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1章 第71章
聽到云螭的問題, 林澹心頭一緊。
他是穿越的,不屬于這個世界,云螭要卜算他從何而來,自然是算不出的。
這事, 他從未和任何人提起, 也不可能向任何人講。
哪怕是掌門尊上, 對此也是一無所知的。
可是面前這看起來玩世不恭的年輕公子哥,竟然將林澹這隱秘的身份,一語挑破。
林澹咋舌,心中暗暗想, 不愧是這片大陸上最大的特務機構里的特務頭子,獲取情報的能力,比他們掌門尊上還要高出許多, 這大概就是術業有專攻吧。
人不可貌相, 能在這上航道自由行走, 能和靳掌門稱兄道弟的人,更是不能小覷。
可雖說是在心里對對方的卜算能力和情報獲取能力感到信服,林澹卻并不知道應該怎么回答對方這個問題。
他不是不想回,也不是刻意藏著掖著——能用他穿越者的身份,去交換掌門尊上的過去, 林澹是樂意的, 覺得自己不虧。
可問題是, 林澹不知道應該怎么和對方解釋這事,要從哪里講起呢?這種天馬行空的事, 在這片大陸土生土長的云閣主, 能信嗎?
正思忖著,林澹還沒來得及開口, 對面卻先他一步說:
“好了,不問你了,這事,全當我沒說。”
云螭說著,突然站起身,扯了扯衣擺,扭頭一躍跳上背后的舷窗窗臺,竟然像是要直接離開的樣子。
林澹有點懵,抬手想攔他,“不是說要跟我交換信息?我還一個字沒說啊。”
云螭聞言,笑著擺擺手,
“我改主意了,不想交換了。”
他之所以一定要觍著臉突破古茗的這艘木鳶的禁制,來找林壯壯,就是因為這個問題,他需要當面問對方——只有這樣,他才能將對方每一處細微神情,都看在眼里。
林壯壯這個修士,很單純,也很老實,他問題問出來,對面心里的那些想法,全寫在臉上了。
根本不需要回答,云螭已經知道自己想要的答案是什么了。
已經拿到的答案,自然就沒有交換價值了,所以他干脆利落地終止這場交易,拍拍屁股,準備走人,不是,準備走龍了。
林澹沒怎么和這種有八百個心眼子的修士打過交道,自然不知道對方早就把他的心思看得透透的了。
不明白對方為什么突然改了主意,林澹有些急切地追問:
“那你剛才說的,尊上的那些事……”
“哦,那些事啊……”
云螭唇角揚得更高了一些,“那也算不得什么重要機密,能在這上航道行走的修士,隨便抓一個問問,他們保管都知道的。”
林澹臉皺起來——對面在“何不食肉糜”這方面,和他們掌門尊上,倒是很有些兄弟之間的默契——林澹這么個小嘍啰,憑什么能讓一個行走在上航道里的修士,告訴他有關他們掌門的過去呢?
將林澹的神情看在眼里,云螭“噗嗤”一聲笑起來,他抬手拍拍林壯壯的肩膀,
“小壯啊,這事,你就要自己想辦法了。”
說罷,云螭推開舷窗,縱身一躍,輕松從內部破開禁制,消失在了茫茫云海中。
感覺到禁制上的動靜,古茗這時快步走進艙室來,看向舷窗,
“他又走了?”
林澹點點頭,“嗯。”
古茗無奈地笑笑,心想這是鬧哪出呢,廢了那么大勁兒進來,座椅還沒捂熱呢,就招呼也不打一聲地離開了。
林澹將視線從舷窗收回來,轉而看向古茗,就見對方雖然人進到這艙室里了,可背后卻伸出去一根長長的桃木枝,應當是將那枝條纏在船舵上,正在掌舵呢。
看到這里,林澹忽而想到剛才他站在門口,不小心聽到的云螭和古茗的對話,接著靈光一閃——
對啊!
看起來,古茗身上的那些桃木枝,是有很強的記憶功能的,那每一根小樹枝,都像一臺小型錄像機,記錄下某個時段他的所見所聞。
如果得到一根他身上尚未死去的桃木枝,將自己的靈力注入進去,就能將那里面記錄的影像,投射出來……
而古茗,不就是一個可以隨意行走在上航道的上層社會的修士么?
非但是上層修士,而且他還是跟了掌門尊上很多年的侍衛!
那林澹想知道掌門尊上的那些事,還需要費心去找其他修士么,這不是現場就有一個頂著“標準答案”在他眼前晃悠的!
想到這里,林澹沖著對面的修士,咧開嘴,笑得意味深長。
古茗將對方的笑容看在眼里,忽然感到背后一涼,本能地往后躲了半步,
“怎、怎么了,小犬道友,可是有什么問題?”
林澹知道,他如果直接開口問,對面是不會回答的,掌門的那些事,在古茗這里,是諱莫如深的,否則云螭也不可能用那一根小桃枝上的記憶,就成功威脅古茗,當自己進來了。
所以林澹略一思忖,采取了一個自認為迂回的戰術,問:
“古大人,能借給我一根你的小桃枝么?”
古茗聞言,眼中警惕的神情,變得越發濃重了,他瞥一眼舷窗方向,問:
“云閣主和你聊了什么?”
林澹沒想到自己的心思這么輕易就暴露了,聞言赧然笑著,撓了撓頭,“沒,沒聊什么。”
古茗的笑容依舊,但眼底的神色變得有些疏離了,
“小犬道友,我身上,有上古神木的血脈,我的花枝,除了掌門,輕易不能交于任何人,還望見諒。”
古茗平時與人對戰時,釋放出去的枝條,都是在脫離他本體的瞬間,就徹底枯死的,這樣枯死的桃木枝,是沒有提取記憶的功能的。
只有生出桃花的那些枝干,才能在脫離他的身體之后,仍舊保留一段時間的鮮活,但是不會很久,通常三五個時辰便會枯萎,有焱壤的滋養可以適當延長一段保鮮期,不過也不會超過半日。
剛才在舷窗邊上,之所以會擺放一株自己的小桃花枝,一則是覺得這禁制內不會有其他修士闖入,二則是古茗知道林小犬不會拿他的桃花枝做文章。
可是沒想到,那云螭過來和林小犬聊了兩句,便迅速把對方教壞了。
古茗在心中嘆息一聲。
林澹的“迂回戰術”,非但沒能幫他接近掌門的過去,反倒適得其反——
古茗轉身離開艙室的時候,順手把木鳶每個角落里,散布的那些早已經枯死的桃木枝,都一并收拾得干干凈凈,一絲痕跡也沒有給林澹留下。
防著林澹,像防賊似的。
直到兩天后,他們的木鳶成功靠近目的地,林澹也沒能碰到一株小桃枝。
“小犬道友!我們到了!”
古茗站在船舵前,目視前方,喊了一聲。
林澹立即撒丫子從艙室里跑出來,剛一踏上甲板,立即被眼前的景象驚住了——
他們的木鳶的正前方,赫然立著一面高聳入云的白色墻壁。
那墻壁往上看不到頂,往左右看去,也看不到兩側的邊界,像一道用來將整個世界一分為二的巨大結界似的。
而他們的木鳶,此刻就直挺挺地往那墻壁駛去。
就在林澹以為他們要撞上那白色墻壁的時候,木鳶忽然調轉九十度角,從平穩地向前行駛,改為貼著那白色墻壁,直直地朝著底下猛沖。
林澹險些站立不穩,從甲板上被甩下去,就在身體眼看著要騰空而起時,幾根桃木枝“嗖”“嗖”“嗖”地射過來,將他緊緊捆住。
“小犬道友,當心。”
古茗很少帶林澹這樣筑基境的修士出行,剛才一時大意,此時便慌張地找補一句,“嚇著了嗎?”
林澹被那枝條捆住手腳,倒是沒有嚇著,不過……他垂下眼,看著近在咫尺的桃木枝,心思一動,伸出手,想要悄悄地把最頂端最小的那枝小嫩芽摘下來……
嗖——!
就在林澹手指要碰到那嫩芽的時候,身上的束縛消失了,接著轟隆一聲,他們的木鳶著陸了。
林澹“偷樹”失敗,慌張地抬起頭,看到面前景象,再次怔住。
他們停在了那白色巨墻和地面的交界處,到這時,林澹才注意到——
那巨大的白墻居然是懸空的,它的底部和地面之間,留了一條幾百米高的縫隙。
透過那縫隙看進去,林澹這才發現,那白墻的正下方,有一張巨大的圓臺,像結了冰的湖面似的,很寬闊。
林澹再次抬頭,重新看向懸浮在頭頂的巨大白墻,這才意識到——
那不是一面看不到盡頭的白墻,那是一根碩大的,白色通天柱。
通天柱上通云霄,下方懸浮的地方,是一個和它十分契合的圓形底座。
像一個,巨大無比的,打樁機。
他們現在就站在那懸在空中的龐大“樁錘”的下方,像一只小螞蟻似的,仿佛隨時都能被頭頂懸浮的比泰山還龐大的白色圓柱給砸得粉碎。
“是駐劍臺。”
古茗輕聲說了一句。
“……駐劍臺?”
林澹轉頭看向古茗,這才發現,對方的臉色很差,眉頭緊緊擰在一起,目光沉沉望著前方。
順著古茗的視線,林澹往那巨大的冰湖一般的圓臺的正中央看過去,發現那里閃爍著刺目的光芒,像是鑲嵌在白玉中的一塊鉆石。
走近了,林澹才看出來,那不是什么鉆石的光芒,而是密密麻麻,插滿地面的刀劍劍刃反射的寒光。
這些深深地插入正中央的圓臺中的刀劍,顯然不是普通的兵器,那些兵刃周圍都散發著濃郁的靈力,不斷發出尖細的鳴響,像千軍萬馬奔襲而來發出的嘶吼,震得人心神都跟著激蕩。
這就是云螭口中,那建在三教盟邊界上的……駐劍臺?
第072章 第72章
林澹他們腳下的這片被懸浮的白色通天柱遮擋住的巨大圓形底座, 像一片冰湖,而正中央那塊插滿刀劍的凸起的圓臺,像湖心的一座涼亭。
當然,那圓臺比涼亭大太多了。
離近了看會發現, 那圓形石臺, 比足球場都大。
圓臺上面罩了一張透明的穹頂, 將臺上閃著刺目光芒的刀劍,盡數籠罩在其中。
這中央凸起的圓臺,便是古茗和云螭口中的“駐劍臺”了。
那些深深地插|入駐劍臺,不斷發出海嘯般的鳴響的刀劍, 顯然不是普通的兵器——
那些兵器都有靈性,不少都是有靈識的。
生出靈識的兵器,有的像被困在魚缸里的魚兒, 不斷繞著臺上那透明的結界內壁打轉, 有的像被關在籠中的小狼崽子, 不斷拿劍刃劈砍著臺上的某一處,像是試圖在那里鑿穿一個洞逃出來似的,當然大多數劍靈/刀靈,都非常安靜,半截身體插在石臺內, 輕輕顫動著, 發出細微嗡鳴聲, 像只被寄養在寵物店里的小貓咪,正打著呼嚕等待主人來接它們回家。
這駐劍臺上的刀劍, 都是本命法器, 而且是境界高深的修士的本命法器。
從古茗此刻凝重的神情看起來,連他都不知道這兩個駐劍臺被開啟了?
“二位, 煩請留步。”
兩個修士領著一支近百人的隊伍,迎上前來。
隊伍里一眾修士,都穿著三教盟統一的青色長袍,高束著發髻,腰間佩戴雕著於菟神的白玉腰帶,發髻上插|著一支白玉發釵,發釵的釵頭也雕刻成於菟神的形狀。
為首的修士看起來二十多歲的樣子,此時走近了,笑著朝林澹和古茗微微頷首,
“駐劍臺已開,為保障諸位與會者的安全,本盟新規,凡參與本屆三教大會者,必先留下本命劍于臺內,方可入三教盟地界。”
古茗直直地立在那駐劍臺邊,一動不動。
那為首的三教盟弟子一時有些尷尬,笑容眼看快要維持不住。
林澹見氣氛有點僵硬,自己主動開口:
“這位道友,我這種沒有本命法器的,該怎么處理?”
那為首的弟子這時轉頭看向林澹,笑說:
“若無本命刀劍,則無需上交,穿過這駐劍臺,在前方界門處,出示通行令牌,便可進入我盟地界。”
聽到這里,林澹意識到另一個問題:
“只有本命法器是刀劍,才需要把法器上交到那駐劍臺中去?”
那弟子笑著搖頭,“刀、劍、矛、錘,這一類帶有較強的攻擊性,能在瞬時損傷神魂的本命法器,都需要送至那駐劍臺,由我盟暫為保管。”
這規定,乍一聽起來,其實挺有道理的——
就像在穿越前,林澹每次去機場、地鐵、體育場這種人群密集的地方,為了維持秩序、保證公眾安全,一般都會過機安檢,違|禁|品不讓帶進去。
這種情況,林澹從來都是老老實實配合檢查,該上交上交,該托運托運的。
如果放在以前,聽到這里,林澹肯定會感慨一句,這三教盟不愧是整片北斗大陸最大規模的仙門聯盟,連安保措施都做得這么到位。
可是,現在,林澹的心態卻有了變化——
他不久前剛在那木鳶上聽到云螭提起的那些話,此時又見一向溫和的古茗露出這樣抗拒的神情,心中很快有了懷疑。
而這個懷疑,緊接著就被對面三教盟弟子證實了。
那弟子緩步走到古茗面前,目光落在古茗發髻上的兩支木簪上,
“古茗尊者,久聞尊者有雌雄兩支桃木劍,是為本命法器,煩請尊者,將兩支劍留下來。
“按照規定,雌雄雙劍需要分開存于雌雄兩個駐劍臺,雌劍入雌劍臺,雄劍入雄劍臺。
“此處為雌劍臺,古茗尊者,可以將您的桃木雌劍直接送入臺內。
“至于那雄劍……
“雌雄兩個劍臺分立于本盟東西兩處邊界之上,相隔萬里,兩臺之間不設任何傳送界門或是法陣,如果古茗尊者不介意,煩請將桃木雄劍交給我盟的抱劍童子,由抱劍童子親自送往東邊的雄劍臺。”
聽到這里,林澹便確定了——
這所謂的“為保障諸位與會者的安全”而制定的新規則,根本不是沖著安全與秩序去的。
將所有修士的本命法器暫時存在邊界處,這或許還能講得通,可為什么單單只收繳“刀、劍、矛、錘”一類的利器?藥修的毒酒,丹修的噬魂丹,難道就不對其他修士的安全構成威脅了?
當然,按照那弟子說的,刀劍一類法器的爆發性輸出抬高,很容易一擊斃命,更需要提防,這也勉強能夠講得通吧。
但是,為什么要在三教盟邊界處,一東一西,專門設立一雌一雄兩座駐劍臺?為什么雌劍只能放置在雌劍臺上,雄劍只能放置在雄劍臺上,卻不能同時放在一座臺中?
這……根本毫無道理可言吧?
