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 ? 第 91 章
◎“公主,游刃有余一點!薄
不知是為自己的愚鈍還是對面的算計而惱羞成怒, 圖雅一張臉憋得通紅,“砰”地一聲把自己關進了屋里。
廊下一陣寂靜。
阿日善輕輕嘆了聲氣,才說:“是我不該同意帶圖雅進京!
那日蘇淡漠地說:“是烏蘭巴日不相信我, 對吧?”
阿日善頓了一下, “孩子——”
“他不相信我, 所以才會同意讓圖雅入京。”那日蘇說:“看來他那邊的情況的確危急, 可圖雅是他下錯的一步棋。圖雅性情傲慢沖動又不是第一日的事,老師應該知道,她會壞了整個計劃。”
阿日善把佛珠纏在手上,沉吟道:“圖雅的隨行并不是我的本意。你說的沒錯, 烏蘭巴日眼下的確很迫切地想要推行計劃,我原本以為在大周境內圖雅至少會有所收斂……我會想辦法,讓她返程回到烏蒙。”
請神容易送神難,圖雅出師不利, 先是負傷后又被人擺了一道, 她是不可能輕易離開的。
那日蘇沒有對阿日善的話抱有希望,只說:“事已至此, 我今夜來是為了提醒老師,大周文臣個個能說會道, 需得準備好明日應對這些人的說辭。快到宵禁的時辰了, 我不便久留,老師止步吧!
阿日善點頭,讓婢女送他。
宅邸周遭都是朝廷各方的眼線,翻墻反而惹人注目, 那日蘇堂堂正正走了正門。這座園子很大, 若不是婢女引路, 他一時半會兒還真繞不出去。
臨離開前, 那日蘇腳下一頓,“你叫寶音!
婢女微愣,“是,五王子記得奴婢?”
“我記得,你原是我父汗帳內的婢女!蹦侨仗K說:“永昭公主剛嫁入烏蒙時,是你服侍她!
寶音道:“的確,奴婢侍奉過可敦一段時間。”
那日蘇說:“烏蒙素來排外,哪怕是底下伺候的人,對外來人也不太友好,但你心地善良,她很喜歡你!
寶音聞言抬了下眸,但又很快垂下去,略有傷懷道:“可敦是個很好的人,可惜……心善的人在草原,是活不久的!
……
翌日早朝,圖雅果然成了眾矢之的。
經那日蘇提醒,阿日善早有所料,在御史臺和翰林院的口誅筆伐下,他情真意切地代圖雅向朝廷表達了歉意。身披袈裟、手持佛珠的僧人,的確讓人很難惡言相向,圖雅躲在阿日善背后,讓朝臣的怒火無處宣泄。程崢看著下面一張張豬肝色的臉,在事態嚴重之前匆忙散了朝。
王冕氣不順,從太和殿出來時險些踩空了臺階,好在馮譽反應靈敏,及時拉了他一把。王冕撫著心口說:“圖雅對長公主不敬,這本來是可以追究烏蒙的絕佳時機,圣上竟然就這樣息事寧人,這不是告訴別人,我們大周就是好欺負的嗎!”
張吉病了一場,說話忽然變得陰陽怪氣,慢悠悠地說:“我們不是本來就好欺負么,都讓人欺負好幾年了,現在又立什么貞潔牌坊?我記得當年要送永昭公主和親,你王大人也是同意的,后來每年外使來朝,還笑臉盈盈地接見。”
王冕道:“和親是邦交之策,張尚書那時不是也沒反對?再說,接見使臣本就是我禮部的職責,前兩年烏蒙也不像如今這樣囂張,眼下人家都打臉上來了,禮部要還受這個氣,豈非丟了朝廷的尊嚴?!”
張吉哼了聲,揣手說:“所以我不同意互市,你前些日子不是還想應下來著?”
王冕噎了一下。
禮部和戶部職責不同,考慮問題的側重自然也不同,對王冕來說維持兩國邦交是重中之重,互市讓出的利益遠遠不及和烏蒙壞了交情再起紛爭的損失大,事情還沒有壞到要兵戎相見的程度。
可這幾日接見使臣,尤其是那個圖雅公主,讓王冕隱隱有了別的覺悟。圖雅是烏蒙的公主,很大程度上代表著烏蒙的態度,以烏蒙這個態度來看,互市只怕只是個開始,接下來就是無止境的索取。
再這樣下去,大周就要成烏蒙的屬國了。
倒反天罡,簡直滑天下之大稽!
王冕一改前幾日的態度,痛斥互市。
趁著他喘氣的間隙,旁邊的蔣則鳴嘆息道:“看來當年公主反對和親也在理!
幾人沉默。
其實對朝臣來說,這件事本就沒有什么對錯可言,各人有各人的立場,誰也無法預估,當初若沒有送永昭去和親,又會造成什么樣令人為難的局面。
不過,王冕忽然朝前后看了看,低聲說:“一碼歸一碼,我可沒有同意長公主的新政。唉,張尚書,你與長公主交情深,還是勸勸她吧,當年的虧她沒有吃夠么?許敬卿雖倒了,可他背后的世家豪強卻沒有倒,我聽說這幾日參她的折子可不少,理由還和從前一樣,無非是公主議政有違禮制那套說辭,我怕她重蹈覆轍啊!
張吉沒有說話。他看過公主的新政條案,要比當年她所呈的更為完善,其中關于稅法革新的部分,與張吉的思路幾乎一致,只是張吉為避免與世家大族之間的矛盾,只針對稅法做了新的調整,公主則不然。
有時候他也覺得好奇,公主身上那股子破釜沉舟的勇氣,究竟是因為年輕氣盛,還是天潢貴胄骨子里生來傳承的氣魄,有時就連他都自愧不如。
禮部還有籌備冬狩事宜,到了丹鳳門,王冕便匆匆離去。
幾人散開,張吉才望向一路沉默的馮譽,“你今日怎么回事,朝上也沒見你說兩句?”
馮譽背著手,重重嘆了聲氣,說:“隴州暴亂,今日一早遞上來的軍情!
張吉嚇了一跳,緊張道:“怎么一回事?你方才怎么不報給圣上?”
“烏蒙使臣在朝上,我怎么說?”馮譽緩步向前,說:“何況地方豪強侵占農田也不是一日兩日了,年年都有這樣的事發生,今日軍情遞上來的時候,地方守備軍早已將事情壓下去了。”
張吉微微松了口氣,眉頭卻仍未松開,“隴州……我記得武德候那件事不就始于隴州么,那個叫杜、杜……”
馮譽提醒他:“杜藺宜。”
“對,此人當眾揭發了武德候的惡行,我聽得那叫個酣暢淋漓,要不是忙著籌備軍費,還想將這人要到自己府上。不過他眼下在公主府,倒也是個好去處!睆埣言挸痘貋,說:“我記得這個案子后來……公主不是下令徹查過隴州官吏嗎?”
馮譽道:“地方水深,自己人查自己人,那是治標不治本。”
“那……”張吉隱隱聽出了他的意思,左顧右盼后,湊近了他,低聲說:“你往常最不喜歡公主,有什么風吹草動,總要跟著那些彈劾的官吏一起說上兩句,這幾日倒是安靜,說實話,你是不是也認可公主清丈田地的做法。”
馮譽眉梢微動,不自在地撇過臉,“我認可的不是她,只是因時制宜,眼下的確到了清創的時候!
“當年她在政事堂提出這事時你就心動吧?”張吉悶聲笑,“你啊,死不承認,你分明就還挺喜歡她的,公主呈上的條案也沒少翻吧?”
馮譽面無表情,懶得與他爭執,“你還是好好想想戶部的錢袋子吧,無論朝廷做出何種抉擇,都少不了要從戶部掏錢用。這過了今年沒明年的日子,我都替你慌!
錢是張吉的傷心事,他聞言不笑了,揣起手來直嘆氣。
冬狩在即,典廄署送來幾匹馬供公主府挑選,程慕寧挑了匹溫順的白馬,這幾日在院子里勤勤懇懇練習著騎射。
宮廷里長大的皇子自幼要學習六藝,騎射便囊括其中,程慕寧雖然是公主,但她自小與程崢一塊長大,為了讓程崢耐住性子,幾乎是程崢學什么她就陪什么,所以騎馬射箭她也是特意拜過師傅的。
只是她的性子并不好動,陪著程崢學了那么多東□□獨騎射沒學好,幾年不練又生疏許多,是以裴邵好幾日換防回府,都能見到程慕寧拽著韁繩慢悠悠地在走直線。
雖然能看出有點底子,但也能看出底子不多。
動作實在很僵硬。
也只有這個時候,裴邵才覺得她也不過是個雙十年華的姑娘,還是會有不擅長且膽怯的那一面。
不過裴邵是個武將,一眼就能看出一個人有沒有騎射天賦。他抱臂在旁看了會兒熱鬧,見她搖搖晃晃實在可愛,不由多瞧了片刻,見她幾次險些撞上樹枝,才說:“算了吧,公主病沒有好全,即便不參與騎馬狩獵也在情理之中,沒人敢說你什么!
“圖雅看著可不是個懂得情理的人!背棠綄帞[正身體,把韁繩在手上又纏了兩圈,扭頭道:“不要在后面偷偷笑我,快過來教我。大周的公主,就算不擅騎射,也不能叫人看了笑話,丟的可是朝廷的臉!
程慕寧很多時候都是個要強的人,見她神態認真,裴邵也不好袖手旁觀,只得上前摸了摸馬鬢,然后從她手里扯出韁繩。也是怪事,那馬在裴邵的牽引下頓時走得筆直。
“你要放松。”裴邵說:“拿出你平日讀書寫字的架勢,馬是有靈性的物種,你得先不怕它,才能馴服它。”
“我放松了啊!背棠綄幾н^一半韁繩說:“我平日讀書寫字就是這樣放松。”
“哦!迸嵘叟牧伺乃┯驳谋臣,“那你拿出你平日在床上的樣子。”
他一本正經道:“公主,游刃有余一點!
程慕寧沒有回話,用腳踩住了他因牽繩而曲起的小臂。片刻之后小聲斥他:“裴邵。”
“嗯!迸嵘坌。
92 ? 第 92 章(細節有修改)
◎“大周的公主都很美麗!薄
按照以往的慣例, 冬狩定在北郊的皇家獵苑。殿前司連夜清了御街,前往北郊的蹕道三步一人,圍得嚴嚴實實。早間霧氣騰騰, 禁軍冰冷的甲胄上的露水都凝成了霜。
衛嶙清點好護駕的人數, 跑過來時呼出的都是白氣, “殿帥, 都安排好了!
