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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章 皇后

    雖然暫時沒法去北疆玩, 但是方宥丞先一步邀請柏若風去東宮,還列舉了無數小廚房給他做的山珍海味,揚言只要柏若風去, 他就讓后廚把拿手絕活全使出來,樣式新穎,拍胸脯保證皇家佳肴絕對不比醉仙樓的差。

    盛情難卻,被拿捏住胃的柏若風只糾結了兩秒, 就愉悅地跟著人跑了。

    方宥丞言出必行, 吩咐廚房做一大桌子菜款待客人,等待菜肴上來前還特地喊來宮中優伶表演。

    柏若風見過街邊胸口碎大石之類的表演, 每次都嘆為觀止。宮內精致的舞樂又是另一種截然不同的風格。

    只見樂工一人彈曲,幾位舞娘在廳中間翩然起舞,時而一個下腰, 時而一個空中豎叉,水袖飛揚,肢體靈活,舞技高超。席上, 柏若風興奮得雙眼發亮, 拍手叫絕,看到興起時挨到方宥丞邊上問他舞曲名字。

    方宥丞低聲說了個名字, 他沒聽清。忙把耳朵湊過去,扯著人衣裳央求著再說一遍。方宥丞推了推他, 愣是壞心眼地沒有說第二遍,唇角壓不下地揚起, 被柏若風晃得身體來回搖晃, 如池中迎風蒲葦,偏生樂在其中。

    舞娘的身姿倒是提醒了方宥丞, 他看了看外邊天色,說:“你先看著,我出去一下!

    柏若風把剛起身的人又抓了回來,揪著人袖角問,“去哪?”

    柏若風的問話過于隨意,好像篤定他會回答。然從未被人過問也從來不屑于告訴他人行蹤的方宥丞頓了頓,覺出一種友人間的親密來。他眸色微暖,如實以告,“找人去查查那女的!

    “哦對!你不說我都忘了!卑厝麸L恍然大悟,是想起有那么一件事。他立即松開了手,還把人往外邊推了推,“去吧去吧,回來的時候記得催催廚房。”

    方宥丞有種被用完就丟的感覺,他不可置信看向柏若風腰腹,已然憋下去了,“這么餓?”

    “當然!卑厝麸L驕矜頷首,“體力消耗得快,你快去!彼s鴨子般把方宥丞推出座位。

    這家伙到底還知不知道尊卑。方宥丞揚了揚唇,忽又搖了搖頭,一拍腦門,暗道:我腦子莫不是壞了吧。

    他起身去殿外,吹了聲口哨。很快便有穿著宮人衣服的暗衛湊了過來。

    這些暗衛原是某次帝后微服出巡時,皇后收養的孤兒。后來給方宥丞做練武的伴兒,再后來,方宥丞發現自己缺人手用,就給這些人找了好師傅,培養成獨屬于自己的暗衛。因著皇后名諱帶一個‘棠’字,他便給暗衛們賜姓唐。

    “去查查今日醉仙樓那一行人!狈藉敦┑溃缹Ψ揭恢备约海獣栽捓镆馑肌Kq豫了下,也不過幾秒,面容變得異常冷酷。方宥丞比劃一下脖子,“若是情勢危急,準許先斬后奏。”

    北越的賊子,死不足惜。

    方宥丞前腳才踏回殿內,柏若風的眼神十分精準就掃了過來。隔著一段距離,方宥丞莫名從那臉上看出幾分眼巴巴的期待意味,灼熱到要把他燙傷。

    柏若風揚眉,無聲地傳遞出一種訊息:你替我催廚房了嗎?

    接受到訊息的方宥丞頓了頓,無奈嘆了口氣,把自己前腳收回,默默轉了個身親自去催廚房。

    就在這時,春;琶ε苓M來,一時沒看清人,本能地往上位而去。

    被方宥丞抬手一攔,才看清自己主子就站在殿門口。

    春福著急道,“殿下,皇后娘娘來了!皇后娘娘的轎子往東宮來了!”

    皇后要來了啊。柏若風不甚在意,他顛了顛手上的果子,咬了口蘋果,卻見到方宥丞本來無奈的面容立時緊繃起來,跑過來拉起他。他一臉莫名,手上還拿著被咬了口的果子,腮幫子鼓鼓,就這樣被方宥丞推出門去。

    柏若風抗議道:“你干什么?皇后來了就來了,我在你這又沒做什么。聽首曲看個舞不犯法吧?”

    方宥丞把他手上的蘋果塞他嘴里。柏若風立時瞪著他。

    “母后找我有事,我們改日再約。你先回府吧!备纱嗬湔f完,方宥丞雙手按著他肩膀,硬生生把他轉了一百八十度面朝外邊,還招來春福,認真道:“你把柏公子送出宮門去。”

    “哼!”柏若風咔嚓咔嚓吃著蘋果,腮幫子鼓著大步走出門去。走著走著,他聞到了小廚房飄來的香味,轉身依依不舍再問,“真不能吃完飯再走?做都做好了……”

    “下次,下次一定請你吃!狈藉敦┟嫔,肯定道。

    滿心期待以為能吃上一頓傳說中宮廷盛宴的柏若風略微不滿,沒有多留,昂首走出去。春福畢恭畢敬小步追在身旁。

    離開東宮不久,已經能看到漆紅宮門。柏若風眼睛轉了轉,朝春福揮揮手,笑吟吟道:“你先回去吧,我需要去上書房拿下課業。殿下還需要你在身邊伺候,就別跟著我來回跑了!

    他見春福還在猶豫,又加了一句:“怕甚,本公子是太子侍讀,這條路走了好幾天了,還能不認路嗎!”

    春福心事重重,連忙朝他行了個禮,“那,那奴才就不送了,柏公子慢走!闭f罷匆匆轉身回去。

    這一個兩個都怪怪的,不就見自己親娘嘛。柏若風倚著白玉欄干咔嚓咔嚓吃完一個蘋果,最后連核都吞了下去。他拍拍手,背著手閑庭信步往東宮去。

    菜都快做好了,不吃多浪費。而且回府的路還遠,倒不如先回東宮藏起來,不讓皇后她們撞見,等回頭皇后走了,他再露面就是。難道皇后還能呆一晚上嗎?

    嘖嘖嘖,柏若風搖頭,太子殿下還是不夠機靈。

    他順原路返回東宮,輕輕松松避開下人跑回大廳;蕦m雖占地大,然而基本都只有一層結構。屋頂的木構架幾乎占據了屋高的一半。

    柏若風研究過此方世界的屋頂,此刻游刃有余吊著橫梁穿梭在屋頂,做了回梁上君子。

    奇怪的是,本來熱鬧的大廳這回安安靜靜,很是冷清。優伶、下人們俱被遣走。

    小廳里,皇后娘娘坐在上位,一身素服,面容冷艷,氣質憂郁,端看面相十分年輕,十成十像極了皇帝曾經給柏若風展示的那副畫中仙。

    她帶來的貼身宮女伺候在身邊,小廳中間端端正正跪著太子。兩個侍衛立在太子左右,而春福瑟縮在離殿門口最近的地方。

    堂堂太子怎么像犯人一樣?柏若風屈指撓了撓側臉,面上輕松的神情消失,轉化為濃濃的不解和慎重。

    這時,另一個宮女進來了,手中端了滿滿一盆水。

    她一進來,皇后就朝方宥丞揚了揚下巴,意簡言賅,“潑!

    正值春日,一大盆冷水被潑到太子身上。水嘩啦啦從頭面往下流去,明黃的太子服一下子濕透了,黏在身上。

    那宮女潑完,習以為常又出去打了滿滿一盆回來,放在太子面前。

    方宥丞抿著唇,視線定在水盆里倒影著的狼狽的自己,不發一語。

    皇后問:“丞兒,你這幾日假借學習政務避著本宮,本宮還當你立志要做個好皇帝了,沒想到是大雨天偷溜出宮玩去?”

    “既然你自己都不怕淋雨難受,那本宮,也不會心疼你。”

    柏若風漸漸意識到不對勁了,他所聽的傳言里帝后恩愛,只太子年幼頑劣,可如今看這對母子的相處方式,處處透著詭異。

    在沒人發現的角落,春福嚇得面色蒼白,見勢不對,他熟練地離開殿門,往養心殿跑去。

    “你何時心疼過我了?”方宥丞蒼白的面上露出諷意。

    這一句話顯然叫本就冷面的皇后拍桌而起,指著他怒罵,“還敢頂嘴?方宥丞,你以為我留在宮里是為了誰?我做的一切不都是為了你?可你呢?你可曾有半點理解我的苦心?”

    方宥丞沉默半晌,對她話置若罔聞,面上只有深深的疲憊。他反問:“說吧,無事不登三寶殿,又來我這發什么瘋?”

    這話不像對生他養他的母親說的,倒像對個不喜的外人說的。

    皇后氣急,大口大口喘著氣,她不復方才的柔弱模樣,面容甚至顯得有幾分猙獰。旁邊的丫鬟連忙扶住她,她對方宥丞咬牙切齒:“我只問你一句話:今日在醉仙樓前強搶民女的,是不是你!”

    強搶民女?柏若風納悶,那怎么叫強搶呢?那分明叫行俠仗義抓賊子!皇后這是聽誰說的話?

    他以為方宥丞會好好解釋,就那么一句話的事情,解釋清楚就完了。沒想到方宥丞干脆利落承認,“是。”

    小廳內沉默了許久,像是低氣壓不斷凝聚,醞釀著巨大的雷云。皇后氣極反笑,面目陰鷙,鳳眼含著殺意,“方宥丞,你這個孽種,當初你一生下來,我就該把你掐死。”

    方宥丞抬眼,逡黑的眼眸無聲地看著她,潛藏著麻木和冷漠,或許還有些柏若風讀不懂的憐憫,“那你早該把我掐死!

    “你以為我不敢嗎?”皇后怒道。而方宥丞連跪著都不把她放眼里的姿態顯然越發激怒了皇后,皇后朝兩個侍衛命令道:“按住他!”

    兩個侍衛聽令,一人扣住方宥丞一條手臂。方宥丞掙扎著,卻被死死摁在地上。

    方宥丞眼球滲出紅血絲,狠厲道,“段棠,有種你就把我殺了。不然早晚有一天,我要把你這個瘋女人、我要把你……”他死死咬住下唇,唇瓣開裂,血滴滴落下。他的眼神明白透露著恨意,可是口中卻久久念不出下面的話,只是瞪著皇后,目眥欲裂。

    那眼神極大地刺激到皇后,“你要把我怎樣?”皇后受了驚嚇,她不可置信往后退了一步,踉蹌著扶著椅背,“方宥丞,你竟對我說出這般話來。”

    淚水無聲無息落下,原本的怒意蕩然無存,皇后抬起手帕捂著臉不斷抽泣,傷心欲絕,哀哀念著,“吾兒、吾兒!”

    小廳內一時半會只有女人的哭泣聲。

    皇后哭了?柏若風歪了歪頭,他在橫梁上從蹲改為坐下,雖然覺得事情實在蹊蹺詭異得很,他甚至看不太懂。但他打心底覺得發展到這一步,一般母子間還能有什么過不去的呢?

    一個母親的淚水,往往是愛意的包容。雖然無聲無息,卻能扭轉局勢。

    他晃了晃長腿;屎蟪槠恢,她推開旁邊攙扶的丫鬟,顫抖著向前撲去,雙膝落地。母子兩幾乎一模一樣的鳳眼泛紅,一個是生氣怨恨,一個是難過悲傷。

    皇后伸出了顫巍巍的雙手,她的手保養得極好,不染丹寇,也沒有貴重的裝飾,看著細白柔軟,如此無害。

    就像她整個人的打扮一樣,走在京城里,就像未出閣的貴女,而不像深宮里的皇后。

    柏若風一怔,終于覺出哪里怪異來;屎蟛淮鼬P冠,不著釵環,還能說是喜愛便裝,可為什么皇后嫁人這么久了,還是未出閣的垂發打扮?

    本以為皇后要給方宥丞一個擁抱。

    然而下一刻,皇后瘦小的身軀迸發出巨大的力量,她抬手摁在方宥丞后脖頸,把太子整個腦袋摁到水盆里。

    事態陡轉,柏若風嚇得屏住了呼吸。

    方宥丞瘋狂掙扎,他身后兩個侍衛忠誠地反擰著小主子的手臂,任由對方被親生母親把頭按在水盆里,水盆里水花飛濺;屎蟮氖謭匀缗褪。

    皇后眸中含淚,滿面不忍,“吾兒,本宮精心養育你十四年,沒想到你還是和你父皇一樣……”下一瞬,她語氣變得陰森詭譎,“這骯臟、惡心的血脈,就到你這里為止吧!”

    柏若風被皇后忽然的變臉嚇得渾身僵直,他捂住口鼻,震驚看著眼前發生的一切。

    本以為皇后只是略施小懲,然而眼看著水盆的動靜逐漸從激烈變弱,而皇后面上的瘋狂褪去,逐漸變得漠然,像是終于冷靜。柏若風發現皇后竟是真心要殺了太子!

    不能坐視不管,又不能出面以免牽連鎮北侯府。柏若風飛快從腰間摸出兩枚銅板,屈指彈到兩個侍衛額間。

    那兩個侍衛驚叫一聲,頭腦受擊,他們第一反應松開桎梏太子的手,抬手摸自己的額頭。

    也就是那一瞬,方宥丞從水中掙脫,發絲凌亂,雙目通紅,齜牙咧嘴,若水中惡鬼,神情恐怖若要活吞了眼前人,他反射性嗆咳不止,甩了甩面上的水珠,猛地站起狠狠一推皇后。

    皇后本就半蹲著,他這力氣沒收起來,那滿含報復性的一推把皇后撞到桌邊,茶盞摔碎,桌椅倒下,桌角在額角砸出個血窟窿。

    “住手!”殿門口傳來憤怒的吼聲。

    柏若風抬頭看去,一道身著龍袍看不清面容的背光身影立在門口,身后是慌慌張張的的春福。

    皇帝來了。柏若風松了一口氣。

    然而皇帝雙眼掃過現場,眼里卻只有皇后,他快步過去抱起暈過去的皇后就往外走。

    路過時看也不看險些被淹死的太子一眼,只留下句冷漠憤怒的話,“太子以下犯上,不敬皇后,杖打十棍,禁足七日!

    虎毒尚不食子!他不是來救太子的嗎?柏若風不可置信。

    春福顫顫巍巍跪下謝主隆恩,跟著皇帝進來的侍衛拖長凳的拖長凳,拿棍子的拿棍子。方宥丞低著頭咳嗽,像是已經習慣這一切,他面無表情看著自己的父母離開,被兩個侍衛拖到長凳上。

    怪不得先前皇帝口頭訓斥他們耽誤課業時,方宥丞會說還沒打板子算不得什么。

    柏若風不忍再看,一咬牙,轉身先去找好御醫備藥。

    第22章 溫暖

    打完十棍, 方宥丞直接昏了過去。柏若風提著御醫后衣領用上輕功,回來的時候剛好趕上杖責結束。

    在太監丫鬟們圍著人事不省的主子亂成一窩,嘰嘰喳喳討論著挑三五個人如何把主子抬上長榻時, 柏若風這個急性子看不得他們磨嘰,直接單手把地上的人撈起來,半扶半抱著幾個大步把人送到榻上。

    后邊便是御醫檢查上藥的事了。

    皇帝派來的侍衛都離開了,春福領著其他下人配合御醫端水拿衣服。

    柏若風拖了張矮凳坐在能看得到床榻的地方等著, 等了半天, 昏過去的人還沒醒來,他著急忙慌的心情倒是隨著時間過去逐漸平緩。

    肚子不合時宜地叫了一聲, 在安靜的房內很是明顯。柏若風摸了摸腹部,房內沒人顧得上他,他兀自去大廳端了個果盤過來, 咔嚓咔嚓吃起了果子,一雙澄澈的桃花眼轉來轉去,視線一時落在殿內建筑上,一時落在昏迷的人慘白的面上。

    他的好奇心在下午東宮這一遭里燃燒得格外旺盛, 方宥丞現在在柏若風眼里就是團沒解開的毛線球, 只想找到一個線頭把毛團全扯開,通體才舒暢。

    柏若風舔了舔唇上沾上的果汁, 暗道如今整個東宮除了太子本人,也沒人有膽子傳皇室的秘密。

    不過就憑他和方宥丞認識還不到幾天的關系, 對方愿意滿足他的好奇嗎?柏若風咬著果子遲疑,那雙湛湛桃花眼看向床榻上的人。

    不知道是不是下人手腳沒輕沒重的原因, 方宥丞渾身一震, 昏迷的人將醒未醒。他身上仍殘留著未擦拭干凈的水色,頭上尤甚。

    在眾人屏息以對下, 方宥丞眼睛尚未睜開,眉毛先倒豎起來,他轉了轉頭,很是不適且不耐煩的模樣,額頭漸漸起了汗,面色通紅,眼看著要燒起來了。他絮絮念叨著什么,如同被困在噩夢里。

    咔嚓咔嚓,柏若風又拿起個果子,在衣袖上隨意擦了擦就送入口中。

    太子渾身發顫,他捂著腦袋呻`吟,牙齒哆嗦著,身上只著單衣。方宥丞摸索著起身跪立,眼還沒睜開,就用頭狠狠地撞擊著床頭。

    頓時御醫、春福等急忙擁上去,試圖拉住方宥丞。

    柏若風坐在原地沒動,心想有這么多人伺候也用不上自己。

    “滾開——”一聲怒吼忽然爆發,圍著床榻的人全被病人推倒在地,刷的一下倒了一大片。

    柏若風驚詫回首。

    只見床榻間立時空出個位置,方宥丞立在那里,捂著腦袋,站立不穩,幾次跌回床榻上,又掙扎起來。他搖搖晃晃把礙事的人都推開后,又尋著床頭柱子瘋狂撞頭,試圖通過撞擊自己腦殼的痛意,來抵擋腦內細細密密如針刺的疼痛。

    作為貼身太監的春福沖過去抱住他腰,哀求著太子別傷到自己。

    方宥丞狀態很不對勁,顯然已經聽不進人話。這個時候只要有人試圖來阻擋他,方宥丞都會激烈反抗,怒吼著推開對方,往外界發泄著自己的一切負面情緒,“滾——都給我滾!滾開!”

    他捂著復發的頭疾,痛得理智全無,化身野獸,把試圖按住他的人通通打倒在地,一邊找著“出口”一邊忿忿不平念著什么,聲音時大時小,在偌大的屋子里顯得有些瘆人!皾L開,狗東西!都給吾滾開!”

    他像瘋子般咆哮,又像被傷到的幼狼般團團找著離開陷阱的出路。方宥丞向記憶里的皇帝皇后、像記憶里那些無情按著他看不清臉的侍衛、向這個世界惡狠狠宣誓:“殺光!殺光!吾要把你們統統殺光!”

    真水進腦袋燒傻了?柏若風驚得果子都掉在手中端著果盤上。

    他眼睜睜看著才被打了十棍的人行動不便,卻憑借著一身怪力,把路過時遇到的家具和下人全都推倒踹開,拳打腳踢,發泄著滿腔不忿。

    彼時方宥丞背對著柏若風,因此柏若風更能清楚看到他身后的衣裳血跡暈開來,且有加重的趨勢。

    柏若風迅速把果盤放下,站起身走過去一把拽住方宥丞的袖子,“冷靜!這里很安全!”

    方宥丞試圖甩開他的手,又被柏若風靈活鎖住手腕。

    這手冷得不像活人,柏若風愣了下,回神后道:“醒醒,他們都不在這,你發瘋只會傷了自己!

    方宥丞見掙不開桎梏,腦袋往后一仰,眼看就要用頭撞他。柏若風迅速松開手后退兩步。

    方宥丞撞了個空,往前一踉蹌,被候著的柏若風看緊時機迅速用繩子捆成條毛毛蟲,塞回被子里。

    他還在那掙扎,扭來扭去,惡狠狠看著膽敢以下犯上的家伙。

    宮人和太醫身家性命全都捏在太子手里,這些人自然怕他,不敢動真格。比他們顧慮少的柏若風就成了唯一能攔住太子的人。

    他喊躲在邊上的太醫趕緊過來,又拿了下人遞過來的熱帕子,直接摁在方宥丞臉上使勁揉了兩下,想讓人清醒清醒,“先睜眼看清楚我是誰,別發瘋了!

    如此反復三四回,不清醒的人都被他弄清醒了。

    “柏若風?”方宥丞大抵以為自己出現幻覺了,他一眨不眨盯著柏若風看了很久,漸漸緊皺眉頭。

    柏若風松了口氣,湊過去問,“認得出我來了?”

    然而人沒有像柏若風所想的那般冷靜下來。相反,方宥丞掙扎著拱起身,情緒激烈,齜牙咧嘴,質問著,“你看到了?你都看到了是不是!”

    問看到什么,母庸質疑。柏若風后知后覺出太子當時急匆匆讓他走,是不想新交的朋友知道他不風光的一面。

    這對處于要面子的少年階段的太子來說,叫人看到自己的落魄,還是帝后那樣的一面……怕是比殺頭還要難受的事情。

    大意了。柏若風遲疑了下。我若說只是單純惦記頓飯他會不會信?

