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終章
幾個時辰過去,軟筋散的功效已然消散了大半,云照撐著身子矗在原地。
視線投射而上,裴勉一步一步登上臺階,眼里是許久未出現過的柔和。
身后,楚少泊還在歇斯底里地吼叫,二人權當未聞,目中僅是彼此。
一年了。
他們分別了整整一年。
中途歷經了太多坎坷,如今再逢,只覺得眼前的畫面如夢境般虛晃。
“云照…………”
苦難終是過去了,裴勉前行的腳步卻沉重異常。
天知道,最初在得知云照不見的消息后他有多著急,幾乎是發了瘋般尋遍了郢國每個角落,可云照就如人間蒸發一般,沒留下半分痕跡。
那段時間,每一日都過得相當煎熬,可縱使云照消失,他也不得不撐下去。
因為這大郢,是云照豁出性命保護的,他必須替云照守著。
直到幾個月后,他收到了楚國的戰書。
自云照消失之后,郢國便一直無主,這期間也不是沒收到過別國遞來的戰書,無一不是被他率軍擊潰的。
原以為,那只是一封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信箋,卻不想也是他與云照唯一的一次重逢。
那個雍容、矜貴、不染塵埃的人,那個被自己捧在手心的人,卻在當時,被楚少泊如同鳥雀一般關在籠中。
他當即只覺得,自己快要瘋了。
到現在,他依然記得十分清楚,當時的自己被憤怒掩目,險些落入敵人圈套,是云照自捅九刀,才換來了自己的一線生機。
也是自那過后,他負傷嚴重,一病不起。
后來若非沈闕與孟君賢從中協助,那大郢的天只怕是要變了。
“云照,我來晚了。”
偌大的金鑾殿,入目卻僅有眼前之人,裴勉踏上最后一級臺階,那句“抱歉”卻遲遲未能說出口。
云照窺探出他眼底的悔恨,未有安慰,只說道:“只要你還在,那就不算晚。”
可裴勉又怎會因為這短短的一句話就驅散掉心中的懊悔?
他牽起云照的手,“回想當初你我成親,沒有鑼鼓,沒有喜燭,什么都沒有,就這么拜了三拜。”
一句話,將思緒拉回了多年前,云照回憶著,低眸笑道:“那又如何,我心甘情愿。”
可越是這樣,裴勉便越是覺得虧欠。
“云照…………”他蹙著眉,滿眼都是心疼。
云照不愿裴勉被這低落的情緒困擾,于是打趣道:“所以等回了大郢,你可要補償一個盛大的婚禮給我。”
“那是自然。”裴勉聽了,眼睛陡然睜大。
瞧對方拍著胸脯保證的模樣,云照被逗笑的同時余光瞥見還掛在柱上咒罵的楚少泊,眸色沉了下來。
“為何披著這個?”目光掃過裴勉身上半掛的喜服,經過方才那一戰,已是破了好幾處。
他冷著眼,面無表情地道了句“真丑”。
裴勉聽罷,立即將那袍子從身上扯下來,“是啊,真丑。”
原本,他也不打算真穿這衣裳與云照拜堂成親,不過是當時氣急了,想激一激楚少泊。
“嗯。”見人二話不說脫了衣服,云照眸色緩和下來,接著展開雙臂,“將我身上這件也脫了罷。”
裴勉聽話照做。
很快,喜服被褪了去,僅剩一層里衣。
裴勉隨手扯下外袍披在云照身上,獸皮制成的裘衣格外暖和,是云照許久未感受到的安心。
可雖然如此,他的心里有太多疑惑未能得到解答,不過都無所謂了。
他現在只想與裴勉一同回到大郢,將過去許下的諾言全部兌現。
“那個人,你打算如何處置?”思忖著,他眸光瞥了眼柱子下奄奄一息的人,已然不見了方才的盛氣凌人。
裴勉想了想,道:“若是我,那必然是將他碎尸萬段方能解恨,可我與他之間的仇恨遠不及你,所以…………”
說話間,他手一伸,將一把短刃遞送至云照面前,“他的生死,一切由你定奪。”
云照垂下眸子,原地靜默了須臾,然后伸手接過。
拎著刀,他邁步走下血階。
實話來說,他在楚國經歷了這么多,無論被辱到何種境地,他都沒想過要楚少泊的命。
可唯獨,在得知云昇的死因后,他便在心里暗下決心,定要讓楚少泊償命,以慰云昇的在天之靈。
如今,他就要替云昇報仇了。
銳利的刀尖閃著銀光,駭人異常。
云照寸步未停,行至楚少泊面前。
“阿照…………”
眼前驀然出現一道身影,五臟盡損的楚少泊費力地抬起眸子,原以為是裴勉,卻不想會是云照。
眼底的狠戾消散殆盡,取而代之的是無盡的溫柔。
可正是這眼神,云照只覺得萬分惡心。
“你的喜服呢?”視線掃過對方身上,楚少泊沒有看見半分紅色,語氣忽然變得激動。
云照神色漠然,但若仔細一瞧,不難窺伺到他眸中散發的憎惡。
他沒有回答楚少泊拋來的問題,他已經懶得再與對方浪費口舌了。
而楚少泊仍在不停追問,若非被長劍死死釘于柱上,他大概早已蹦到云照面前了。
嘈雜聲不絕于耳,云照面兒上平靜,內心卻洶涌無比,以至于最后,連他自己也記不起當時是如何殺死楚少泊的。
他只記得,手起刀落的那一瞬,鮮血噴注而出,眼前一片猩紅,緊接著耳邊靜了下來,再接著他眼前一黑,便什么都不記得了。
意識朦朧中,他似乎聽見了裴勉焦急的呼喚,可沉重的眼皮卻怎么也抬不起來。
再次醒來時,四下已不聞半分血腥之氣。
大概是睡了太久,云照一時有些迷糊。
腦中忽然閃過裴勉的臉,以及楚少泊死前的驚愕面孔,他呼吸一顫,立即掀被下榻。
他害怕,那些腦中閃現的畫面都是自己的黃粱一夢,他害怕極了。
拖著尚未痊愈的身體,他腳步不停,直至推開門的那一瞬,院中驀地有人一驚呼:“殿下醒了!”