裴邵點了下頭,眼神淡漠而鋒利地掃過四周。自打上回中秋宴出現了意外,裴邵在外出巡防上就格外小心。
衛嶙跟著他掃了一圈,沒瞧見陸戎玉, 不由道:“圣上究竟怎么想的,一邊想提拔陸戎玉分走殿前司的權力,可真到了關鍵時刻,也知道陸戎玉靠不住, 今日獵苑巡防和御前隨駕還是交給了殿前司!
裴邵手心捂出了汗, 他摘掉護套,對著遠處緩緩而至的圣駕說:“人么, 都怕死!
皇后月份大了,程崢經過皇后和許嬿這兩個女人, 對后宮的女人似乎都避之不及, 今日這趟也沒有帶其他隨行的嬪妃,是以圣駕里只有程崢一人。十六人的抬輿,四面只用珠簾遮擋,隱隱約約間顯露出帝王那身明黃色龍袍的莊嚴肅穆。
程崢挑開簾子, 四下一看, 說:“可有人護送公主?”
裴邵道:“回圣上, 公主府另安排了人手接送!
程崢“哦”了聲, 他凍得唇齒打顫,“那快啟程吧!
殿前司的準備做得足,這一路風平浪靜,連抬輿都不曾顛簸一下,約莫兩個時辰得行程便到了北郊。程慕寧的車架與圣駕幾乎是一齊抵達,岔路口上公主鸞駕先靠邊停了停,隨著程崢的隊列一并入了獵苑。
蹕道兩端,隨行大臣早已列隊齊整,使臣團亦在其中。圖雅近來安分了不少,但她仍舊迫不及待想見永寧公主,是以今日來了個大早,此時見那浩浩湯湯的陣仗,她往前一步,碧色的瞳孔都瞪大了。
只見圣駕斜后方那頂轎子緩緩落下,內侍彎腰掀了簾子,一道披著織錦斗篷的身影從里頭邁了出來。鬢邊的步搖微晃,又很快穩了下來。
隔著人山人海,她精準無誤地朝自己看過來。
圖雅隨即一怔,屏住了呼吸。
她雖裹得嚴實,可不難看出那層層衣料下的單薄身姿,和圖雅見過的大周公主一樣纖細瘦弱,可這種弱卻不同于圖雅想象的脆弱。她的眼神看起來很溫柔,只是這種溫柔帶著深不見底的冷意,仿佛多看一眼,就會被她整個看穿。
圖雅竟然下意識地躲開了目光,但她很快反應過來躲避是弱者的行為,立馬又不服輸地抬眼看過去,可這時程慕寧的視線已然放到了別處。
見她郁悶地盯著那邊的永寧公主,阿日善擔憂道:“圖雅,獵場巡防森嚴,今日絕不可沖動行事。”
圖雅抿唇,漠然道:“她很漂亮!
“什么?”難得有圖雅愿意稱贊的人,阿日善順著她的目光仔細看了看,公正地說:“嗯,大周的公主都很漂亮。”
“不一樣!眻D雅卻說不出個所以然,只眉間閃過一抹郁色,說:“不過大周的公主,都讓人討厭!
阿日善搖頭。
此時百官高呼萬歲,程崢抬手免了禮。兩個時辰的路程讓眾人都十分疲倦,程崢亦是強打起精神,一番激情澎湃的演說過后,便揮手叫眾人各自散開了。
冬狩年年都有,大周官吏早對獵場沒了新鮮感,圣駕一走便紛紛扎進自己的營帳休憩整頓去了,倒是烏蒙的幾位一到這里就拿出了地形圖,還沒進帳篷歇息片刻,就想著先將此處摸個明白。
尤其是圖雅。
到底是草原長大的兒女,在騎射這件事上格外認真,勢有與大周一較高下的意思。
這一下倒是激起了大周將士的好勝心。
因為程崢不擅騎射的緣故,禮部在冬狩上也沒有準備過多的花樣,不過是按照禮制走個過場。少了皇帝的彩頭,往年隨行的武將對狩獵也是興致缺缺,可此次卻不同以往,贏了烏蒙就是最好的彩頭!
禮部帶頭率先扎進了林間。
眾人難得斗志昂揚,就連不擅騎射的文臣都摩拳擦掌,裴邵整頓巡防時看到翰林院那幾個拿筆桿子的都在臨時抱佛腳,追著兔子滿林子穿梭。
還沒有到正式圍獵的時候,林子里就已經人跑馬奔。
聞嘉煜卻是落單的那個。
裴邵盯住他的背影,習武之人在日常的行為舉止上通常有相似的習慣,但聞嘉煜的一舉一動都太像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人了。這樣自然,要么是真的毫無功夫,要么是功夫極佳。
知己知彼,才能百戰不殆。
裴邵不做毫無準備的事,既然要交手,就沒有對其一無所知的道理。
只見裴邵眼眸微瞇,他陡然一扯韁繩,那馬當即氣勢洶洶地朝前面的人沖去。
聞嘉煜聞聲止步,回頭頓在了原地。他瞳孔緊縮,卻沒有側身閃讓,而是下意識地抬手來擋,腳下也緊跟著后退了一步,果不其然把自己絆倒在原地。
抬眼就見馬蹄在他頭上高高揚起,正朝他心臟的位置落下!
聞嘉煜摁在地上的手緊握成拳,那馬背上的人卻在這千鈞一發之際拉住了韁繩。馬蹄在聞嘉煜耳畔一寸的地方重重落了下來,揚起的塵土瞇了他的眼。
聞嘉煜閉上眼,有片刻的耳鳴。
裴邵這時才從馬背上躍下,將聞嘉煜拉起來說:“聞大人,沒事吧?”
聞嘉煜臉上劫后余生的驚恐不像是假的,呼吸都緩慢地壓著。他掌心擦破了皮,發絲也亂了幾縷,人卻還勉強端著溫和的樣子,拍著衣衫上的灰土說:“無妨,都說殿帥馬術極佳,今日也算見識到了,果真不一般!
“這個啊,是典廄署剛送來的馬。”裴邵幫著拍去他肩上的灰,聞嘉煜側頸避開他,裴邵佯裝沒發現,收手說:“說是今年最好的一匹汗血寶馬,興許是沒混熟吧,性子還烈得很,一時沒拉住,險些傷了聞大人,你看要不要找個太醫瞧瞧?”
自打上回透露了工部的事情給裴邵,裴邵卻仍舊沒有招攬他的意思后,聞嘉煜與裴邵在朝中的關系就變得微妙,但卻也相安無事了很長一段時間,畢竟他從未與裴邵發生過正面沖突?蛇@陣子他在御前三番兩次地挑撥離間,不出意外那些話應該都進了殿前司的耳朵,聞嘉煜不會單純到以為裴邵方才真是無心之舉。
他迅速打量了眼對方的神情,嘆笑道:“不用了,真沒什么大礙,何況殿帥的馬也沒有碰著我,是我自己嚇著跌了一跤!
“沒事就好。”裴邵上下打量他,做出一副見他的確沒有大礙才放下心來的樣子,又與他閑聊說:“大家都在獵場,聞大人怎么不去?你今年才入朝為官,應該第一次到皇家獵苑來吧?要不,我給你引引路?”
聞嘉煜搖頭,訕訕道:“說來慚愧,鄙人前面二十幾年都在讀書,還從未騎過馬,原本也想盡興一次,但今日烏蒙使臣在,還是不給朝廷丟人了。”
“既然如此,那我也就不勉強了!迸嵘壅f:“我差人送你回去吧,獵苑小路太多,一不小心容易走失。山林間有狼,聞大人既然不擅騎射,還是小心為妙!
“多謝殿帥提醒,聞某自當謹慎!
聞嘉煜拱手謝過,裴邵目送他離開。
沈文芥在斜后方旁觀了全過程,他拽著只兔子低聲問:“聞嘉煜怎么得罪他了?”
“嗯?”程慕寧收回目光,含笑說:“又不是故意的,沈翰林,不要把人想得這么惡毒!
“不,他就是故意的。”沈文芥口吻篤定,咬牙說:“他以前就是這么嚇我的,你根本不知道你剛離京那會兒我過的是什么日子!
那會兒剛撞上春獵,沈文芥至今對裴邵騎馬都還有心理陰影,此后的秋獵冬狩都繞著他走,雖然沒過多久,他就失去了隨駕狩獵的資格。
聽見沈文芥哼哼唧唧地磨牙,程慕寧笑看他一眼,“辛苦了,補償你。”
她從袖中拿出一封信,沈文芥怔了一下,遲疑地接過來,“什么?”
“阿楹給你寫的信!背棠綄幷f:“和鷺州的軍況一起寄過來的!
沈文芥當即將信塞進袖子里,臉色有些不自然,嘟囔說:“阿楹……你們何時這么熟了?”
“我現在可是她的閨中密友!背棠綄庉笭柕溃骸八裁炊颊f給我聽!
沈文芥的耳朵更紅了,還想說什么,那邊裴邵就已經看過來了。他虎軀一震,趕忙與程慕寧拉開了距離,“我先回去了,陸小少爺還等著我給他喂飯呢。”
程慕寧揚眉,遠遠與裴邵碰了個目光。
兩人什么都沒說,卻又好像說盡了。
獵苑的夜晚喧囂聒噪,冷風拂過草野,林間草木簌簌,一時間沒有篝火狂歡的氛圍,反而顯得肅殺無比。
程慕寧卻一如既往地悠然自得,帳中點著龍舌香,她盤腿坐在氍毹上,等裴邵的空隙里還在空白紙上畫了幾筆。銀竹探頭一看,原來是獵場的路線圖。
與殿前司準備的地形圖不同,程慕寧的圖雖簡單,但上面添了幾條并未收錄的小路和荒地。
不得不說公主的記性是真好,已經幾年沒有來過獵苑,單憑幼時的記憶,竟然還能將路線摸得一清二楚。
銀竹心下正感慨時,帳篷外傳來窸窸窣窣的動靜。程慕寧撂下筆,盯著簾子看了好一會兒,沒有等到裴邵,倒是見周泯從帳篷外逮了個人進來。
93 ? 第 93 章
◎“既然是比試,就得有彩頭!薄
一個異域打扮的女子。
只方才下轎時遠遠一眼, 程慕寧就記住了這個站在圖雅身后的女子,看她的穿著應該是婢女。周泯手勁大,她脖頸被捏住滿臉漲紅, 好像就快要窒息昏死過去。
程慕寧撐桌起身, 抬了手示意周泯放人, 打量著人說:“怎么回事?”
