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著薄紗窗簾的大廳中,寬大的投影幕布上,映著一片鏡子迷宮。
畫面里唯一的光源,是主角手機的手電光,經過無數鏡面的反射,照出一片光怪陸離的世界。
環繞立體聲音響傳出略顯尖銳的快節奏小提琴曲,在這煽動起內心深處的恐懼與不安的背景音樂中,主角在迷宮里驚惶地跌跌撞撞。每一次抬眼,都有無數個自己沖進視野。
終于,主角承受不住心理壓力,嘶吼一聲,將手機重重砸在地上,抱著頭,滑坐在一面鏡子前。
層層疊疊的鏡中世界里,無數個他同樣抱頭屈膝,蜷成一團。
只有他背對的那面鏡子內,原本與他背對背的那個影像,突然,挺直背,站起身,轉向,垂頭看著坐在鏡子前的主角。
鏡頭慢慢向鏡中人推進。他的嘴角先是微微抽搐,再緩緩固定于一個很微小的上揚角度。
下一刻,他抬頭看來,一雙黑漆漆的眼瞳直視鏡頭,視線仿佛穿透幕布。眸中那個模糊不清的身影,如同將觀影人吸進其中。
銀幕前,黎千行的眉尾幾不可察地跳動一下。
這時,一只手拿起遙控器按了暫停。
奏到最激昂處的音樂驟然停止,畫面也定格在那個特寫上。
祁景年放下遙控器,靠回沙發里,抖抖手上的劇本:“千行,你真決定接這劇?”
黎千行調整一下躺椅角度,轉臉看向他:“嗯。你覺得劇本怎么樣。”
“好本子,就是沒想到你會愿意演愛情片。”祁景年目光落回手中劇本上,“以前你選的角色,感情戲份要么是點綴,要么非常含蓄,偶爾有吻戲也全是借位。可這一部……”
他嘩嘩地翻著頁:“尺度很大啊,激情戲份多,要求的暴露程度又高。而且,這種類型的角色,你還從來沒演過。確定沒問題?”
黎千行平靜地看著他:“不然怎么叫突破。”
祁景年抬頭回視片刻,輕嘆口氣,無奈笑道:“行吧,既然你都想好了,那剩下的我去和何導談。老規矩,由你的工作室出面主投,有什么事也好把控。”
黎千行跟著微微一笑:“謝謝哥。”
祁景年擺下手:“自家兄弟,客氣什么。”
他將劇本放到一邊,側身時恰好看到銀幕上定格的鏡頭,回憶了下,問:“這是江臨和何導合作的那部劇?”
黎千行的目光跟著轉過去:“嗯。”
祁景年:“江臨剛拿ds影帝的那部,你看過嗎?”
黎千行:“先前在電影節看過。”
祁景年點著頭:“他也不容易。當年因為簽約談不攏,一直被另兩家大公司打壓,也就我們的劇還能正常上,現在總算熬出了頭。能拿到老牌國際電影節的影帝,演技倒是夠得上和你同番主演。”
黎千行看著前方銀幕上的定格特寫,卻沒有接話。
祁景年等了一會兒,還是不見他出聲,有些奇怪地問:“怎么,你覺得他不合適?要不我和何導說說,看能不能把人換了?”
