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裴君瑯的夢境并沒有葉薇想象的那么美好。
碧瓦朱甍的皇城常年陰沉沉的。
許是杖斃的宮人多,宮闕走道成日里寒浸浸的。
又因梅雨季風雨大,屋隅角落里帶點刺鼻的土腥味,不好聞,只能用檀香驅散。
宮道充盈濃厚的香火味,仿佛皇宮里所有事物都是腐朽的。
這時的裴君瑯還很年幼,不像兄長一樣,有太傅教導課業。
他被放養,卻也得到了夢寐以求的自由。
皇帝裴望山,自認對兩個兒子一視同仁。
他為了抬舉奴隸出身的裴君瑯,特地給他一個能長于坤寧宮的機會。
奈何裴君瑯任性至極,死活不肯跟著皇后生活,非要被母親蠻奴養在膝下。
皇帝裴望山對次子失望,每次看到裴君瑯抱住蠻奴的纖腰,狼似的一雙鳳眼死死盯著他。
裴望山就心生起一重厭惡。
一個罪奴的孩子……他真是昏了頭,竟恩賜蠻奴一個孩子。
他原以為這樣就能馴服野性的女人。
裴望山的一生,很少擁有屬于自己的東西。
他想要獲得什么,都得不擇手段去奪、去搶。
他享受征服一切的感覺,而蠻奴就是他的戰利品。
然而,蠻奴即便入了宮也學不會低下高傲的頭顱,對裴望山俯首稱臣。
皇帝對這個美麗的女人簡直既愛又恨。
也是蠻奴不會邀寵,所以她沒有任何嬪妃的份位,只能當一個小小的美人。
她沒有很高的俸祿,沒有華貴的衣飾,就連住所也是沾了兒子的光,能住在狹窄的明月閣里。
裴君瑯曾經問過母親,為什么不對父皇低頭?這樣娘親的日子會過得好一點。
蠻奴只是溫柔地撫摸裴君瑯的頭,那一雙琉璃色的眼眸妖冶動人。
她在背地里都是和裴君瑯說大乾語,沒有裝瘋賣傻說胡族話。
蠻奴告訴裴君瑯:“如果我去邀功爭寵,威脅太大,那么皇后不會容下我。一個不討喜的美人,才能在深宮里活下來。娘想陪在小瑯身邊,陪著你長大。”
裴君瑯心里彌漫歡喜。
原來父皇和孩子之間,母親選擇了他。
真好。
裴君瑯如同平凡的孩子那樣,伏于母親的膝上,依戀地道:“娘能陪在我身邊最好了。”
什么榮華富貴、什么高爵厚祿,他都不稀罕。
他只要這個吃人的深宮里有個伴,他喜歡和母親相依為命。
只可惜,少年郎不諳世事,把人想得太簡單。
一年冬至,皇帝要帶領百官與皇子女上皇寺,行禮數最隆重的大祀禮,祀天地神佛。
大祀禮溝通天地,向來是由占天者焦家負責,殺神周家作為皇宮護衛者,周皇后又是一國之母,自然也要隨行。
后宮的一切事務,便全權交由何貴妃代理。
裴君瑯一直沒有機會出宮,這次得了巧,他問蠻奴:“娘,你想要什么吃的、玩的?我可以喊小太監幫我去買。”
皇子女們時常會得到一些小黃門的孝敬討好,大多的玩意兒都是內侍們從宮外帶來的,獻給小主子們圖個新鮮的。
蠻奴從來沒有和裴君瑯要過什么東西,這次她一反常態,對他說:“若是能買到福康巷口的蜜煎櫻桃就好了。”
裴君瑯聽說母親是胡族來的罪奴,還以為她對京城不熟悉,沒想到她也有貪念的吃食。
裴君瑯從來沒有被母親拜托過什么事,此時心腔滿漲,很快答應下來:“放心,娘,我一定給你帶來。”
這是母親委托他的事,裴君瑯一定會辦得妥妥帖帖。
“那就多謝小瑯了。”
“小事一樁!”
裴君瑯用自己私藏的一塊玉,和心術不正的大太監換來那一包從民間買的蜜煎櫻桃。
可惜,等他回到宮的時候,已經太遲了。
他的母親,因暗下禁術巫蠱詛咒皇帝,被何貴妃打入掖庭獄。
聽說蠻奴畏懼裴望山的懲罰,不等皇帝回宮便服毒自盡。
裴君瑯沒能見到母親最后一面。
他知道的,這是陰謀。
母親不愛皇帝,又談何恨呢?
