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月盈剛進屋,迎接她的是過分熱情的柏若風,在朝她招手。這稀罕景象著實令她驚訝了下。
這才一晚上,怎么柏若風整個人態度都變了?她心里奇怪,面上不顯。
“二哥,聽說你腿不舒服,怎么不叫人去請太醫?”柏月盈走過來,坐在丫鬟搬到床頭的椅子上。
柏若風笑了笑,剛要說話,鼻尖嗅到一股很淺的香氣,那香味鉤子似的,卻極其霸道,甫飄過來,所有的想法一瞬清空,以至于他頭腦空白了片刻。
再回過神時,對上的是柏月盈擔心的雙眸,“二哥?二哥?怎么面色這么差?需不需要叫太醫?”
那香味極有可能是柏月盈身上帶的,女兒家在身上帶些香包之類的并不稀奇。他視線往下一挪,還真看見柏月盈腰間系著一個繡著字的小香包。
柏若風指指柏月盈腰間那東西,直接道,“你這香包味太濃了,我聞了不舒服。”
“啊!”柏月盈小小驚呼一聲,連忙把腰上系的香包解下來,示意丫鬟拿出去丟了,“這是我在街上買的,看式樣好看才買來佩戴,店主說是曬干的草藥所做,長期佩戴對身體有益。二哥是對這氣味比較敏感嗎?”
“是。”柏若風皺了皺臉,“你這什么香包,都快堪比迷藥了。”但奇異的是,其他人面色如常,似乎只有他一個人感覺得到。
柏月盈彎了彎眼,“二哥,今日起來好些了嗎?”
不知唐言是如何帶他出府的,沒有驚動府內任何一人。
柏若風道,“看過太醫了,才喝了藥。別擔心,我沒什么事。”他面色蒼白,靠坐在邊上,雖精神甚好不見頹靡,然而那種虛弱感已經裹滿高挑消瘦的身軀,讓這話沒有多少說服力。
不像個力能扛鼎的將軍,倒像個病秧子。出去了若不是這張臉,怕是沒人敢認。
“沒事就好。”柏月盈話音一轉,“對了,今早我看見二哥身邊的下人領回來個粗布麻衣的大夫,住在了隔壁院子。二哥緣何有太醫不找,信這些民間尋來的大夫?”
神醫的身份不便解釋,這一提,就得說到方宥丞是怎么把人弄來的,再解釋下失憶的他怎么認識的方宥丞,方宥丞又是誰。而今柏若風都沒弄懂方宥丞的身份——總歸是京中哪家富貴顯赫的官家子弟——又怎么和柏月盈解釋?
眨眼間柏若風便想好托詞,他道,“民間偏方自有它存在的道理,信一信也無妨,左右死不了。”
“二哥!”柏月盈佯怒。
柏若風哈哈一笑而過,還把自己笑嗆了,咳了半天。柏月盈伸手給他順著氣,柳眉蹙起,一副既生氣又無奈的嬌俏女兒家模樣。
“妹妹啊,昨夜我夢到……”柏若風調子懶散,抬手抓她的手腕,顯出幾分親近,本想拉她坐下,讓人別忙活了。
沒想到掌間的手腕條件反射躲開,那抽回的力道很大,一下子從他掌間滑過去。
她在防我?柏若風吃驚于柏月盈過激的反應,抬頭看她。
在直白的注視下,柏月盈察覺出自己的反應不對,她手腕一轉,掩飾般招手喊下人進房開窗、換熱水。回頭坐回凳子上,一副什么都沒發生過的模樣,續著方才的話題,“二哥夢到什么了?”
想來雖是兄妹,到底時代不同,妹妹只是較為注重禮法吧。柏若風腦中不可遏制閃過諸多思緒,然而他面上當什么都沒發生,笑道,“啊,我是夢到妹妹了,夢到妹妹穿著小兵的兵服。”
他悄悄觀察著柏月盈的反應。
“原來是這個。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以前不懂事,才會偷軍服穿,想學父兄做個頂天立地的將軍。誰讓我的父兄都這般優秀呢?”柏月盈向往道,“好生令人艷羨。不過跟著母親,我學到的也不少。近日出去與京中小姐們聚會,慶幸沒有丟了鎮北候府的臉面。”
想起舊人,柏月盈垂下眸子,有些失落,“二哥怎么忽然問起這個?”