“不是,我是覺得……”黎千行仿佛在與電影中的人對視,“比起他剛拿影帝那部,反而是這一部……雖然技巧上稚嫩一點,但共鳴感更強……或許是何導更擅長深度挖掘人物。”
祁景年又轉頭過去看看畫面,隨口接道:“畢竟是讓江臨收獲wl最佳新人的片子。那一屆,何導也憑借這部片拿到最佳導演。”
一邊說著,他一邊在腦子里把黎千行剛才那話過了兩遍,這才反應過來:“這么說,你也認同何導的眼光,認為江臨合適演對手戲。”
黎千行緩緩眨下眼:“我很期待。”
他面上沒顯露出什么表情,但祁景年了解自己弟弟,一看眼神就知道,顯然含著“棋逢對手”的惺惺相惜。
祁景年失笑地搖下頭,站起身:“好了,我還有事要回公司。你安心看劇本做準備吧,等一切談妥,我會通知你。”
黎千行跟著站起,將祁景年送到門口。
祁景年一邊換鞋,一邊和他拉家常:“你有沒有好好吃飯,怎么休息兩三個月,沒變胖,好像還瘦了點。”
黎千行:“沒工作,不累,就沒什么胃口吃東西。不過,按新角色的設定,應該再瘦一些,我還得減減重。”
祁景年連忙叮囑:“這個等你和何導聊過再說。真有需要,我讓秘書給你找個營養師。你那胃可是脆弱得很,別自己亂來。”
黎千行:“好。”
祁景年拍拍他肩膀:“過兩天爸媽就結束旅游回來了,你記得過去一趟,咱們吃個團圓飯。”
黎千行:“嗯。”
祁景年推門出去:“行了行了,不用送,我自己去搭電梯。”
黎千行站在門口看著他按電梯:“替我跟嫂子問好。”
祁景年點著頭揮手趕人:“你回屋吧。”
黎千行從小得家人寵愛,也沒和哥哥客氣,關上門走回客廳。
他先拿起窗簾遙控器,讓遮光那一層窗簾合上。室內一下變得昏暗,突顯出大尺寸投影幕布上的光亮。
黎千行坐回舒適的躺椅中,繼續播放影片。
◇◆
安靜的辦公室里,時不時響起翻動紙張的聲音。
江臨靠著椅背蹺著腿,有一下沒一下地滑拉手機,等對面的經紀人顏薏看完劇本。
顏薏閱讀速度很快,不到半小時便抬起頭:“你真要演?”
江臨扯起嘴角:“何導給的本子,我能拒絕嗎?當年要不是他拉我那一把,我也不可能有現在這運勢。那么大恩,哪怕他開口要我零片酬幫忙,我都得應下。況且這也不是爛片,何導還指著這片再去wl沖個獎。”
顏薏點點頭:“劇本的確是好劇本,但你從來沒演過愛情片啊。別說愛情片,你接過的那些戲里,甚至連正經談一場戀愛的都沒有,頂多有條小支線。何導怎么想的,來找你演,還是同性題材。”
說到這個,江臨的眼睛里倒是浮出笑意:“這就是你不了解何導了。他喜歡自己親手雕琢演員,越是沒有相關經驗的,他越好發揮。”
顏薏隨意地翻著劇本,沉吟片刻,又問:“另一個男主是誰,定了沒有。主投是哪家,制作人呢?”
江臨搖搖頭:“何導只是先和我打聲招呼,說要等另一個主演定下來,再正式和我們談。”
顏薏一愣,隨即就有些不高興:“怎么的,他這是還沒決定用你呢。”
江臨:“我聽他話里的意思,感覺他看中的另一個主演,會挑對手戲演員。他大概是想,優先保對方。”
顏薏抱起手臂:“挑?放眼娛樂圈,25歲就拿到老牌國際影帝的能有幾個人。導演也看中你,對方還想對你這個影帝評頭論足?再限定到符合角色,那年紀也就和你相差不大。這個年齡段的男演員里,誰能有資格……”
然而,話說到一半,她卻突然消了音。
因為,顏薏想起來——還真有那么一個人!
她松開手臂,搭在桌面前傾身:“……是他?”
江臨挑挑眉:“我想來想去,也只有他了。”
就在這時,江臨手中的手機接連震動幾下。他低頭看看,正好是導演何展鵬發來的兩條微信消息。
【何展鵬:那邊定下來了,你這邊要是沒問題,我就和你經紀人約時間詳談。】
江臨一笑,將手機放在桌面,轉個方向,推到顏薏面前。
“果然是他。”
顏薏垂下眼,正正看到那一條——
【何展鵬:另一個男主,是黎千行。】
顏薏無奈嘆氣:“既然是這位大前輩,那我們還真沒什么話可說。”
黎千行,9歲就主演了一部兒童電影,成為當年紅極一時的童星。之后一直沒有離開影視圈,至今二十年間,參演過許多部影視作品。國際三大老牌電影節的影帝獎杯,他拿過兩個,其他各國各地區評選出的種種影帝、視帝、最佳男配,不管水不水,總之是拿到手軟。
而且,黎千行是圈內出了名的“戲癡”,接戲只看自己喜好。除了演戲,幾乎不參加商業活動,別說廣告代言,綜藝節目都沒上過。偏偏像是命里帶紅,參演的劇就沒有不火的。
顏薏:“沒想到何導竟然找了他,那我倒是有點理解了。凡是黎千行主演的劇,他的工作室都會主投,免得劇組里出幺蛾子。對導演來說,有演技,帶投資,又配合,簡直是再理想不過的合作對象。”
江臨把手機拿回來,手指在何展鵬回復的“黎千行”三個字上摩挲:“看來,我的演技還入得了大前輩的眼,沒把我換掉。”
顏薏拍拍他手臂,笑道:“黎千行背靠資金雄厚的星熠。他那樣的,在圈內也是獨一份,咱不用和他比。”
江臨一邊給何展鵬打回復,一邊說:“星熠當年也和我接觸過。據我觀察,哪怕在星熠,黎千行都是個異類。為什么星熠那么支持他?甚至完全沒有開發過他的商業價值。”
顏薏:“圈內是有過傳言,說他和星熠老總有關系。凡是他的合同,以前是祁董的特助去談,自從太子爺祁景年進公司,就都是祁景年親自出面,明顯關系不一般。但具體是什么樣,也沒個準。”
她一邊說,一邊隨手翻起劇本,又嘀咕道:“我記得黎千行以前演的感情戲都很含蓄,居然會接這么大尺度的劇。床戲就有……三回……還有這些激烈吻戲,肯定不能借位吧……”
說著說著,她突然拍了下桌面,抬頭看向江臨:“對了,關于黎千行,還有個有名的圈內傳聞,你聽過不?”