    就這一下遲疑,在方宥丞眼中宛若證明了什么。

    這個人,他才認識不久的朋友,就這樣輕易戳破他勉力維持的和諧假象,就這樣輕易剝下他撐起面對世界的華麗假面。讓內里的他無地自容。他為什么沒走?他是不是故意的!他是不是會宣之于眾?他也和那些人一樣……

    面對世界沒有理由的惡意激起的自我保護,滋生了方宥丞鉆牛角尖的心思,只想著用暴力解決一切。

    “我讓你走,你為什么不走?你為什么不走!”方宥丞眼球涌上層遲遲不落下的水意。他全身顫著,急速呼吸著,甚至語無倫次兇道,“你、你都看到了。我要殺了你!殺了你!”他外在表現得再弱,此刻也不肯認輸,始終以主動進攻保衛著自己,除了殺人找不到另一種解決辦法。

    “殺了我?”柏若風挑了下眉,看著他身子發冷面色發紅的不清醒狀態。直接一個手刀利落砍在對方脖子上,把嚷嚷著要殺人的家伙倒在被子上。

    柏若風把他塞到被子里,轉頭看旁邊瑟瑟發抖的御醫,“他看起來已經痛得理智不清了,讓他睡著可能更好吧?”

    鼻青臉腫的御醫見一口一個‘殺’字的太子睡著了,可算松了口氣,連連應是,“接下來,就是等殿下醒后讓他服藥,注意保暖即可!

    “如果還是頭痛呢?沒有止痛藥可以用嗎?”柏若風問。

    “這……先前已經用過很多回了!庇t有些為難,“宮內的一些止痛藥對殿下已經沒多大作用了,還是盡量少用吧。而且柏公子在身邊,殿下定能安穩度過!

    意思就是他再頭痛發狂,你直接把人打暈了事。

    看著諂媚到笑得褶子都出來的太醫,知道在對方眼里自己就是個扛著“大不敬”罪名的怨種,柏若風面無表情:“哦!

    都怪他有良心,這盡心盡力的免費服務,回頭不得讓太子多補幾頓好吃的?

    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奇怪的聲音縈繞著耳朵,方宥丞迷迷糊糊睜開眼,看到窗外漆黑的天色。

    他意識還沒清醒,費力轉過頭,和咬著蘋果的柏若風對上眼神。

    柏若風一只手端著水果盤,一只手拿著吃了一半的蘋果。見人醒了,而且理智似乎也在的樣子,他吞下口中蘋果,沒有談方才的事情,反而帶著幾分抱怨道,“你這殿里水果就不能多幾種嗎?蘋果我都快吃膩了!

    本就空白的腦子思緒凝滯住了,方宥丞愣在那,一聲不吭睜著眼看柏若風。這無聲的驚詫不知是為柏若風在等他醒來,還是為柏若風張口第一句話就是向個剛剛還嚷嚷著要殺他的人討要吃的。

    柏若風還在那咔嚓咔嚓嚼著蘋果,含糊道,“我這一頓晚飯,從下午等到宵夜?磥憩F在是可以開飯了。”

    說罷他喊了聲春福,春福迅速領著幾個宮人一起把桌子搬到床榻前邊,好讓重傷的太子不用下床移動,再一一端上來美食。

    柏若風餓得肚子直叫。這一天發生太多事情了,除了醉仙樓那頓外,還有東宮的一些水果,他都沒有吃其他。

    屋內已經被重新擺放整齊,看不出毀損模樣。

    但方宥丞顯然還記得剛發生不久的事情。他按了按已經不再如針刺般疼痛的腦袋,垂眸,醒來第一句,卻說了無關的話,“凈吃果子,怎么不讓下人給你拿點好的!

    因為不久前才破音吼過,現在嗓子還有點沙啞。

    此時下人們把熱騰騰的菜一盤盤端上來,放置在桌面上,又魚貫而出。

    “這不是等你嗎?主子還躺著,客人怎么能自己先用餐!卑厝麸L拿起筷子,剛要大快朵頤,見方宥丞傻坐在床邊。順手把筷子塞對方手上,他想了想,看向想要留下伺候的春福,“你也出去,等會我喊你你再進來收拾。”

    太子醒了,春福就不想聽柏若風的了。他眼神殷切望向面色蒼白陰沉的方宥丞,方宥丞沒有回他一眼,冷漠吐出一個字:“滾。”

    春福知道自己這遭是闖了禍,如果他不喊皇帝過來,說不定主子也不用白受十棍。

    可往前數年,若不是他把皇帝喊來救人,主子早就不知道死皇后手里多少回了。他有些委屈,失落地往外走著。

    柏若風自顧自吃著飯,忽然問:“殿下,這東宮里有你的人嗎?怎么你受欺負的時候沒一個人出來求情!

    仿佛被警醒般,春福渾身一抖,轉身想表忠心。然而看到的是太子殿下面無表情的臉,以及柏公子似笑非笑看透一切的眼神。他聽見太子道:“沒有。春福是父皇的人。”

    再呆下去,怕是小命難保。春福假裝聽不到,連忙出外去了。

    方宥丞說那話是故意敲打春福。此時頓了頓,再開口,才是給柏若風解惑,“他存在的唯一作用,就是喊父皇過來!彼托σ宦暎昂帽N也凰!

    外人都走了。柏若風飛快動著筷子,安安靜靜吃著,時不時給方宥丞夾幾筷子菜。

    角色好像倒轉了過來,先前在醉仙樓是方宥丞給柏若風不停夾菜,現在換成柏若風給方宥丞夾菜了,只是二人于醉仙樓上閑適快樂的時光好像一下子就從指間溜走,剩下的一時只有沉默。

    柏若風倒是不在意,他還能開玩笑問:“太子殿下,現在還想殺我嗎?殺了我可就沒人給你夾菜了!

    方宥丞沉默半晌,眸色復雜,他閉了閉眼,小聲道,“對不起!

    “就知道你舍不得!卑厝麸L得意洋洋,“我這么能陪吃陪玩陪聊的好伙伴,天下間哪還能找出第二個啊!

    “是。”方宥丞認認真真應了一聲,抬起筷子默默扒飯。他胃口不是很好,勉力喝了一碗粥就吃不下了。反倒是柏若風胃口出奇地好,吃東西吃得津津有味,仿佛在享用天底下最好吃的東西。

    方宥丞本已經放下筷子,看了柏若風一陣子后,被他帶起了胃口,沒忍住多吃了兩口。

    飯后,柏若風喊人來收拾了桌子,沏了兩杯茶,端了糕點和切好的水果上來。方宥丞捧著熱茶,好像心底都被捂暖了,沒了那些暴躁憤怒的負面情緒,只覺得心底一片晴空。他看著柏若風指使下人做這做那,沒忍住笑道:“你像在自己家一樣!

    他本是玩笑,沒料到柏若風好整以暇反問:“你邀請我來的時候,可是說盡管把東宮當家的。這么快就忘了?”

    方宥丞……方宥丞方才還真忘了,然而他嘴上不承認,還不斷找補:“我沒忘。我是說,你做得特別好。嗯,繼續保持!

    柏若風哪看不出他的尷尬,只笑而不語。他慢條斯理給人和自己續了茶。

    等下人都出去,他方才問道:“你為何不和皇后解釋清楚?強搶民女可是大罪,我們沒做過的事情,為什么要認?”

    其實他真正想問的是,為什么方宥丞寧愿激怒皇后,都不愿意給自己證實清白。

    方宥丞又怎么聽不出潛在的意思,他緩緩咽下一口暖茶,吐出口濁氣,“難道我說了她就會信嗎?”

    這樣想可不行!柏若風端坐起來,顯然不支持這個觀點,他靠近方宥丞道:“你沒試過,怎么知道她不信呢?”

    “你怎么知道我沒試過呢?”方宥丞搖搖頭,苦笑道,“從小到大,我試過無數遍了。她受過刺激,神志不清。無論怎么解釋,始終只相信她覺得是真相的‘真相’。和她解釋,多費口舌而已。最后該如何還是如何!

    原是如此。柏若風若有所思,最后都只能化作一句疑問:“她不是你親生母妃嗎?”

    “她是!

    于是房間里陷入了一種難以言喻的沉默。

    柏若風欲言又止,他想安慰人,只是他兩輩子都家庭美滿,說出來就不是安慰,反而成炫耀了,所以不好開口。

    方宥丞腰臀受了十棍,喝完茶水,他像烏龜一樣挪動,慢吞吞趴在枕頭上。

    在這靜謐里,他出于某種自己都理不清的訴說欲,主動問坐在床邊的柏若風:“你知道我為什么要練武嗎?”

    柏若風歪著頭,順著問下去,“為什么?”

    柏若風眼看著方宥丞在枕頭下摸了摸,竟掏出一把匕首來,拔開,刀刃閃著光,看著很是鋒利。他驚得后仰:“你這人還真是……腰間纏軟劍不夠,枕頭下還放匕首?”

    “安全,安心。”方宥丞把匕首塞了回去,心滿意足抱著自己的枕頭,側躺著看自己的小伙伴,半張臉陷進枕頭里,敘述時面色平靜,“我小時候睜眼,經?吹剿驹诖差^,就那樣默不吭聲地看著我,想要殺了我。有一次,我是在睡夢里被掐醒的……事后她又抱著我道歉,哭著求我原諒。不過她的淚水做不得數,下一次依舊如此!

    皇后竟然已經瘋成這樣了。柏若風啞然失語,看著方宥丞平靜的側臉。也不知是不是他心理原因,現在怎么看方宥丞怎么像看個可憐娃。

    “她愛我是真,”方宥丞眼神晦暗,情緒復雜。他閉了閉眼,把腦袋埋進枕頭,“恨我,也是真的!

    她為什么會這樣?柏若風瞧了半晌,都沒有把這話說出口。

    他覺得現在的氣氛很不錯,但是再問下去,怕是要迫使方宥丞自剖舊傷疤,回想起一些不好的東西。于是他把話吞進肚子。今天已經經歷夠多了,不適合說起這些。

    柏若風想了想,他擦了手,忽然坐到床上掀起被子,拍了拍方宥丞側腰,“躺進去點!

    乍一聽這句話,完全沒料到對方如此反應的方宥丞迷茫地看著他,“你不回府嗎?”

    “這么晚了,你要我一個人騎馬回去?”柏若風佯怒,又輕佻地拍拍他側臉道,“殿下,麻煩給我騰點位置。這都好晚了,我守著你半天沒休息,累得慌。”

    詞窮的方宥丞默默往里挪了挪位置。

    柏若風熄了燈,除了鞋襪躺上來,睡在了外側,以一種最普通的仰躺姿勢。

    其實他并不如何習慣和人同睡。柏云起七八歲才分床。而他自能說話開始,就毅然推開父母,堅持要自己一床。

    但是在這個夜晚,只是興起所至。

    大概是,純粹覺得這個小孩有點爹不疼娘不愛的可憐,睡個覺都不得安心。柏若風不覺得自己能一下子毀天滅地地改變些什么,只是單純地想,起碼也讓人睡個安心覺吧。

    兩人都沒說話,夜色越發濃厚。

    方宥丞一時半會睡不著,清晰感知著被子里另一半溫暖傳過來。他亦從未和人這般親近過,更不敢親近宮中人。方宥丞沒忍住,抬眼往邊上看去,黑暗里依稀能看到窗外透過來的燭光,只能照出那線條利落干凈的下頜。

    過了會兒,柏若風側過身來,和他面對面。

    他們都看見彼此的眼睛,在黑夜里,映著窗外的月光和燭光,分外的亮,亮得能透過皮囊看見靈魂般灼眼。

    “睡吧。”柏若風的聲音在黑暗里溫柔得像流水,“我比匕首靠譜,如果床頭有人過來,我會比你先醒。如果那人要行兇,我也是你第一道防線。今晚……至少今晚,你可以好好睡一覺了!

    每一句話都像夢一樣,輕柔得像他獨自一人的幻聽。方宥丞被觸動,心臟不受控且無理由地輕輕跳著,躍起,化作一簇溫暖明亮的小太陽,在他胸腔高掛。

    他動了動唇,久久,方才瀉出一聲笑來。

    方宥丞并不確切知道自己要說什么。說謝謝?太矯情了。說不需要?可是明明他很喜歡這種細雨潤無聲的安慰。

    那說什么呢?

    方宥丞聽到自己的聲音滑出喉嚨,陌生得不像他自己開的口,“柏若風,這話……你跟誰學來的?”

    柏若風疑惑地看向方宥丞,似是不懂對方問的什么意思。

    索性柏若風并不在意,他伸出手,笨拙地拍了方宥丞身上的被面兩下。

    不拍還好,這一拍,倒好像打開了某種機關。方宥丞眨了眨眼,眼眶熱了起來。那熱意清晰提醒著他:這不是夢。

    方宥丞喊了一聲柏若風的名字,那聲呼喚里帶著不明顯的哽意,“柏若風!

    他捏緊了被面,緊了又松,松了又緊,氣流在喉管和鼻腔內沖蕩著,再開口時,聲音沙啞,“以后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了。”

    不為其他,只因為柏若風是第一個愿意對他說這話的人。他從未奢求有人在乎,但等真的有人在為他著想的時候,他完全抵抗不住,在只有兩人的小空間里,潰不成軍。

    柏若風看著方宥丞轉了個身,背對著自己。明明沒有任何聲音發出來,可是借著屋子外的光,能明顯看出背影上,抽動鼻子遏制淚水時肩膀抖動的細小弧度。

    他想了想,往對方方向挪了兩下,靠近了。

    柏若風緩慢抬起手臂,慢吞吞伸過去,隔著一點距離搭在方宥丞被面上,松松地擁住對方,呈現出一種保護的姿態。

    那抖動的弧度止了,整個身體僵硬得像塊冰塊,冰塊很快又放松下來,融化了,恢復人體的軟綿。柏若風小小打了個哈欠,將眠未眠時,發覺方宥丞把自己露在被子外的手臂拉了進去。

    過了會兒,方宥丞猛地轉身,鴕鳥一樣沖過來,把腦袋埋進他頸間。還沒睡著的柏若風嚇了一跳,立時抬手放在方宥丞肩上,條件反射要推開。

    然而他很快反應過來是怎么回事。

    想了想平日里那個我行我素、說一不二的太子今夜如此表現,這么一對比,他沒忍住想笑。又怕對方發現,于是制止了這個沖動改成撇嘴。

    柏若風想:拋開初遇時的偏見不說,其實太子人還挺有意思的。

    第23章 家書

    次日早上, 柏若風在東宮用過早飯才回府去。

    太子被禁足七日,正好在宮內養傷,只是上書房去不了了, 朝也上不了了,難免無趣。柏若風答應會時時來看他。

    等回到鎮北侯府,柏若風沐浴更衣。阿元喜氣洋洋敲房門,雀躍道:“公子擦洗完快些出來, 看看是什么到了?!”

    顯而易見是個好消息。柏若風一聽他聲音, 立刻加快了速度。他急匆匆出門,就見院子里阿元牽著匹瘦馬, 馬上馱了個包裹。

    阿元朝他招手,“快來快來!我讓送信的人去休息了,特地把馬牽過來, 就是讓公子親手拆禮物歡喜歡喜!

    “阿元懂我!”柏若風面上露出明晃晃的喜意,他三兩步躍過臺階落到邊上,尚未站穩就往前奔去,停在馬邊, 明亮雙眼端詳著這匹千里迢迢過來的瘦馬, 繼而在阿元肩上拍了一掌,“你說這么大的包裹里有什么?”

    阿元同他一塊兒長大, 哪能猜不出他心思,“先讓我猜猜, 信肯定有。夫人應該送衣物來了,至于世子和小姐, 說不定也托了手信……”

    哪顧得上他絮叨, 柏若風早已壓抑不住激動,埋頭在藍色的包裹里翻出一封厚厚的家書。他直接揣進貼身的懷里, 這才拆禮物一般和阿元拆開包裹。

    新裁的衣物是侯夫人寄來的,還沾著輕微的染料味。柏若風一一扯出新衣服打開看,衣裳抖落,一沓數目極大的銀票從新衣口袋里掉出來。阿元驚叫著忙不迭給他撿起來:“夫人太大方了!”

    柏若風心下微暖。扯出不少衣服后,包裹一下子癟了下去,底下沉甸甸的。柏若風探手進去摸了摸,摸出新打出來的小刀和鞭子等武器,不用說,肯定是爹塞的。

    更底下還有幾本兵書,柏若風捧在手上翻開,首頁寫的是柏云起的名字,隨意翻翻,密密麻麻都是筆記。阿元說出他的心聲:“真不愧是世子!

    最后,柏若風竟還能從包裹里挖出個粗糙的干草玩偶來。那玩偶扎著兩個啾啾,脖子上綁了個蝴蝶結。面部用木炭繪出黑溜溜的眼睛,沒有鼻子,一個潦草的笑臉。

    柏若風對干草玩偶愛不釋手,唇畔的笑意就沒下去過。

    阿元一看這么丑的干草玩偶,想起臟兮兮的柏月盈在地上打滾撒嬌鬧騰的模樣,也跟著笑,“誒呀,這肯定是小姐做的!

    “除了她還有誰!卑厝麸L摸摸懷里有些厚度的家書,對阿元道:“你替我收拾好,我去書房!

    他已經等不及了。

    柏若風抱著巴掌大的干草玩偶去了書房,把它擺在自己桌角,占據了一塊不小的地方。那木偶長得潦草又粗糙,大大的笑臉對著他。柏若風沒忍住點點它的眉心,仿佛戳到了遠在千里外的妹妹額頭,“你啊……”

    他從懷里拿出那封家書。

    信封面的紅簽上寫著他的名字。柏若風沒忍住摩挲著這個名字,眸色漸暖。

    其實鎮北候夫婦待他很是不錯。只是經歷和性格使然,注定柏若風不會像普通嬰孩那樣撒嬌親近。

    他甚至是隱隱有些排斥與疏離的。畢竟誰知道他什么時候就走了呢?

    想到十多年來夫婦倆在他身上耗費的精力,柏若風有些歉疚地從胸口抒出口氣,他拆開信封,從里邊拿出四張紙,一一排開,放在桌面上。

    按先后順序閱讀。

    第一張的字跡有些潦草,龍飛鳳舞,連筆連得差點叫柏若風看不清字的本來面目。話只有三兩句,無外乎銀錢不夠了去哪取,被欺負了找誰幫忙,以及,告誡他離京城子弟遠些,原話是說:“一個兩個小白臉滿肚子黑,把你賣了都不曉得!

    第二張筆跡娟秀,和信封紅簽字跡一養,寫的內容是四張里最多的。密密麻麻告訴他生活里注意哪些哪些方面,又提醒他年底記得回家過年。

    現在才春季,柏若風數了數月份,他才來京城不足七天。娘就開始給他算回家過年的倒計時了。

    第三張顯然是他大哥的,話比爹多,比娘少。整封信都在和他說這些時日自己做了些什么,以此告誡他在京城也不可懈怠。

    當然,最后再加了一句推翻前邊所有勤勉句子,“京城與北疆不同,小弟一人孤身在外千萬注意身體,勿要疲勞過度。訓練什么的不做也無所謂,遇到危險能跑則跑,有大哥在,以后無人敢欺負你。”

    柏若風心想:孤身在外?你把阿元他們放哪去了?

    他當時上京,侯府不放心,可是派了不少仆人運了不少東西過來。

    最后一張鬼畫符一樣,通篇凌亂的墨色。柏若風正看側看倒著看,都看不懂寫了什么。他一臉茫然,視線落到笑瞇瞇的干草玩偶,隨后悟了。

    再展開小妹的信當畫看,果然上邊不是字,而是一副線條凌亂的畫。畫里一個扎著啾啾的腦袋,一個大大的笑臉,張大的嘴巴里還有空缺的位置——應該是想告訴他,她換牙了。

    看明白‘信’的那一刻,柏若風沒忍住,屈指抵著下唇輕快地笑出聲,眉眼彎彎。

    怎么這么好笑,換個牙都要寫封信告訴他。

    他把四封信寶貝似的放好,存起來。又不由從自己的父母兄妹聯想到太子,與他相比,方宥丞在某方面著實不幸了些。

    想到這,柏若風起身出門。

    阿元剛放好東西,正在逗元伯,惹得元伯找了個掃把追著,氣呼呼作勢要打他——自然舍不得真打,阿元算上去還是元伯同族的小孩,兩人血緣上沾親帶故。

    阿元一見他出門,連忙樂顛顛跟上,“公子這回要去哪?”

    “去護國寺,找老禿驢!

    阿元叫了聲,興奮地牽了兩匹馬出來,“我也去我也去!”他興奮道。

    柏若風實在不懂他忽如其來的高興,“這么激動做什么?上回在山下看馬還沒看夠?”

    “當然不夠!見君山下的小攤可熱情了,我上回去全試吃了一遍,肚子溜圓的。那還有個賣花的小孩怪可憐的,我這回特地帶了銀兩。”阿元邊說邊把馬匹牽出門。

    兩人躍上馬去,一前一后往見君山奔去。

    阿元和馬匹留在山下,柏若風只身上了山。

    不比上次怒氣沖沖,這回他從前門按著禮節先告知了門口的小沙彌,才被引到明空院子里。

    還是那間見客的小廳,還是那張矮桌,還是一壺清茶。

    明空端坐在桌前,他年長柏若風二十歲,卻很顯年輕。當年魯莽懵懂的年輕和尚,如今已然是主持,神情平靜安寧,頗有幾分當初師傅的寬仁氣質。如若不是光著頭,瘦削的身上尚且披著袈裟,說是哪家世家公子都有人信。

    柏若風一來,雙臂撐在矮桌上,俯看悲喜不形于色的明空大師,出口毫不客氣:“和尚,我今日來還是有問題尋你!

    明空捻著被新繩重新串好的佛珠,抬眼看他,態度出奇地好。明空大師溫聲道:“柏施主,有話請說!

    “你先前含含糊糊,只與我說什么南曜大難,說什么我是因天意逢時而降。如你所愿,現今我已是太子侍讀,那我且問你,你當初說的大難,是否和太子有關?”

    明空捻佛珠的手停住了,似乎有幾分訝異,他看向柏若風——觀真的事情他并未透露半分,當日只說‘大難’,而未曾提到半分太子,為何柏若風現今卻像是有備而來在質問他。

    “看你的樣子,那就是了。”柏若風揣度著他的驚訝,這幾分情緒在柏若風眼里不亞于直接點頭承認。柏若風指尖點著桌面,思索道:“再問你,這‘大難’,是否和帝后有關?”

