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 第21章
◎倒不如想點(diǎn)別的。◎
程慕寧眼前還不清晰, 只是在裴邵收回手時,本能地攥住了他的指尖。她的力道很輕,裴邵卻被她攥得頓了步。兩人對視了半響, 見她沒有下一步動作, 裴邵才抽開手, 走了出去。
程慕寧又閉了閉眼, 混沌的思緒逐漸收攏,才緩緩坐了起來。
她的手臂被纏了好幾圈麻布,但也不是多大不了的傷,方才之所以暈過去, 不過是傷口上的毒素蔓延開,一時間疼痛難耐,那點(diǎn)小口子此時早沒了感覺,只是坐起來的當(dāng)下還有點(diǎn)眩暈, 待眼前明朗后, 才察覺此處竟然是裴邵的寢屋。
不及她抱著故地重游的心思環(huán)顧一周,就有小丫鬟送了身干凈的衣物進(jìn)來, 恭恭敬敬地替她更衣。
就連這衣物都是程慕寧從前留宿裴府時落下的,因此還算合身。
簾子外有窸窸窣窣的動靜, 劉翁早命人備好了清淡小食。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見過公主了, 這時捧著托盤在側(cè),見她從里間出來,慈藹地說:“老奴記得公主從前最喜歡府上廚娘的手藝,不知再嘗還是不是當(dāng)年的味道。”
程慕寧聞言, 對劉翁露出了笑, 與那種刻意偽裝的笑意不同, 她是真心喜歡劉翁。
整個裴府, 除了裴邵,大概只有劉翁是真心待她。
不是對公主的那種,而是對小輩。
即便這會兒沒有胃口,但在劉翁殷切的目光下,程慕寧還是淺嘗了一口,道:“一如既往,本宮在鄧州時,日日夜夜都盼著這味道,還是劉翁待我好。”
她話里頗有些撒嬌的意思,劉翁對此很受用。
裴府沒有女娘,國公夫人誕下了世子和小主子,不久后就病故了,裴公不曾再娶,沒有女主人悉心照料,在國公爺?shù)蔫F血教導(dǎo)下,兄弟倆四歲起就不會撒嬌了,劉翁只覺得少了些樂趣。
此時對著溫和可人的長公主,他心滿意足道:“公主喜歡就好,這些年公主不在京城,主子又不愛吃這些小食,可把廚娘愁壞了,往后公主可要常來。”
“那是自然的。”程慕寧說:“劉翁的腿如何,冬日雨日可還疼?”
“早不疼了,京城比朔東暖和呢。”劉翁滿臉笑意,見程慕寧眼神往窗外瞟了眼,于是說:“眼下時辰已晚,外頭已經(jīng)戒嚴(yán)了,公主今夜留在府上吧。”
她是公主,戒嚴(yán)怎么也戒不到她頭上,可程慕寧沒有推拒,順勢應(yīng)下道:“那就有勞劉翁了。”
劉翁喜笑顏開,說:“欸,那老奴這就去收拾,還是公主原先住的那間房。”
程慕寧從前偶爾出宮會有在裴府留宿的時候,府里一直常備著她的廂房,就在裴邵這間主屋對面,隔著一排紫藤花架。
生怕程慕寧反悔一般,劉翁撂下話就走了。
程慕寧這才擱下碗筷,打量這間簡單到幾乎簡樸的屋子,這屋里的擺件似乎比她上一次來還要少,其中最貴重的是香案上那只獸形香爐,只是看起來許久沒人用過,里頭連香灰都沒有,只有一層厚厚的灰塵。
程慕寧仿佛回到自己的地盤,十分熟悉地轉(zhuǎn)了一圈。
隔開里屋和外堂的是一面博古架,零星的擺件旁堆疊著一沓圖紙,程慕寧翻開,看到的是連接姚州和京城的路線圖,只是那圖上涂涂改改,想必只是草稿。她對著這張圖紙研究了片刻,忽覺一道視線落在自己身上,剛一抬眼,就見裴邵站在博古架的另一頭看著她。
他的語氣聽不出情緒,說:“公主到人家里,都是這么做客的嗎。”
程慕寧沒有被逮到的慌張,她淡定地將圖紙放下,“今日多謝殿帥,不過殿帥為何會在附近?”
她意有所指地問:“殿前司是有什么差事要辦?”
裴邵抿唇看著程慕寧,她那張臉上全無劫后余生的后怕,這個人好像從來不把自己的命當(dāng)命。想到荀白趨的話,裴邵眉間不動聲色地擰了一下,在胸膛的起伏加重之前,他背身在茶案上坐下,兀自給自己倒了盞茶,喝過之后才說:“武德侯府起火,許五娘人不見了。”
然而這話里的信息并沒有引開程慕寧的注意,只見她挑了下眉說:“侯府與我隔了三條街。”
裴邵冷懨懨道:“所有人都盯著侯府,許五娘此前與公主在府上會面不是秘事,我來你這里找人,有什么問題?”
倒是合情合理,再追問下去這個人就要動怒了。程慕寧微微一笑,見好就收,“嗯……沒問題,所以你沒有找到五娘?”
裴邵說:“沒有。”
程慕寧唇畔的弧度淡了淡,但也只是露出了思忖的神色。
裴邵既然說許婉與她的會面不是秘事,那看來盯上她的人已經(jīng)不在少數(shù)了,眼下既然沒有發(fā)現(xiàn)她的尸首,要么就是許婉有意縱火在各方盯梢的情況下跑了,要么她就還在府里。
程慕寧沒有說話,沉默地坐在裴邵對面,很順手地翻起一個茶盞,卻沒有提壺倒茶,而是靜坐片刻,說:“武德侯給宮里送銀子,從宮門到御前,上下都要打點(diǎn),繞不開禁軍,你早知道了吧。”
這是個敏感的話題,換個人是一定要岔開的,但是裴邵沒有,只是那只抵在唇邊的茶盞稍稍停了一下。
這已經(jīng)是給她回應(yīng)了。
程慕寧接著說:“你本可以一早就拿隴州的事或者別的什么事做文章查辦武德侯,但你沒有動作,是因為你知道圣上與侯府的勾連,于是不得不暫時按下不發(fā),畢竟案子就算呈到了大理寺,查到最后,那些官吏也會因事情涉及圣上而草草結(jié)案。”
說及此,程慕寧才明白那日瓊林宴上姜瀾云為什么是那種表情。
原來這些年,朝廷已經(jīng)爛成這樣了。程慕寧垂目,捏緊了空的茶盞,說:“我知道,這幾年我與京中往來的書信,大多都過了你的眼,侯府的事情,也是你有意透露給我的,對不對?”
她的語氣并不是在問,而是篤定。
在知道鄞王起兵的那日,程慕寧就準(zhǔn)備著趁此機(jī)會引程崢接她回京,那時她便開始琢磨如何填上戶部這筆軍費(fèi),后來有幾封密函中有意無意地提到武德候,著墨不多,卻引得程慕寧把目光放在了這個人身上,當(dāng)即派人將他查了個底朝天,所以她才會在一進(jìn)京時就拿武德候開刀。
現(xiàn)在想來,那幾封密函,其中未必沒有裴邵加以引導(dǎo)的結(jié)果。
這些年她與裴邵雖沒有直接的接觸,但朝中關(guān)系錯綜復(fù)雜,他們在一些事上,都或多或少,直接間接地產(chǎn)生過聯(lián)系,這種聯(lián)系讓她與裴邵一直保持著一種微妙的,藕斷絲連的關(guān)系,這也是為什么,她堅信裴邵不會與她為敵的原因。
思及此,程慕寧抬目說:“裴邵,既然如此,我們聯(lián)手吧。”
裴邵垂目凝視她,淡笑了聲,說:“你拿什么跟我聯(lián)手,軍費(fèi)的事𝒸𝓎 情解決之后,公主于圣上,恐怕就沒用了吧。”
“我能不能有用處,還不是看殿帥愿不愿意賞臉?”程慕寧松松握著杯盞,仿佛不覺得自己這句話說的多么令人浮想聯(lián)翩,她說:“我與圣上乃至親的姐弟,他當(dāng)年能因旁人離間而猜忌我,焉知對許敬卿不會如此?沒有了這個舅父,我就是他唯一能夠依靠的親人,我是唯一能代天子行事的人。”
好一句大言不慚的話,但程慕寧說的沒有錯。
先帝沒有其他兒子,圣上也沒有子嗣,眼下程慕寧的確是程崢在京中唯一的手足。她能在回京第一日就拿到天子私印,是因為從某些方面來說,程崢的確很依賴她。
無論是以前還是現(xiàn)在。
但是,裴邵淡淡掀了掀眼皮,說:“人心險惡,防不勝防,我向來只與知根知底的人合作,公主是嗎?”
話音落地,程慕寧的摩挲杯身的指腹微微一頓。
對視中又是長久的靜默。
裴邵不帶情緒地笑了下,撐桌而起。
眼看他繞過博古架,就要進(jìn)到里間,程慕寧不及深想,忽然道:“當(dāng)年——”
裴邵頓步,程慕寧緩了緩,道:“當(dāng)年形勢急迫,我確實有許多事對不住你,事已至此我沒什么好辯駁,不過我可以答應(yīng)你,待朝中安定之后,我必會給你旨意,放你歸家,至于衛(wèi)嶙,我也不會虧待他。”
似乎怕他不信,程慕寧停頓了一下,說:“這次是真的。”
然而裴邵卻是微瞇了下眼,轉(zhuǎn)過身說:“這算是在與我談交易嗎?”
他譏諷地挑了下唇,說:“公主好大度,這是要違抗先帝遺詔嗎?”
“先帝遺詔只說要你進(jìn)京,卻并未規(guī)定時限,不算抗旨。”程慕寧頓了頓說:“父皇當(dāng)年病中多憂懼,囚你入京是時局下的選擇,但裴公放你入都便足以證得忠心,便是先帝在世,當(dāng)下也會應(yīng)允。”
“我應(yīng)該感恩戴德嗎?”裴邵站在那里,涼涼地勾起唇,說:“我早就與你說過,不要打衛(wèi)嶙的主意,他接替不了我的位置。”
“與其花心思拉攏衛(wèi)嶙,倒不如想點(diǎn)別的。”
【📢作者有話說】
22 ? 第22章
◎她從未想過永遠(yuǎn)地困住他。◎
第22章
裴邵已經(jīng)進(jìn)到里間了, 那珠簾被挑開又合攏,噠噠地晃動了兩下。程慕寧卻沒立刻離開,又坐了片刻, 才推門而出。
毫無防備地, 一只龐然大物撲到了她身上。
伴隨著一聲低低的吼叫, 程慕寧險些沒站穩(wěn), 還沒來得及闔上的門里傳來裴邵不悅的聲音:“虎三。”
那虎斑犬嗚咽一聲,安分了點(diǎn),但仍兩腳站立扒著她不肯松手,濕噠噠的舌試圖往她臉上舔。這樣一只大犬, 若是旁人興許要嚇?biāo)溃棠綄幹皇清e愕過后,蹲下身子笑著摸了摸它的腦袋,溫聲道:“許久不見, 怎么胖了?”
平日里蔫頭耷腦的虎斑犬竟然搖起尾巴, 繞著程慕寧轉(zhuǎn)了兩圈,然后又湊進(jìn)她懷里, 用腦袋拱著程慕寧的手。
遠(yuǎn)處的劉翁欣慰地看著這一幕,仿佛無比感慨, 周泯就不一樣了, 他臉上露出震驚的神色,“公主到底給這狗下了什么迷魂藥?”
緊接著他又問:“公主今夜真要住這里?不是都說沒什么大礙,為何不回公主府,這多不好啊。”
劉翁沒有理他, 臉上笑起了褶子。
誰能想到這虎斑犬在朔東時是只迅猛的獵犬, 當(dāng)年隨主入京, 在冬狩上也是嚇退了一群達(dá)官顯貴們飼養(yǎng)的獵犬, 就連皇家獵場的獵犬都不能與之一戰(zhàn)。裴邵那時帶著這只犬,方圓幾里都沒人敢往他身邊湊,但凡走得近了,虎斑犬便齜牙咧嘴,作出一副要將人吞入腹中的兇狠模樣。
程慕寧到底是個養(yǎng)在深宮的公主,且騎馬狩獵很不在行,對這種兇物往常自然也是退避三舍,但當(dāng)時為了拉近與裴邵的關(guān)系,她強(qiáng)忍著畏懼,面上從容不迫地摸了虎斑犬的腦袋。
哪里知道這是個表里不一又親人的家伙,它朝程慕寧齜牙,見她不怕,竟然歡快地?fù)u起了尾巴,后來幾塊野豬肉就將它收了心,裴邵圍獵時,它瞧見程慕寧的馬,還會中途改道跟著她跑。
再后來程慕寧偶有到裴府留宿時,它也是整夜守在門外,劉翁拉都拉不走,只是沒想到三年過去,連狗都如此長情。
這夜,它又習(xí)慣性地趴在窗下。
程慕寧回到廂房推開窗,還能看到裴邵屋里漏出的微暗燭光,她支頤坐在窗前,沉思間神色變得平靜而低沉。
裴邵及冠之年來到京城,打從延景帝吊唁禮上,看到裴邵的第一眼,程慕寧就知道這個人不屬于爾虞我詐的皇城。他的眼睛不同于那些左右逢源的朝臣,也不同于耽于富貴的世家子弟,鋒利的眼神也擋不住自由蓬勃的靈魂。
像是,鷹。
不是困在牢籠中的猛虎,而是本該盤旋在更廣袤天穹的獵鷹。
望進(jìn)裴邵眼里的那一瞬間,仿佛宿雨逢春,程慕寧有一種醍醐灌醒的感覺。她需要這樣的人,無比需要,無論是作為靠山還是退路,又或是出于她的私心,裴邵都是她最好的選擇。
但即便如此,她從未想過永遠(yuǎn)地困住他。
所以回京至今程慕寧按行自抑,她時時小心拿捏著藕斷絲連的分寸,為日后的一拍兩散想盡了退路,她在理智和欲望之間掙扎,變得優(yōu)柔寡斷,而這種模棱兩端在裴邵看來,或許又是一種權(quán)衡利弊,機(jī)關(guān)算盡。
他生氣也是應(yīng)該的。
思及此,程慕寧緩聲一嘆,她抬手從窗邊折了一段紫藤花枝下來,輕輕嗅了嗅,很輕地笑了一下。
……
翌日天不亮,程慕寧就進(jìn)了宮。
程崢整宿沒睡,此刻眼底烏青,懨懨地握了個茶盞在手里,整個人看起來像是丟了魂,見鄭昌引了人進(jìn)來,騰地一下起了身,丟開茶盞,迎上前道:“阿姐!”
程慕寧拍了拍程崢抓著她右臂的手,溫聲說:“沒有大礙。”
“阿姐先坐。”程崢扶她坐下,又看向落后兩步的裴邵,顫聲說:“究竟是誰如此大膽,天子腳下刺殺公主!”
程崢是真的后怕,昨夜聽說這個消息,他險些從羅圈椅上摔下來。別說這個緊要關(guān)頭,程慕寧若真出了事他也好不到哪里去,就說哪怕是當(dāng)年姐弟倆鬧得最兇的時候,他也絕無傷她性命的念頭,他畢竟與她一母同胞,是最親的姐弟。
好在后半夜回稟的太醫(yī)說沒有大礙,程崢這才絕了冒險出宮的念頭。
他憤怒地問:“刺客里,就沒有一個活口?”
