訛的大漢哈哈大笑著回應,也回頭望望。
只見明遠身體亂晃,雙手緊緊被繩索綁著,拴在驢子籠頭,因此避免了被從驢車上顛下來的命運。
“呵……一副好皮囊啊!”
罔萌訛看了看,當場嘆息道。
“若是獻給太后,太后可能會對這張臉有點興趣。”
與罔萌訛同行的幾人都聽出了其中的意味,相互看了一眼,都吃吃地笑。
“但太后召他去興慶府,卻不是為了這副相貌,而是與火器有關。”
仁多保忠回過頭,再次將明遠上下打量一番,驚異地問:“哦?瞧他這年輕模樣,怎么也能制火器?”
那罔萌訛連忙道:“非也,不是說他是個有幾分手藝的匠人。而是說,他與宋國出產火器‘有關’,有他才有了火器。”
仁多保忠頓時低頭不語,大概在心中暗暗琢磨:什么叫“有他才有了火器”。
而明遠則感受到另一道充滿恨意的眼光:糟糕……這樣一來,禹藏連城應該更恨自己了吧?!
如此行了一整天,到了晚間一行人依舊露宿:他們將車駕在火堆外圍了一圈,人在圈中的火堆附近吃喝歇宿。
這一隊人的補給相當豐富,晚間現宰了一頭羊,將羊腿烤了,羊骨之類熬了羊湯。十幾條大漢,將一整頭羊,瓜分得半點不剩。
罔萌訛解開隨身攜帶的酒囊,咕咚咕咚往自己口中灌了幾大口,突然想起了明遠——
在剛剛過去的整個白天里,明遠還沒有吃喝過任何東西。
“把他松開!”
罔萌訛笑道:“來,給他喝點刷鍋水。”
這話也是用黨項話說的,旁人聽見都笑了起來。唯有明遠木知木覺,完全沒有反應。
很快,一碗“刷鍋水”就遞到了明遠手中:“給!”
明遠低頭一看:那所謂“刷鍋水”,應當只是煮過羊湯之后,為了洗鍋,而將清水倒入鍋中,并且將水煮開。
因此這刷鍋水看起來就真的非常……“刷鍋水”,但不知是不是旁人為了逗他,有人還在這刷鍋水里灑了一把野蔥,加了點鹽巴。這碗“刷鍋水”,就也真的有了那么一點羊湯的意思。
明遠津津有味地喝了一口,異常滿足地嘆息一聲。
“宋……宋國來的郎君,你以前喝過這么好喝的羊湯嗎?”
罔萌訛頓時笑著大聲用蹩腳漢話問。
隊中所有視線便都轉向明遠。
只見明遠又品了一口,笑著回答道:“沒從喝過這么好喝的……”
營地內外頓時爆發出一陣爆笑。
明遠聽見有人在用黨項話議論:“真的假的,真有人以為這人會是個富人?”
明遠卻繼續望著手中豁了一個口子的瓷碗嘆道:“這怎么不美味?你們看,它湯色清亮,表面見不到半點油花,足證明油脂已經充分與湯水融合,不可區分……在江南一帶,只有足足燉滿四個時辰的羊湯才能到這個水準。”
旁人見他說得如此一本正經,一時間竟都有些疑惑。剛才遞碗給明遠的此刻趕緊去檢查湯鍋,看是不是自己盛錯了。
卻聽明遠繼續道:“當然了,在江南,要將羊湯燉到這種程度,肯定還要在加上六七條現捕的新鮮鯽魚一起燉,‘魚’加‘羊’是個‘鮮’字,也只有那樣才能燉出真正鮮美的好湯……”
一番話竟然說得打動了不少人。他們竟拿著喝空了的碗,輪流來到盛著“刷鍋水”的鐵鍋跟前,湊上前聞聞,舀一點嘗嘗……再抬頭看看明遠:這人不會是瘋了吧!
罔萌訛與仁多保忠相互看了看,罔萌訛倒是點了點頭,用黨項話說道:“確實只有富貴過的人才會這么說。這小郎君怕是過慣了一陣苦日子,現在嘗到什么都覺得是珍饈美味吧!”
明遠在心里悄悄地說:也得虧給了我這一碗刷鍋水。
過去大半個月里他一直在食用野令賢給他的“無脂餐”,現在陡然來一碗羊湯,估計腸胃立即就要糟糕,倒不如現在先來一碗“刷鍋水”,適應適應。
正想著,明遠心頭忽然一動,耳邊聽見了什么:
瞬息間他感覺到自己沒那么窮了,稍微又闊了一點點。
這時罔萌訛與仁多保忠正在用黨項話聊天,絲毫不擔心明遠能聽得懂——
他們先吹噓“大白高國”在宋國的情報網,竟能將禹藏連城這樣的人送到宋境,再不知不覺地將明遠給“偷”出來——這份功力,大宋的“職方司”,應當甘拜下風才對。
明遠倒是一時想起來種建中曾經提醒過他的,可是他哪里想得到,在梁家村那樣的境內小村,竟也有西夏探子滲透進來?
那兩人轉而又聊起宋夏之間戰事的進展,用罔萌訛的話說,梁太后聽從了仁多老將軍的指點,在大宋進兵西夏的道路上,只管做到堅壁清野,誘敵深入,隨后再抄絕糧道,最后聚兵殲滅。
那“仁多老將軍”,應當與仁多保忠有密切的關系,不是父輩就是叔伯。因此罔萌訛對仁多保忠十分恭敬。
一時間明遠憂心起來:其實這次宋軍兵分五路伐夏,總數三十萬大軍聽起來夠唬人的,但分到每一路人數其實都不算多。
而且宋兵劍指興慶府,指望能夠滅國,戰線想必會拉很長。糧道容易遇襲,補給一旦跟不上就糟糕了。
這時罔萌訛與仁多保忠不知聊到了什么,仁多保忠突然指著明遠道:“不行就將這人的腦袋掛到城頭上去,聽聞此人在宋境內很有來頭,這消息傳出宋軍的軍心一定會亂。”
明遠表面上做出完全沒聽懂任何黨項話的樣子,心里卻砰砰地打起小鼓:若是自己的人頭當真出現在西夏人的城頭上,先別說軍心,有一個人的心一定會亂。
不管怎樣,一定要將自己的小命保住。
明遠捧著瓷碗想著,冷不丁留意到禹藏連城那對冷颼颼的眼光正在他臉上瞄來瞄去,眼光里俱是憤憤的恨意。
“明日就要到順州了——”
罔萌訛酒足飯飽,身體向后一倒。
“再過幾日到了興慶府,你我身上這趟差事應該就可以卸掉了!”
順州?明遠默默回憶他以前見過的輿圖,記起順州這個地名——興慶府南面的一座小城。
他突然有點興奮:這是這么多天以來,明遠第一次得知自己的明確坐標。
可是又該怎么將自己的坐標送出去呢?
一行人抵達順州之后,又繼續向北行進。走了幾日,看到一座龐大的城池——明遠從旁人口中得知這就是興慶府:西夏的政治中心。
但明遠一行人并未進城,而是在城南就折向西,繼續行去數十里,終于見到遠處地平線上出現一座小小的寨堡。
“就在這里過夜!”
禹藏連城下令。
這時罔萌訛與仁多保忠已經離開前往興慶府,看樣子應當是去向梁太后稟報已將人捉來。
明遠再次感受到禹藏連城的目光。
這一回,他感覺到禹藏連城冷颼颼的目光在自己脖子上瞟來瞟去,心知要遭。
果然,黃昏時分,禹藏連城帶上明遠,遠遠地離開車隊的其他人。
暮色蒼茫中,一輪明月從東方升起,在地平線上顯得大而圓。
禹藏連城將明遠一陣推搡,看看著他虛弱地在粗糙的砂礫地面上踉蹌幾步。這時四周再無旁人,禹藏連城突然抽刀,開口用漢話對明遠說:“他們無所謂你是生是死,活著固然好,但若是死了,也對他們一樣有用!”
“他們”,顯然是指剛剛離開的那兩位黨項“高層”。
明遠搖搖頭,表示自己聽不懂黨項人的語言,因此不知道旁人都商量了什么。
但是他心里早已料到了禹藏連城的心思:此人一直在權衡利弊,因此也一直在殺與不殺之間搖擺。
上次罔萌訛一句閑話,令禹藏連城確認:即便殺掉明遠,也不必承擔什么毀滅性的損失與責任。因此禹藏連城動了殺心,只是礙著罔萌訛和仁多保忠這兩位,不便動手。
但現在,只見禹藏連城高高舉起手中的長刀,眼光不離明遠白皙纖巧的脖頸。這人奮力一聲大喊:“縱然你造出的火器能殺人無數,此刻也救不了你自己!”
“明遠,你去死吧!去地下見我阿兄,見那些枉死在火器下的人吧!”
明遠卻也大喊一聲:“1127,就是現在!”
不再猶豫或是拖延——“我要‘馬上回血’!”
第304章 全天下
早先在順州城下, 明遠又得到了200點蝴蝶值——想必是哪一路伐夏大軍用火器攻擊對手,攻克戰略要地,戰果輝煌。
1127則推測是種家五叔種諤率領的鄜延路大軍拿下了銀州或者夏州——這兩座城池都在橫山地區, 距離宋境較近, 攻城時重型火器能有用武之地。
明遠:攻下銀州或者夏州,都可以讓大宋西軍避免受到梁太后那“堅壁清野、抄絕糧道”的策略影響。
然而最重要的是——這次勝利讓明遠成功地又獲得了蝴蝶值。
眼看著禹藏連城將明遠單獨帶出營地,打算為兄報仇,殺死明遠,明遠當即按照與1127商量好的, 兌換了一張“馬上回血”卡。
能量與精力像是一股清泉,瞬息間流淌于明遠的四肢百骸。
在過去一個多月的日子里, 他所被迫忍受的饑餓、營養不良、無法行動、風餐露宿……所有這些給他帶來的影響與傷害在此刻瞬間消失。
一輪皎皎明月初升,天光黯淡。禹藏連城看不清明遠身上究竟發生了什么變化, 但他本能地感覺到:有什么正在發生——
禹藏連城手中的刀愈發奮力地劈下。
明遠一縮脖子, 避開禹藏連城的刀鋒,他秀逸的長發在空中揚起,被禹藏連城的刀鋒帶到,頓時被削去一小截。
明遠讓開刀鋒, 轉身就跑。
禹藏連城怒喝道:“看你能跑到哪里去!”
他想:這是一個餓得雙腳發軟走不動路的小郎君,此前又是養尊處優,從來沒聽說過明遠會任何功夫。這樣的人, 就算是反抗,又能反抗出什么來?還不如老老實實地引頸受戮,到時少些零碎痛苦。
誰知明遠跑出兩步之后,突然轉身, 向禹藏連城沖來, 速度極快。奔到禹藏面前時, 明遠突然高高躍起,沖禹藏胸口重重地一踹——
似乎明遠以前蹲過的馬步,拉過的弓……他曾經擁有過的那些力量,在這一瞬間里全部都回到了明遠身上。
這一腳踹得極重,禹藏似乎覺得自己胸口肋骨斷了幾根。
他踉踉蹌蹌地倒退,手中的長刀倒飛出去,落在昏暗的地面上。
“親愛的宿主,您的‘馬上回血’卡還包含了‘天生夜眼’的功能哦!”
哇!——明遠忍不住在心里驚嘆一聲。
“這是因為您的‘滿血狀態”是包含夜眼的,所以現在給您回血,就也包含夜眼。”
果然明遠一眼就瞅見禹藏的長刀正落在禹藏腳邊,禹藏正要上前握住刀柄。
明遠伸腳上前踩住,隨后飛起一腳,將刀身遠遠踢走。
禹藏呆了呆,想必沒想到一直以來表現文弱的明遠,此刻竟然會大顯神威。
他再也顧不上面子,扯著嗓子大叫,同時忍住胸口的劇痛,伸雙手去抱明遠的腿。
現在明遠體力值已經恢復到巔峰,但是他不具備任何武術技能,知道自己打不過禹藏的同黨。
好漢不吃眼前虧——明遠一轉身,撒腿就跑。
禹藏連城望著明遠在越來越濃重的暮色中一溜煙地跑掉,驚得目瞪口呆。
他萬萬沒想到:明遠竟然這么能跑——
敢情之前一直是在裝啊!
*
明遠一口氣跑出二里地,這時他身邊天色已經全黑。
遠處禹藏連城早先讓扎營的地方,此刻火光閃耀,人影幢幢,想必是全都拿著火把追了出來。
他們有馬匹,有弓箭,若是在白天,當是能輕而易舉地追上明遠。
但是現在這大晚上的,明遠在暗處,禹藏等人根本不知他逃向了何方,他們又沒有帶獵犬,想要追蹤明遠,那是難上加難。
“1127,這‘馬上回血’的效果能持續多久?”
“親愛的宿主,這個是不一定的!”
明遠:這……
“一般來說,‘馬上回血’都至少能夠堅持一個晚上。所以您應當考慮最大化地利用它的效果,為自己尋求安全的庇護所。”
“1127,你是對的。”
明遠辨了辨方向:一面是早先曾經見到過的興慶府連綿城池,另一面則是空曠的荒漠,在夜色下,能隱約看見一些黑黢黢的建筑。估計是興慶府附近的衛星城或者是村寨之類。
如今西夏國內動蕩,興慶府想必戒備森嚴,他想進那座城池,暫時沒戲。
想到這里,明遠立即拿定主意,轉身向跑去空曠荒野盡頭的建筑跑去。
他狀態極好,沒用多久就跑到了那里。
這時,遠處看來黑黢黢的建筑盡數在明遠的“夜眼”中展現細節。
它看起來像是一座荒村——
屋舍都是平頂的,墻壁用黃土夯成。墻壁上大多繪有整齊而規律的彩色紋樣,但是年久失修,這些紋樣也都斑斑駁駁。有些屋子干脆倒塌,只剩一截土墻。
整個村中不見燈火。
四周都是靜悄悄的,連犬吠聲都聽不見。
明遠在荒村中信步而行,想看看能不能找到一個暫時容身的地方。
他忽然感覺自己好像聽見了呼吸聲,連忙停住腳步,側耳細聽,那動靜又不見了。
明遠便用字正腔圓的黨項話招呼一聲:“對不住,我是路過的旅人,錯過了住宿的地方,想要借貴寶地住一宿。”
他的聲音散出去,半點回應也無。
這村落就像是徹底荒廢了,曾經在這里居住的人全都拋棄了他們的家園。
突然,明遠看到了一點希望:他在一座看起來相對完好的房舍跟前,看見那屋檐下掛著一條“咸肉”。
既然能在屋檐下掛咸肉,那一定有人在這里常住,而且應該是大戶人家。
明遠心里一熱,便快步上前。
誰知他來到屋舍跟前時,又抬頭看了一眼屋檐上掛著的那條“咸肉”,頓時嚇得一個激靈,情不自禁地向后退了兩步。
那哪里是什么咸肉——那屋檐上掛著的,是一直剝了皮之后風干的田鼠。
“你……你是好人嗎?”
一個細細的聲音從門板后面響起。
是個小女孩的聲音,說的也是黨項話。
“我是,我是一個好人。”明遠毫不遲疑,馬上回答。
他至少不能把人小姑娘嚇壞了。
“大人們都去打仗啦!只有我一個人在家。”
明遠聽著,心頭似乎有什么向下一沉。
聽聞西夏太后梁氏為了鞏固手中權力,數次發動對宋戰爭,西夏境內的百姓,十人征發九人為兵役,連婦人都需前往運送軍資,修建寨堡。西夏境內用“十室九空”來形容,絕不過分。
沒想到他今日能親眼得見。
“只有你一個在家的話,我就不進來啦!或許我在你家屋外找個擋風的地方對付一夜再說?”