    這一次,明空的面色平淡了許多。

    難道不是他猜想的那般?柏若風越發想不明白,歷來皇位之爭關乎國家安定,他怎么看都覺得這有些危言聳聽的‘大難’與皇位有關?擅骺沾髱煹姆磻獏s說不是如此。

    索性都來到這里了。他撐著桌子俯低身子,篤定道,“和尚,我那日看到皇后來找你了。身為護國寺主持,你肯定知道些什么,都告訴我!

    明空嘆了口氣,似乎有些許無奈,卻并沒有拒絕,“施主想知道什么?”

    “昨日有賊人在皇后面前搬弄是非,說太子強搶民女,皇后對太子下了狠手。我親眼所見。”柏若風見明空只是默念著阿彌陀佛,并無多大詫異,更是篤定他知道一些事,于是單刀直入問:“太子不僅是嫡長子,還是唯一的皇子。為何會被帝后厭棄?”

    明空有些猶豫。柏若風不喜,他敲了敲桌面,冷面以待,“禿驢,你最好想想是誰口口聲聲說我是解難之人的。不說別的,就沖你向陛下薦我入京做侍讀這事,你合該把太子的事與我說清楚。不然便是推我入火坑,哪日我因無知沖撞貴人丟了命,你便是劊子手。”

    “施主,稍安勿躁!泵骺罩欢虝核伎剂藥酌耄雌鹕,“請隨我來!

    柏若風非但沒有輕松,面上還現出少許凝重。他跟隨著明空從后門出去,走入樹林。柏若風記得這片樹林,視線不由往當時和方宥丞初識的地方瞟去,那里已經是一塊平地。

    奇怪的是明空大師在那么多幾乎一模一樣的樹里,精確地以肉眼認出一條路來,帶著他左拐右拐。最后來到一個偏僻角落,那里雜草叢生。

    一座孤墳孤零零的立在那里,簡陋的木板上邊寫著個陌生的名字:歐陽游。

    “他是誰?”柏若風不解地看向明空。

    明空低聲念著阿彌陀佛,垂眸看了看那孤墳,答曰,“段小姐當年的意中人!彼麤]有喊皇后,反而喊了皇后待字閨中的姓,顯然在避諱什么。

    柏若風悚然一驚,扭頭去看那孤墳。

    然而一座孤墳能看出什么呢?它在這個朝向京城的見君山上的小樹林角落里,被風吹雨淋,早就已經殘破的不像樣子。唯獨墳前除了草的小空地還留著一些祭品,不多,但顯然一直有人惦記著。

    于是柏若風謹慎地也不再稱皇后,而是道:“段小姐,如今還會來祭拜嗎?”

    明空大師頷首,“會!

    柏若風越發疑惑,“他家里人為何不把他帶走?”

    明空大師頓了頓,“歐陽公子是闖蕩江湖的俠客,身上沒有具體身份信息,亦不知他家中住址。且他走的時候……情勢頗為危急,不曾聲張!

    沉默半晌,柏若風不覺得明空忽然和他提起皇后的舊事是純粹說一段風花雪月,逝者已矣,然而此人定然還在影響著現在活著的人。

    他做好心理準備,向前一步,勢必打破砂鍋問到底,“這位歐陽公子,到底是因何故早逝?”

    “阿彌陀佛。”明空既把人領到此處,就是打算如實相告。他捻著佛珠,回想著段棠曾經告訴他的事情,組織著語言,“當年,段小姐與來京城游歷的歐陽公子情投意合,奈何丞相門第之見頗重,遲遲不同意這樁婚事,且要棒打鴛鴦。”

    “別無他法,他們打算夜里私奔,段小姐想隨歐陽公子離開京都,去他口中的江湖,隨他一同回家。”

    “然而約定當晚,歐陽公子沒有出現。段小姐等了很久,都沒有等到歐陽公子,只等來了帝王的封后圣旨。”

    “段小姐以死相逼,最后卻還是妥協入了宮!

    “她最后入宮了?”柏若風喃喃著,似乎不懂為什么段棠會改變主意。

    不料明空大師話音一轉,“她入了宮,以此為交換條件,從丞相手上換回了情郎的尸體。送到護國寺,托付貧僧,希望貧僧能超度亡靈!

    “超度?”柏若風為這個詞困惑。段小姐不讓歐陽游入土為安,卻為什么要找和尚超度?莫非……

    下一瞬,明空肯定了他的想法,“歐陽公子生前受苦頗多,萬箭穿心!

    “萬箭穿心?!”柏若風睜大了眼,他一瞬把短短幾句故事串了起來:丞相是皇后兄長,丞相不同意自己妹妹和歐陽游的事,然后不知道從哪里知道了兩人私奔的事情,就提前把歐陽游以殘忍的方式殺了?還以對方尸體來要挾妹妹進宮?

    無論是上輩子還是這輩子,柏若風自己都有妹妹,因此尤為看重兄妹情,此刻聽到截然不同的情況,心里驚詫不止,也頗有些不忿。這……這豈能是兄長所為?!他甚至懷疑那賜婚圣旨背后是否也有丞相手筆。

    “那后來呢?”柏若風忍不住問。

    “沒有后來了。”明空大師搖搖頭,“交易結束。段小姐反悔想要離開皇宮,可惜皇宮哪是想走就走的。何況陛下很是喜歡她,三千寵愛在一身。她身不由己,求死不能,連太子也非她所愿出生!

    求死不能,太子非她所愿出生。三兩句話,說完一個女子在后宮掙扎的十余年。

    再聯想到‘太子強搶民女’這幾個字,豈能不知皇后昨日發難的真正原因多半是遷怒。她把對皇帝的恨意遷怒到太子身上,尤其是做出似乎與他父皇當年之事差不多的太子。

    柏若風抿了抿唇,“我知曉了,多謝大師提點!

    他嘆了口氣,轉身朝那座孤墳端端正正拜了一禮,“歐陽公子,我為友人而來,只是想弄清楚一件事,今日無意冒犯,望見諒。”

    說罷,他告別了明空大師,步伐沉重地離開見君山。

    見君山下阿元玩得正開心,卻見自家公子心事重重從山上下來了。阿元舉著朵花笑嘻嘻追過來,連聲問他怎么了。

    柏若風牽著馬搖搖頭,“有些難過!辈恢婪藉敦┲恢獣宰约旱纳硎,以對方的性格,多半是查過的。若是不知曉就好了,若是知道自己的出生如此不受生母喜愛……

    “公子為何難過?”阿元撓頭,“今日有家書來,理應高興才是。”

    “如何不難過?”柏若風側頭看他,“因為一樁無解的舊事影響了一個無辜嬰孩十余年,叫他寢食難安。而今我和那長大成人的嬰孩做了朋友,替他難過不是正常的嗎?”

    阿元眨眨眼,“公子當真心善。”

    “這算什么心善?”

    “自然算心善!卑⒃獦泛呛堑溃耙俏野。也挪粫嫠y過呢。如若那人是我朋友,我只想叫他從現在開始過得快活些,忘卻以前所有煩惱!至于那些舊事,更是統統丟掉的好!”

    說到此處,他手一揚,手里的花飛了出去,剛好落在柏若風的馬匹的耳朵上。

    事情已經這樣了。柏若風想了想,覺得是這么個道理。他撥弄著馬兒頭上那朵花,搖頭感嘆:“阿元啊阿元,平時看你貪吃貪睡那模樣,沒想到如此樂觀!

    “都是隨公子的!

    “那我們快些回去,”柏若風眺望遠方城墻,“我忽然想見見我那朋友,他被禁足了,現在肯定難受!

    言罷,二人快馬加鞭回京。

    入城門的時候,柏若風下馬在城門口打包了兩份豆腐花。他先前惦記了好久,還給方宥丞說了好幾回,這家城門口的老嫗做的豆腐花當真一絕!

    這回剛好路過,那就一同帶去宮里和對方分享好了。柏若風想。

    然而等他去了東宮,卻發現方宥丞不在。

    手里還提著豆腐花的柏若風一臉茫然:太子不是被禁足了嗎?身上不是帶著傷嗎?這是怎么做到爬得起身還能出去的?

    他向宮中下人問起方宥丞行蹤,跪在一片狼藉里的春福瑟瑟發抖,說太子今早起來就一直在看書養傷。

    其間喝了一頓藥,人還好好的。臨近午時的時候,卻犯了頭疾。

    柏若風一怔。是了,御醫說過,方宥丞從小就有頭疾,近幾年越發嚴重,每回嚴重起來都會發瘋,砍家具打下人都是常見的了。

    昨日柏若風才見識過太子那副狼狽模樣。頭疾越疼,他脾氣越顯暴躁,兼之理智不清,做出什么來無人知曉。

    轉念回想起在這還有些冷的天氣里,方宥丞被自己母親把腦袋按進水盆里的場面,柏若風心里直犯嘀咕:吃多少藥都沒用,這樣反復折騰能好才怪。

    “然后呢?”柏若風掃了眼面前破破爛爛的東宮,很顯然,太子殿下已經發過一次瘋了,“他人現在在哪?”

    春福抖得像鵪鶉。他欲言又止,顯然既想忠心些,不想把太子行蹤暴露,又怕真沒人阻攔太子,最后太子干出什么事來。

    躊躇半晌,春福一閉眼,快速道,“殿下叫人把段輕章段公子抓回東宮暗牢,一刻鐘前已經提著劍下去了!”

    丞相之子段輕章?上書房看著他們表兄弟間感情還算不錯,那為什么抓人過來?柏若風沒想明白,但事情緊急,他提著那兩盒豆腐花急忙道,“你可知道暗牢在哪?速速帶我去!”

    太子頭疾犯起來可不認人。何況這回還是特地抓人進來折騰,也不知道段輕章現在怎樣了。

    第24章 虛偽

    若不是春福帶路, 柏若風真沒想到東宮還藏著這么個地方。

    春福端著蠟燭走在前面,漆黑的臺階長長延伸向地底,一眼過去看不到終點, 叫不熟悉地方的人走在石梯上心中發毛。

    一聲悶悶的慘叫響起,柏若風渾身緊繃,往腰間摸去,手指按在小刀上, 蓄勢待發。

    然而那一聲后又沒有動靜了。

    這時, 走在前邊的春福害怕了,他停住腳步。

    柏若風剛要問他為什么停下。春風已經轉過身, 不安地快速把蠟燭塞他手里,雙手合十做求饒狀,眼含請求。他小聲道, “柏公子,奴才先回宮等你們。”

    看他滿面惶恐,柏若風欲言又止,什么都沒說, 點點頭答應了。就見春福急急忙忙提著前襟小布順著樓梯跑上去, 仿佛呆多一秒都會死去。

    此處看著是有些陰森可怖,沒想到東宮藏著這么個地方。柏若風舉著蠟燭往前走去, 下了幾步樓梯后眼前豁然開朗,一條可三人并行的地道出現在面前, 墻上點著火把。

    又是一聲慘叫,他順著地道快步往前, 空間更加開闊, 兩邊墻壁變成了牢獄,里邊放著干草。他腳步快且靜, 孰料一拐彎,險些撞上陌生人后背。

    聽到動靜,四個衣著統一的護衛整齊回首看著他,表情警惕且嚴肅,墻壁上的火把給他們身影籠罩上一層陰翳,顯得不善極了。

    這種緊張的氛圍下,柏若風如臨大敵,他把手中蠟燭塞到墻上凸起的位置,抬手防衛。那四人忽然沖他而來。柏若風瞳孔驟縮,不待幾人交手,一聲熟悉的聲音從前方傳來:“住手!”

    暗衛們離柏若風堪堪只有一米多的距離,甚至有出手快的已經伸出手?梢宦暳钕,他們訓練有素地收回攻擊,步調一致往兩邊撤開,露出后面的光景。

    明黃太子服的背影從彎腰到直立,緩緩轉過身來,鋒銳的眉眼配上不茍言笑的神情,在這種環境下像極了在做壞事的反派。也是他這一起身,柏若風才看到在方宥丞前面還有個被五花大綁的人影。

    那人被兩個暗衛強壓著摁在長板凳上,身上衣著完好,唯有靴子被除下,腳底說是皮開肉綻都不為過,空氣中飄蕩著淡淡血腥味。

    從柏若風的角度,看不到那人的臉,不清楚是不是段輕章,而且那人現在異常的沉默,腳底板都那樣了,都沒有呼痛,唯有呼吸聲異常濃重。只能看見他身軀不受控制地在抖著,尤其是腿部。

    柏若風視線一挪,看到方宥丞邊上還站著個拿著鞭子的人,鞭子上帶著新鮮的血跡。說不得他方才下石梯時聽到的聲音就是這里出來的。

    他猜出方宥丞是在動鞭笞足底的私刑,這種刑罰常用作拷問的方式,卻又不會在人體上留下明顯的痕跡,留足了體面。

    方宥丞看上去很平靜,至少面上是這樣,沒有春福所說的那般嚴重——又或者已經冷靜下來了。他皺眉,不甚肯定喊了聲:“柏若風?”

    柏若風談笑自若打了個招呼,“早上好啊,殿下!彼戳搜坶L板凳上那人蒼白的面色,“殿下是在……動私刑嗎?這人犯了什么罪?何至于此。”

    “何至于此?”方宥丞重復了一遍他的話,忽而冷笑一聲,揚起下巴,“吾動用私刑又怎了?別人可以對吾用私刑,為何吾要對罪魁禍首仁慈?”

    私刑?罪魁禍首?柏若風訝然,這兩個詞放一起,幾乎瞬間叫他聯想到昨晚發生的事。他看向長板凳上的人,眸色沉下,皇后從何處聽說謠言的事情尚未明晰,難道太子已經差人查出來了?

    竟然是……這位京城有名的少年天才。

    段輕章的大名,他在上書房幾天已經深刻了解。那就是傳說中的“別人家的孩子”,出身相府,博聞強識,虛懷如谷,性情溫良。

    今日一看,似乎不過如此,竟是個傳謠小人。柏若風有些失望,看來傳言有誤。

    “柏若風,你來此處作甚?”方宥丞見他不說話,有些不耐道。

    “呃,”柏若風默默提起手里拿了一路的豆腐花,坦言:“我來找你吃豆腐花!

    兩人隔著一段距離大眼瞪小眼。

    柏若風怕他不信,心急地加了一句,“很好吃的!”不知為何,說完這句,總覺得太子看他的眼神變得更微妙了。

    暗牢里,火把熊熊燃燒,黑影蟄伏在角落,暗衛們無聲站在邊上假裝不存在,不知放了多久的干草堆散發著奇怪的味道。

    方宥丞昨天挨棍子后留的傷沒好全,走路頗慢,但已經不怎么影響行動了。暗衛貼心地給他弄了個軟墊。

    此刻,方宥丞和柏若風肩并肩并排坐在長板凳上,一人手里托著一盒已經碎的不成樣子的豆腐花,沉默地吃著。

    柏若風咬著勺子認真想了想,嘆氣道:“都碎了,我更喜歡吃成塊的豆腐花!

    方宥丞丟開勺子,捧起盒子三兩下當水喝下。柏若風連忙叫道:“誒誒誒!你別吃那么快!”

    方宥丞頓了頓,抬眼看他,眼里明晃晃的疑惑。

    柏若風小聲道:“就剩我一個在這里吃,挺奇怪的!

    方宥丞:……

    方宥丞很想問這人,既然知道提著豆腐花來暗牢找人奇怪,為什么還要做出這種奇怪的舉動。旋即他心里浮現起淡淡的疑惑:更奇怪的是,他還陪他吃了。

    想不明白便不想了。懶得動腦筋的方宥丞特意留了兩口,看了看柏若風那還剩大半的碗,用眼神無聲地催促對方吃快些。柏若風斯斯文文用勺子挖,瞧那速度,都不知道要挖到什么時候。

    方宥丞等了又等,捧著那還剩兩口的碗瞪柏若風,“你再不吃快點,吾就……”

    “就怎樣?”柏若風沒想到他這么急著趕自己走,愣是拖延著。

    方宥丞語塞,半晌,他惡狠狠道:“我就把你的全吃了!”

    這小孩子過家家似的威脅著實沒料到是從方宥丞口里說出來。聞言,柏若風愣了一下,反應過來后仰頭哈哈大笑起來。

    樂極生悲,他這一笑嗆到了自己,豆腐花碎從喉管吸到氣管去,驚天動地地咳嗽聲立時代替笑聲響徹暗牢,惹得周圍的人忍不住側目看他。

    “你還笑!”方宥丞急得給他拍后背。柏若風咳得死去活來的,好一會兒才緩過氣,對著方宥丞搖搖頭。

    方宥丞給人順著氣,有些生氣地看著他,“誰把你帶來的,回去吾一并治罪!”不等柏若風求情,他把豆腐花重重放下,也不搭理柏若風的叫喚,怒氣騰騰背著手往長板凳上的人走去。

    只見他倏然按著那人后頸半蹲下,掌控著對方命脈,與之平視。段輕章冷汗涔涔,方宥丞冷笑道:“表兄,方才問的問題,你可有答案了?”

    柏若風低頭吃豆腐花,悄悄豎起耳朵。

    方宥丞從腰間抽出柄小刀,在段輕章面上拍了拍,輕佻道:“吾耐心有限,若你自己不選,吾便幫你選。”

    選什么?柏若風越發好奇。

    “殿下,”段輕章極力穩住呼吸,直視對方,若發誓般振振有詞:“我從未想害您。自做侍讀以來,我一直忠于殿下!

    “是么?”方宥丞漫不經心道,顯而易見并不在乎。他指下的小刀在段輕章面上劃出道血痕,血跡滴滴答答落在長板凳上。然而段輕章神情沒有半點變化,好像受傷的人不是他一般。

    方宥丞盯著段輕章的眸子,出手迅疾如雷,掐住他下巴,“吾原以為表兄與你父親不同,日后可以接替你父親的位置,成為吾左膀右臂,今日一看,”他笑了,“倒是如出一轍的虛偽!

    “你若直說是為了你父親,或許是為了什么私心。吾都可以接受。”方宥丞笑容斂下,變臉變得很快,他冷漠道,“但你實在太過虛偽,口口聲聲說忠于吾,讓人惡心。”

    他說這話時,小刀倏地擦著段輕章的臉插入木凳,甚至穿透了凳子,銳利的刀尖露出一小節,殺意畢現。

    段輕章屏住呼吸看著方宥丞,清楚地看到了對方冷漠的墨眸。他毫不懷疑剛剛那把刀子是想生生插進他頭骨的。段輕章面色發白,緊繃全身以至于傷處被牽連,痛意針扎般刺激著神經,引起軀干顫抖不止。

    太子眼里容不得半點沙子,有仇必然當場報。與之一起長大的段輕章再清楚不過了,他知曉太子討厭一切陰謀詭計,從來寧可殺錯不會放過。

    此次他的確耍了個心計用太子去轉移皇后的注意。

    然而畢竟一同長大的情分在那,在今日之前,他想過太子可能會責備可能會懲罰他,但他未曾想過太子反應如此激烈到要因為一句含糊話想要殺了他。段輕章不禁有些后悔,他不知道皇后到底做了什么,怎么太子身上似乎帶著傷。

    忽然,柏若風走過來按在刀柄上。方宥丞瞇了瞇眼,使勁想拔出刀子,柏若風的手牢牢按在刀把上,使得刀子又往板凳里戳進了幾寸。

    方宥丞抬頭看他。柏若風歪了下頭,無視對方眼底的威脅,直接問,“殿下,若風實在好奇,您問了他什么問題!

    因為這句突兀的問話,段輕章眼珠子動了動,受過鞭笞刑后那略微失神的眸子看向柏若風。只覺這個新來的當真不可貌相,長了張無害的俊秀的面容,膽大卻大得很。

    從開始挑釁殿下比武,到醉仙樓同進同出,而今又敢只身來暗牢,還敢多嘴詢問。所做的樁樁件件匪夷所思,也不怕喜怒無常的太子一并把他……

    殊不知這種坦誠直言最對方宥丞胃口,而這種興趣至少能成為他愿意回答的前提。

    “吾問他,他到底是忠于吾,還是忠于段家。”方宥丞拂開柏若風抵著刀柄的手,泰然自若收回小刀,把血跡慢條斯理在段輕章身上擦干,沒有抬眼看二人。

    柏若風有些驚奇于方宥丞的思考方式:不問對方為什么害他,不問對方和皇后說的什么,什么細節都不問。卻執著于要造謠的人承認自己的不堪,哪怕動用刑罰。

    他道:“那看來,段公子的回答沒有讓殿下滿意。”

    方宥丞點點頭,驕矜道:“若是能令吾滿意……”

    “就放了段公子?”柏若風接話。

    方宥丞笑了聲,為他的單純!拔峤o這個叛徒一個體面,留個全尸。”

    柏若風頓了頓,“那若是他一直如此呢?”

    方宥丞眉間閃過一絲厭惡,“那便行車裂之刑,丟給野狗。”

    柏若風驚詫不已,“所以不論他回答什么,其實今日都只有一條死路嗎?”

    原來方宥丞剛剛說的‘選擇’只是在選死法而已?

    似乎是柏若風的反應愉悅了他,方宥丞對回答他的問題饒有興致。他摸摸下巴,端詳著柏若風,看出對方眼底的驚訝,如同發現什么新鮮事物。

    方宥丞單手拋耍著小刀,出自內心地好奇反問,“是什么給了你吾很好欺負的錯覺?”