裴邵似乎習(xí)慣了程崢這一驚一乍的樣子,淡淡道:“回圣上,都是死士。”
程崢氣得想砸杯盞,又怕驚到程慕寧,只得生生忍下,“不過阿姐昨日為何會在鬧市里?”
程慕寧看了程崢一眼,說:“不瞞圣上,昨日我本是約了許五娘在酒樓相見。雖說我與五娘從前沒什么交情,但她前兩日來訪,聲稱手里有與武德侯行賄案相關(guān)的重要證物,要我代為轉(zhuǎn)交給圣上。”
說到這里,程崢的眼皮猛地跳了兩下。
許婉手里的證物是什么,他們都心知肚明。
程崢攥了攥拳頭,硬著頭皮,強(qiáng)裝冷靜地說:“聽聞昨天夜里武德侯府失火,五娘至今下落不明。”他問裴邵,“縱火之人可有眉目?”
裴邵說:“夏日炎熱,走火也是常有的事,且并未有人傷亡,算不得大案,案子只落在了京兆府的衙門里,不過昨夜宮外巡防由侍衛(wèi)司指揮,圣上要過問此案,要不要叫岑指揮使來問一問?”
“巡防要是發(fā)現(xiàn)什么早就報了。”程崢擺手,說:“這不是什么尋常失火案,何況也不是沒有傷亡,五娘不是人嗎?五娘也是朕的表妹,她無故失蹤,怎能當(dāng)做小案?你快發(fā)動禁軍,就是將整個京城翻過來,也得把五娘找出來!”
裴邵說:“圣上也不必太擔(dān)心,昨夜巡防的官兵已然探查過,現(xiàn)場沒有打斗掙扎的痕跡,且侯府家將也未見有人行刺,如此悄無聲息,并不是沖著要人命去的,或許是有什么熟人將許五娘帶走了,既然沒有當(dāng)場發(fā)現(xiàn)尸首,興許還活著。”
熟人。
程崢聞言,神情略有變化,他還沒有消化完裴邵話里的信息,就聽程慕寧接過話,說:“想來更著急的是許相。聽說昨夜侯府失火沒多久,許相就與巡夜官兵一齊到了,到底五娘是他的女兒,此時最擔(dān)心五娘的,怕是只有許相了。圣上閑暇之余,也記得多寬慰他。”
程崢稍稍一頓,“倒是忘了這茬。”
程崢攢眉沉思,就聞一旁的程慕寧忽然抵唇輕咳了起來,他當(dāng)即收回思緒,說:“茲事體大,但阿姐身子更要緊,還是不要在這里久坐的好。眼下外頭也不太平,朕撥的那三百府兵瞧著也實在不中用,阿姐還是不愿留在宮里的話,我看不如從殿前司再撥二百人——裴卿覺得如何?”
這是生怕程慕寧和裴邵扯不上關(guān)系。
程慕寧不由心下一哂,覺得有趣,她這個弟弟瞧著什么都猶豫不決,但這個關(guān)鍵時候,他卻還有一心二用的本事。
但也正合她的心意。
不及裴邵回答,程慕寧就先應(yīng)了,“那就有勞殿帥了。”
程崢也跟著說:“既然如此,朕就放心了。”
裴邵緩慢地瞥了眼這一唱一和的倆姐弟,沒有推辭。
兩人一前一后走出御乾宮。
待走出一段距離后,程慕寧才開口問,“你覺得許婉還活著嗎?”
“不知道。”裴邵實話實說,“找不到尸體,不代表人還活著。”
方才寬慰程崢的那番話不是真的,只是事已至此,他有意把許敬卿牽扯進(jìn)來,程慕寧的反應(yīng)很快,與他打了一個默契的配合,但他們都知道就算許婉活著,也多半不是許敬卿帶走的。
否則許敬卿昨夜不必匆匆忙忙地到侯府,反而惹人注目。
程慕寧沉吟,說:“說不上來哪里奇怪,我原本以為許婉為了掩人耳目才放火燒府,可這場火一燒,反而令她備受矚目,就像是要把許婉推到人前一樣。對了,你這兩年盯著侯府,可有察覺許婉與誰走得近?”
行至宮門,守門禁軍遞還了彎刀,裴邵接過說:“許五娘性子沉默溫吞,很少與人往來,平日最常不過是去寺里上上香。”
他側(cè)目道:“怎么,公主有什么發(fā)現(xiàn)?”
程慕寧搖頭不語,似乎是在想什么。她剛彎腰踩上馬車,裴邵就在旁冷言提示,“公主是不是上錯車了。”
這是裴府的馬車,公主府的馬車早早就等在另一端了。
程慕寧回頭,看了眼趕車的小廝,小廝“喔”了聲說:“劉翁說公主的藥煎好了,要趁熱喝。還有,荀大夫說主子那日吸了毒血,以防萬一,也得一起喝。”
裴邵深深地凝了那小廝一眼。
程慕寧含笑坐穩(wěn)了馬車,“上來嗎?”
裴邵盯著她那明顯挑逗的眼神,說:“周泯。”
“嗯?”周泯探著腦袋過來。
裴邵仍然看著程慕寧,“馬給我。”
他轉(zhuǎn)頭翻身上了馬。
程慕寧在后頭輕輕“嘖”了一聲。
……
另一邊,許敬卿和武德侯枯坐了一夜,臉色亦是鐵青。
家將來報仍未發(fā)現(xiàn)許婉的蹤跡,許敬卿閉了閉眼,聲音都啞了,“那里面,究竟有多少東西?”
武德侯被煙熏過的衣物都來不及換下,發(fā)冠也是歪的,他心虛地拿他那僅剩一只的右眼望著許敬卿,思忖著說:“也沒什么,說是賬本,但也沒簽字蓋印,做不得數(shù),就算是大理寺,也不能憑著幾頁紙就給人定罪。”
許敬卿冷笑,“是不能,但上面那些名字,有一個查一個,還怕查不到什么要緊的?何況宮里的賬,每一筆支出都有記賬,到時候戶部稽查下來,就連圣上都百口莫辯!”
武德侯有點(diǎn)煩心,“哪有那么容易?再說了,誰敢查圣上的賬?戶部那群老家伙,也不至于做這蠢事。”
“事情一旦鬧大,戶部想不想查都得查!”許敬卿道:“你當(dāng)御史臺那些言官是吃白飯的?”
武德侯抓了抓頭發(fā),“那你說怎么辦?再說了,許婉可是你的女兒!我還沒說你許家嫁了個別有用心的姑娘到我侯府,若非如此,怎么會出事?!”
“你若不是非要留下這種證據(jù),旁人又如何伺機(jī)而動?”
“我——凡事留個退路,我又有什么錯!”武德侯癱坐著說。
“退路?”許敬卿嗤他,“我看你是自尋死路。”
兩人面面相對,氣氛一時僵滯。
這時,門外有小廝輕叩了叩門,被廳里的氣氛嚇得不敢吱聲,謹(jǐn)慎道:“許相,宮里來信,圣上傳召。”
話音落地,武德侯當(dāng)即看了許敬卿一眼,許敬卿卻只是甩袖離開。
軟轎一路到了皇宮,鄭昌早早候在殿外,將人引進(jìn)去時說:“聽聞許相是從武德侯府過來的,不知昨夜失火,侯爺可有傷著?”
事情鬧得這樣大,許敬卿并不意外宮里已然得知了消息,只說:“傷是沒傷著,可惜丟了些要緊的物件,正懊悔呢。”
鄭昌笑笑沒說話,推門請許敬卿入內(nèi)。
許敬卿上前朝程崢行過禮,程崢坐在上首,卻一反常態(tài)地沒說話。
好半響,許敬卿本以為他會先過問侯府的事,不料他卻問:“昨日鬧市公主遇刺,此事可與舅父有關(guān)?”
“圣上這是何意?”許敬卿眉間一蹙。
他的確事先得知許婉與程慕寧約在了城門相見,為了不打草驚蛇,也并未阻止程慕寧帶走許淙,可侯府失火又丟了賬簿,他哪有功夫派人刺殺程慕寧,昨夜追到城門口時,那里早就是一地狼藉。
更何況,眼下這個時候,公主一旦遇刺,許敬卿便是頭一個被懷疑的對象,他可以在程慕寧回京路上暗下殺手,卻不會蠢到在她剛回京不久就動手!
許敬卿道:“還請圣上明鑒,此事與臣絕無干系!”
程崢打量他的神色,見他隱隱有些動怒,不由又犯怵,緩聲解釋說:“舅父也知道,如今時局正亂,公主回京,也是為了幫朕。鄞王起兵,上上下下人心浮動,朕雖在深宮,卻也不是耳聾眼瞎,朔東十五萬的兵力,與其多一頭虎視眈眈的狼,倒不如多一個盟友,倘若公主能與裴家聯(lián)姻,那必當(dāng)事倍功半啊。”
許敬卿扯唇一笑,說:“是啊,公主若能有裴家鼎力相助,她行事自然是事倍功半。”
這話就別有深意了,程崢聽得明白。
當(dāng)初他就是被這些言語亂了心志,因此對程慕寧生了嫌隙,但三年過去了,這三年,程崢坐在這個位置上看得太多,幾次命懸一線,腦袋仿佛時時擱在別人的刀下,他漸漸也明白過來,權(quán)利分食,他身邊的每一個都是張口要吞噬掉他的龐然大物,許敬卿難道就比昔日的程慕寧更安全嗎?顯然不。
于是,程崢佯裝沒有聽懂許敬卿的話,道:“昔日種種皆已成過往,朕也希望舅父與阿姐能重修于好,我們畢竟是一家人。”
許敬卿應(yīng)得痛快,“臣一切所為,皆以圣上為先。”
“好,那就好。”程崢緩緩松了一口氣,又問起武德侯府的事。
許敬卿將昨夜情形詳盡道來,程崢聽過之后,沉吟片刻,道:“原本以為武德侯是肱骨之臣,可他行事實在讓人難以寬心,此人留著,也是禍患。”
許敬卿聞言抿了抿唇。
生是因為賬本死也因為賬本,無論有沒有這本賬,武德侯知道太多人的秘密,自身本就是個禍患,只是沒想到圣上會先動了這個念頭。不過細(xì)想來也不奇怪,堂堂帝王,把柄落在個臣子手里,換誰都寢食難安。
誠然若他還能為許敬卿所用或許還有一線生機(jī),可顯然許敬卿也不打算用他。雖說他二人關(guān)系密切,但朝堂之上,所有關(guān)系都不過是利益關(guān)系,當(dāng)武德侯入獄后,何進(jìn)林以那賬本為由來找許敬卿時,許敬卿心里便已做好了決斷。
他此生最恨人脅迫,此人的確是不能留了。
短短一剎那,許敬卿思緒百轉(zhuǎn),應(yīng)聲說:“臣明白。”
就在他要拱手退下時,上首的程崢忽然又問:“舅父昨夜能如此及時地趕到侯府,當(dāng)真不知五娘的去向嗎?”
許敬卿腳步一頓,直直望向程崢,道:“圣上這是何意?”
程崢抿了抿唇,道:“朕只是覺得,五娘到底是許家的女兒,她當(dāng)真就什么也沒與舅父說過?”
他說罷又一嘆,擺手說:“罷了,朕只是隨口一問。”
23 ? 第23章
◎周泯的心頓時涼了半截。◎
許敬卿面色沉沉地回到府上, 管事的正等在門外。
原是家里來了客人,長廊下有個人影,正負(fù)手看那假山石頭上的流水, 聽到聲響, 那人轉(zhuǎn)身迎上前, 拱手道:“許相, 我一早聽聞侯府失火的事,匆匆便來了,不知侯爺那里可有子陵能幫得上忙的地方?”
聞子陵,便是新科狀元聞嘉煜。
打他進(jìn)京趕考時許敬卿便挑中了他, 幾番接觸下,見這人也是個有志向、有野心、能堪大用之人,便拋出了橄欖枝想將他收入門下。原本也只是想在翰林能有個自己人,以免姜家人在翰林院只手遮天, 可何進(jìn)林調(diào)了職, 工部一時少了自己人,聞嘉煜又恰好擅長土木營建, 便將他安置在了工部。
此時對著他,許敬卿臉上的郁色稍淡了些, 說:“無妨, 只是尋常走火罷了,你今日沒進(jìn)宮辦差?”
崇圣祠原本也是何進(jìn)林負(fù)責(zé)丈量修繕,可這人調(diào)任調(diào)得突然,又逢戰(zhàn)時, 朝廷亂糟糟的, 工部那些個官吏也都懶怠得很, 崇圣祠是宮里的差事, 有內(nèi)侍省監(jiān)管著,撈不著什么油水還偷不得懶,這種沒人肯接手的活便都給了聞嘉煜。
“正要去,順路來拜訪許相。”聞嘉煜長相清俊儒雅,說話的語調(diào)也是不緊不慢,“許相這里若沒有要緊事,子陵便也不叨擾了。”
仿佛真就是順路來訪,既沒有多余恭維討好的話,也沒有借機(jī)提出一些不合理的要求。
許敬卿有三個兒子,卻都不成什么氣候,更不要說體貼了,因此對聞嘉煜這樣的后生多了幾分欣慰,拍了拍他的肩臂道:“我知道眼下的差事不好當(dāng),你且踏實干著,將來有你升官的機(jī)會。”
聞嘉煜笑了一下,朝許敬卿拱手辭去。
看著他走遠(yuǎn),旁邊的管事說:“老奴瞧聞大人倒是個好的,比咱們那五姑爺能干,眼下正是缺人手的時候,將來工部的一些差事,交給他辦也未嘗不可。”
許敬卿沒有當(dāng)即應(yīng)下,回頭步入廳堂,抿了口侍女剛奉上的茶,道:“能干自然是能干,初到工部便能調(diào)遣小吏隨他辦差,瞧著性子溫和,心思和手腕卻都不一般啊,若能為我所用便也罷,若不能……再看看吧。”
身居高位者想要辦事,底下少不了得用的人,可這世上太愚鈍和太聰明的人都不是那么好用的,管事的明白這道理,并不多言,轉(zhuǎn)而道:“老爺,小公子還在外邊,要不要讓人去接回來?”
許敬卿對后宅之事少有過問,對許淙這個病秧子兒子的關(guān)注就更少了,若非當(dāng)初適齡婚配的姑娘只剩一個許婉,許敬卿恐怕都要忘記許淙的存在。
想到許婉可能拿走了賬簿,許敬卿眉宇不動聲色地壓了下來,說:“我許家的兒子,自然是要接回來看顧,小公子是夫人送到莊子上養(yǎng)著,讓她去把人給我接回來。”
管事的遲疑點(diǎn)頭,心道夫人這事辦的,唉!
那邊聞嘉煜已經(jīng)離開許府,上了馬車往宮里去。
剛一下馬車,就和兵部的大人撞了個面對面。聞嘉煜拱手賠禮,那兩人一見是狀元郎,當(dāng)即擺手笑說:“聞大人又去崇圣祠呢,辛苦,辛苦啊。”
聞嘉煜搖頭道:“哪里,辦差的也不止我一人,不過兩位大人這急急忙忙的,是宮里出什么事了?”