明遠知道對方是個小姑娘,但不清楚究竟是多小的小姑娘。為了避免對方害怕,他寧可在別處尋個容身之所,也不愿意貿貿然進對方家里去。
誰知那座宅院內響起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緊接著那個小姑娘的聲音響起:“你能看見路嗎?我家的門戶有點不好找,我又沒有燈……”
明遠:啊這……完全難不倒他“天生夜眼”啊!
他連忙說:“我能看見路的。抱歉叨擾,感謝收留,我這就進來。”
他找到了門戶,然后又穿過一道拐了兩個彎的廊道,突然意識到:這家的主人現在就站在他面前。
這是個十來歲的小姑娘,站直身體也就到他胸口那么高,和當年他剛剛穿來這個時空時,十二娘的年紀差不多。在一片烏沉死寂的夜色中,小女孩臉上一對亮晶晶的眼眸格外惹人注意。
“多謝你今日肯收留我——我只是想要借住一晚,明天一大早就走。”
明遠認真地向屋主人鞠了一躬。
“不必客氣——你真的能在晚上看見耶!”
小姑娘非常認真地盯著明遠的雙眼,仿佛親眼目睹世界奇觀。
“這么黑,我其實也看不見的,也就是仗著熟悉……”
明遠臉色突然變了。
他聽見馬蹄聲敲擊地面的聲音。他身后的門板里漏進火光,光線越來越明亮。
禹藏連城那一伙人這么快就找過來了。
明遠一時沒能想清楚:他是該趁著“馬上回血”的效果還在,馬上奪路而逃,還是應該想辦法和這小姑娘說兩句好話,繼續躲在這家。
誰知還沒等明遠做出決定,他面前這十來歲的小姑娘便將食指放在嘴唇上,指指屋宇深處,示意明遠藏進去。
緊接著,這個小姑娘順手從身邊拿過一件長袍,隨手披在自己身上,用長袍的領子裹住自己從頭到腳全身,然后她又拿出一枚拐杖,手一晃,便顫巍巍的拄著,向門口那邊過去。
她這一番做作,不知是不是經驗豐富的緣故,總之她時間點把握得剛剛好。小姑娘剛穿戴好,門板便砰砰砰地被敲響。
“有人嗎?有人嗎?”
明遠:果然是禹藏連城那一伙的,他聽著聲音挺熟。
明遠此刻再無其他選擇,便悄無聲息地隱入這座宅院深處,任由那小姑娘用一種老氣橫秋的沙啞嗓音應門開門……
*
過了半炷香,外面腳步聲向別處移動,火把的光芒晃動著漸漸消失。
小姑娘回到了宅院里,來到明遠跟前,音調和語氣都還沒能改過來,依舊是那種蒼老的感覺:“外鄉人,沒事了!”
明遠聽見自己長舒了一口氣。
“他們沒在找你。”
小姑娘的音調語氣漸漸恢復正常。
明遠:……咦?
怎么會不是來找他的?
“他們在找一個漢人,但你明明說的是黨項話啊!”
明遠抬眼望天,心想:謝天謝地,果然人生最實用的投資之一就是掌握一門外語。
“謝謝你今日收留我!”
明遠趕緊伸手入懷,他循著習慣就想要摸出個錢串子送給眼前的小姑娘,以答謝對方的仗義收容。
誰知道卻摸了個空——
他在梁家村被逮住的時候,就被搜走了身上的一切錢財細軟。
現在他身無分文。
而明遠突然又想起一個問題:1127通知過他,此前他已經把該花的錢都花了出去——試驗方不會再給他寄送任何注資了。
也就是說——他終于窮了。
現在的他,窮透了。
第305章 全天下
天蒙蒙亮的時候, 明遠終于感覺到他的“回血”效果漸漸消失。
使用一回“馬上回血”,讓他擺脫了禹藏連城等人的追蹤。但這張道具卡的副作用也很明顯——現在他全身的感知力都回來了,不像以前被人裝在箱子里、架在驢車上時候那般渾渾噩噩的。
現在明遠異常清晰地感受到了饑餓——他的前胸似乎緊緊地貼在后背上, 根本像是兩張紙。
須知他在這個時空里曾經嘗過無數精美的早餐——
在汴京他可以在各式“洗面湯”的小店里一面刷牙洗臉, 一面點上一杯湯茶藥,幾籠包子;在杭州他大約會去“海事茶館”,點上一碗剛剛出鍋的柴爿餛飩就上蔥油酥餅。
就算是幾個月前他在京兆府,每天早上出門閑逛,也會先在張嫂那里品嘗一碗“白玉豆腐”。那剛剛點出的豆腐柔滑鮮美, 灑上一把小蔥,再配上一勺醬清, 一勺香油……
停,明遠心想:要再這樣繼續回憶下去, 他得把自己饞死。
他起身的時候, 這間宅院的主人,十多歲的小姑娘阿純也起來了——昨晚明遠打聽到了她的名字。
淳娘指點了水井的方向,明遠總算有機會,給自己打了一桶水, 將一個多月以來的風塵仆仆稍事清理。
等他把臉上和脖子上的灰塵泥垢洗了個大概,再度來到阿純跟前時,小丫頭盯著他的臉, 挪不開眼光,臉上寫滿了驚嘆:這世界上怎么會有這么好看的男人?
明遠也以異常尷尬的方式回應了小姑娘的驚嘆——
他的肚子非常響亮地叫了一聲:
“咕——”
阿純頓時看起來清醒了些:原來再好看的男人也是凡人,也是需要祭一祭五臟廟的。
“這個,實在對不住……”
明遠臉紅了紅。
此刻他的確身無分文, 實在是沒有什么可以用于交換食物。
他只能拉下臉面, 開口乞求:“阿純姑娘, 你,你能……”
你能給我一口吃的嗎?
這話怎么都說不出口。
他在這個時空里最不濟的時候身上也有一文錢,那一文錢就是他翻盤的根本。
但是現在,他是真正一無所有,一文不名。
或許這才是他明遠該有的本來面目——離開了試驗方給的光環,他什么都不是。
阿純小姑娘定定地看著明遠,似乎在思考。在早晨的曦光下,明遠也能看得出這是個生活過得很艱辛的小女孩,她面有菜色,頭發細黃。
突然阿純眼中光芒閃現:“你等著——”
這姑娘一轉身,便往門外屋檐下跑去。
明遠心頭一喜,卻馬上意識到不對,趕緊追出去:“別,別……別吃那個……”
他想起了昨晚上在這家門上掛著的那枚風干腌田鼠。
阿純卻已經趕到了田鼠下方,道:“阿遠,你替我把它取下來——上次也是有一隊商隊,路過我們這兒的時候問了路,送給我做報償的,不知是哪個促狹鬼把它掛那么高……”
明遠心中惻然:旁人只是問個路,就能送給阿純一整只田鼠,而他,由阿純幫忙躲過了危機,又在人家這里借宿,現在又厚顏無恥地討吃的……他現在不僅不能付出報償,還要阻攔人家吃東西?!
不過,田鼠確實是不能吃的。
“阿純,這是為了你著想,鼠是不能吃的,最好也別碰……活的就更不能碰了——否則會得病,得很嚴重的疾病……”
阿純看他說得異常認真,一時便也猶豫了,小臉上涌起愁容:“那怎么辦?”
她說著雙手捧著胃袋的位置,可憐兮兮地道:“可是我也很餓啊!”
明遠望著她沒說話……天下竟然有他們這兩個可憐人……
可是再想想:這個世道下,可憐人絕不止他們兩個。
阿純歪頭想了想,道:“要不,我在剩下的那點麥粉里摻點土,分成兩份,我們一起吃?”
“這……”
明遠憑空想象了一下“吃土”的場景。
在本時空里他窮的時候,曾經無數次自嘲過“吃土”,但是也從來沒有淪落到真的需要“吃土”的地步。
沒想到在今天就真的要體驗了——他知道吃進去的土無法被人體消化吸收,反而會給消化道帶來可怕的負擔,并且最終奪去人的生命。
可是現在,可怕的饑餓感正在吞噬他的理智,明遠偶爾頭腦一暈,忍不住想:但凡有任何可以吃進肚里的東西,他可能都會無法控制地塞進嘴里。
好在阿純又提出了新的建議:“其實地窖里還有一點糧食,只是我力氣太小,既劈不了柴,又磨不了磨。”
明遠想了想立即道:“我來!”
“你?”
阿純看了看身邊這個長相漂亮的哥哥,眼光里都是懷疑——畢竟明遠此刻看起來瘦削而虛弱,臉色很不好看,似乎走兩步就會倒在地上。
明遠卻讓阿純帶他去地窖,在那里,他們兩人發現了一袋大麥。這袋麥子應當存放了很久,但這房子下的地窖陰涼而干燥,存放在這里的麥子既沒有腐爛也沒有霉變,只不過都是帶殼的麥子,沒有磨過。
阿純又帶他去了后院,那里有用來磨麥子的石磨,看得出來是套牲口的。只是如今這村落幾乎完全成了荒村,原本磨磨的牲口不知是被吃了還是跑了。
這阿純家看起來本來是個大戶人家,有敞闊的宅院,有供十多個人住的房舍,現在卻落到這份田地……西夏的百姓,看來確實沒能在這連年對宋征伐上獲得半點好處,真正得利的,只有那些掌握著權力的王室成員和大貴族。
明遠虛弱地沖阿純揚起臉:“來,我們一起清理一下這石磨,然后開始磨磨。”
阿純頓時一呆,用難以置信的眼神上下打量一把明遠,似乎在說:你都這樣了,腳下都打著飄,還說能推動這石磨?
明遠有氣無力地又添了一句:“來吧!”
他與阿純一起動手,將石磨上的砂子都清理趕緊。阿純將剛剛找出來的大麥倒進了石磨的磨眼里。
隨后明遠站在本該是牲口所在的位置,雙手推動磨盤:“起——”
隨著沙沙的響動,許久沒被推動的磨盤,竟真的被明遠推動了。
阿純在旁看得目瞪口呆,她眼看著明遠面白氣弱,掛在磨架上都直打晃,可明遠就是能推動磨輪,不斷轉動,似乎那磨輪推起來完全不費力氣。
明遠推著磨,自然留意到了阿純的眼神,他心里有些得意地想:這“力拔山兮”,果然和自己現在的身體狀態不沖突。
就在剛才,明遠向1127申請了一張“力拔山兮”道具卡。
1127震驚地道:“宿主,您怎么竟還記得這樣一張卡?”
這時明遠第一次出發去汴京時,曾經考慮過用來對付路上毛賊的道具卡。當時因為有種建中幫忙拉弓,明遠完全用不著使力,這張道具卡他就從來都沒申請過。
但他當時猜測了一下這“力拔山兮”道具的價格,認為應當不貴。他現在手頭還剩100點多一點的蝴蝶值,這張道具有可能能兌換到手。
“親愛的宿主,如果您選擇兌換這張卡,您就真的……不剩什么了。我記得您總是會在手里保留一點……安全儲備的。”
的確,“山窮水盡”不是明遠的性格,真正窮過的人一旦再有機會,都會在手里留一點儲備,以備不時之需。
但是現在,明遠毫不猶豫地用掉了他最后一點蝴蝶值。
“1127,舊的不去,新的不來——”
此時此刻,這張“力拔山兮”卡,對于明遠來說,就是他剛剛抵達這個時空時的那一文錢,是他以小博大,東山再起的全部希望。
“好嘞,我最親愛的宿主,這就為您申請兌換。”
經過這番簡單的對話,明遠獲得了“力拔山兮”道具:因此盡管他餓得頭暈眼花,雙腳發飄,可他還是擁有常人難以望其項背的力氣。
當明遠推動石磨時,他沖臉上寫滿震驚的阿純笑了笑,心里在想:好心的姑娘,你放心,我一定能想到辦法給予回報的。
阿純當即被明遠的表現所鼓舞,她左右看看,想要找找自己有什么能做的。
她頓時去灶膛下找了一對干枯的秸稈,然后尋了火刀火石打火。
阿純打火打了半天,火星飛落在秸稈上,白煙冒出,眼看就要生火成功——她突然發現了另外一個問題:“呀,沒柴!我砍不動柴!”
明遠這時已經將一整袋大麥都磨成了麥粉,過了篩,都掃入了一個大陶罐里。他聽見阿純的問題,頓時道:“斧子在哪里,我來劈柴!”
于是,阿純目瞪口呆地看著明遠劈柴——這人一開始的動作異常笨拙,似乎他一輩子都沒有砍過柴劈過柴。
但是擋不住明遠力氣大呀!
整條木梁橫在明遠面前,明遠三下五除二,就都劈成了一段一段的木塊。緊接著明遠再將這些木塊放在砍柴的墩子上,高高揮起斧頭,那木塊立即被劈成柴爿,輕松異常,簡直如同砍瓜切菜。
這木梁其實來自于隔壁倒塌的房屋,據阿純說,那屋主人是最早一批被征去服役的,一去就再也沒有回來。他家里人也改嫁走了,只留下了空屋,無人打理,久而久之就塌了。
雖然屋塌了,木梁卻還是很好的木料。
明遠劈完這一些柴,便又去村中那些倒塌的屋舍里尋找能夠用作燃料的木制梁柱。
于是阿純便又目瞪口呆地看著明遠輕輕松松地推倒斷壁殘垣,將里面的木制橫梁清理出,扛在肩上,一邊一條,全部扛回了阿純家的院子里。
這個上午,明遠砍柴,阿純和面做餅。兩人配合無間。
當新鮮出爐的烤餅遞到口中的時候,明遠只覺得從未嘗到過這樣的美味——如果不是因為餅子太燙,無法著急入口,他很可能會把自己的舌頭也一起吞下肚去。
第306章 全天下
在晌午之前, 明遠磨了麥子,收拾了村里倒塌的舊房子,清理出木料, 劈了柴。
阿純呆呆地望著明遠的“工作成果”,只曉得反反復復地問同一句話:
“你怎么這么能干!”
“你怎么這么能干的呀?”
“你要是去了水砦,他們肯定會讓你吃飽的。”
小姑娘感慨了半天, 突然冒出這樣一句。
“水砦?”
明遠從未聽說過這個地名——不過他原本就對西夏地理不熟悉, 聽過的也就是靈州、夏州、銀州、順州……這樣的大地方。
“是啊,水砦。”
阿純無所謂地答道, “他們都是在那里看鬼的人。”
小姑娘看似無心的一句話, 讓明遠背后的寒毛都豎了起來——看鬼的人?
他這最后一張道具卡是“力拔山兮”,不是“驅鬼辟邪”啊!
但明遠表面上沒露出任何驚訝,只是淡淡地“哦”了一聲。他一邊吃著阿純新烤出來的餅子, 一邊向阿純旁敲側擊地打聽,終于問出那“水砦”是安葬“大人物”的地點。水砦附近駐扎了一些人,有一大排空房子。而小姑娘口中的“看鬼”, 也就是“看守陵墓”的意思。
明遠便猜這“水砦”附近有西夏歷代先王的王陵。王陵附近有王室的親信在此守陵。
這習俗也有點像遼室,每一代遼主的親衛宮分軍, 在遼主過世之后便在遼主的王陵就地守陵。
想了想, 明遠將手中香噴噴的大麥餅子胡亂塞進口中,隨意咀嚼兩口咽下, 然后問:“阿純, 你知道這附近有什么地方是可以交換糧食或者食物的嗎?”
“交換?”