    柏若風啞然無語,瞪著方宥丞半天說不出話來。方宥丞的確不像受了委屈會自己忍下去的人,只怪這家伙這幾日的表現麻痹了他的判斷。

    他想起初見面的時候,方宥丞似乎就是蠻不講理,不管別人死活的討厭模樣。上書房里的太子打從開始就惡意滿滿想要給他教訓,執意和他比武是為了讓他做手下敗將。只是他贏了,因此太子高看他一眼,要和他做兄弟做朋友,還把寵物寄養以示好。

    也是從這里開始,他開始被錯覺蒙蔽。昨日太子翻墻來找他,抱著小花口不對心,和他開開心心出去玩,像個普通的愛玩少年。

    他見過對方頭疾犯病的虛弱癲狂,也見過對方深夜的脆弱一面。只覺得自己是誤打誤撞發現了某些秘密,太子在他眼里從性格冷酷奇怪的人變成了個小可憐。

    此時猛然驚醒,柏若風方知自己當真是打心底被這小可憐似的假面騙了,哪里還記得他是那個被上書房眾人畏懼的太子殿下,哪里還記得這天下除了皇帝皇后,他無所畏懼。

    在一個皇權專制的社會里,君王要是這樣的行事作風,肯定不是什么好事。千里之堤,潰于蟻穴。

    況且,段輕章還是太子一起長大的親表兄,是丞相獨子,雖然不做人事,但若是因為濫用私刑死在這里,怕是麻煩不小。柏若風揉了揉鼻根,心想這位殿下是打從根子就有點歪啊。

    段輕章默不吭聲聽著身旁的兩人討論自己的死法,他捏緊了拳頭,自知今日逃不過,他仰著頭看向方宥丞,想要明志,“殿下,事已至此,臣死不足惜。只是臣從未想過叛……”

    然而太子已經完全不想聽他滿口假話,決然打斷道:“既然你不選,那吾替你選!狈藉敦┺D頭睨了段輕章一眼,眼神不善,他抬起手,“來人,把他——”

    “等等!”柏若風抓住他舉起的手腕。眼看方宥丞眉眼間的陰沉漸濃,想要拖延的柏若風快速道,“殿下,既然這人總歸要死,不如讓他死前先滿足滿足我好奇心?他是怎么看到我們的,怎么和皇后說的,為什么如此行事?這些事情不說得明白,我心里難受!

    “嘖!狈藉敦┥舷麓蛄克,語出驚人,“你是貓嗎?”

    “什么?”

    “好奇心怎么那么旺盛。”

    柏若風以為方宥丞這句話的意思是拒絕了,他一時半會想不出別的方法,腦子忽然閃過不久前方宥丞曾提出要與他打賭的交換要求。

    也不知還有沒有用。他咬著后牙再三猶豫。最后,他嘗試著拽了兩下掌中方宥丞的手腕,眼神閃爍著,清越的聲音壓低了,喊道:“丞哥,且先聽我一言!

    喊一個在靈魂層面年齡遠比自己小的人做哥,可算是突破了一個成年人的恥表。

    然而方宥丞對這聲意味復雜的親昵稱呼的興趣遠遠超乎柏若風的想象。

    宛若烏云散開,天色開始轉晴,連同周圍的氣氛都沒那般肅殺了。方宥丞通體舒暢,甚至還追問:“你,剛說什么?”

    柏若風深吸一口氣,豁出臉去。他一聲比一聲叫得順口:“丞哥,先讓他說說怎么回事,說不定只是誤會!

    “哼,誤會?”方宥丞冷笑著,明擺著并不在意是不是誤會。

    只見他心滿意足地掙脫柏若風的掌心,腦海里一個‘哥’字在不斷盤旋,征服欲得到極大的滿足。方宥丞翹著唇得意洋洋喊人把椅子拖過來,慢條斯理坐上去。轉臉卻對段輕章興致缺缺,“長話短說!

    這便是應允了。

    “殿下!”段輕章試圖起身,立刻被暗衛摁回去。他因為動了腿腳而痛呼,冷汗在額上凝聚。他不得不就著這個趴著的姿勢,忍著疼痛道:“昨日早上,我是在醉仙樓遇見的兩位。”

    “只是我剛好上樓,兩位下樓,沒留意到我。不久便見一樓出了事,亂成一團,因為擔心殿下出事,所以我連忙帶著護衛下去,沒想到趕下去的時候事情已經塵埃落定!

    “我便帶人打道回府。在府門正好見父親應召入宮探望皇后娘娘。這是慣例了。娘娘戀家,得陛下恩準,父親可以每七日入宮探望一次。”

    “當時,我正要回房看書,父親卻喊住了我!

    剛從護國寺回來的柏若風懷疑自己耳朵是不是出了問題。

    皇后戀家?不對,太不對勁了。柏若風想,這怎么和他剛聽的不一樣?

    本只是可有可無的拖延之法,此刻柏若風才是真正起了聽下去的興趣。

    邊上的方宥丞心不在焉打了個哈欠,顯然把段輕章的話當做了背景音。從小到大,各種主動的、被動的背叛他見多了,誰都能為了點私心賣他害他,因此方宥丞從不在乎理由,只在乎結果,只想用鮮血平息怒火和委屈。

    他動了動鼻尖,暗牢里的血腥氣和潮濕味道卻讓他覺得安心。

    此刻,他的視線專注看著背對自己的紅衣少年郎。歪了下頭靠在欄桿上,指尖有一搭沒一搭點著手背,心緒漫天亂跑。

    雖說,他是不喜有人插手自己的事情。只是此人……頗為特別。方宥丞想起某人拎著豆腐花魯莽地跑進暗牢的模樣,當真既讓人啼笑皆非,又如此熠熠生輝。

    叫他忍不住對以后的日子有了些期待。

    第25章 選擇

    昨日午后, 段輕章回家,剛好遇到段公良心事重重出門。

    段輕章在旁邊站著,朝即將離府的父親行了一禮。段公良壓根沒留意他, 就這樣錯身過去,面沉沉如黑云壓城。

    段輕章轉身,抬腳剛要去書房,沒想到段公良倒退兩步, 以極大的力道擒住他手腕, 目光灼灼,“輕章, 你速速隨為父入宮一趟。”

    往前沒有這樣的例子,畢竟外男不宜入宮,就是姑侄亦要避嫌;屎笳俚挠謴膩碇皇嵌喂级选]見過皇后幾面的段輕章愣了愣, 不知道段公良的用意,他征求著意見:“父親,我當真可以去嗎?”

    段公良眸中閃過精光,肯定道:“當然可以。許久不見, 你姑姑必然想你了?炜祀S為父入宮!

    然而事實與段公良說的并不一樣。段輕章坐在下首。隔著珠簾, 看不清面容的皇后沉默坐在上首,她與段輕章之間隔著段公良。

    自見面時, 皇后問了他的名字后,三人便這樣像啞巴一樣坐著。身為晚輩, 段輕章不敢輕易先開口。

    還是皇后打破了死沉的寂靜,“今日, 兄長為何有心思帶孩子入宮了?”

    皇后是老來子, 因此段公良與皇后的年齡相差略大。段公良皺巴巴的臉展開來,他摸著胡子大義凜然道:“做侄兒的怎能不認得姑姑。況且娘娘小時候還抱過他呢, 輕章說想姑姑了。隔了十多年,也是時候該見見,臣便帶他入宮探望娘娘。”

    段公良的說法與哄段輕章來時截然不同,然而段輕章是不會在此時打自己父親臉的。

    眼看皇后把視線移到他身上,段輕章被父親這口謊言弄得坐立不安,一時不知看哪,總之是萬萬不敢與皇后對視。

    幸好皇后沒有多問。

    然而段公良還在說著:“轉眼時間過得真快啊。如今臣老了,不中用。好在輕章如今在上書房做太子侍讀,幸得殿下信任,日后能替為兄為南曜再盡一份力氣!

    皇后淡淡道:“是么?”

    她的一句平淡無奇的接話,卻讓段公良雙眼發亮,尋到了希望。他受寵若驚地絮絮叨叨道:“是啊!我兒未來成就必定不在吾下,想當年,為兄背井離鄉來到京城,連中三元,正是有先帝賞識……”

    殿內安靜,一時只有段公良的剖白,字字句句都在回憶著輝煌的往事。

    感覺到皇后的視線在身上掃過,段輕章如被針扎,只能用禮貌客氣的笑容偽裝自己。他不知道以往父親和皇后娘娘的敘舊是否這樣枯燥尷尬,只是此時覺得自己很是多余。

    或許,他就不該跟來的。

    不過好在,只是來坐一會兒敘敘而已,想必很快就能回去了。

    “段公良,本宮沒興趣聽這些!被屎蟠驍嗬先说幕貞洠焙粜珠L大名。

    段公良面上的神色從被打斷的尷尬,過渡到緊張。他起身行了一禮,眼角余光落到一直低頭不言的段輕章面上,“娘娘,今日天色不早了,不如……”

    皇后的聲音清冷如寒冰,“想走?”

    段輕章隱隱感知到兩人間充滿火藥味的氣氛。

    只聽皇后道:“你以為把他帶來,自己就能逃過一劫了嗎?”

    段公良面色鐵青,立在原處,屏息看著皇后娘娘在簾子后起身,撩開珠簾。

    那是一張很美的臉,若天上神女下凡。盡管一身素衣,也掩不住眉眼裹了雪般冰冷與艷麗。她與段公良歲數差的有點遠,都快能做段公良女兒了,因此兩人看起來不像兄妹,倒像父女。

    皇后走到離兩人幾步距離的地方,立住了。

    段輕章回頭疑惑看向渾身顫抖的父親。

    他那被兩朝皇帝倚重、在他眼里強大睿智的父親,此刻竟在胞妹面前,露出了疲憊蒼老之色。甚至于,他后退的一步隱含著怯懦。

    空蕩的內殿,幾人小如螻蟻,然而螻蟻間也存在著等級。

    皇后與之對視,忽而嗤笑一聲,若未出閣的女孩般笑得天真又殘忍,“兄長,你在怕我?”

    “害怕到把他帶來,覺得我會在乎個小孩?”她的眉眼被陰翳一點一點地吞噬,笑意轉瞬而逝,“可惜十四年前我就死了,死人是不會在乎臉面的,也沒有良心可言!

    她抬手,神情帶上面具般變得平靜冷漠,“按住他們!

    段輕章尚且沒反應過來怎么回事,就被侍衛按倒在冰冷的桌面上,雙臂死死扣在背后。

    情勢陡然急轉,他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么,可看形勢肯定是不好的發展!段輕章心臟狂跳,咚咚敲擊著貼著胸腔的桌面。

    他聽見叫聲,費力扭頭,驚恐地看著年邁的父親被侍衛毫不留情按倒在地,連忙向皇后求饒道:“娘娘手下留情!”

    更詭異的事情發生了。與皇后的平靜截然相反,段輕章眼睜睜看著段公良仿佛一下子被抽去所有理智,在長樂宮中用嘶啞的嗓音毫無顧忌地破口大罵:“段棠!你這個忘恩負義的白眼狼!你以為你這個騷`貨憑什么能入主中宮?沒有我沒有段家你就是屁!你這個徹頭徹尾的瘋婦、賤`人!我是你哥!我是你哥!你敢動我,我要把你碎尸萬段!”

    眼前這個用惡毒話語詛咒著皇后的老頭,當真是他父親?段輕章瞪大了眼,看向段公良的眼神很是陌生,他甚至懷疑自己是在做夢。才會看見父親撕破彬彬有禮的儒相面孔后的丑陋模樣。

    皇后對段公良扭曲的面孔和臟話熟視無睹,她冰冷若毒蛇的視線移了過來,纏繞上段輕章的脖子,叫他呼吸冰冷,身體麻木。

    段公良還在那瘋狂掙扎著,辱罵著。段輕章強撐著左耳進右耳出,小心抬眼看眼前人道:“皇后娘娘,我父親身體狀況每況日下,神志不清,請您千萬莫與他計較。侍衛們下手沒個輕重,老人家受不住。若有什么責罰,我替了便是!

    這話似乎在皇后意料之外,她蓮步輕挪,走了過來,抬起手,冰冷的手落在段輕章腦門上,輕若無骨。段輕章起了一身冷汗,腦袋若有千斤重,就怕這手直接把他脖子扭了。

    “好孩子,當真是個無知無畏的好孩子!彼牭交屎髧@道,“哪怕知道自己父親如此不堪,還肯為他求情。你倒是孝順。”

    然后下一刻,皇后毫不留情地揪住他的長發迫使他仰起臉,看向段公良的方向,“只是你父親的罪孽,合該他自己受去!

    段公良的腦袋被侍衛揪著,砰砰往地上砸了兩下,熱血翻涌而出,他痛呼一聲,暈頭轉向,那叫罵聲便停了。

    皇后的貼身宮女不知從哪里端出一碗漆黑的藥來,那苦澀味道飄得很遠。眼冒金星段公良聞到那碗藥的味道反應激烈,掙扎得更加厲害,發出凄厲的哀叫,卻被侍衛全數按下。

    “住手!快住手!”段輕章甚至能聽到老骨頭掙扎時嘎吱嘎吱響的聲音,可見段公良有多排斥和恐懼那碗藥。他面露不忍,急急看向皇后,“那是什么?娘娘,你要給我父親喂什么?”

    皇后娘娘但笑不語。

    雖不知道是什么,可是看皇后的笑容和段公良的瘋狂掙扎,段輕章猜出那是什么不好的東西。

    在他眼里那碗藥簡直和毒藥無異。他不能眼睜睜看著父親受罪!

    “娘娘,皇后娘娘,念在往日養育恩情上,求求你放過父親,哪怕他做錯過什么,他只是一時糊涂……”

    然而不管段輕章是以感情哀求,或是各種求饒,皇后都無動于衷。

    “一時糊涂?童言無忌,本宮便當你說笑了。”她唇角含著譏諷的笑來,甚至還有心情談笑般道:“放心吧,你父親死不了!彼幌乱幌聯崦屋p章的后腦勺,柔聲道:“本宮會讓他活著,活著受夠人間所有的痛楚!

    段輕章徹底慌了。此刻他忽然想起方才皇后唯一一次回應,是因為段公良提到了太子。他顧不得考慮更多,剛想到太子就立刻出言叫道:“皇后娘娘,太子殿下出事了!”

    果不其然,皇后瞇了瞇眼,扭頭看向他。

    在她身后,段公良正被侍衛掐著臉頰灌藥,灌了又吐,發出慘絕人寰的痛苦聲。

    看來是有用。段輕章掙扎不開身后的侍衛鉗制,急紅了眼,大喊道,“娘娘住手!太子在京城出事了!我方才親眼目睹,只要你放了我父親,我就如實相告!”

    他生怕皇后不住手,還特意添了一句:“晚了就來不及了!”

    興許是他聲音里的急切不似作偽。皇后素白的手一抬。那邊的人停下了灌藥,松開手,任由段公良倒在苦臭的藥水里!罢f吧,他怎么了!

    皇后俯視著面色慘白、冷汗涔涔的少年,“你最好說的是真的,不然,本宮不會看你年紀小便饒過你。”

    “是不是真的,皇后派人去一查便知。”段輕章心下惴惴不安,他想來想去,這會兒已經圓不回那個謊了,他磕磕巴巴,“太子、太子他偷溜出宮去了!

    皇后面無表情看著他,仿佛在說:就這?

    在段輕章眼里,皇后的美人臉堪比吃人的巨蛇。若再不想個理由,他和父親說不定都要死在這了。被綁在身后的雙手不受控制地發抖,段輕章指甲狠狠掐進掌心,在努力回憶里終于挖出了一點可以利用的信息,“我看到殿下在醉仙樓前圍堵一女子,與之發生糾葛!”

    皇后面色終于變了,她蹙眉問:“什么樣的糾葛?”

    這‘糾葛’必須得重要到足以轉移皇后的視線,又不能憑空捏造。段輕章仔細回想,都打起來了,那當然是:“事關生死的糾葛!

    皇后面色沉沉,轉身回到簾子后邊。

    不一會兒,她對身邊宮女說了什么,那宮女步伐匆匆出宮去。段輕章看見她派人去查了,后來如何并不知曉。因為當時皇后已經顧不上他們,遣人把他們送回相府。

    逃過一劫,段輕章松了口氣。

    誰想段公良回去后便痛得直打滾,哀哀直叫喚,又發起高燒,開始含含糊糊說著昏話,眼看就要熬不過去了。段輕章身為獨子,伺候在旁,一直沒有休息。自然就沒有那個精力去思考太子會怎樣。

    是夜,一抹倩影小心翼翼敲著門。

    段輕章從床邊醒來,開了門,見到了段錦詩。

    丞相段公良雖年紀輕輕便成了狀元,得了先帝賞識。然而在子嗣上運氣一直不太好。好不容易得了這么個小兒子,自是捧在手中疼著,好生教養。

    而段輕章其他的姐姐妹妹,幾乎都被嫁出去了,唯獨這么個庶妹年紀小身體弱,兼之母親出身低微,一直住在偏院里。

    只是兒時她體弱,不常出來走動。前陣子才開始頻繁拜見父兄。段輕章便是這時候才知道,自己常年臥床的庶妹竟有這么張標致面容。

    此刻段錦詩端了個盤子,上面是新熬好的藥。晚飯時,段公良看到藥就驚恐大叫瘋狂掙扎,把藥打倒了,只得重新煎過。

    她端詳著段輕章疲倦的面容,輕聲道:“兄長面容憔悴,早些回去休息吧。府中還需要兄長主持,父親今夜有我照顧便好。”

    今天接受到的訊息太多太亂,段錦詩所言不錯,他的確需要休息了。段輕章揉了揉眉間酸痛的部位,感覺到身體疲乏無力,沉如灌鉛!澳阋粋人行嗎?”

    段錦詩微微一笑,“久病成醫,我也算有些經驗。能照顧好父親的。”

    段輕章拍拍她肩膀:“辛苦你了,受不住就喊丫鬟替你。我明早就過來替你!

    段錦詩含蓄地低頭應承。

    待段輕章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段錦詩面上的笑容收了起來,她關上門,把托盤放置在桌上,轉身看著床上的段公良。她從懷里拿出一包藥粉,步步走近,“父親,你還醒著嗎?”

    繞過床頭輕帳,她看到了睜開眼的段公良,面目枯瘦,氣息奄奄。段公良瞥了她一眼,視線重新移回床頂,沒有搭理的欲`望。

    那輕輕一眼,分明是種并不在乎的輕視。

    段錦詩笑了笑,那笑容里帶著惡意,“父親,瞧瞧你現在的模樣。哪還有當初的神氣,若叫外面的人看到了,估計都不信這么個行將就木的老頭,會是曜國大名鼎鼎的儒相吧?”

    聞言,段公良終于舍得把視線挪向她,渾濁的眼珠子倒映著段錦詩的身影,兩片干癟的嘴皮子動了動,他用氣聲問:“你是誰?”

    兩根蔥指把藥包緩緩遞上前去,段錦詩并不在乎對方是否識破她偽裝的身份,“我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是個能救你的人。連御醫都說,你體內五臟六腑已經滲透劇毒,從內而外爛得徹底,不日就要一命嗚呼!彼蛔忠痪湔f得極為緩慢,像念著一個人已經注定的結局。

    段錦詩話音一轉,笑吟吟道:“不過,我這有些‘神仙散’,可肉白骨活死人,只要父親答應我一件小事,我便贈予父親!

    第26章 偷放

    段公良努力撐起上身, 期間摔了幾回,段錦詩遠遠站在離床頭一米外,冷眼旁觀。段公良好不容易爬起來靠在床頭, 喉嚨的氣聲濁且重,“你要什么?”

    段錦詩無聲地說了幾個字。

    緊盯著對方唇形變換的段公良瞳孔剎那縮小,他氣得順手拿起離得最近的枕頭,往段錦詩身上惡狠狠砸去, 罵道:“亂臣賊子!也敢犯我南曜!”

    枕頭砸了個空, 段錦詩輕輕松松避開他的攻擊,慢條斯理繞著床徘徊, 她喟嘆道:“父親,無論是權是財,那也得有命, 才能享受啊。你死在這里,固然留了個好名聲,但好名聲能當命活么?再且,你的好妹妹, 如今獨得盛寵的段皇后, 在你死后,會做出什么來無人可知?蓜e到時候命沒了, 名聲也沒了。”

    又一個枕頭飛來,狠狠砸到段錦詩臉上, 把她后邊的話打斷了。

    段錦詩把枕頭從臉上拿下,不怒反笑, 她拋開最后一點體面, 直白地用言語化作刀子反復戳進對方心臟,甚至翻轉著刀子攪弄:“你以為除了我, 還有誰能救你?身子差成什么樣子你心里沒數?段皇后就是想要活活熬死你,叫你茍延殘喘又百病纏身,最后痛苦死去。而你,段公良,有辦法拒絕嗎?皇帝他會幫你嗎?太子會幫你嗎?你手中的權勢能用來救自己嗎?”

    久久沒有回應,唯有枯瘦手指握拳,竭力又無力地錘在床褥上。

    “看來段丞相是鐵了心要活成個笑話了。”她笑著,轉身就要離去,“我等得起下一個識時務者,可惜父親等不起了啊!

    “且慢!”