烏蒙婢女兩手扶住脖頸, 跌坐在地上喘息。
周泯說:“回公主,這人鬼鬼祟祟地,不知道在營帳外做什么?烏蒙的婢女,必定不懷好意!
說罷, 周泯又朝那人喝道:“說!烏蒙想做什么!”
程慕寧的目光亦是靜靜放在她身上。
婢女緩過氣來,卻是調整了跪姿,恭恭敬敬朝程慕寧行了一禮,啞聲說:“奴婢寶音, 見過永寧公主。奴婢今夜背著圖雅公主前來, 是想告知您可敦的消息!
程慕寧唇畔頓了一下,卻并沒有露出急切的神情, 只踱了兩步上前,邊用帕子擦著虎口的墨漬邊說:“可敦?”
“是, 奴婢曾是可敦的侍女。”寶音這樣近距離地觀察程慕寧, 便能發覺親姐妹之間的確有幾分相像,可面前這個人少了幾分永昭身上的柔和,寶音說話因此更為謹慎:“可敦手腕上有道疤,據說那道疤, 是她幼時在獵場誤入陷阱, 被吊在樹上一整晚落下的, 她還說若非永寧公主及時找到她, 她恐怕要凍死在林間?啥孛棵颗c奴婢提起您,都說您是她的守護神,所以公主給她的玉佩,她像護身符一樣帶在身邊!
程慕寧垂目,眸色漆黑。
這個人知道永昭的私事,永昭應該足夠信任她。
程慕寧沉默片刻,但仍未打消疑慮:“起來說話吧!
寶音松了口氣,起身道:“多謝公主。”
程慕寧坐下說:“永昭在烏蒙,過得可還好?”
“奴婢今夜來就是想告知公主!睂氁纛D了一下,抿唇說:“一個多月前可敦卷入王庭內亂,圖雅公主將她帶到五毒山以作懲戒,那個地方豺狼遍地,是將士夜獵的地方。永寧公主應該知道,可敦身子嬌弱,連弓箭都拉不開,何況圖雅根本沒有給她武器!
寶音覺得大周這位永寧公主好定力,聽到這里,面上竟也沒有一絲波瀾。
只是瞳孔的顏色深了兩分。
她沒有說話,寶音繼續道:“圖雅公主素來不喜可敦,自打可敦嫁入烏蒙,圖雅便時時尋機欺侮她。頭一年可汗還因此教訓過圖雅,只是可汗身邊姬妾眾多,可敦并不是最受寵的那個。一個多月前圖雅逮到機會,便想趁機要了可敦的命,翌日奴婢托人去找過可敦,可是……只找到了一截衣料,只怕是兇多吉少!
寶音面上的難過不似作假,帳內的氣氛陡然沉下去,銀竹屏息看了眼程慕寧,就連周泯都知道此刻不宜發出聲響。
程慕寧卻只攥了下拇指指節,平靜地說:“你是烏蒙的婢女,此次又隨圖雅前來,為什么與我說這些?”
寶音跪下去,哽咽道:“因為可敦是個好人。王庭等級分明,奴婢身份低微,幾次遭人刁難險些喪命,若不是得可敦照拂,奴婢現在已經是一具白骨了。奴婢感念可敦大恩,不敢對永寧公主有所欺瞞!
程慕寧望著她,須臾才說:“事情我知道了,難為你今夜冒險前來,不過獵苑戒備森嚴,周泯,將寶音姑娘低調送出去,不要驚動禁軍,以免給寶音姑娘帶來麻煩!
寶音感激道:“多謝公主!
她抬眼迅速打量了眼公主的神情,才福身退了下去。
人走遠了,程慕寧坐在椅上仍未動彈。
銀竹小心翼翼道:“公主,這人到底是圖雅的婢女,說的未必是真的!
“叫人去查。”
銀竹應下,正退出去,倏地聽身后哐當一陣脆響,程慕寧忽然將案上的杯盞掃落在地。
周泯剛把人送出去,聞聲止步在帳外。
衛嶙遠遠走來,見周泯面上神色怪異,上前拍了他一下,“干什么,里面有鬼?”
“噓!敝茔ψ隽藗噤聲的手勢,卻不好在這里與他解釋,只低聲說:“你怎么來了?殿帥有事吩咐?”
營帳并不隔音,程慕寧聽到衛嶙說:“圣上聽這山間風聲疑神疑鬼,殿帥被絆住腳,讓我給公主傳個話,說今夜不過來了!
翌日清晨,程崢前往獵場看臺。
山間霧氣蒙蒙,冷風專往骨頭縫里吹,程崢裹著大氅與程慕寧面對面,見她眼下隱有烏青,了然道:“昨夜風大,阿姐也睡不著吧?”
程慕寧點頭,“不知是風聲還是狼唳,怪嚇人的!
裴邵聞言,在后面看了程慕寧一眼。
程崢低聲道:“一會兒我讓這些人散了,阿姐回去小憩片刻!
程慕寧謝過他的體貼。
只是程崢沒想到,往年對狩獵都意興闌珊的眾官吏今日竟然都配備好了弓弩箭矢,一副待他一聲令下,就要蜂擁而去的架勢。
程崢哪里見過這樣的陣仗,腳下遲疑,入座后說:“眾愛卿今日好興致,可惜朕近來身上乏力,還是老規矩,讓裴邵代朕狩獵,各位誰要是能贏了他,必有重賞!”
這些年都是同一套說辭,誰還不知道今上是副懶骨頭,不過他騎射實在不佳,勉強他下場反而會在烏蒙面前暴露短板,倒不如裴邵還能與烏蒙那幾個壯士一較高下,于是眾人也就睜只眼閉只眼,沒有戳穿他。
那幾個烏蒙使臣自然沒有異議,各自拱手退下。
然而這時,圖雅卻沒有動彈。
自方才她的注意力就一直放在程慕寧身上,可這位公主竟看都沒看她一眼,還沒有交手就令圖雅感到被羞辱。她陡然高呼:“等等。”
正要離席的眾人腳下一頓。
投過來的視線中不乏有看𝒸𝓎 熱鬧的人。
這個圖雅,莫不是又要提出嫁給裴邵的事?
程崢亦是把心懸起,下意識看向程慕寧。
程慕寧正與圖雅對視,就聽圖雅道:“聽說大周的公主非同一般,不知圖雅有沒有這個榮幸,與公主比試比試?”
阿日善道:“圖雅,不可無禮!”
“這怎么算無禮?”圖雅無辜地說:“在我們烏蒙,挑戰是一種欣賞,我欣賞大周公主,想向她邀戰,難道公主不敢應戰?”
程慕寧聞言垂目,唇角仍保持著端莊的弧度。
明眼人都知道這是不公平的比試,比起在馬背上長大的草原公主,程慕寧這樣弱柳扶風的身形毫無優勢。何況眾所周知,長公主在騎射上的天賦,比圣上實在也高不了幾分。
真要比,必敗無疑。
程崢當即就要替程慕寧回絕,誰料程慕寧卻抬頭道:“圖雅公主相邀,本宮自然要給公主這個面子。不過本宮不擅長拉弓射箭,不若就比跑馬如何?”
跑馬她也不擅長啊,程崢低聲道:“阿姐,別勉強。”
程慕寧含笑說:“無妨,圖雅公主畢竟是客人,有朋遠方來,哪有不陪客人玩盡興的道理?”
“永寧公主是個爽快人!眻D雅說:“行,就比跑馬!不過既然是比試,就得有彩頭,尋常彩頭配不上這場比試,依我看,不如就拿裴大人來賭一賭,我若是贏了,公主就把這個駙馬讓給我,如何?”
話音落地,臺上嘩然聲四起。
視線紛紛轉向旁邊的裴邵。
他臉上仍舊沒什么情緒,事不關己般扶著腰間的鋼刀,眼神冷靜地看著公主,仿佛程慕寧說什么就是說什么。
程慕寧卻沒有看他,也沒有應圖雅的話。
她能感受到圖雅對她滿滿的敵意,其余人或許以為這是為了裴邵,可程慕寧并沒有從她看裴邵的眼睛里看到愛慕之意,她的敵意更像是一種遷怒。
而她遷怒的對象不是程慕寧,是大周的公主。
大周的公主……
程慕寧一時走神,藏在衣袖里的手緩緩攥起。
氣氛忽然僵滯住了,那邊角落的沈文芥清了清嗓音,說:“圖雅公主這話實在不妥,先不說裴邵是個活生生的人,我大周乃禮儀之邦,拿人當賭注,那是野獸的行為!何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裴邵執掌殿前司,乃天子近臣,他的婚姻大事就算要做主,也只有裴家長輩與圣上才能做主,圖雅公主這手,未免也伸得太長了!
圖雅冷眼瞪過去,她討厭大周的文官,張嘴就是長篇大論,叫人不知道從哪一句反駁。且這個叫沈文芥的話尤其多,圖雅剛面圣時就已經領略過他的厲害,她現在但凡再辯駁一句,這個人定還有十句在等著她。
圖雅不愿與沈文芥糾纏,只好讓步道:“那永寧公主覺得應當如何?”
程慕寧已然回過神來,她莞爾道:“圖雅公主對殿帥還真是情根深種,既然如此,倘若圖雅公主贏了,就將殿帥今日的獵物盡數奉上給公主,如何?”
圖雅不稀罕那些野味,但旁邊阿日善的眼神已經快要凝成冰了。反正此舉也不是真為了裴邵,不過是想挫一挫大周朝廷的銳氣罷了,圖雅猶豫過后道:“我喜歡鹿肉,幼鹿的口感更好,那就有勞殿帥了!
她語氣輕快,仿佛已經贏定了。
94 ? 第 94 章
◎“公主,你做得夠好了!薄
獵場東西二百余里, 南北三百余里,其中地勢最高處是南邊的黃安山。程慕寧提出以黃安山為終點,兩人各執一旗, 誰的旗幟先升起便算誰贏。
圖雅自然沒有異議, 她昨日就已經將獵場摸了個明白, 此時神采奕奕, 用眼神示意阿日善將她的馬牽來。
這是匹頭頂烈焰紅毛的戰馬,單看外形就非同一般。聽周遭眾人的議論唏噓聲,圖雅驕傲地看向已然換上騎裝的長公主,挑眉道:“公主的馬呢?”
程慕寧便望向對面。
牽馬上前的不是別人, 正是裴邵。
圖雅輕輕哼了聲,利落地翻上了馬背,隨后又攀比似的斜向程慕寧。
程慕寧自然沒有圖雅那樣的好功夫,她從裴邵那里接過韁繩, 正要蹬上馬時, 韁繩另一端的人卻沒有松手。程慕寧看過去,溫聲說:“殿帥?”