況且,她想要陪伴裴君瑯長大,想要看他長成強壯的、健康的、高大的郎君。
蠻奴不會死。
這是一場陰謀。
何貴妃是周皇后的狗,所以針對母親的人,是后黨。
裴君瑯瘋了一般去和皇帝討個公道,他甚至想要殺了皇后。
最終,裴望山狠狠打了裴君瑯一記耳光,直將他打到跪地。
孩子的膝骨磕在朱紅色的丹墀階梯上,疼得刺骨。
血液順著年幼的裴君瑯嘴角流淌,他癡癡地凝望高高在上的父親。
聽他罵:“誰給你的膽子,竟敢忤逆不悌,頂撞父母?!”
“父親,娘她死得冤枉……”
“混賬!”裴望山沒了帝王的寬容,狠厲呵斥裴君瑯,“證據確鑿,你竟還想為那賤人辯解?!朕早說了,你長于刁婦之手,早晚會變得脾性乖戾,是非不明。是皇后一直為你說話,讓朕念在你年幼,尚有孺慕孝心,不要拆散你們母子。你不念嫡母的善心,竟還敢犯下大逆不道之罪!來人,把他給朕拖下去,禁足明月閣!”
裴君瑯非但討不到母親要的公道,還把自己折損進去了。
他忽然明白,可能不是是非對錯的緣故,而是小小美人與尊貴皇后的博弈。
皇帝會判周皇后贏。
這是處世之道,也是殘酷的政治。
令人惡心、作嘔。
一場大雨淅淅瀝瀝地下,裴君瑯被風雨淋了個透心涼。
太監架著他的手臂,將他拖回閣殿中。
裴君瑯沒了反抗之力。
他翻箱倒柜,從箱籠里搜刮出名貴的珠玉,和仆從們換取一捧母親的尸灰。
這是無權無勢的失寵皇子,能為自己留下的……唯一一點母親的尸骨。
幸好,蠻奴還是留給了裴君瑯一點東西。
那是一個只能由裴君瑯親啟的匣子。
母親死了很久,久到他都忘記了。
但裴君瑯記得蠻奴的笑顏。
和眼前活生生的女人重合。
是夢嗎?還是說,他的母親死而復生了?
裴君瑯坐在木輪椅上,靜靜注視門口笑顏如花的女人。
他的左手邊的桌案上,擺著一包沒能來得及喂給母親的蜜煎櫻桃。
裴君瑯抿唇,他死死盯著蠻奴,小聲喊她:“阿娘?”
“小瑯。”蠻奴回頭,對兒子笑得溫柔。
竊喜、惶恐、無措的心緒,淹沒了裴君瑯。
他無所適從,不知道該怎么辦。
裴君瑯幾乎是下意識拿起那一包蜜煎櫻桃,喂給母親。
蠻奴蹲下身子,接過裴君瑯喂來的那一枚蜜煎櫻桃。
頃刻間,少年淚如雨下。
他沒有哽咽,只是死死咬住牙關,問:“好吃嗎?”
“小瑯喂的,自然好吃。”
“是嗎?”裴君瑯垂下濃長眼睫。
“小瑯,你怎么落淚了?不開心嗎?”
裴君瑯不語,他只是細細撫動這一雙不能動彈的雙腿。
錯了,他認錯了。
裴君瑯怏怏不樂,道:“娘,我這雙腿,傷于你死之后。”
聞言,蠻奴怔住。
裴君瑯順勢伸手,掐住了女人纖細的脖頸。他眉眼殺心漸起,聲音漸漸變得陰鷙。
“所以,多謝你贈的這一場美夢。只可惜,我不領情。”
少年郎的掌心不過動了一點力氣,蠻奴的身體便慢慢虛化,最后化為無數火燒后的灰燼,隨風消逝,化為烏有。
他的母親,再一次消散了。
裴君瑯垂眉斂目,緘默不語。
像是早就習慣了失望,所以心里沒有半點波瀾。
不遠處的宮墻囚出一塊又一塊方正的天地,天空是黑的,沒有一絲風。
陰暗、可怖,毫無生氣。
這就是他活過的十幾年。
裴君瑯無聲嗤笑,坐在木輪椅上,盯著天空發呆。
可是這時,烏云忽然翻卷,漸漸的,他的世界有了色彩。
一道絢爛的天光鑿破夜穹,漏下一重金芒。
“二公子?小瑯?你醒醒啊!”
“聽到了嗎?二公子?”
裴君瑯皺眉,他聽出這是哪個小傻子的聲音。
她樂此不疲呼喚他。
真的好吵啊。
“閉嘴。”
裴君瑯嫌棄葉薇,臉上的苦澀卻也因她的聒噪漸漸褪去。
少年嘴角又一次桀驁上揚。
他閉上眼,腦子再次混沌。
墮入黑暗的瞬間,裴君瑯心里在想——
母親雖死,但他如今似乎也不算……一無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