江臨用眼神示意她繼續說。
顏薏:“黎千行雖然沒正經演過愛情片,但他和不少人搭過感情戲。據說,因為他演技太好,每個和他搭過的人,無論男女,無一例外,都會愛上他。當然,最后就是求而不得,心碎神傷。”
江臨眼中現出興味:“好到這程度?那我還真有點期待了。”
顏薏微微蹙眉,緊盯著江臨的眼睛:“祖宗,你可千萬別對黎千行的動心!你這才剛拿到影帝,正是事業上升期,別整出什么情傷來影響狀態!”
江臨回視她片刻,輕笑一聲:“顏姐,你該擔心一下他對我動心怎么辦。萬一他心碎神傷,星熠會不會找我們麻煩。”
顏薏:“這么自信?”
江臨:“演員要能入戲,也要能出戲。角色是角色,我是我。這要是都分不清,我還當什么演員演什么戲啊。”
顏薏:“我由衷地希望你能成為打破傳聞第一人。”
只是,她臉上依舊帶著抹不去的擔憂。
江臨剛想再說幾句讓她寬心,辦公室的門恰好被敲響。顏薏叫聲進,就見秘書打開門探頭進來。
“顏總,您中午有個飯局,該出發了。”
顏薏點下頭:“行,你讓司機去開車,我馬上來。”
說完,她收拾收拾東西,拿著包起身往外走,一邊對江臨道:“既然決定接了,你就回去專心準備吧,合同的事交給我。演戲你是專業的,不用我操心,有什么其他需要隨時聯系我。”
江臨把手機塞進口袋,拿起桌上的劇本,跟著顏薏一同出門進電梯。
顏薏按下一樓,看江臨也按了個樓層,奇怪地問:“你去哪?”
江臨:“到資料室,找找黎千行主演的那些片,拿碟回去看。知己知彼嘛。”
顏薏有些好笑:“你當打仗呢。”
江臨聳下肩:“愛情片,不就是兩個人的戰爭。”
顏薏:“今晚別熬夜看啊。明天你有采訪,還要拍照,熬出黑眼圈給后期添麻煩。”
電梯門打開,江臨一邊應著好,一邊走出去。
◇◆
第二天,江臨如約去接受采訪和拍照。
這采訪來自圈內頗有分量的雜志,江臨是拿到了ds國際電影節的影帝,才得到這么一次上封面的機會。雜志方挺重視,主編親自跟進。顏薏也很重視,特地空出時間陪著江臨過去。
忙活大半天,傍晚兩人還和主編、攝影師一同吃了頓簡餐,才愉快地結束這次工作。
顏薏要回公司處理一些事,江臨也跟著過去。
“你還有事?”顏薏不解地問。
江臨按下樓層:“我剛問了下,華姐還在,就請她留一留,幫我變個裝。”
顏薏:“變裝?你要去哪里。”
江臨:“去酒吧,體驗生活。”
顏薏皺眉:“開酒吧的又不是你那個角色,有什么需要體驗。萬一被狗仔拍到,馬上能搞一條‘新晉影帝流連夜店’的熱搜。”
江臨無所謂地道:“那又怎么了,影帝不能去夜店啊。我去的是正經場所,不怕別人拍。”
顏薏瞪他:“你可真會給我找事。”
江臨笑道:“放心吧姐。我讓華姐給我貼圈假胡子,加上我的演技,不會被認出來的。”
電梯門打開,他邁步走出去。顏薏實在不放心,也跟著去了化妝間。
化妝師按著江臨的要求幫他弄了造型,再挑一套服裝給他。江臨又問假胡子怎么打理。
顏薏看得眼角微抽:“你打算去幾回。”
江臨:“先去個三五天吧,然后再看。”
顏薏揉揉額角:“你別自己搗鼓了。阿華,這幾天你晚上過去給他整一整。”