旁人見裴邵面無表情, 但這么近的距離,程慕寧能看到他眼底那冷懨懨的不高興。
“裴邵!背棠綄帍澊揭恍, 低聲說:“不要擔心, 我打算作弊!
裴邵從不懷疑程慕寧,她不會做毫無勝算的事,但她的騎射功夫不足以讓裴邵放下心來。只是現在箭在弦上,他聞言也只能稍稍松了韁繩。余光捕捉到圖雅偷窺的視線, 裴邵連個眼神都沒分給她, 只將自己手上的護套摘了下來。
頂著一眾火辣辣的目光, 程慕寧任由裴邵給她戴上護套。
足足大了一圈。
她屈指適應了一下, 就被裴邵兩手托腰一把帶到了馬背上。
裴邵彎腰扣緊了馬蹬,又替程慕寧調整了韁繩的長度,一聲不吭但事無巨細,圖雅在旁看得不耐煩,說:“大周的公主身嬌體貴,騎個馬都這樣周到,殿帥是擔心公主輸給我嗎?”
“圖雅公主說笑了!迸嵘蹧]情緒地說:“永寧公主素日悶在府里,難得有人能陪她游戲,我高興還來不及。只是公主乃大周明珠,的確身嬌體貴,不像我們皮糙肉厚,傷了就不好了,你說是吧?”
誰跟她游戲?
誰皮糙肉厚?
圖雅皺了下眉,然而裴邵看過來的眼神太冷漠,圖雅覺得喉嚨疼,她下意識地噤了聲,“哼!
雖然只是跑馬,但畢竟是在草場山林,難保不會有野獸出沒,所以兩人馬背上的圍獵工具都是齊全的,裴邵一一檢查過,最后看了程慕寧一眼才退到一旁。
只聽空氣中嗖地一聲,兩匹馬跟著射出的箭矢飛奔出去。
圖雅幾乎快成了虛影,程慕寧的馬顯然沒有她跑得快。
后面看臺上的人都不由屏住了呼吸,就連程崢都從儀仗下走了出來,視線追著那兩匹馬,一直到那兩道身影消失在林間。
周圍忽然靜默下來。
長公主這趟是必輸無疑,場上的人一時不知說點什么好。
還是禮部的王冕率先打破沉默,他清了清嗓音道:“既然如此,圣上,不若我們先設席,在這里等著兩位公主的結果。若有人想下場圍獵,自去便是!
程崢攏了下大氅,心不在焉地點了下頭:“好……裴邵!
裴邵上前。
程崢拽著他背過去,嘆氣道:“阿姐馬上功夫的確不好,我怕她路上出什么意外。你不知道,當年永昭就是險些……算了,你快跟去看看。”
裴邵本來也沒打算在這里干等,聞言只是多看了程崢一眼,然后拱手退了下去。
這里到黃安山最近的主路只有一條,圖雅昨日拿著地圖研究了一整日,一定熟知路線。但程慕寧心知肚明,比馬術她比不過圖雅,要想贏,她只能抄近道。
既然是作弊,那這條路必定不在地圖上。
裴邵這幾年負責獵苑巡防,早已經將這里摸得一清二楚,但叢林的路是互通的,小路更是數不勝數,盲目找人不可取。
不過就算程慕寧抄近道,圖雅追上她也只是時間問題,程慕寧不是個會用自己的劣勢去賭機會的人,以裴邵對她的了解,她一定會選擇主動出手。
絆住圖雅。
要絆住圖雅只能趕在她前面的時候,裴邵拉住韁繩,視線掃過幾條岔路,然后從叢林一側疾馳而去。
林間飛鳥驚啼,樹影顫動。
圖雅已經甩開程慕寧一大截,她回頭看后面果然已經沒有見程慕寧的身影,不由揚唇一笑,揮鞭力道愈發大了,“駕!”
程慕寧倏地一扯韁繩,勒馬掉頭往旁邊的小路去。
這條路枝繁葉茂,路口都被楓葉遮擋,程慕寧穿過去時抬手撥開,馬蹄奔得飛快。當年永昭走失,程慕寧跟著先帝走過一遭,穿過這片陰林,她起碼能趕在圖雅前面兩個路口。
程慕寧勒馬停下。
她朝后看,果然沒有馬蹄奔過的痕跡,圖雅沒有到。
程慕寧躍下馬時扭到了腳踝,但時間緊迫,她顧不得看,只謹慎走到角落,果然看到旁邊這片林子入口處布的紅繩。
沒有記錯,這片林子深處煙瘴密布,毒蟲野獸橫行,不是圍獵的好地方,先帝時期有隨行大臣誤入此地而喪命,是以先帝命巡防的士兵在此處拉了紅繩,并在紅線內布了陷阱,以免再有人圍獵遇險。漸漸地,紅繩就成了禁地標識。
當年永昭就是在這入口處被吊了半宿,程慕寧也這次對這條岔路印象深刻。
程慕寧摘掉手套。她解開紅繩的一端,將其系在另一棵樹上,正正好攔住了原本通往黃安山的路。再用落葉把四周的小路鋪平,這時身后已經隱有馬蹄聲傳來。
程慕寧來不及蹬上馬背,只迅速牽馬步入旁邊的林子。
圖雅昨日功課做得充足,看到紅繩自然就勒馬停下。她微一蹙眉,正想從囊袋中拿出地圖時,伸手卻摸了空,“嘖!
她停了須臾,四下掃了一圈,避開紅繩圈起的小路,策馬奔向旁邊的岔路。
忽然,颯颯馬蹄聲倏地一頓。緊接著馬兒一聲嘶鳴,風搖樹動,林間鳥獸驚起,山林中頓時傳來陣陣野獸的嘶吼,回聲嘹亮,一聲接著一聲,奏樂似的,在陰林里卻顯得詭譎。
圖雅被甩出了馬背,她悶哼一聲,低低罵了句臟話,正扶著胳膊起身時,腳下卻踩到一根繩子,頭頂的樹梢上一個網袋兜頭而下!
圖雅反應已經算得上極快,她迅速往后閃開,不料此地陷阱連連,她躲開了第一個,卻沒躲開第二個。
程慕寧站在陡坡上旁觀全程,她看著圖雅被倒吊在樹下,看她掙扎,看她發瘋尖叫。
她冷漠地抬起弓.弩,箭矢正對著圖雅的方向。
這樣的大弓不適合程慕寧,光是拉開就已經很費勁,只聽“鐙”地一聲,那箭矢斜斜地落在圖雅面前。
沒有準頭,也沒有力道,卻足以引得圖雅驚恐萬狀。
圖雅反應過來,破口大喊:“永寧!你陰險!”
“大周的公主,難道只會用這種下三濫的招數嗎?!”
程慕寧面無表情,她指間搭上第二支箭,這次箭矢“嗖”地扎進了圖雅邊上的樹干。
這樣的恐嚇似乎不能讓程慕寧滿意,她下頷繃緊,氣息逐漸不穩,指節已經被勒出了血,卻還較勁地抽出了第三支箭,寒聲說:“圖雅……”
忽然,一只大掌覆住她的右手。
程慕寧一頓,手腕被帶著抬起來,箭頭徹徹底底對準了樹林那邊的人。裴邵的氣息太濃烈,程慕寧不需要回頭,就聽身后的人說:“要殺了她嗎?”
程慕寧沒有說話,胸膛起伏不定。
裴邵站在她身后,高大的身形能讓他將程慕寧整個人納進懷里。他握住她兩只手,教稚子學字一般,帶著她的手調整了拉弓的姿勢,低聲問:“要嗎?”
仿佛程慕寧點個頭,他的箭就能立即穿過圖雅的喉嚨。
程慕寧的確被這樣的輕而易舉誘惑了,她勉強鎮定地說:“眼下互市的事僵住了,眼看朝中聲勢隱有一邊倒的跡象,程崢也開始猶豫。這個時候圖雅若是在大周有個三長兩短,大周和烏蒙勢必會再起爭端,程崢一定會犧牲互市來平息風波。我知道,烏蒙婢女這個時候來給我送消息,是有人想利用我反推一把局勢,可是裴邵——”
程慕寧平穩的語調微微顫了下,“永昭那么膽小,她怎么能,怎么敢!”
程慕寧的雙臂因為氣憤而顫抖,裴邵的目光卻始終順著箭矢望向林間,他手上的力道逐漸加重,忽然“嗖”地一聲,箭矢離弦,破風而去,從圖雅的耳朵擦過,直直戳進了樹干上。
那力道之大,讓方才還叫罵的圖雅臉色一白,當即噤了聲。
裴邵沒吭聲,他從馬背上再抽出一支箭,像方才那樣握著程慕寧的手重新搭好弓.弩,又是一箭從圖雅頸側擦過。
第三支、第四支……
程慕寧的呼吸漸漸平穩,正當裴邵再拿箭矢時,她松開了搭在弓弦上的手。
裴邵知道她這會兒冷靜下來了,翻開她的掌心看了看,說:“再留她活兩日,我替你殺了她。”
程慕寧盯著手心里的血痕,眼眶微紅,她咬住唇側的軟肉,撇過頭說:“我對不起永昭,當年我本來可以……”
裴邵將她攬進懷里,低聲說:“求求你,別說當年,也別說你本來可以。”
“公主,你做得夠好了!
【📢作者有話說】
久等。
95 ? 第 95 章
◎他認得這個字跡,楊倫!
今日無云, 晨霧散去,烈日當空。從主帳到黃安山,來回要將近一個時辰的路程, 看臺上諸位自然不能干等著, 幾輪歌舞后, 又是射箭投壺, 又是角抵捶丸,反而沒幾個人關注那山頭上會插上誰的旗幟。
畢竟兩位公主馬背上的功力懸殊,眾人對輸贏結果早有預料。
烏蒙那幾個使臣亦是氣定神閑,似乎根本不屑于這場比試。
程崢幾杯酒下肚已經有些暈乎了, 未免一會兒輸了比試要在使臣面前難堪,他掐著時辰正要尋機溜走,就聽旁邊的內侍驚呼,“旗、旗升了——”
眾人看過去, 禮部官吏早就準備好了說辭, “圖雅公主果然——”
竟然是黃旗!
有人驚喜道:“這是長公主的旗幟!公主贏了!”
但這怎么可能?
不管有沒有可能,大周官吏是不會放過這個可以嘲諷烏蒙的機會, 只聽王冕哈哈兩聲,說:“都說烏蒙人騎射功夫一絕, 看來圖雅公主還需精進啊!