    段錦詩本來打算開門的動作停在半空,她勾了勾唇角,眼中是勢在必得的光。

    東宮暗牢里顯得很是安靜。

    柏若風追問段輕章關于皇后的事情,然而段輕章除了已經說過的那些事,翻來覆去說不出更多了:他進宮次數寥寥無幾,段公良又很是愛惜自己的印象,若不是有那么一回被段公良拎去皇后,親眼見到皇后與丞相間撕破臉皮的場面,他也不會相信。

    柏若風見得不到更多答案,扭頭向一直沒有聲音的方宥丞看去,卻發現人已經坐在板凳上頭側靠著欄桿睡著了。胸膛時不時的起伏,顯而易見他睡得很沉。

    “殿……”柏若風捂住段輕章的嘴巴,把他未出口的話語堵了回去。

    柏若風低聲道:“不想死就別再說話。”

    段輕章頓了頓,有些奇怪地看向眼前人。

    柏若風抽出鎮北候新送來的匕首,想要劃破了綁縛段輕章手腳的麻繩放人走。匕首落下中途,他卻被身旁的暗衛抓住了手腕。

    柏若風蹙眉,打量著面前逐漸圍過來的暗衛們。

    太子是睡著了不假,但是沒有太子的命令,這些暗衛不會眼睜睜看著柏若風把主子想要殺的人放走。

    如若和他們打起來,就會驚醒方宥丞。以方宥丞這幅對‘理由’不感興趣的模樣,勢必要血濺暗牢。柏若風衡量了一下,收回匕首。

    他轉身,走近太子,暗衛們都提防著他對主子不利,疊在身上的視線如芒在背。然而柏若風只是輕輕拉起方宥丞的兩個手臂,抓住,往自己脖子兩邊帶的同時一旋身,太子便順著他的力道趴在了背上。

    呼吸淺淺噴在側頸皮膚上。柏若風看著那六個暗衛圍攏了過來,眼含警惕。

    六人把他包圍在中間,且肌肉緊繃。柏若風毫不懷疑哪個瞬間他們會暴起攻擊,來‘救’他們的主子。短短一瞬,又像過了很久,暗衛們似乎察覺出他的無害,緊繃的軀干放松下來。

    他們往兩邊讓開,露出離開暗牢的路。

    還好這些人識時務。柏若風想。他托著背上的人,微直起腰身,往前走去。

    在他看不到的背后,不知什么時候醒來、又或者一直只是在閉目養神的方宥丞睜開了眼,陰翳的鳳眼里滿是對暗衛們的無聲警告著。見周圍的暗衛退開,他重新合上眼。

    柏若風背著人一路拾階而上,順利走回東宮內。

    春福大概是心慌得厲害,一直閑不下來,團團轉著指揮宮人收拾好宮殿。待柏若風他們從暗牢出來,東宮已經基本恢復原樣。

    “柏……”

    “噓!”柏若風打斷他。春福了然,連忙捂住嘴巴。

    柏若風背著人健步如飛走入室內,卸貨一樣把方宥丞放在榻上,轉身就想離開。

    這回輪到他手腕被陌生的熱度圈住,往榻內一扯,饒是柏若風很快反應過來穩住下盤,仍舊被扯得踉蹌一下,雙臂撐在榻邊。

    而始作俑者好整以暇看著他,沒有言語。

    “你醒了?”柏若風訝異道,隨即他笑了,眼角軟軟下垂,顯出一種無害的明媚。他唇瓣微動,想問問方宥丞打算怎么處理段輕章,想勸方宥丞不要沖動行事。

    然而不待他開口,對方手指勾住他從耳畔滑落的長發,在手指上纏了幾圈,喊了聲他名字:“柏若風!

    “嗯?”

    方宥丞惡劣地動了動手指,扯著指上纏繞的長發。待人倒抽一口冷氣,不滿地抬眼看過來時,他才悠悠道:“有沒有人和你說過,高馬尾扎多了,會禿!

    柏若風挑了挑眉,他翹起一側薄唇,不羈的淺笑顯出些許風流韻味。他抬手拍了拍方宥丞側臉,眸色溫柔,回敬道:“殿下,有沒有人和你說過,咒人禿,會被揍?”

    落在側臉的手掌被人抓住,方宥丞冷哼一聲,頗有些不滿,然而這個不滿并非正對柏若風方才的威脅:“方才你在暗牢可不是這么喊我的!

    方才……短暫回憶起來的柏若風麻溜掙開對方的桎梏,直起腰來。他轉了轉手腕,視線往外邊飄,“我餓了,你餓不餓。俊

    方宥丞翻身坐起,“這是在轉移話題?”

    柏若風聽而不聞,往外挪了兩步,自顧自道,“肯定餓了吧,豆腐花其實和水差不多,去下茅廁就沒了!

    “柏若風!”

    “晚飯吃什么好呢?不如殿下在此歇息,我去小廚房看看吧!”柏若風才不管他,拉開距離后刷的一下跑了。

    徒留殿內傳出憤憤不平的喊聲:“柏若風,你給我回來!”

    柏若風出了門口,卻沒去廚房。他拋了拋方才拍方宥丞側臉轉移對方注意力時,另一只手趁機從對方腰上摸下的令牌。令牌掌心肉那般大,握在手里沉甸甸的。

    憑借手中的身份令牌,柏若風狐假虎威了一把。他知曉段輕章雙腳受傷,現在是無法行走的,然而他沒好心到把人像背方宥丞一樣背回去,于是隨手指了個暗衛毫不客氣地使喚,讓人把段輕章送回去。

    段輕章路過他時,和他道謝。

    柏若風屈指指向自己,驚奇道:“你和我道謝?”旋即他擺擺手,“倒也不必!彼c對方本就不熟,做這么多當然不可能是沒有一點私心。

    相反,他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說他沒心沒肺一點,這天下其實與他關系不大,自始至終他想做的目的只有一個,就是嘗試改變命運回去。

    明空大師既然默認了他對‘大難與太子有關’的懷疑,那顯而易見太子就是個切入點。

    成為太子身邊近臣,避免太子自己長歪成為‘大難’本身,亦或避免太子以后做出可能引出‘大難’的事情,就是他的目標。

    柏若風瞧了段輕章一會兒,想起什么。他笑吟吟地用段輕章說過的話敲打對方,“畢竟臣忠于殿下,為主子解憂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啦!

    他的笑容燦爛,然而落在段輕章眼中卻像刺一樣。

    段輕章動了動唇,似乎要說什么。

    柏若風忽然端正問他:“說起來,我有一個問題想問段公子!

    段輕章道:“但說無妨!

    柏若風直截了當問:“如若有一日,段家和殿下起了沖突……”

    段輕章回答的很快,“輕章是殿下的人!

    柏若風又問:“那如果是你爹和殿下起了沖突呢?”

    段輕章愣住了。

    意料之中,柏若風大笑了兩聲,打散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他擺擺手,“我開玩笑的,莫放心上!比欢鴾\如琥珀的眼中卻有著消不去的冷意。

    段輕章沒有再說話,他被暗衛背著離開,即將從暗牢出去時,他忽然轉頭,鄭重其事許諾道:“望柏公子向殿下轉告,輕章這回知錯,日后不會再做糊涂事。哪怕命喪黃泉,也斷不會再辜負殿下信任!

    柏若風把玩著令牌,沒有把這人的話放在心上。自然也不知道日后段輕章一語成讖。

    他把段輕章送走,真去小廚房逛了圈,才跑回宮內。

    方宥丞面無表情坐在廳內的椅子上喝茶,等了一會兒,才看到出去撒完歡的柏若風連跑帶跳地回來。

    他側了側頭,放下茶杯,攤開左手,毫不意外,“令牌呢?”

    令牌被拍在他掌心里,連帶著還有用雙手握住他左掌的柏若風。兩人掌間隔著一方令牌觸碰著,因為令牌的冷硬,更容易覺出對方指腹的溫熱。

    柏若風已經猜到方宥丞知道他做什么去了,于是連忙補救。

    方宥丞撩起眼皮,就能看到柏若風眼巴巴的視線,“丞哥。”

    方宥丞見他這模樣,哪里不知道對方已經知曉,他知道對方私自放走段輕章的事情了。然而沒想到的是柏若風還敢往他面前湊,還敢喊他哥。

    一次兩次,可算摸出規律了。有事喊哥,沒事喊殿下。方宥丞都給氣笑了,“柏若風,你這聲哥可真值錢啊?”

    沒想到面對這句陰陽怪氣,柏若風沒有跪地求饒,也沒有惶恐想著法子辯解。他很認真地想了想,然后肯定地點頭:“嗯!”

    方宥丞:……

    他翻手把重要的令牌拍桌上。說不上多生氣,更多的是新奇,他直接揉亂了對方的頭發,揉成一團亂糟糟的鳥窩。

    柏若風掙扎著從方宥丞手里逃出來,剛想跑,想了想還是不放心,他拉過把椅子跨坐上去,簡單整理了下自己的頭發,“丞哥,我把人放跑了!彼苯訂柕,“你是真心想殺他嗎?”

    令牌在方宥丞掌間翻飛,轉動起來若翩躚金蝶。他另一只手撐著腦袋,瞥了眼門外探頭探腦的春福,春福只得露出面來,輕聲道:“殿下,菜好了,可是現在用膳?”

    “進來。”方宥丞喚道,隨意把令牌系回腰間。宮人魚貫而入。

    柏若風趁上菜的時候,離桌去整理好自己的亂發。回來時宮人們已經退下,唯有春福在門外兢兢業業守著。

    桌上擺了兩副碗筷,柏若風坦然入座,見太子已經率先拿起筷子夾菜,他才動筷。

    只是菜未入口,就聽見方宥丞的聲音,“你不確定我的想法,還敢私自放人?”方宥丞側了側頭,“不妨你猜猜,我想殺他的心有幾分真。”

    揣測上位者心思向來是大忌?砂厝麸L還真敢猜了,他跟著放下筷子,坦言,“十分。”

    方宥丞猛地一拍桌子,怒目而視,大有問責的意思,“那你還敢放人!”

    當真是喜怒無常啊。不過在他面前還用‘我’自稱,就足以證明這問罪不是真心實意。柏若風若有所思,他用公筷給人夾了兩根青菜,慢條斯理道:“但是我賭就算把人放走,殿下不會阻攔。”

    只是如果他不橫插一腳,段輕章就要折在那了。

    “況且,殿下不過一時沖動。要真想攔,殿下就不會順著我心意裝睡了。”柏若風給人夾了塊肉,像玩什么猜謎游戲般,輕飄飄帶了過去,“殿下以為呢?臣猜對了嗎?”

    “罷了,饒了他一次!狈藉敦├浜吡寺暎淮蟾吲d地陰沉著臉,“吾與表兄一同長大,但此次他被自己父親算計,吾對他很失望!

    柏若風靜靜聽著。

    “寧愿叫他死在東宮,留在最好的時候。也好過看他變成他父親那腌臜模樣!狈藉敦┲卑櫭碱^,他倏爾轉頭看向柏若風,定定地看著,“柏若風,哪天你若變了!

    “吾會第一個殺了你!

    頭回知曉太子還是個非黑即白的性子。只是,說著別人的事,怎么就扯到他身上了呢?柏若風眉心一跳,他笑了笑,與之對視,提醒著,“殿下,菜要涼了。”

    兩人正用著遲來的午飯,外邊日頭極盛。

    一陣錯雜的腳步聲從門外響起,驚擾了兩人的平靜。聽完宮人稟報的春福踏進門來,道:“殿下,柏公子,陛下來了!”

    柏若風艱難地咽下嘴里的飯,嘆了口氣,“殿下啊,在你這吃飯,當真是山珍海味都難以消化!

    方宥丞點點頭,顯然柏若風說到他心坎去了。他看著柏若風肯定道:“習慣就好。我就說宮里就算是山珍海味都吃不下的。下回還是去吃醉仙樓吧。”

    與面對皇后來時不同,這會方宥丞沒有趕柏若風走,相反還有些幸災樂禍地看著他。

    柏若風不解其意,猶豫著要不要先離開。

    就是這一猶豫,錯過了離開的最好時刻。

    兩人去拜見了皇帝。皇上端坐在上首看著他們,深邃溫和的面容一如尋常,“都起來吧!

    柏若風連忙起身,主動攙扶著一瘸一拐的方宥丞站起身。杖責太子、令其禁足自省還是昨天的事情,皇帝今日就跑來東宮,也不知道是要繼續罰太子,還是要說些父子間的話。

    沒想到,皇帝看著形影不離的兩人,第一句話是先問起了柏若風,“吾兒,看來你很喜歡朕給你新尋的侍讀?”

    看起來似乎還是那個關心孩子的好父皇,看不出半點昨日的無情。

    方宥丞點頭,“若風武功厲害,兒臣喜歡!

    皇帝滿意地摸了摸自己的胡子,“朕聽聞,你把段公良兒子也劫來了?”

    劫?柏若風眼神微動。所以皇帝是知道段輕章的事情的?

    方宥丞泰然自若:“兒臣這幾日須得在東宮養傷,去不得上書房了。請表兄與若風過來與兒臣作伴,才不會落下課業太多!

    “嗯,你做得不錯!被实圪澋,“朕之前就說過,會來檢查你的課業。今日你們都在,正好,童英,讓人把東西拿上來!

    童公公應是,招呼著人把東西抬上來。

    柏若風險些繃不住面上表情,他可算知道太子剛剛的幸災樂禍的表情是什么意思了。

    他不過來吃頓飯而已,還給太子帶了好吃的豆腐花,這人怎么這么恩將仇報!竟拉他一起考試。

    方宥丞看出了他的心虛,樂得唇邊的笑就沒下去過。

    童英帶人抬上來兩方矮矮的條案,上邊擺著空白的畫卷,和用得上的筆墨。

    皇帝興致頗濃,“今日春色正好,不若你二人即興描一副春景圖吧!”

    畫畫?柏若風疑惑,但這疑惑顯然是無法說出口的。他扶著一瘸一拐的方宥丞到了桌案邊,等人跪坐下來,自己才去了另一個位置。

    柏若風以前在北疆只略學過一些繪畫,但并不精通。來了京城入讀上書房后,短短幾天學習,不可能一下子擁有精湛畫功。

    而今皇帝正兒八經端坐在上邊監考,他咬著筆桿子抓耳撓腮半天,才在潔白的畫卷上畫出一條河,河邊用紅色點了幾棵花樹。

    與他情況截然不同的是,隔壁的方宥丞胸有成竹地拿起畫筆,動作一氣呵成,快得仿佛沒有思考過一樣。

    灼熱的日頭溫度慢慢下降,殿內的陰影在轉換著。

    皇帝叫停的那一刻,兩人都放下了手中的筆。方宥丞面無表情,柏若風著實松了口氣。

    兩幅畫卷被宮人拿起來,一左一右展示著。

    柏若風畫得顯然就是城外的護城河。他早上前往見君山路過時見到開了不少花,遠遠看去粉的白的環繞著奔騰不息的河水,十分動人,完全符合皇帝對‘春景圖’的要求。

    他的畫技平平,選題也平平;实蹝吡艘谎圻^去,毫無感情地夸了兩句勤奮之類的詞。就把視線挪到方宥丞的畫卷上。

    第一次見太子畫畫的柏若風比皇帝還好奇,他往那副畫卷看去的時候,被畫上的內容驚到,詫異不已地看向方宥丞。

    誰知方宥丞也正凝視著他,逡黑的眸中帶著似有若無的諷意。

    下一瞬,柏若風耳邊響起了皇帝再滿意不過的叫好聲和掌聲。

    第27章 下棋

    只見畫上假山流水相得益彰。花團錦簇的背景上, 一家三口躍然紙上。雖然因為時間關系,畫作上的人物只寥寥勾了幾筆,稍顯潦草。但仍能清晰看出來:畫上白衣女子在磨墨, 黃袍男人在提筆畫畫,旁邊一個小孩探頭探腦看畫。

    任誰看了,都會感嘆一家三口的溫馨愜意。

    現實和畫卷間,分明一個天上一個地下。他一個旁觀者都看得清, 身處其間的人又怎么可能沒感覺呢?可不管是習以為常的方宥丞, 還是欣喜不已的皇帝,都沒有覺出問題。

    本來將要完全扯開的毛線團, 似乎越扯越亂,線條都糾纏在了一塊兒。柏若風看向方宥丞,盯著對方歪了歪頭。方宥丞沒有給他解惑的意思, 率先移開了視線。

    皇帝叫好的聲音在耳畔猶如雷鳴。他繞著那畫看來看去,欣賞之意溢于言表,他撫著畫上的女子長嘆:“不愧是吾兒,幾日不見, 畫技提高了不少, 瞧瞧這烏發,纖毫畢現!

    總管太監童英連忙附和:“殿下這畫簡練生動, 可比外邊什么繪畫大家厲害多了。這都多虧了陛下的教誨,俗話說得好, 虎父無犬子嘛!

    “對對對!正是如此!被实奂拥匕旬嬀砥饋,“朕要拿去給皇后看看。”

    他急急把畫卷攥在手中大步邁出殿門, 又想起什么般回頭, “賞!重重有賞!童英,你去朕私庫再選兩幅筆墨過來給丞兒!

    “陛下……”柏若風見皇帝心情極好, 是個難得的機會。他起身,希望趁此機會把太子的禁足令消了。沒想到才喊出聲,就被方宥丞拽住了衣角。

    方宥丞沖他搖頭。

    柏若風不解其意,但終究沒有追上去。

    皇帝一行人來得突然,走得也很突然。

    “一下午的時間,都用來畫畫了!卑厝麸L邊倒茶邊感嘆著。方宥丞拿著他的畫認認真真地看,貪婪的視線像是要把每一寸畫卷都吞了一樣,舍不得挪開。

    被人欣賞自己并不完美的作品,柏若風難得有些不好意思,他撲過去想要搶回來,“別看了,我畫技平平,無甚好看!

    方宥丞側了下身,他便搶了個空。

    柏若風再想去搶的時候,方宥丞沒擋。他順利把畫卷搶了回來,卷好放到邊上。方宥丞盯著他動作,摸了摸下巴,遲疑道:“現在城外真是這樣?”

    “比畫上好看得多!人間仙境一般。”柏若風贊道,“正是賞花時節,河邊才子佳人匯聚一堂,不乏有舉家出來踏青的。到處都熱鬧得很。我就騎馬從邊上經過,隔岸看到有人吟詩作對,有人彈琴唱曲,也有小孩子在玩鬧……反正做什么的都有!

    聞言,方宥丞面露嫌棄,“那豈不是和市集一般?”他是個喜愛熱鬧,卻又討厭過于喧鬧的性子。

    柏若風否定他的猜測,“不一樣的,下回你去了便知!

    方宥丞沉默了下來,似乎有些不大高興。

    柏若風盯著方宥丞腿腳看了會兒,猜出了緣由,他安慰道:“花期還有段日子,莫急,等你傷好了,我與你同去!

    那雙鳳眼便立時亮起來,牢牢盯著柏若風不放,“一言為定!”

    柏若風笑了,“我還會跑了不成?嗯,一言為定。”

    然而只是去城外踏青顯然還不能滿足太子殿下,他得寸進尺,拽著柏若風衣角把人扯近,追問道:“你剛說早上出城去了?去了哪里?是騎馬去的嗎?”

    他問得太詳細,柏若風雖覺得有些奇怪,然而還是如實說了,“早上騎馬跑了見君山一趟,那里風景不錯!

    方宥丞又問:“你騎馬的功夫如何?”

    柏若風挑眉,見他滿面躍躍欲試,便順著對方心意問:“殿下想與我比試一番?”說這話時,分明是邀請,可他眉目間盡是自信,似乎已經篤定輸贏的結局。

    “自然!你等我傷好了,我們就去比試一番!看看你的騎射功夫!狈藉敦┮患樱淖勒玖似饋恚嫔⒖膛で,松開柏若風的衣角,捏緊拳頭顫顫巍巍撐住桌面。

    這回輪到柏若風幸災樂禍了,他毫不客氣地取笑道:“急什么?扯到傷口了吧哈哈哈!彼麅A斜著身子,哥倆好地勾住方宥丞脖子,頭挨著頭,“我跑馬還沒輸過,殿下要與我比試,可想好彩頭了?”

    一聽這個就來氣,被當成肥羊薅的方宥丞憤憤不平錘了他肩膀一拳,“話別說太滿,誰輸誰贏還不一定!”

    “殿下這是不服氣?”柏若風想了想,松開勾著人脖頸的手,他下巴微揚,“今日不騎馬。這樣,我與殿下手談一局,輸的人要答應贏的人一件事,如何?”

    方宥丞被他挑釁的模樣弄得心癢,一口應承下來,“好!”

    君子六藝,稍微有些底蘊的家族都會培養子弟學習。柏若風仗著往前和父兄下棋屢贏的經驗,以及幾次比武勝了太子的驕傲。

    本以為此次十拿九穩,萬萬沒想到在方宥丞這翻了車。

    他焦慮地捏著白子,再三猶豫后,慎之又慎落子。

    “哈!”單手拋著黑子玩的方宥丞像看到獵物入了圈套,滿臉高興,雙指夾著黑子氣勢洶洶向棋盤而去,“吃了你!”

    “等一下!”眼看棋盤上所剩無多的白子又要被吃掉一枚,柏若風趕緊攔住對方。

    方宥丞玩味地看著他,“落子無悔,還是你要直接認輸?”

    柏若風瞪著他半晌,忽然向他后邊叫道:“陛下,您怎么又回來了?”

    趁方宥丞轉頭之際,柏若風飛快把其中一枚白子挪了地方。待方宥丞轉過臉來,他一臉無辜坐直了身軀。

    方宥丞哪能看不出對方的小把戲,他哼笑一聲,低頭看了眼棋盤,夾著黑子的手指晃了晃,換了個與剛才不同的地方迅疾落下,啪嗒一聲落在棋盤上。

    看著柏若風越來越差的臉色,方宥丞笑得囂張肆意,“吃了你!”

    柏若風氣得磨牙。

    他自然不知曉自己生氣時繃緊了面部肌肉,以至于腮邊看起來有些鼓。在外人眼里看來倒像個孩子似的鬧脾氣。

    方宥丞饒有興致看著他生悶氣,甚至還能伸手指戳了他臉頰兩下,“怎么?輸不起?”

    柏若風心不甘情不愿,“沒有。”

    “不教你輸一回,不知曉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狈藉敦﹩问謸沃,“挫挫你那傲氣,是好事。嗯——讓我想想讓你做什么事好?”