阿純聽著有點傻眼。
“我阿爹和阿兄離開的時候,囑咐我將家里的東西都看看好,沒說可以和外頭的人換啊!”
明遠聽著也有點傻眼——
沒想到這姑娘在這兒獨自生活了這么久, 竟然全部是靠父兄當年留下的資源……當然了, 過路的客商也有可能會給她一點兒幫忙的報酬, 只是這種“報酬”有時候看起來不大靠譜。
長久下去也不是辦法。
阿純家的地窖里,最后一袋糧食也被拿出來磨成了面粉,盛在一只陶罐里,今天為了“招待”明遠,已經吃掉了三分之一。
明遠暗下決心:至少要給阿純找條出路,才能答謝昨晚她仗義幫忙。
于是他異常耐心地向阿純解釋:“你看,今天我在這里,能一下子劈好多柴。這些劈好的柴運到旁人那里,旁人就省了砍柴的工夫——省下砍柴的工夫,就可以做別的事,創造出其它價值。”
“所以這些柴,能夠幫你換來你需要的物品。”
在這西夏腹地大漠里的荒村,貨幣根本不存在,但是物品依舊有價值,比如說劈好了直接能點著的柴,又比如說從井里汲上的清水,用石磨磨成粉的大麥、小麥與青稞……
明遠覺得自己沒有什么可以回報阿純的,而這小小女孩,獨自一人生活在這荒村里也不是辦法。或許他應該盡最大可能地利用他換來的最后一張道具,為阿純尋個出路,至少要為她多換點糧食。
“那好……”
阿純想了想,猶猶豫豫地說:“那我帶你去水砦。”
“不過你不怕鬼的對不對?”
明遠搖搖頭:“不怕!”
他提醒自己是個唯物主義者——至少在很大程度上唯物主義。
于是,明遠沒有停歇,他去劈了很多很多的柴,劈好的柴爿像小山一樣地堆著。
他又用柴刀削了幾枚木棍,在木棍上鋪了一張從坍塌的房屋里翻出的編織地毯,做成一架簡單的拖車。
阿純和他一起,把劈好的柴爿都堆在這拖車上,綁緊。明遠隨后將繩索背在肩上試了試——輕輕松松,沒問題。
“我們要盡快去水砦。最好能在今天晚上天黑之前到那里。”
否則他的“力拔山兮”效果就要消散了。
阿純一口答應:“我知道大概方向,我帶你去。”
“但是我要先把你這古怪的發飾換過來。”小姑娘很嚴肅地指了指明遠的發型。
明遠這才意識到,他一路從宋境內到此,還未換過發型和衣飾。
想到這里,明遠突然出了一身冷汗:他還算是幸運的。
估計阿純從未見過漢人,不知道明遠此刻束的是漢人發式,戴著的是逍遙巾。
昨晚這荒村里沒有燈火,阿純看不清他的樣貌;而追來的禹藏連城也沒想到要開口詢問,找一個“發式古怪的人”。
阿純把明遠的頭發拆開,分成兩邊。她先將一邊的長發梳直,然后開始編辮子。
明遠突然暗暗打了個寒噤:不會是要讓我女裝吧!
不……不要,千萬不要啊!
誰知阿純一邊梳一邊嘀咕:“以前我阿爹和阿兄的發辮都是我來梳的……”
明遠一顆懸起的心稍稍放下。
“……自他倆去后,我就再沒給別人梳過辮子了。”
明遠聽著這話,忍不住竟有些鼻酸,趕緊將雙眼閉上。
阿純卻似乎很高興,開開心心地為明遠梳出兩條長長的麻花辮,然后將辮子束起來,一起都束在明遠耳邊——
明遠想起他自己在遼主耶律浚的登基大典上,好像確實見到西夏還是蕃人的使臣做類似的打扮,才最終確認阿純沒有讓他女裝。
梳好頭發,阿純又把明遠砍柴時扔到一邊的那枚外袍撿了回來,給明遠披上。她沒有去管衣上那些精致而復雜的盤扣,只是將袍子在明遠身上一圍,然后用腰帶將他的袍子扎緊。
阿純自己退后兩步看了看,點點頭,表示她滿意了。
小姑娘大氣地手一揮:“我們走!”
明遠也明白自己現在已經變成了一個“長相周正”的黨項青年,而且力大無窮。他當即扯起繩索背在肩上,拖著滿載柴爿的拖車,跟在阿純身后。兩人一車,往與興慶府方向相反的水砦方向趕去。
一路上明遠行得極快——畢竟他“力拔山兮”嘛,一車柴爿難不倒他。
后來阿純有些跟不上,明遠索性讓阿純也坐在柴爿堆上,自己一起拖著向前。
原本阿純預計要傍晚才能到的水砦,他們下午就到了。
“咦,這里多了不少人!”阿純坐在柴爿堆上,扭過頭望向房舍的方向。
“那更好了,有這么多人在,需要的柴火也多,一定能為你換到更多的糧食。”
明遠根據供給與需求的原理推斷。
他拖著拖車行至水砦跟前,有個侍衛模樣的人攔住他們。
這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望著堆了一人多高的柴爿發愣,然后問:“這都是你一個人拖來的?”
阿純當即從車頂跳了下來,應道:“是呀!我這位阿兄有很大的力氣!”
對方著實傻了眼,然后上前,伸手拽了拽明遠牽著那拖車的繩索。
拖車紋絲不動。
年輕侍衛傻愣了片刻,再轉向明遠——明遠朝他友好的笑了笑,用黨項話解釋:“今天劈了些柴,結果劈多了,就一起都拖了來,想要換點糧食,不知道可否行個方便?”
那年輕侍衛“哦”的一聲,略有些結結巴巴地說:“你等……你等等啊……”
他轉身便跑,邊跑邊說:“別走,你這么大的力氣……我去問問我們頭兒!”
明遠在水砦門前等著,百無聊賴之時,便上下打量起眼前的建筑。
他現在已經基本能夠確定,這里不遠是安葬西夏先代國主的地方,地平線上有形似陵墓的土堆。而眼前一片房舍綿延,與阿純住的荒村有些相像,都是平頂的夯土房屋。
但是這些房舍比起阿純的荒村,要精美太多了,房舍表面顯然都被白堊漆過,在下午的陽光下發射著純白的光芒。
房舍大多都有窗戶,雖然都不大,但比阿純那里屋內白天也是黑漆漆一片來得強。
明遠正打量著,忽然眼角余光瞄見一人——仁多保忠。這人在幾名扈從的陪伴下,正在上馬。
仁多保忠和那罔萌訛是在明遠“開溜”之前就離開押送明遠的車隊的。明遠根本不知此人是否已經得到了他“開溜”的消息。
仁多保忠見過明遠,此刻視線從明遠身上劃過,立即頓了頓,似乎覺得明遠的身形有些熟悉。
明遠依靠強大的心理素質,漠視了仁多保忠的注視。
他就是在賭,賭阿純裝扮的技巧高明,將他完完全全打扮成了一個黨項普通青年。
他也是在賭,賭他身邊這一大車看起來有點“駭人聽聞”的柴爿,仁多保忠見了絕對不會把他這個“大力士”和那個面白氣弱的虛弱漢人聯系在一起。
果然,仁多保忠的眼光越過明遠,在柴爿拖車上停留片刻,不禁也流露出幾分驚嘆。隨即這名西夏高官帶領麾下侍從,快馬離開。
“這真的是你們送來的?”
一個嚴肅板正的聲音從明遠身后傳來,說的是黨項話。
明遠立在原地,張了張口,竟然沒法兒回答。
他慢慢地轉過身,沖來人的方向呆呆地望著。
來人看清了他的面容,顯然也怔了怔,一時沒能開口。
倒是阿純機靈,趕緊回答:“是的,都是我們送來的,這些柴都是我阿兄劈的,想要換點糧食……”
對方沉默了片刻,道:“把柴留下。既然來了,就別回去吧。這兒不賴,能有你一口飯吃。”
明遠垂下眼簾,恭敬地回答:“這位軍爺,那我妹妹……”
“她也可以留下。這里缺侍女,活計不重,她干得了。”
明遠瞥了一眼阿純,見小姑娘正滿眼的好奇地打量水砦跟前來來回回的人,似乎正在琢磨如今水砦怎么突然多出了這么多人。明遠問過阿純,聽見阿純沒有反對,心里稍松,趕緊低頭謝過來人。
那人便吩咐幾句,轉身去了。
這時明遠才有機會打量他的背影,只見他肩寬體闊,身形高大,一身黨項裝束,披著一套軟甲,頭上戴著兜鍪,既像是侍衛又像是軍漢。
早先去請示的那名年輕侍衛便將明遠和阿舒一起迎進了這片營地,指給他們看洗漱更衣和領取吃食的地方,讓他們先安定下來。
于是,明遠自從梁家村被劫之后,第一次有機會舒舒服服地洗了個熱水澡,然后換了一身黨項侍從的衣服。
他趕緊去看阿純。
阿純正由兩三名侍女模樣的人幫忙,也已經換上了侍女的衣衫。小姑娘手中抓了一把油炸的馓子,一張小嘴塞得滿滿的。
看來早先那人說得沒錯,此處確實缺侍女——阿純的待遇不錯。
明遠暗暗松了一口氣,心想:把阿純從荒村中帶出來,有人陪伴,也勉強可以算是報答她的一飯之恩了。
正在這時,明遠忽然感覺自己的衣袖被人扯了扯。
他回頭看了看,身后卻空無一人。
遠處有個背影正在離去,腳步聲從空曠的廊道遠處傳來。
明遠會意,他在原地等了一會兒,再若即若離地跟隨那人的背影。兩人隔了五十余步的距離,一前一后,來到一處空曠的殿宇內。
前面的人終于駐足。
而明遠緩緩地靠近那人身邊,壓低聲音,喚出一個名字。
“向華?”
第307章 全天下
明遠面前擺著一些食物, 豐盛程度幾乎與他在京兆府時可以相比。
明遠吃得有些狼吞虎咽,但他總體還是很克制,避開了那些最為肥膩肉類, 只選了一些禽肉、禽蛋,和新鮮的瓜果吃了,以補償自己在過去那一個月之間的飲食不平衡。
向華坐在明遠對面, 卻看得頗為心酸:“郎君, 你為了給向華傳遞消息,竟然親身犯險, 還把自己餓成這樣……”
明遠頓時呆住。
向華卻以為明遠吃噎住了, 一時間更加心酸,伸出手輕輕拍著明遠的后背,低聲道:“我家郎君以前是何等樣人, 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的……怎么會因為這等粗鄙的食物而噎住?”
明遠怔了片刻,趕緊開口,極小聲極小聲地問向華:“你……難道和你的上線, 沒有聯系?”
向華盯著明遠,也完全呆住了。
“郎君, 您不是來解救大王的?”
——解救大王?
明遠趕緊向四周看了看。
這是一處隱秘的偏殿, 殿內空空蕩蕩,一覽無遺。明遠他們坐在殿內最深處的一角, 正對著殿門, 門外有向華手下守衛。
向華也點點頭,表示這是一處可以安全說話的所在。
于是,向華將他的經歷向明遠和盤托出。
當年明遠與向華結為異姓兄弟, 向華跟隨種建中進入西軍, 在熙河路苦練了兩年, 在西軍中的表現有目共睹。但凡聽說過他的,都認為向華在軍中的前途不可限量。
誰知這時候有個機會掉在了向華頭上。
職方司為了在西夏國境內布置打聽消息的探子,到西軍中招攬人手。
當時職方司提出了三個要求:第一是最好是生在西北,相貌身材與黨項人比較接近——向華剛好符合;
第二點是要會說黨項話——向華會的不多,但是他肯吃苦。當時熙河路招降蕃部,有不少加入西軍的蕃部義勇會說黨項話的,向華就向他們虛心請教,沒日沒夜地練習,還真的讓他臨時抱佛腳,學會了足夠的黨項話。
第三點就是性格要沉穩,為人要比較悶。
明遠聽說了這第三個要求,起先還有些納悶,不明白職方司為什么專門找這樣性格的人做探子——刺探情報的間諜,難道不應該是長袖善舞,與任何人都能打上交道那種的嗎?
向華便補充:“職方司的人說,少說就少錯。”
明遠馬上就明白了,并且承認職方司說的是對的。
向華的個性明遠再了解不過了,這個小子是三記悶棍也打不出一句話來的。但就這樣,以前還時常有人說他莫測高深。
現在時隔多年,明遠再看看向華的氣質,確實是穩,沉穩到了極點。
另外,明遠心知向華能被職方司選中還有一個理由——向華一家人全都折損在黨項人手下。向華恨透了黨項人。因此職方司絕不會懷疑向華對大宋的忠誠。
“向華,士別三日刮目相待,你確實是……嘖嘖嘖,十足十的是個大人了。”
向華卻又瞬間恢復了當年明遠鞍前馬后那個小伴當的模樣,臉紅了紅,自謙道:“郎君謬贊了。”
他接著說:加入職方司之后,向華又被送去宋夏接壤處的市易司,與黨項人打了一年的交道,熟悉黨項人的語言、習俗與生活方式,隨后便被送去了興慶府。
在那里,職方司早已做好了一切安排,向華順利地混入黨項人的軍中。
他幾次作戰勇猛,因此被罔萌訛看中,成了罔萌訛的手下。
“罔萌訛?”
明遠立即想起了那個將自己押送了一段的西夏漢子,記起那人看起來就很像個高官。
“嗯,罔萌訛。”
向華點頭,“他是太后的親信,掌控著王室衛隊。”
明遠有點明白了:“原來如此,所以梁太后將興慶府的兵權全都掌握在自己手里……難怪!”
明遠心中感嘆:難怪李秉常那么容易就會被梁太后所關押。
“那仁多保忠呢?”
“是仁多零丁之子,”向華肯定地回復,“仁多零丁是黨項大將,一向在太后一黨與大王一黨之間搖擺不定。這次他派兒子過來探視大王,正是想要確認大王的安危。”
明遠聽向華口口聲聲地將夏主稱為“大王”,言語里倒沒有了年幼時那種對西夏賊子的刻骨仇恨。
他想到這里,頓了頓,突然問向華:“大王……你是說,西夏大王……李秉常,現在就被關在這里。”
向華點點頭。
明遠無言,仰頭向天看去。
果然,他才是這個世界里真正的“偶然”啊!
他被人劫持進入西夏,半途逃脫,竟是摸來了水砦——梁氏軟禁西夏國主的地方。
于是,明遠小心地問起夏主的情況。
他在宋境時聽得語焉不詳,只曉得夏主李秉常被太后梁氏關起來。
此刻聽向華細細解說,明遠才對整件事的前后有了些了解。
當時李秉常在數位黨項貴族的支持下,想要爭取親政,太后梁氏不許。李秉常便向一位最為親近的漢人將領李清求援。
李清的建議是,由秉常親筆致信宋帝,許以河南之地,請大宋出兵,支持他登上帝位,鏟除后黨。
李秉常信也寫了,卻不小心走漏了風聲,使梁太后提前得到消息。
于是罔萌訛作為王室衛隊的首領,私下宴請李清。在這場宴請時,罔萌訛將李清灌醉,解除他的兵權并收押下獄,并將李清一系的人員從軍中和夏主身邊全部清除。
李秉常則被梁太后送來水砦關押,向華作為罔萌訛的“親信私人”,在此負責“照料”夏主的日常起居,實際就是實施軟禁……
但據向華說,他因為突然被調至水砦,與上線的聯絡就此中斷了。
這一陣子向華只能按照收到的最后一份指示,留神照顧夏主李秉常,不讓他逃脫,但也不讓有人接機行刺或者毒害秉常。
但將來究竟如何,向華心里沒底,且也沒處商量,只有暗中期盼祈禱,天天“東望王師”,希望大宋攻夏西軍能夠早日攻下興慶府,好讓他在報仇雪恨的夙愿得償之后,能夠返回故土,落葉歸根。
因此這次明遠過來,向華喜出望外,原本以為職方司方面竟下了這么大的本錢,竟請動了明遠這尊大神,親自進入夏境。
可誰能想得到,現在向華和明遠兩人,對坐著大眼瞪小眼:他們一個是斷了上線的探子,另一個是被劫入夏境,偷逃出來,卻無處可去的人質。
明遠望天:他現在真正是個普通人,既沒有錢,也沒有蝴蝶值可以兌換任何有用的道具……
向華的期待,看起來真是要落空了。
沮喪歸沮喪,兩人分別多年之后重新見面,彼此都是歡欣鼓舞。兩個人在一處,能夠有商有量的,還差一個就能抵個諸葛亮了。這還不滿足嗎?