很顯然……
這個新規定,只是為了針對一個人。
想到這里,林澹抬起頭,看向懸在頭頂,仿佛下一刻就要壓下來的那白色通天柱。
通天柱正下方,那駐劍臺上刀劍帶出的海嘯般的鳴響,仿佛在告訴靳掌門——
想要入我三教盟地界,必須要有壯士斷腕的勇氣。
林澹忽然覺得有點窒息——
尊上他,真的會把自己那兩支從不離身的雌雄雙劍,留在這東西兩座駐劍臺上嗎?
靳掌門會不會留劍,林澹不知道,不過他很快確定,古茗肯定是不愿意的——
就見那為首的三教盟弟子講完那一番禮貌的催促的話之后,笑著朝古茗伸出手,視線死死盯住對方發髻上的兩支桃木簪。
古茗一言不發,抬起手,將發髻上兩支桃木簪取下來,放在掌心。
兩支原本只有巴掌大的木簪,感知到主人的靈力,頃刻之間變幻成兩支三尺長劍。
手指輕抬,古茗將桃木雌雄雙劍同時送至空中。
那為首的三教盟弟子轉回頭,朝身后兩個抱劍童子點頭,示意兩人上山來取劍,放入駐劍臺。
兩個童子領命,同時走上前,抬起手臂,正要去取那桃木雙劍,這時——
嗖!
嗖!
兩支劍同時調轉頭,朝著天空急速飛出去。
為首的三教盟弟子見狀,驟然色變,沉聲喊:
“布陣!鎖劍!”
一聲令下,只聽齊刷刷的“咔”“咔”聲響起,像訓練有素的陸軍作戰隊隊員同時提槍上膛的聲音,聽得人心頭一緊。
下一刻,七十二名三教盟弟子已然各自立于駐劍臺四周,同時將手中長劍刺于地面上七十二張圓陣陣眼上,組成一張大陣——
誅仙地煞陣。
守在這駐劍臺的三教盟弟子,修為最高不過元嬰境,古茗乃是分神境修士,比對方高出整整兩個大境界,按說,他要是真想動手,對面近百名弟子一起上陣,也敵不過他。
可是以七十二名弟子組成的誅仙地煞陣,卻是輕松便將古茗困住。
這便是誅仙劍陣的可怕之處。
瞬息之間,古茗周身仿佛被一張無形的網緊緊縛住,動彈不得,飛至空中的兩支桃木劍發出“吱吱”叫聲,像被一箭射穿心臟的大雁,從空中直直地墜落下去。
古茗的唇角已經被逼出血水,臉色蒼白如紙,像是下一刻便要被這誅仙陣損傷神魂。
“嗷嗚——!”
電光火石之間,耳邊傳來一聲咆哮。
在場的所有修士一時都怔住,齊齊朝著叫聲傳來的方向看過去。
就見一張漆黑的深淵巨口突兀地出現在眼前,正全速朝著那誅仙陣上七十二名組成陣眼的修士飛撲過去。
這場面著實有些怪異,七十二名弟子從未遇到過這種情況,竟然看得呆了,未能在第一時間阻止對方靠近。
那深淵巨口就這樣在眾目睽睽之外,將那誅仙地煞陣掃蕩一圈,像餓狼撲食一般,行動速度之快,背后都帶出殘影。
待到眾人回過神時……
地煞陣上,原本用來插|入劍刃的那七十二枚陣基,一個不剩,全被對方吞進肚子里去了!
不只是地煞陣陣基,這張大嘴,甚至將古茗那一雙桃木劍也給吞吃入腹。
眾人驚呆了——
“這是什么怪物?”
“是古茗帶來的那年輕修士的神通?”
“他這是做什么?”
“毀我誅仙陣,又吃掉古茗的本命劍?!”
“傷敵八百,自損一千?!”
“他究竟是想幫誰?”
“他看起來,怎么好像只是餓極了的樣子……”
就在一眾弟子傳音入密,議論紛紛之際,那為首的弟子忽然提劍,直指林澹眉心,
“毀我地煞陣陣基,罪不可赦!給我當場拿下他!”
在場的弟子回過神來,得了命令,紛紛提劍,不由分說要將林澹捉拿。
林澹剛剛結束“吞噬萬物”的神通,忽而被幾十把劍指著腦門,嚇得腳步虛浮地連連朝后退了幾步,險些跌倒,背后被幾根桃木枝護住,這才重新站穩了。
古茗周身釋出數百根枝條,朝著那幾十個執劍弟子正面迎上去。
沒有了誅仙地煞陣,這一眾弟子,根本不是分神境尊者的對手。
眼看著在場的三教盟子弟盡數被桃木枝死死縛住,動彈不得,這時,遠空傳來一道聲音:
“手下留情,莫要傷了和氣!”
林澹循聲抬起頭,就見一個白發白須白袍的老者,側身騎著一頭通體雪白的貔貅,從天邊緩緩落到駐劍臺邊。
那老者從貔貅背上下來,朝古茗深深一揖,
“老夫御下無方,沖撞了古茗尊者,在此賠禮了,往尊者海涵……”
隨時沖著古茗作揖,那老者起身時,目光卻直直地落在林澹身上。
“你就是,傳聞中的……那位林壯壯?”
第073章 第73章
伸手不打笑臉人, 雖說兩邊剛才鬧得挺不愉快,可是對方看著挺客氣,林澹自然只能回禮。
然而他剛抬起手臂,還沒來得及作揖施禮, 周身便被一股極為強大的威壓裹挾, 窒息的感覺讓他講不出話來。
林澹驀然抬頭, 卻見那白須白發白袍的老者,仍舊笑盈盈地看著他和古茗二人。
“笑里藏刀”這個詞,送給這位老人,簡直再合適不過了。
林澹慌張地調動體內靈力, 勉力護住心脈,扭頭往身側看過去,就見古茗雖然仍舊端正立在原處, 可臉色卻比先前又蒼白了幾分, 額角甚至都沁出一層薄汗來。
這白袍老者的威壓, 是沖著古茗來的。
只是這樣不動聲色的震懾,便輕松讓古茗幾乎招架不住,對方的境界,顯然比古茗高出不少……
古茗是分神境,是除了掌門尊上那逆天的境界之外, 林澹接觸過的, 修為最高的修士了。
沒想到, 面前這老人竟然比古茗還高出許多?那就是合體境往上的修為了……
這樣境界的修士,刻意釋放出威壓時, 哪怕不是針對林澹, 可林澹離得這么近,難免被波及, 而以他現在筑基境的修為,是招架不住的。
“咳、咳咳咳……”
林澹劇烈地咳喘起來,喉嚨里泛起腥甜味道。
聽到林澹的聲音,古茗像是突然被拉回了神識,不再與對面那老者對峙,頃刻之間散開自己周身堆砌起來的靈力,身上枝蔓也不再捆縛住不遠處的那幾十名擺陣的弟子,轉而將林澹層層環繞起來,
“小犬道友?”
嘴上詢問林澹是否受傷,古茗同時用纏繞住林澹周身的枝條為他構建起一張防御結界,抵擋住周遭高境界修士的威壓。
林澹像是在水里憋氣許久,倏然上岸了似的,這時大口呼吸,終于緩過勁來。
那白袍老者見狀,也慌忙收斂威壓,看向林澹,滿臉歉意地道:
“實在抱歉,這駐劍臺許久不曾有筑基境修士光臨,老夫一時忘了,沒能控制住靈力,小道友,可有哪里被傷到?”
……一時忘了?
……沒能控制住靈力?
剛才和古茗對峙的時候劍拔弩張,古茗為了林澹收斂起靈力之后,對方第一時間便同時撤掉了周身的威壓。
這收放自如的速度,看起來一點都不像是“一時忘了”的樣子啊?
林澹在心中腹誹著,可扭頭見古茗眉眼變得冷沉,周身的靈力眼看又要釋放出來,一副打算再替林澹出頭的模樣,林澹慌忙收斂了心思。
不能再讓古茗為林澹出頭了——這白袍老頭看起來修為深不可測,和對方硬碰硬,他們討不到好。
想到這里,林澹隔著層層木枝編織的保護網,朝著對面搖頭,“我沒事……”
說著,他又抬手,輕輕捏了捏面前枝條。
古茗怔了怔,看向林澹,最終收斂了周身靈力。
而駐劍臺周圍,原本被古茗的枝條死死壓在地上動彈不得的近百名三教盟弟子,這時終于被釋放出來,來不及喘息,都慌張地一個鯉魚打挺跳起來,同時朝著那白袍老者的方向跪地行禮,
“師父!”
“廣成真人!”
廣成真人,三教盟執教者。
三教盟盟主和副盟主,是在每一屆三教大會上,由一眾成員從各大門派的掌門、宗主、峰主中推舉出來,不斷輪換的,共有十二位。
而執教者,只有一位,三百年來,始終由廣成真人擔任,從未更換。
因而,三教盟有個說法——流水的盟主,鐵打的廣成。
這個說法,林澹也有所耳聞,因而此時聽到那一眾弟子叩首喊出的名字,瞬間意識到面前這白袍老人身份之重。
手握三教盟最高實權的執教者,廣成真人,竟然親自跑來駐劍臺這種在林澹看來就是三教盟的“安檢口”的地方,這實在聽起來有些怪異。
總不會……是專程來看看他這個“傳說中的壯壯”的吧?
這就更怪了。
這邊,林澹正不著邊際地想著,對面那駐劍臺邊,為首的弟子這時已然開口,憤憤然道:
“師父!那修士吞吃了我七十二枚陣基!毀我誅仙地煞陣!實在可惡!弟子請命,將其捉拿——”
“——夠了!”
那弟子講到一半,廣成真人長袖一揮,忽然喊聲喝斥了一句。
氣沉丹田,聲如洪鐘,回音在駐劍臺周遭回蕩著,震懾全場,讓那弟子瞬間啞了聲,縮起脖子,不敢再講一個字。
廣成真人冷冷看向跪在地上的一眾弟子,沉聲訓斥:
“老夫之前教的禮數,汝等都盡數拋諸腦后了?寒玉門難得有修士大駕光臨,這便是你們的待客之道?
“不以禮相待也便罷了,竟還拔劍相向?
“老夫教你們誅仙劍陣,便是讓你們這樣敵友不分地濫用?!”
弟子們被訓斥得抬不起頭來,雖然滿肚子的疑問,心中憤憤不服,可到底是不敢頂嘴,只能恭敬地認錯。
廣成真人訓罷,又笑望向林澹和古茗,“誤會一場,既然林小犬道友并無本命法器,古茗尊者的本命劍亦被銷毀殆盡,那此駐劍臺也不必繼續逗留,敬請移步,入界。”
說罷,廣成真人長袖一揮,將邊上的界門打開了,直接為二人省去了查探通行令牌及核實身份的步驟。
既然對方做到這一步,古茗和林澹自然沒有任何立場繼續和對面僵持。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兩人也回以一禮,同時對誅仙地煞陣陣基一事,表示歉意。
臨走之前,古茗從儲物戒中取出一整箱的上品靈石,送到廣成真人面前,稱這是毀壞了那七十二枚陣基的賠款。
那誅仙地煞陣,厲害之處,在于陣型和陣眼之上的劍修和劍氣,而不在那七十二枚陣基。
那陣基,是修界非常常見的蓮花座,可以用來插放各種法器的,稍微有權有勢有錢的門派,很容易就能批量打造出來,毀了,再購置或者自行鍛造一批就是了,算不得什么很大的損失。
古茗此時奉上的一整箱靈石,足夠買十套那誅仙地煞陣的全套陣基了。
廣成真人垂眼看向那一箱靈石,自然是不肯收的。
他抬手,正要推拒,一直伏在他身后的坐騎貔貅,這時卻是見錢眼開,吭哧撲上前去,一口咬在那寶箱鎖頭上,要把里頭的靈石叼回窩。
“小菟!住口!”
廣成真人見狀,喝斥一聲,手中劍鞘送出去,重重擊打在貔貅滾圓的大腦袋上。
貔貅嗷嗷叫了兩聲,不敢再咬那鎖頭了,垂頭喪腦地準備往回走,一抬腦袋,看到了林澹,烏溜溜的一雙眼睛便鎖定在林澹身上。
它歪著腦袋,看了林澹片刻,然后張開嘴,吐出舌頭,尾巴搖起來,仿佛看到同類似的,露出歡快的笑容來。
林澹忍不住也勾著唇角,眼底帶著笑,但目光迷離地回望著它。
咔!
廣成真人這時已經送了一縷靈力,托起那寶箱,將其塞回古茗懷中,
“我盟規定,絕不得以任何形式收受賄賂。
“古茗尊者若是體諒老夫還想繼續在這個位子上多坐幾年的苦心,還望快些將靈石收回去,莫要再提。”
古茗還想再說些什么,可轉眼瞥向林澹,發現對方狀態已經很不好了,像是隨時都能暈過去似的,便不敢再多做停留,最終收回寶箱,向三教盟眾人告辭。
臨走之前,廣成真人又喊住林澹,
“林小犬道友,我們,三清洞再會。”
林澹轉回頭,瞇起眼瞥向對方,迷迷糊糊應了一句,跟著古茗一道離開了。
目送兩人的背影在界門處消失,廣成真人的目光,緩緩挪到旁邊一處角落里,神情變得凝重。
為首的弟子走上前,將師父的神情看在眼里,順著對方的目光往那角落看過去,卻見那里空空蕩蕩,什么也沒有,
“師父,可是有什么問題?是否需要弟子前去查探一番?”
廣成真人這時卻將目光收回了,搖搖頭,“無事。”又冷著臉,看向背后被毀壞的那一片陣基,擰著眉頭,“老夫與你們交代過多少次,布陣時,務必守好陣基,為何還是被對方尋到可乘之機?”
那弟子垂著頭,憤懣道:“那個叫林小犬的修士,道體實在奇怪,使出的神通,弟子們更是從未見過,一時不備,被他偷襲……”
廣成真人沉默許久,淡淡回一聲:“知道了。”
以為師父只是隨口一說,那一眾弟子經此一事,虛驚一場,并未太放在心上,之后依舊如常守在駐劍臺旁,可是三天后,廣成真人竟然派了自己的大弟子領隊前來,送了一批三龍神火罩。
“這、這是……”
那看守雌劍臺的為首的弟子,是廣成真人最小的弟子,雖然因為天賦不錯,做了誅仙地煞陣上執掌陣眼的修士,可是,這傳說中的三教盟的鎮教法寶之一的神火罩,他還是第一次見到。
“師父交代,將這七十二張三龍神火罩,分別罩在你們的誅仙地煞陣陣基之上,以確保劍陣不會像上次那樣,因偷襲而被破。”
大弟子將那一排神火罩放下,領著另外一眾弟子,飛身就要離開。
“大師兄!”那雌劍臺上為首的弟子這時喊住對方,“這是要急著去哪?”
那大弟子轉頭,滿臉無奈地說:“三天前你們跟寒玉門那事出來,師父不放心,讓我們幾個弟子前往雄劍臺,守陣。”
雌劍臺上一眾弟子驚了:“只是看守駐劍臺罷了,需要如此大費周章,甚至要大師兄、二師兄、三師兄、……你們全部一起出馬?”
那大弟子聳聳肩,滿臉無奈。
他們也覺得師父有些小題大做了,三教盟立的規矩,誰敢不從?