    他思考了一會兒,終于看夠了柏若風生悶氣的模樣,放下撐著腦袋的手道:“想好了。我要你做的事就是:向我提出你想問的問題。”

    柏若風訝然抬頭看他。

    柏若風一開始之所以提出手談,是因為他覺得自己十拿九穩能贏,并且想好了贏了就問太子一個問題。

    而這問題很好猜,肯定和下午的作畫有關。他當時的疑惑簡直都寫在了臉上,方宥丞又不是瞎子,哪會看不懂。

    誰知柏若風低估了太子的下棋水平,最后敗在了太子手上。

    可明明是方宥丞贏了,要提也是他向柏若風提要求才是。而今這要求,怎么聽都是變相地把贏者的碩果讓給了柏若風。

    然而方宥丞眉間舒朗,似乎并不覺得自己提出了什么奇怪的事情,“怎么?不服輸?”

    柏若風從未覺得方宥丞這般順眼!連帶著棋盤上那把白子‘趕盡殺絕’的黑子都變得可愛了。

    他按捺著興奮看了眼春福,春福自覺地帶宮人退下。他便興沖沖抓著方宥丞手腕,“丞哥!你人真好!”

    柏若風想了想,“其實我就是有一點點好奇!彼持负湍粗副攘藗小距離,“當時我還思考了會兒春景圖畫什么,可是你好像都不用想,直接落筆了。莫非京中子弟都如此厲害?還是我太差勁了?”柏若風被這一對比,加上輸了棋,一時間陷入懷疑自我的怪圈。

    “和你無關!狈藉敦┩崎_他的手,臭著臉道,“是我知道父皇他就喜歡這樣的畫而已?倸w畫什么,都比不過這‘正確答案’來的省勁,所以無論他出什么樣的題,我畫的都是一樣的內容!

    柏若風愣住了,“皇后不是與他不和嗎?他為什么會喜歡這樣的‘答案’?”

    聞此言,方宥丞倏然變了臉,擒住他手腕,目光銳利如鷹,在他面上逡巡而過,“你才來京中幾日,見過幾次帝后。這是聽誰說的?”

    柏若風沒想到方宥丞這般敏銳,“我……”

    他一時失了語。

    是啊,他才見過帝后幾回?第一回是在皇帝的畫里看到的皇后。第二回雖是看到皇后重罰太子,可是皇后受傷,皇帝擔心不已,連兒子都不顧就帶人走。第三回是見到皇帝甚是喜歡太子畫里的皇后。

    如果不是從明空那打聽了一些事,單憑以上的表現,他可以推測皇后不喜太子,皇帝漠視太子,但唯獨推算不出帝后不和。

    是編個謊敷衍過去,還是照實說?柏若風猶豫了兩秒,按在腕上的力道越來越重,幾乎要在他手腕上捏出青紫印來。

    想起太子在東宮暗牢時說過的話,柏若風心中瞬間做出了決斷,他直視太子,“說來話長,我出生時,明空大師游歷至鎮遠侯府,給我算了一命。我能來京做太子侍讀是大師推薦,此次入京城,我就去找了他。”

    他半開玩笑道:“大師說我和殿下有緣,所以他就稍稍提點了一下我!

    方宥丞蹙眉凝視著他,似在估量話中真假之意。

    柏若風坦然回視,抬起被對方緊捏著的手晃了晃,示意:“殿下?”

    須臾,緊攥著他的鐵爪松了,方宥丞扭過頭去,不滿道:“多事的禿驢!

    柏若風點頭如小雞啄米。

    看著他一臉認可的模樣,方宥丞有些莫名,沒來由地又有些想笑。他小弧度勾著唇角,垂眸把棋盤上占據了大半的黑子慢條斯理撿起,歸入錦盒內。

    柏若風見他如此,學著有模有樣地收拾殘局。

    然而他不是往棋盤伸手,而是首先傾身向前,迅速把方宥丞手邊那被‘吃’掉的白子都搶了回來,一咕嚕倒入錦盒內,仿佛這樣就能掩飾他的敗局。

    “你父親可有侍妾?”方宥丞忽然開口問。

    “?”柏若風被這個問題打得猝不及防。方宥丞以為他沒聽清,又問了一遍。

    柏若風邊撿白子邊答道:“沒有,我父親與母親青梅竹馬一塊長大,一生一世一雙人!

    “真好。”方宥丞點點頭,自然而然流露出艷羨之意,“你們家的人真有意思,難怪父皇贊賞鎮北候!

    “這和圣上有什么關系?”柏若風越覺得奇怪。

    方宥丞把黑子在掌心收攏,向上拋了拋,不住把玩著。點漆雙眸看向柏若風,眸色晦暗不明,“你大約沒聽說過,先帝好`色,荒淫無道。在登基前,我父皇曾有數名兄弟,而太后當年,只不過是個小小妃位!

    他捏起指腹中的一枚黑子,瞇起眼打量著指間那枚黑子,“我父皇怎么登基的,便不多說了。當年知道實情的人早已所剩無幾,他最厭多情人,最是向往你所說的‘一生一世一雙人’!

    然而無論他怎么看,看出了花來,指間的黑子就是黑子,始終不會變成白子,正如皇帝。

    方宥丞從喉間擠出一聲笑來,失去了興趣,隨意把掌間的黑子擲入錦盒中。“不過,帝王家怎么可能有真情。所有人都不過是他的玩物罷了,他想要做戲,誰敢不從?”

    “想來你在外邊早聽過帝后恩愛的故事了吧?什么一見鐘情,什么天作之合,什么風花雪月。我頭回聽的時候,都不知道有那么精彩。”

    皇室里的糟心事的確很多,但柏若風從來都不是為了單純聽故事而來的。因此聽罷,柏若風頓了頓,開口問:“那你呢?”

    這一句問話,把方宥丞驚著了,他的表情停滯了,動作停止了。原本自厭的情緒被這一句話打散,被從龜縮的硬殼里、被從別人的人生、別人的故事里抽離出來,倉促不已地抬眼看向柏若風。

    兩相對視,一方從容淡定,一方狼狽不堪。

    柏若風的眼型狹長,眼角微垂,顯得很是無辜。他澄澈的眼神看向方宥丞,似乎并不覺得自己問的是什么大不敬的問題,而是好友間普普通通的探討。

    探討愛情,甚至延伸向更多。他就像天降的一團火,把試圖藏在陰影里的人照的一清二楚,不允許退縮,也不允許兀自腐爛。也是一陣風,溫暖,平和,不會突兀地沖撞,而是舒適地撫慰慌亂的靈魂。

    柏若風已經收好了白子的錦盒,他甚至探過身去,幫忙把方宥丞手邊沒有收好的錦盒合上,把兩個一模一樣的錦盒的并在了一起。

    當兩個錦盒并在一起時,不管里邊裝的是黑子,還是白子,此時此刻,它們就是如此般配的一對。

    柏若風見低著頭的方宥丞始終沉默,像是并不想回答這個問題,然而他明知如此,仍用那股清澈溫柔的嗓音輕輕地又重復了一遍,“那丞哥你呢?只是聽過別人的事情,丞哥有考慮過以后想成為什么樣的人嗎?”

    “是想像先帝一樣,還是想像陛下一般?還是說,丞哥有自己的想法?”

    方宥丞的情緒稍稍冷靜下來,他看起來和平時沒什么兩樣,還是那般冷漠平靜,然而漆黑的眼底深處暴露了他的迷茫。

    他把問題拋了回去,“柏若風,你問我以后想成為什么樣的人,想必你心里對自己的未來早有答案了吧?”

    “我?”柏若風抬臂撐著腦袋,指尖點著棋盤上的交界點,思考著,沉吟著,緩緩述說道:“其實,我沒考慮過成親。人在世上,有時候不單是為自己活著的,可我家里對外有大哥做世子建功立業,在內有小妹承歡膝下,父母對我無甚要求,只盼我一生快樂安穩。況且,我有一個很想去的地方,可能我這一生都會在找尋那個地方吧,所以再沒有別的心神容得下其他了!

    方宥丞的視線從那輕點的指尖往上,落在了柏若風臉上。他問:“什么地方?你告訴我,說不定我能幫你。”

    “說不清楚是什么地方!卑厝麸L笑了,他笑得風輕云淡,背后卻是萬千愁緒,凝著重重的心事。他搖搖頭,“太子殿下幫不了,這世上沒人能幫我。可能我永遠都去不了那個地方。不過執念是很難放下的。如果世道能一直這樣安穩下去,我大概會……一直尋找那個地方的線索!

    方宥丞心情復雜,欲言又止,想說些什么話安慰,卻始終說不出來。

    然而不待他開口。柏若風已從失落的情緒里脫身而出。他直起身,一合掌,展顏道:“好了!我說完我的了,那作為交換,殿下也要和我說說你的!彼A苏Q,“不能賴賬哦!

    “我何時賴過賬了!狈藉敦┯行┎粷M,“我家小白虎不還在你那嗎?”

    “對對對,您說什么都對。”柏若風哄人般敷衍道。

    方宥丞冷哼一聲,抱臂扭過頭去。他認真地思索著,方才道:“我沒有什么想法,硬要說的話,”他壓低了聲音,“就是希望那倆少找我麻煩,尤其是那誰,早些退位就更好了。我也沒想過要成親,不過皇帝是不能沒有后宮的,所以就算有,那就有吧,全當花瓶養著算了。”

    “至于子嗣,我討厭子嗣,無論是像先帝那樣弄出一窩,最后斗得只剩下一個。還是像我父皇般,看起來只要我一個,實際上在他眼里我不過是個滿足他欲`望的工具。”他說到這,眼里已經容不下其他,面容微微扭曲,手指掐進肘部的衣服里,“畢竟哪個太子能做成我這樣?連名字都是為了得到皇后而起的!

    “我看話本說,子嗣的存在本應是兩人相愛的結晶。然而現實里,明明子嗣的誕生就是人的私心作祟,是某種為了滿足某種私欲的工具。若我不是出在錦衣玉食的帝王家,若我不是還有點用,怕是早被丟棄做野狗腹中物了!狈藉敦M懷惡意道:“人都是虛偽、惡心、自私的生物,所以這天下無論男人女人,都糟糕透了!真恨不得一把火燒個干干凈凈才好!”

    一直靜靜聽著的柏若風見方宥丞說著說著,情緒變得不對勁,連身體都在激動地顫抖著,頗有些走火入魔的模樣,他按在方宥丞手背上,“殿下!

    這句提醒,叫頭腦發昏的方宥丞終于想起自己不過是在閑談,他回過神來,稍稍收斂了自己面上表情,深呼吸著平復情緒。

    好在柏若風沒有糾纏他方才的話,一筆帶過,“那殿下就沒有什么特別想要達成的目標嗎?”

    方宥丞順梯而下,仔細想了想,“特別想要的?”他一時糾結起來,抱臂上看屋頂下看地板,想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話,“我看北越挺不順眼的,要是能打下來就好了。那我就有好多小白虎了,而且天下再也不用那么多軍隊打仗了。就會有更多的錢、更多的人去筑房子、去修路,到時候一座座漂漂亮亮的城,越想越喜歡!

    柏若風:“……真的沒有其他容易實現一點的、積極一點的愿望嗎?”

    方宥丞面露為難。

    見此,柏若風才是真的為難。他扶額長嘆一聲,心想太子平日那么愛玩,原來心里并沒那么當回事啊。想得不是打別的國家,就是修路建城,樁樁件件都不是容易的事。

    春福敲了敲門扉提醒著時辰,“殿下,已過三更,請注意休息!

    “這么晚了?”柏若風撐著桌面起身,看向窗外,才發現兩人竟一個棋局、一次談話花了這么久的時間。

    外邊天色漆黑,伸手不見五指。柏若風有些發愁:這個點宮門已關,回去怕是不太容易。

    方宥丞反而很高興,他盤腿而坐,雙掌按在膝蓋上,身子左搖右晃,“這么晚,別回去了,我喜歡若風留下陪我。”

    第28章 兄長

    晚間, 方宥丞以夜間危險為由,把柏若風留在宮里陪他復習。

    次日,柏若風回府上更衣。

    阿元沒忍住好奇, 問道:“公子,昨夜又是在宮里過的嗎?”

    柏若風換完衣服出來,敲了他腦袋一把,“什么叫‘又’?”

    “本來就是嘛。”阿元摸著被打的額頭委委屈屈, “您現在都不在府里休息了。白天去上書房, 晚上去東宮,雖然的確方便。不過這侯府才是您的家啊!

    系著腰帶的柏若風渾不在意, 他道:“就幾天而已,你也說了,侯府才是我的家!

    “話可不能這么說。”阿元不同意道。

    今天的阿元話怎么那么多?而且還一直緊抓著他夜不歸宿的話題不放。柏若風一頓, 覺出些許微妙來。

    要知道阿元是他近侍,卻也是從小一起大的玩伴,兩人向來‘狼狽為奸’。

    他以眼神示意阿元。阿元見主子可算猜出來了,朝后院努努嘴, 用力到五官都有些扭曲了。

    后院?柏若風想了想, 似乎有兩天沒去見小花了。也不知道小白虎這兩天在侯府呆得如何。

    他開了門,徑自往后院去。走了一半回頭, 看到阿元端著裝著臟衣服的盆子離開,全然沒有跟著他的意思。

    柏若風更納悶了。

    他老神在在揣著手往后院去, 沒在飼養小花的地方找到小白虎,開始懷疑它是不是‘越獄’偷跑出去玩了。于是一路喊著小花名字, 手上不停地翻著后院草叢。

    軟軟的叫聲在邊上響起來, 聲色有些尖細,聲調像貓, 拖得很長。

    “小花?”柏若風含著笑意,側身抬起頭來,便看到邊上的走廊上,有個黑衣人抱著小白虎笑吟吟立在邊上瞧著他。

    柏若風有些恍神,以為自己看錯了,抬袖抹了下眼,再看,黑衣人還在那。

    這人長了張豐神俊朗的面容,鼻梁高挺,五官深邃,面相鋒銳,身量修長,氣勢太盛。立在那無端叫人不敢與之對視,好像多看一眼那容貌就會被灼傷了眼。

    他與柏若風粗看并不相似。一個濃烈像酒,見之則醉。一人清洌如茶,濁穢不受。然而細看,那桃花眼與鼻梁又如出一轍。

    見柏若風看過來,黑衣人捏起小白虎的爪子,朝他揮了揮,是個打招呼的手勢。

    柏若風面上的笑意越發明顯,“哥!”少年甚至等不得繞上去,而是直接越過草叢,攀著欄桿魯莽得跳上回廊。

    “你怎么來京城了?來了也不和我說一聲!苯窖矍,柏若風反而不知道說什么了,到底相處了十幾年,見到親人只有滿心歡喜。

    他仰著頭緊著柏云起手臂,關心道,“什么時候出發的?什么時候到的?阿元竟然也不告訴我一聲,我就說那小子舉止奇怪,原來是你來了!”

    柏云起挑眉,“昨晚來的。”

    “昨晚?”

    “對,來得巧!卑卦破鹨馕渡铋L瞥了他一眼,“剛好遇上某人夜不歸宿!

    柏若風笑了聲,糾正道:“那不叫夜不歸宿,我是在東宮,又沒去什么不正經的地方!

    柏云起捏起小白虎的后脖頸遞給他,柏若風不明所以伸手去接,抱在懷里揉了揉小白虎腦袋,“怎么那么聽話,養得像只貓似的!

    小花打了個哈欠,露出的嘴里利齒尖尖,帶著肉食猛獸的腥氣。柏若風掰著它嘴巴看牙,它湛藍的眼里透著股懶洋洋的意思,爪子玩鬧一樣搭在他手上。

    挺健康的。柏若風松開手后掂了掂重量,暗道喂肉喂多了,以后說不定會長成顆毛球。

    “貓不好嗎?比人省事!卑卦破鹂粘隽耸郑椭苯訉W著母親的樣子揪起柏若風左耳朵,柏若風嚇得抽了口氣。

    柏云起訓道:“柏若風,你今年才十三,來京城沒多久就知道‘不正經的地方’了?嗯?看來離開家后你的日子過的很滋潤!

    這種熟悉的‘教導’又來了。柏若風對這世血緣上的‘哥哥’頗有些無奈。他向來是照顧人的長兄,萬萬沒想到有一日投胎轉世,還能做人家弟弟。更奇妙的是,因為有記憶,所以柏云起在他眼里實在就像個豆丁。

    只是自持兄長身份的豆丁長開了,時不時就以‘長兄為父’為理由想教導他。那份割裂感隨著年歲增長,如影隨形。

    “行了!卑厝麸L飛快拍開他的手,反教訓道:“別學娘。你也才多大,尚未弱冠,就不要擺出這么副大人模樣訓人。”

    “柏云起,從北境到京城,你知道有多遠嗎?若叫我知道你是自己偷跑出來的,爹不關你禁閉,我來關!

    聞言,柏云起背著手,面色古怪。

    “你不會真是自己跑出來的吧?”柏若風忽然有了不妙的預感。

    柏云起點點頭,又搖搖頭。他攬著柏若風肩頭,帶著人往外走去,“邊走邊說。先把它放好,我們出府。”他看出了小白虎的珍貴,當然知道這寵物不能隨便叫人看到。

    曜國科舉有文科舉,也有武科舉,會試每兩年一次。

    曜國的官位沒有世襲一說,爵位倒是可以世襲。所以柏云起只能做鎮北候世子,卻不能直接做鎮北將軍。想要入朝為武官,兩種法子。

    第一種法子是參軍,戰場殺敵,按殺的人頭記軍官,從最低層開始往上爬。這是柏望山當年晉升的途徑,他想讓兒子隨軍跟著自己,走這條路晉升。

    柏云起年方十六。此前,柏望山見他還小,拴在身邊不敢讓他隨意離開殺敵,所以攢的軍功就極其有限。

    柏望山總說,以后機會多著呢,以后機會還有,慢慢學,不急這一時。

    然后北越就投降了,北疆風平浪靜到現在。家國無恙是好事,然而柏云起的將軍夢不見蹤影。鎮北將軍面對著大兒子的怒目,一時說不出話來。

    第二種法子,就是走武科舉的路,

    柏云起瞞著家里偷偷跑去參加了科舉,誰也沒說。

    直到一路武童試、武鄉試、武會試,到武殿試,他才收拾了包袱,得意洋洋告訴父母:“其實我去年就考到武舉人了,現在打算去京城找二弟玩,順便拿個武狀元回來!

    柏小妹騎在木馬上晃來晃去,聽不明白‘武舉人’是什么。柏夫人端著茶盞,聞言茶都忘喝了,以為自己耳朵出現了幻聽,欲言又止。

    柏望山反應最快,先是愣住,反應過來后又氣又笑,笑柏云起真有本事,氣柏云起這兔崽子瞞著全家。他脫了鞋就抽過去,“你小子!”

    柏云起是一路被柏望山攆出門的。

    說到這里時,兩人已經從侯府走到熱鬧的街上。

    “你就這么過來了?”柏若風萬萬沒想到柏云起膽子這么大。

    “對,一匹馬,一袋干糧,兩套換洗衣服,我就這么來了!卑卦破鹫f得云淡風輕,他拍拍柏若風的肩頭,示意弟弟抬頭。

    他們正立在醉仙樓前,柏若風一邊仰起頭,一邊奇怪:“你帶我來這做什么?這里吃飯需要預約!痹捯魟偮,他就被眼前接風洗塵的陣仗鎮住了。

    只見長安城內最貴的醉仙樓佇立在眼前,樓上某層窗戶探出一個個錦衣少年郎,單看衣著就知道出身不凡。他們見二人仰頭,紛紛招手,熱情呼喊:“云起兄!快來啊!”

    若只有一個人喊還好,但一群少年郎情緒高漲,精力充沛。此起彼伏的‘云起兄’沖擊著耳膜,叫路邊行人都駐足旁觀。

    這場面不像來酒樓吃飯,倒像去了青樓。柏若風一眼過去,里頭有好幾個都是上書房內認識但不怎么說過話的人,有些忍俊不禁。

    眼看圍觀人群越來越多,柏若風拉著柏云起匆匆進門,上樓,“怎么那么多人認識你?”

    “能不認識嗎?都是打小一起玩大的!卑卦破鸬溃骸捌鋵嵅欢,就是些小時候玩慣的朋友。我讓他們提前來訂醉仙樓,一起聚聚。你不最愛佳肴嗎?放心,這點錢我還出得起。”

    跟誰擺闊呢?柏若風提拳碰了下他肩膀,沒來得及說出第二句話。

    因為上到醉仙樓中層時,嘩啦啦一群大小伙涌了過來,像一堆鴨子找到了鴨媽媽,全都在叫喚。

    柏云起把柏若風擋在身后,神情自若一一回應著這些人的問候。

    那些人一個個上來,柏若風本來是在柏云起邊上站著,旁邊就是樓梯,這么一擁而上,他險些被擠下樓梯去。

    “怎么來的這么晚?這層被我們包下,就等你了!”

    “許久不見,云起兄還是那般俊朗!聽聞前幾年上陣殺敵了,武功想必又有精進!

    “柏兄此次要來京城呆多久?據說今年要去參加武科舉?巧了,輕章今年去參加文科舉!”

    ……

    柏若風頭回知道自己兄長這么受歡迎,他見柏云起顧不上他,便退了兩步,矮身從人群里鉆出去,試圖偷偷逃跑。

    不料被柏云起發現,揪住后領拽了回去。柏若風默默嘆了口氣。

    “諸位別急,我會留幾個月,咱們可以慢慢聚。”柏云起笑瞇瞇把試圖偷跑的柏若風拽回來,攬著他肩膀介紹,“這是我弟弟,柏若風。他半月前入京做太子侍讀。年齡小,但膽子大,以后還請大家幫忙照顧照顧,免得捅破天了;蛘吒嬖V我一聲,我好千里迢迢趕來‘補天’。”

    這話才出,大家都笑了起來。不太愛熱鬧的柏若風略顯無奈,心知自己今日逃不過這一頓飯局。

    話音一轉,柏云起問,“對了,我記得去上書房的侍讀有八個,另外七個是誰?有我認識的嗎?”