“喜事啊!”兵部大人說:“這軍費(fèi)還沒落到實處呢,沈大人就已經(jīng)提前籌集了軍糧押往了交戰(zhàn)地,這下戰(zhàn)事豈不更有勝算?”
聞嘉煜一時沒有反應(yīng)過來,問:“沈大人是?”
“還能是誰,沈文芥!”兵部大人欣慰道:“倒是沒料到,不過有了這功勞,他這回調(diào)職有望,想必回京后就不必再回典廄署,也不必養(yǎng)馬了,這苦差事他也總算是熬到頭了!唉呀不說了,這消息我得立馬報給圣上,幾個月來頭一個喜訊呢!”
這大人樂得合不攏嘴,聞嘉煜一笑,趕忙讓開了路,說:“大人慢走。”
待人走過去了,聞嘉煜嘴角的弧度淡了淡,邁開步子時卻又是一派春意盎然的模樣。
這邊裴邵剛到裴府,就被一封急報叫走了。
程慕寧隱約聽到“鷺州”二字,她遲疑地停住腳步,瞥向裴邵時,他正好也看過來,那一眼別有深意,卻并未說什么,抬腳就進(jìn)了書房。
程慕寧直覺此事與自己有關(guān),不過若是政務(wù)上的事,那必要呈進(jìn)宮里,裴邵即便不說她最終也要知道。是以她當(dāng)下沒有問,先去廳堂喝過藥,與劉翁閑話過后,還不見裴邵出來。
劉翁順著她的視線幾次往對面被樹影遮擋的房檐看去,了然一笑,道:“廚房燉著烏雞湯,新來的婢子不懂分寸,老奴得去看著火候,主子這藥放久了不好,能否勞煩公主替老奴送一趟?”
程慕寧彎了彎唇,感激道:“多謝劉翁。”
待接過藥碗,程慕寧提步往書房去。
周泯抱著劍松松倚在楹柱旁,哈欠正打到一半,忽見程慕寧來,嗖地一下就站直了,朝她行過禮,如臨大敵道:“主子的藥吧?這端茶倒水的事怎么好讓公主來,屬下送進(jìn)去就成——”
周泯說著就伸手要接她手里的碗盞。
“周侍衛(wèi)。”程慕寧看向他手里的劍,笑說:“這劍穗上的姻緣結(jié)打得漂亮,不知道哪家姑娘這么好手藝?”
周泯伸過來的手倏地一頓,下意識把劍往身后藏了藏,難為情道:“什么姻緣結(jié),公主說笑了,就,只是街上隨便買的……不值錢的小玩意兒,我掛著玩兒呢。”
程慕寧耐人尋味地“哦”了聲,沒有戳穿他,莞爾道:“隨便買的,那你就當(dāng)本宮也是隨便說說。”
這話讓人怎么接,周泯思忖間尷尬地杵在那兒。
這個間隙,程慕寧叩門而進(jìn),周泯一時忘了攔她,再轉(zhuǎn)頭時門已經(jīng)嚴(yán)絲合縫地闔上了。
“噯。”周泯握拳,恨道:“大意了!”
程慕寧抬眼打量這間書房。
墻上依舊沒有多余的掛畫擺件,一座繪著錦繡山水的屏風(fēng)把室內(nèi)橫作兩面,書案上堆著還沒來得及處理的軍務(wù),那拆了一半的九連環(huán)看得出主人近日煩悶的情緒。
程慕寧走上前,聽屏風(fēng)另一面?zhèn)鱽砀O窸窣窣的聲音。
那聲音在她頓步的同時,也稍稍停了須臾。
片刻,裴邵換了身墨藍(lán)色常服,繞出屏風(fēng)時整理著衣袖,在她面前站定。兩人對視了一瞬,誰也沒覺得怪異,這種不尷不尬的感覺,在他們之間竟然出奇得平衡。裴邵往案前一坐,說:“這會兒消息已經(jīng)送進(jìn)宮了,公主實在等不及就先看吧。”
那封急報已經(jīng)擱在桌前了,好像就等著她來一樣。
程慕寧也沒有假意推辭,她擱了藥,上前翻開了急報,迅速看過后說:“如此一來,朝廷起碼能提早半個月發(fā)兵。”
這其間她只挑動了一下眉梢,似乎沒有很意外。裴邵觀察她的神情,若有所思道:“看來,公主是早就知道了。”
很奇怪,都是用過藥,但程慕寧身上的藥味兒帶著香,桌上這碗藥就只有純正的苦。裴邵有片刻的走神,就聽程慕寧說:“不知道。但衛(wèi)嶙要代替何進(jìn)林去押送金銀,那么就一定得有個人頂上衛(wèi)嶙的差事,去鷺州籌集糧草,我剛回京那日,你把沈文芥差遣出京,可我派人打探過,他并沒有南下去往交戰(zhàn)地,而是往西邊去了。我猜,鷺州等地忽然松口愿意賣糧,是沈文芥的手筆?不過有一事我沒有想明白。”
程慕寧面上露出疑色,道:“沈文芥是如何讓那些知州松口,在軍費(fèi)尚未入庫時,提前預(yù)支糧食的?”
錢糧二字最難辦,尤其是現(xiàn)在這個朝局不穩(wěn)的時刻,縱然沈文芥口才了得,只怕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裴邵在這其中難免要牽線搭橋,只是這些他不能拿到明面上來說。
然而這邊一連幾個沈文芥卻讓裴邵游離的思緒逐漸歸攏。
“公主果真耳聰目明。”裴邵撩眼看她,語氣平靜地說:“既然這么關(guān)心沈大人,不若等他回了,再細(xì)細(xì)過問。”
程慕寧對上裴邵的眼睛,沉吟片刻,笑說:“的確許久沒見沈文芥了,待他回京再敘也不不遲。”
當(dāng)年城門訣別的畫面躍然眼前,提到沈文芥,程慕寧臉上卻沒有半點(diǎn)做賊心虛的膽怯,那副坦坦蕩蕩的樣子簡直令人自愧不如。
裴邵移開視線,從鼻腔里逸出一聲似有若無的冷笑,說不清是在嘲諷誰,泠然道:“是挺好,不過敘舊也得有命敘,眼下還是公主的安危更要緊。”
他不急不慢地站起身,“圣上既要兩百禁軍做府兵,即刻就去點(diǎn)兵吧。”
“好啊。”程慕寧看著他,客氣地說:“那就有勞殿帥了。”
此刻,周泯在外貼著門,試圖聽到點(diǎn)什么動靜,奈何這門板太厚實,竟是靜悄悄的毫無動靜。他正將耳朵再往里貼,門就“啪”地一聲打開了,周泯險些跌進(jìn)去,還沒來得及站穩(wěn),裴邵就已徑直從他身側(cè)擦過。
“噯。”周泯又被撞得找不著方向。
這時程慕寧慢條斯理地走出來,臉上竟然帶著笑,那笑意雖淺,卻是真的在笑。
見周泯要追上,她好意提醒道:“我勸你,這會兒躲著點(diǎn)。”
周泯露出狐疑的神情,隨后輕輕哼了聲,不信邪地追了上去。
到了校場,裴邵從幾千人里精挑細(xì)選了兩百個,獨(dú)獨(dú)缺一個領(lǐng)頭都尉,裴邵轉(zhuǎn)眼看向周泯。
周泯單純地與他對視片刻,才反應(yīng)過來,旋即神色大驚,當(dāng)即甩頭道:“主子,我不行,我得跟著您啊!”
裴邵斜眼看他,說:“跟著我,還繼續(xù)當(dāng)侍衛(wèi)?我不缺侍衛(wèi)。”
他瞥向周泯的劍穗,說:“公主府的都尉好歹是個有品級在身的官,既然有了人,也別苦了別人。”
“可……”周泯咬牙道:“反正,反正我不喜歡公主,不愿意伺候她!”
“沒讓你喜歡。”裴邵好像打定了主意,目光斜向周泯,說:“把人給我看好了,要再出點(diǎn)什么事——”
他沒有繼續(xù)說,但周泯知道他是動真格的,掙扎過后道:“是!但是……”
裴邵道:“說。”
周泯深吸一口氣,“咱們現(xiàn)在護(hù)著公主,是為了大局,對吧?”
迎著周泯蔓延希冀的目光,裴邵偏頭看向底下烏泱泱的士兵,半天才說:“哪來那么多廢話。”
周泯的心頓時涼了半截,完了。
24 ? 第24章
◎而程慕寧向來是一個得寸進(jìn)尺的人。◎
長公主遇刺的事沒兩日就傳遍了京城。
杜藺宜那日雖未從程慕寧處拿到離府的文書, 但公主府也并未拘著他外出,見他日日閑得發(fā)慌,姜瀾云便將他帶到姜家私塾來幫忙整理書稿, 這會兒他站在廊下, 被前后左右的文人學(xué)子圍了個水泄不通, 一張張臉上都是好奇八卦的神情:
“欸, 行刺公主的人抓到?jīng)]?聽說公主遇刺當(dāng)晚武德侯府正巧失火,這兩件事莫不是有關(guān)聯(lián)?”
“公主傷情如何?杜先生,你不是住在公主府,可見著了?”
“可我聽說公主根本沒回府, 遇刺那夜正逢殿帥帶人經(jīng)過,直接將人抱回裴府了?”
“這兩人到底什么關(guān)系,我都聽了好幾版的傳聞了。”
杜藺宜被擠得喘不上氣,往外推搡著說:“我不知道, 我真不知道……”
正這時, 對面長廊下有人喊道:“鴻歸。”
幾人聞聲一頓,這才紛紛讓開了, 收起方才的好事模樣,尷尬地拱了拱手說:“小姜大人來了。”
杜藺宜趁機(jī)跑上前, 重重呼了口氣, 低聲道:“幸好容時兄來了,這些人真是……”
姜瀾云笑了笑,“這幾日辛苦你,前院備了茶, 坐下歇一歇吧。”
杜藺宜哪好意思, 姜家人已經(jīng)幫了他不少忙了, 他搖頭道:“我不辛苦, 要是可以,我寧愿就在你家私塾給授學(xué)先生當(dāng)個端茶倒水的小廝。”
他語調(diào)一變,蔫蔫兒地說:“也不愿回公主府吃白飯。”
姜瀾云又笑,他停頓片刻道:“聽說公主已經(jīng)回府了,現(xiàn)下是個什么情況?她的傷情嚴(yán)重嗎?”
杜藺宜搖頭說:“回是回了,但是如今公主府內(nèi)外被禁軍圍了個水泄不通,我眼下出入小門都很不方便,更別說公主的主院了,根本瞧不見人,不過好像沒有大礙,今早我出門還碰到那個叫紅錦的侍女,說要去給公主買方糖糕呢。”
姜瀾云悄然松了一口氣,“那就好。”
杜藺宜略略有些察覺,側(cè)頭看他,尤為不解,“容時兄似乎很關(guān)心公主?”
“我與公主是舊識。”姜瀾云提袍跨過門欄,說:“我知你對京中權(quán)貴有所不滿,但天子腳下,許多事并不是非黑即白,你怨公主這次沒將武德侯的案子往深里查,可我問你,倘若耽擱了抄沒姚州私庫,誤了前線戰(zhàn)況,連累的將士百姓,他們的命如何算?”
杜藺宜皺眉,道:“可抄沒侯府與追究武德侯的責(zé)任是兩碼事,武德侯那私庫怎么來的他心知肚明,別說功過不相抵,他拿贓款充公根本也算不得功勞!誰知道他們里面還有什么勾當(dāng)。”
姜瀾云𝒸𝓎 卻無法與他細(xì)說這里面的勾當(dāng),“事情不能單看眼前,也不能單看表面,你如今尚未入朝,不知宦海深淺,來日你就明白了。”
杜藺宜不是很明白,怎么連姜瀾云都要替公主說話,只能郁悶止步,“多謝容時兄開導(dǎo)我,今日就不品茶了,府上看得嚴(yán),過了時辰怕又要一番周旋,便先走了。”
姜瀾云知道他的直性子一時很難扭轉(zhuǎn),也沒有強(qiáng)逼他立即接受,只將人送到門外,笑說:“你也別日日惦記著往外跑,縱然不喜歡公主府,但進(jìn)都進(jìn)去了,不仔細(xì)逛上一逛豈不是浪費(fèi)?”
杜藺宜又變成了那副垂頭喪氣的懨懨模樣,“宅邸有什么好逛的。”
“公主剛開府時,我?guī)椭堪病褪巧蛭慕妫磉^公主府的藏書閣,里面收藏了不少名家名作,你在弘文館沒找到的那套繪本,公主那里應(yīng)該有,還有好些已經(jīng)絕版的書籍,不比翰林院的書閣差。”姜瀾云玩笑似的說:“對了,若你得空也可以找找看公主早些年寫的策論,說不準(zhǔn)也不比你差呢。”
杜藺宜張了張口,略帶遲疑地回去了。
天色已晚,公主府的看守果真更嚴(yán)了。
杜藺宜分明是早上才出來的,這幾個禁軍就像是又不認(rèn)得他了似的,非要再細(xì)細(xì)盤查一遍,險些看走眼要將他拒之門外,費(fèi)了一番口舌,總算是進(jìn)了院子,杜藺宜卻并未如往常一樣回到外廊,而是幾經(jīng)轉(zhuǎn)悠,慢慢轉(zhuǎn)到了主院旁邊的一座閣樓。
然而人還沒有靠近那道垂拱門,就被一個五大三粗的守衛(wèi)喊住了,“誒,誒誒!叫你呢,干什么你?”
周泯如今是都尉了,穿盔帶甲,幾步路走起來很有氣勢。待走到跟前,把人看清了說:“是你啊,瓊林宴上那個榜尾,聽說你前幾日鬧著要走,今日又是來討文書的?”
他身后是程慕寧和一干侍女仆從緩緩走來,程慕寧亦詢問似的看過來。
“我——”杜藺宜眼皮一跳,那日他厲聲質(zhì)問公主的場景仿佛還歷歷在目,話都被堵死了,這會兒要是說自己想進(jìn)藏書閣,豈不是很丟人,他抿了抿唇,僵著脖頸說:“我走錯了。”
他說罷朝程慕寧拱了拱手,轉(zhuǎn)頭就離開。
程慕寧看向旁邊偌大一座藏書閣,眉間一挑,進(jìn)到院中,對銀竹道:“明日讓蔡姑姑把藏書閣的鑰匙給杜藺宜。”
銀竹恍然大悟,點(diǎn)頭應(yīng)了是。
“還挺有脾氣。”周泯不喜歡文人身上磨磨唧唧的性子,朝杜藺宜的背影輕輕嗤了聲,見程慕寧等人進(jìn)院子,趕忙抬腳跟了進(jìn)去。
晚膳時分,堂間侍女已布好菜,周泯輕車熟路地從懷中掏出個針包,里頭的銀針大小不一,他拿最細(xì)的那根挨個試過食物。
不知道裴邵與他說了什么,這兩日他都是這么做的。
這期間,紅錦與銀竹面面相覷,皆不吭聲,程慕寧亦是靜靜看著,若有所思,只有紀(jì)芳一臉茫然,哈哈笑說:“周都尉不愧是殿帥的親衛(wèi),行事果真小心謹(jǐn)慎。”
周泯看公主不順眼是一回事,可正經(jīng)當(dāng)差又是另外一回事,他收了針包,肅聲道:“應(yīng)該的,府里人來人往,出了岔子誰都擔(dān)待不起。”
程慕寧拾筷夾了個竹筍在碗里,問他:“你今夜還回裴府與你主子匯報公務(wù)嗎?”