甚至前兩天,現任盟主來了,看到他們師父廣成真人以身作則,把自己的本命劍都插在那雄劍臺內了,也都二話不說,立即交出了自己的本命劍。
連現任盟主清虛派掌教都主動交劍了,還有哪個硬茬子敢抗令不遵?
然而,就在三天后,硬茬子便出現了。
廣成真人的大弟子領著一眾師弟師妹,從雄劍臺邊迎上前,朝著前來參會的一眾修士,例行公事地講出那一番話:
“駐劍臺已開,為保障諸位與會者的安全,本盟新規,凡參與本屆三教大會者,必先留下本命劍——”
“——保障與會者的安全?!”
背后扛著一人高的大刀,虎背熊腰的魁梧修士,橫眉倒豎,嗓音渾厚地打斷對方的話,
“哼!保你娘的狗臭屁的安全!
“老子的咲天刀跟在老子身邊的時候,就是老子最安全的時候!
“把咲天關在你們那小破臺子里,你告訴我是為了老子的安全?!
“好話賴話都讓你們說盡了?真他媽的不要臉皮!”
廣成真人的大弟子一眼認出來,這不是別人,正是寒玉門左護法,關滄海。
這大弟子與關滄海同是出竅境,只比觀滄海低了兩層修為,哪怕一對一正面打起來,他都未必會落下風,更何況現在這雄劍臺是三教盟的地盤,他帶著一眾子弟,背后又有誅仙地煞陣撐腰,又怎么會把區區一個關滄海放在眼里。
被關滄海劈頭蓋臉一通罵,這大弟子的笑容僵住,目光沉下來,冷哼一聲,
“咲天尊者,既然來了三教盟地界,就當遵守界內的規矩,本次三教大會。
“所有修士都不得佩戴本命劍入界,這是規矩,一視同仁,無人例外,咲天尊者如果執意以身試法,那就莫要怪我等誅仙劍陣無眼!”
關滄海抬頭,往駐劍臺周遭掃視一圈。
他也不蠢,對面廣成真人的大弟子、二弟子、三弟子,都和他一樣,是出竅境,單拎出來一個,他要應付已經有些勉強了,更不要說對面現在洋洋灑灑來了幾十個直系弟子。
而且……
他奶奶的!三教盟竟然動用了三龍神火罩,用來護住自己那張誅仙地煞陣?!
真他娘的有錢啊,那一個三龍神火罩,放在其他小門小派,都足以做鎮派之寶了,對面為了一個駐劍臺,竟然拿出了足足七十二張神火罩!
這么大陣仗,這是當真要沖著誅仙去的?!
關滄海突然明白,為什么這兩天傳言說,就連現任盟主清虛派掌教來到這駐劍臺,都大氣不敢出一下了!
要說這劍陣,關滄海敵不敵得過?那鐵敵不過!
要說慌不慌?怕不怕?
呸!“慌”字怎么寫?“怕”字怎么寫?他關滄海打從坐到左護法這個位置上以來,除了他家掌門生氣的時候他慌過之外,其他時候,他根本不懂得“怕”為何物。
“咔!”
背后長刀在空中一掄,直接被關滄海甩到面前地上,刀刃插|進地面,三尺有余。
“來啊!”
關滄海高喊一聲,進而仰天長笑,“看看是你們的陣法硬,還是爺爺的刀硬!”
那大弟子見狀,立刻高喝一聲“布陣!”,就聽齊刷刷的長劍刺入陣基中的“咔”“咔”聲響起。
誅仙地煞陣成,直沖咲天長刀而去。
只幾個呼吸時間,關滄海便敗下陣來。
他的刀硬不過誅仙法陣,但是他的嘴硬。
被那法陣死死壓制住,眼看已是強弩之末,神魂被那法陣啃噬,痛到渾身顫抖,關滄海仍舊死死抱住自己的咲天刀,不肯松手。
將口中涌上來的血水吞進肚子里,關滄海笑得更大聲了,
“哈哈哈,誅仙陣,不過如此!”
那大弟子見狀,匯聚全部靈力于自己的劍刃之上,雙手高舉起長劍。
欻!
一劍斬入陣眼之上,帶動劍陣中無盡靈力,同時朝著關滄海扛起的長刀上直沖而去。
咔!
長劍落下,咲天刀卻并未像所有人預料的那樣,碎裂成許多斷。
誅仙地煞陣上的一眾修士,同時抬頭看去,就見關滄海周身,不知何時,被一股強大的靈力裹挾,劍氣分毫近不了身。
一襲白衣飛身而至,輕輕落在關滄海面前。
那身影清瘦,幾乎無法將關滄海魁梧的身軀全然擋在身后。
但他一手負于身后,一手執劍于胸前,劍鞘朝外,輕點出去——
轟!
原本那誅仙地煞陣上,如泰山般朝著關滄海壓過去的狂暴劍氣,一瞬間,山崩海嘯般向四周潰散。
四兩撥千斤。
對方甚至并未亮出劍刃,僅僅憑借劍鞘,便輕松化解他們的誅仙地煞陣!
這樣強悍的境界壓制,實力懸殊,劍陣之上一眾修士,根本毫無招架之力。
撲通、撲通、撲通……
剛才還趾高氣昂的三教盟弟子,頃刻之間跪了一地,再維持不住劍陣陣型。
然而對面送出的無盡劍氣,卻并未打算就此收手。
那劍氣帶著可怕的威壓,如千斤頂壓在每個三教盟弟子胸口,直壓得他們真氣逆行,鮮血自口中噴吐而出。
“劍下留人!莫要傷了和氣!”
廣成真人再次瞅準“關鍵時刻”,騎著貔貅從天而降,想要“及時”地救場。
然而這一次,他剛落地,立即被一股更強大的威壓打在頭頂,雙膝一軟,直接撲通一聲跪在了靳言和關滄海面前。
靳言不留余力,直接將自己的無盡威壓,盡數打在廣成真人身上。
饒是廣成真人已是合體境大圓滿這樣強悍的修為,依然承受不住這樣的威壓,“噗嗤”一聲,吐出一口濃黑的血水來。
靳言定定立于廣成真人面前,任由對方將血水噴在他雪白的衣擺上。
他居高臨下睥睨著對方,淡然開口,
“實在抱歉,這駐劍臺我許久不曾光臨,本座一時忘了,沒能控制住靈力,廣成道友,可有哪里被傷到?”
第074章 第74章
廣成真人聞言, 臉上血色刷一下褪盡了。
竟然……把他之前在雌劍臺上,對那林壯壯講的話,一字不差地,全數奉還給他了?!
廣成真人在執教者這個位子上坐了這么多年, 自然是人精中的人精, 靳掌門這一番話講出來, 他哪里還有不懂的——
所以先前在雌劍臺,他隱約瞥到的那藏在暗處的白色身影,果然是孤月真君。
知道這傳聞中的林壯壯,對孤月真君而言十分重要, 卻不曾想到,竟是如此之重——
先前廣成真君在林壯壯面前釋放威壓,并非有意要傷害對方——明知道孤月真君為了林壯壯都愿意親自前來三教盟, 足見此人的重要性, 廣成真君不至于蠢到大會尚未正式開啟的時候, 就先把關鍵角色傷了。
他那時候,只是想要試探一下林壯壯的深淺。不過他是無論如何都沒有想到,那修士竟然不過是個筑基境!
如此低微的修為,根本經不起他的試探,待到他回過神的時候, 那林壯壯已經被他傷到了。
不過好在那林壯壯老實, 并未發現他的試探, 或者發現了也沒有挑明。
總之這事就那么揭過去了,原以為不過是個無傷大雅的小插曲罷了, 沒想到……
沒想到, 堂堂孤月真君,竟然如此斤斤計較, 睚眥必報!
那林壯壯自己都不在意自己被誤傷,如今這么多天過去了,孤月真君竟然還把這事記在心上,趁機報復回來了!
且他不過是讓林壯壯短暫地真氣逆行片刻,孤月真君如今卻是讓他一口黑血吐出來,險些損傷修為。
這簡直是在用實力告訴廣成真人——
莫要敲打林壯壯,否則,孤月真君會十倍地敲打回來。
而偏偏,這樣的敲打,廣成真人還只能認了——
于公,他身后的一眾弟子,此刻都殷切地望著他,廣成真人自然不愿意承認自己堂堂執教者,竟然被對方一道威壓打下來,就直接神魂都被損傷到。
于私,是他先去試探林壯壯,不小心誤傷了對方,理虧在先,如今被孤月真君報復回來,也無可厚非。
最終,廣成真人只能打碎牙,和血往肚子里吞。
他吞下口中血水,扯出一個笑,緩緩地站起來,
“孤月真君說笑了,老夫自然不曾受傷,真君,不必擔心。”
靳言此時已經收回劍鞘,負于身后,目光緩緩地落在廣成真人背后的一眾三教盟弟子身上。
分明已經收回了威壓,頭上戴著帷帽,也根本看不到樣貌,可是被孤月真君那樣淡淡地瞥一眼,仍舊讓那一眾三教盟弟子嚇得渾身一顫,垂下頭,再不敢多看一眼。
這些弟子,大多不過百歲,雖然從小到大,不知聽過多少孤月真君的事跡,可是這還是頭一次見到本尊,而且,還是這么近距離地接觸。
哪怕對面什么也不做,他們都會下意識地心存畏懼。
何況,對方剛才只拿一只劍鞘,就輕松破了他們的誅仙地煞陣!
這套誅仙劍陣,是可以將陣內修士的靈力,在段時間內提升數倍的。
他們這一批布陣的弟子之中,有三個出竅境,其余也盡數達到元嬰境,這七十二名劍修的靈力匯聚起來,又被增強幾倍,同時打在某一個修士頭上,那修士哪怕強悍如現任盟主,也是抵擋不住的。
正是因為如此,現在誅仙地煞陣布陣的這七十二名弟子,才敢如此強硬地要求所有入界修士交出本命刀劍——
當然,他們之前也遇到過幾次不守規矩的。
比如林壯壯那樣,不知用了什么神通,將他們的陣基吞吃掉,毀了那誅仙地煞陣的。
也有速度極快、手段陰狠的修士,嘗試在他們布陣之前,便一擊斬碎他們中一名弟子的劍,迫使他們無法成功落成誅仙陣。
但是,這些修士使出的手段,無一例外,都采用了同一種方式——先摧毀誅仙劍陣。
因為大家心知肚明,在誅仙地煞陣落成之后,哪怕是巔峰境界的大能,也再難敵得過。
而在林壯壯一事之后,廣成真人搬出了三龍神火罩,確保劍陣再難被破壞。
這群弟子因此越發有了底氣,以為身處誅仙地煞陣中,他們便處于無敵狀態。
只是,他們萬萬不曾想到,孤月真君甚至在完全沒有破壞誅仙地煞陣的情況下,正面迎上了劍陣中噴涌而出的山崩海嘯般的龐大靈力。
如此輕而易舉,就從正面破解了他們的劍陣的攻勢,北斗大陸唯一的渡劫境修士,恐怖如斯!
感覺到誅仙地煞陣上修士們對自己的畏懼,靳言倒沒太在意——這世間畏懼他的修士,數不勝數,他早已習慣。
他重新看向廣成真人,用平緩的語調說:
“在下的左護法,愛刀如命,曾經立誓,刀在人在,因而難以割舍手中長刀,還望真人海涵,體諒。”
廣成真人立即笑著點頭,“自然,寒玉門愿意不計前嫌,參與此次三教大會,是我等的萬分榮幸。
“孤月真君親自發話,老夫豈有不通融的道理。
“咲天尊者想要帶上本命刀入界,盡管帶上便是,我廣成在此擔保,絕不會有任何三教盟弟子阻攔。”
靳言微微頷首,“多謝。”
廣成真人這時話鋒一轉,“只是,不知孤月真君,是否與咲天尊者一般,也立下了劍在人在的誓言?”
現場修士,包括關滄海在內,同時朝靳言看過去。
靳言仍舊是用那無波無瀾的語氣,淡淡回一句:“不曾。”
他當然可以說自己的雌雄雙劍從不離身,或者隨意找一個借口,講自己不方便將本命劍放于駐劍臺,但他什么也沒有講。
這便是擺明了自己的態度了。
聞言,廣成真人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臉上頭一次露出十分真誠的笑容來。
“掌門!”
關滄海忍不住在背后喊他。
靳言卻只朝他輕輕搖頭,然后目光緩緩落在那駐劍臺上。
那臺內,此刻已然插|著包括廣成真人和現任盟主在內,所有有資格進入三清洞的修士的本命刀劍,除了寒玉門。
靳言沒再多說什么,干脆利落地將腰間雄劍摘下,橫于胸前,送向跪在一側的抱劍童子。
那童子眼見著孤月真君提劍上前,嚇得撲通一聲,直接癱坐在地上,根本不敢去接——
那可是解脫劍!
劍刃出鞘,恩賜解脫。
他要是接下那劍,不小心脫開劍鞘,怕是下一刻便要魂飛魄散的!
想到這里,那抱劍童子臉色慘白,挪著屁股,又連著往后退了一段距離。
靳言見狀,遞劍的動作一頓,無奈繞開那抱劍童子,旋身轉向旁邊誅仙地煞陣上的修士。
解脫劍朝著那幾十名弟子送出去,所有弟子嚇得倒抽一口冷氣,同時調動靈力往后退去,紛紛維持與那雄劍三步以上的距離。
場面看起來,像牧羊犬驅趕羊群似的,有些滑稽。
站在一旁的廣成真人見狀,牙關緊咬,怒目瞪向自己的弟子,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模樣。
靳言遞劍不成,有些無奈地輕抬指尖,用自己的靈力,親手將解脫劍送入了那雄劍駐劍臺上。
眼見著本命劍入臺,廣成真人還有一眾三教盟弟子心頭的大石,總算放下了大半
這些在三天之后發生在雄劍臺的事,林澹自然是不知道的。
他和古茗從那雌劍臺邊的入口,正式進入三教盟地界,不久之后,尋了一處還算隱蔽的草地,古茗從儲物戒中取出木材,臨時搭建出一間移動草棚來,供兩人歇腳。
坐在草棚內的蒲團上,想到那駐劍臺,林澹忍不住問:
“尊上他會不會交出本命劍?”
古茗正在布置防御結界,聞言動作一頓,片刻后,點點頭,篤定地說:“會。”
林澹眉心一擰,“尊上如果不想交,沒人能逼他吧?”
古茗再次點頭,“是。”話鋒一轉,“可他會交出去的。”
“為什么?”
想到那懸浮在空中的白色通天巨柱,林澹沒來由地感到心中很壓抑。
古茗認真解釋:“尊上此行,不是來示威,是來求和的。”
是為了誰而向三教盟求和,古茗沒有明說,只繼續道:
“可是,尊上一旦走進那三清洞,就好比虎入兔穴。
“如果不提前斷了虎牙虎爪,兔群如何能夠與那猛虎心平氣和地談判呢?”