明遠想了想,小聲問向華:“那李秉常……夏主,是個什么樣的人?”
向華頓時陷入沉默。
明遠還從來沒見過向華這副樣子,這個年輕漢子眉心微微皺著,雙眼定定地望著遠處偏殿的入口,陷入沉思,臉上卻又不自覺地流露出幾分糾結。
半晌,向華方道:“他……是個好人。”
在這一刻,明遠恍惚記起了向華剛到他身邊時的樣子——那個倔強的,以報仇為全部人生目標的少年……卻沒想到今日竟能對夏主說出這樣一句評價。
看起來,向華是長大了不少。
見到明遠的神色,向華又急急忙忙地補充一句:“那位李清也是個好人……”
明遠好奇地問:“降將李清?”
向華悶悶地點了點頭,似乎不想說話。
“你與李清打過交道?所以李清信任你,李秉常也信任你?”
明遠從向華的態度中推測出什么,驚愕地問。
這些話,向華面對自己在職方司的上司,可能都不會據實回答。
但明遠是向華的老東家,異姓兄弟,向華在明遠面前,不愿隱瞞,最終還是點了點頭。
明遠:年輕人……你可以啊!
竟然取得了所有人的信任。
明遠想了想,突然道:“或許,我們可以如此……”
他說了自己的想法,向華卻將手一攤,道:“我也不止一次想過。只是……這需要將消息送到宋軍中,可是我們現在斷了消息渠道,無法聯系軍中將領,這便做不到啊。”
明遠心想:也是——
現在唯一能指望的,就是伐夏的宋軍能夠盡快攻至興慶府城下。但根據他對歷史的了解,這一幕,似乎從未發生過。
他究竟要怎樣才能改變歷史,并且保證自身與向華的安全呢?
明遠一時還沒有半點頭緒,但他至少可以先還阿純一個人情。
“郎君您放心,阿純姑娘在這里能得到很好的照顧。”
向華馬上就打了包票。據向華介紹,女性在水砦中很稀缺,而且因為太后的關系,地位頗高。這里僅有的幾名侍女,平日里都只負責縫紉女紅,為夏主整理衣物儀容等輕省活計,就連夏主的吃喝起居,也全都是在向華的“看管”下,由侍從們完成的。
明遠聽了便突發奇想。
“向華,能不能將我引見給李秉常?”
向華:……?
*
當晚,國主李秉常的晚餐桌前,多了一名眼生的年輕侍從。
因為這人的眉眼生得實在是太好了,李秉常忍不住多看了兩眼。
明遠見秉常桌上的餐食酒菜一一布好,將手中的托盤一收,就要退下去。
向華剛好在李秉常耳邊說了兩句什么。
秉常明顯有些震動,立即抬眼望著明遠,眼神中竟流露出幾分興奮。
“你……阿華說你是個漢人?”
向華在西夏的名字是“向訛華”,而秉常很親熱地喚他“阿華”,可見向華說的沒錯,他與李秉常確實走得比較近。
明遠低下頭,似乎不敢面對夏主的眼神。
但他無聲地點了點頭。
于是秉常突然開口,用字正腔圓的漢話對明遠說:“你……你能換上華夏衣冠讓我看看嗎?”
第308章 全天下
官家趙頊深夜在勤政殿召見宰輔。
此刻他面前平鋪著一片巨大的立體輿圖, 木板上由高手匠人用軟陶泥堆疊成山川起伏,并且盡量用“飛鳥圖法”測距, 以求精準。
只不過, 此次宋夏之戰,大半發生在西夏境內,因此這片立體輿圖使用宋代以前的古老輿圖制成, 很難說它精準不精準。
趙頊一面看著輿圖,一面與王安石與王韶隨口交談。不多時, 皇帝的一對眉頭便深深蹙起。
王韶卻根本不以皇帝的心情為然, 毫不客氣地往下說:“鄜延、河東兩路,拿下銀州、夏州已是極限。這兩路面前是八百里瀚海, 黨項大軍撤走時破壞了所有水源。種諤、李憲即便有心直搗靈州, 也不能不為麾下士卒多考慮幾分。”
也就是說, 五路伐夏,有兩路肯定是到不了靈州城下了。
“涇原路與環慶路,陛下前日里已下令由高遵裕節制劉昌祚, 但高遵裕之上,再無主帥可就近節制調度。一旦出現對劉昌祚有利的戰機……恐怕劉昌祚無法放開手腳施展。”
王韶這就幾乎是在公開批評趙頊處理失當了。
此次五路伐夏, 趙頊并沒有在軍中設立一名主帥統管全局, 而是由他這個皇帝坐在汴京城中坐鎮。
戰局遠在西北,戰報用急腳遞送往汴京, 單程最快也要五天。因此趙頊作為實際上的“總指揮”, 無法對戰場上的變化做出及時有效的反應。
因此趙頊才臨時起意, 讓涇原、環慶兩路的統帥之間確立節制關系。
誰能想到這在宰輔們看來, 竟是不妥。
趙頊心頭恚怒, 皺眉道:“王卿的意思是, 高遵裕會為了一己之私, 而置國家大義不顧,隨意壓制劉昌祚,從中作梗嗎?”
高遵裕是外戚,是高太后的族人。趙頊這樣做也是為了給母后的家族一個靠軍功晉升封賞的機會。而熙河開邊時,王韶也曾與高遵裕合作過。現在看來,王韶竟這么不看好高遵裕嗎?
面對趙頊的詰問,王韶一點兒都不在意——反正宋朝敬重士大夫,無論王韶說了什么令天子不高興的話,只要他說得有道理,天子就沒辦法找他的茬兒。
于是王韶繼續拱手道:“臣在邊軍中多時,深知爭功諉過,乃是人之常情。”
王安石也在一旁敲邊鼓,沉聲道:“畢竟……這是滅國之功啊!”
趙頊呆住,木然望著輿圖,看了良久,似乎想要逃避這個話題似的,將視線轉向了最西面的熙河路。在這里,種建中將率軍從洮水一帶突出,協同歸順大宋的蕃部義勇一道北上。
這是一路奇兵。
但是它距離靈州城的距離也最遠,要將糧草輜重與火器盡數運抵靈州城下,是極難完成的任務。
相比之下,這一路宋軍到興慶府的直線距離反而更近些。
趙頊想起被賦予這一路重任的種建中,他是眾將中年級最輕,資歷最淺的。如果涇原、環慶兩路有什么差池,熙河路多半也難有所作為。
想到這里,趙頊頹然坐了回去,長長地嘆息了一聲。
*
水砦。
向華以一句“安全起見”,勸住了李秉常。
李秉常頓時流露出郁郁寡歡的神情,但是他接受了向華的勸告,沒有再要求明遠換上漢人的衣冠。
畢竟他還清楚地記得,當年在興慶府侍奉他的貼身宮女,只因為叫了他一聲“官家”,就被梁氏杖責而死。
他李秉常,只是個空有其名的西夏國主,現在又是被軟禁在水砦中,的確是要謹言慎行啊。
被掃了興致的夏主低下頭,默默無聲地吃過晚飯,隨意揮揮手,要明遠將他面前的餐具飯食都撤下去。
一旁守著的向華身體微微一動,但隨即記起了自己現在的身份——西夏王室衛隊總管罔萌訛的親信,而明遠,才是那個需要動手清理餐具,滿足秉常要求的小侍從。
于是向華硬生生忍住了動作,投向明遠的眼神便寫滿了歉意。
明遠卻完全無所謂。
雖然數年來他一直養尊處優,但是要他俯首低眉做這些雜活卻完全沒有難度。
昔日雖然巨富,但明遠也曾經窮過,曾經一無所有,為了生存他沒有什么抹不去的面子,放不下的身段。
更何況,現在他做的事比單純的生存更加重要,更有意義。
明遠快手快腳地將秉常沒吃完的晚餐一收,送出去。
隨即他被要求去整理秉常的臥室,準備侍候這位少年國主就寢。
秉常如今在水砦是“軟禁”,但他依舊享有了一名國主的待遇與排場。明遠一路看過去:臥榻上是來自江南的絲綢和塞北珍貴的駝毛皮,最近剛剛興起的吉貝布和棉花也在這里爭取到了一席之地——明遠伸手一摸,榻上的蓋被正是在吉貝布里塞了棉花,蓬松柔軟,觸手生溫。
明遠將這條“棉被”抖得更松些,鋪在秉常榻上,并放下金鉤勾著的帳幔。
他的視線轉向榻旁——那里是一排用楠木打制的衣柜。西夏產什么木頭明遠不知道,但肯定不產楠木。
如此看來,西夏貴族的生活可以稱得上是窮奢極侈,與他早先見到的荒村相比,這里簡直是天堂了。
明遠打開這些衣櫥,想要找一件秉常就寢時穿的衣物。
他打開衣柜便愣在原地:眼前柜子里,掛滿了漢人式樣的衣飾,上襦下裳,直裰、襕衫、巾幘、幞頭、鞋、履、深靴……
這個年輕的西夏國主,竟然欽慕漢家文化到了這種地步?
明遠細細回想——他早先確實聽種建中與種師中說過,西夏上一代國主李諒祚原本已在國中推行漢禮,但是李諒祚身亡,梁太后秉政之后,為了討好西夏貴族,梁太后盡廢漢禮,在西夏全國重推蕃禮,各部族依舊用草原民族的傳統管理與約束部族中的子民……
“我雖然貴為國主,但這些我都不能穿戴……只能看一看。”
不知何時,李秉常走進了寢殿,來到明遠身后。
明遠垂首行禮,去另一座衣柜中,找出了秉常的寢衣,奉至秉常身邊,要幫他換上。
秉常在明遠身邊,張開雙臂任明遠擺布,卻一直扭頭望著他柜中那些漢家衣冠,小聲感慨道:“還好我身邊是阿華……阿華是個好人,若是換了別人,太后恐怕早就知道我說的每一個字了。這些衣物,自也不可能幸免。”
明遠心想:這個年輕的小國主,對政治斗爭的覺悟不太高啊。看起來李秉常似乎將政治理想能否實現全都寄希望于身邊人是否“是個好人”上。如果職方司沒能成功將向華安插到李秉常身邊,李秉常現在該怎么辦,躲在深宮里,望天數星星嗎?
“對了,你是漢人,但你的黨項話說得很好啊,想必是在我大白高國長大的吧。”
明遠見李秉常將自己誤認為是在西夏境內土生土長的漢人,也不多解釋。他與向華商量過,不急著向秉常透露身份,此刻便也不多解釋,只隨口答了一句“大王過獎”。
“生活在我大白高國的土地上,縱使是漢人,過得應當也還好吧!景詢、李清……他們都是漢臣。”
景詢與李清,都是在西夏朝中任職的漢人,景詢前兩年病死了,李清則是這次建議秉常聯宋反梁,結果計劃泄露,被梁太后捉了去。
“而我大白高國的漢兒之中,竟然出了你這樣靈秀的人物。”秉常轉過臉打量明遠。
此刻明遠的一張臉孔,在殿內幾枚巨燭光芒照耀之下,宛若明珠美玉,肌膚表面甚至籠上了一層淡淡的光澤。秉常看著看著,竟然呆住了。
明遠唇邊揚起一絲冷笑,低聲道:“大王可曾聽過這樣一首詩?”
秉常顯然是異常傾慕漢家文化的,聽說有詩,趕緊問:“是什么?”
明遠當即誦道:“一自蕭關起戰塵,河湟隔斷異鄉春。漢兒盡作胡兒語,卻向城頭罵漢人。”
“漢兒盡作胡兒語,卻向城頭罵漢人。”這是晚唐河湟一帶被蕃人奪去之后,唐代詩人司空圖所做的《河湟有感》。
河湟失地上,當年曾有多少漢人轉變了身份,反過來對付自己的同胞手足?多年征戰,無止無休,究竟有多少漢人在其中推波助瀾?
秉常聽了卻突然沉了臉,轉身從明遠手中奪過那件寢衣,放粗聲音道:“下去!我不要你侍候更衣。”
明遠一點兒都不介意,他沖秉常鞠了一躬,非常干脆地道:“那小臣告退了。”
說著,轉身走了。
留秉常一個人在寢殿內發呆,默默念誦著明遠留下的那句詩:“漢兒盡作胡兒語,卻向城頭罵漢人。”
秉常很清楚自己為什么突然就惱了——他的生母梁太后,不就是“盡作胡兒語”,卻揮刀指向宋境的漢人嗎?
秉常七歲即位時,梁太后垂簾聽政。在掌權秉政之后,梁太后將權柄盡數交給梁家外戚。為保自身地位,她與國相梁乙埋幾次撕毀與宋國之間的合約,大夏國悍然出兵;梁氏又親自推翻了先王李諒祚所倡議的漢禮,重行蕃禮,擺明了是討好西夏幾個大貴族世家,以此鞏固自己的權力。
這一點秉常無法否認,當然他的自尊也讓他不愿承認。
而秉常想想自己,身上流著的血一半來自胡人一半來自漢人,可他又曾經做得了什么,能彌合胡漢之間多年來難以化解的仇怨呢?
李秉常當即無情無緒地躺在榻上,睜著眼睛,睡了好久都沒能睡著。
他第二天醒來時,記起了昨晚明遠的“冒犯”,心里郁悶未消,便存心想要冷落明遠。等到明遠再進來為國主更衣時,李秉常不再理會明遠。
誰知明遠也不理李秉常,半句話不曾與秉常交談,只是為他更過衣物,就立即退出去了。
李秉常頓時又郁悶起來。
到了飯時,他又見到了明遠,明遠的態度依然如故,不多說半句話,但是進退有度,有理有節,令秉常只覺得這名漢人青年睿智而有分寸。再加上明遠的儀態豐姿無懈可擊,教人越看越覺得心折。
只是明遠卻從來不搭理秉常。
如此過了三五天,李秉常就再也憋不住了。
他開始主動纏著明遠說話,如果明遠還是拒絕理他,秉常便耍起無賴,抱著雙臂,坐在飯桌跟前,拒絕進食。
向華給明遠使了個眼色,表示火候似乎到了。現在,無論明遠說什么,秉常應該都至少能乖乖地聽入耳了。
于是明遠無奈地嘆了一口氣,終于在秉常下首坐下來,柔聲道:“國主有什么心事,盡可以說與小臣聽說。小臣絕不會向任何人透露。”
秉常聞言,立即抬起眼,目光灼灼地望著明遠,問:“如果是漢家天子,如今在我的位置上,會怎么做?”
明遠:……!