按理說,掛了公主府的職就是公主府的人,一仆不侍二主的道理大家都明白,可周泯毫不避諱此事,他生是裴家的人,死也是裴家的鬼,于是直接點(diǎn)頭應(yīng)道:“晚些換防的時候就去,公主可是有差事要吩咐?”
“有個人,請個主子幫我藏一藏。”
紀(jì)芳聞言倏地豎起了耳朵,可程慕寧卻沒有再繼續(xù)說下去。
周泯似乎已經(jīng)知道是什么人了,也沒有問。屋內(nèi)皆是心知肚明的神情,唯有紀(jì)芳一人摸不著頭腦。
他失望地垂下眼,心不在焉地伺候完這頓晚膳。正退下去時,銀竹將他叫住了,“我聽說陳旦沒了之后,秉筆太監(jiān)就換人了,是鄭公公打內(nèi)侍省提拔上來的,如今跟著鄭公公,倒是很得圣心。”
紀(jì)芳微微一頓,苦澀笑說:“是,能人輩出嘛。”
銀竹與紀(jì)芳也是老相識了,都是打小就伺候兩位主子的,有些話說起來少了拐彎抹角,“可你跟著圣上的時日最長,說起來,比鄭公公還長呢,可我看這些年圣上并未重用于你,眼下你又在宮外當(dāng)差,時日一長,只怕御前沒有你的位置。”
紀(jì)芳沉默。
銀竹不說他也知道,那回政事堂之后,公主口頭并未責(zé)備于他,可他明顯能察覺到公主的疏遠(yuǎn),尤其是出了宮,他在公主府的地位愈發(fā)尷尬,圣上那里他一時也回不去,周旋于兩位主子之間,哪頭都沒落著好。
紀(jì)芳琢磨了一下,生出一股前路未卜的凄涼來,不由就狠嘆了聲氣,沒想到他這一氣剛嘆完,后邊有人跟著一嘆。紀(jì)芳一驚,扭頭瞧竟是周泯,他狐疑道:“周都尉如今高升,怎么也愁眉不展?”
周泯抱劍不語,又是一嘆。
到了交差的時候,周泯把許淙帶到裴府,一大一小面面相覷。
裴邵沒情緒地說:“做什么?”
周泯“哦”了聲說:“這孩子好像是公主從許府偷出來的。唉,這不是公主回府之后,府里人來人往走動太多,怕許家的人來討要時說不清楚么,咱們府上清靜,藏這兒安全。”
裴邵看著許淙,扯了扯唇道:“我為什么要替許敬卿養(yǎng)孩子?”
許淙顯然怕他,往周泯腿后躲了躲。
周泯作出無所謂的樣子,“主子不愿意,我也可以再送回去。”
裴邵沒有說話,斂垂的眼睫略顯冷淡。程慕寧想藏一個孩子,有的是辦法,但她偏偏把人送到這里,試探的意味太明顯,倘若裴邵應(yīng)下了,仿佛是在默許她這種行為。
而程慕寧向來是一個得寸進(jìn)尺的人。
裴邵沉默,片刻道:“把人帶下去,住偏院。”
周泯嘴角輕輕一抽,“是。”
讓人把許淙領(lǐng)下去后,周泯熟練地匯報起了今日公主府的動靜,事無巨細(xì)到公主的起居和膳食,他覺得自己儼然已經(jīng)活成了一個太監(jiān)的模樣,再過陣子,甚至可以直接替代掉紀(jì)芳。
裴邵聽罷后只是說:“她身體可有異狀?”
周泯搖頭,“瞧著挺康健的,藥也按時喝。”
“明日還是讓荀叔再去診個脈。”裴邵頓了頓,道:“劉翁——”
“嗯嗯。”周泯點(diǎn)頭,搶答道:“劉翁向來對公主關(guān)懷備至,是劉翁特意拜托荀叔去給公主復(fù)診的,主子什么都不知道。”
裴邵淡淡地看過來,那眼神雖平靜卻也不難看出犀利,周泯到底不敢太放肆,只是摸了摸鼻子,意味深長地轉(zhuǎn)開了話題,“再有幾日沈大人就要抵京了……這趟回來,他想必要官復(fù)原職了。”
【📢作者有話說】
1/2,大概還有一章,不過比較晚,可以明早再來(握爪
25 ? 第25章
◎“公主深夜來訪,有何貴干?”◎
可惜沈文芥在半道上病了一遭, 并未如期回京,程慕寧沒等到這個昔日舊友,倒是等到盛夏天里難得的大雨。延綿的暑熱被雨水沖散, 待天晴后, 武德侯府上方飄來的尸臭味令滿城嘩然。程慕寧坐在雨后的涼亭下, 聽銀竹從外面打探的消息。
“侯府一家一百三十多口, 男女老少,連看守馬廄的小廝都沒放過,偏偏那日侯爺在京郊的莊子上,本以為能逃過一劫, 但大理寺派人去找,卻也只在懸崖邊發(fā)現(xiàn)一輛馬車,搜了崖底,人已經(jīng)砸得面目全非了。趕巧雨又大, 行兇痕跡都被洗得干干凈凈, 案子斷不下來,圣上聞言吐了幾場, 讓早早結(jié)案,大理寺對外宣稱是仇殺, 此事便按下不提了, 連許相都沒多說什么。”
程慕寧聞言,神色如常,沒有半分驚奇。
“早就說過了,那賬本既是保障也是禍患, 武德侯本身知道的比那賬本還多, 性子又張揚(yáng)不知收斂, 他活著, 只怕有許多人都要睡不好。”程慕寧頓了一下,將手里的官員名冊攤開趴在石桌上,偏首去看臺階下的小水洼,“不過現(xiàn)在,讓人睡不好的恐怕是許婉。”
銀竹道:“殿帥調(diào)動了人手,至今卻還沒有五娘的下落,也是怪了……這么大個活人,難不成還能憑空消失?”
程慕寧沒有回答,她心里隱隱有種不好的預(yù)感。
原本以為許婉或許是自己想法子躲開了侯府周遭的眼線,只要人沒死,遲早都會再出現(xiàn),可這么多時日過去,人真的沒死嗎?
程慕寧仰頭沉思,看天色漸暗,便讓銀竹收了桌上茶水。正要回院子里時,途徑藏書閣,迎面撞上了杜藺宜。
杜藺宜腳下急剎,站定之后神色怪異,不似前一陣那樣憤世嫉俗,眼神里透著別扭和探究,卻又礙于男女大防不好細(xì)看,眼珠子一時不知道往哪里擺的樣子,顯得有點(diǎn)慌亂,匆匆拱手說:“長公主。”
“幾日不見杜先生,杜先生在府上可還好?”
程慕寧聲音清婉,仍舊是那副淡淡又溫和的模樣,待杜藺宜的態(tài)度一如既往,仿佛根本沒有將杜藺宜那日罵她的話放在心里。
這倒讓杜藺宜自覺小肚雞腸了,他面上劃過一絲不自在,整頓了情緒后,緩聲說:“挺好的,有勞府上……照顧。”
程慕寧與他點(diǎn)頭,卻沒有別的寒暄,就要徑直走過去時,杜藺宜倏地叫住她,“公主留我在府里,只是為了給姜掌院賣個人情嗎?其實我與掌院非親非故,承不了公主這份人情。”
“倒也不全是。”程慕寧頓步,側(cè)目看他,“你一屆寒門學(xué)子敢只身赴京狀告朝廷勛貴,且不惜犧牲功名,本宮欽佩你。”
杜藺宜沒想到會得到這樣的答案,臉色倏地轉(zhuǎn)紅,“也沒有……既然承蒙公主收留,我杜鴻歸不是個吃白飯之人,倘若公主有任何差事,吩咐即可。”
程慕寧對杜藺宜態(tài)度上的轉(zhuǎn)變出乎意料,但也只是笑了下,“那是自然,我公主府也不養(yǎng)閑人,將來有你發(fā)揮作用的時候。”
程慕寧說罷沒有久留,轉(zhuǎn)身往院子里去。
杜藺宜還沒有走,凝著她的背影走遠(yuǎn),想了想,又回到藏書閣,將程慕寧那幾篇文章翻了出來,細(xì)細(xì)再看一遍。那紙頁上的字格外工整端莊,這一手楷書,沒下個十年功夫是絕對寫不出來的。
更別提這行文中對民生的見解。
都說她師從葛太傅,原來不是個花架子。
程慕寧剛走到廊下,“嘩”地一聲,大雨傾盆。
銀竹伸手替她擋了最后一步,唏噓道:“看來今年夏天是不熱了,所幸公主這兩日也不必再熱得嚼冰,對身子不好呢。對了,荀大夫每隔兩日來一趟,今日也該來了吧?”
這時周泯冒雨從臺階下走來,沒敢湊近,拍了拍身上的水珠說:“劉翁剛差人送來口信,興許是這兩日下雨吹風(fēng)的緣故,許家那小公子著了風(fēng)寒,燒得正迷糊,荀叔今日不來了,留在府上照看他。”
程慕寧側(cè)目,“病得嚴(yán)重?”
“不嚴(yán)重吧。”周泯并不在意許淙,只說:“小孩兒嘛,哪有不生病的。”
程慕寧自然是相信荀白趨的醫(yī)術(shù),只是思量了一下,還是說:“備車吧,我去看一看。”
既然答應(yīng)了許婉接她阿弟出城,人自然不能在她手里出了事。
周泯一頓,抬頭看了眼雨勢,正要開口勸駁,銀竹就已經(jīng)利落地應(yīng)下了。他動了動唇,沒敢多說。
到了裴府,因這趟來得突然無人相迎,程慕寧并不介意,輕車熟路地往后院走去。許淙被安排在最偏僻的院落,此刻燈火通明,侍女捧著盥盆進(jìn)出。
小廝腳程極快得報了信,劉翁已經(jīng)等在廊下,朝她行過禮,道:“天色已晚又下著雨,路上不好走,公主怎么過來了?”
說罷又道:“許公子方才喝過藥,這會兒已然好多了。”
程慕寧頷首,進(jìn)到里間,說:“他年歲尚小,我擔(dān)心他病中鬧騰。”
但是并沒有,許淙很乖,安安生生地躺在病榻上。小臉已經(jīng)燒得通紅,汗津津的,嘴里一張一合,卻發(fā)不出完整的聲調(diào),但那口型,程慕寧十分熟悉。
他在喊,阿姐。
荀白趨給她讓了位置,程慕寧道:“有勞荀大夫。”
荀白趨溫聲道:“公主客氣了。”
程慕寧用手探了探許淙的額頭,那關(guān)心人的動作很嫻熟,仿佛這樣的事情做過無數(shù)次。她緩聲道:“許淙身子似乎不大好,不知是天生有疾還是后天沒養(yǎng)好,荀大夫可否能醫(yī)治?”
荀白趨答她的話,“二公子已經(jīng)吩咐過了,我這幾日也在慢慢調(diào)養(yǎng)他的身子。他原本就有娘胎帶來的弱癥,比尋常人更單薄一些,但好生養(yǎng)著,也不是什么大事。”
程慕寧放下心來,這時見荀白趨從藥箱里拿出一塊玉塞進(jìn)許淙滿是汗水的手心里,許淙當(dāng)即就握緊了。
荀白趨解釋說:“是青金石,觸感冰涼,握在手里可降溫。”
他笑了一笑,“這是散熱的利器,當(dāng)年二公子從朔東回京,一連病了半個月,斷斷續(xù)續(xù)的起熱,也是靠這個把燒退下來的,否則啊指不定燒成個傻子。”
程慕寧微怔,轉(zhuǎn)眼看過去,荀白趨卻已經(jīng)起身去整理藥箱了。
當(dāng)年……
他的確是帶了一身傷回京的,程慕寧記得很清楚,血痂都還掛在臉上。
見許淙無礙,程慕寧放下帷幔,緩步至桌前,問:“那年朔東打了敗仗,我在宮里便聽說裴公傷在了腿上,可惜走得匆忙,沒來得及細(xì)問,不知眼下如何?”
荀白趨說:“腿傷也是老毛病了,好在裴公底子厚,能抗。”
程慕寧幫著荀白趨把筆墨收進(jìn)藥箱里,狀若無意地問:“那裴邵呢?”
荀白趨笑說:“這個,如今不匆忙了,公主還是自己問他為好。”
程慕寧只得一哂,沒有再問。
許淙的燒已經(jīng)退了大半,程慕寧站在廊下,衣衫都被吹進(jìn)來的雨打濕了,銀竹撐開傘替她擋了一擋,說:“公主,小心著涼。”
程慕寧只輕輕“嗯”了聲,遠(yuǎn)遠(yuǎn)望著那道垂拱門,等了半響也不見人影,她不禁垂頭笑了聲,從銀竹手中接過傘,說:“算了,先回府吧。”
地上的積水很深,程慕寧走得小心,剛要邁過二門外,就聽銀竹“欸”了聲,虎斑犬從后頭嗖地竄了過來,直撲上來咬住了程慕寧的衣袖,嘴里還發(fā)出嚶嚶的聲響。
“虎三,快下去。”程慕寧手中的傘一歪,雨水順著傘檐滑到領(lǐng)口里,她把傘往前遞了遞,勉強(qiáng)遮住了虎斑犬,奈何它身上的毛已經(jīng)濕了個徹底,蔫蔫嗒嗒像只瘦長的猴子。
還咬著程慕寧的衣袖不松口。
“這……”銀竹見這雨愈大,不由著急,對遠(yuǎn)遠(yuǎn)跟在后頭的周泯道:“還不快把它拉開,淋濕了公主怎么是好?”
周泯是個一令一動的人,平日里除了盯著程慕寧的安危,其余并不會主動搭手,直到銀竹發(fā)話了,才勉強(qiáng)抬了腿,然而還沒走近,虎斑犬就朝他兇猛一吠,還故意把尾巴上的水甩在他身上,周泯語調(diào)上揚(yáng)地“嘿”了聲,“喪良心的東西!”
虎斑犬不聽,咬住程慕寧的裙擺往回走。
程慕寧腳下凝滯一瞬,很快就跟著它調(diào)轉(zhuǎn)了方向。
“公主……”銀竹忙抬腳跟上去。
臨近主院那道紫藤花墻,虎斑犬才堪堪松了嘴,鉆進(jìn)了院子里躲雨。
原來也并不喜歡淋雨。
程慕寧倏然一笑,撐著傘緩步上前。雨一連幾日的下,這院子里的花香愈發(fā)濃郁,混著草木的味道,仿佛能將人迷暈過去。亮著油燈的那間房門被推開,裴邵一身玄衣走出來,頎長的身形與暮色融為一體。
虎斑犬圍著他打轉(zhuǎn),興奮得像是在邀賞,轉(zhuǎn)了兩圈見裴邵沒有搭理它,才走到一旁甩了甩毛發(fā),那身雨水全甩在了裴邵身上。這還不夠,爪子也往他身上蹭,仿佛是在泄憤。
裴邵沒有理它,兀自看向傘下的人,“公主深夜來訪,有何貴干?”