烏蒙使臣臉色一僵, 還是阿日善的反應快,雖心下存疑卻還是將表面功夫做足了,“大周公主能文善武,果然非同一般。”
程崢的酒也醒了, 他背脊挺直, 倒是端出了一副不驕不躁的勝者風范, 言語中盡是謙和, “永寧公主自小熟悉皇家獵苑,圖雅公主到底第一次來,興許不熟悉路線,繞了遠路也說不準。”
這是唯一能解釋圖雅敗了的說辭,烏蒙使臣順著臺階往下,客客氣氣地敬了程崢一杯酒。
小半個時辰后,程慕寧騎馬回到看臺,席間已經酒酣飯飽。銀竹上前扶她下馬,察覺她掌心纏著紗布,擔憂道:“公主……”
“無事!背棠綄幚潇o說罷,朝看臺走去。
百官紛紛祝賀恭維,程崢也高興,“這次冬狩公主拔得頭籌,該賞!”
程慕寧行過禮,含笑說:“永寧不敢當,一路不見圖雅公主,想來是圖雅公主知道我不擅馬術,有意讓著我吧。”
說起來,若是已經輸了,圖雅應當率先返回才是,怎么現在還不見人影?
程崢朝后面一望,說:“林間小路蜿蜒,圖雅公主莫不是走岔了?裴——”
程崢下意識要喚裴邵前去看看,又一想裴邵方才被自己差去尋程慕寧了,正要改口時,卻見他不知什么時候已經回到席間。
程崢頓了頓,便繼續說:“裴邵,快派幾個人去林間找找!
“是。”裴邵也不推辭。
席間的阿日善輕輕蹙了下眉,不知為何有一種不妙的預感,但那邊的永寧公主看起來卻神色自然。再一想這人手無縛雞之力,圖雅雖然莽撞,但憑武力也絕不可能在程慕寧手上吃虧,阿日善心道約莫是自己想多了,逐漸放下心來。
馮譽的席位被安排在程慕寧右手邊,離得近,看得也清晰。程慕寧剛落座,就聽他說:“公主傷了腿腳,還是盡快請個太醫看看為好,強忍只會壞了筋骨!
程慕寧微頓,說:“多謝馮大人關心。往年六部幾位官吏里,就屬馮大人對圍獵最感興趣,今年怎么不見大人下場?昨日就發覺馮大人愁眉不展,莫不是有什么心事?”
馮譽目視前方,說:“公主察言觀色的本事了得,既然心知肚明,何必要問呢!
程慕寧笑笑,也不再看他。她抿了口茶,又夾了枚糕點說:“馮大人若愿意,得空可以與本宮說說,雖然未必能為大人解憂,但也說不準呢?”
馮譽看了她一眼,又轉回視線。
午后,酒酣飯飽,百官各自下場圍獵。程崢酒量不好,趁機回到幄帳小憩了片刻。
圖雅一整個白日不見人影,到了晚上,烏蒙使臣愈發覺得不對,程崢也開始擔憂,到底是烏蒙的公主,若在大周境內有個什么好歹,實在難以交代。
于是禁軍紛紛出動,在林間大規模找起了圖雅。
幄帳里,阿日善聽到林間找人的動靜,皺眉道:“圖雅昨日就研究過這里的路線,就算走失了,也不可能幾個時辰找不到路,一定是遇到什么危險了!
聞嘉煜撥開簾子看了看外邊,走進來時斂了神色,說:“以圖雅的身手,林間野物傷不了她,就怕遭人暗算!
阿日善手中的佛珠頓了一下,“你是說永寧公主?”
聞嘉煜沉吟道:“永寧公主今日贏得蹊蹺!
“就為了一場比試?”阿日善搖頭,“那位公主不是個莽撞的人!
聞嘉煜道:“但圖雅的莽撞卻容易得罪人!
阿日善沉默了,說:“圖雅所為的確欠妥,但圖雅是烏蒙的公主,若真如此,王庭絕不會輕易罷休。人是我帶來的,我不能坐視不理,我得去找找!
聞嘉煜沒有攔阿日善。
待阿日善離開后,寶音左顧右盼地撩簾進來,她惶恐道:“公主她是不是……”
聞嘉煜扯了下唇,一改方才在阿日善面前的肅然,坐下給自己倒了杯水,說:“永寧當初能為了永昭意氣用事,與圣上爭執輸得一敗涂地,她要是知道永昭死在圖雅手里,也一定不會坐視不理!
寶音臉色一白,“那……”
聞嘉煜淡淡暼她一眼,“怕什么,往后也沒人再隨意鞭打你了。等回到烏蒙,我給你找個好去處!
寶音還是惴惴不安,卻只得應下。
……
程慕寧的腳踝已經腫得穿不了鞋襪,太醫給開了藥油,銀竹拿不準力道,摁得程慕寧直抽氣。銀竹也不敢再隨便摁,這時裴邵進來了,她才手忙腳亂地起了身。
程慕寧看到裴邵手里的東西,說:“大冬天,哪里找來的冰塊?”
山上遍地都是細雪,但冰可不好找。裴邵蹲身握住她的腳,裹著冰的帕子貼緊她的腳踝,說:“山頂的石泉結了冰。太醫說了,你這腳三五日不能下地,需得日日冰敷才能盡快消腫。這么嚴重,方才怎么不說?”
“方才沒覺得很疼。”程慕寧囫圇應過,怕他生氣,岔開話題說:“他們還沒有找到圖雅?”
裴邵說:“我把紅繩牽回了原來的位置,圖雅被圈在禁地里,他們輕易不會往里去。等天亮吧。”
程慕寧寒冬天里傷了腳,也傷了手,眼看臉色也不好,裴邵只想把人伺候好讓她睡,偏這時馮譽來了,從來不主動上門的人這會兒就等在帳外。
裴邵開口就把人趕走,“叫他明日來。”
銀竹遲疑地看了程慕寧一眼。
程慕寧被握在裴邵手里的腳掌輕輕晃了一下,道:“裴邵!
裴邵不悅,在程慕寧懇求的目光下蹙了下眉。他整理好她的裙擺,將人抱到案幾旁,用毯子蓋住了她的雙腿,這才掀簾出去。馮譽沒料到裴邵會在帳子里,想到什么,他倏地一頓。兩人沒有寒暄,只互相點了個頭。
進到里頭,馮譽朝程慕寧拱了拱手。他聞到了藥味。
程慕寧示意銀竹奉茶,“馮大人坐。馮大人這個時辰來,是有什么要緊事要與我說?”
馮譽落了座,神情嚴肅,默了片刻才說:“隴州暴亂,與公主有關嗎?”
程慕寧揚了揚眉,“馮大人覺得我有意挑起隴州暴亂,以此逼你選擇與我為伍?”
馮譽也覺得這事說起來荒唐,他兩手擱在膝頭,緩了緩說:“公主提出清丈土地,事情剛陷入僵局,隴州就在這個時候因為農田的事發生暴亂,難道不是太巧了嗎?”
“巧嗎?”程慕寧的杯盞里盛的是藥,她卻像喝茶似的,抿了口也不見皺眉,要笑不笑地說:“隴州難道是今年才發生了暴亂,往年沒有嗎?”
馮譽聞言,指腹輕輕捻了下。
程慕寧擱下杯盞,拭了拭唇角說:“地方積弊馮大人比我清楚,隴州因為武德候和許敬卿常年插手的緣故,內里本就是一團亂麻,清丈土地的說法傳到民間,無需誰挑撥,民心激昂是意料之中,我不會做多余的事。”
對程慕寧來說,不做這件事不是因為錯誤,而是因為多余,這是馮譽最不喜歡她的地方。比起公主應該有的悲憫和仁慈,程慕寧給人的感覺,更多是權衡利弊的算計。
這種算計,讓馮譽感到擔憂。自古以來權利之爭,就是從算計開始。
馮譽壓下心頭那點不快,沉默片刻,說:“你想在地方推行土地清丈難如登天,這絕不是靠戶部幾個官吏走出去就能辦到的事!
“我知道!背棠綄幷f:“光靠戶部辦不到,但今夜馮大人坐在我面前,事情不就成功一半了?”
兵部本就手握管理地方軍政的權力,若得兵部相助,必定事半功倍。
但他若這樣辦了,也必定會與程崢離心。
可馮譽從來不是那種諂媚邀寵之人,如今已經到走投無路的時候,只要是為朝廷好,他無所謂得不得圣心。
“我只擔心一件事!瘪T譽說:“倘若互市的事沒談攏,烏蒙真要因此與大周翻臉,即便是解決了軍費的問題,這場仗也沒有幾成把握能打贏。朝中不缺武將,可就缺能與烏蒙交手的將領,即便是我,也從未與他們對戰過,如此送上前去,只能是以命博命。先帝的敗局歷歷在目,沒有極大的把握,我不能讓我的士兵白白送死。”
程慕寧似乎早就知道他的顧慮,“銀竹,拿信來!
銀竹將信從抽屜里取出,馮譽不明所以地接過,還沒有打開信封,上面那幾個大字就已經讓他當場怔住。
他認得這個字跡,楊倫。
當年瀛都一戰,他是先帝的副將。
這么多年沒有消息,馮譽以為他早就死在流放途中了。
程慕寧看著他,說:“馮大人覺得,這個人能不能試試?”
【📢作者有話說】
掐指一算大概十一月底寫完,不一定準但我盡量,盡量在十二月之前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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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6 ? 第 96 章
◎“我就把你關起來。”◎
這封信只簡單交代了鶴州的軍務, 但足以讓馮譽了解到楊倫眼下的近況,信中語氣用詞都不算嚴謹,可見他與公主私下往來有多頻繁。
馮譽與楊倫在兵部共事多年, 對此人本就極為欣賞。早前就是馮譽把他從一個小兵提拔進兵部, 原本以為他能在兵部能有更大的前途, 誰料楊倫這人性情太直, 幾次與許敬卿正面沖突,最后落了個獲罪流放的下場。
馮譽為此很后悔,楊倫的性子,或許更適合帶兵打仗, 若不是他將其調任,事情也不至于到后來的地步。
只是馮譽沒想到,長公主與楊倫竟一直暗中有聯系。
馮譽本就對清丈土地有所動搖,他來之前也權衡過當下的局勢, 戶部不必說了, 能收回一筆巨額田稅充盈國庫,張吉是最高興的那個。工部雖然在這件事上沒有明確表態, 但工部上下不少官吏在清查貪污案時受過長公主的恩惠,就連蔣則鳴都因此擺脫了許家的桎梏, 明里暗里都偏向公主。禮部么, 因著圖雅這條導火索,王冕對烏蒙成見更深。
局勢顯然偏向公主,馮譽也不想背道而行,如今又有楊倫, 他此時徹底卸下了防備。
馮譽沉默過后, 重重一嘆, 把信擱下后說:“無論眼下做什么, 我所為都不是為了公主,更不代表我與公主有私交,將來更不會成為公主的黨羽。”
“馮大人替朝廷做事,為的是大周的國祚和天下百姓,本宮不敢妄承這份功勞,不過——”程慕寧說:“還望馮大人明白,朝中沒有本宮的黨羽,只有一心為著江山社稷的忠臣。”
馮譽一怔。
話既然說到這個份上,他也沒有再矯情的道理。他撂下信封,起身道:“我明日就上書一封,寫明此事。今夜已晚,不叨擾公主了!