    不僅認識,還幾乎來了大半。平時看著一個兩個坐在那像座雕像,目中無人又傲得很,誰能想到這時都湊了過來,七嘴八舌說著柏若風在上書房的‘偉事’。

    柏若風堵不住那么多人的嘴,轉身卻恨不得把柏云起耳朵捂起來,“謠言,謠言!都是謠言!”

    “就算是謠言,那你還挺厲害的啊,二弟。”柏云起聽得津津有味,待有人話中不經意提到段輕章時,柏云起才想起自己小時候的玩伴,他問,“輕章今日來了嗎?”

    “來了!

    “不僅來了還來得挺早!

    “在邊上喝茶呢!”

    眾人七嘴八舌答著同一件事,他們往兩邊分開,露出窗邊獨坐的白衣少年。

    段輕章倒茶的動作一頓,放下茶壺,起身走了過來,抬手,是要拱手作揖的手勢。然而他還沒能彎下身去,柏云起上前兩步,直接把兩人距離拉近,湊過去給了他一個大大的擁抱。

    “好久不見,這么疏離做什么?不認得我了?”松開人后,柏云起調侃道。

    熟悉的音調,熟悉的話語,讓段輕章向來古板正經的面上頭回露出真心實意的笑來,他看向一如既往的柏云起,“當然認得。從你回信說要來京一趟的時候,我就等著了。已經備了你愛吃的菜。昨夜才入京,今天你就別喝酒了!

    喝酒?柏若風瞥了柏云起一眼,“哥,你小時候愛喝酒?”

    “胡說!”柏云起揮揮手,“是我在信里邊提過,別亂說,回頭害我又被爹打!彼皇謹堉艿,一手拉著好友往桌上去,“大家坐坐坐,都別堵那,咱慢慢說!

    柏若風眼皮一跳,有種不好的預感。果不其然,就聽柏云起問段輕章:“輕章實誠是大家都知道的,你來和我說說,我這弟弟在上書房可有闖禍?”

    柏云起的性子就是唯恐天下不亂,如果段輕章把暗牢那段說了……柏若風視線挪過去,就和段輕章撞上了。

    還是別讓他知道得好,免得到時候不讓他和太子玩了。柏若風小幅度搖搖頭,不知道對方是已經接收到他的訊息,還是接收到了但選擇無視,只見段輕章移開視線。

    柏若風心臟短暫提了起來,聽段輕章若無其事道:“非但沒闖過禍,性子比你還穩一些,現在深得太子殿下器重。往后,還得仰仗他在殿下面前替我說好話了!

    話題提及了太子,無疑是京中少爺們的熱門話題。因此被段輕章這一帶,周圍的人都被帶偏了,紛紛說到太子身上。

    “對對對,頭回見殿下夸一個人武功好!看來云起兄弟弟也不差嘛。”

    “什么?殿下親口夸人了?他不是連京師營那邊的人都看不上嗎?有人詳細說說嗎?”

    “我當時在場,這小子厲害,嚯!一來就和殿下打上了。”

    ……

    柏若風提起茶壺,起身伸長手臂,越過柏云起給段輕章斟了盞茶。

    段輕章頷首道謝,柏若風笑了笑,坐回位置上。

    柏云起若有所思看看左邊的弟弟,又看看右邊的好友,敏銳地意識到什么,他肯定道:“你們有事瞞我!

    兩人對看一眼,默契地開始糊弄起柏云起來。

    上書房是因著皇室弟子而設立,現今只有太子一人就讀,太子被禁足不能離開東宮,當然也沒法去上書房了。

    太子侍讀只是個好聽的名號,實際上和有錢人家身邊的書童大同小異。‘主子’不讀書,他們自然不用去上書房。

    柏若風樂得清閑,剛好這幾日陪著柏云起逛逛京城。

    現在才開春,會試要在六月舉行,柏云起會留在京城幾個月。他出生在京城,對京城的各個地方熟門熟路,因此他打定主意要給生在北疆的柏若風開開眼界,連著幾天,天一亮就拉著人往外跑。

    幾天后,太子傷好了,禁足的期限也過了。眼看明日上書房便要恢復正常上課時間,跟在柏云起后邊玩得不亦樂乎的柏若風,終于后知后覺自己忘了什么。

    好像他當時,是答應了方宥丞說在他禁足期間會常去東宮來著?

    柏若風:……

    想起還有這么回事,柏若風一拍腦門,“完了。”

    那家伙記仇得很,別是在東宮里頭等著蹲他吧?

    柏云起回頭就瞧見柏若風托著下巴陷入沉思,出于關心問了句。

    知道原因后,柏云起想了想,“哦,不就爽約嗎?他能拿你怎樣?”

    柏若風挑了下眉,抬起頭來,“你好像很有經驗?”

    柏云起樂得捧腹大笑,笑了好一會兒,一拍柏若風肩膀,才說,“因為我爽過他幾次約啊!

    “后果怎么樣?”

    “那小子可記仇了!卑卦破鹕裆衩孛販愡^來道:“你信不信,他會套你麻袋?”說完他肩膀聳動一陣,沒忍住笑了出來,揮揮手,“但是只要他找你比武,你贏了,他就不會拿你怎么樣!

    “輸了呢?”柏若風歪了下頭看他,眸中閃爍著好奇。

    “那就得被他暗衛打板子了,回頭躺個幾天,死不了。你可別不當回事!卑卦破鸬难凵耧@而易見就是在看好戲,“他是塊學武的料,可能前兩次你能贏,但是等他識破你的武功路數后,再想贏就不容易了。上回在醉仙樓他們說你已經贏了他兩回了吧?”

    “二弟,你可得當心了。我肯定他已經琢磨出來怎么破解你招數的法子了。”

    柏若風見柏云起一副幸災樂禍的模樣,再回想起方宥丞前幾日和他手談時的和諧模樣,兩相對比,導致不是很信自己這兄長口中所說。尤其是柏云起用一種玩笑的方式說出口,與話里的‘危險’明顯不一樣。

    所以他決定提前一天去看看。

    趕在晚上宮門關閉前,他入了宮,從上書房拐了個道,去了東宮。

    門口宮人極少,許是見過他來過東宮,對他的出現并不驚訝。柏若風背著手隔著一段距離小心打量著:大殿亮堂堂的,宮人有序進出,看起來不像有陷阱的模樣。

    他摸了摸下巴,正要走進去。卻與從里邊出來的春福撞了個正著。

    柏若風展開一個笑容,還沒等上前說話。春福已經向他奔來,把他帶到偏殿,說是太子在殿內,正與皇后聊天,不便打擾。

    “皇后娘娘?”柏若風想了想,坐在椅子上,“你去伺候殿下吧,我在這等一會兒!

    春福應是,呼人上了茶水點心才退下。

    柏若風百無聊賴撐著腦袋等待,他的指尖在扶手上有節奏點著。

    這一等就等了一炷香的時間。

    正當柏若風尋思著會不會又出事,他是不是應該過去看看時,殿外傳來腳步聲。柏若風抬眼,便看見一道杏黃身影氣勢洶洶而來,

    衣著是干的,頭發沒有亂,面色看起來比先前好多了,看來舊傷養的不錯,方才也沒受新傷。柏若風眉眼彎彎,起身,問候還沒說出口。方宥丞先一步開口,語氣不是很好地問他:“你這幾日去哪了?”

    柏若風直言直語,“我兄長進京了,我得陪他!

    “你兄長?”方宥丞眉毛一皺,像是在回想,“你兄長叫什么名字?”

    “柏云起!

    “是他。”方宥丞終于回想起來那個每次約戰就臨陣脫逃的家伙,他皺起的臉展開來,冷哼一聲,顯然對柏云起印象不如何。

    不待柏若風問出口,方宥丞陰惻惻道:“柏云起怎么有空進京了?他腿腳利索了?不拉肚子了?不頭疼了?父母沒生?衣服沒忘收?馬沒忘記喂?”

    “他身體沒事啊,而且我父母什么時候……”柏若風愣了愣,才反應過來這些離譜的理由都是柏云起能想出來的,沒忍住哈哈笑出聲來,“原來如此!”

    “就他?也能做人兄長做人榜樣?”方宥丞面露深深的質疑,他倏然扭頭看向邊上的柏若風,“且問你個問題,如果能選人做你兄長,你選我還是選柏云起?”

    柏若風笑容一滯,很想告訴他:你們倆小毛孩都不怎么樣,我做你們大哥還差不多。

    第29章 寶藏

    柏若風轉了話題, “殿下身體可是大好了?”

    “那是自然!狈藉敦]有糾纏,他活動著雙手,微微瞇起眼, 眼神極富侵略性。他饒有興致看向柏若風,“這幾日我閑著無聊,看了些兵書,也算了解了紅纓槍的厲害, 興致正濃。既然現在有空, 你我二人何不比一比?”

    還真被柏云起說對了。柏若風眼皮子一跳。

    他自認從不是什么淡泊名利、不食人間煙火的人物,興許起初是對比武輸贏可有可無, 但這些日子相處下來,方宥丞的執念顯而易見影響著他,激起了他的勝負欲, 叫他想一直保持著紀錄。

    “既然殿下已經選好了武器,那讓我來選場地如何?”細長的睫毛一顫,柏若風抬起眼,淺褐琉璃眸中漾著勢在必得的光。

    不僅應承, 還會提理由了?方宥丞略顯驚訝, 換了個站姿抱臂而立,抬了抬下巴, “說來聽聽!

    柏若風輕笑一聲,把早在來東宮前就想好的說辭緩緩說出:“長槍, 向來多用在戰事中。既然這回我們都用它比試,那當然要配一個適合的場地。當然, 我不是說讓殿下上戰場, 我的意思是,我們可以騎馬比試, 按落馬與否,一場定輸贏!

    這聽來很是冒險,甚至有些危險。平地比武還能點到為止,騎馬比試的不確定性太高了,墜馬、踩踏、失手……如果是害怕受傷的那類人,一聽就會拒絕。

    不過方宥丞顯然不在其中,它看上去甚至有些躍躍欲試。

    春福開口勸阻,“殿下三思!”

    方宥丞抬手一攔,“春福,去準備兩匹馬,牽去比武場!

    “殿下,現在天色昏暗,萬一……”春福不死心,還想再勸。

    “這聽起來豈不是更刺激了?”方宥丞從聽到柏若風提議起就忍不住激動了,他摩拳擦掌,上前拉住柏若風往外而去,“走,我們去選武器!

    東宮內就有太子專用的一個比武場,兩個人用綽綽有余。

    馬匹繞著對方盤旋著,兩雙銳眸打量著對方,試圖尋找突破口。長槍鋒銳,刺破空氣時發出簌簌風聲,猶如劇毒的長蛇,一朝飛起,狠狠咬上一口。

    當兩條毒蛇都發了力時,馬蹄快速踏地聲與銀槍相撞的清脆聲交雜,潛藏著兩人濃重的呼吸聲。

    焦灼的狀況一度把旁觀的仆從嚇得臉色青白,屏住呼吸,不敢眨眼。尤其是春福,心底求爺爺告奶奶地祈禱著兩個祖宗下手可千萬有些分寸,傷了哪個都是個大麻煩。

    然而對兩人而言,無論是快很準的出手還是隨時準備被對方擊中的過程都帶著淌過血液的暢快淋漓。

    顯然,柏若風小看了方宥丞,本以為短短幾天不過紙上談兵,沒想到對方還真有些馬上本事。

    可惜方宥丞最后怎么掙扎,試圖延長時間反敗為勝。還是被柏若風那橫掃而過、凌厲生風的槍身打下馬去,這一摔就摔了個實打實的屁股墩。

    “殿下!”春福尖叫著。如若不是方宥丞抬手示意自己沒事,他鐵定已經沖了過來。

    柏若風一手馭馬一手提著銀槍,汗濕的面上帶著得意,那得意并不叫人生厭,反倒有種自在愜意的風流。他笑瞇瞇在摔下馬的方宥丞附近踱步,“殿下,承讓了!

    他輕佻地抬起銀槍,鋒銳的槍頭停在方宥丞附近。

    方宥丞會意,抓著槍頭下的棍身。

    柏若風往回一抽,方宥丞就被拉了起來,他松開手,拍拍身上灰塵,“柏若風,你別得意,總有一天我會贏了你!

    “哦?”柏若風跳下馬,頭也不回把銀槍往后一扔,長槍完美落進武器架子里,他拍拍手,“贏了我,之后呢?”

    方宥丞被他這反問弄懵了。

    這個問題柏若風想問很久了。他叉著腰,好笑道,“殿下既不是武林中人,也不需要上戰場單兵作戰,贏了我,贏了天下人,之后殿下想做什么?當個武林盟主?”

    明明只比他小一歲,怎么總會思考些奇奇怪怪的問題!爱斎徊皇恰!狈藉敦╊D住了,他不會答,但他現在已經學會了反問,“那你為什么要學武?”

    孰料柏若風理直氣壯道:“因為有趣啊。往前完全沒接觸過古武,這種在歷史里早就失去的技藝,難得被我遇到了……”他說著說著,發現方宥丞的眼神逐漸變得迷茫。

    “什么是古武?什么早就失去?”方宥丞問:“你在說什么?”

    柏若風一頓,眼也不眨解釋,“意思就是,我以前沒學過,難得有機會學習,所以要學一學。況且,習武還能保護自己、保護身邊人,光憑這兩點,就已經足夠成為習武的動力了。”說到這里時,他眸色變得柔和下來。

    方宥丞順著柏若風的思路仔細想了想,結果再次陷入了抱臂看地看天看四周的微妙的尷尬中!拔铱梢圆淮饐幔俊

    柏若風佯裝生氣,“不行!我說了,你也得說。”

    好好一個太子,天天沉迷練身手算怎么回事?

    “呃……”方宥丞撓了撓腦袋,他做事向來隨心,無法理解柏若風的想法!傲曃,起初是皇后讓我學的,很小的時候就開始了!

    從記憶里挖出的以前從未深想的東西,現在再回憶變得那么淺顯易懂。他喉結動了動,再開口變得有些艱難,“她喜歡看我習武,會安安靜靜坐在一邊看一天。或許是我練武的時候,會像某個人吧!

    柏若風大概猜到‘某個人’是指那座孤墳,他心情正有些悵然,不曾想方宥丞話音一轉,道:“不過后來就是因為個人的興趣了。我喜歡力量,喜歡那些人恐懼、忌憚的眼神,不管他們面上如何表現。嘖!武力、勢力可都是實打實的東西。有了他們,任何陰謀詭計都不攻自破。”

    興之所至,方宥丞激動地朝著空氣揮拳。

    乍一聽挺有道理,再一想,用武力來壓制一切,這可不就是個妥妥的暴君胚子嗎?柏若風扶額嘆息。

    “你快過來!狈藉敦┩R廄去,沒聽見身后腳步聲,回頭向他招手,催促道,“來都來了,我帶你去看看我后院的寶貝,可都花了我不少力氣才收集回來的。”

    那必然是有不少罕見的寶馬了。柏若風眼睛一亮,連忙小跑跟上。

    夜里玩得太深,導致兩人第二天去上書房時都呵欠連連。

    臺上的太師仿若在念經,搖頭晃腦,聲音沒有一點起伏,聲聲催眠,整個上書房陷入讓人昏昏欲睡的安靜中。

    柏若風坐在第一排,位置在方宥丞正前方,太過顯眼。他只能私下悄悄打了幾個哈欠,困意到了極致,眼里盈著水意,時不時趁低頭看書的時候闔眼睡一小會兒。

    相比起他來,方宥丞就囂張多了。

    “殿下?殿下!太子殿下!”帶著隱約怒意又壓抑著情緒的蒼老聲音如銅鐘擊打。柏若風猛地清醒了幾分,撐著睜開眼,發現邊上就是太師,不知道什么時候無聲無息就站他左后方了。

    柏若風徹底清醒了。他尋聲看去,便看到身后的方宥丞一手撐著側頜,緊閉著眼,甚至還睡出了細微的呼嚕聲。

    怎么喚都喚不醒,太師氣急,手中漆黑的教鞭敲打在桌面上,邦邦幾聲,愣是把方宥丞驚醒了。

    他睡眼惺忪,醒來見太師怒氣沖沖,也不著急,而是打了個哈欠,伸了個大懶腰,甚至倒打一把,“太師一把年紀了,怎么為人還這般沖動?把吾都給嚇著了!

    上書房內一時無人敢說話,太師提醒著:“殿下,課堂上睡著,是為失儀!

    “哦?”方宥丞懶洋洋反問,“污蔑可是大罪,太師哪只眼看到吾睡著了?”

    太師還未出口,方宥丞展顏微微一笑:“哪只眼看到了,吾就把哪只眼挖出來可好?”

    此話堪稱囂張狂妄到了極點。若是在民間學堂,那是要被教鞭狠狠打一頓,趕出學堂去,以后目無尊長的壞名聲傳開來,被人唾棄,更別想再去求學了。

    然而此刻太師怒不敢言,卻絕不敢這樣對太子。

    因為在這上書房內,兩人既是師生,又是君臣。太子可以對他放狠話,他卻不能真拿太子如何。

    于是在這種時候,皇子侍讀就顯出作用來了。皇子侍讀就是個工具,用以給上書房中的老師們敲打皇子時用的。

    也就是‘殺雞儆猴’里的那只‘雞’。

    柏若風剛才還在慶幸自己偷偷打盹沒被發現,沒想到太師一轉身,矛頭對準了正在看戲的‘幸運小雞’,“殿下,老臣說的是這位新入上書房的柏公子。學堂上睡著,是為不尊師長,殿前失儀!”

    柏若風眼皮子一跳,有種不好的預感。

    下一刻,太師橫眉怒目,舉起教鞭,“柏公子,伸出雙掌來!

    所有人都看了過來。

    柏若風心驚膽跳看著那教鞭,臉色微白。這太師十分嚴厲,他一時被這陣仗嚇住,腦子沒反應過來,身體已經如太師所說伸出雙掌。

    太師滿意地冷哼一聲,手臂繃緊發力。這一鞭下來,可以預見有多疼。

    甚至,柏若風已經聽到周圍的抽氣聲。他立刻收回手,抬頭看向太師,“慢著!太師明鑒,學生沒有睡著;蛟S是我方才頭太低,讓太師看錯了!

    他謹慎地沒有說太師看錯,而是找了別的理由把錯攬在了自己身上。

    然而這個理由并不能讓太師滿意。

    柏若風那雙眼睛仿佛會說話,淺褐色的瞳眸帶著種可憐的、求情的意思,爭取著太師的寬容。

    古板肅穆的太師不為所動,“伸出手來!

    柏若風當然不想被打,他捏緊拳頭,大膽道:“太師,學生剛剛真的在聽課,我可以把太師方才說的都復述一遍。”

    太師皺眉,狐疑地看著他,“拖延時間并不會讓你的懲罰減少。”

    邊上看戲的方宥丞這時出聲道:“太師不妨聽聽吧,說不定冤枉了好人呢?”

    冤不冤枉,他能不知道嗎?太師冷哼一聲,他分明看見柏若風在打盹,只是沒有方宥丞那般直接睡著來得可惡而已。但他向來講理,因此哪怕心里覺得柏若風是在拖延時間,還是給了機會,“你且說說,方才我都說了些什么。”

    柏若風垂頭仔細回憶。

    太師一手拿著教鞭,一手撫摸著胡子,慢悠悠道:“若想不出來,就要受雙倍的懲罰。以免今后還有人試圖用這法子來拖延時間,破壞課堂!

    柏若風謹慎道:“太師方才說的是曜國開國以前的事情!

    太師表情微頓,似乎沒有預料到柏若風真說得出來。然而這么一句籠統的話并不能叫他滿意,他認真起來,背手而立,雙目凜凜,斥道:“別試圖渾水摸魚,難道我講了半個時辰,就這么一句話嗎?再說清楚些!”

    柏若風還真能說得出來,“曜國開國前,大陸上只有一個龐大而古老的國家,那就是天元王朝。天元王朝延綿上千年,昔年還有仙人下凡指點,留下寶物。使得天元王朝繁華昌盛,人人安居樂業,路不拾遺,實是太平盛世!

    “后來,北邊出現了蠻子入侵。天元王朝因為太平安定多年,朝中重文輕武,并無能人可用,因此蠻人很快占據了京都,天元王朝最后的皇帝帶領將士死守,最后殉國。此后,天元王朝分崩離析,很快就消失在歷史中了!

    太師微微睜大了眼睛。

    柏若風沒有留意到他的神色,依舊撐著下巴回憶,面上十分認真:“曜國的開國皇帝,身上有天元王朝皇室的血脈,他帶領親族逃到南邊,保存力量。當時戰火紛亂,蠻人殘暴,追殺皇室中人,民不聊生。太祖就是在見君山遇到了一位得道高僧相助,因此后邊才有了護國寺。如今的天元關附近,就是當年天元王朝國都所在,只可惜已經成了一座荒城。”

    “北越就是當年入侵的蠻人和天元百姓的混血,粗暴兇狠,崇尚武力。南曜則是當年的天元百姓后人。”柏若風無視了周圍人或驚訝或贊嘆的微妙神情,繼續道,“傳聞當年,天元王朝的欽天監,則是帶領著天元皇室所有的財產藏在北越與南曜交界線那片沙漠中,人稱真龍寶藏。若是能找到真龍寶藏,或許還能知道當年仙人給天元皇室留下的寶物長什么樣子。”他邊思考邊說著。

    等他說完,抬起頭來,面對著的則是各異的眼神。

    一陣掌聲傳來,柏若風看過去,是方宥丞在為他鼓掌。上書房的其他人跟著太子,很快上書房內滿是掌聲。

    段輕章出聲給迷茫不解的柏若風解釋:“柏公子不僅能復述太師所教,還能補充那么多內容,平日定是飽讀詩書,我等慚愧不已!