他也萬萬沒想到啊,自己激了李秉常一回,原本以為這少年要氣得跳腳跳一陣的,誰能想得到,這才幾天剛過,堂堂西夏國主李秉常,竟然低聲下氣地向明遠問政。
第309章 全天下
在明遠看來, 李秉常是個性格懦弱而善變的小孩,沒什么主意。他的性格與能力和耶律浚比起來截然相反, 簡直天差地遠。
但這也難怪。
畢竟李秉常七歲時就在生母梁太后的嚴密控制之下登基, 作為一個傀儡而存在。這造就了他的怯懦與優柔寡斷。
相比之下,耶律浚生命的前十七年,都是作為大遼的儲君, 耶律洪基的繼承人,被人教導著培養長大, 直至遭遇不測。
與耶律浚的遭遇比起來, 秉常可能要更可憐些。
但西夏國主李秉常,卻也是有自尊心的——
明遠每每對秉常說些什么, 秉常總是會嘆一口氣, 然后老氣橫秋地反駁明遠:
“唉, 你根本不懂身為一國之君的難處。“
面對這樣的秉常,明遠總是忍不住想笑——在這種場合下,他已經不需要“舌戰群儒”卡了。因為要說服秉常根本沒有什么難度。
“不如大王去問問水砦的侍女們, 問問她們家中留下了幾個男人。”
秉常怔怔地想了片刻,才反應過來明遠為什么會提這樣要求——留在后方的女人們更有發言權。
隨后他便真的去問了。
水砦的侍女人數不多。她們之中, 最空閑的是女紅不精的阿純。于是這小小姑娘被秉常召來, 她頂著一頭因營養不良而細黃的頭發,睜著一對明凈的雙眼, 眼巴巴地望著秉常。
秉常問得阿純的家就在水砦附近, 一時頗為興奮, 還說有機會要親眼去阿純家看看。
隨后他就聽阿純說起, 她父兄全都應征入伍, 一直沒有回家。她們整個村子都是這樣, 無人耕種田地, 人丁星散,以至于成為一座荒村……
問過阿純,李秉常陷入沉思,很久很久都沒有說話。
明遠冷眼旁觀,覺得李秉常這人還有點救,因為他很關心自己本國臣民的疾苦。
“如今的宋夏戰爭,就只有黨項豪族靠劫掠與訛詐得利,而你國中的百姓只有民窮財盡,民怨沸騰。”明遠勸說秉常,“可是大王,即便不靠戰爭,你的臣民一樣能好好地活下去。”
“若無戰爭,大夏國內的萬里良田便無須被荒廢成為曠野,無數西夏男兒也無須尸骨無存。”
“但是,但是……”
秉常囁嚅著問:“如果不打仗,怎樣才能得到我們需要的……”
“依靠貿易啊!”
明遠眼含興奮,望著秉常。
“在貿易一事上,大夏國擁有得天獨厚的優勢。”
西夏國地理位置特殊,正好處在絲綢之路的中段,陸上交通便捷無比。這條運輸路線曾經在盛唐時創造奇跡。
只是到了晚唐,征戰殺伐四起,這條通往歐洲中部的貿易路線才暫時中斷。
如今大宋與海外貿易往來頻繁,雙方均需求旺盛。但是從杭州、泉州、廣州一帶南下的海船,主要目的地都是南亞次大陸和大食地區。歐洲中部還是一道亟待墾荒的貿易白地。
如果這時候西夏能夠中止與大宋的征伐,轉向貿易與發展,同時帶動西北亞的草原民族獲得足夠的資源,變得富庶……宋、夏、蒙古,命運都有可能從此改變。
“貿易能給本國居民帶來的好處,數不勝數。不似戰爭,只會給自己百姓創造不可挽回的傷害。”
“另外……大王聽說過火器嗎?”
明遠勸諫時也不止是一味說服,也會采取威脅的手段。
李秉常聽說“火器”二字,馬上就變了臉色,嘴唇顫抖,哆哆嗦嗦地吐出兩個字:“天……天雷……”
緊接著他眼含恐懼,盯著明遠:“你……你是什么人?”
一個在西夏成長的普通漢人青年,不可能在與他的國君對話時大談“火器”。
明遠沖李秉常淺淡地一笑,溫和地說:“我就是因為‘火器’,才被迫進入大夏的。陰差陽錯,才到了大王身邊。對于火器,我可能是整個大夏國中,了解最多的人。”
李秉常流露出驚駭的神色,眨了半天眼睛才憋出一句:“您是……您是‘火器之父’?”
明遠也瞪著眼睛望著李秉常——竟把他稱為“火器之父”?明遠可沒有這么虛榮。
“不,每個參與火器研發的學者,那些貢獻卓絕智力的匠人,不顧生命危險一次次試驗的勇士……他們才有資格被稱為‘火器之父’。”
“我只是想告訴大王,‘火器’的存在,有可能能幫助大王掌握權力。但是掌握權力之后,大王會怎么做……”
李秉常發呆:“如果我能,我能重掌權力……”
他突然激動起來:“這不就是李清說的?”
明遠提出的建議其實與李清的如出一轍,都是借助宋人的力量,幫助秉常重新奪權——畢竟目前只有宋人才掌握著火器的技術。
但是李清建議秉常割讓河南之地,偏居一隅;而明遠則建議秉常重新打通絲綢之路,互市貿易。
這時李秉常突然興奮,扶案站起身大聲說道:“李清,李清什么時候回來?”
明遠與站在一旁的向華交換了眼神:他們都知道,李清如今落在梁太后手中,性命堪憂。
誰知李秉常話音還未落,便聽見外面有了動靜,一名小校飛快地跑進來,看了秉常一眼,向向華行禮道:“啟稟大王,啟稟統領,太后……太后的儀仗到了!”
什么?
這個消息對于明遠來說也是突如其來。他萬萬沒想到,眼看要把李秉常忽悠得入彀,梁太后突然殺到這水砦來。
難道是自己到此的風聲走漏了嗎?而是因為別的原因?
明遠一邊飛快地想,一邊給李秉常換衣服。
少時,西夏國主便帶著隨從,匆匆來到水砦的正殿中,拜見生母梁太后。
向華全副甲胄,緊跟在秉常身后,做出一副忠心“監視”秉常的模樣。
而明遠也將自己的侍從衣物換去,穿上了衛士的裝束——不為了別的,就圖這西夏衛士的袍服統一配了兜鍪,能夠將他過分俊美的臉孔多遮住幾分。
一行人急匆匆地來到水砦正殿里,立即看到了梁太后的儀仗。
明遠一眼就瞥見了罔萌訛,卻沒有看到禹藏連城的影子,料想以禹藏連城的地位,還沒資格在明遠面前出現。他趕緊低下頭,將帽檐扯低些,跟隨向華,一起向梁太后行禮。
“我兒,聽說你在水砦想念李清了?”
梁太后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婦人,保養得頗為得宜,年輕時應當確實是個美人。她端坐于輿轎之上,得意洋洋地望著李秉常。
隨著梁太后開口,她所在的輿轎之后,一群刀斧手將一人推搡出列。
這人四十多歲年紀,國字臉,兩頰深陷。他身材瘦削,身穿西夏官袍,頭上巾幘卻已丟了,露出摻了半頭白發的發髻。這人一出現,便有刀斧手在他膝彎中重重踢了一記,令此人撲通一聲,面朝李秉常跪下。
“李清!”
年輕的夏主高聲喊道,卻搓著雙手,無計可施。
“哀家來就是想告訴吾兒一聲,”
梁太后端正坐在輿轎上,得意洋洋地開口。
“你所指望的大宋五路兵馬,已經都被大夏的忠勇男兒們全部擊潰。”
這個消息如晴天霹靂般擊中了秉常。
年輕的夏主一時間不知該哭還是該笑,他向梁太后露出一個怪異的表情,隨即雙腳一軟,慢慢坐倒,摔在地面上。
這話也給向華與明遠兩人不小的震撼。
向華稍微怔了怔,才趕緊下令,命他麾下的一名小校上前,控制住秉常。
明遠就是這名小校,他作勢扭住李秉常的胳膊,口中低聲安慰一句:“這不可能……”
大宋五路齊出,總兵馬有三十萬人。以西夏現在的軍力,想要同一時間全殲三十萬宋軍精銳,其中還有相當一部分配備了火器……這恐怕是梁太后夸大其詞。
但是……明遠心頭也不免升起一陣寒意。
如果不是這樣,又怎樣解釋,在他記憶中本時空的歷史上,這場宋夏之戰最終沒能得到什么輝煌戰果,反而將王安石變法所積攢下的家底一次耗空呢?
“吾兒,哀家就是來告訴你,你所信任的這位親信,現在也沒什么用了。”
這下明遠心中不好的預感更加強烈。
若是宋軍大勝,迫至靈州城下或是興慶府,西夏想要與宋和談,那么李清作為一個降將,是可以犧牲的棋子,或者是可以出面談判的中間人。
但現在看著樣子……明遠再難樂觀。
而李秉常面上也一片死灰。
年輕的夏主已經意識到自己的生母要對忠于自己的臣子做什么了。
“李清,向你的國主道個別吧!”
梁太后柔聲開口。
她身后一名刀斧手上前,手中一把巨斧高高舉起。
“李清……李清……不要啊!”
“母后,母后……是兒臣不孝,起了不該起的心思。但李清只是忠于兒臣,按照兒臣的意思行事……”
“求母后開恩啊!”
李秉常痛哭流涕,跪著向梁太后的方向膝行兩步。
明遠似乎盡責地拽住李秉常,但他知道,此刻這位少年國主全身在拼命顫抖,甚至將一部分身體的重量壓在明遠身上。
如果沒有明遠,秉常可能會撐不住。
就在這時,李清突然開口,高聲向李秉常喊道:“大王,請你記住臣這最后一句話!請一定記住——”
“生,亦我所欲也!”
刀斧手高舉的利斧表面泛著寒光,在室內燭光的照耀下一閃。
“義,亦我所欲也!”
只見那李清,漲紅了面孔,額頭上的青筋一枚枚迸現——他在用盡全身力氣,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給李秉常留下這樣一句話。
這是一個漢臣,在向曾經給予他支持的異邦君主表達最后的信念。
此時此刻,李秉常口中,向華與明遠心中,跟隨著李清的聲音,不約而同地念出下面的句子:
“二者不可得兼……”
這是華夏文明生生不息的秘密,是它能夠獨立于利益爭奪而永遠存續的動力。
“舍生而取義者也!”
“噗”的一聲,巨斧落下,尸倒血流,頭顱骨碌碌地滾出很遠。
李秉常哭倒在殿前的塵埃之中。明遠假裝在扶,但實際上心里震撼莫名,雙眼與心中一樣的酸澀難當。
秉常突然大力甩開明遠的攙扶,雙手撐在地面上,向梁太后輿轎的方向爬行了兩步,倔強地揚起臉,滿臉淚痕地喊道:“生,我所欲也……”
梁太后端坐在輿轎上微笑著沖秉常揮了揮手,施施然道:“我兒不必重復這些沒用的廢話。”
“在這世上,刀斧是有用的,弓箭是有用的,力量是有用的。”
“酸儒們說的言語,是最沒用的。”
第310章 全天下
勤政殿中, 趙頊氣悶無比——
五路伐夏的戰況竟像是被王韶說中了一樣:涇原與環慶兩路主帥,高遵裕與劉昌祚爭功。劉昌祚先到靈州城下,高遵裕卻急傳號令, 命劉昌祚不得率先攻城。
趙頊雖然沒有機會親自領兵上陣, 卻也知道兵士打仗, 講究一個“氣”,所謂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
那劉昌祚抵達靈州城下的時候,是士氣正旺的時候,且那時西夏大軍堅壁清野尚未完成, 城防上有空子可鉆。
然而高遵裕卻擔心劉昌祚破了靈州城,搶了自己的首功,嚴令劉昌祚麾下不得攻城, 原地等待與自己會師。
高遵裕確實受了皇命,有節制劉昌祚之權。而劉昌祚畏懼高遵裕是外戚, 宮中有高太后做主,便乖乖地從了高遵裕的將令, 沒有及時攻城, 給了靈州守軍喘息之機。
等到高遵裕與劉昌祚會師, 靈州城防已經穩固。涇原、環慶兩路失去先機,久攻不下, 被抄絕了后路, 一場大戰下來, 損兵折將, 不得不退。
這個消息傳來, 趙頊仿佛吞了一只巨大的蒼蠅, 從胸口一直難受到頭頂鹵門。
好不容易遇上西夏內亂的局面,又征發了大軍與大批民伕出征,卻因為將帥不合,彼此爭功,落得眼下這樣一個局面。
但這能怪誰?
這是天子自己下的詔啊!
想想數年練兵,數年積累,就只是因為錯失了這一個機會,大軍無功而返,成千上萬的大宋子民要將性命交代在故土之外,趙頊這一口氣怎么也咽不下去。
他反復看了輿圖,確認伐夏五路如今的位置與消息。
除卻涇原與環慶路以外,鄜延與河東路確實拿下了銀州與夏州,也有機會穿越八百里瀚海,直搗西夏腹心的靈州。但最終種諤與李憲還是求穩,沒有冒險,而是著力拿穩這兩座重鎮。
西夏大軍主力如今在靈州城下與高遵裕和劉昌祚的隊伍糾纏。
一直沒怎么接戰的熙河路倒確實是一路奇兵,但是他們也是人數最少的一路。
即便有這樣一路,他們又能給這戰局帶來什么變化呢?
*
望著遠處的寨堡,熙河路主帥種建中有些心神不寧。
他在出征之前接到了明遠被劫,生死不知的消息。自那時起他的魂靈就像是被人奪去了一半。
但是身為軍人的驕傲與責任感,卻又令他不得不暫時壓下心中的不安、惶恐與痛楚,照樣帶兵出征。
自熙河一役以來一直跟隨他的梁平等人,也看不出種建中半點異樣。
但是種建中知道,如果他無法找到明遠,那么這次出征,恐怕將是他最后一次作為一路統帥出征。
此后,他會放下一切,踏上尋找明遠的征途。
隨著熙河路大軍深入,隨行的走馬承受童貫卻很明顯越來越興奮。從一開始的謹小慎微,默默觀察絕不做聲,到后來議事時大膽建言,催促進軍,種建中開始意識到,這位太監,應該不是一盞省油的燈。
童貫也想要立軍功。
在大宋立朝以來,太監立軍功從來不算什么稀罕事。
現在河東路的主帥李憲,也是一位太監,是童貫的“師父”。
在種建中帳中,童貫向種建中深深一揖,道:“咱家謝過種帥提攜點撥之恩。寄望這次大戰之后,咱也能像師父一樣,統領一路西軍。”
種建中聽童貫的志向不小,暗中吃了一驚,才抬起眼細細打量,由此看清了對方眼里熱衷名利的眼光。
“童供奉的意思是……”
種建中假做征詢童貫的意見。
“不管如何,種帥都要下令,至少拿下眼前的木砦。”
種建中所率的熙河路,與其余四路相比,位置更西,是從西夏南方向正北方向攻擊。靈州反倒在他們這一路的東面。
此刻,熙河路大軍已經接近興慶府南邊的順州。他們現在有好幾個選擇,可以向東北方向進發,前往靈州,與涇原環慶兩路會合。冒險點也可以轉向正北方向,直搗興慶府,攻敵之必救,令靈州的敵人不得不分兵救興慶府。
但是童貫說得很實在,他們現在最該做的,是拿下眼前這座順州南面的小小寨堡。
“我們還剩多少天的糧草。”
種建中問軍需官。
“回稟種帥,還有五天。”
種建中微咬下唇:竟然只剩五天的糧草……不過這也不怕,當年他跟著王韶,大軍在熙河路,耗盡糧草之后還轉戰了一個多月,幾乎是打到一處吃到一處,糧餉全靠沿途補給。
“那就先把木砦打下來。”
種建中點點頭,見到童貫眼中流露出狂喜。
他猜想等到將木砦打下來,童貫定然又會指望著打下順州、靈州,或者干脆是,興慶府……那滅國之功,童貫便有份了。
所謂人心不足,得隴望蜀,通常都是這樣。
但目前種建中與童貫目標一致,他也就沒有多說什么,只是吩咐下去,準備攻打木砦。
*
打下木砦,對于種建中所率領的熙河路西軍來說,太過容易。
兩個時辰之內,這座木砦就宣告落入宋軍手中。種建中麾下兩個騎兵指揮用火器轟掉了出寨迎擊的西夏騎兵,隨后一小隊步兵用投石機擲出使用火藥的砲彈,轟開了木砦的大門。
童貫也帶著兩個指揮的步兵,高喊著“萬勝”,沖進木砦中去——雖然實際上根本無需他一個走馬承受如此。
“氣人——”
進了木砦三個時辰之后,童貫終于開始盡情發泄失望之情。
“這座寨子里竟然沒有任何糧草?!”