程慕寧說:“銀竹,送馮大人。”
銀竹頷首,上前撩開簾子,送馮譽出去了。
……
夜里山林的溫度驟降,程慕寧本就是畏寒的體質,一連打了好幾個噴嚏,被銀竹強行收了公文才洗漱上榻。沒有裴邵這個人形湯婆子,她只能裹緊被褥,但許是前陣子風寒沒好全,手腳又受了傷的緣故,夜里便隱有起熱的跡象。
銀竹見她面色紅得不尋常,叫了幾聲沒把人叫醒,急忙出了幄帳。周泯正蹲在樹下守夜,見她神情慌張,起身走來說:“怎么了?公主不是歇下了嗎?”
銀竹皺眉道:“公主渾身發燙,快去請個太醫來!
“怎么又病了?”周泯沒想到入冬后的程慕寧虛得像是紙糊的,好像一直病著,就沒有好過的時候。他聞言也不耽擱,撂下一句“這就去”,便飛快跑去請太醫了。
林間火光簇簇,禁軍都還點著火把在找圖雅,裴邵也不能歇,裝模作樣地在帳篷里指揮,周泯那邊傳來消息時,太醫已經開好了藥。
裴邵闊步入內,銀竹正好在喂藥。那湯藥順著喂藥勺流進程慕寧嘴里,卻嗆得她咳嗽起來。銀竹手忙腳亂間,裴邵已然徑直上前,拿過碗說:“我來。把碳再燒足點!
銀竹自覺地讓開位置,躬身應了是。
大抵是熟能生巧,裴邵喂藥的姿勢很嫻熟,每次勺子里的藥量都控制得剛剛好,既能讓程慕寧盡數咽下去,也不會嗆著她。但程慕寧并沒有全然失去意識,這樣一點點喝藥太苦了,她不得不睜開眼,掙扎著要起來。
裴邵怕她再傷了手,撐住她的背脊把人帶了起來,讓她靠在自己懷里,程慕寧就著這個姿勢把剩下的藥喝完了,順帶手撇開了被子,“熱!
她額角都是汗。
裴邵不讓她亂動,重新把人裹緊說:“不熱,再捂捂!
程慕寧被桎梏著動彈不得,她蹙著眉頭,改口說疼。
裴邵摸著她的額頭,溫聲說:“哪里疼?碰到手了是不是?”
程慕寧“嗯”了聲,趁機把手從被褥里拿出來涼快。
裴邵看穿了她的把戲,無奈地垂了下眼,低聲說:“早知道你不安分,我就不該讓你來,下次你別想騎馬!
程慕寧不吭聲,好像已經睡著了。
裴邵就這么抱了她一會兒,他盯著程慕寧紅熟了的臉看,眸色沉靜,半響才說:“公主,我沒跟你開玩笑。你要做什么我從來都沒攔過,你想要什么,開口我幫你,但你再拿自己涉險——”
搭在被褥上的那只手下意識蜷縮了一下。
裴邵撥開她的手指,沒讓她握到傷口。他淡聲說:“我就把你關起來,什么時候養好了身體什么時候放你出來。我看誰敢再找你!
程慕寧把臉埋進他懷里,食指輕輕勾住了裴邵。
裴邵由著她勾了一會兒,直到懷里的人呼吸漸勻。
這么會兒功夫,程慕寧的里衣就已經濕透了,裴邵命人打了熱水來,擦拭過她的身體,又給她換了身干爽的衣裳,才把人放了下來。
他也沒有走,就坐在床頭捏著程慕寧受傷的那只手的指尖,以免她在亂動碰壞了傷口。
程慕寧這時卻動了動唇,裴邵俯身說:“怎么了?”
程慕寧卻只是喃喃道:“裴霽山……”
裴邵微怔,靜了片刻說:“這時候知道喊我,動手前怎么不說!
昏睡的人聽不到裴邵的控訴,但她那聲聲呢喃的裴霽山足以把人心喚軟。
這時已經夜半,周泯先前得了示意,引著禁軍找到了圖雅。幄帳外很快傳來了動靜,銀竹慌張入內,“殿——”
裴邵正好俯身在吻程慕寧發紅的眼尾,銀竹頓了一下,沒有再上前,穩聲說:“殿帥,圖雅在外面,她要見公主。”
裴邵向是早有所料,他“嗯”了聲,掖了掖程慕寧的被角才走出去。
圖雅好狼狽。方才那擦過她耳畔頸間的幾支箭準頭拿得剛剛好,沒有傷她分毫,卻劃破了她的肌膚,那血滴在地上引來了林間的野狼。圖雅吊在樹上,下面的狼群猙獰著血盆大口,夜里山林又那樣冷,幾重折磨下,禁軍找到她的時候人早就掛在樹上昏過去了。
才剛醒過來,她甚至來不及清理已經凝住的血痂,直沖到了程慕寧的營帳外,碧色的眼睛在夜里如兇獸一般,啞聲掙扎道:“放開我!永寧!敢做不敢當,你有本事當面贏我,背地里搞小動作算個什么人物!”
這女人勁真大,周泯被她撞得險些掉了牙,捂著唇齜牙咧嘴地說:“快把她摁住了!嘴,把她嘴捂!回頭再把公主吵醒……殿帥!”
裴邵挑開簾子,他身量高,出來時微低了一下頭。
圖雅這時連叫罵都忘了,只顧瞪他。程慕寧沒有那樣好的準頭和力道,那幾箭是誰射的不言而喻,圖雅咬牙說:“裴邵!這就是你們大周的待客之道,大周皇帝知道你們的所作所為嗎?”
裴邵走近了,沒情緒地看著她,這停頓的片刻讓圖雅此時以受害人自居的氣焰略微熄了點。裴邵很淡地扯了下唇,說:“圖雅公主,群狼環伺的滋味好受嗎?”
“果然是你們——”
“我確實該向圣上呈報此事!迸嵘壅f:“只是事情說來話長,該從哪里開始說呢?從你害死永昭公主開始?”
圖雅一怔,眉間閃過一絲慌亂,“你𝒸𝓎 ,你胡說什么,永昭……可敦在烏蒙好好的,誰害她了!”
裴邵盯著她,這樣審視的目光讓圖雅下意識抿了下唇,竭力克制住想要避開的沖動。
裴邵眸色暗了暗,說:“看來她說得沒錯,你果然殺了永昭!
“誰?”圖雅下意識追問:“誰與你胡說八道?”
裴邵譏諷地挑了下唇,說:“看來圖雅公主的人緣不太好,想要你死的人不止一個啊!
圖雅屏住呼吸,急劇地思忖著裴邵的話。她腦子里快速閃過幾張面孔,很快就鎖定了一個人。
見圖雅瞳孔緊縮,露出大為震驚的憤恨,裴邵唇畔的弧度漸平,忽然逼近半步,居高臨下道:“大周送公主和親是看得起烏蒙,烏蒙背信棄義,竟敢隨意殺害公主,還想要大周在互市讓利,也不能什么好事都讓你們占了,那不如就先拿你的命來抵吧?也讓我們看看烏蒙的誠意。”
裴邵說話的語氣很輕,可眼神露出的壓迫感告訴圖雅,他不是在恐嚇威脅——
他是真的要殺了她!
圖雅身體緊繃,瀕臨危險的感覺讓她迅速冷靜,她拼命忽略掉懼意,說:“裴大人,空口無憑,你有什么證據說我殺了可敦?而且——”
她忽然揚唇,笑起來說:“你要是能殺我早就殺了,但殺了我,大周沒法跟烏蒙交代,你也沒法跟皇帝交代吧?”
裴邵也笑,他退開說:“想要你死的人又不止一個,我何必臟了自己的手。周泯,夜深了,送圖雅公主回幄帳。小心了,可不要讓客人再走丟!
他說罷抬手命禁軍放人,好像并不把殺她這件事放在心上,仿佛圖雅只是只可以隨便碾死的螻蟻。
驟然失去桎梏,圖雅險些跌倒。裴邵已然走開,周泯似是怕她發瘋,率先攔在了她面前,可此時圖雅已經無心與裴邵周旋,這人沒有絲毫不知憐香惜玉,她知道她在他手上討不到便宜,于是瞪了周泯一眼,甩袖離開。
阿日善得知找到圖雅的消息,第一時間就來到圖雅的幄帳等待,寶音侍立在側,始終低頭不語。終于聽到外頭的聲響,門簾被扯開,阿日善迎上前去,上下打量圖雅,驚道:“怎么弄成這樣,公主究竟去哪里了——”
不待阿日善把話說完,忽然“啪”地一聲,圖雅一巴掌重重甩在寶音臉上。
如此猝不及防,寶音驚惶跪下,道:“公、公主——”
圖雅卻沒有看她,只泄憤似的又踹翻了一個椅凳,“叛徒!那日蘇這個叛徒!”
寶音胸前起伏不定,懸起的心忽上忽下。
只聽圖雅對阿日善說:“那日蘇絕對不能再留!我要寫信給烏蘭巴日,怪不得那日蘇在大周一年多毫無進展,原來他早就與大周人暗通款曲,他與裴邵聯手,想要我的命!”
阿日善一頭霧水,卻仍舊維護那日蘇,“不可能,那日蘇是可汗的兒子。”
“他也是大周女人的兒子!”圖雅嗓音尖銳地說:“我就知道,骨子里就流著骯臟的血,怎么可能安分替烏蒙做事!他必須死,如果他站出來出賣烏蘭巴日的計劃,大周朝廷不會放過我們的。烏蒙可以與大周開戰,但那是我們走出京城之后,阿日善,我可不想被困在這里!”
阿日善頭疼,警惕地望了眼帳外,“圖雅,你冷靜一點——”
“我沒法冷靜!”圖雅歷聲說:“你看到我脖子上的傷了嗎,阿日善,他們隨時可以殺掉我!”