林澹悶悶地垂著頭,還想再說什么,可腦袋已經越來越昏沉了,那“吞噬萬物”的后遺癥開始出現,他眼看便要昏睡過去了。
時間緊迫,他只能先挑重點說:
“古大人,剛才在駐劍臺,我不是故意要吃掉你的本命劍的。”
古茗手中放出去的枝條緊了緊,最終只溫和地笑笑,“我知道,小犬道友不必自責,我沒有怪你。”
那一對雌雄木劍,跟了古茗五十余年了,又是本命劍,如今丟在這種地方,古茗自然是心疼的。
當時情況緊急,林澹是出于好意,想要幫他,才被迫出手,然后無意間吞下了那兩支桃木劍,古茗不可能因為這個怪罪對方,那也太不識好歹了些。
好在古茗的本命劍與其他修士的有所不同——他的本命劍是從他身體里的一根枝條上抽出來,一分為二,注入了他的精|血和靈力,而形成的。
這兩把劍,就像他身體的一部分,丟了,他可以再生出幾乎一模一樣的一對劍來,雖說重新滋養出本命劍,要損耗不少靈力和修為,但慢慢養著,總能成。
古茗這邊早已經想通了,甚至想要開口反過來安慰林小犬一番,可一轉頭,卻被眼前一幕驚住——
就見林澹從口中吐出一顆圓滾滾的銀白小球來,將那小球打開了,從里頭將縮成手指大小的兩支小桃木劍取出來,擦干凈上面的口水,然后遞給古茗。
古茗怔怔地將自己的桃木劍接下來,指腹輕輕摩挲著劍柄,一時竟講不出話來。
林澹這時嘿嘿笑著,指了指兩把小劍,
“你檢查一下?應該沒壞吧?
“我把這劍吞進肚子里之前,用仙子……不是……掌門送我的那只蓮花香氛球裝起來了。
“那蓮花香氛球的外壁不知道是用什么做的,堅硬無比,但是一點靈力沒有,我的道體消化不了,所以剛好派上用場了。”
古茗看向林澹,對上那張笑臉,忍不住跟著笑起來。
剛才在駐劍臺,林小犬根本不是不小心將他的桃木劍吞吃了,而是故意用這種方式,把木劍裝進肚子里,蒙混過關,好幫古茗把本命劍留在身邊?
“謝謝。”
古茗誠心地道謝。
林澹有點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兩下。
這時,古茗的指腹輕輕點在劍柄上某個凸起處,動作一頓,擰著眉朝那處看過去。
林澹見狀,有點緊張起來,“是不是……哪里有問題?”
古茗的桃木劍,里面有他的上古神木的精|血,在預感到自己必定會被摧毀的時候,雌劍會在劍柄的凸起處,開出一朵非常不起眼的,比芝麻粒還小的小桃花。
可是,這次為什么不見那小桃花?
是根本沒有開出來,還是之前亂戰的時候被打掉了?
只短暫地思忖片刻,對上林小犬的目光,古茗搖了搖頭,“沒事,沒有問題。”
這也算不得什么問題。那小桃花沒有古茗的精|血幾乎沒辦法成活的,掉了便掉了。
林澹聞言,長長松了口氣。
古茗不疑有他,存好一雙桃木劍,很快重新埋頭修繕他們的移動木屋去了。
而眼見著古茗的背影在視野中消失,林澹悄悄從口中,吐出一朵芝麻粒大小的小桃花來。
第075章 第75章
那朵比芝麻粒還要小一些的小桃花, 是林澹從古茗的那把桃木劍上拿到的。
之前在駐劍臺邊,林澹一心只想要幫古茗把那桃木劍保下來,沒想太多,直接一口將劍吞吃入腹了。
那小桃花便是在那時粘在了他的唇角。
待到林澹的“吞噬萬物”的神通結束了, 他才意識到嘴角多了一朵小花, 上面帶著古茗的氣息, 顯然還保留著效果的生機——
這不就是他一直想要的,古茗的桃花枝的一部分?
林澹立即伸出舌尖,將那小桃花卷進了嘴里。
他其實不確定這朵帶著古茗靈氣的小桃花,對古茗和他的桃木劍有多重要, 如果剛才古茗提起這桃花,林澹會毫不猶豫地把小花交出去的。
不過對方沒有多說什么,直接繼續布置房間去了。看起來, 這應該不是非常關鍵的東西, 和之前擺在木鳶舷窗邊的那根桃花枝一樣, 是隨時可以丟棄的。
既然如此,那林澹就可以放心做完接下來的事了——
按照之前云螭的說法,從古茗身上落下來的枝葉,在仍舊保留鮮活的生命的情況下,是可以追溯到古茗身邊曾經發生過的歷史的。
似乎, 只要那枝葉足夠鮮活, 靈氣足夠旺盛, 無論多么久遠的過去,都可以追溯得到。
而按照云螭和古茗的對話來推測, 三百年前, 掌門尊上和三教盟結下恩怨的那場大事件發生時,古茗也在現場。
所以, 只要現在林澹掌心這朵小桃花的生命力和靈氣足夠,理論上,林澹可以從中窺探到那段過去……
不過,這個理論,似乎在一開始,就遇到了問題——
林澹試著像云螭那樣,將自己的靈力注入到那小桃花的花瓣中,然后指腹輕輕捏住那花朵,接著,眼前有模糊的畫面一閃而過。
林澹一眼認出來,那畫面背景是駐劍臺,在臺上,林澹和古茗正與一眾三教盟弟子周旋。
這是不久之前剛剛發生的事。
林澹還想要再看到更久遠的過去,然而靈力注入花瓣中,眼前的畫面卻消失了,再沒有新的畫面浮現。
垂頭看去,就見那原本粉白色的桃花花瓣,邊緣已經開始發黃,進而發黑,像被火燒著的紙張似的。
林澹嚇得慌張地收斂了靈力,再不敢強行往里面注入了。
看起來,這小花朵太嬌嫩了,經不起他那樣折騰。
想要看到更久遠的過去,就需要先將這小花朵養得更健壯一些。
至于怎么把小花養好……
林澹沒有養過這種從人家本命劍上摘下來的花花草草,不過他倒是種過不少靈植,之前陽靈花園里,連翹奶奶那嬌嫩的小蘭花,眼看著垂死了,林澹都靠掌心的靈力將其救活了,想來,現在這小桃花,要養起來,應該也差不太多?
想到這里,林澹小心翼翼地把那一粒粉桃花放在掌心,拿自己的陽氣將花瓣托起來,像用噴壺澆灌花草那樣,讓帶著陽氣的靈力,在花瓣上均勻地鋪灑開。
很快,那花瓣邊緣枯黃的部分,便重新變回粉嫩飽滿的模樣。
林澹屏住呼吸,又往上面“澆”了幾遍靈力,那花朵左右搖晃兩下,接著,從芝麻粒大小,膨脹到指甲蓋大小。
成功了!
這法子行得通!
林澹內心雀躍,面上卻仍舊小心翼翼的模樣,他將氣沉丹田,正想要再“澆”一次靈力到那花瓣上,這時,眼前一黑,他被突如其來的眩暈裹挾。
要來了!
他的“吞噬萬物”的神通結束之后的后遺癥,馬上要開始了。
林澹手臂撐在地上,想要起身去找古茗,可四肢發軟,站立已經十分困難。
來不及找古茗了,當務之急,要先把手中的小桃花藏好。
情急之下,林澹把之前掌門尊上送給他的另外那只護盾小球打開,傾盡丹田處幾乎全部的靈力,捏出一朵又紅又壯碩的小靈花,塞進護盾球里。
又把那指甲蓋大小的桃花塞進紅色小靈花的花蕊中。
做完這一系列事,林澹長舒一口氣,抬手把護盾球丟進乾坤袋中,剛束緊袋口,下一刻,腦袋一歪,整個人昏睡過去。
“嗷嗚——!”
不知過了多久之后,一聲咆哮,林澹從“藤”的一下彈起來。
感受著指尖躍動的靈力,林澹雙眼放光——
他又升級了!
這三教盟,不愧是這片大陸上最大規模的仙門聯盟,那駐劍臺上隨便插著的幾個蓮花座,吃下去就夠林澹升級了!
靈力在周身繞了一圈,林澹神清氣爽地坐起來,正想起身去找古茗,這才發現,他周圍的環境變了。
昏睡過去之前,他明明還在蒲團上盤腿坐著,現在醒過來,人卻在一張桃木制成的雕花床上。
這小草棚倒是仍舊是他昏睡前的那一間,不過……窗外的景色好像不大一樣了?
林澹站起身,推開門,剛要往外走,看清眼前景象,嚇了一跳。
“喔!”
他赫然站在數十米的高空中,腳下險些踏空,直接跌落下去!
林澹慌張地調動靈力于腳下,托著自己的半邊身體,退回房門里。
他們這間小草棚,被古茗整個搬到了一株參天古樹上來了?
短暫思索片刻,林澹很快意識到,這應該是古茗有事需要離開,但是又不放心留林澹一個人在這荒郊野地里,出于安全考慮,才索性把他連人帶房子一起掛在樹上了。
果然,在房間里環顧一圈,林澹很快在床邊的小木桌上看到一張留言卡。
木制的小卡片邊上有一張傳聲符,卡片上寫著一行清秀的小字——
[外出巡視,小犬道友如醒過來,可以傳聲符與我聯系]
巡視的話,應該就在附近,不會走太遠。
林澹把那傳聲符拿起來,看了一陣,沒有急著聯系古茗。
他心思一動,打開腰間的乾坤袋,朝里面看一眼,然后怔住。
他這乾坤袋的容量,差不多相當于以前世界的一個推拉門的大衣柜那么大的空間。
林澹的東西不多,這趟過來,除了帶了掌門尊上送的幾套衣裳和發釵之外,只帶了一盒“甜甜根”的草種和曬好的干草。
所以這乾坤袋里,一直空蕩蕩的。
然而,此刻林澹打開袋子,卻發現里面被一只金屬球塞得滿滿當當,一絲縫隙都沒留下。
是他昏睡之前放進去的那顆護盾球。
這護盾球可以根據里面裝的東西的大小,隨意伸縮。
林澹放進去的時候,護盾球一只手掌就能握住,而現在……這金屬球目測都比林澹高出半個頭了!
小小心翼翼將神識鋪開,確定古茗不在附近,這樹頂上也沒有其他修士或者靈獸的氣息,林澹這才快步走到屋子中間一處最寬敞的地方,打開乾坤袋,把那護盾球取出來。
護盾球打開,一株又細又高的小桃樹苗赫然立在眼前。
那小樹苗只有兩根手指粗細,卻比林澹還要高,像一根插在地上的釣魚竿似的,又直又長,僅僅在最頂端的位置分出一個小小的分叉,長了兩片嫩綠的小葉子,和自然狀態下生長出來的桃樹苗,完全不一樣。
嗯……這當然不是自然狀態下生長出來的,是林澹用自己的至陽道體的靈力,強行催化出來的小樹苗。
雖說形狀有些奇特,但它很健壯,很鮮活。
以這小樹苗現在的生命力,應該足夠承受住林澹的靈力注入,足以幫助林澹追溯到久遠的過去了。
這樣想著,林澹上前半步,抬起手,握住小樹苗中間一段,將自己的靈力注入進去。
這是用林澹自己的至陽道體靈力澆灌出來的小桃樹苗,因而這一次,林澹注入的靈力,與樹干更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
而林澹不再像之前那樣只能看到一個虛浮的畫面,這一次……
眼前天旋地轉,仿佛沉入一段夢境中,他將的整個神識都探入了某個場景。
林澹一眼認出來,那是寒玉宮偏殿,玉石榻上,層層紗幔環繞著,里面一個熟悉的清瘦身影,正盤腿坐著。
片刻后,以那身影為中心,一道凌冽寒氣朝四周鋪開,將地面都凍出一層冰霜。
“恭迎尊上出關!”
古茗從側門處快步走過來,臉上掛著笑,朝掌門行禮。
這是寒玉宮中,無數個掌門閉關后出關的尋常夜晚。
林澹將原本緊握的雙手松開,靈力從小樹苗中抽離,寒玉宮的畫面也像霧氣似的,迅速消散,眼前重新恢復成那小草棚的景象。
林澹將手往上挪了一段,重新將靈力注入,再次身臨其境,依舊是寒玉宮偏殿,依舊是掌門尊上端坐在床榻上,靜靜修煉的場景。
再次松開小樹苗,林澹將手往下挪了挪,又挪了挪,再挪了挪……
神識不斷地在不同場景之間切換,無一例外,都在寒玉宮偏殿,掌門尊上不是在閉關修煉,就是在閉關修煉的路上……
修士的生活,就是這么樸實無華又枯燥嗎?
林澹松開手,然后抬起頭,目光落在這筆直的釣魚竿似的小樹苗的頂端,那僅有的兩片嫩綠的葉片上。
剛才那幾個場景,雖然大同小異,但是其實可以隱約分辨出時間前后的——
看起來,這樹干上記錄的過去,和自然界是相反的,越靠近這小樹干根部位置,記錄的是越接近現在的場景,而越靠近頂端,則記錄的是越久遠的過去。
這樣的話……
林澹將手好舉過頭頂,掌心握住最上面那片葉子。
靈力再次注入,眼前天旋地轉,接著,林澹的神識,再次來到了寒玉宮偏殿。
但這座偏殿,和林澹之前去過無數次的偏殿,截然不同——
這里沒有層層紗幔遮擋,腳下的地面也沒有被極寒之氣凍出層層冰霜,更重要的……
這里四處開滿了鮮花。
而在那鮮花簇擁的玉石榻上,坐著一個年輕的修士。
第076章 第76章
站在呈現在眼前的這座寒玉宮, 外部結構看起來和林澹熟悉的那座偏殿幾乎沒有什么區別,但是里面的裝潢看起來卻比林澹記憶中要新得多。
宮殿的主人或者修繕者,應當很喜歡花,窗臺上、承重柱邊、橫梁上、墻角、多寶閣中、香爐邊……任何一處角落, 都被裝點著鮮花綠植。
而且這些花卉看起來并非出于某一個季節, 粗略掃一眼, 就能看到這殿內遍布的,有臘梅、月季、牡丹、凌霄、杜鵑、雛菊……
似乎一年四季的花兒,都在這宮內長年盛開著。
這和林澹記憶中那座滿目白色的清冷宮殿,太不一樣了。
滿眼的繁花, 讓那位斜倚在玉石榻上的年輕修士,看起來仿佛落入凡間的百花仙子。
那修士一身月白的衣衫,肌膚勝雪, 唇若丹朱, 他垂著眼, 手指輕輕撫摸一支從床榻邊的八角凳上伸出來的小桃枝。
看得出來,這修士喜歡各種花兒,而其中最最偏愛的,應當是桃花,因為他的玉石榻所在的那座石臺上, 擺滿的, 盡是粉色的桃花。
不知為何, 林澹的腦海中,莫名地浮現出自己以前住過的那座親衛宅院的景象來——那座宅院雖然因為四處都被冰封住而顯得蕭索, 但是仍舊可以從各處遺落的痕跡中看出來, 那院子里曾經遍地種滿桃花,屏風和墻壁上, 也都畫滿桃花圖案。
那身穿月白色長衫的修士,就那樣垂著眼,看著手中的小桃枝頂端生出的一朵粉嫩的花骨朵,唇角勾起一抹笑意。
這時,一名身穿侍衛服的修士走上前來,稟報:
“天機道人求見。”
年輕修士原本落在桃花花瓣上的手指微微一抖,唇角的笑意緩緩地壓下去,“請他進來。”
看起來,這個時候的天機閣閣主,是由云螭的師父天機道人擔任的。
這是一位瘦骨嶙峋,留著一絲不茍的山羊胡,看起來一板一眼的中年修士。
見對方走進偏殿,身穿月白色長衫的年輕修士從玉石榻上坐起身,朝對方露出一個淺淡的笑,
“道長,不巧得很,寒燈真君現下正在閉關,不見客。”
天機道人直直地望向玉石榻上的修士,
“老夫并非為尋寒燈而來,老夫此行,是想與真人聊一聊。”
“……我?”