“咱們還等著劫了這里儲備的糧草,好繼續向北向東呢!”
這下童貫的心思算是暴露在所有人眼前了。
種建中卻很淡定,瞥了一眼,吩咐梁平:“仔細去搜。”
堅壁清野這回事,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任誰也舍不得將自家白花花的糧食直接毀掉。因此西夏人在退卻之前,多半會把糧食藏起來,萬一將來能將這寨堡收回,就還能把糧食從犄角旮旯里找出來。
梁平等人現在都有經驗了,在木砦中一頓好搜,果然將藏在各處的糧草翻出來。但木砦只是一個小寨子,搜出來的所有糧草只夠補充大軍三天之用。
種建中依舊面臨選擇——下一步他該往何處去。
但種建中卻沒管那么多,而是拿了一幅畫像給下屬們:“去問問俘虜們,有沒有人見到一個這樣相貌的年輕人從此經過。”
種建中下令的時候童貫剛好也在,湊近了看一眼那畫像,頓時驚道:“是明司監!”
種建中像是被人戳了痛處似的默默無言,沒有否認。
“原來……”
原來是這樣。
童貫自以為拿捏住了種建中的心思,連忙問清楚了,明遠確實是失蹤,便趕緊建議:“既然在宋境內找不到,那必然是被人劫入了西夏境內。他是這么重要的人物……”
“我也這么以為。”
種建中本來并沒有把握明遠真被劫到了西夏境內,但是所謂關心則亂,童貫如此一激,他便也覺得明遠應當就在西夏。
反正暫時是無法退回宋境了。
但他這一路宋境,自帶著七八天的糧草,算是孤軍深入,再無援手。
他此前曾經向靈州一帶派出探子,聯系友軍,但是至今還沒有得到任何回音。
從審問俘虜的結果來看,也還沒有聽說宋軍已經打下了靈州。另外記錄的戰事應當還在膠著。
種建中在童貫的陪伴下,登上木砦的最高處——一座門樓,向北方望去。
他在心里暗暗詢問:“小遠,我該向何處去?”
“我要去向何處,才能找到你呢!”
*
梁太后在水砦正殿里前當眾斬殺李清,隨后便自回興慶府,將李秉常依舊留在水砦軟禁。
反正水砦那里,都是她那親信衛隊長罔萌訛的“可靠”下屬。
在那之后,李秉常有時會突然痛哭流涕,有時則安靜得像個孩子。
他看向明遠的目光會時常有些茫然,似乎認不得明遠是誰;這種眼光有時也會蘊滿深深的懷疑,似乎在質問明遠:
“你說的都是真的嗎?”
“你說的都能實現嗎?”
明遠總是向秉常回以無比堅定的目光,因為李清那日死在李秉常面前時,應當不是想看到自己效忠的這位君主被徹底嚇倒,懷疑一切。
但每到此時,李秉常都會憂傷地收回眼光,似乎他已完全絕望。
除了李秉常以外,向華也顯得有些不自在。
他悄悄地尋到明遠,低聲問:“那……可能嗎?”
明遠知道向華想問的是伐夏五路大軍,是否真如梁太后所言那樣被盡數擊敗了。
他答道:“不是不可能,但也不至于像梁太后說得那樣夸張。”
現在應當是陷入僵局,雙方都不敗不勝。而宋軍有糧草供給的問題,肯定更吃虧一點。
向華聽了,緊繃的臉放松些許,嘆了一口氣,道:“現在如果能聯絡上大軍就好了。”
他指著水砦宮宇墻壁上的小小軒窗道:“這里幾乎沒有什么守衛。”
明遠頓時也想到了:“對!”
夏主被軟禁在這里是絕密消息,再加上水砦地處西夏腹地,又由王室衛隊戍衛。水砦目前只有大約兩個指揮的兵力戍衛。
如果宋軍來個奇襲,得到對西夏國主的監護權,接下來再對陣梁太后,未必就一定能贏,但是贏面大了很多。
“現在最要緊的是要想辦法聯系上大軍。”
這才是真正讓人一籌莫展的。
向華頓時苦了臉。
然而明遠卻掉過頭去,與1127商量。
“怎么才有100點?”
1127很無辜地說:“親愛的宿主,這次火器建功只是拿下了很小很小的一個寨堡,得到了不多的一點糧草,100點……很不錯了。”
明遠便不在這個問題上糾纏,他趕忙問:“100點,我能兌換什么道具?我需要通信,我需要將消息送給某個特定的人。”
不必細說,1127自然知道那“特定的人”是誰。
1127為難的聲音響起:“傳遞信息啊……最便宜的,使用‘飛鴿傳書’次卡是150點,如果想要用‘心有靈犀’這樣的道具就更難了,至少要700點起……”
明遠聽見“心有靈犀”這四個字之后思索片刻,突然開口道:“夢魂不到關山難!”
1127:“啊?什么?”
明遠繼續道:“‘夢魂不到關山難’,1127,你去查一下,這一張道具卡的價格是多少。”
“天長路遠魂飛苦,夢魂不到關山難。”是李白《長相思》中的一句,明遠很清楚記得,在他第一次與種郎鬧別扭的時候,1127曾經向他建議過這張卡。
1127立即查詢了回來,聲音里略有些激動:“100點……只要100點……”
這大概是明遠現在能夠兌換的,為數不多的道具卡之一。
“但是,親愛的宿主……您,確定嗎?”
“這張卡的作用,說白了就是給對方托夢。”
“您……確定這有用嗎?”
第311章 全天下
上有青冥之長天, 下有淥水之波瀾。
天長路遠魂飛苦,夢魂不到關山難。
長相思,摧心肝。
這是唐代李白所作的《長相思》, 描繪的是在孤獨中苦苦相思的無限愁緒——連夢中都無法到達愛人那里, 能不愁嗎?
而試驗方提供的“夢魂不到關山難”, 卻是一張“托夢”的工具,次卡,每次使用消耗蝴蝶值100點。
明遠提出使用要求,1127用萬分不肯定的口氣詢問:“您確定?”
“1127,你還有更好的辦法嗎?”
1127無語。明遠便笑著道:“那就試試看吧!”
“只要能夠將信息及時傳遞出去。”
1127遲遲疑疑地說:“好……好!”
當晚,明遠就進入了“夢魂不到關山難”的使用狀態。他知道此刻的種建中一定無法像常人那樣安寢, 所以特地選了丑時,人最疲倦最容易睡著的時候。
一旦進入環境,明遠環顧四周, 心里暗嘆:……要了親命了。
確切地說,這張道具卡的使用環境, 是一個自帶聲光效果的“布景臺”。
眼前是鋪著一層竹席的床榻,竹席上似乎覆著一層薄霜, 讓人見了就心生寒意。榻前是一盞孤燈, 燈火搖曳, 時明時暗。從床榻旁的門窗向外望去,目之所及是一座被月色照亮的金井欄。井欄中彌漫出若有若無的水霧, 霧中透著蟋蟀的聲聲嘶鳴, 斷斷續續。
就是這個——
絡緯秋啼金井闌, 微霜凄凄簟色寒。
孤燈不明思欲絕, 卷帷望月空長嘆。
明遠心道:難為這張道具卡, 竟按照古詩的意境布置了一幅“表白布景”出來。
1127從旁解釋:“親愛的宿主, 這張道具卡確實是用于表達愛意的啊。可您現在卻用來傳遞軍事信息……”
明遠回復他的系統:“1127,咱們盡人事,聽天命。”
他當真站到了這布景跟前,開口,將他要傳遞的消息一一都說出來。按照試驗方一向的靠譜程度,他所說的這些,都會出現在種建中的夢境里。
說完明遠便苦笑:這回真的是要靠天命……不,要靠種郎肯不肯相信這個“夢境”了。
*
種建中從夢中醒來,掏出懷表,看了看時間——
他只是在中軍帳中稍稍歪了一會兒,竟然就做了一個夢。
夢中的景象無比清晰,他夢見了金井欄,夢見了孤燈映亮的簟席……夢中愁思縈繞,一切都似乎在訴說著相思凄苦。
是這些環境氣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夢見了明遠,而且明遠對他說的每一個字,他都牢牢地記在心里,明遠說的每一樁信息都明白無誤而且合情合理……
可這為什么竟是個夢呢?
他很懷疑自己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過度思念愛人,因此夢見明遠向自己表白……氣氛確實很“相思”,但是表白的內容偏偏是種建中從來都沒有想過的機密軍情。
兩種格格不入的情調令這個夢顯得尤為詭異。
興慶府附近的水砦、被軟禁的夏主……
種建中大步出帳,他此刻置身木砦之中,東方的天色已經蒙蒙微亮,夜風徐來,凜冽而清新,在提醒種建中,天氣轉冷。
眼看就要入秋——
如果嚴冬降臨之前,這場戰事還沒有取得突破,那么大宋需要付出的代價,可能將遠遠超乎想象。
戰局確實需要轉機。
可是,難道真的能因為一個夢,就做出判斷嗎?
對于種建中來說,他絕對愿意相信明遠——只要是明遠站在自己面前,向他提出要求,絕對沒有任何問題,種建中一定火里火里去,水里水里去。
可現在只是一個夢……
一個特殊的夢,一個異常清晰的夢。
“種帥?”
營帳簾幕一掀,有個人走出來,見到種建中,愣了一下,然后打了聲招呼。
是童貫。
種建中對童貫近日表現出的“熱衷”有所顧忌,摸清童貫的品德與秉性之后,種建中下意識地與此人保持著距離。
但童貫是天子任命的走馬承受,種建中做任何決策,都繞不過此人。
種建中脾氣剛硬,但并不是不會做人,當下柔和地打了聲招呼,低聲問:“童供奉也睡不著嗎?”
童貫點點頭,道:“心里沒底……”
種建中心想,確實。
這時人人都念起大宋國境內的好——道路四通八達,消息信件可以交給專業的快遞行,若是在陜西路境內,一兩天內鐵定送到了,有些甚至可以當日即達。
到了夏境內,種建中和他所領的熙河路大軍位置最為偏遠。無法得到友軍消息,他們便像是被蒙上了眼,堵上了耳朵……
每每在這種時候,種建中都會意識到明遠所帶來的改變有多么深遠。
熙河路是偏師,決策全依賴其余四路的行動和結果。其余四路若是大勝,他們正好沖上去分一杯羹,可其余四路若是敗……
“馬蹄聲!”
童貫猛醒。
但種建中耳聰目明且久在軍中,反應遠較童貫迅速。他已經快步邁向木砦的門戶,大聲號令開門——這馬蹄聲一聽就是配備了蹄鐵的軍馬,目前也只有大宋,為大部分戰馬配備了蹄鐵。
木砦的寨門被拉起,一個宋軍探馬直奔入寨,縱馬來到種建中面前,要下馬時直接暈去。
這名騎手摔倒在地,伸出手,手中滑落一個蠟丸。
他肩上用數尺隨手撕扯開的吉貝布簡單包裹了一下,此刻有一大片殷紅正迅速滲出。
種建中拾起蠟丸,扛起那暈去的同袍,直接送去他的中軍帳,命人救治。待此人傷情穩定之后,他才在燈下拆開那枚蠟丸。
童貫一直站在種建中身側,眼神焦灼,盯著種建中手中的蠟丸,似乎在問:“怎么樣?”
待到蠟丸拆開,里面的戰報平鋪在桌面上,種建中與童貫兩人面面相覷。
涇原、環慶兩路兵馬遭遇大敗。西夏主力掘開黃河,引水灌入宋軍大營,令火藥盡數損失,火器無法再用。而人員馬匹損失無數,高遵裕攜殘部后退七十里,劉昌祚重傷在身,情況不明。
“這——”
童貫一副齜牙咧嘴的模樣。
“我等這一路難道只有回師的份兒?”
種建中卻一直沒出聲,凝眸沉思。
他的視線望向面前的輿圖,漸漸地,那對眼神越來越亮。
童貫瞅瞅自家主帥,詫異地問:“種帥……你難道……有死中求活的法子?”
種建中一拳捶在桌面上,沉聲道:“確實是……死中求活的法子。”
眼下他這一路大軍也不過還有六七天的糧草,即便想要無功而返,沿路恐怕也要付出不小的代價才能退回宋境。
倒不如,搏一搏。
明遠在夢中所說的,若按照常理推斷,確實有其可能,甚至可以說可能性很大。而且種建中不認為自己“日有所思夜有所夢”能夠夢到這等機要軍情。
冥冥中一定有……什么,在向他透露這訊息。
童貫聽了種建中的打算,眼中立即放出光。
但他還有一事不明,趕忙開口問:“種帥,關于水砦的軍情,種帥是從何得知。”
種建中含糊其詞了一下,只道是一個未必可靠的消息源。
童貫聞言,也盯著輿圖看了半晌,突然道:“人都說‘富貴險中求’,如今正好賭一賭。種帥,咱家跟你走這一趟!”
他說這話時,眼中流露著熱切,仿佛已經見到了自己擒住夏主,以夏主為質,與梁太后和談的情景。
*
明遠用一枚匕首,在水砦中一座木柱上劃下一道印記。
在這道嶄新的劃痕上方,還有五道印記。
在明遠“送出”那個夢境之后,已經過去了六天。
興慶府方面送來的消息也很明確:涇原、環慶兩路宋軍在靈州城下遭遇大敗。宋軍主力潰敗百里,損兵折將不說,糧秣輜重也丟棄大半。如今雖說宋夏兩軍還在相持,但明眼人都看得出,如果戰事膠著,宋軍根本撐不過這個冬天。
明遠望著木柱上的印記,心里暗暗嘆息:
如果天子沒有直接指望滅國,而是順著范仲淹、王韶等人當年的設計,穩扎穩打,拿下橫山、熙河兩地,控制戰略要沖,同時養馬練兵,這一次損失未必會如此慘重。
但這都是事后諸葛亮,再說也無用。
這時,夏主李秉常臉色蒼白,如夢游一般走來。
他縮起身體,在明遠身邊坐下,抱著雙臂,不發一言。
明遠也不出聲,就這樣安靜陪著李秉常坐著。
從小小方窗中投進的那道光線,在他們身邊的墻壁上緩緩地劃過一道弧線,最后消失了。
天光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水砦殿宇內點燃著的那些高大蠟燭。光線依舊明亮,令人分不清晝夜。
也不知過了多久,李秉常突然動了動,問:“我還能算是個國君嗎?”