【📢作者有話說】
26 ? 第26章
◎“你看很久了。”◎
裴邵面無表情, 聲調(diào)在雨幕里愈顯冷漠。
程慕寧看著虎斑犬的行徑,卻是壓著傘提了提唇,隨后才抬起傘, 拉長尾音“嗯”了聲, 說:“雨太大, 殿帥慷慨, 能否借個落腳地?”
她說罷又道:“我身上濕了。”
明明是沉著平靜的語調(diào),偏讓人聽出一股嬌態(tài)。
這種嬌態(tài)不是女兒家的示弱,更像是一種勝券在握,好像能看穿一切, 讓對面的人無所遁形。裴邵在雨幕中與她對視,背在身后的手指捻了捻,氣氛一時沉默下來,只有雨聲殘響。
楹柱后站著劉翁, 把兩位主子的神態(tài)心思盡收眼底, 見狀笑說:“公主說的哪里話,早就把屋子收拾好了, 熱水也備下了,公主快去換身好爽的衣裳, 莫再著涼了。”
這個“早就”把裴邵出賣得干干凈凈, 裴邵面無表情地看了劉翁一眼。
劉翁卻目不斜視地望著公主。
程慕寧忍俊不禁,“多謝劉翁。”
她又一頓,同樣的語氣卻能聽出刻意的意味,“也多謝殿帥。”
裴邵垂眼睨她, 聲調(diào)很平:“公主客氣了。”
程慕寧這便轉(zhuǎn)身往對面廊下去, 無需人引路。
時隔半個多月, 程慕寧又回到這間廂房, 她先是在門邊站了站,回想方才的情境,不由笑了。銀竹這時準(zhǔn)備好換洗的衣物,回頭看過來,輕輕咳了一聲,提醒她沐浴。
褪去了被雨浸濕的外衫,程慕寧踩進(jìn)熱水里,銀竹用皂水淋濕她的發(fā),輕聲提醒她說:“公主,許小公子藏在裴府,只怕也藏不了多久,要不要另外找一處宅子?”
“不用,本也沒想藏住。”程慕寧靠在浴桶邊沿,捻起了一縷發(fā),說:“裴府不是銅墻鐵壁,消息走漏是遲早的事,只有消息傳出去,才有可能引許婉現(xiàn)身。但只要裴邵拒不承認(rèn),許敬卿想要強(qiáng)行搜府就找不到契機(jī),至少許淙在這里相對安全。”
她換了個姿勢撐在浴桶上,“而且,那孩子看著可憐。”
銀竹發(fā)覺公主在裴府的狀態(tài)似乎比在公主府要松懈很多,甚至在扶鸞宮,公主也是時時緊繃的。見她閉眼,銀竹下意識放輕了聲音,“確實呢,好說也是許家的孩子,高門大戶,竟然被養(yǎng)得那樣瘦弱。”
“病弱庶子,于許敬卿來說沒有用處,沒有用處,就自然不會上心。”程慕寧說:“何況我那個舅母也不是個好相與的。”
說話間,門外傳來叩門聲。
周泯的聲音在雨夜里響起,“公主,那什么,劉翁給您備了姜湯。”
程慕寧沒有動,低聲說:“去吧。”
銀竹擦干凈手,很快取了湯放在食盒里溫著。那邊周泯嘆了聲氣,轉(zhuǎn)而看向?qū)γ娲扒暗哪腥耍卦捤频挠孟掳椭噶酥肝堇铮嵘勐龡l斯理地闔上了窗。
他倚在窗邊的香案上坐了下來,順手拿起個九連環(huán),面無表情地拆解起來。
那丁玲哐當(dāng)?shù)穆曧戀康匾煌!?br />
裴邵扯了下唇,不知道在跟誰惱火,“噹”地一聲把九連環(huán)擲回了香案上,緊接著槅門外傳來“篤篤”兩聲,家將低聲道:“主子,有人找。”
……
程慕寧著著閑適的裙衫一路穿過幾個垂拱門和長廊,進(jìn)到前院時守衛(wèi)明顯增多,長廊下五步就屹立著一個人影,周泯卻沒有領(lǐng)她進(jìn)前廳,而是推開了旁邊耳房的門。
程慕寧瞥了眼門窗緊閉的前廳,思忖一瞬,便順著周泯的意思邁進(jìn)了耳房。
里面點(diǎn)著兩盞不算明亮的燈,恰夠讓程慕寧看清屋內(nèi)的布局,她的視線剛在周遭打量一圈,就聽那面掛著百馬飛馳圖的墻傳來裴邵的聲音。
程慕寧一怔,靠墻走了兩步——
“看來侯爺命大,既然如此,怎么不向圣上報喜呢?圣上這幾日為了侯府的事,很是傷懷。”
裴邵閑閑地站在案幾邊斟茶,說話時不忘打量左手座上的人。這人渾身臟污,左眼上的眼罩都滿是泥垢,不過幾日不見,已經(jīng)與從前穿金戴銀的樣子大相徑庭,他道:“殿帥不用寒磣我,我知道自己如今的處境。你們處心積慮不就是為了那賬本,只要殿帥能護(hù)我周全,東西我自會交與你。”
“侯府起火那日,侯爺不是與許相說賬本丟了?”裴邵臉上帶著點(diǎn)淡笑,仿佛話家常似的說:“怎么,又找到了?”
那天他是單獨(dú)與許敬卿說話,裴邵這都能知道,武德侯便知侯府早就漏得跟篩子似的了。但他也不驚奇,這天子腳下的每一座宅邸,哪個沒有點(diǎn)別人的眼線,他“嗬”了聲說:“我實話告訴你,我早知拿著那賬本不安全,有心要將它拋出去,火是我放的,賬本根本就沒有丟!”
幽暗的燭火下,裴邵手上的茶壺輕輕頓了一下,說:“假意把賬本丟了的事栽在許婉身上,這樣那些人的眼睛就能從侯爺身上移開,轉(zhuǎn)而盯住許婉。”
他瞇了下眼,“侯爺好計謀。”
武德侯一拳砸在椅子扶手上,恨聲說:“誰知許敬卿卻趕盡殺絕!竟滅我滿門,稚子何辜!”
“他做事狠辣我早有所料,只恨我沒能早些與他割袍!”武德侯咬牙道:“這些年我替他上下打點(diǎn),賠進(jìn)去多少人多少錢,我得著什么好處,也不過是在他屁股后面撿點(diǎn)剩,倒還不如我在姚州逍遙痛快!事情鬧大兜不住了,他便想著過河拆橋拿我獻(xiàn)祭,我還想著姜瀾云那小子怎么能在段時間內(nèi)挖到那么多罪證,許敬卿他不就想讓我吐出姚州金庫的錢充國庫,以保圣上不倒,他能繼續(xù)做他的老國舅嗎!”
裴邵順著他的話說,“可他的確把何進(jìn)林送進(jìn)了禁軍,也是給你何家加官進(jìn)爵了。”
武德侯冷笑,“庶子蠢鈍,若非他拿賬本威脅許敬卿,此事或許還有轉(zhuǎn)圜的余地。得了一時便宜,待他回京家破人亡,還不是只能依附許敬卿,替他賣命?”
裴邵沒有繼續(xù)提何進(jìn)林,只說:“想要這賬本的人那么多,怎么偏偏是我?侯爺就不怕我這裴家大院,有命進(jìn)沒命出?”
“想要賬本的人很多,可獨(dú)獨(dú)你裴邵的名字,不在這賬本里。”裴邵站著,武德侯不得不向上瞥他,“別的人見了我,只想毀尸滅跡,但你不一樣,這賬本里沒有你的名字,你犯不著殺我!即便我們有點(diǎn)舊仇,可你更想要的是讓許家倒臺,我能幫你!”
裴邵聞言,神色不明地看了他一眼。
武德侯卻讀懂了他眼神里的意思,嗤笑說:“我眼下是看著落魄,可我也不會蠢到不給自己留后路,沒了姚州私庫,我還有別的金山銀山,朝廷發(fā)的那點(diǎn)俸祿,夠殿帥養(yǎng)著整個殿前司嗎?”
裴邵像是被打動了,思忖片刻說:“我怎么信你?”
武德侯奔走一路渴死了,瞥了眼裴邵手里的茶,說:“這個好說,南山行宮上年大興土木動過一次工,原本是修來給圣上避暑的,可不久后戶部財政出了問題,這事就耽擱下來了,那修建樓閣用的木料,全是我換過的便宜料子,往這里查,工部起碼能拿掉小一半的人!”
武德候現(xiàn)在是破罐子破摔,左右他在朝廷已經(jīng)是個死人了,不介意拿自己開刀拉許敬卿的人馬下水。
裴邵一時沒有說話,像是在考量事情的可行性。
堂間倏然靜下來,襯得油燈里爆開的噗呲聲無比清晰,武德候的呼吸聲在這樣的沉默里愈發(fā)粗重,眼看就要耐不住性子,裴邵才將茶盞推到他面前,說:“侯爺在京中恐怕藏身不便,我讓人送你到我的私宅避一避。”
他說罷叫來周泯。
這就是應(yīng)了的意思。
武德候終于松了一口氣,拿起茶盞猛灌下去,而后起身抹了一把臉,臨到門外拍了拍身上的污泥,“其實這兩年若非隔著個許敬卿,我與殿帥之間,恐怕還能有更深的交情,也不至于鬧那些誤會。”
裴邵笑了笑,“現(xiàn)在想來,的確有些可惜,不過——”
武德侯已經(jīng)抬腳邁出偏廳,鞋底還沒落地,就聽裴邵問:“侯爺究竟是怎么逃過一劫的?”
武德候臉上微變,嗤聲說:“那些刺客追殺我時馬車落下山崖,本侯命大沒死!”
裴邵沉吟,“大理寺的那具尸體……”
武德候擺手,“車夫而已,套了個皮囊,掩人耳目。”
“侯爺果然謹(jǐn)慎。”裴邵笑著點(diǎn)頭,“還有一事在下不明,我奉上諭查找許五娘的下落,也是怪了,還沒有禁軍日夜搜城找不到的人,不知侯爺可否告知?”
武德侯摸了摸鼻子,說:“禁軍找的是活人,那自然是找不到……這許婉也是倒霉,但誰讓她動了不該動的心思,不過她既姓許,也沒什么可惜不可惜的。”
裴邵說:“我猜也是,多謝侯爺如實相告,我也就不必浪費(fèi)兵力了。”
裴邵在這個時候顯得很好說話,武德侯慶幸自己找的是他,而不是程慕寧。
想到那位長公主溫聲細(xì)語下全是冷刀子,武德侯忍不住瑟縮了一下,總覺得有人在看他。他下意識往旁邊那間緊閉的耳房看,剛抬腳往前走兩步,周泯撐傘叫住他,“侯爺,宅子有點(diǎn)遠(yuǎn),咱們得抓緊時間。”
武德侯這才作罷,步入傘下。
程慕寧站在耳房門前,隔著格子門上的窗紙目視著武德侯走遠(yuǎn)。
裴邵推門進(jìn)來時,見她換了身素凈的衣裙,發(fā)沒擰干,好像隨意一挽就來了,頸窩還沾著水,不知是過路的雨水還是沐浴的花瓣水,讓她整個人看起來依舊是濕淋淋的樣子。
他不動聲色地擰了下眉,才說:“看來你等的人不會出現(xiàn)了。”
許婉雖說是表姐妹,但程慕寧對她并沒有多少姐妹情分,說傷心難過也不至于,只是還有點(diǎn)可惜,以及被打亂計劃的煩悶。她沉吟道:“怎知這不是他與許敬卿聯(lián)手做的局。”
裴邵說:“一家一百三十口性命,他倒也沒那么慷慨。至于是不是,就看工部能栽多大的跟斗就知道了。”
程慕寧捻著一縷發(fā)用帕子慢慢擦拭發(fā)尾,緩步踱至一旁的椅子邊,說:“許敬卿這些年在各部都有人手,獨(dú)獨(dú)對這個工部十分上心,走了一個何進(jìn)林,又立馬安排進(jìn)了聞嘉煜,這里門道不小。”
“工部有督查地方營建的權(quán)力。”裴邵說:“別看何進(jìn)林一個小小主簿,下放到地方權(quán)力卻大得很,打著朝廷的名號,又是許敬卿的女婿,他和各州縣交情都不小。你猜他們往姚州私庫押運(yùn)金銀的路線為何通行無阻?”
“嗯……”程慕寧垂眼點(diǎn)頭,似乎在思考他的話,而后抬起眼,忽然沒頭沒尾地說道:“是不是看不慣?”
裴邵微頓,“什么?”
程慕寧晃了晃指尖的發(fā),說:“你看很久了。”
裴邵沒吭聲。
程慕寧往椅子上坐,皺著眉頭“唉”了聲,苦惱道:“夜里沒擦干頭發(fā),只怕明早要頭疼。”
裴邵垂在身側(cè)的手指微微一蜷,明知道她是故意的,還是接了她的話,“銀竹呢。”
“銀竹手勁小,絞不干。”程慕寧帶著點(diǎn)玩笑的意味道:“殿帥要幫我嗎?”
又是一陣沉默。
程慕寧莞爾道:“我說笑的——”
話音未落,男人高大的身影籠罩在頭頂,手里的帕子已經(jīng)被抽走了。
27 ? 第27章
◎朱砂一般點(diǎn)在后頸。◎
程慕寧愣了一下。
裴邵動作嫻熟地捻起她耳后的一股發(fā)纏在指節(jié)上, 繞了兩圈,然后握拳擰出水來,“工部里頭水很深, 尚書蔣則鳴不大管事, 主事的是侍郎康博承, 這人是兩年前才從下面升上來的, 行事原本還有些剛烈,但這兩年也是睜只眼閉只眼,對工部那些陰私,既不摻合也不制止, 事情只要不擺在明面上,他一概不理。但康博承與蔣則鳴最不同的一點(diǎn)就是,康博承是個辦實事的人。”
他絞著手中的烏發(fā),說:“南山行宮如果確有其事, 他大概是被蒙在鼓里, 因為當(dāng)時宮苑修建,掛的是他的名——公主不說話, 是有什么想法?”