97 ? 第 97 章(修改增補)
◎“我對手腳半殘的人沒興趣!薄
圖雅是個相當固執的人, 阿日善知道眼下無法勸服她,只能問:“你想怎么做?”
“那日蘇的存在只會加深烏蒙與大周的嫌隙,如若事情敗露, 大周會將所有責任歸咎于烏蘭巴日, 歸咎烏蒙, 屆時我們將辯無可辯!眻D雅在回來的路上就已經想清楚了, 她仰首道:“我要向大周朝廷透露,告訴他們,這一切都是王庭內亂造成的,始作俑者叫岱森!這一切與我們沒有干系, 我替大周朝廷找出那日蘇這個細作,他們還應該謝我,到時候再談互市的事,豈不是更容易?”
不得不說, 圖雅這招釜底抽薪可謂一舉兩得, 把事情栽贓到岱森頭上,既能除掉那日蘇, 還能推動計劃的進行。
唯一的變化就是,計劃的實施者要從那日蘇變成圖雅。圖雅想要半道截獲那日蘇布局多時的成果, 她和那日蘇的互相殘殺本質上是一場對主導權的爭奪, 而阿日善此時必須在這兩個人之間進行抉擇。
見阿日善沉默,似乎有所動搖,圖雅眼神微亮,“比起那日蘇慢條斯理地離間公主和圣上, 我的主意更快速也更加天衣無縫, 阿日善, 你是個聰明人。”
阿日善說:“公主想清楚了嗎?”
圖雅口吻堅定, “當然!
阿日善點了點頭,不再勸說。
想到接下來的計劃,圖雅神采奕奕。她沒有立即收拾狼狽的身體,而是扯了張紙,要立即給烏蘭巴日寫信,還不忘吩咐寶音,“還跪著做什么,去準備熱水和膳食。”
寶音默默起身。她出去時阿日善正好在幄帳外吹風,聽到動靜撇頭看了她一眼,“我昨夜看到你去永寧公主帳中了,是你幫了那日蘇!
寶音一頓,啞聲說:“圣者……”
“別緊張,我并不是想問你的罪。”阿日善看了眼幄帳里映出的人影,走近寶音,“想辦法讓公主服下。”
寶音訝然抬眸。
……
聞嘉煜的幄帳緊挨著其他官吏,阿日善來得格外小心。帳中點燈,昏暗中看不清彼此的臉,聞嘉煜半宿都沒睡下,這會兒衣衫齊整,端坐著聽了圖雅的猜測和計劃,說:“老師信我嗎?”
阿日善這夜實在奔波,聲音里帶著疲倦,“我從不懷疑你對烏蒙的忠誠。但是白日圖雅遇險,也的確與你有關吧?你想殺了她?”
聞嘉煜沒有回答,沉默代表了默認。
阿日善隱隱知道緣由,可他不想點破。他說話始終像個傳道者,這個時候還娓娓說:“你們是兄妹,手足不和則家國不睦,想要辦成大事,需得同心協力才是!
聞嘉煜不為所動,說:“如果不是圖雅在中間瞎攪和,我和烏蘭巴日的確可以同心協力!
阿日善無言以對,他知道圖雅在這件事上沒有可辯的余地,只說:“你們要手足相殘,至少不要在我眼皮底下。圖雅是我帶來的,我不能讓她死在大周,但我無法承擔圖雅帶來的后果,我會暫時把圖雅藥暈看押起來,你也不要再冒然行事了!
聞嘉煜知道,這是阿日善的兩全之法,自己也必須要給阿日善這個面子。
帳外有巡防的士兵走過,他抿唇停頓了一下,待人走過才說:“我總覺得不安。從中秋夜宴后,御前的巡防就加重了很多,我原本以為是殿前司吃中秋宴的虧才如此小心,但也不知是不是我多心了,這段時間只要我靠近圣上,周遭就好像有無數眼睛盯住了我。而且陸戎玉也有點古怪,他向來懶散,近來卻日日杵在御前,根本沒有給我單獨面圣的機會。這次冬狩更是,總覺得哪里不對,可我說不上來!
阿日善神色凝重,“你是說,他們已經懷疑你了?”
“我不知道,只是我的預感很不妙。”聞嘉煜警惕著帳外,說:“好在我如今在御前還有一些分量,他們沒有證據,也不能隨意動我,但無論怎樣,事情都不能再拖了,何況在大周人的眼皮子底下看住圖雅也不是長久之計,以免夜長夢多,必須讓圣上早點做出抉擇!
阿日善問:“你想要如何做?”
聞嘉煜原本想用圖雅推一把,可他低估了程慕寧的理智,既然如此,只能換個法子了。
聞嘉煜道:“我當初把武德侯交給了裴邵!
他顯然已經考慮過好一陣了,阿日善說:“你想把這件事透露給皇帝?”
聞嘉煜說:“我提醒過武德侯,只要他手里捏著賬本,裴邵就一定不會殺他。那賬本里記著他私下供給宮里的每一筆錢,為;始殷w面和朝局平穩,裴邵不敢隨意殺他,可一旦圣上知道裴邵私下扣留武德候,他會怎么想?”
帝王疑心重,他定會以為裴邵與武德侯聯手私藏了賬本,甚至會以為此事是公主主導的。
屆時公主再插手朝政,必又是一場天崩地裂。
這是聞嘉煜當初留的一步棋,只是他原想將這枚棋壓軸下,等程崢對程慕寧的猜忌累積到忍無可忍時,再讓它成為壓死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
可眼下卻不得不提前了,圖雅的到來打亂了很多計劃。
他后悔了,不該一時沖動利用寶音去傳遞消息,程慕寧沒有殺掉圖雅,會不會是察覺了什么別的?
在聰明人面前,任何風吹草動都有可能留下破綻。
思及此,聞嘉煜心中忽然急切起來。他瞇了瞇眼,壓下心中的不安,說:“明日圍獵我就將此事呈報御前!
……
程慕寧在后半夜退了燒。帳中還點著燈,裴邵整宿沒睡,才交替了巡防,這會兒坐在屏風那頭和周泯說話。他們聲音放得輕,程慕寧聽得費勁,但大概弄清了現在的狀況,待周泯退出去后,裴邵一掀簾子,就見她正歪著頭。
裴邵頓了一下,率先走來摸她的額頭,“沒那么燙了,還難受?”
程慕寧搖頭,拉下他的手腕說:“你是想讓圖雅去對付那個假的聞嘉煜?”
程慕寧的聲音還啞著,裴邵把自己的熱茶遞給她,說:“獵場這個地方,想要死個人很容易,但這樣死掉一個細作太可惜了。他蟄伏了這么久,費盡心思,總要發揮他的價值,只有把烏蒙的劣跡暴露在圣上眼前,他才會下定主意不再對烏蒙委曲求全!
裴邵要把程慕寧推行新政的阻力減小,而不是程崢迫于朝廷的壓力不得不遷就程慕寧的做法。
如果聞嘉煜只是莫名其妙地死了,即便死后再揭開他的真面目,也沒人會知道他到底是什么人,屆時死無對證,烏蒙也不會承認。只有圖雅把事情鬧大,把水攪混,才有可能讓程崢看到真相。
程慕寧倒是沒想到這層,她手頭的事太多,無暇與此人周旋,只擔心這樣一個危險的人物留在御前,會危及程崢的性命。
程慕寧思忖道:“圖雅在使臣團里好像說不上話,未必能勝過聞嘉煜。”
裴邵說:“見機行事,我會幫她!
程慕寧了然地挑了下眉。
見她又開始急劇思考,裴邵屈指敲了下她的額頭,“再睡會兒,養精蓄銳,天亮見分曉!
裴邵把她手里剩下半碗茶喝盡,用被子將程慕寧的頭兜住。
程慕寧從被褥里鉆出來,“不睡了,睡夠了。”
她倒是睡飽了,一場高燒過去面色紅潤,但裴邵他今夜忙碌,公務在身還掛心程慕寧的病情,他俯身讓程慕寧看他眼下的烏青,“我還沒睡,陪我!
程慕寧被他摁著,只好躺了回去。
裴邵和程慕寧是完全相反的體質,他身子熱,冬天里像個暖爐,程慕寧說著不睡,挨著他又有點困。她有時覺得裴邵比龍舌香還管用,催眠還暖手。
程慕寧側身把受傷的腳搭在他腿上,整個人駕輕就熟地貼進他懷里,這樣的姿勢讓程慕寧覺得安心,但沒一會兒,她便察覺到小腹緊挨著的變化。
程慕寧呼吸一頓,仰首小聲地說:“裴邵,我可以……”
這種低聲呢喃帶著點討好的意思,程慕寧每每一病就會裝乖扮巧,裴邵太知道了,她只有心虛才這樣。裴邵很輕地哼了聲,摁下她的腦袋,面不改色地說:“不要,我對手腳半殘的人沒興趣。”
程慕寧“哦”了聲,片刻又說:“可你硌得我睡不著!
她再次抬頭,用氣音說:“太燙了,裴霽山!
她看起來是真的燒精神了,裴邵深吸一口氣,掐著她的腋下說:“你不是怕冷嗎,就這么燙著睡!
裴邵是個精力旺盛的人,程慕寧領略過他的厲害。相較幾年前,他如今不大會克制自己的欲望,除非兩種情況,一是氣頭上,二是程慕寧病了。
今日兩種都占了,程慕寧只好作罷。
裴邵的呼吸逐漸放緩,程慕寧知道他今夜疲憊,原本還想再問他今夜安排的具體細節,也將話暫且咽了回去。
她摸著裴邵的下頷,凝神等外頭的動靜。
此時天已經快蒙蒙亮,使臣的營帳靜謐無聲。
這次冬狩一共給烏蒙使臣安排了三座營帳,圖雅被看押在中間那座。迷藥的藥效只有三個時辰,圖雅醒來時天還不亮,她覺得頭疼,正要撫太陽穴時才發覺自己被捆了手腳,她停頓了須臾方想清楚事情的始末。
阿日善這個眼瞎的老和尚,最終還是選擇了那日蘇!
可圖雅不能在這個時候放聲叫喚,否則如此情景,必然會引來大周侍衛的猜忌。然而烏蒙使臣此行進京是奉了王命,這趟阿日善才是發號施令的人,圖雅這個公主的身份在大周的皇城沒了用武之地。
她只能干瞪著角落的婢女。
寶音見她胸膛起伏,愈發底下了頭。
烏蒙正是政權迭代的時候,分裂大周這樣的豐功偉績足以讓人立足王庭,眼看臨門一腳就要得手,圖雅決不肯把這個立功的機會讓給那日蘇。
可所有人,就連烏蘭巴日都首選那日蘇,哪怕那日蘇不是純正的烏蒙血統,沒有尊貴的嫡出身份。
就因為那日蘇是父汗的兒子,而她只是個公主嗎?