年輕修士擺出一副詫異的神情。
“正是。”
“道長,所為何事?”
天機道人這時抬起手,從袖兜里取出一枚白玉卦簽,遞到玉石榻的方向。
坐在塌上的年輕修士這時輕抬一根手指,用靈力將那卦簽托起來,拿到面前來。
林澹原本站在玉石榻所在的石臺邊緣,也就是他在現實中經常使用的那青龍傳送陣所在的位置。
這時候,他忍不住往前走了兩步,來到玉石榻邊上,身體往前探出去,跟著那塌上的年輕修士一起,看向面前的白玉卦簽。
那白玉卦簽上,只有簡簡單單的幾個小點,用幾條豎線連起來,乍一看,跟摩斯密碼似的。
林澹眉頭擰起來。
卦象什么的,簡直比醫生開的藥方還可怕,像是天然帶著加密系統似的,只有醫生和藥師們自己看得懂,外人看起來,就是一排鬼畫符。
反正林澹這么個對卜算一竅不通的半吊子修士,現在看著這些點點線線的,是一頭霧水。
但是一扭頭,林澹卻發現,那年輕修士在看到白玉卦簽上的內容之后,臉上的血色刷一下褪盡了。
眉心輕蹙,唇角緊緊繃成一條線,年輕修士神情凝重地盯著那白玉卦簽,捏住卦簽底部的手指都細微地顫抖起來,額頭上甚至已經滲出細汗。
驀然抬起眼眸,年輕修士看向天機道人,沉聲問:
“這是何人算出的卦象?”
林澹離得近,此時可以清楚得聽出來,對方講話時,聲音都在顫抖。
對方將眼睫掀起來,林澹才看清楚,對方眼尾泛紅,竟然……有淚光在眼眶里打轉。
林澹微微一怔——看起來,這些晦澀難懂的點點線線,非常不一般。
他抬起頭,看向站在石臺邊的中年修士。
天機道人同樣神情凝重,直視著玉石榻上的修士,沉聲應答:
“是老夫,以問天臺為盤,星辰為蓋,耗時七七四十九日,親手演算。”
玉石榻上的修士聞言,目光緩緩落在天機道人雙手之上。
林澹跟著他看向那雙手,這才注意到對方的兩只手看起來枯黑似燒焦的老樹皮,哪怕被刻意掩藏在袖中,仍舊可以明顯看到此時顫抖得厲害——那種顫抖和玉石榻上年輕修士那因為心神不穩而出現的顫抖,并不相同,那是手臂肌肉受到較為嚴重的損傷而出現的持續性抖動。
天機道人的雙手,受了很嚴重的傷。
看起來,是因為逆天而行,強行窺探天機,而落下的懲罰。
所以,對方所言不虛,現在這白玉卦簽上的內容,確實是由這位閣主親手演算得到的。
也就是說,這支簽,絕不會出錯。
玉石榻上的年輕修士緊緊閉上雙眼,一滴淚從他眼角滑落。
許久之后,像是認命,他顫抖著雙唇,緩緩開口:
“道長,此事,可曾告知其他人?
“三教盟……知曉了嗎?”
天機道人搖頭,“除了你我二人,并無第三人知曉。”
年輕修士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這時緩緩從玉石榻上站起來,接著……
竟是雙膝一彎,直直地朝著對面天機道人跪下來。
天機道人見狀,嚇了一跳,臉色蒼白地沖上前去,虛虛地扶住對方,調動靈力,努力想要將對方拉起來,可對面鐵了心要跪他,無論如何不愿起身。
天機道人眉頭皺得很深,沉聲說:
“師弟,起來!莫要跪我!”
年輕修士聞言,抬頭看向對面年長的修士——
打從他離開天機閣,來到寒玉宮之后,天機道人再不曾稱呼他一聲“師弟”,如今這個熟悉又陌生的稱呼又被重新講出口,那便是說……
“師兄,您……愿意幫我?”
年輕修士殷切地望向對方。
天機道人沉默片刻,點頭,“我若不想幫你,又何必在算出這卦簽之后,頭一個,便來找你?”
是啊,天機道人出現在這寒玉宮偏殿的那一刻,不就已然表明了他的態度。
這么淺顯的道理,是那修士自己關心則亂,竟然沒有在第一時間意識到。
咚!
年輕修士二話不說,額頭磕在玉石地面上,發出悶響。
“你……起來說話!”
天機道人咬著牙訓斥。
對面修士卻不肯起身,直言自己的請求:
“求師兄,念在往日情分,務必將此事壓下,除你我之外,再不得要第三人知曉這卦象。
“我寒玉宮,必定傾盡所有,回報天機閣!”
“唉……”
天機道人嘆息搖頭,“回報的話,就不必再說,此事,我依你。”
年輕修士聞言,正要叩頭再謝,天機道人這時卻抬手,攔下他,道:
“只是,此卦實在事關重大,牽涉到整個北斗大陸的全部氣運,還有萬千修士的道途與性命……
“五百年后,那是一場大火,燎原之火!
“紙是包不住火的。我可以不將此事稟報三教盟,但三教盟并非只有天機閣這一個渠道來獲取天象與預言。
“就算我不透露,三教盟也遲早都會演算出這整片大陸的極兇之兆。
“我可以幫你這一時,但往后,何去何從,你只能自行尋找出路了。”
天機道人說罷,拂袖而去。
年輕修士怔怔地望著對方背影消失的方向,愣了許久,才癱坐在地上。
他重新捏起那白玉卦簽,又看了片刻,接著長袖一揮,將那玉簽拋至空中,又從掌心逼出一縷赤紅的火焰來。
火舌將玉簽裹挾,頃刻之間,白色玉簽便被熏成黑色,最后化成飛灰,飄散在偏殿上空。
抬起眼,看著那絲絲縷縷的飛灰,年輕修士肩膀塌下來,喃喃自語:
“為什么……為什么會是言兒……”
話講到一半,偏殿外頭,倏忽飄來一道熟悉的冬雪的氣息。
年輕修士慌張收斂心神,一邊揮袖將空中的火焰和飛灰盡數清除干凈,一邊旋身躍起,輕盈地落回玉石榻上。
待到那氣息進入偏殿時,年輕修士已經恢復了平常模樣,仿佛什么也不曾發生。
“師娘!”
一道熟悉又陌生的聲音,從偏殿門口傳來。
林澹心頭仿佛被什么砸到,猛地抬起頭,就看到一個白衣少年,腳步輕快地從門外走進來。
那少年長發半束,頭戴白玉冠,額發一絲不茍地豎起來,露出飽滿的額頭,越發襯得那一雙眉眼熠熠含情。
說來奇怪,打從穿越到這個世界,林澹見到的孤月真君,永遠都是半遮住臉的,不管是戴著帷帽,或是戴著那白玉面具,總之,林澹從未見過掌門尊上的模樣。
可是,此時這少年彎著眉眼,唇角勾起笑,緩步走入林澹的視野中時……
只一眼,林澹便認出了對方。
那是靳言。
年少時的靳言。
恣意地將自己的美貌展露于人前,笑容絢麗像雪山之巔的一抹朝陽,眉眼清澈到不見一絲陰霾的靳言。
五百年前的靳言,還不是寒玉門掌門,不是高高在上的孤月真君,不是人人畏懼的渡劫境大能。
可他漂亮,張揚,帶著少年人的意氣風發,沒有任何被歲月打磨侵蝕的痕跡。
林澹緊緊地盯著那張秾麗的臉,沒來由地,感到無比低落。
他和靳言,如果是相識在這五百年前,該有多好?
第077章 第77章
思緒紛飛之際, 那白衣少年,已經不期然走近了。
兩人的距離越來越近,少年那張漂亮的臉一點點在林澹視野中放大,沒來由地, 林澹的心跳撲通撲通, 變得又急又重。
那少年的肩頭幾乎要撞上林澹的胸膛, 對方微微扭頭,看向林澹。
兩人的目光突然撞上,林澹心中一緊,下意識抬手想要去捉住對方手臂, 張嘴想要說些什么。
然而他喉嚨發緊,一個字尚未吐出來,就見少年已然將目光重新輪回玉石榻上, 笑容依舊, 與林澹擦身而過, 仿佛林澹不過只是一道空氣似的。
林澹苦笑搖頭。
他現在,可不就是這里的一道空氣嘛,以上帝視角,看著過去的這一段歷史。
這落寞的情緒只出現了一瞬,很快被林澹壓下去——現在不是傷感矯情的時候。
他轉身, 很快跟回玉石榻所在的石臺邊去。
靳言這時已經腳步輕快地走到石臺上, 停在玉石榻邊, 聲音清亮地又喊一聲:“師娘!”
榻上的修士仰頭望著靳言,眼底滿是笑意, 一邊緩緩坐起身, 一邊問:“何事,這樣高興?”
靳言這時朝后退了半步, 雙手死死地背在身后,語氣輕快地說:“你猜。”
林澹從未見過這樣活潑又帶著孩子氣的靳言,他忍不住跟著笑起來,視線落在靳言背在身后的雙手上。
那雙手上,此時一左一右握著兩把玄鐵劍。
玉石榻上的修士將視線短暫地瞥向靳言背在身后的雙手上,然后手撐著下頜,佯裝思考的模樣,沉吟一陣,接著說:
“我猜猜……莫非,言兒的修為,更進一層了?”
靳言聞言,輕嘆一聲,“好沒意思,師娘算無遺策,想算什么算不出來。”
榻上修士聞言,笑起來,“你每隔十天半月,便要提升一次小境界,如今心思全寫在臉上了,有何猜不出的,何須要動用本宮的靈力專門去卜算呢?”
這話倒是真的,靳言無可反駁,換了個話題,重新興匆匆看向對方,
“師娘,不止是修為,這次,孩兒悟出一道新的劍意!”
“哦?”榻上的修士聞言,眼底閃出光亮來,“舞與我看看?”
靳言立即退后兩步,腳尖點在石臺邊緣處,手腕轉動,背后的雌雄雙劍在身體兩側舞出兩道劍花,帶著“欻”“欻”的細碎風聲,一上一下,橫于身前,仿佛白鶴伸展羽翅。
下一刻,雙劍齊動,在空中帶出兩條漂亮的弧線,腳尖沿著玉石臺轉動著,少年的身體不斷在臺上快速旋轉,帶動雪白的衣擺朝外飛起,像一朵隨風而動的百合。
如果不是在過去的幻境中,林澹便要忍不住鼓掌叫好了。
“啪、啪、啪!”
正想著,就聽到榻上修士極為捧場地鼓起掌來,口中還贊嘆著:
“鶴舞九天!好、好、好,便是你師父,頭一次悟出這道劍意時,也不敵你十之一二!”
恣意輕狂的少年人,誰不喜歡被夸獎贊美呢,年少的靳言也不例外。
聽到師娘的話,靳言臉上笑容更深,雙頰都微微泛起紅暈,他一時有些得意忘形,雙腿交疊著,盤座于地上,手中雙劍橫于胸前——
唰!
唰!
在最后收劍時,沒有克制住噴薄的靈力,兩道銀白色的劍氣被送出去,頃刻穿過整座偏殿,打在殿門上。
轟隆一聲,兩扇雕花木門瞬間坍塌,揚起不少塵土。
靳言收起雙劍,彎著腰,垂著頭,一副做了錯事的模樣,
“對不起,師娘,我又弄壞東西了……”
靳言的劍氣太霸道,這偏殿三天兩頭就會被他劈壞,榻上修士見怪不怪地擺擺手,“無妨……”
他話音未落,就聽又是轟隆一聲,這次坍塌的巨響,比剛才木門倒塌時更加震懾心魄,像是遠天之上傳來的雷鳴聲似的。
榻上修士神情一凜,將神識鋪開,查探出去,很快意識到是怎么回事——
靳言剛才送出去的那兩道劍氣,竟然直接將仙山的山頂削去了一塊!
榻上修士再難維持住笑容,目光沉沉地問:
“言兒,你如今,是何境界了?”
靳言如實回:“孩兒現在出竅境,第二層。”
“出竅境……第二層……”
榻上修士喃喃重復著。
這在寒玉宮,不算非常難得的境界,可是……
“言兒,師娘沒有記錯的話,你今年……只十七歲?”
“是,”靳言點頭,像是怕對面嫌他年幼,忍不住加一句,“再有三個月,孩兒就十八了。”
可是榻上修士聞言,臉色變得越發陰沉,垂著眼睫,許久沒再言語。
十七歲,多少人在這個年紀,甚至摸不到修真的門檻,可靳言在這樣小小的年紀,便已經達到峰主護法的境界,甚至足夠出去自成一派了……
這樣強悍的修煉速度,整個北斗大陸,前無古人后無來者。
如果這片大陸的極兇之兆,最終真的會落在某一個人頭上,那恐怕,確實非靳言莫屬了。
畢竟,有這樣恐怖的修煉天賦,成為睥睨天下的巔峰境,只是時間問題。
而只有巔峰境,才能以一人之力,造成那樣大的災難……
年輕修士想得入神,許久不再開口,靳言見狀,將雙劍擱在地上,跪在對方腿邊,雙手放在對方膝頭,仰著頭,看向對面修士,
“師娘,你是不是有什么煩心事?
“是因為我?因為我削壞了你的仙山?我待會就從下面玉焱峰引土上來,將那處重新填平。
“師娘,你莫要生氣,當心氣壞了身子。”
榻上修士這時終于收回思緒,抬起手,緩緩撫摸靳言的臉頰,
“言兒,如若有朝一日……有朝一日,你成為了這整片大陸上,唯一的渡劫境修士,你想做什么?”
靳言聞言,微微一怔,他不明白為什么師娘會突然問這個,可他的修行天賦,他自己也很清楚——渡劫境,于靳言來說,是必然會抵達的境界。
所以思忖片刻,他如實說:“自然是繼續修煉,最終……修成大道。”
“修成大道……之后呢?”
“之后?”
修成大道,那便是飛升成仙了,飛升成仙了,要做什么?這個,靳言當真沒有想過。
他先是搖了搖頭,然后說:“若是有上界,便去上界,若是沒有,便留在這片大陸,做個地上神仙,繼續陪伴在師父和師娘身邊。”
榻上的修士聞言,忍不住輕笑。
他心想,待到你修成大道的那一日,我和你師父恐怕早就隕了許多年了,哪里還需要你來陪。
可這些話,那修士最終沒有講出口。
他心里,被一股又苦又澀的情緒籠罩住,只覺得窒息又憋悶——
言兒心思純粹,一心修道,除了修煉己身之外,唯一能讓他掛懷的,只有他和寒燈兩人。
這樣的一個人,憑什么要承受那樣的命格?