油燈滋滋作響。
程慕寧僵著身子,一陣酥麻感從耳后蔓延到脖頸。
“嗯……康博承, 我知道他。”她無聲吞咽了一下, 靠在椅子上說:“先帝時期他還是個水部郎官,有一年京中洪澇淹倒了一片民宅,先帝下令重挖溝渠,現(xiàn)在平康坊周遭一半的溝渠都是他帶人督工的, 先帝親口夸贊過此人勤勉, 是個可用之人, 還想升他官職, 可惜病中事多,便耽擱下來了,后來新帝即位之初我看過他的考績,似乎不大好。”
裴邵道:“考績么,裝聾作啞就好了。”
程慕寧知道他的意思,有時裝聾作啞才是升官之道。
他的動作太輕,碰到她耳后有點(diǎn)癢,程慕寧呼吸稍緩,說:“這事康博承不知道,圣上大概也不知道。”
事情沒出在眼前,程崢從旁獲益還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但在南山行宮動手腳,于程崢而言只有弊無利,他斷然不會同意的。
“圣上知不知道都一樣。”裴邵擰出帕子里的水,繼續(xù)慢條斯理地擦拭著發(fā)梢,“案子呈上去,他最多也就處置幾個涉事官吏。”
這些年裴邵和許敬卿明爭暗斗,互相捅刀子的事也沒少干,可是一旦鬧到程崢跟前,從來都是草草了事,就像他處置杜藺宜一樣,從來都是輕拿輕放,絕不會真正波及到裴邵和許敬卿。他似乎在用這種一碗水端平的方式來維持一種詭譎的、表面的平衡,甚至因為那點(diǎn)血緣羈絆和利益關(guān)系,他對許敬卿更多兩分容忍。
程慕寧側(cè)首,能看到𝒸𝓎 裴邵握著她發(fā)絲的指節(jié),她沉吟道:“我明白。”
倘若這個案子捅了出來,就要有人能往下查,否則就是將這個把柄白白送還給許敬卿。
可工部的事涉及武德侯,武德侯的事又涉及許敬卿和宮里,事情都攪在一起,稍有不慎就會損毀圣譽(yù),就像張吉說的,天家顏面非同小可,所以通常這樣的案子,就算是大理寺和刑部都不敢往下深究。
各級官吏又受職權(quán)限制,一方退卻,這案子都辦不下去。
時日一長,也就不了了之了。
這是個需要破釜沉舟的僵局,而破局之人最好能不受各司掣肘,縱觀前朝后宮,除了當(dāng)下手持天子私印的長公主,沒有誰有這樣天時地利人和的先機(jī)。
程慕寧無疑是最好的人選。
裴邵手上擦拭的動作停了,卻仍握著程慕寧那一股青絲。那青絲覆蓋的地方有一顆程慕寧都看不到的痣,紅艷艷的,朱砂一般點(diǎn)在后頸。
他停下來的動作太久,程慕寧看不到他的表情,猜不到他此刻在想什么,遲疑道:“裴邵?”
那縷青絲順著虎口滑落,裴邵倏地回神,把帕子丟在茶幾上,連帶著語氣都變得冷硬,“夜深了,公主早些歇息。”
程慕寧看著他的背影,茫然地默在原地。
正如裴邵所料,兩日后,程慕寧借姜瀾云之口在御前提了提南山行宮的事,生怕程崢聽不懂,明里暗里地提了兩遍,但果然程崢聞言也只是愣了許久,翌日對著兩個工部小吏沒事找事發(fā)了好大一通脾氣,之后便再無動作。
程慕寧趁著雨停進(jìn)宮看望程崢,程崢也并未與她提及此事,于是簡單寒暄過后,程慕寧便以約見了皇后為由離開了御乾宮。
紀(jì)芳要跟,程慕寧沒讓,只說:“在這里侍奉圣上吧,這么些日子沒回宮,不要把自己的差事給忘了。”
紀(jì)芳卻嚇一跳,“公主,可是奴才哪里做得不周到——”
“本宮要回扶鸞宮找些舊物,你晚些再在宮門等著就是。”程慕寧對他說。
原來是這個意思,紀(jì)芳松了口氣,笑著“欸”了聲,將她送到殿外,轉(zhuǎn)頭奉了茶盞來到程崢面前,賣乖地說:“奴才聽圣上方才說話嗓音微啞,喝口茶潤潤嗓子吧。”
程崢的確有些口干舌燥,這幾日鄭昌風(fēng)寒告假,新來的太監(jiān)雖周到但到底不如舊人用得趁手,不像紀(jì)芳,簡直是程崢心里的蛔蟲,程崢一抬手他便知要送什么上來。
程崢喝過茶,臉色稍緩了,說:“你最近在公主府如何,阿姐可有冷待你?”
“那怎么能?”紀(jì)芳說:“奴才是圣上的人,公主哪能冷待奴才,只時刻憂心圣上身邊沒了貼心人,要不習(xí)慣呢。”
要不怎么說紀(jì)芳這嘴甜呢,一句話說得誰也沒得罪,還順便抬高了自己,然而程崢卻沒聽出紀(jì)芳想回宮的言下之意,一心問:“阿姐與裴邵如何了?”
紀(jì)芳如實回答:“少見他二人碰面,但殿帥將身邊的近衛(wèi)撥給了公主,那近衛(wèi)兩府走動,常常傳話,裴府的荀大夫也隔三差五地來診脈,您想若沒殿帥吩咐,誰能差遣的了他?”
程崢高興了,揚(yáng)唇道:“那就好,你仔細(xì)替朕看著,待到時機(jī)成熟,朕就給他二人賜婚,也算彌補(bǔ)了當(dāng)初的遺憾。”
紀(jì)芳捧場地笑了兩聲,“還是圣上周到!”
心里卻兀自腹誹起來,尚公主可不是個隨便的事,歷來少有掌權(quán)的駙馬,一旦尚了公主,這殿前司數(shù)萬禁軍恐怕要易主了……圣上提防裴邵的心思,紀(jì)芳用腳也能料出一二。
此時,程慕寧從御乾宮出來,剛走到后花園,就聽假山后頭傳來動靜,依稀可見幾個宮女的衣袖從山石后露出來,伴隨著嗚嗚咽咽的低哭。
程慕寧頓步,銀竹和紅錦互望一眼,銀竹道:“奴婢去瞧瞧。”
待銀竹走過去,那頭聲音霎時一靜,一道身影從假山后慢慢挪了出來,那張熟悉又陌生的臉上寫滿了驚慌。
竟然是許嬿。
程慕寧揚(yáng)了揚(yáng)眉,緩步上前道:“珍妃?”
許嬿見了程慕寧,那藏在骨子里的恐懼就犯了,她唇畔揚(yáng)起一道并不愉悅的弧度,勉強(qiáng)鎮(zhèn)定地行過禮,“表……長公主金安,不知公主進(jìn)宮,擾了公主親駕,還請公主恕罪。”
程慕寧莞爾:“該是我不對,珍妃娘娘病愈,竟然無人提醒本宮,否則早早該來探望。”
許嬿更怕了,這“珍妃娘娘”四個字從程慕寧口中說出來,倍感瘆人,她抿了抿唇道:“倒也不算完全病愈,只是掛心圣上,今日本想來探望……哪知碰上個不長眼的宮女!”
她手一指,先發(fā)制人道:“前線在打仗,皇后勒令闔宮縮減用度,圣上也愁眉不展憂心戰(zhàn)事,可這宮女竟敢御前簪花,擾亂圣心,我不過教訓(xùn)一二,她竟敢哭饒,還驚了公主,我看該拖出去打死!”
那宮女一聽跪趴在地,“奴婢有罪,還請公主,請娘娘恕罪!”
程慕寧看向一旁已經(jīng)被踩碎的花,不過指甲蓋大小,她說:“宮女有錯,交給御前的掌事姑姑就好,珍妃大病一場,怎么還親自處理這種小事?銀竹,把人帶到尚宮局去。”
銀竹應(yīng)是,將那人攙了起來。
許嬿也不敢說什么,只道:“小事一樁,原不想驚動宮里,既然如此,便依公主的。”
她說罷,帕子捂唇咳嗽起來,偏過頭去說:“我風(fēng)寒未愈,便不請公主坐下久敘了,待來日病好定向公主謝罪。”
“好呀。”程慕溫聲笑著,對一旁的宮女道:“快扶你們娘娘回宮去。”
許嬿福身告退,走得急還絆了一跤。
程慕寧唇畔的笑意淡下去,收回目光,看向那還默默啼哭的宮女,想了一想,說:“本宮瞧你眼熟,你從前是在扶鸞宮伺候的吧?”
那宮女一驚,淚眼婆娑道:“公主竟還記得奴婢?奴婢叫綠蘿,從前是在扶鸞宮替公主掌燈,公主怕黑,夜里從來離不得人。”
程慕寧說:“本宮離京后,皇后安排了你們的去處。御前是個好地方,怎么得罪珍妃了?”
綠蘿道:“奴婢原來被分到了靈嬪娘娘處服侍,珍妃與靈嬪很不對付,跟著看奴婢也不順眼,后來靈嬪……靈嬪出了事,奴婢才被分到御前,珍妃要見圣上,奴婢便去通傳,可圣上不見她,她便拿奴婢出氣。”
“我知道了。”程慕寧說:“梳洗一番,回到御前好好當(dāng)差吧。”
“今日多謝公主出手相救,綠蘿感激不盡。”綠蘿聞言擦了眼淚,千恩萬謝地走了。
待人走遠(yuǎn),紅錦才說:“我倒是聽紀(jì)芳說過一嘴,這靈嬪兩年前進(jìn)宮時也頗得圣寵,還是宮里頭一個懷過皇嗣的,好像說是叫珍妃推了一把才沒了孩子,人也……神志不清,眼下還被關(guān)在冷宮里。”
她說罷嘖嘖稱奇,“咱們不在宮里的這些年,宮里好生熱鬧呢,從前先皇后在時都沒見過爭寵的場面。”
銀竹說:“那是因為咱們娘娘好,先帝也好。”
程慕寧沒有參與兩個侍女的討論,只朝另一邊郁郁蔥蔥的廊亭道:“原來小姜大人也是個愛看熱鬧的。”
那邊的人影一頓,這才撥開樹枝,緩步走出來,行過禮道:“長公主金安,下官……冒昧了,并非有意聽宮闈之事,實在是恰好路過。”
姜瀾云蹙了蹙眉,解釋得有點(diǎn)費(fèi)勁。
程慕寧莞爾:“小姜大人不必著急,本宮與你說笑的,大人這是從皇后娘娘那里來?”
姜瀾云點(diǎn)頭道:“原不該進(jìn)后宮,但家母這兩日身子不適,皇后憂心,這才召我進(jìn)宮詢問。”
程慕寧道:“皇后仁孝,應(yīng)該的。”
姜瀾云頓了頓,問道:“公主那日遇刺,不知身子可有好轉(zhuǎn)?”
程慕寧笑,“多謝關(guān)心,我自是好多了。”
“那就好。”姜瀾云看著她,又想到什么,四下看了看,上前半步,稍稍壓低聲音說:“南山行宮的事,圣上沒有查辦的意思,公主若想審理此案,若沒有合適的契機(jī),恐違逆圣心,公主與圣上之間……”
程慕寧知道姜瀾云在擔(dān)心什么,無非是擔(dān)心程崢與她再生嫌隙。她道:“小姜大人放心,此事我另有打算。”
姜瀾云正想再問,就見一列巡邏禁軍路過,他剛要往后避讓,抬頭就看見裴邵站在不遠(yuǎn)處。
目光獵獵地看著他,說:“姜大人也在。”
28 ? 第28章
◎那分明,是看獵物的眼神。◎
姜瀾云微不可查地頓了一下, 當(dāng)即朝裴邵拱手,語氣平和:“聽聞殿帥前陣子一直在京營巡防,不想今日在宮里撞見。”
“此前圣上大病未愈, 免了我隨駕御前, 如今圣上平復(fù)如故, 我自也要當(dāng)好我的差事, 姜大人往后撞見我的次數(shù),恐怕是只多不少。”裴邵說。
姜瀾云微笑,道:“有殿帥衛(wèi)戍宮中,我心安還來不及, 有何可怕的。”
“的確,畢竟姜大人出身姜氏,知禮守法,知道什么該做——”裴邵也朝他笑, “什么不該做。”
姜瀾云唇畔的弧度淡了些。
程慕寧察覺到這二人似乎氣場不合, 只思忖地?fù)P了揚(yáng)眉,沒有說話, 只目光不輕不重地落在裴邵身上。裴邵才慢慢看過來,說:“公職在身, 就不打擾姜大人與公主敘話了。”
程慕寧微微頷首, 側(cè)身讓他過了。
裴邵面上看不出情緒,但程慕寧隱約能覺察出這人又不高興了,她遠(yuǎn)遠(yuǎn)打量他的背影,揣摩中陷入沉思。
自打公主回京后宮內(nèi)宮外已是傳言紛紛, 但姜瀾云看他二人話都沒有多說兩句, 不像是重歸于好的樣子, 不免試探道:“公主與殿帥當(dāng)年……”
不愿提及當(dāng)年的事, 姜瀾云頓了頓,換了個方式問:“公主與殿帥可是有什么誤會?”
“嗯?”程慕寧目光還落在那逐漸走遠(yuǎn)的人影上,聞言回過頭,笑說:“我和裴邵之間沒有誤會,倒是小姜大人,你二人可是有什么不愉快?我記得四年前裴邵進(jìn)京,沒多久你便去了地方歷練,莫非是這兩年,發(fā)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趣事兒?”
姜瀾云微頓,淡笑道:“哪有什么趣事,殿前司與大理寺時常共事,兩司共事時有摩擦,要說不愉快倒也不至于,只是難免……談不上熱絡(luò)。”
程慕寧點(diǎn)頭道:“裴邵受父兄影響,性子直爽,偶有不周之處,還望小姜大人不要放在心上。”
直爽……
姜瀾云頭一回對直爽兩個字有了更深的見解。
姜瀾云緩了緩,道:“公主多慮了,殿帥身擔(dān)衛(wèi)戍皇城的重任,行事皆以圣上為首,并無不周之處。”
“本宮知道,小姜大人素來大度。”程慕寧溫聲道:“時辰不早了,我還要去同皇后請安,便不與小姜大人多敘了。”
姜瀾云拱手讓步,自覺恭送她離開。
望著公主款款離開的背影,姜瀾云臉上得體的神態(tài)淡下去,他抿唇作出了個落寞的表情,順著程慕寧的話,想起四年前。那年裴邵才剛進(jìn)京不到三個月,正在政事堂附近當(dāng)差。
姜瀾云已入翰林,時常跟著姜覃望入宮聽政。一日沈文芥吃壞了肚子,散了小朝會后便將幾本古籍塞到他手里,撅著腰說:“這是公主要的,勞煩了,替我交給公主!千萬要給她,沒得瞧不見書她又要向老師告我的狀了。”
都已經(jīng)憋不住了,沈文芥還是要說一句:“她就知道我最怕老師,我跟你說,別看她長得跟那天上的青女素娥似的,實則一肚子壞水,打人總往七寸打,可不要讓她盯上。”
姜瀾云笑著應(yīng)下,心里卻不知有多羨慕沈文芥能與公主有這般交情,尋常人想被公主看在眼里都難。
把沈文芥催走之后,他尋來宮女打聽一二,幾經(jīng)周折才在政事堂后面的長亭下找到公主,見她趴在石桌上睡得正香,左右不見宮人侍奉,姜瀾云猶豫過后沒有叫醒她,而是一改平日秉持的所謂君子之禮,在旁凝望了許久。
公主永寧……
少時宮宴,他得見過這位公主幾回。
大抵用驚為天人來形容也不為過。
但她最讓人眼前一亮的并非是超塵脫俗的容貌,而是那輕盈華貴的氣度,光是站在那里,便猶如天邊明月,可望而不可即,盡管借著沈文芥的關(guān)系與她有了更深的交情,姜瀾云也從不敢對其逾矩半分,就連多看她一眼都覺得是冒犯。
可人有貪嗔癡欲,姜瀾云無法控制欲念橫生。
無人之境,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想撥開公主額前那散落的幾縷青絲,然而還沒有觸及一根頭發(fā)絲,手腕便被一把刀柄給抵住了。姜瀾云猶如大夢初醒,驚惶抬頭,就見裴邵冷眼睨著他。
那眼神淡淡的卻透著兇狠,仿佛姜瀾云做了什么十惡不赦的壞事。
姜瀾云一時間被他震懾中,竟也覺得自己罪大惡極,他倉皇收手,把古籍匆匆往桌上一放便疾步離開,但走了沒多久,他又覺不對,且不說他沒做什么,這會兒四下無人,讓裴邵一個禁軍虞侯單獨(dú)在公主左右,只怕更不合適。
思及此,姜瀾云又匆匆趕了回去。他止步在小徑拐角處,看到裴邵靜靜站在公主身后,就那樣垂眼盯著她看,那雙眼睛幽深而勒迫——
那分明,是看獵物的眼神。
他……
裴邵似乎察覺到姜瀾云的目光,他抬眸看過來,先是一愣,眉梢很輕地挑了一下,平靜長久地和他對視。
仿佛是在奉勸他,離遠(yuǎn)點(diǎn)。
姜瀾云垂放的身側(cè)的手倏地攥緊,正要拔步上前時,卻見趴在石桌上的公主緩緩睜了眼,姜瀾云下意識頓步,而裴邵的神情當(dāng)即又變成了那副清澈漠然的樣子,仿佛方才什么都沒發(fā)生過。
程慕寧回頭對他笑,笑得柔情綽態(tài),可裴邵也只是很淡地回應(yīng)。
這之后沒多久,宮里宮外便傳出了公主與裴邵的種種傳聞,姜瀾云啟初并不信,但他后來又進(jìn)宮幾次,見他二人舉止親近,便向沈文芥旁敲側(cè)聽地打聽了一二,沈文芥卻是支支吾吾,唉聲說:“公主……興許有公主的苦衷。”
結(jié)合時局,姜瀾云立即就明白了。
可他無法阻止程慕寧犧牲自己的清譽(yù)去利用裴邵達(dá)成目的,因為他給不出更好的解決辦法,他只能看著她與裴邵日漸親密,她看向裴邵的眼神讓人分不清是真情還是假意。
姜瀾云愈發(fā)難受,于是與家中商議,以歷練為由離開了京城。
三年過去了,時至今日,事情仿佛又回到了原點(diǎn),他還是無法阻止,也無法助她一臂之力。
姜瀾云喉間苦澀,倍感無力。
傍晚時分,余霞成綺。程慕寧給皇后請過安后沒有逗留,趕在宮門下鑰前回到了公主府。她攤開一卷圖紙,命人去請了杜藺宜來,對他道:“我聽說你原先在書院學(xué)過營造之術(shù),看得懂圖紙?”