緊隨著另一人大喊:“快!快去告訴裴將軍!”
院內亂作一團,云照被擾得有些頭疼,可看著眼前熟悉的風景與面孔,他似有些不確定地詢問:“這是哪里?”
其中一人聞言,面露激動道:“回殿下,這里是您的寢殿,長寧宮。”
“長寧宮…………”得到回答,云照口中反復咀嚼,然后驀地笑了。
直至裴勉到來,他難捱心中激奮,邁步踱到對方面前,“告訴我,我不是在做夢?”
“自然不是夢。”裴勉同樣百感交集。
沉默間,他握起云照的手放至胸口,“你看,它在跳。”
云照笑了,“是啊,它在跳。”
可笑著笑著,他哭了。
裴勉不忍地垂下腦袋,但更多的是自責。
“哭罷。”他將云照攬入懷中,呢喃道:“把這一年里受的委屈,都哭出來罷。”
啜泣聲猶如刀刃,每一下都深深剜著他的心,但他能做的只有輕拍云照背脊。
忽然———“嘔!”
一股腥甜襲來,云照身子一歪,嘔出一大口鮮血。
裴勉嚇壞了,立即蹲下來替對方順背,“怎么回事?”
說罷,他挺身就欲叫太醫,被云照制止了。
淬出最后一口血沫,云照從袖中摸出一粒黑色的藥丸送入口中,嚼碎、咽下。
裴勉看愣了片刻,旋即追問:“究竟怎么回事?你方才為何會吐血?”
云照看了他一眼,拂袖抹去嘴角的血漬,半晌道出了實情。
果不其然,裴勉怒了,“你真是傻透了!”
要知道,云照的身子本就比一般人差些,尤其這毒還是在他生了孩子沒多久就服下的,若是一不小心出了意外,可不是立即就命喪黃泉了?
這世上怎會有人如此不惜命?
可氣!太可氣了!
猛地吼出這一嗓子,云照也是被嚇到了,他有猜到裴勉會生氣,可沒猜到對方竟會氣成這樣。
可氣歸氣,裴勉也不是真的舍得吼云照,雖然云照這做法實在叫人后怕。
云照心里也是著實委屈,想自己當時的處境,若不用此法,只怕自己已被楚少泊吞得一干二凈。
內心的想法盡數顯在了臉上,裴勉冷靜下來,也讀了明白,知道自己方才確實太過沖動了,于是立即貓下腰道歉:“對不起,是我太沖動了,其實不是故意想吼你的。”
若是從前,面對裴勉這般的低姿態,云照必然是要繼續火上澆油一番,可如今經歷了太多,他只想與裴勉和睦相依,便只輕輕道了句“無事”。
另一邊,裴勉還在等云照遲來的巴掌,可誰知巴掌沒等到,卻等來了對方輕飄飄的一句“無事”。
他一愣,緊接著心疼蔓延。
他一把摟過云照,臉埋在對方頸窩哭天喊地:“嗚嗚嗚我真不是人,居然吼我的愛妻。”
云照:“…………”
衣襟濕了大塊,他嫌棄地嘖了一聲,但還是好言道:“好了,我不是說了無事么?”
裴勉依舊涕泗橫流。
云照煩不勝煩,大吼一聲:“別哭了!”
裴勉立即噤聲了。
云照瞪了他一眼,“要哭滾遠點哭,聽得我心煩。”
裴勉卻笑嘻嘻地湊過去,“對嘛,這才是我認識的云照。”
云照聽罷又瞪了他一眼,轉身便要離開。
瞥見對方嘴角一閃而過的笑意,裴勉加緊跟上,“愛妻,等等我呀。”
落日下,兩道黑影映射于宮墻之上,隨著夕陽的落幕,逐漸交織,融為一體。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