想到這里,年輕修士用力閉上雙眼,努力將眼眶中的淚水壓下去——
那極兇之兆,不應該壓在這孩子頭上。
“師娘,到底發生何事?”
靳言滿眼憂慮地看向面前修士。
然而榻上的修士重新睜開眼時,已然收拾好了情緒,眼底再看不到一絲淚痕。
他抬手,輕撫了撫靳言頭頂,低聲說:“無事,許是有些累了,你先去吧,我調息片刻。”
靳言盯著對方的臉,仍舊沒有打消心底的疑慮,還想再說些什么,可這時榻上修士卻輕抬了抬下巴,指向被砍壞的殿門,
“不是說要幫我把仙山填好,還等什么?想賴賬?”
“我……”
靳言還想再說什么,年輕修士卻一抬手指,用一道靈力輕松將靳言送去殿門外,
“快去吧,待到我閉關出來,若是那山頂有任何坑洼,我可唯你是問。”
靳言轉回頭,看向殿內,仍舊有些不放心,可面前落下一道禁制來,緊接著,無數桃木枝從四面八方蔓延過來,纏繞成一堵密不透風的墻。
在靳言被送去殿門外的時候,林澹就忍不住抬腳追去了殿門處,而那面桃木枝編織的厚實墻壁出現之后,林澹就被迫和對方隔開了。
這里是古茗的桃木枝形成的記憶片段,這時候的古茗……應當是那玉石榻邊的某一根小桃枝。
小桃枝現在沒什么修為,只能感知到自己附近的事,卻無法將神識鋪到更遠的偏殿以外去。
所以,林澹的這片“夢境”,是被困在這偏殿中的。
他沒辦法追隨著靳言的腳步離開,只能被迫和玉石榻上的年輕修士一起,困在這偏殿內“閉關”。
林澹很快意識到,修士口中的所謂“閉關”,根本就只是他打發靳言離開的借口。
在為自己構筑了這樣一個封閉的環境之后,那修士便從玉石榻上飛身下來,落在偏殿正中央的開闊處。
修士盤腿坐于地上,身上月白的衣衫鋪了滿地,他伸展開雙臂,從他的雙手指尖,飛出萬千粉白的桃花花瓣。
那些花瓣似雪花般飛舞著,纏繞在修士周身,形成一個巨大的花瓣漩渦。
片刻后,滿天的花瓣倏然之間盡數落在地上。
林澹站在高臺上,往下看去,發現那些花瓣散落在修士周圍,并非全然隨機的——花瓣像滿天的繁星,似乎組成了某種卦象。
只是,這卦象林澹看不懂。
修士垂著眼,唇角留下一絲血水,臉色蒼白,顫抖著聲音呢喃:“極兇……”
他忽而重新展開雙臂,再次召喚出滿天的桃花,重新將自己周身裹挾。
接著,花瓣再次落下,重新組成繁星一般的紋路。
修士另一側唇角,也流下一絲血痕,再次低喃:“極兇……”
修士重新調動體內靈力,再次卷起滿天花瓣,花瓣落下,又重復:“還是極兇……”
他不愿意相信,再次調動靈力……
花瓣飛舞、落下、再飛舞、再落下,周而復始地重復著……
那修士的七竅都開始流血,臉色白如墻灰,形容枯槁,仿佛快要被抽成一具干尸。
可他卻絲毫沒有停手的打算。
林澹擰著眉,立在臺上,神情凝重地看著對方。
他想要上前去阻止,如果這不是記憶的幻境,林澹肯定已經上前去了,可他現在像一道空氣似的,只能冷眼旁觀,什么都做不了。
不知過了多久,那修士眼看著奄奄一息,林澹都以為他撐不過去,要死在這滿地的花瓣中的時候……
那修士忽然口中吐出一口鮮血來,整個人癱倒在地上,臉上卻是掛著笑的。
他伸出手,從萬千花瓣中,捏起其中最細小的一片,笑出滿口的血水,
“有了……一線轉機。”
第078章 第78章
“……一線轉機?”
林澹盯著那修士手中捏住的那片小小的桃花, 忍不住跟著低聲呢喃了一句。
看起來,年輕修士從那千萬次的演算中,終于尋到了一線轉機,可是, 那一線轉機是什么?
這個問題, 林澹沒能知道答案。
那年輕修士在講出這句話之后, 終于撐不住,閉上雙眼,癱倒在地上。
“哎——”
林澹忍不住跑上前去,蹲下來, 下意識想要幫忙,手指穿過對方肩頭,這才想起來自己在這里不過是一道空氣。
他嘆息一聲, 索性坐在對方身邊, 垂眼看著躺在地上一動不動的修士, 默默地陪著對方。
這里是一片栩栩如生的記憶幻境,有聲音有畫面,偶爾甚至能聞到一絲氣息——比如少年靳言闖入殿內的那一刻,林澹就清晰地聞到了那熟悉的冬雪氣息。
但這些氣息,還有靈力、威壓, 在大多數情況下, 林澹是感受不到的, 就像夢境中總是會丟失許多信息一樣。
所以雖然林澹一直默默陪在這年輕修士身邊,可是半日過去了, 他甚至不確定對方到底是不是還活著。
不會……因為演算過度, 損耗太多心神,直接隕落在此了吧?
林澹知道, 這片大陸上,要演算天機,是要付出代價的,剛才那年輕修士強行算了那么多遍,不知道損耗了多少靈力修為,萬一一個不小心,沒能挺過來……
想到這里,林澹沒來由有點難過,忍不住抬起手,想渡靈力給對方,手臂抬起來,又自嘲地苦笑兩聲。
砰!
一聲巨響從殿門方向傳過來。
林澹嚇了一跳,扭頭看過去,就見那張由桃木枝編織而成的結界,被人用極強的靈力轟得粉碎。
緊接著,一個面容英朗的男修闖進來,箭矢般沖到年輕修士身邊來。
如果林澹不是一道空氣,這時候已經被那男修撞德飛出去了。
但那男修直接穿過了林澹的身體,抱起躺在地上的年輕修士,高聲喊著:“小云!小云!”
被叫做小云的年輕修士癱軟在男修懷中,一動不動。
男修抬起手,掌心捂住對方胸口,往對方身體中源源不斷渡入靈力。
片刻后,小云悶哼一聲,吐出一口黑血來,血水染濕男修肩頭。
男修原本緊繃的雙唇,終于松了一些,他抬手輕撫小云頭發,一邊輕輕親吻對方臉頰,一邊低聲說:
“小云,再撐一會,懷珍馬上就到。”
說罷,男修抄起小云膝窩,將對方打橫抱起來,正要抬腳往玉石榻上走,視線忽而落在滿地的桃花花瓣上,眼神黯了黯。
他長袖一揮,那滿地的桃花便消散得干干凈凈。
約莫一盞茶之后,年輕的懷珍長老抱著藥箱急匆匆趕到,查探過脈息和靈力,他欲言又止。
“有什么問題,但說無妨。”
男修見狀,眉心蹙起,有些不耐煩。
懷珍長老看一眼玉石榻上的修士,又看看候在遠處的童子,最終選擇了傳音入密的方式,與那男修交談。
林澹不知道他們聊了什么,但男修聊完之后,臉色變得更差了。
“你有幾分把握?”
男修沉聲問了一句。
“真人他畢竟是半人半妖,與人類修士不盡相同,”懷珍長老如實說,“我也不敢妄下斷論,不過,應該有九成以上的把握。”
“我知道了。”
男修站起身,送懷珍長老離開。
懷珍長老前腳離開,靳言后腳便沖了進來,
“師娘!師娘!”
他撲到榻邊,握住那年輕修士的手,轉頭看向立在一側的男修,
“師父,師娘他怎么了?”
聽到這里,林澹忍不住將視線從靳言的臉上挪開,轉而看向一側的男修——這便是前任寒玉門掌門,寒燈真君了?
寒燈真君神色緊繃,目光沉沉地回一句:
“應當只是勞累過度,損耗心神,閉關調息一段時間,便能恢復的。”
靳言眉心擰起來,“師娘明明說他要閉關調息,為何閉關調息,會損耗心神至此?”
寒燈真君沒有回答徒弟的問題,只是深深地望進徒弟的雙眼中,仿佛想要在對方的雙眼中找到答案似的。
靳言被對方那審視的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師父,究竟……發生何事?”
寒燈真君最終什么也沒說,只道:“懷珍來看過了,說小云現在的身體狀況,不適合用藥,只能調養。
“我現在就要與他一同閉關修煉,言兒,你先退下。”
靳言此時不過是個十七歲的少年,聽到師父的話,神色一窘,垂下眼,有些慌張地說:“好、好,徒兒這就走……”
待到偏殿內只剩下寒燈真君和自己的道侶兩人,寒燈真君長袖一揮,在宮殿四周布下一道隔絕聲光的法陣。
接著,他翻身上玉石榻,開始脫對面修士的衣衫。
這是……雙修?!
林澹有些木訥,直到對方外衫都褪盡了,才反應過來這是在做什么,嚇得慌張找了個最遠的墻角,把自己塞進一個巨大的花盆后面,臉對著墻,直挺挺站著,開始面壁。
此時殿外被結界隔絕開來,不見天日,林澹分辨不出時間,等了許久許久,久到他都想把緊緊攥著的右手松開了——
他始終攥著右手,維持著握住小桃樹頂端的那葉片的姿勢,源源不斷往里頭注入靈力,這才保證自己始終處于這片記憶世界中。
一旦他松開手,他便會脫離這片幻境,回到現實的草棚里去。
好不容易才找到五百年前的這一段關鍵歷史,一旦出去了,哪怕再進來,恐怕也很難定位到這同一段時間了。
想到這里,林澹咬咬牙,還是決定堅持下去。
他閉上眼,索性便在這幻境中打坐入定,開始調息修煉了。
好在這幻境的時間流速,好像并不是均勻的,林澹什么也不做的時候,時間便過得快許多。
他是被背后花盆里栽種的花花草草給喚醒的——
背后的花枝不知道為什么,突然支棱起來,打在林澹背上,讓他被迫從入定中醒過來。
他睜開眼,看向墻邊,發現那里擺放的一整排的花花草草,原本蔫了吧唧的,這時候突然全部都揚起花枝和葉片,同時朝著玉石榻方向伸出去。
應該是小云醒過來了。
想到這里,林澹站起身,垂著頭,胸口貼著墻壁,橫著挪回那石臺邊,果然聽到寒燈真君輕聲呼喚自己道侶的名字。
小云昏迷了多日,終于幽幽轉醒,意識尚未完全清醒,恍惚之間,想起自己暈厥之前算得的那卦象,倏地坐起來,眼底燃起光亮,抬手用力捏住寒燈真君肌肉緊實的赤|裸手臂,
“霄哥,我窺到了,還有希望!”
寒燈真君聽到道侶這沒頭沒尾的話,原本因為對方蘇醒而露出的笑容,一點點收斂了,換作一副冷淡模樣。
小云卻迷迷糊糊地,全然不曾察覺對面臉色不虞,以為對方是沒有聽懂自己的話,試著解釋:
“北斗的氣運,我算了,一千零一次,都是極兇,唯獨那最后一次……”
“——一千零一次?!北斗的氣運?!”
不等小云將剩下的話講完,寒燈真君忽然暴怒,高聲打斷了對方。
周圍忽而凝起厚重的冰霜,將殿內嬌嫩的花兒都盡數凍住。
小云被對方訓斥得一哆嗦,放在對方手臂上的手觸電般收回來。
寒燈這時慌張地收斂了周身寒氣,一抬手,調動靈力,將榻邊的衣衫扯過來,蓋在小云赤|裸的身體上,又抬起手臂,將對方環住,然后盡量讓自己的聲音和緩,
“小云,北斗大陸的氣運,算一次,便足以損傷你的神魂,你竟還算了一千零一次,你是不想要自己的命了嗎?”
意識到道侶是因為擔心自己的身體才震怒,小云的神色重新舒緩,他靠在寒燈懷里,輕聲說:
“我不會有事,我有分寸,這個程度的損傷,不會致命,頂多只會損我修為,讓我跌落境界……”
“損你修為?跌落境界?”
寒燈控制不住,音量又抬高了,怒目瞪向對方,“你若真有分寸,七天前,又怎么會暈死在這大殿之中?!”
“……七天?我昏睡了七天?”
小云怔怔地抬頭,看向寒燈,“霄哥,你與我雙修,整整七天,都在為我渡入靈力?”
這要損耗寒燈多少靈力?他會因此跌落境界的……
小云這時才終于露出擔憂神色,抬手要去查探寒燈的脈息,卻被寒燈一揮手臂,躲開了。
“我無礙。”
寒燈并不在意為了道侶損傷修為,他只是冷著臉說:“以后,再不許碰那桃花星象卦爻。”
小云聞言,立即搖頭,“不行,我剛算出那一線轉機,我要救我們……”
“小云!”
寒燈的眉眼變得冷冽,周遭重新凝出冰霜來,他一字一頓地說:
“你知不知道,自己已有三個月的身孕,如果再強行演算,下次,就不只是損傷修為這么簡單了。
“再碰那桃花星象,你會沒命的!”
小云擰著眉頭,難以置信地看向寒燈,許久之后,才喃喃說:
“什么……我……身孕……?”
他無法相信,用力搖頭,“我是男子,男子如何能……”
“你是半妖,你身體里流著一半上古神木的血脈,神木可以孕育子嗣,你自然也可以。”
小云仍舊搖著頭,陷入震驚中,許久講不出話來。
寒燈這時輕輕將他額角濡濕的碎發攏到耳后,輕輕親吻他微微泛紅的耳廓,低語,
“你肚子里那個,是死是活,我不在乎。
“但我不許你因為那桃花星象,搭上自己的命。”
寒燈說罷,不待小云回過神,抬起手來,掌心用力握成拳,無盡靈力頃刻間從他掌心散開,鋪滿整座宮殿。
啪!
玉石榻上,被寒燈凍成冰霜的桃花花枝、花葉、花瓣,盡數碎成齏粉……
隨著桃花被粉碎,林澹的眼前一黑,天旋地轉中,他被甩出那片幻境,回到了草棚里。
第079章 第79章
林澹仿佛跌落深淵一般, 身體劇烈抖了一下,回過神來。
他抬頭,看向自己仍舊高高舉在那桃樹頂端的拳頭。
原本被他握在掌心的樹頂的嫩葉,和那記憶幻境中的桃花花瓣一樣, 碎成了齏粉。
林澹茫然松開手, 粉碎的葉片便化作一縷輕煙, 消散在空中。
來不及為損失的那一片嫩葉難過,林澹很快看向緊挨著那片嫩葉的另外一片葉子——
這整個桃木枝上,一共只有兩片葉片,最頂端那片葉子, 記錄了古茗作為一根桃木枝,第一次生出神識,又險些被寒燈真君碾得粉碎的那段記憶。
那么, 緊挨著那段記憶的, 這第二片葉子里, 記錄的會是什么?
是天機道人口中那所謂“極兇之兆”被應驗,還是小云算出的那“一線轉機”出現?