杜藺宜在公主府這么長時日,還是頭回被公主主動召見,卻沒想是問這種與政事毫無相關(guān)之事,略微有點(diǎn)失望,思忖道:“并未深學(xué)過,只能淺看一二。”
杜藺宜是個有八分說三分的人,他既然說能淺看一二,想必也是很懂的,程慕寧笑了,把案上的圖紙往前一推,“還請杜先生看看,這幾座房屋的建造是否固若金湯?”
瞧著像是宮苑的建造,杜藺宜不動聲色地仔細(xì)瞧過,方才那點(diǎn)失落煙消云散,顯然是來了興致,說:“此圖結(jié)構(gòu)精巧,想必這繪圖之人是營造方面的老手,敢問公主這是誰的手筆?”
程慕寧沒有回答他的話,只是挑眉道:“一點(diǎn)問題都沒有?”
杜藺宜再看一遍,誠實地?fù)u頭道:“沒有,若說有問題,就是這構(gòu)造太精密了,按這工序,工匠起碼要多廢上幾個月甚至是半年的時間。”
康博承的確是個在公事上一絲不茍精雕細(xì)刻之人,程慕寧想了想,又問:“假使一座尚未竣工的殿宇,遇到什么才會倒塌?”
“倒塌?”杜藺宜愣了愣,說:“若要拆毀——”
“不是拆毀。”程慕寧提醒他說:“倒塌,我說的是使其看起來自然倒塌。”
這話簡直經(jīng)不起揣摩,揣摩起來就像是陰謀。
杜藺宜怔了怔,仔細(xì)看了這圖紙,吞吞吐吐地說:“這樣精巧的構(gòu)造,若非遇到地動,想要自然倒塌實在很難,除非事先拆毀掉幾根承重的楹柱,風(fēng)吹雨打后,或許有倒塌的可能。”
程慕寧沉吟道:“倘若建造用的工料皆為次品,底下的木樁已經(jīng)被雨水泡爛,此時再拆楹柱,有幾成倒塌的可能?”
杜藺宜一愣,察覺到自己似乎觸及了什么朝中秘事,精神一震,說:“倘若支撐樓板的木樁有了裂縫,即便不拆楹柱也極有可能倒塌,這時若再將楹柱拆毀,恐怕是支撐不了多久的。”
程慕寧遞筆給他,“可能找到支撐力最強(qiáng)的幾根楹柱?”
杜藺宜自然是能的,他拿過筆圈了幾處地方,交還給程慕寧后,實在忍不住問:“這是……哪里的宮苑?”
程慕寧收了圖紙,但笑不語。
杜藺宜便知自己問多了,他輕咳嗽一聲,如今竟也懂分寸了,拱手道:“若公主無事,那鄙人便先告退了。”
程慕寧頷首:“有勞杜先生。”
待杜藺宜滿腹疑竇地走后,程慕寧把圖紙交給銀竹,道:“去找人再確認(rèn)一下。”
銀竹應(yīng)是,遲疑道:“公主不信杜先生?”
“一來他并未真的鉆研過營造之事,未必就說的全對。”程慕寧靠在椅子上,搖著扇說:“二來,總要試上一試,才知是不是能用之人,倘若不能用,公主府不養(yǎng)無用之人。”
29 ? 第29章
◎公主竟對他有那種心思。◎
連日雨后, 火云如燒,京中又是一片焦金爍石。
押送金銀的隊伍已經(jīng)在返程的路上,抵達(dá)前線的糧草也投入了軍需, 一切都在有條不紊地進(jìn)行著。程崢近日勤勉, 早朝沒有停過, 這次起兵朝廷在沒錢上栽了跟頭, 于是早早就把來年的賦稅提上議程,稅收關(guān)乎國政,一兩句話說不清,一連吵了好幾日, 直把程崢吵得頭大。
就在程崢要喘不上氣時,沈文芥帶著捷報回京了。
雖只是一場戰(zhàn)時的小捷,但在如今這個風(fēng)雨飄搖烏煙瘴氣的朝廷,也足以成為破開烏云的一道天光。
程崢大喜, 早朝時召了沈文芥一行人進(jìn)宮論賞。
太和殿里, 百官列隊。裴邵站在左列最前的位置,是諸臣中唯一一個能御前佩刀之人, 顯得尤為扎眼,許敬卿與他面對面, 兩人眼神互相較量著。
程崢不察, 只對沈文芥道:“朕聽馮尚書說了,此次是你力勸鷺州知府,才得以將糧草提前押往交戰(zhàn)地,早知沈卿口才了得, 這回當(dāng)真是解了整個大周的燃眉之急, 朕該重重賞你才對!沈卿可有何想要的?你如今還在典廄署掛著職, 唉, 也怪朕疏忽,早該將你調(diào)回翰林才對,朕回頭就下令!”
這時候程崢仿佛忘了沈文芥日日上奏罵他的不愉快,養(yǎng)了兩年馬的沈文芥性子也不復(fù)當(dāng)年尖銳,他語氣神態(tài)放得謙和恭敬,行過禮,八面玲瓏道:“多謝圣上,此行并非臣一人的功勞,戶部早早就派人到鷺州等地與各知州商談,臣不過后來撿了個便宜罷了,要說功勞,還得是戶部的功勞。”
張吉揣著手正走神,聞言驀然抬眸,笑笑道:“沈大人太謙虛了,戶部官吏平日只知算賬看賬,要論口舌,實在是不善言談,若非沈大人在,不知還要耽誤多少時日。”
“只是沈大人原是跟著兵部往前線運(yùn)送戰(zhàn)馬,怎么改道去了鷺州?”待張吉說罷,許敬卿忽然發(fā)問道:“聽說那一路,是殿帥派人相護(hù)?”
沈文芥看向左上首的裴邵,沉吟道:“的確,此次——”
“那就怪了。”許敬卿截斷他的話,笑說:“殿帥原來早有打算,只是事關(guān)軍需大事,怎么藏著掖著,連圣上都瞞?要早知殿帥有這一手,戶部何須為了湊足軍糧煞費(fèi)苦心,圣上也不至于日夜憂心而病,實在是虛驚一場。”
話音甫落,氣氛就微妙起來。
這事要往里深究可大可小,難免令人疑心他別有所圖。程崢聞言,順勢看向裴邵,似乎在等他回應(yīng)。
裴邵根本不看許敬卿,出列朝程崢道:“并非臣有意隱瞞,許相也說事關(guān)軍需大事,怎可只寄托于一人口舌之上,那豈非將數(shù)萬將士的命當(dāng)做兒戲?還是許相覺得,抄沒武德侯府的贓款充公,實在可惜?”
“殿帥慎言!”許敬卿斜眼看他,道:“武德侯瀆職受罰,自行慚穢之下才將家產(chǎn)捐作軍費(fèi),不說是義舉,卻也算功過相抵,如今他才遭毒害,尸骨未寒,殿帥便要往侯府頭上潑臟水嗎?”
裴邵擺出個低姿態(tài),道:“怪我,一時用詞不當(dāng),倒引得許相動怒,忘了許相與侯爺本是姻親之交,侯府出事,最心痛的當(dāng)屬侯爺吧?”
“實事求是,與私交何干。”許敬卿肅聲說。
這時有官吏出來打圓場,道:“許相與殿帥都是為了國事,有話好好說,可不要傷了和氣啊。”
許敬卿還想再說什么,程崢適時開口道:“此事裴卿與朕提過,讓沈文芥去鷺州也是得朕應(yīng)允,所幸事情辦得很好,賞,都有賞!聽說同行抵京的還有押送糧車的將士,過幾日便是千秋宴,屆時入宮來,朕一并賞!”
裴邵自然沒有事先知會過程崢,但程崢只看結(jié)果,眼下顯然是替裴邵周全,許敬卿眼神暗下來,只得緘口。
散朝之后,程崢單獨(dú)把許敬卿留下。
政事堂里,舅甥獨(dú)處,程錚的情緒不似在朝上那樣高漲,他站在座椅后,手搭在椅背上,低頭把那折子看了又看,才輕輕丟到桌前,壓著嗓音說:“舅父也看看吧。”
那折子邊角都翹了,看起來像是被反復(fù)翻閱過。
許敬卿蹙了下眉,翻開看過,臉色霎時一變,終于明白前幾日程崢為何好端端找工部的麻煩,如今又對他態(tài)度如此冷淡。
許敬卿重重擱下折子,語氣肅然道:“此事臣毫不知情,行宮乃帝王宮苑,事關(guān)圣上安危,圣上難道以為,臣會為了這點(diǎn)蠅頭小利坑騙圣上?”
程崢坐下,抵著額頭說:“當(dāng)初朕本不欲修繕行宮,是武德侯再三勸諫,朕聽了他的話才命工部去辦這差事,為了這事,戶部天天與朕哭窮,御史臺更是日日上奏要朕戒驕戒奢——”
說到這里,程崢深吸一口氣,抬頭道:“何進(jìn)林在工部品階不高,他想要做什么都繞不開別人,舅父當(dāng)真不知情?”
“臣不知情!”
這四個字許敬卿說得擲地有聲。他雖放縱武德侯貪贓斂財,卻也知道分寸,工部在地方上怎么折騰都可以,可天子腳下到處都是眼睛,他不至于為了這點(diǎn)小惠小利就將把柄主動送到別人面前。
但武德侯那是什么人?貪心不足,誅求無厭!
許敬卿一貫知道他的毛病,雖也對他時時牽制約束,但到底還是讓這人鉆了空子!
死了都還給他添麻煩!
許敬卿臉色一時不好,程崢見狀半信半疑。
兩人都冷靜了片刻,程崢緩了緩語氣,說:“今時不同往日,朕實在不想再出什么岔子。南邊在打仗,朝廷需得鼎力相助,朕是皇帝,需得以大局為重……武德侯從前那些勾當(dāng),都處理干凈吧,舅父也莫要再沾手,以免惹得一身腥。”
這話里不僅是敲打,還有撇清關(guān)系的意思。
許敬卿靜沉沉地看向程崢。
自打程慕寧回京,程崢不知是覺得自己有了人兜底了還是怎么,竟?jié)u漸有了想立起來的想法。
他竟然以為,程慕寧能心無芥蒂地替他托底。
怎么可能。
許敬卿倏然一笑,這笑讓程崢莫名惶恐,不及發(fā)問,就聽許敬卿道:“圣上旨意,臣不敢不尊。圣上如今與公主重修舊好,凡事都有公主相佐,自然是不需要臣了。”
程崢道:“舅父這話言重了,朕并非是——”
許敬卿卻打斷他,“可臣想問,圣上對公主,究竟了解多少?”
程崢一愣,心生茫然。
許敬卿又說:“當(dāng)年種種,公主若不放在心上,臣倒也不說什么,只怕人心隔肚皮,圣上,可千萬小心吶。”
程崢蹙起眉頭,直到許敬卿離開都沒有再說話。
太和殿附近倒是熱鬧得緊,眼看沈文芥就要官復(fù)翰林,從太和殿出來的一路上官吏同僚左右環(huán)繞,連聲道賀:
“恭喜沈大人,此次立了大功,前途無量啊。”
“只怕回翰林還是第一步,說不準(zhǔn)沒多久又要高升了。”
“沈大人這回可算是熬出頭了,恭喜,恭喜啊。”
……
……
“同喜,同喜同喜。”沈文芥左一作揖右一作揖,拜得眼花繚亂,眼看裴邵闊步走遠(yuǎn),他費(fèi)勁往外擠,匆忙地說:“這些年多謝諸位記掛了,待回了翰林,我再請諸位吃飯!”
他說罷擠出人群,作了個長揖就跑了。
快步趕上裴邵,沈文芥氣喘吁吁道:“殿帥走得真快。”
裴邵側(cè)目看他一眼,又回頭目視前方道:“恭喜沈大人,很快就要官復(fù)原職了。”
依舊是那副淡漠的口吻,但沈文芥習(xí)慣了。
他瞥向裴邵,輕輕咳嗽一聲,語氣里竟有點(diǎn)說不清道不明的討好,道:“殿帥就不想問問我是如何勸說幾個州府放糧的?”