“隨口問問。”柏若風打著哈哈過去,面上仍是那說笑模樣,然眸色漸沉,“妹妹,你可曾學過武藝?”
柏月盈一愣,吞吞吐吐,“這……”
眼看柏若風緊盯著她雙眼不放,柏月盈側過頭道,“當然學過幾招防身,只是二哥別再逗我了,小妹這等三腳貓功夫,說出去惹人取笑。”
“可進過軍營?”柏若風詢問的語氣有些咄咄逼人了。
柏月盈被他那嚴肅的面色嚇到,“當然去過,昔日父兄皆在軍營中。我還和母親一同去過那里。”
“可曾上過戰場?”
柏月盈終于再忍不住這逼問一般的問題,有些生氣站起身,“二哥!”
“哈哈哈,莫惱莫惱,我只是想多關心關心你。”柏若風笑開來,面上的沉郁之色消散,若雪后晴陽,“妹妹不是要進宮嗎?昔日先帝重文輕武,新帝和先帝可不同,他提拔武官,統領四軍,呈勇武好戰之態。”
當然,這些都是先前出去河邊踏青時,聽段輕章所說,不過用來搪塞柏月盈足夠了。
“萬一他就喜歡會武的秀女呢?你雖跟著母親學了不少女工書畫之類的,可畢竟出身將軍府,若陛下問起你武藝,你要怎么回話?豈不是讓機會白白從手中溜走?”
柏月盈被他的話帶入思考,柳眉微蹙,當真有些犯難。
見她信了,柏若風又說了幾句話安撫,最后只讓她回去練練幾招,就打發人離去。
柏月盈走到一半,忽然回身,“二哥,”她遙遙喊了聲,“那你說,瑤池會時,我給太后娘娘演一段劍舞如何?”
那眼神似乎很是希望得到他的建議,柏若風一怔,迭聲道,“甚好甚好!陛下見了肯定喜歡。”
“那就先承二哥吉言。”柏月盈這才滿意離去。
恰好唐言拉著神醫陳無傷從門外進來,擦身而過時,他與柏月盈對看了一眼,很快錯開了視線。
柏月盈暗道,究竟是柏若風哪個朋友送來的小廝?看起來不像尋常武夫。
唐言卻是憑直覺覺得這女子雖看似柔弱,實則綿里藏針,不如表面無害。
“公子,該針灸了。”唐言稟道。
柏若風看著眼前兩人,想到自己又要被扎成刺猬,不由深深嘆了口氣。
一月后,鎮北侯府的墻上掠過一道影子。
來人目標明確,直奔柏若風的院子。和以往不同的是,院子里多了不少下人,他不再像之前那般如入無人之境,而是繞了幾個走廊才拐到地方。
行色匆匆,以至于沒發現邊上回廊練習著走路的兩人。
“這就是飛鴿傳書?”柏若風見到掠過去的黑影,眼睛刷的就亮了,轉頭拍了扶著他的唐言后背一掌,贊道,“來的這么快。”
他不過早飯后和唐言傳達‘有急事要見丞哥’的訊息,結果這還不到一個時辰,人就見著影了。
唐言說,“公子莫急,我扶你……”去。
豈料一句話沒說完,方才走路慢吞吞的人已經迫不及待小跑過去了,邊跑邊回頭朝他比了個‘噓’的手勢,隨后擺擺手示意他干別的事去。
腿腳麻利得完全不像坐了幾月輪椅的人。
跑得太快,麻痹之感逐漸攀上柏若風還沒全好的腿腳,他就著沖力踉蹌兩下,手撐在門邊,探頭往里看去。方宥丞已經熟悉地繞過屏風,眼看就要看到空蕩蕩的床榻和邊上同樣空蕩蕩的輪椅,發現房中沒人了。
柏若風眼中浮起狡黠之意,他撐著站起身,深呼吸兩口氣壓下自己方才跑出來的喘氣聲,隨即輕手輕腳走過去。
身后撲來一陣風,方宥丞警惕回身,抓住伸過來的一條手臂,甫看清眼前的面孔,手上的勁一松。誰想到柏若風不依不饒,另一只手勾拳直往面門而來。
雖聽唐言說過柏若風如今已經能行走,親眼看到的方宥丞還是有些微訝。他仰面向后退去,漆黑的眸中閃過一絲笑意,直起身時抬拳攻去。
孰料柏若風越玩越上癮,興味盎然,下盤卻顯然不穩。方宥丞錯開對方玩似的攻擊,按著對方肩膀旋向輪椅,以把人按在輪椅上結束了這場喂招。
“陳無傷的確有兩把刷子。”方宥丞松開手,眼看著柏若風轉身起來,他視線下滑到對方腿上,“看來腿腳是好的差不多了?”