化妝師捂著嘴笑著應下。
江臨滿意地出門,開車去往挑好的酒吧。
酒吧是那部愛情片里的一個重要場所,昨晚江臨讓助理跑了幾條街,才挑到一家氛圍感和劇本里接近的。
江臨找地方停好車,再翻面鏡子出來照照,確認自己的裝扮沒問題。
他戴了頂中長帶微卷的栗色假發,抓得有點亂,發尾隨意辮兩下再扎起。唇上和下巴貼了一圈短須,臉上抹了深色的粉底,還戴著一副黑框平光鏡。搭配衛衣、茄克、牛仔褲,乍一看,就是個不修邊幅的中年男人模樣。
江臨很滿意,推門下車。
出到車外的瞬間,他躬背含胸,雙肩下沉,膝蓋也微微打彎,硬生生將189的身高往下壓了一截,身上沒再殘留有一點年輕人的意氣風發。
江臨雙手插兜走進酒吧,尋個偏僻位子坐下,先和助理溝通好過來接自己的時間,便點了啤酒和小食,悠閑地邊吃喝邊觀察。
時間不算太晚,還沒到酒吧的客流高峰期,不過顧客也來了不少。酒吧內燈光昏暗,舞臺上駐唱歌手唱著舒緩的情歌,舞池里零星幾對舞伴和著節奏慢慢搖擺。卡座大約半滿,吧臺處也三三兩兩聚著些人,調酒師晃著調酒壺,偶有服務生托著酒在場間穿梭。
酒吧夜店這種地方,江臨還真是沒來過。以前上學的時候學業忙,窮學生也消費不起,畢業了簽進顏薏的經紀工作室,輾轉各劇組跑龍套。哪怕后來稍微有了點名氣,心思也都花在打磨演技上,更是顧不上休閑娛樂。
況且,從江臨的性格來說,不管是對酒,還是對這種地方,他都沒什么興趣。與其呼朋喚友來夜店喝酒蹦迪,他寧愿去路邊攤吃燒烤喝可樂。
因此,這時候瞧見什么都覺得挺新鮮。
時間慢慢過去,酒吧里越來越熱鬧。駐唱歌手結束演唱,換了dj上臺,勁歌一起,氣氛頓時變得熱烈,舞池里涌進無數紅男綠女,在閃爍的彩燈下扭動。
一名服務生舉著托盤在江臨面前走過。
江臨恰好瞥到他,視線就被他托盤上那杯彩虹色的酒吸引,不自覺地隨著移動。
服務生將酒送到不遠處的卡座,彎身放在茶幾上。
那茶幾上已經擺了好幾杯酒,看上去似乎沒動過,卡座頂上的燈光打在上面,照出每一杯的漂亮色彩。
卡座里只坐著一個穿輕薄羽絨服內搭毛衣的男人。他拿起那杯彩虹色的酒,舉到眼里緩緩轉動,似乎在仔仔細細地看,但最后并沒有喝,只是又放回桌面。
江臨升起幾分好奇,搬著椅子挪一下,換到能看清那男人正面的方向。
隨即,他就詫異地眨了眨眼。
哪怕卡座的燈沒多亮,江臨也能確定自己沒認錯——那人居然是黎千行。
黎千行戴著一頂與毛衣同色的針織帽,帽檐壓得有點低,只漏出幾縷劉海。高挺的鼻梁上架著一副細框眼鏡,除此之外沒再有其他變裝道具,整個人看上去斯斯文文。
不過,他雖然是著名實力派演員,但為人非常低調,生活中極少出現在公眾視野。加上戲里和現實又是完全不同的狀態,因此沒被認出來也不奇怪。
江臨要不是昨天剛看了他好幾部電影,又馬上要合作才特別留意,也未必能一眼看出是他。
至于黎千行出現在這里的原因,根本不會有第二個可能。
江臨不由得微微揚唇——沒想到這位大前輩和自己還挺心有靈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