這個問題,林澹來不及細想,他很快將手掌包覆在那葉片上,正要往里頭注入自己的靈力, 這時……
砰!
草棚的門被打開, 古茗沖進來,
“小犬道友!”
對方來的太快,又不曾提前釋放出自己的氣息, 林澹根本來不及將小桃枝收回自己的乾坤袋中, 只能握著拳頭,觸電般將手臂收回身后去, 然后轉身面對古茗的方向,
“古、古大人?”
古茗沒有應他,目光從屋子正中央的那根像釣魚竿似的杵在地上的桃樹苗,緩緩挪到林澹臉上去,眼神中寫滿質問。
人贓并獲,林澹實在無可辯駁,他只能垂著頭,低聲說:
“這桃樹苗,是……用你之前的桃木雌劍上掉落的一朵芝麻粒大的小桃花,種出來的。”
到了這個節骨眼,林澹也實在編不出瞎話來騙對方,只好先主動把實話交代了。
以古茗的境界,神識鋪開時,要探查到方圓幾里之內氣息的波動,都不是難事,更何況那桃樹枝還是以他的精|血孕育而出的,他在巡視結束,趕回來的路上,老早便察覺到那樹苗的存在。
也正是因此,他才會這樣急匆匆地沖進房門內。
可是沒想到對面林小犬認錯認得這么快,他質問的話還沒講出口呢,對方先主動交代了,這反倒將古茗接下來的話全噎了回去。
古茗心想,這事,歸根結底,是他大意了,怨不得林小犬——
一則,他的花枝有存儲記憶片段的能力,保證這些花枝不落入他人之手,原本就是他分內之事,是他之前在駐劍臺情急之下出現失誤,讓那雌劍上的小桃花掉入林小犬口中的。
再者說,他重新拿回雌劍的時候,分明注意到小桃花不在了,那時候如果他如實將此事告知林小犬,古茗相信,以林小犬的性格,他肯定會將那小桃花還回來的。
古茗當時之所以沒有向林小犬挑明,沒有當場找對方要回小桃花,是因為以他這么幾百年的經驗來看,他可以確定,那小桃花沒有他的靈力滋養,是絕不可能存活下來的,很可能剛落入其他修士手中,立即如雪花落入春湖中,迅速融化了。
他哪里能想到,林小犬這么一個筑基境修士,在培育靈植一事上,竟然有這樣強悍的能力,非但將那小桃花保住了,甚至……還養出這么高一株樹苗來?!
天級至陽道體……果然不容小覷!
古茗張了張嘴,想要再問些什么,可話到了嘴邊,又被咽回去。
他重新看向那根釣魚竿似的光禿禿的桃樹苗,那樹苗乍一眼看過去,像根枯樹枝似的,上面一片葉子也沒有……
思忖片刻,古茗抬起手,將那樹枝隔空捉到掌心,揉成細碎的一團,送入口中,吞吃得干干凈凈。
林澹就那么呆愣愣地看著對方把他養的小樹苗吃得骨頭渣都不剩。
古茗的視線和對方短暫地交匯,又很快錯開,又低聲解釋一遍:“我的枝葉,在保有活性的狀態下,不能隨意交于他人。”
這事林澹很清楚,是他太想知道掌門的過去,才偷偷留下那小桃花的。
但林澹其實心里隱隱地有個疑惑——他用小桃花種出來的小桃枝,還能算古茗的一部分嗎?是不是其實那更接近于一個新的個體了?
不過這種問題,林澹肯定沒辦法在這個節骨眼問出口的,畢竟是他做錯事在先,古茗不追究他的責任,就已經謝天謝地了。
實際上,如果林澹對古茗這樣的帶著上古神木血脈的樹妖稍有多一些的了解,就會發現,他的質疑是對的——
古茗要收回自己的枝葉,通常直接將那帶著活性的樹枝插回發髻中就行,要不了多久,那根樹枝就會重新和他融為一體。
可是,從那小桃花種出來的小桃枝,已經不能算古茗身體的一部分了,他沒辦法將其“扦插”回自己身體內。這也就是為什么古茗選擇了將那小樹苗直接揉碎了吞進肚子里。
不過無論如何,那小樹苗已經被銷毀,這事就這么過去了,古茗再不曾提起一個字,林澹也不再提,他們默契地達成一致,都佯裝那小桃花從不曾出現過。
兩人從“樹屋”上下來,一路往三清洞方向行去。
三教盟地界,占地面積約莫一萬平方公里。
這里原本是一片丘陵,千年之前,儒、釋、道三教中,三位老祖級別的大人物結盟,成立三教盟,在此劃地為界。
幾位老祖將地界內所有山嶺盡數夷為平地,至此,這片位于北斗大陸心臟位置的地段,被削成一片一望無際的大平原。
在這片大平原的正中央,矗立著一根擎天柱,那擎天柱比東西兩個駐劍臺上方懸浮的白色通天柱還要粗壯許多。
如果飛得足夠高,從三教盟地界的正上方鳥瞰,那正中央的擎天柱正好與駐劍臺上空的通天柱連成一條直線,像天上的河鼓三星似的。
三清洞,便修建在那擎天柱的頂上。
三教盟被劃分為外圈、內圈、核心圈三個區域。
三清洞所在的擎天柱是核心圈,只有參與三教大會的幾位重量級大佬及其心腹才有資格進入。
核心圈外是內圈,只有手持三教盟正式頒發的通行令牌,有資格參與三教大會的修士,才能進入。
而最外圍的外圈,則是魚龍混雜——這里有正趕往內圈參與三教大會的各大門派修士,有三教盟的弟子和童子,也有三教盟雇傭的一些長短工,還有這片地界以前的原住民。
也正因如此,外圈的秩序和安全,遠遠比不上內圈和核心圈。
三教盟雖然做了不少針對靳掌門的不厚道的事,可有一條,古茗不得不承認——三教盟的規矩森嚴,紀律嚴明,每一屆的三教大會,都組織得井然有序。
三教盟的規矩:三教大會期間,凡進入內圈的修士,無論出生、背景、修為,都一律不得挑起爭端——
內圈之外,就算有再深的仇怨,進入內圈,也決不允許以靈力、武力、修為、法器、術法等任何方式,傷害其他修士的身體和神魂。
換言之,三教大會是一個只能動口、不能動手的地方。
所以,古茗護送林小犬進入三教盟地界的任務,其實主要是保證從寒玉門離開后,到抵達三教盟內圈之前,這段路程中,林小犬的安全。
如今眼看著快要接近內圈了,古茗難免有些心急,趕路的腳步都不自覺加快了許多,
“再往前行進一千公里,很快就能看到於菟界碑,過了於菟界碑,就是三教盟內圈了。”
古茗一邊說著,一邊腳步不停地往前趕路。
走到半途,往后看去,才發現不知何時,林小犬竟已然被他甩開有上百米遠了。
是古茗一時心急,忘了林小犬只有筑基境的修為,御物飛行的術法又剛學會不久,并不精通,以古茗的腳程,他全速趕路的時候,哪怕不借助飛行法器,也不刻意將靈力灌注于腳下,只快步往前走,林小犬也是很難趕上的。
可林小犬老實,或許也是不想因為自己的緣故耽誤行程,所以始終一言不發,默默地追在古茗身后。
他們天剛亮的時候開始趕路,如今已經走了將近一千里路,眼看著太陽落山,兩人中途除了短暫地坐下歇息過幾次之外,再沒有多做逗留。
現在古茗回頭看去,就見林小犬雙頰泛著不正常的潮紅,唇色發白,微微張著嘴,不斷急促喘息著,前胸后背都被汗濕了,衣衫被浸透,粘在前胸后背上,汗水順著臉頰,一滴一滴往下滾。
可他卻一點沒有要喊古茗停下來的意思,只是勉力調動靈力在腳下,飛一段路,又跑一段路,再飛一段路,如此跌跌撞撞地,努力往前追。
古茗看得滿心歉疚,上前去,一把扶住對方。
林澹停下來,喘了兩下,問:“古大人,怎么停下了,到了嗎?”
古茗笑著搖頭,“小犬道友,天色不早了,我們先在此處歇息一夜,明日天亮了再啟程,可好?”
為了維持儀式感,彰顯修士對三教大會的尊重,三教盟規定,大會期間,任何修士進入三教盟地界之后,都不再允許使用飛行法器,所以他們不能乘坐木鳶,也沒辦法御物飛行。
他們已經趕了一天路,再要連著趕一夜的路,對林小犬來說,肯定不現實。
最終權衡一番,古茗才有了這樣的提議。
林澹自然是看出來了——古大人其實是急著想要進入內圈的,可是恐怕是想要照顧他的速度,才決定休息一晚上。
雖然林澹也挺想早點進入內圈,可他這一整天追在對方屁股后頭,也實在是很勉強,體力眼看便快要跟不上了,這時也沒辦法逞強,只能欣然點頭,應了聲好。
古茗依舊和前一晚一樣,用木系法術,在樹頂上搭建了一座小草棚,將林小犬安頓好,自己則繼續繞著那草棚在附近巡視。
林澹獨自躺在草棚里的小床上,身體分明已經累得快要散架了,渾身酸疼,恨不能倒頭就睡,可是腦袋里卻是思緒紛飛,根本不肯入眠——
他滿腦子,翻來覆去,回想的都是先前透過那桃樹苗,看到的有關五百年前的那段過去。
小云……他后來到底怎么樣了?
那“極兇之兆”,到底是否被他化解了?年輕的靳言,有沒有被這預言影響?
在小床上輾轉反側許久,就是睡不著,林澹索性坐起來,手放在腰間乾坤袋上,雙眼警覺地看向門口。
他將手指伸進乾坤袋里,摸到一枚護盾小球,打開了,指腹輕輕摩挲那里面的東西——
那是古茗將小桃樹苗吃掉之前,林澹從頂上摘下來的最后一片葉子。
古茗現在就在附近巡視,隨時都有可能回來,可是林澹還是決定冒險,再用那小桃樹葉試一次——
沒有了桃花和桃枝,哪怕有林澹的靈花保護著,這小葉子還是眼看著就快枯萎了。
必須盡快將這葉片用了,再晚,它恐怕會承受不住林澹的靈力。
這樣想著,林澹維持著手伸進乾坤袋里的姿勢,將靈力緩緩地渡入那葉片中。
感覺到自己的靈力一絲一縷地注入葉片,可林澹卻并未像之前那樣成功進入記憶幻境中。
怎么回事?
那葉片放了一天之后,果然已經不夠鮮活,沒辦法帶他進入過去了嗎?
想到這里,林澹擰起眉頭,想要將那葉片從乾坤袋里拿出來,仔細檢查一遍。
這時,草棚的地面卻晃動起來。
砰!
腳下傳來沉悶的響動,帶動林澹所在的整個“樹屋”都在晃動,頭頂的樹葉發出簌簌聲響。
似乎是有什么東西正在用力撞擊林澹的草棚所在的這棵樹的樹干。
誰?
情急之下,林澹放在乾坤袋里的手緊緊握成拳,正要起身去查探情況,忽而眼前一黑。
天旋地轉的感覺再次將他裹挾。
身體極速下墜,緊接著,眼前浮現出一片陌生的畫面。
不知為何,眼前的畫面昏黃一片,看著很模糊。
林澹用力眨了眨眼,想要讓畫面變得清晰,卻發現根本沒用。
他想要抬手揉一揉眼睛,卻發現手臂根本動不了。
不只是手臂,他現在渾身上下,任何一處關節都被緊緊固定住,絲毫動彈不得。
和之前那種可以在某一個范圍內,以“上帝視角”隨意行走的情況不同,這一次,林澹的視角被固定住了。
他覺得自己像被做成了標本陳列起來,什么也做不了,只能供人觀賞。
標本……
是了,就是標本。
只是不是林澹被做成了標本,而是為林澹呈現出這一片記憶幻境的那片小桃花,被做成了標本。
林澹面前的這昏黃又模糊的畫面,不是因為他眼花,而是因為這片小桃花,此時被困在一團琥珀中。
想通了這一層,林澹也不掙扎了,只安安心心做一朵鑲嵌在琥珀里的小桃花。
不過……他現在被放在什么地方?
林澹仔細觀察著周圍的環境——
他在戶外,而且是在一處海邊,遠處隱約可以看到海平面,聽到海浪拍打沙灘的聲音,在他周圍是一片紅樹林,腳下是坑坑洼洼的濕地,背后……是一片青藍色。
這青藍色底色之上,用銀色絲線繡出山水圖紋來——這是某個人的衣衫,而且是衣袍下擺。
所以,林澹這塊桃花小琥珀,此時是被人掛在腰間,像玉佩似的,隨身帶著的?
是誰?小云嗎?
想到這里,林澹仰起頭,往頭頂看過去,然而視線被一團銀色的絡子遮擋得嚴嚴實實,根本看不到這琥珀的主人的臉。
這時,余光中,一道白色的身影出現。
林澹下意識朝那白色身影看過去,就見遠處海邊,那個熟悉的身影翩然落至海邊。
看著那白衣修士的背影,林澹的心跳忽而變得重了許多。
他緊緊盯住那白色的背影,想要看得真切一些,奈何他現在所處的位置離對方太遠,又有許多樹木的枝干遮擋住,根本看不清,只能遠遠地看到一個模糊的身形。
他想要靠近過去,可他現在身不由己……
仿佛感知到林澹的心聲似的,桃花琥珀的主人這時腳尖輕點,像一陣清風,無聲地朝那白色身影靠近過去,最終在離對方只有短短幾步之遙的一棵杉樹后頭落下。
這個角度,剛剛好可以將那白衣修士的側臉看得清清楚楚——
果然是靳言。
年輕時的靳言。
可是,他和上一次的記憶中,那個十七八歲的少年,看起來又不太一樣了。
這時的靳言,面容依舊是十七八歲的模樣,也依然是長發高束在腦后,露出飽滿的額頭和秾麗的臉,但是,他眼底,卻沒了林澹上次看到的那個少年那樣張揚的光亮。
他曲著腿,孤身一人坐在海邊的礁石上,一手執雌劍,隨意搭在膝頭,另一只手放在身前,視線放空,看著空寂的海面,許久都不曾動一下,仿佛和身下的石頭融為一體了似的。
林澹就那么盯著靳言的側臉,看了許久。
他能很清晰地感覺到,此時的靳言,很孤獨,很難過。
林澹不知道為什么,直到他看到對方放在身前的那只手中,握著的那塊玉玨。
那玉玨上,刻著一片小桃花,靳言的手指下意識在那小桃花上摩挲著,雙唇翕動,很輕聲地呢喃:“師娘……”
林澹覺得自己的身體抖動了兩下——是這桃花琥珀的主人在顫動。
這顫動非常輕,哪怕是就掛在對方腰間,林澹也沒有聽到任何聲響,可是獨自坐在礁石上的靳言,卻顯然察覺到了。
他驀地轉過頭,視線直勾勾地朝著林澹的方向看過來。
林澹感覺到自己的身體立即往一側偏移,完全躲進樹干后頭。
片刻后,桃花琥珀的主人從樹干后重新走出來,這次他全然沒有躲藏——因為靳言的身影,早已從海邊消失得無影無蹤。
去哪了?