柏若風不答,哥倆好地勾住他脖子,朝他笑道,“方才嚇到了嗎?哈哈哈。”
興許是為了行動方便,與前幾次見面不同,柏若風換了身黑色勁裝,寬肩細腰,身形筆直,這么一看連精神氣都好很多。
對著這張放大的俊臉,方宥丞瞳孔微縮,如此近的距離,他的視線落在柏若風面上,這才注意到他左頰邊有顆淺淺的小痣。如同發現什么珍惜事物,他沒忍住盯著看了陣。
“喂,回神!”柏若風輕佻拍拍他側臉。
“黑色太沉,”方宥丞突然沒來由說了句,“還是紅衣適合你。”
“什么?”
方宥丞又問一遍剛剛的問題,“腿腳好得差不多了嗎?”
“那倒沒有,還在復健。”柏若風彎腰揉了揉膝蓋,“久站久動還是會麻木僵硬,不過總比廢人好多了。”他往后靠坐在輪椅上,頭也不回,手臂向后勾了兩下,撈出那兩本翻久的兵書,“這上邊有些簡單身法,我跟著練了練,那骨頭僵得像木頭一樣,嘎吱嘎吱響。”
“欲速則不達。”
“我知道,這不是眼饞著你們一個兩個飛檐走壁嘛。”他抬手用卷起的兵書拍拍方宥丞,翹著唇角問,“丞哥,你缺徒弟不?”
方宥丞哪還不知道他打什么主意,“不缺。”他見柏若風還想說什么,轉移話題道,“剛來的時候發現宅子里多了不少生面孔。怎么回事?你不是喜歡清凈嗎?”
“噢。先前荷花池里死了人,”柏若風說起這個也覺得奇怪,不過他向來不喜歡管這些閑事,侯府沒有女主人,原先是元伯打理,而今仍是如此。“打掃宅子人手不夠,小妹提議去人牙子那買批下人回來,新來的下人做事挺麻利的,我看著很是不錯。對了,說起小妹,我今日讓唐言喚你來是有事想問來著。”
“什么事?”方宥丞精神了幾分,他一聽手下暗衛說柏若風有急事,也沒多聽幾句就跑來了。
“眼瞧著瑤池會將近,我那小妹參加了選秀,做兄長的豈能不幫忙美言幾句?”說起這件事,柏若風納悶得很,卷起兵書敲打著掌心,“先前聽段輕章所言,我還是陛下的年少伴讀,陛下既允我回京調養身體,為何這一月來我想入宮覲見,卻被屢屢拒絕。誒,丞哥可知緣由?”
原是為了他人,方宥丞心里有些失落,“可能是……考慮到你身體還沒完全恢復吧,宮中耳目眾多,你在府中養傷可比去那地清靜。”
方宥丞走到窗邊坐下,矮榻上擺著棋盤,上邊黑白五子棋被擺成一個笑臉的圖案。方宥丞頓了頓,仍有幾分在意,“你想面圣就為了這件事?”
“當然!”柏若風推著輪椅過來,理直氣壯拍了兩下胸,“這不是很重要的大事嗎?如今鎮北侯府就剩我兄妹二人,我不給她撐腰誰給她撐腰?”
聞言,方宥丞挑了挑眉,“你何必擔心那么多,說不定她瑤池會后就沒信了。”
柏若風較上勁了,“我妹妹才貌雙全,眼不瞎都會選她。你倒說說怎會落選?”
方宥丞視線在他面上逡巡而過,意有所指,“大概是,陛下不喜歡她那類的美人。”
“哦?丞哥似乎知道很多,不知陛下喜歡哪類?”柏若風追問。
方宥丞捻起一枚黑子,落在棋盤中。在柏若風眼中,這人下棋無序,只信手往笑臉左邊落下一個黑子。可在方宥丞眼中,那棋盤上的棋子化作張熟悉的笑臉,他落下那子,正正落在左頰上。
“陛下喜歡開朗明媚、熱情肆意、武功非凡,還能征戰沙場的美人。”他緩慢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