明遠無奈,一時不知該怎么回答。
李秉常確實是一個國君,如果有實無名,手中無權的國君也能算是國君的話。
李秉常等了片刻,沒有聽到答復,頓時將臉埋在臂彎里,用帶著哭腔的聲音問:“我還會是個好國君嗎?”
明遠沉默了片刻,給出了一個答案:“如果有機會,你會是一個好國君。因為你知道什么是對的,正義的。”
前提是:如果有機會……
李秉常似乎感受到了明遠言語中的安慰,身體沖明遠這里靠了靠。
“突、突——”
水砦的宮宇深處,突然響起兩聲突兀,就像是爆竹被悶在被子里被點燃了似的。
明遠也是反應了片刻,才醒悟過來。
他猛地跳起身,大聲道:“是火銃!”
世上再沒有其它物品能釋放出這樣的聲音——這一定是宋軍到了。
這時一直在明遠和李秉常附近守衛的向華也沖了過來。向華見過火器,但是他錯過了火器在宋軍中推廣的時機,這時有些吃不準,聽明遠一聲大喊,才確定這的確是火銃的聲音。
向華一伸手,將李秉常連胳膊帶人提起:“大王,請先隨屬下入內躲避!”
明遠也道:“對!”
這種時候,最怕的是亂軍。
甚至明遠和向華也討論過,認為梁太后對于秉常的態度很可能是:寧可讓他消失,也不可讓秉常落入他人手中。
因此現在保證秉常的安危極其重要。
于是明遠與向華一左一右,挾著李秉常就往水砦深處趕去。
這座水砦,原本是由西夏先代國主陵墓的守墓人居住,后來為了滿足西夏王室祭祀祖先時的龐大儀仗,才擴建了若干宮宇。李秉常被軟禁在此,他的隨從和守衛占了不少住所。但還是有不少殿宇空著。
這里路徑復雜,有時像迷宮一樣。
向華領著明遠和秉常,越過一座一座空空蕩蕩的殿宇,有時偶遇幾個驚慌失措的侍從,他們像沒頭蒼蠅一樣四處亂竄。明遠聽見其中一人在說:“是宋軍,是宋軍!”
真的來了!
明遠覺得一顆心砰砰地跳著。
是他的種郎嗎?
真的有人會因為他們之間的感情而愿意相信一個“夢”?
明遠一時心頭微甜,但腳下未停——眼下最重要的,是要護住李秉常的安全。
否則便是一招錯滿盤皆輸。
他們兩人緊緊跟在向華身后,向水砦無人處奔去。明遠似乎聽見身后有腳步聲緊緊追隨著自己一行。
他猛地回頭,見還是此地的衛士侍從在四下亂跑,似乎并沒有哪個特定的人在盯著他們。
突然,斜刺里穿出一隊宋軍服飾的士卒。領頭的人身材高大,明遠一眼認出,知道那是童貫。
他到此才完全確信:確實是種郎到了。
只不過他們的運氣似乎沒那么好,劈頭遇上的不是種建中,而是童貫。
但童貫此人極其精明,他一見秉常的服飾,便認出了他夏主的身份。
童貫滿眼精光,上來就試圖抓住秉常的手。
明遠心知一定是童貫熱衷名利,因此一馬當先,沖進水砦,想要第一個找到李秉常。
但這家伙就不怕把年輕的夏主嚇壞了嗎?
童貫此人,看起來根本就不像是個太監。他臉龐方正,被曬黑的皮膚看起來堅硬似鐵,而下巴頦上還留有幾根粗壯的胡須,每一根都像鋼釘似的。
看著就兇神惡煞。
李秉常一時害怕異常,趕緊要將手縮回去。
明遠在旁,忙用字正腔圓的漢語斥道:“不得無禮!”
童貫一抬頭,認出明遠,吃驚不已。
他眼里閃過一絲失望,此刻他心里在想的一定是……竟然沒能爭到首功?
竟然叫明監司搶了頭功去?
是了……種帥的消息源,應該就是明監司沒差了。
但是這種情緒稍縱即逝,童貫接到了明遠使來的警告眼神,趕緊收回了手,將右手貼在左胸上,單膝下跪,行了一個不知從哪里學來的黨項人禮節,然后用漢語道:“微臣童貫,謹奉皇宋天子之命,前來解救夏主,護送夏主脫離險境,請夏主千萬勿要驚慌,我等絕不會對國主有半點歹意,必定要護得國主周全。”
李秉常是聽得懂漢語的,而童貫說了這么一長串,真心實意,多多少少撫平了李秉常心中的懼意。
于是李秉常向童貫伸出手,聲音顫抖地道:“童、童……童貫,無須多禮,請起身——”
年輕的國主不知道怎么稱呼童貫,只能直呼其名。
但童貫得意洋洋,仿佛能被西夏國主直呼其名,親手扶起身,也不枉他童貫經歷這般千里奔波之苦。
明遠也長舒了一口氣。
宋軍既到,他絕大部分擔子應該可以被卸掉了。
誰知身旁向華突然高聲道:“小心——”同時手中的長刀出鞘。
明遠也明顯地感受到了刀風。
就在他們身后,一名水砦中侍衛模樣的人舉著長刀,刀刃鋒銳,直奔李秉常過來。
明遠認得此人,知道是向華手下的王室侍衛,平素一向默默無聞,從不往李秉常跟前湊,明遠甚至從未聽他說過話。
但關鍵時候,這名侍衛突然沖出來,肆無忌憚地對李秉常發難——這驗證了明遠與向華的猜測。
梁太后不需要兒子。
她只需要一個名為國主的木偶。
這個木偶,即使自己毀掉,也絕對不能落到別人手里。
與此同時,向華長刀出鞘,打算立即掀翻這個自后而上,意欲對李秉常不利的侍衛。
但李秉常面上的驚駭神色未變,反而再次大聲尖叫——
這次是從另一個方向趕來的,那人速度不知是從哪里突然躥出的,速度極快。明遠還未來得及呼吸眨眼,那人已經到了秉常跟前。
早先明遠和向華的注意力都被后面那人轉移,此刻想要出手救秉常,都來不及了。
但好在還有童貫。
童貫像是要保護天下奇珍一樣,將李秉常往自己身后一拉,開口大喝一聲:“大膽!誰許你傷害……”
“噗”的一聲,長刀沒入童貫胸口,從他后背突出。
鮮血濺在李秉常臉上,讓這軟弱的少年當場哭了出聲:“童……童……”
明遠也震驚無比:他心中原本認定了童貫是個“禍害”,這人注定要成為奸宦的,可誰能想到,一代權奸,竟然在發跡之前,可以為了救護別國的國主而舍生忘死?!
明遠腦海里亂了一陣,馬上清醒——危機還未解除,一刀砍了童貫的那名西夏侍衛將長刀從童貫胸腔中抽出,童貫一腔熱血全都噴灑在他臉上。
此人滿臉是血,隨意擦了擦就瞪眼看著李秉常,如鬼似魅。
就連明遠,目睹此情此景,一顆心也幾乎從胸腔中跳出來。
身后向華被另一人纏住,脫不開身。
明遠心中還有理智,他拖著李秉常轉身便跑,背后那名滿身是血的侍衛三步并作兩步追上來,一聲獰笑,長刀揮起,沖著明遠與秉常兩人頭頂劈到。
“當”的一聲巨響。
手無寸鐵的明遠不知何時手中突然出現一枚巨大的盾牌,質地輕盈,卻堅硬無比,擋住了對方雷霆萬鈞般的一擊。
這盾牌閃閃亮亮,表面還刻有“1127”四個大食數字。
攻擊明遠和秉常的侍衛看不懂大食數字,只知道對方不知何時竟祭出了這樣的法寶。
但這樣又如何?那人見明遠拉著李秉常繼續逃開,獰笑一聲,猱身再上。
明遠再次承受了攻擊,這次他幾乎整個人被撲倒在地,對方用全身的力氣再加上自身的重量,死死壓住了明遠和李秉常。
雙方距離如此之近,明遠一抬眼,就正對那張布滿血污的臉,能夠感受到對方充滿血腥氣味的呼吸。
“1127”號盾牌上的壓力陡然松了。
但明遠雙臂酸軟似乎不屬于自己,全身的力氣似乎都散盡了,再也提不起勁防御。
下一刻,對手就會以泰山壓頂之勢壓下來,而明遠再也無力對抗,會被對方掀掉1127幻化出的最后防護,會被對方徹底解決,然后再去解決身邊的李秉常。
“可惜啊——”
明遠心想。
他已經預感到,自己距離目標已經無比接近,就只差最后幾步要走。
或許他可以選擇現在就離開這個時空,他已經完成了試驗方的指標,只要他想,就能做到——但余生都背負永遠都難消解的遺憾和痛楚,而且……他無法與種郎告別。
明遠一想到這里,突然不知從哪里又生出氣力高高舉起盾牌,奮力迎向對手的方向——
“砰——”
耳邊一聲脆響,鼻端立即聞到刺鼻的硝煙氣味。
心在劇烈跳動,幾乎要從喉嚨口直接跳出去。
血肉之軀撲在護著明遠和李秉常的盾牌上,便再無動靜了。
向華結果了與他纏斗的侍衛,抬起頭,又驚又喜地道:“種郎君!”
“種——”
明遠聽到這個姓氏,一顆心頓時被又放回了胸腔里。
心弦一松,此刻力氣就像是突然從他全身都抽走了一樣,明遠再也沒有力氣將盾牌上的尸身推開,讓自己和秉常都坐起身。
霍霍的腳步聲響起,明遠的視線頓時對上了一對寫滿了焦灼的雙眸。
他們兩人對視了片刻,種建中一伸手,隨手將壓住明遠的尸骸拖開。
明遠手中的盾牌于此時已悄然不見了,但明種兩人都沒有意識到。
“原來……”
種建中雙唇一動,似乎在說:原來這是真的。
原來你真的在這里。
兩人的視線一旦相觸,即便是充斥著血與火的鏖兵之所,便也如天堂一般。
*
李秉常這時已爬至童貫身邊,伸手搖搖童貫的肩膀。
倒臥在血泊之中的童貫睜大眼睛,嘴也還張著,仿佛在說:“不可以,不可能……”
他的眼神依舊保留著不可思議,似乎不相信自己,竟然找到了李秉常這枚珍寶;
又好像是難以接受——明明已經建立了常人難以想象的功勛,怎么就這般倒霉,丟了性命呢?
李秉常淚如雨下,低聲道:“童……”
他已經不太記得童貫到底叫什么名字了。
“……真是義士啊!”
西夏國主最終給挽救了自己生命的漢人這樣一句評價。
看著李秉常的模樣,這個年輕人怕是日后會永遠信任漢人、依靠漢人。
種建中扶起明遠,將他半扶半抱著來到童貫面前。
種建中原本并不喜歡童貫,但是死者為大,童貫雖然一向表現得功利,但這次若是沒有他,夏主會喪生,而宋軍全軍,怕是也要盡數葬送在這西夏皇陵附近。
因此種建中深深向童貫的遺體鞠一躬,表示敬意。
而明遠則無法不唏噓——
他此刻只能想到一句古詩: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未篡時②。
童貫的確是在他還未發跡之時便身死了,那么他這一生的真偽有誰會得知……史書又會如何評述呢?
但無論如何,這個和蔡京一樣,名列六賊前位,要為北宋覆亡而負責的宦官,竟然以這樣一個頗為“英勇”的方式,走向了生命的終點。
第312章 全天下
明遠問種郎:“你有多少兵?”
種郎沖明遠伸出四個指頭——
“四萬人嗎?”
明遠很激動。
種建中伸手撓了撓頭, 答道:“四個指揮。”
明遠:……
兩千人不到點啊!
種建中向他解釋:五路伐夏,號稱三十萬大軍,但他熙河路人數兵力是最少的。
前些天, 他在木砦里得到了明遠“傳遞”來的消息, 當機立斷,將一部分兵力留在木砦,自己則率領四個指揮的兵力,輕裝上陣,快速奔襲。
這邊一旦他拿下了水砦, 就會立即傳令熙河路余部攻打距離木砦最近的順州, 攻占順州之后,縱使依舊是孤軍,他所率領的熙河大軍, 在這西夏腹地, 依舊能占著這一席容身之地。
“師兄, 我們之后該做什么?”
明遠請教種建中的意見。
“就按你說過的……”
種建中一開口就覺得不對, 臉上順勢便紅了紅。
“唔, 你在夢中對我說過……”
明遠忍不住想要笑,原來“夢魂不到關山難”這樣用來表白的道具卡, 真的被他用成了戰時信息交流工具。
他當時在種建中夢中提出的,是宋軍以保護夏主秉常為名,拉攏西夏境內的部族勢力,與梁太后對抗。若是秉常最終能獲勝, 宋夏兩國就可以重新回到談判桌前,重新劃定兩國邊界, 將大宋失土索回, 并重啟兩國通商互市, 打通絲綢之路。
明種兩人商量妥當,便將這主意說給向華和種建中麾下眾將知道。
“我來——”
向華主動請纓。
“我有王室衛隊的令牌,可以借王室的名義送信到各部。”
種建中拿下水砦時,罔萌訛麾下的王室衛士一個也沒跑出去,全部關押起來。因此罔萌訛完全沒有渠道得知:他親手放在李秉常身邊的“向訛華”,根本是個漢人,而且完全倒向了李秉常一方。
明遠與種建中對視一眼,都點了點頭。
于是,向華踏上征程,他手持王室衛隊的令牌,身藏李秉常親筆密詔,前往黨項各部,通知各部首腦:秉常已得大宋天子之助,隨時準備親政,并號召各部首腦,剿滅諸梁,讓大夏國重獲和平。
秉常的密詔,不是每一個部族都愿相信與跟隨,搖擺的不在少數。
向華奔走一路,回到水砦的時候,得知宣誓效忠秉常的部族,總共只帶來了三萬左右的勤王大軍。
秉常按照明遠指點,一一召見這些部族的首腦,妥善慰問,并許以官職。其中雖有無利不起早的人物,但在“夏主”的這個名號面前,這些部族大多還是真心順服,愿意支持秉常,擺脫梁太后的控制。
隨即種建中的熙河路大軍約兩萬人,拿下了順州。順州軍民俱降。
五日之后,水砦跟前還來了一萬頭纏白布的漢兵——他們原本都是李清的部下。
李清因支持秉承親政而被奪去兵權,旋即被梁太后當著秉常的面處決。這件事梁太后原本沒有怎么宣揚,明遠卻命人將這消息散了出去,還特別選了口才好的人,要求他們怎么悲壯怎么渲染,什么李清流淚與夏主訣別,高喊“舍生取義”之類,總之越煽情越好。
這一萬余頭纏白布的漢兵,正是聽了這些傳言之后,紛紛擺脫控制,奮起沖向水砦,拜見夏主,要為他們昔日的統帥報仇雪恨。
轉眼間,夏主秉常身邊,便糾集了宋夏聯兵大約六萬人左右。除去順州城內駐扎的兩萬宋軍之外,其余四萬人都駐扎在水砦附近。
水砦距離興慶府極近,梁太后一旦察覺到變生肘腋,立即命在靈州主持戰事的國相梁乙埋將十萬大軍從靈州城下調回興慶府,以十萬人圍住了秉常的四萬兵。
這一對母子,利用信使你來我往地打了一陣嘴仗,最終決定在興慶府前,母子相見——雙方談一談。
李秉常帶兵前去見生母梁太后時,由明遠與種建中陪伴他左右。向華則緊跟在李秉常身后。
大軍浩浩蕩蕩,隨李秉常來到興慶府跟前。
明遠終于有機會見一見這座西夏兢兢業業營建數十年才建起的政治中心。
只見遠處一片大城依山勢而建,北高南低。北邊地勢較高處宮宇連綿,聽聞歷代夏主積攢的財富,也盡數藏在興慶府的王宮中。
“是國相——”
李秉常的眼光在梁太后車駕跟前掃過。只見那里一匹高頭大馬上,端坐著西夏國相梁乙埋。
太后梁氏垂簾聽政,大權獨攬,西夏國的權臣位置上也全都安排了自己人。梁乙埋是梁氏的兄長,李秉常的舅舅,把持相位多年,對于宋人來說,也是一位異常棘手的“老對頭”。
這時梁乙埋得了梁太后授意,打馬上前。
明遠留意到跟在梁乙埋身后的,是一名彪形大漢。此人比尋常人至少高出一個頭,不穿甲胄,上半身只斜斜地披著一塊獸皮,袒露著右肩。他身背一根狼牙棒,在梁乙埋身后一杵,就如一座鐵塔似的。
與這大漢相反,梁乙埋看起來倒是頗為陰柔,瘦長臉,尖下巴,喜歡用居高臨下的眼神望著李秉常,仿佛秉常還是當年那個七歲小兒。
梁乙埋打馬上前,遠遠地對李秉常喊話:
“大王,不要信那些宋人的哄騙。”
“我們大夏國有的是精兵良將——此次宋國號稱精銳齊出,大夏一樣將他們打得落花流水。”
“我們有的是征服他人的力量。”
梁乙埋傲然道,一回頭,給個眼神,他身后那些西夏士卒們便一起發出荷荷的呼聲,仿佛他們已經完全贏下了戰爭,贏了天下。
“不!”