不等裴邵回答,他就自己先答了:“我去到鷺州后,照殿帥說的將京中局勢說與知州聽,又摁著戶部官吏的手立下字據(jù),可無論怎么說那知州大人都不肯松口,畢竟戰(zhàn)時缺的不是錢,而是糧食,眼下把糧食賣給戶部,局勢動亂之下,來年他們未必還能用同樣的錢買到糧。”
沈文芥說著,左右掃了眼,然后從袖中掏出一只方方正正的小匣子給他,低聲道:“朔東與鷺州離得近,你們裴家與鷺州有交情,這趟派誰去游說都一樣,他們看的是你裴氏的面子,有你作保,才肯賣糧。說到底,今日這功勞實非我所有,我認(rèn)之有愧。”
裴邵面不改色地接過,打開匣子,里頭赫然躺著枚印章,這印章上刻著裴氏軍旗的圖紋和裴邵的名字,顯然這是裴邵的私印。他淡定地將此物收回袖中,道:“沈大人謙虛了,鷺州愿意賣糧是一回事,但要讓他們在沒看到銀子前先行發(fā)糧,沈大人功不可沒。”
這個確實,為了爭取糧食能提前分發(fā)到交戰(zhàn)地,沈文芥的確頗費(fèi)了一番口舌。
他沒詳說這方面的經(jīng)過,只說:“我知殿帥不欲將朔東與鷺州的交情摻合進(jìn)來,我定守口如瓶。”
裴邵“嗯”了聲:“有勞。”
沈文芥接著清了清嗓音,那猶豫沉吟的模樣似在斟酌詞句,對上裴邵,這位妙語連珠的昔日狀元郎總有點(diǎn)詞鈍意虛。
以及一點(diǎn)不知所措的煎熬和冤枉。
事情還要說回三年前,不,是四年前。
那時裴邵才入京不久,性子說不上熱絡(luò)但也不至于像現(xiàn)在這樣……嗯,淡漠,甚至眼中還很有少年人的蓬勃意氣,沈文芥跟著太傅進(jìn)宮時常能看到他,想他離家數(shù)千里,心中免不得同情,于是時不時就與他寒暄上幾句,關(guān)系還算融洽。
不說多深,但起碼也有點(diǎn)交情。
后來裴邵與公主關(guān)系漸近,那陣子正是公主輔政最棘手的時期,沈文芥便時常進(jìn)宮與程慕寧談?wù)摃r事,那時裴邵對他的態(tài)度是一陣一陣的,偶爾沈文芥與公主說到興頭上時,抬眼一瞧,就見這人在窗外冷不丁地盯著自己看。
但那眼神轉(zhuǎn)瞬即逝,常常令沈文芥以為是錯覺。
沈文芥并不放在心上,只是時不時想來覺得費(fèi)解,直到程慕寧離京,裴邵一連病了半個月,病愈后整個人性情大變,對誰都夾槍帶棒,尤其是對沈文芥。
在那場春獵他升至殿前司指揮使后,更是變得專擅跋扈。
無論沈文芥在朝中發(fā)表什么言論,裴邵都能找到理由反駁譏諷一二,語氣陰陽怪氣句句刁難,一度堵得沈文芥不知所以,好幾日不敢開口說話,不過這樣的日子沒有持續(xù)很久,沒過多久裴邵就消停了。
沈文芥只當(dāng)是朔東打了敗仗,他父兄負(fù)傷,又逢公主離京,幾重打擊下他一時郁郁寡歡而已,很快就能好。
但沈文芥沒料到那次他彈劾珍妃引得圣上不滿,裴邵竟會站在向來與其敵對的許家那頭,直將他從翰林貶去了典廄署!
沈文芥頭兩日人都還是懵的,直到撿了兩天馬糞后,他忽然回過神來,憤憤不平地要找裴邵理論!
可裴邵根本不搭理他,每回他靠近裴邵不到五步,就會被他周遭的侍衛(wèi)提著領(lǐng)子丟出去。
他根本近不了裴邵的身!
且典廄署每回給禁軍配馬,只要輪到他去,那個叫周泯的小侍衛(wèi)必定吹垢索瘢故意找茬。
直到周泯有一回憤憤不平說漏了嘴,將長公主當(dāng)日的話學(xué)給他聽,然后道:“誰讓長公主與你郎情妾意,還來騙我家小主子的感情!就該你受著!”
沈文芥這才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驚悚之下,從此繞著裴邵走。每每深夜他輾轉(zhuǎn)反側(cè),也覺得匪夷所思,公主竟對他有那種心思,怪他遲鈍,竟全然沒有察覺。
這三年來沈文芥心中備受煎熬,既覺得荒誕委屈,又覺得理屈詞窮,他一面怨裴邵這種遷怒的行為,害他好端端養(yǎng)了兩年的馬,一面作為公主的愛慕對象,又實在理直氣壯不起來。
是以三個月前裴邵找到他,將私印交付于他時,沈文芥著實大吃一驚,他想不通,這人究竟是怎么想的?
誠然三年過去,沈文芥看他也沉斂不少,想來,許是氣終于消了?
唯恐令他誤會自己對公主𝒸𝓎 也有意思,沈文芥此時思前想后,謹(jǐn)慎措辭道:“那個,你和公主現(xiàn)在……”
裴邵卻忽然頓步,對著丹鳳門的方向瞇了下眼:“看來,有人來接沈大人了。”
【📢作者有話說】
《關(guān)于沈文芥心虛惶恐了三年這件事》
30 ? 第30章
◎“兩位要是不介意,可以一起。”◎
程慕寧下了馬車, 上前與裴邵互相讓了個虛禮,看向沈文芥說:“你昨日怎么回事?”
沈文芥表情當(dāng)即一僵,尷尬地哈哈了兩聲。他昨日就進(jìn)京了, 程慕寧差人給他遞了口信, 可沈文芥在宅子里猶豫著猶豫著就錯過了時辰, 后來索性悶頭睡去, 全當(dāng)忘了這回事。
但顯然這不是個解決事情的好法子,該來的總會來的。
沈文芥摸著鼻子,避開公主的視線說:“下官回京途中病了一場,昨日剛抵京身子不太爽利, 倒頭便睡下了,這一覺睡醒誤了時辰,還望公主恕罪……那什么,這一路實在顛簸, 我現(xiàn)下還覺得頭疼未愈, 公主,我先回府休息了, 告辭,告辭。”
他分別朝兩人拱了拱手, 腳底抹油就打算開遛, 奈何剛走上兩步,就被程慕寧叫住了:“你站住。”
沈文芥閉了閉眼,心下一嘆。
他與公主相識多年,同拜太傅門下, 他做程崢伴讀的那幾年, 與公主更是有同窗之誼。公主出事時沈文芥不惜得罪圣上、犧牲前途也要替她求情, 但這份情誼卻無關(guān)乎男女之情。
他們之間是摯友, 是志同道合的知己。
他承認(rèn)他喜歡公主的性子,欣賞公主的才智,但沈文芥從來沒把公主看作是女子,因此也根本沒往那方面想過。
乍然得知公主的心意,他心緒百轉(zhuǎn),甚是混亂,但那不是歡喜,反而是對無法回應(yīng)公主心意的為難和不知所措,以及無顏面對裴邵的心虛和恐懼。
是以他昨日躲著沒見公主,一來是不知如何應(yīng)對她,二來么,當(dāng)然是為了避嫌!
畢竟見識過裴邵發(fā)瘋,可不能再刺激他了。
思及此,沈文芥余光瞟向裴邵,咽了下唾沫說:“公主可是,還有什么吩咐?”
程慕寧上下打量他,三年未見,沈文芥與從前相差甚大,身上那股子清傲勁淡了許多,反添了幾分假模假樣的世故。但程慕寧眼下也沒有閑情逸致與他追憶往昔,只說:“你今日瞧著氣色不錯,聽說你跟著輜重南下去了交戰(zhàn)地,我有許多事要問你,上車吧。”
“上,上車啊……”沈文芥頻頻斜向裴邵,對方卻只挑唇譏笑,眼看他抬腿就要走,沈文芥忙高聲說:“今日……今日恐怕也不是很方便,實在很不巧,我今日約了人,要不然公主還是詢問戶部吧,此次押送輜重南下,戶部官吏全程隨行。”
程慕寧微頓,直言問:“你怎么回事?”
“我……”
他能怎么回事,這位姑奶奶到底知不知道典廄署三年有多苦,眼看翻身在即,一定要今日、在裴邵面前與他敘話嗎!
沈文芥深吸一口氣,正要開口說點(diǎn)什么把此事岔過去,就聽丹鳳門外驟然傳來颯颯馬蹄之聲。幾人循聲看去,只見來人束著高高的馬尾,衣袂翩躚,那騎馬的勁道和裴邵有的一比,趕在守門禁軍出刀攔人前勒馬而下。
那馬蹄揚(yáng)起了一陣灰土,散開后露出了張女子的臉。
是個年輕的女子,看著二十二三的年紀(jì),眉眼生得格外昳麗,但舉止舒張,不顯半點(diǎn)嫵媚之態(tài)。
程慕寧眉梢微挑,心下當(dāng)即了然。
這趟鷺州往前線押運(yùn)糧草,領(lǐng)兵的是鷺州守備軍指揮使陸畢的兒子陸戎玉,陸畢年歲已大,有意培養(yǎng)此子接替自己的位置,但陸戎玉不擅武力,且志不在此,于公事上很不靠譜,反而是他長姐陸楹有勇有謀,陸畢只得讓她從旁協(xié)助陸戎玉,如今鷺州的城防軍務(wù),大多是落在她手里。
此次運(yùn)糧,雖是掛著陸戎玉的名,但實則陸楹才是領(lǐng)頭的那個。
昨日禮部負(fù)責(zé)給鷺州將士安排屋舍,抉擇不下這倆姐弟的住處,還是央程慕寧挑的宅子,是以當(dāng)陸楹一下馬,程慕寧便知悉了她的來歷。
能從男人堆里摸爬滾打過來的人敏覺性自然不低,陸楹顯然也認(rèn)出了她來。
只見她面上揣摩思忖的神情一閃而過,疾步上前行過禮,道:“臣女陸楹見過公主,不知公主在此,有失儀態(tài),還請公主恕罪。”
程慕寧虛扶了她的手臂,對她露出了善意的笑,溫聲道:“快請起。陸姑娘和陸小將軍此行押運(yùn)糧草有功,何罪之有,本宮謝你們還來不及。昨日本想設(shè)宴款待,奈何不日就是千秋宴,便沒有再鋪張,沒想到今日提前見上了。”
程慕寧說話輕言細(xì)語,語調(diào)雖慢但每一個字都飽滿圓潤,溫柔卻不失力度,很有蠱惑人心的本事。
裴邵聞聲掀了掀眼皮,果然從陸楹臉上看到了松懈的神情,這就是程慕寧的厲害。
只聽她跟著緩下聲音,“公主有心,陸楹謝過公主好意,不過此次陸楹與家弟也不是第一回進(jìn)京了,公主無需太客氣。”
程慕寧道:“本宮聽說過,上年圣上生辰,陸指揮替知州進(jìn)京拜賀,陸小將軍送了圣上一支天香玉露,圣上愛不釋手,現(xiàn)在還擺在窗邊呢。”
說來汗顏,陸戎玉別的不行,就是在奇花異草的培育上頗有天賦,可這項天賦在這種場合卻不是很能拿得出手,陸楹訕訕道:“家弟……獻(xiàn)丑了。公主與圣上同日生辰,只可惜上年沒能見到公主。”
程慕寧笑說:“那有什么,來日方長,不過陸姑娘方才匆匆而來,瞧著著急,是有什么要緊事?”
陸楹微頓,瞥向沈文芥,沈文芥卻嚇得當(dāng)即移開視線,一步半步地挪著,整個人都要藏到裴邵身后了。
“的確是有事。”
陸楹對著沈文芥彎唇,卻在他惶恐之際,從懷中掏出一封信,遞向裴邵說:“離開鷺州時世子恰好借道路過,見我有可能來京,便讓我給你捎封信。世子說了,你這幾個月丟了魂,上封家書都還沒有回,讓我來瞧一瞧,看你是不是病了。”
鷺州挨著朔東邊界,陸楹與裴邵也是舊相識,她話里帶了點(diǎn)揶揄,可見兩人關(guān)系尚佳。
裴邵兩指拎過信封將其收好,說:“近日事忙給忘了,既然來了,去我府上喝口茶?”
“改日吧。”陸楹道:“今天約了人呢,沈文芥——”
她終于還是把目光轉(zhuǎn)了過來。
沈文芥一個激靈,在裴邵背后倒吸了口氣,迎著三個人的目光,只覺得進(jìn)退兩難,“我今日吧……其實……”
他的視線在陸楹和程慕寧之間反復(fù)橫跳,這兩個人,沒有一個適合單獨(dú)相處的。沈文芥閉了閉眼,干脆咬牙道:“我與殿帥約好在府里一敘,實在是,很抽不得空!”
這時,程慕寧微挑了下眉,“你今日,約的人是裴邵?”
陸楹也不解,道:“你二人有什么好敘的?”
裴邵亦冷淡地看著他,那是一副袖手旁觀,絲毫沒有要幫忙的樣子。
誠然,裴邵怎么可能幫他呢,他現(xiàn)在恐怕恨意橫生,說不準(zhǔn)明日又要發(fā)瘋了。沈文芥只能趕在裴邵拆臺之前,硬著頭皮說:“一點(diǎn)公務(wù)上的事,兩位要是不介意,可以一起,人多熱鬧嘛,哈,哈哈哈……”
不待另外兩人應(yīng)話,那邊陸楹似是想起什么,擰眉說:“還是不要去裴邵府上吧,他那一院子的花嗆人得很,天氣熱,多待一刻鐘都要把人腌入味兒,我看東市新開了家酒樓很是不錯。”
說到這兒,她才想起問:“公主覺得如何?”
程慕寧順勢應(yīng)下,“陸姑娘相邀,本宮自是要應(yīng)。”
提議的分明是沈文芥,程慕寧應(yīng)下,卻是把面子給到了陸楹。陸楹平日雖在鷺州軍中很有話語權(quán),但出門在外,她便只是一個女子,旁人并不會像尊重陸戎玉那樣給她面子,可才初次見面,這位長公主的態(tài)度就已經(jīng)是處處周到,她并不把陸楹當(dāng)作尋常的世家貴女來應(yīng)對,這恰好就是陸楹想要的,
陸楹忽然明白,裴邵這樣一個不開竅的硬石頭,怎么就一時情動,還栽得體無完膚。美人溫言溫語,直叫人心里熨帖,這換做誰應(yīng)該都容易迷糊吧。
思及此,她忍不住瞟向裴邵,揶揄地朝他擠了擠眉。
裴邵漠然移開視線。
沈文芥生怕裴邵拒絕,他無法獨(dú)自面對兩個對他心有愛慕之人,只好說:“坊市魚龍混雜,恐照顧公主不周,殿帥在旁,也能保護(hù)公主的安危,對吧?”
裴邵不言,垂目注視著程慕寧。
程慕寧莞爾,有一下沒一下地捋著手里的絲絳,“殿帥明早還要換防吧,實在不得空,也不必勉強(qiáng),有陸姑娘在,本宮很安心。”
陸楹也反應(yīng)過來氣氛有點(diǎn)古怪,“嗯……”
裴邵無聲扯了下嘴角,轉(zhuǎn)向陸楹說:“上回你來時我不得空,今日帶你在京里轉(zhuǎn)一圈。”
他說罷,從侍衛(wèi)手里牽過馬,抬腿跨了上去。
陸楹趕忙跟上,提了提眉梢,說:“這么好,一年不見,你轉(zhuǎn)性子了。”
如此便說定了,一行四人,上馬的上馬,上車的上車。陸楹拉著韁繩,看向沈文芥,彎了彎唇說:“不過這回用不著你,有人帶我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