    這么說,他剛說的有些內容太師壓根沒提過?柏若風頓時心驚肉跳起來,小心翼翼抬頭看太師。

    太師冷哼一聲,面上神情放松,似是不打算罰他了!澳^于驕傲。”他敲打著,“別忘了你父親可是鎮守著最為重要的天元關,若你連這些都不知道,那才是丟了你柏家的臉面!”

    他回到前邊臺上,跳過了方才的話題,“好了。時間不早了,我們接著說曜國的開國史。以史為鑒,可知興替。別因為這課枯燥就可以睡著,書上短短幾頁,是多少人的一輩子。都給我支起耳朵,等會我還得抽查!”

    下邊的人都嚇得端正坐姿,他們沒有那個信心能像柏若風這樣從太師手中逃過一劫。

    殊不知看起來胸有成竹的柏若風悄悄松了口氣。

    方宥丞用毛筆桿戳了戳他肩膀,趁太師不注意時,湊到柏若風后邊,取笑道:“說得不錯。吾都差點信你沒睡著了。”

    他當然能猜出來,柏若風完全是憑借打盹時聽到的那么幾句,判斷出太師方才的‘念經’是在說天元王朝的歷史。

    因此,柏若風是靠小時候從作為鎮北將軍的父親那聽到的歷史,結合自己在東宮書房閑逛翻到的皇室的歷史,再結合一些民間野史,腦子瘋狂運轉,邊整合信息邊整理措辭說出來的一番話。

    這人還敢說!柏若風氣得咬牙,提筆用墨汁在紙上寥寥勾了只王八,轉身啪的一下,把墨跡未干的那邊反手摁到方宥丞臉上。

    他生氣了?為什么?方宥丞一臉茫然,他眨了眨眼,白紙就從臉上飄落,掉到地上,露出面上那新鮮的王八墨痕。他還沒說話,柏若風已經迅速轉身,埋頭提筆做出一副有在好好學習的模樣。

    方宥丞還在納悶柏若風這一連串動作何意,抬眼就和太師的視線撞上了。

    太師擰眉,深深不解,“殿下,您好端端在臉上畫只王八作甚?”

    一時間,周圍全都看了過來。

    才知道臉上沾了‘王八’痕跡的方宥丞百口莫辯:……

    時間如流水,一晃幾個月過去了。

    方宥丞從小跟隨皇帝參政,皇帝偶爾會把一些不緊急的事情給他練手。

    正是六月時節,科舉殿試結束后三天。

    傳臚大典剛結束,方宥丞及其近臣因為舉辦殿試時的小失誤被皇帝召去養心殿罵了一頓。出了養心殿,方宥丞轉頭就開始對辦事不力的手下發火。

    新鮮的鳳凰花砸在身著杏黃龍紋的人身上,火冒三丈的方宥丞住了口,擰眉,視線從鵪鶉似抖著的近臣們身上移開,陰惻惻轉向花來處。

    皇宮花苑內有一棵百年鳳凰木,葉如飛凰之羽,花若丹鳳之冠,花紅葉綠艷得灼眼。然柏若風身上的紅衣遠比美艷的鳳凰花更為耀眼奪目。

    看見來人的那一刻,方宥丞才得以從一團糟糕的政事中抽身出來,腦海里取而代之的是某些令人高興的事情,心情自然雀躍,于是得以片刻的清凈,面上的戾氣散了大半。

    “殿下,早上好!”少年英氣的面上被細汗潤濕,劍眉入鬢,一雙風流肆意的瀲滟桃花眼獨獨倒映著杏黃衣袍之人。

    他撐著粗壯的樹枝起身,輕快地朝方宥丞招手,揚起的笑容干凈爽朗,連聲調都是高高的,“段輕章和我哥現在去祭孔了。等會文武狀元還得騎馬巡游,我剛路過時看到大街兩邊都擠滿了人等著呢!彼麖臉渖咸聛,高高興興朝方宥丞奔過去,“我已經定了窗邊位置,特意來找你一塊去湊個熱鬧,沾沾喜氣!”

    方宥丞才想起來今天是傳臚典禮的日子,由帝王親自放榜,對新科進士們意義非凡。他還沒說話,柏若風已經拽著他往外跑了。

    明明面上寫著不想去,方宥丞看著柏若風的背影,腳卻莫名其妙動了。

    等方宥丞回過神時,他已經換了便裝被柏若風拉著出了宮,擠進路邊的酒樓里。

    街道中央被清出了一段路,是等會狀元經過的地方。說是巡街,其實上路程很短,只是走個儀式。

    在過程中,年輕女子會投擲鮮花表達傾慕,更大膽些的,直接就守在酒樓上準備丟繡球,砸中了狀元郎,立馬就帶回去成親。

    周圍鬧哄哄的,一夜沒睡的柏若風被情緒感染,興奮得腦子都快成漿糊了。

    昨天柏云起嘴上說著不緊張,實際上手抖腿抖了一天,上躥下跳,還拉著他和家丁們比武,愣是沒把精力消耗完。半夜還跑他房內擾了他一晚上。連帶著柏若風都跟著緊張起來。

    等到天一亮,柏若風就火速把柏云起送去參加傳臚大典。他等在宮外,知道兄長是武狀元后,喜不自禁,第一時間想到的竟然是來找方宥丞分享。

    柏若風掏了掏懷里,弄出幾朵鳳凰花,塞了一半到方宥丞手中。方宥丞低頭看了看手上的花,舉起來不可置信:“你摘了宮里的鳳凰花?!”

    “那么多,摘幾朵沒人發現的!卑厝麸L向他比劃著,“噓!噓!別說出去,時間緊,花都賣完了,我只好行此下策。殿……咳,丞哥,等會我哥經過的時候,請務必拿花狠狠砸他!”

    方宥丞都想砸開他腦子看看里邊裝了什么新奇玩意,一時間大笑起來:“認真的嗎?讓我給他砸花?你哥知道后不會嚇尿吧?”

    “多好玩啊,我們還可以比一比誰砸的中他胸前的大紅花!卑厝麸L見方宥丞還在猶豫,伸手就要去把花搶回來,“你不砸給我砸。”

    方宥丞忽然來了興趣,往旁邊一躲,“來,我們比比!

    歡快的嗩吶聲由遠及近,儀仗隊吹鑼打鼓護送著文武狀元而來。旗鼓開路,喜炮震天。遠遠地,柏若風就能看到隊伍中間,柏云起與段輕章身著錦衣華服,胸前配著大紅花,騎著高頭大馬,面上喜氣洋洋。

    等兩人接近時,百姓放聲歡呼,百花從四面八方襲來,實在是熱鬧非凡。

    柏若風拉著方宥丞占據了一格窗,對著柏云起的紅花瘋狂投擲。

    鳳凰花混在百花里,在空中滑過幾道弧線,爭前搶后嵌到武狀元胸前的大紅花里。柏云起被砸的狼狽不堪,和邊上比他干凈多了的段輕章抱怨,“誰家姑娘砸花力氣這么大!這太不含蓄了!”

    段輕章側了側臉,眼中明晃晃的笑意,“慎言。”旋即示意他往某酒樓二樓看去。

    柏云起抬頭一看,嚯!他家二弟拽著太子擠在人群里給他砸花呢!嚇得柏云起差點沒從馬上翻下去!八膊慌绿咏o我花里藏刀!”

    段輕章毫不客氣嘲笑著柏云起狼狽的模樣,“殿下哪會做這種事?以他的性子,若是他想傷你,直接喊人綁你進宮,正面對著你擲刀子!

    “輕章,你這哪是在安慰我?!”柏云起佯怒道,探身過去狠狠給了他一拳,差點沒把人拱下馬去,段輕章連連求饒。

    柏若風玩得正開心,結果花很快就砸完了。

    忽然,他眼睛一亮,拽著方宥丞衣服激動道,“看!快看!有人砸繡球了!快看柏云起怎么躲。”

    “繡球?是哪家的小姐?”方宥丞摸摸下巴,腦子里一一滑過朝上的官員們哪家有適齡小姐,覺出些許忖度的趣味。但他很快覺出話里不對來,“你怎么那么肯定你哥會躲?”

    狀元游街時能投繡球的姑娘家,可都不是一般人家啊。畢竟現在也有不少想聯姻的官家盯著兩個狀元呢。

    “嗯……”柏若風被這個問題一問,稍微冷靜了些,他想了想,“柏云起心里好像有人了,這幾年都不肯定親。不然現在被催定親的就是我了!

    定親?柏若風明明之前說過不想成家,可若是他家里讓他定親,難保這么重視親情的對方不會同意。方宥丞心下一跳,倏地扭頭定定看著他,嚴肅道:“那你家里現在會催你定親嗎?”

    第30章 舊識

    “會又如何?不會又如何?”身處喧鬧之中, 不同于對方的嚴肅冷厲,柏若風倒是種無所謂的態度,他輕輕一笑, 雙臂撐著窗欄,側著頭,好整以暇反問:“你怎么好像不太高興?”

    “我是不高興。”方宥丞轉身,趴在窗欄邊, 目睹巡街隊伍遠去, 他面色沉沉,“我喜歡你找我玩, 現在你時間多,還能多來找我。等你定了親,以后心里住了人, 就會繞著那個女人轉了。”

    他眸色暗下去,“再成親,往后三餐是她,四季是她, 余生都是和那人綁定。就沒空理我了, 我們就會不斷疏遠!

    隊伍遠離后,人群逐漸散去。附近不剩什么人了, 反而給兩人留出了一些空間。

    “你從哪知道的?”柏若風哈哈笑道,“這話聽起來不像你自己的經驗, 倒像看別人悟出來的!

    “不然呢?”方宥丞冷哼一聲,低聲道, “我有個堂兄, 以前常來陪我解悶。后來他求父皇給他賜婚,再后來, 他就沒怎么出現了。等我讓人去查的時候,才知道他舉家遷離京城了!

    “我印象里他長得很是英俊,高高瘦瘦,白白凈凈!狈藉敦┺D了個身,手肘壓在窗欄上,歪頭看柏若風,“但是很多年后的宴席上,有人指著個矮胖的男人和我說,那是我小時候帶我玩的堂兄!

    “一個人怎么能變化那么大呢?”方宥丞眼里浮現出深深地疑惑,“他婚后完全變了個樣,再見我時很是疏離,一口一個殿下喊著。還胖了那么多,旁人說那是因為他夫人把他照顧得很好!狈藉敦┯檬直廴Τ鲆粋很大的體型,抱臂打了個冷顫,面上露出少許嫌惡。

    柏若風抬頭想了想,“你覺得他矮,那是因為你長高了嘛。至于胖,大概是開心吧,不是有句話說,心寬體胖嗎?”

    他開解的話還沒說完,方宥丞忽然抬起雙手揪住他臉頰,搓了搓,一臉深沉。柏若風張了張嘴,含糊發出幾聲。

    “你現在就挺好的,別成親了。”方宥丞一本正經,“還有,要多鍛煉,少吃豆腐花,少吃糕點之類的甜食。要是變胖了……”

    大膽!這人居然要克扣他最愛的零食?柏若風瞪他,把他兩只手拉下來,摸了摸自己雙頰,皮膚一直在發熱,不用照鏡子都知道是紅了。他問:“變胖了就怎么樣?變胖了我也是帥的!”

    方宥丞笑了笑,眼神危險,“變胖了我就罰你去軍營鍛煉!

    “就這?”柏若風不屑一顧,“那和罰我回家有什么區別,我高興著呢。”

    他眼睛一轉,忽然趁方宥丞不注意,抬手狠狠擰了對方臉一把給自己報仇,瞥見方宥丞一副難以相信的模樣,他轉身就笑著跑了。

    “站住!你給我站!”

    柏若風什么時候聽過他的,腳下不停,還敢回頭,笑著朝他揚手,“再見,我去找我哥了,您就自己回去吧!不送了!”

    “柏若風!你回來!柏若風!”方宥丞按著窗口探身著急喊道,卻眼睜睜看著那道紅衣身影擠進樓下人群里,像朵花落在湍急河流中,一路浩浩蕩蕩往前而去,不曾停留,很快就消失在眼前。

    方宥丞呼吸急促,卻沒有下樓追去,眼睜睜看著人離開。他心下一跳,竟像看見了未來的他們。

    但是,那怎么可能呢?

    良久,方宥丞低頭一笑,“柏若風,你這人可真是……”

    狀元巡街后,帝皇會在皇家園林內擺宴為新科進士慶祝。方宥丞、柏云起和段輕章都得在場,家屬不能入內,于是柏若風一下子落了單。

    他本想先回府內做自己的事情,然而柏云起告訴他,宴后他們幾個單獨在段輕章那小聚,讓柏若風先行去段輕章府內等著。

    柏若風想了想,今天難得是柏云起的好日子,他該配合些慶祝一下,所以先回去換了套衣服,收拾了一下自己,估摸著宴會結束的時間去了段府。

    段輕章思慮周全,提前讓人在門口等著,柏若風直接就被引去了段輕章的院內,省去了些麻煩。

    一到那里,柏若風大概就知道為什么要相約在相府內了。侯府說不上簡陋,花草魚木俱全,然而一家子武將,難免活得糙了些,設計大方簡約。與雕梁畫棟、閬苑瑤臺的相府一比,便相形見絀。

    院內點了不少燈,吃食玩樂一應俱全。他等了沒多久,就看到段輕章和一群人走了過來。

    柏若風探頭探腦往他身后看,“我哥呢?”

    “他被陛下喊去了,晚點來,讓我們先玩著。”段輕章如實道。

    少了柏云起,就好像少了番大大咧咧的熱鬧。這小聚的慶祝都是含蓄的,什么吟詩作對,什么射箭投壺,一下子都變得文雅了幾分,不溫不火,沒有什么輸贏的刺激。

    聽得昏昏欲睡的柏若風打了個哈欠,對段輕章道:“柏云起應該快到了,我去門口接他。”

    “你第一次來,自己去容易弄丟!倍屋p章卻不許,按著他肩膀坐下:“放心吧,你哥他來過好幾次相府,認路的。”

    可是這里很沒意思,又不能直說。柏若風偷偷看了眼玩著飛花令的那群人,仰著腦袋看向段輕章,那雙眼若湖面泛著清波,垂下的眼角帶著股可憐巴巴的味道。

    他小聲道:“段哥,你就讓我出去透透氣唄!泵髅髂敲创笠粋人,偏生眼睛卻又那般欺人的單純清澈。

    這模樣,倒弄得段輕章不答應就是在欺負人了般。段輕章一怔,沒來得及說話。得逞的柏若風唇角彎彎,“你不說話我就當答應了!背脵C從他手邊溜過去了。

    段輕章回過神,搖搖頭,倒有幾分好笑。心想怪不得柏云起老提起自己弟弟,若他也能有個兄弟的話,估計生活里的樂子少不了。

    柏若風順著花園小路往外哼著小曲兒慢悠悠走去,遠遠地看到一個身影掠過眼前。那身影豈不正是柏云起?

    然而柏云起去的方向顯然不是段輕章他們那。

    這家伙要去哪?柏若風來了些興趣,他故意沒出聲,綴在柏云起后頭,就想看看他做什么。

    柏云起這個變態居然跟蹤未出閣的小姐!

    柏若風驚詫不已,想來想去,想不出頭緒。柏云起小時候雖然生在京城,然后少年時期隨父母去了北疆,不應該認識相府內的千金。

    只是他沒否認心里有人,現在又干出這等失禮的事情,實在是、實在是叫人大吃一驚!

    柏若風眼睛亮如燭火。

    他隔著柏云起看了眼遠方的倩影,那女子看起來年歲不大,面貌清秀柔弱,身軀瘦弱?粗赡鼙人F在的歲數還小。

    她身著淺青裙裳,提著燈籠走過廊橋。風吹過她裙角,翻飛的衣裙像破土而出的嫩芽搖曳。

    這身形有些熟悉,似乎在哪日見過。柏若風回憶不起來,于是只以為是京中偶遇過,沒有深想。他偷偷上前去,拍了下柏云起肩膀,著實把柏云起嚇了一跳。

    柏云起看了眼那女子,見她已經回房關上門了,才轉頭拉住柏若風手臂,道:“你怎么來了?”

    柏若風咧嘴一笑,晃著手指,“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柏云起:……

    “別亂想。”他拍了柏若風腦門一下,“回府我再與你細說!

    柏若風斜眼看他,拖長調子:“哦~~~~”

    柏云起氣笑了,屈指彈了他腦門一下,“別猜了,不是你想的那樣!彼肓讼,低聲感嘆,“能在這里見到她,其實我還挺意外的。原來她竟是相府的小姐!

    這表情,明顯就是春心萌動。柏若風沒談過戀愛,但不意味著他不懂,于是揚眉而笑,戲謔道,“哎喲,原來是嫂子啊!”

    他的貧嘴換來柏云起惱羞成怒的一拍,然而這回柏云起沒得手。越是不得手越是氣急,柏云起追著柏若風跑,“站。∧阈∽咏o我站!”

    柏若風引著他回到聚會上,有人在的場合,柏云起總得顧忌幾分,只能隔空瞪了柏若風一眼,眼里滿含警告,不希望他說出去。隨后和其他人打了招呼,繼而著急忙慌把段輕章拉了出去。

    柏若風越想越好奇,跟著出去,就聽柏云起問段輕章:“你家里是不是有個妹妹,約莫和我年齡差不多,住在你院子左后方的那個位置上。”

    段輕章一愣,還想著他怎么知道的,嘴上應道:“是有位庶妹住在偏院里。”

    柏云起咧嘴一笑,問:“我看她很是眼熟,像極了我一位朋友,但我與那朋友是三年前在北疆遇上的。所以想問問你妹妹可曾去過北疆?”

    柏若風暗道:你哪位朋友我不知道,這朋友怕是單方面的朋友吧?

    段輕章苦思冥想一陣,說:“不太可能。”他壓低了聲音,“她是我最小的妹妹,名錦詩。母親是北越送來的舞女,因此她們一直住在偏院,不曾出去過,更不可能千里迢迢跑去北疆。”

    柏云起一愣,眸中滑過疑惑,顯而易見有些失望,他情緒低落,袖手喃喃道:“這樣啊,興許我看錯了吧!

    不待他轉身回去,想起什么的段輕章又拽住他袖子道:“但是前幾年,父親嫌她們身份低微,辱了門楣,又有嫌疑。于是有意把她們送回北越。我不知道父親最后有沒有送過,或者是她們去過但又回來了!

    “我前幾年顧著科舉,不曾關注過家中事。”段輕章眼含歉意看向好友,“所以,你們是在北疆遇到過嗎?”

    柏云起點頭,勾著唇笑,卻沒說別的話了。

    他想來想去,半晌,才在兩人視線下含含糊糊問,“那個,你妹妹喜歡什么?”

    他這話才出,柏若風和段輕章對視一眼,都毫不顧忌地笑了起來。

    在這坦蕩的笑聲中,柏云起漸漸放松下來,揚起下巴得意道:“都說人生三喜事,說不得我得雙喜臨門了,你們可得替我高興啊!

    “那是自然!卑厝麸L笑瞇瞇道,“不過不打算和兄弟說說你們相識的事情?”

    柏云起眉毛微動,抬起手拍了拍他肩膀,“小毛孩,你懂什么,才不與你說!闭f著哥倆好的模樣攬著段輕章走了。

    “不與我說?”柏若風的心,就像被毛輕輕撩過,抓心撓肝的癢。他從睜眼開始就有記憶有意識,因此某個方面來說,柏云起就是他看著長大的——當然,這話叫柏云起聽到,兄弟倆得一頓互毆。

    柏若風故意對著他背影玩笑似的嚷嚷著,“不肯說給我聽,那往后接親可別想讓我這個‘小毛孩’去!”

    “你說什么呢!”眼看他這一喊叫其他人好奇地看了過來,柏云起惱羞成怒,追著他打。柏若風腿長,轉身幾步,人就跑沒影了,只留下一陣善意的笑聲。

    然而即使有段輕章牽線搭橋讓兩人見面,事情發展并沒想象那般順利。

    “我長得挺好認的吧?沒理由不認得我啊。”柏云起一回府就拉著柏若風抱怨,他抱怨的重點顯然在于段錦詩竟然說不認得他,還回回繞著他走,一副避之不及的模樣。

    “而且當時我還英雄救美了呢!這種話本里常出現的故事最后英雄不都得抱得美人歸嗎?”柏云起撐著下巴道。

    他看起來身量幾乎與成人無異,面相鋒銳五官深邃,更是加重了幾分成熟感。然而心性還帶著少年氣,想法直率。這種苦惱若叫爹娘聽了,說不得都要笑一笑孩子單純。

    “是是是,沒人會不認得你,第一公子!卑厝麸L故意用閨閣小姐們的話來取笑柏云起。他聽了半天,此時懷疑起別的可能來,“有沒有可能真是你認錯人了?北疆離京城可遠呢!

    他這一問,柏云起自己都不肯定了,“不至于吧?我又不是瞎子,這才幾年,面貌變化不至于這么大,何況她這里……”柏云起點了點自己額間,“有顆小痣還挺明顯的!

    柏云起食指抵著下唇沉思,整個人陷入一種糾結中。他喚來阿元,且讓人去查查相府前幾年有沒有把人偷偷送回北越過。

    阿元動作很快,但即便如此,前幾年的事情仍不是那么好查,尤其是相府的私事。

    柏若風見這樣子下去,怕是自己都得被拉著沒得睡,靈機一動,提出讓阿元直接去查相府馬夫。

    若相府真把人送去過北疆,那當年柏云起遇見的人鐵定就是段小姐無疑了。

    若相府不曾把人送去過北疆,那這位當年獨自出現在北疆的段小姐,當真是個謎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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