李秉常尖細的少年聲音在這一片荷荷呼聲之間顯得極不和諧。
“不……我們用的不是我們的力量,是那些被我們奴役、強迫的人。我們以兵役為名,將他們從家園中調出來,將他們放上有去無回的沙場……最終搶來的土地,搶來的金銀財帛,全都被我們無恥地占去,那些真正在戰場上丟了性命的可憐士兵,他們從來都沒有機會享用……”
這一番話一時令眾將眾兵盡皆嘩然。
輿轎那里,傳來梁太后語無倫次的怒斥聲,似乎被捅破了王室統治的最大秘密。
而士兵那里傳來的騷動也是真實的,甚至還混著一點點興奮——畢竟他們從來沒有想到會有一位國主這樣為他們考慮……如果這位國主能當政,那么他們是不是就能回家了?
支持秉常的有一部分是貴族,他們聽到這里免不了色變。有人就想要打馬靠近秉常。
但他們看見了秉常身邊士卒們的眼光,他們趕緊勒住馬匹,眼中流露出畏懼。
明遠卻知道秉常這番感慨從何而來——
夏主李秉常一旦重獲自由,就由明遠陪著,去阿舒的家鄉造訪了一次。望著荒村屋檐下掛著的風干田鼠,秉常流淚了,回來之后就問了明遠很多問題,多是有關治國的。
而今日,明遠在秉常身邊,端坐馬上,放眼望去:在這一日中,徹底醒來的,可不止秉常一個。
梁乙埋卻不耐煩了。
“那就戰!”
“看看是你那滿懷的仁心厲害,還是漫山遍野的大軍更厲害!”
“屈熱遮!”
梁乙埋轉頭喚道。
梁乙埋身后那名巨漢聞聲上前,大踏步走向正在談判的雙方之間。
他的身軀一下子擋住了明遠的視線。
明遠望著那巨大的身形正在感慨:梁乙埋身邊竟有這樣威猛的護衛。他忽聽向華在身后低低地驚呼一聲:“屈熱遮?屈熱遮竟然到了梁乙埋身邊?”
明遠有點好奇,悄悄退后兩步,來到向華身邊,問了那屈熱遮的履歷。
他聽完,屈熱遮已經大踏步來到陣中,隨手取下背上背著的狼牙棒,緩緩劃了一個圈子,似乎在向秉常這邊發起挑戰。
秉常這邊,西夏將士無一敢于上前——無他,這屈熱遮看起來太可怕了。尋常將帥,一到此人面前,恐怕都會打哆嗦。
明遠轉頭,與種建中對視一眼,交換一個眼神。
在種建中的號令聲中,四十名手持火銃的宋軍出列。
他們列為兩排,相互之間保持一定合理的間距,前排士兵半蹲著,后排士兵直立。所有四十人都手持火銃。
種建中一聲號令,他們整齊劃一地拉下了銃栓,黑洞洞的銃口對準屈熱遮。
無論是哪一邊,這四十人的出現,都令西夏將帥打了一個寒噤,背心冒出冷汗。
自從宋軍出征,五路伐夏,火器的“兇名”就在西夏境內廣為傳播。
如今人們都知道那不是什么“天雷”了,也知道用水攻可以讓火器的火藥失效——可是西夏人很清楚,哪怕你再勇武防護再多,以血肉之軀面對火器,就什么都不是。
梁乙埋趕緊下令:“屈熱遮回來!”
龐然大物在原地頓了片刻,才流露出不情不愿的眼神,緩緩退回,回到梁乙埋身邊。
那四十人見好就收,種建中一聲下令,他們紛紛收起手中的火銃,退回陣中。
此刻明遠身上也是一樣,出了一身冷汗——這四十人手中的,基本上是最后一批火器的彈藥了。
種建中帶隊千里奔襲,輜重補給極為不易。甚至到了最后,熙河路大軍都要靠著搶奪西夏大軍的糧草補給求生。
火器的彈藥所剩無幾,明遠與種建中商量過,能省著點用,就省著點用。
但即便如此,這些火器,還是以它的悍悍“兇名”,嚇退了看起來無比勇猛可怕的屈熱遮。
梁乙埋面上有些掛不住,他喚回屈熱遮之后,開口冷冷地道:“大王,這樣又如何?”
“十萬大軍圍困你等,區區四十枚火銃,就可以保你奪得一切嗎?”
秉常知道舅舅說得不假,臉色一白。
但他又強詞奪理道:“什么叫做‘奪得一切’?我才是西夏國主!你等篡權奪位,妄啟戰端,這么多年來,累得我大夏國人丁凋零,十室九空……這才是你等要留給我的大夏嗎?”
梁乙埋一句話說錯,被秉常抓住里的痛腳,臉上不免一紅。
這時,梁乙埋身后人影晃動。只見西夏太后梁氏的輿轎緩緩上前。
梁乙埋比出一個手勢,梁太后這方面自上而下,全部鴉雀無聲,靜候梁太后開口。
梁太后溫言道:“秉常,別鬧!”
她語調溫柔,仿佛還是面對當年那個無法反抗的孩子。
“漢人都是騙你的。”
李秉常被她這樣一激,突然高聲道:“母后,你也是漢人啊!”
秉常轉向梁乙埋:“舅舅……國相也是漢人!”
“漢人胡人,都在我們這片土地上過活,又有什么分別?”
梁太后萬萬沒想到秉常的口才竟變得這么好,更令她吃驚的是,這孩子,如今竟敢當著這么多的人頂撞她,令她下不來臺。梁太后一時間不知該怎么反駁才好。
李秉常卻繼續道:“這世上的每一個人,不都在盼著自己的日子能過得更好些嗎?”
這倒是大實話!
在場每一個人都這么想。
“如今有大家都能過上好日子的方法,為什么還要彼此你打我,我打你,你殺我,我殺你呢?”
梁太后聽到這里,突然提高聲音道:“胡說!”
“這世上的道理便是如此,你打過來,我打過去,總有一方是輸家,哪有大家一起過上好日子這種說法?”
她見到秉常還在對面搖頭,眼光頓時變得狠辣。
“漢人就是在騙你!”
梁太后一偏頭,朝梁乙埋那里比出一個手勢。
“秉常,莫要怪母后!”
她緊接著下令:“鐵鷂子,盡忠為主的時候到了。向李秉常那里沖鋒!”
一言既出,連梁乙埋的臉色都變了變。
梁太后這是要公開弒君嗎?還是只是想要震懾一二?
“記住,爾等妻子兒女的性命,掌控在何人手中,爾等的富貴榮華,又是何人給的!”
梁太后的聲音冰冷。
一隊鐵鷂子騎兵迅速出列。
種建中一揮手,下了另一個命令。
適才那四十名火銃手再次出列——這次他們一字排開,隱隱排成一個扇形,他們全數半跪在地面上,托起火銃瞄準,嚴陣以待。
而這四十名火銃手身后,一群手持斬馬長刀的宋軍出現,立在他們身后,隨時準備上前。
這是宋軍習練來專門對付鐵鷂子的一個陣勢。
火銃手對準疾沖而來的鐵鷂子,經過瞄準,他們手中的火銃能夠集中鐵鷂子馬背上的騎士,但由于鐵鷂子的人馬是用鎖子甲套在一起的,那些馬匹還會繼續沖鋒。
這時在他們身后的刀斧手便會用手中的斬馬長刀斬去馬腿,造成混亂。
這種陣法在宋軍對陣鐵鷂子時多次用過,令西夏騎兵聞之膽寒。
但它也有弱點——宋軍的火銃手和刀斧手也面臨不小的傷亡風險。但此刻,宋軍列陣在前的士卒們全部聚精會神地望著對方鐵鷂子的動向,仿佛早已將一切生死都置之度外。
“宋軍請退后!”
字正腔圓的漢語響起,西夏國主李秉常竟然打馬上前,越過他們這一排,道:“我是他們的國君。”
宋軍士兵們一怔,但這不是他們主帥下令,于是這幾十人一動都沒動。
李秉常這時又用黨項話重復了一遍,宣誓效忠他的西夏各部族首腦多半臉上發燒,心中羞愧,但又大多不敢擅動。
于是李秉常就這么一個人頂在最前面,面對一群本應效忠于他的鐵鷂子。
恰巧明遠此前一直在默默捕捉他腦海里稍縱即逝的一個念頭,此刻終于想明白了些。明遠便一提馬韁,縱馬來到李秉常身邊。
他一偏頭,這才意識到剛才發生了什么,忍不住由衷贊道:“大王,您是真的長大了。”
語氣仿佛是在稱贊跟隨自己的小兄弟。
李秉常轉過頭望向明遠,明遠這才發現秉常其實也是在硬撐:這少年國主臉色蒼白,一張臉繃得緊緊的,眼中竟泛出淚光。
“別怕,我會陪你一起!”
這時,明遠已經將一切想通,并且決定冒一回險。
這令李秉常萬萬沒有想到,他的淚水當真奪眶而出,連忙用袖子胡亂擦了,轉臉望著對面的鐵鷂子,將雙眼瞪得大大的,仿佛在大聲告訴對方:沒用的,你們過來我也不會怕的!
這時,秉常身邊忽又響起馬蹄聲。
明遠與李秉常同時扭頭,見是種建中一提馬韁上前。
這人目光灼灼盯著明遠,隨口向李秉常解釋:“既然小遠要陪著你,我就也陪著。”
種建中隨手解下身上的弓箭,另一只手從懷中取出一把手銃。
馬蹄聲繼續響起,這回是向華趕上來,急急忙忙地喊:“明郎君、種郎君,別丟下我,還有我啊!”
幾人相互看了看,一時都笑了。
這樣的笑容徹底迷惑了對面的鐵鷂子,盡管戰馬在他們身前噴著鼻息,馬蹄在地面上不斷刨著地面,但這些鐵騎一個個都挽緊了韁繩,不敢前進。
李秉常則用力用手背擦了擦臉孔,道:“謝謝諸位,今天是我第一次,感覺到自己是個人……還活著!”
明遠伸手拍拍秉常的肩,好讓秉常放輕松一點。
他順勢湊近秉常,湊在他耳邊,道:“你還記得李清就義時,對你說的那句話嗎?”
秉常的眼圈頓時又是一紅,點點頭:“當然記得。”
明遠剛才就一直在琢磨這句話。
即將殞命之際,常人心中一定充滿了恐懼與不舍,而李清卻用盡全身力氣,向秉常喊出這一句,人人耳熟能詳的……秉常這一輩子恐怕都不會忘記。
可是李清為什么要這么做呢?
剛才與向華一番對話,明遠漸漸形成了一個大膽的猜測。
此刻見到秉常流淚,明遠激他:“你敢不敢,將李清的話在太后和國相面前再喊一遍?”
李秉常當然敢。
他轉向梁太后與梁乙埋,大聲開口:“生亦我所欲也……”
李清臨死的那一幕像是被烙印在秉常心里,永遠不曾抹去。
所以此刻秉常就像是用上了全身的力氣,大聲嘶喊道:“義亦我所欲也!”
梁太后頓時厭惡地一撇嘴,梁乙埋則轉頭催促那些理應發起攻擊的鐵鷂子。
“二者不可得兼!”
開始有人一起隨秉常一起念誦——畢竟這是孟子的名篇,即使是宋軍中從未念過書的尋常兵士,也大多聽過這句話,說得出這樣的道理!
同樣的,明遠和種建中等人也一起加入李秉常。
人們一起,發出地動山搖般的聲音:“舍生而取義也!”
吼聲剛落,只聽梁乙埋身后發出一聲怪叫。只見屈熱遮丟開手中的狼牙棒,抽出腰刀,照著梁乙埋的脖頸猛地揮去——
血光四濺。
梁乙埋的頭顱像李清那時一樣,骨碌骨碌地滾開。
人群剎那間安靜了片刻,隨即響起來自梁太后撕心裂肺的尖叫聲……
明遠目睹這一切,心中默默地對那個早已不在人世的李清道:恭喜你,你做到了。
這是李清親自設計的“斬首行動”。他一早就把屈熱遮這樣的人安排到梁乙埋身邊,但為了行事周密,李清從來不與屈熱遮聯系。雙方唯一的約定就是,當屈熱遮聽見有人在他面前念誦孟子的這一段“舍生取義”,就立即動手,殺了梁乙埋,控制梁太后。
出乎意料的是,李清被梁太后擒住,并且丟了性命。
但他受刑的地點就在夏主面前。
因此李清才會用那樣的方式,將這個暗號傳遞給李秉常。
這是明遠從向華那里聽說了屈熱遮的大致履歷之后猜測的。
當初他始終沒有向明白,李清為何在秉常面前那樣竭力地喊出這一句“舍生取義”。
現在他完全明白了。
這是用生命送出的訊號,也是夏主和在此的宋軍唯一翻盤的機會。
李秉常見到對面的變故,渾身一震,嗓子像是被堵住了似的,再也說不出任何言語。隨后他的身體開始像篩糠一般顫抖。
——又一次意識到了爭權奪勢的冷酷與殘忍。盡管被利用被欺騙,在李秉常心里,梁乙埋也依舊是他的舅舅,梁太后是他的生母。
李秉常伸出雙手捂住臉孔,卻驚覺他的手掌已經比幼時大了不少,手掌可以遮住整張臉孔了——既然長大了,有些事就不得不忍痛面對。
種建中知道此刻機不可失,一扭頭道:“小遠!”
明遠立即會意:“師兄放心,我省得!”
種建中立即做了一個射擊的手勢。
火銃手們手中的火銃齊齊射向對面的鐵鷂子。頓時十幾名騎兵倒撞下馬,不少戰馬受驚,梁氏一系所控制的那十萬大軍,立即亂了。
種建中一揮手中長弓,大聲道:“兄弟們,隨我上!”
他所領的四個指揮騎兵一起向前沖出。
明遠則趁亂用黨項話高聲叫道:“忠于夏主的勇士們,拿出你們的勇氣來!護駕呀,勤王呀,快上呀——”
興慶府城下,一場轟轟烈烈的大戰展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