林澹環顧四周,一點蹤跡也尋不到。
他尋不到,但這桃花琥珀的主人,卻顯然非常清楚靳言的行蹤。
只用了半個時辰,他就重新追上了年輕的靳言,之后便始終不遠不近地跟著對方。
林澹其實不太明白這桃花琥珀的主人為何會這樣——分明和林澹一樣關心靳言的情況,片刻不停地跟在對方身后,可又好像很害怕對方會發現自己,每當靳言的視線掃過來時,都會如驚弓之鳥似的迅速逃開。
而這樣暗中跟隨的行為,并未持續太久——
靳言提著劍,一路疾行,飛速往寒玉宮的方向趕回去,卻在眼看就要抵達寒玉宮邊界的時候,遭遇了埋伏。
第080章 第80章
林澹不確定現在這幻境里的事具體發生在哪個時間段, 所以他也無法確定這時候的靳言修為到底是什么境界。
但是從靳言一路攀巖走壁的輕盈姿態來看,林澹猜測,他的境界已然在古茗之上,那就是足以睥睨這片大陸大多數修士的, 合體境以上的大能了。
這種境界的修士, 林澹肯定是追不上的, 但是林澹搭乘的“順風車”——那位桃花琥珀的主人,卻腳步輕松地,始終不遠不近跟在靳言身后。
他們從那片海灘出發,一路往東, 徑直往寒玉宮方向行去。
林澹可以確定他從來沒有去過那片海灘,也不可能有任何機會走過那海灘和寒玉門之間的這段陡峭的山路,可是, 不知為何, 越往東走, 林澹就越發覺得眼前的景色變得非常熟悉……
他好像來過這座高聳入云的山峰,是在什么時候……
這個問題林澹沒有思考太久,因為很快,靳言腳尖輕點著,翻越了一處幾乎成九十度角垂直矗立的懸崖峭壁, 飛身躍上峰頂, 眼前的景象豁然開朗——
是玉寂峰, 那座渡劫臺所在的山峰。
此時這里還是一座無主的荒山,沒有渡劫臺, 甚至沒有太多人跡。
那山峰還不叫玉寂峰, 也尚未被寒玉門收歸為自己的地界。
可就是這樣一處荒蕪的山峰,卻莫名地讓林澹感到壓抑和窒息, 越靠近,那一股不好的預感,就越重。
這里是靳掌門專門開辟出來渡劫的地方,林澹清楚地記得,之前要渡劫的時候,掌門尊上站在山腳下,往上看去時,眼底的哀傷。
在這里,必定是發生了很不好的事情的。
想到這里,林澹面色沉沉,很想要開口喊那桃花琥珀的主人,盡快叫住靳言,不要再往前走了,繞開這片地方。
然而,他做不到。
這里是已經發生的過去,林澹不過是個旁觀者,根本不可能改變過去。
在這樣無助的情緒中,林澹被那桃花琥珀的主人帶著一路深入玉寂峰峰頂,然后,被一隊修士團團包圍。
這一隊人顯然早早地便埋伏在了這峰頂附近,在桃花琥珀的主人靠近的那一刻,以最快的速度同時現身,打對方一個措手不及。
桃花琥珀的主人修為不低,可奈何對面有備而來,數十人齊齊亮出手中法器——類似某種發光的長鞭——同時朝著他抽打過來。
桃花琥珀的主人第一時間抽出腰間佩劍,匯聚無盡靈力于劍刃,長劍在頭頂揮舞出一個漂亮的圓形,頃刻間便將靠近自己的數十根長鞭的尾端斬斷。
長鞭形成的圍困陣型頃刻間被打破。
桃花琥珀的主人手腕轉動,帶起劍刃在空中一轉,轉守為攻,預備乘勝追擊,一舉拿下埋伏的修士。
然而,長劍揚起,尚未來得及落下來,就見一個修士從天而降。
那修士身穿制式長袍,臉上覆著青龍儺面具,腰間佩戴的青龍玉佩,在傍晚昏暗的光線下,閃著寒光。
看到那修士出現的那一刻,桃花琥珀的主人手中揮劍的動作一頓,語氣茫然地開口:
“……三教盟?”
這是對方第一次開口講話,林澹終于確定了對方的身份——
是寒燈真君。
而就在寒燈真君遲疑的這一瞬間,周圍揮舞長鞭的修士已經迅速地重整陣型——數十根長鞭在空中縱橫交錯,編織出一張閃爍著金光的天網,直直地罩在寒燈真君的頭頂。
周遭修士頃刻間同時抬起手臂,用力將長鞭往回拉扯,長鞭形成的天網立即收束成繩索,死死捆縛住寒燈的手腳,讓其掙脫不得。
到這時,寒燈才恍然意識到什么,轉頭朝著峰頂望去,“言兒!”
從這個角度,林澹看不到靳言所在的位置究竟發生了什么,但他可以清楚地看到一批又一批身穿制式長袍、黑布蒙面的修士排隊往靳言所在的那處空地飛去。
對方人數太多,黑壓壓一片,遮天蔽日,仿佛蟲災時田地上方的蝗蟲似的。
很難相信,出動這樣數量龐大的隊伍,竟然只是為了對付一個年輕修士。
那群“蝗蟲”聚攏的方向上,很快傳來廝殺聲,刀劍碰撞的清脆聲音,還有劍氣釋出時的呼嘯風聲。
那每一聲都打在林澹心頭,讓他心驚肉跳,可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睜睜看著遠處天空,看著那昏暗的天際逐漸被刀光劍影照得透亮。
轟——!
一聲巨響,地動山搖。
緊接著,就見巨石嶙峋的山峰被齊根劈開,整座峰頂被一道劍氣托起來,朝著“蝗蟲”聚攏的地方重重砸下去。
震懾心肺的爆破聲響起,在滾滾煙塵中,那白色身影雙手執劍,沖破云霄。
林澹怔怔望著那道白色身影,忽而想到他第一次見到“仙子”時的情形——
那時候,靳言也是這樣,長劍出鞘,一劍劈山,氣勢如虹。
“劍斬山河!”
寒燈真君報出這道劍氣的名字,接著仰天大笑起來,“哈哈哈哈,不愧是我寒燈的徒兒,一道劍氣,千軍萬馬莫可敵!”
然而寒燈的話音未落,就見數十個頭戴青龍儺面具的修士同時從暗處一躍而起,在空中將靳言團團圍住。
“布陣!”
為首的修士高喝一聲,半空中,數十道劍氣同時激射而出,形成一道帶著可怕威壓的法陣。
這法陣,林澹隱約覺得在哪里見過,可又和他之前見到的,不盡然相同……
“……誅仙天罡陣!”
寒燈的聲音變得很沉。
林澹恍然。
啊,是了,這劍陣和林澹之前在駐劍臺遇到的那劍陣極為相似,但只由三十六名修士控制,看起來,應當是比那誅仙地煞陣還要強大許多的可怕陣法。
而寒燈真君的話音未落,就見那劍陣之上,無數道劍氣同時朝著空中那清瘦的白色身影刺出去。
白色身影拼盡全部靈力,想要躲避那一道道刺目的劍氣,可他身處誅仙劍陣之中,神魂被那威壓震懾住,仿佛暴雨中的蝴蝶,想要伸展雙翅已經十分困難,又如何能做到身姿輕盈地躲避攻擊。
欻——
欻——
欻——
一道接著一道的劍氣,貫穿他的身體,先是手持雄劍的右手手臂,再是執雌劍的左手手臂,接著是胸口、腰腹、雙腿……
那每一道劍氣,扎進年輕靳言的身體,又仿佛同時扎進了林澹的心中。
林澹的眼前,忽然浮現出一個通體潔白如玉石的身影——那是之前他被掌門尊上拔苗助長,被迫進入識海中時,緊緊抱住的靳言的元神。
他那時候親吻靳言的元神凝成的白色身影,雙唇觸碰每一處冰涼的皮膚,便發現對方的神魂中,密密麻麻,遍布著又細又窄的傷口。
那時候,林澹不明白為什么修為強悍如靳掌門,元神上卻是傷痕累累。
如今,林澹知道了。
那些貫穿靳言的劍氣,在靳言神魂上造成的傷痛,在往后的四百年,都久久無法愈合。
而此刻,林澹困在那琥珀里,只能眼睜睜看著那一道又一道刺目的光芒,將那清瘦身影捅得千瘡百孔,原本雪白的衣衫,眨眼間,浸滿猩紅的血水。
終于,那身影在身中上千道大大小小的劍氣之后,再支撐不住,如一片落葉,從空中墜落下去。
處于誅仙天罡陣陣眼上的修士,聲音從青龍儺面具下,沉悶地響起:
“三教盟眾修士,為保北斗大陸萬年氣運,向天請命,誅殺極兇煞星于此!”
話音落下,法陣上三十六名巔峰境修士,同時高舉起手中長劍,一齊朝著墜落在地面上的那個身影砍下去。
“言兒!”
寒燈真君一聲長嘯,體內倏忽爆發出無盡靈力,劍氣像一枚炸彈,直接震碎捆縛在他周身的縛靈長鞭。
林澹尚未回神,寒燈真君已然如一道閃電般,飛身落在靳言身前,用自己的肉身為對方擋下誅仙劍陣那致命的一擊。
處于陣眼上的修士見狀,眉眼變得陰翳——他們向天請命,誅殺靳言,卻并不想株連其他人。
因而為首的修士手腕一轉,頃刻間控制著那道如滔天巨浪般打下去的劍氣,精準地偏移一個角度,繞開寒燈真君,重新刺向靳言的命門。
然而寒燈真君卻抬起手,用自己的手臂生生扛下那一道劍氣。
劍氣捅穿寒燈真君的右手,將他整條手臂都震碎,血水從潰爛的皮肉中噴涌而出,被他運氣強行壓制住。
“師父!”
靳言嘶啞著嗓音,喊了一聲,想要抬手護住對方,奈何雙手被廢,根本無法出手。
陣眼上的修士冷冷開口:
“寒燈,莫要執迷不悟!
“靳言乃是極兇煞星,若不將他扼殺于今日,三十年之內,他必將成為這片大陸唯一的渡劫境修士,到那時,再要挽回我北斗大陸之氣運,便為時已晚了!”
寒燈聞言,強壓下因為手臂處的巨痛而帶來的顫抖,冷哼一聲,
“哼,呸!靳言他是不是煞星,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從出生至今,從未做過任何惡事,你們要憑一道預言,便奪他性命,未免太過可笑!”
那陣眼上的修士聞言,冷臉看著寒燈,言之鑿鑿:
“靳言能在如此小小年紀,就達到這樣可怕的境界,這便是最好的佐證。
“他如此逆天的修煉天賦,只因他是這片大陸的極兇之兆,承襲了那煞星的命格……”
“呵,啐!”
寒燈打斷對方,“老東西,你也知道,靳言是這片大陸修煉天賦最高的修士,他是我徒,我以他為傲。
“有我寒燈在的一天,我就決不允許你們害他性命!”
聽完寒燈的話,誅仙陣上的修士,臉色同時變得漆黑一片。
陣眼上為首的修士沉聲說:
“寒燈,你執意要置北斗大陸上,千千萬萬修士的性命于不顧嗎?”
寒燈無法理解:“我又不是佛祖,萬千修士的命,關我屁事?
“我只愿護我徒弟一人。”
那陣眼上的修士聞言,長長嘆息一聲,接著,重新舉起手中長劍,
“既然如此,那就莫怪我誅仙劍陣無情,布陣——”
眼看著對方重新匯聚起無盡劍氣,儼然一副打算將寒燈一起誅殺于此的打算,寒燈一時懵了——
他剛才能那樣與對方吵,無非是看準了這幫老東西仍舊秉持所謂的大道正義,不會想要牽連他這個無辜之人進來。
如今看來,寒燈還是低估了這幫老東西的底線。
“師父!”
眼見著那劍氣要再次落下,靳言調動體內靈力,試圖將寒燈從自己身邊推開。
然而寒燈卻死死護在他身前,高舉起手,“等等!”
劍氣眼看就要斬落在師徒二人頭頂,終究是停下來,
“你還有何要狡辯之處?”
寒燈深吸一口氣,在心中默默做了決定——
他往前一步,抬手將腰間掛著的那塊桃花琥珀摘下來,用靈力將那琥珀破開。
琥珀破開的瞬間,林澹的眼前一直蒙著的那一層昏黃的外殼消失了,他終于能夠清清楚楚地看到眼前這片世界——
這片遍地染血,滿目瘡痍的世界。
以及立在這片哀鴻之上,分明白衣染血,滿身都是傷口,卻倔強得不肯低下半分頭顱的靳言。
林澹正盯著靳言看的時候,周圍忽然震顫兩下,接著,從他的身體中,投射出萬千桃花花瓣來,那些花瓣飛舞在半空中,組成一片星辰。
“這是云壑臨死之前,留下的最后一支桃花星辰卦象。”
寒燈真君說著,眼底透出無盡的落寞。
誅仙劍陣上的修士看向寒燈真君放出來的那卦象,點點頭,
“云壑真人的演算能力,北斗大陸無出其右,他的這支卦象,所預示的,正是我等最擔心的那場災難。”
寒燈真君盯著面前萬千桃花花瓣,先指了指正中間最大的那一片,“這是四百年后的言兒,”又指了指緊挨著那片花瓣的另外一片,“這個,是我。”
陣眼上的修士聞言,眉心皺起來,
“是又如何?
“寒燈,你莫非是想告訴本盟,那場災變發生時,因為你在煞星身邊,所以便可以向我等保證,會在對方摧毀這片大陸的氣運之前,出手阻止?
“你應當清楚的,我三教盟,信卦象,信推演,唯獨,不信人心。”
寒燈聞言,冷笑兩聲,搖了搖頭,
“誤會了,我想說的是——
“云壑的卦象,之所以厲害,因為他并非靠演算而得天機,他是先以上古神木的精|血,親眼看到未來,再將其一五一十地描繪出來。
“這份桃花星辰卦象中,每一片桃花花瓣,都必須在他應有的位置上,才能讓那場預言變成現實。
“少一片,都不行。”
寒燈說著,抬起手,將象征著自己的那一片桃花花瓣,從空中摘下來。
那片花瓣被抽離的瞬間,滿天的花瓣,頃刻便散落一地,再無法形成卦象。
做完這些,寒燈抬頭看向那張誅仙劍陣,聲音平穩如洪鐘,講出的話卻是讓在場修士都變了臉色:
“既然如此,我,古青霄,尊號寒燈,現任寒玉門掌門,甘愿身消道隕于此。
“一命抵一命,換我徒兒,千年道途。
“還望諸位,高抬貴手。”
寒燈話音未落,手中長劍已然出鞘。
當時北斗大陸最巔峰的大乘境修士,世間無雙的劍修,一劍揮出,氣吞山河,無人能擋。
只是這一次,那劍刃指向的,不再是敵人,而是自己的胸口。
劍刃裹挾著無盡劍氣,直直地捅向寒燈真君的心臟。
劍氣入體,前一刻還在鮮活地與人爭辯的修士,頃刻之間,滾燙的身軀已然化為齏粉,紛紛揚揚,飄散在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