圖雅越想越惱,被捆在椅背上的手拼命掙了掙。她向四周看去,企圖尋找破解之法,這時卻聞見一股煙味,只見角落白煙裊裊——
圖雅微愣,“紗帳……”
不等她有所反應,帳外忽然一陣騷動,隱約可見人影跑動,烏蒙使臣一把掀開帷幔,“怎么回事?還不快滅火!”
寶音大驚:“這……”
估計是燭臺點燃了紗帳,火勢并不算大,但已經引起大周侍衛的注意,不能讓他們看到圖雅被困在這里,使臣回頭聽著漸近的腳步聲,迅速解開捆住圖雅的繩子,說:“先別管了,先把公主送到隔壁去!”
圖雅輕嗤,不為所動。
使臣肅聲道:“圖雅公主,大局為重!
圖雅這才有所松動,屈尊降貴地起了身。只是離開前,她不動聲色地從桌案上摸走了一把水果刀。
換了座帳篷,圖雅重新被看押起來。
外頭動靜漸小,估計是隔壁的火勢撲滅了。圖雅雙耳微動,眼看天漸漸亮了,她輕喚道:“寶音,我渴了!
……
裴邵就這樣硬了一整晚,他沒有熟睡,隱約還能感覺到程慕寧在摸他微微冒出的胡茬。清晨被周泯叫醒時,他很快就睜開眼,眸色清明地與程慕寧互相看了半響。
程慕寧捏著他的耳垂說:“抱我起來!
裴邵先重重吻了程慕寧,報復性地抒解了一番,才對外面道:“進來。”
周泯入內,隔著道屏風說:“主子,圣上宣召,要您和公主速速去一趟!
程慕寧剛把腳從榻上挪下來,被裴邵用腿抵住制止了。
“知道了,給公主推個輪椅過來!
裴邵穿戴迅速,但女人家的衣裳要繁瑣很多,他蹲下身來替程慕寧整理她的裙擺,那雙拿刀的手打起花結來也毫不遜色。
周泯夜里就備好了輪椅,這時推過來說:“主子,情況不太妙,圣上一早接見了聞嘉煜,隨后便取消了今早的圍獵,這會兒正在幄帳要召群臣覲見。”
【📢作者有話說】
來晚了,滑跪
發波紅包
98 ? 第 98 章
◎這法子快準狠。◎
卻說半個時辰善, 天邊剛露出一絲昏暗的光亮。
聞嘉煜一宿未睡,冒險利用永寧去對付圖雅的事讓他灼灼不安,以免旁生枝節, 索性趁圍獵開始前先行面圣, 將武德候的事透露給了程崢。程崢著著常服, 燭光下的面色略顯古怪, 放在膝上的兩手不自覺握緊。
聞嘉煜打量他的神色,只當他是隱忍憤怒,繼續道:“臣也是兩日前才發現的端倪了,可沒有具體證據, 實在不好妄言,但瞞而不報,又很是晝夜難安,圣上若是有所顧忌, 大可讓人先去京郊探查一番。”
程崢抿唇, 他沒有看聞嘉煜,看起來像是在猶豫, 半響才開口說:“裴邵是個謹慎的人,若先行探查, 很容易打草驚蛇!
聞嘉煜蹙眉:“的確, 那……此事便就此揭過了?”
“裴邵欺君罔上,背后不知有沒有公主指使,事關朝政,自然不能輕拿輕放。”程崢這才抬眸, 他的視線在聞嘉煜身上略停片刻, 又移開眼說:“如要查明實情, 還得趁他不備, 一舉拿下才是!
聞嘉煜沒想到程崢竟有這樣的膽量,他原準備的計劃暫且擱了擱,遲疑道:“圣上有主意了?”
程崢思忖片刻,說:“今早朕會宣召朝臣,你當著眾人的面再將此事詳盡秉明,眾目睽睽下,朕命大理寺搜查他在京郊的宅邸,他騰不出手來瞞天過海!
這法子快準狠,但未免也太快準狠了些。
先不說這都只是聞嘉煜的一面之詞,尚未查證,程崢便大動干戈不惜得罪裴邵,這不像是程崢的性子。照往日來說,即便確定此事無誤,程崢都未必會立即有所動作,他畢竟瞻前顧后,膽量不足。
聞嘉煜原本替他拿了幾個委婉的、相對合他性情的主意,這會兒聞言也不免怔了怔。
程崢似乎看出了他的疑慮,說:“朝中對公主推行的新政議紛紛,朕聽說昨夜,連馮尚書都請見過公主,他們是愈發不把朕放在眼里了,如今又私藏武德候,朕如今是真看不明白公主!
聞嘉煜昨夜盯著圖雅,倒是不知還有這么一樁事,索性驚訝道:“馮大人向來公正不阿,沒想到也會被公主蒙蔽……不過也怪不得馮大人,臣也看過公主的新政條案,的確文從字順,力透紙背,乍看之下,很蠱惑人!
這話讓程崢眉峰真情實感地動了動,他很輕一笑,仿佛自嘲,“我這個阿姐,文筆口才向來了得,少有她拿不下的人。朕要是有阿姐這個本事,也不至于到如今這樣被動的程度,連互市都無法定奪!
他話里的憤慨情真意切,聞嘉煜唇畔微不可查地勾了勾唇,說:“圣上是一國之主,即便公主再有本事,也不能越過圣上去。”
程崢說:“可惜公主不明白這個道理!
眼下時辰還早,帳外只有侍衛走動的聲音。程崢拍了拍衣袍起身,疲倦地說:“罷了,事情便先這樣定下,你回去稍作準備,一會兒免不得一場硬戰!
聞嘉煜總覺得程崢哪里奇怪,事情未免也太順利了些。
可此時容不得他多想,裴邵和程慕寧遠比他想象的棘手,他必須要盡快了結京城的任務。聞嘉煜拱手道:“是,臣定竭力協助圣上!
程崢目送聞嘉煜離開,待那晃動的簾布平穩下來,他才抬腳繞過屏風,圖雅正盤腿坐在案幾旁,聞聲轉過視線,起身道:“他這個時辰奏請此事,想也知道不同尋常,圣上這下可以信我了吧?”
仔細看,程崢額角已經密密麻麻盡是汗。
他平復著呼吸說:“聞子陵是新科狀元,天子近臣,他向來勤勉,懂得為君分憂,難道朕還要因此揣度他?”
圖雅忍不住想笑,這皇帝心中分明已生猜疑,否則不會嚇到濕了鬢角,更不會故意說那些話來穩住那日蘇,此時卻還要自欺欺人,強裝鎮定。
不過眼下到底是她向大周朝廷示好,圖雅忍了笑,說:“我相信圣上心下自有定奪。圖雅一早前來,也是不想因為王庭的個別叛徒壞了我們烏蒙與大周的交情!
烏蒙可汗病重,草原正處于政權迭代的時候,早前馮譽就呈報過王庭內部的情況,正因如此程崢才稍信了圖雅的話。雖并未全信,但程崢這樣謹慎,三分猜忌也足夠他后怕了,想到一個烏蒙細作竟日日在他跟前給他出謀劃策,自己不知幾次命懸一線……
還有當日中秋夜宴的刺客……
程崢掩在袖中的手緊握成拳,不由地咽了咽唾沫,他方才甚至不敢細看聞嘉煜的臉。
程崢抿唇,道:“朕會查明此事,無論如何,今日要多謝公主提醒!
“不客氣!眻D雅微笑,說:“我也是為了烏蒙的清譽,不過那日蘇,哦,也就是圣上說的聞子陵,他所言想必也不假,公主和殿帥是有事瞞著圣上,此事圣上當真不查?”
程崢微頓,并沒有在圖雅面前透露心境。都說家丑不可外揚,程崢并不愿讓外人看到大周皇室姐弟相疑,只說:“此乃大周國事,就不勞圖雅公主操心了。”
圖雅挑了下眉,揉了揉被繩索割傷的手腕,不再多言。那日蘇已經將話帶到了,眼下于她最重要的,是先解決那日蘇,然后才是代替那日蘇繼續推行計劃。
總之今日她和那日蘇,必須要死一個。
她要讓烏蘭巴日看到,她是他一母同胞的妹妹,她才是可以助他登上王位的人。
……
天光漸亮,帳外的侍衛換了防。
百官陸續入內,御帳里比肩疊踵,交頭接耳。張吉打了個哈欠說:“不是都說那圖雅找到了么,怎么一大早又這么大動靜?”
昨夜圖雅失蹤,禁軍尋山到夜半,整個獵苑沒人能睡好,向來冬狩懶怠的圣上又一早宣召眾人,也不知為的什么事,這會兒個個臉上盡是昏沉之色,卻又不得不強打起精神。
馮譽眼下也是烏青,但不是為了圖雅。
他連夜寫了一封奏請清丈土地的折子,那折子現在正揣在身上,原本要在今早遞呈御案,但他看了看眼下的情形,便知今日不是個好時機,只得暫且摁下掏出折子的沖動,搖頭說:“誰知道!
張吉抵唇輕咳了兩聲,“你聽說了嗎,昨夜那圖雅一回營就往公主的營帳沖,吵吵嚷嚷的。嘖,裴邵也算是個人物,沒想到這男人長得好看也是樁麻煩事。”
馮譽神色不明地看了眼張吉,沒有說話。
張吉抬眸,“怎么,我說得不對?”
馮譽心事重重,也懶得與他掰扯其中道理,敷衍道:“你說得對!
張吉當年就沒弄明白程慕寧與裴邵的關系,如今旁人都已經對這兩人的艷聞充耳不聞了,他乍然得知卻還在興頭上,于是湊過頭還想八卦點別的,那邊裴邵就挑簾進來了,緊隨其后的是坐著輪椅的公主,張吉只好將話頭咽了下去。
眾人把目光放在公主腳上,又是好一番關心寒暄。
程崢這時從里頭出來了,他面無表情,那張素顯茫然的臉上竟然少有的出現了凝重的神情,四下皆是一靜。只見程崢望了眼裴邵,又看向程慕寧,“阿姐腳怎么了?”
程慕寧搭著銀竹的手站起身,虛行過禮說:“昨日不慎扭傷了,御前失儀,還請圣上勿怪。”
程崢語氣很淡,說:“阿姐先坐吧,朕今早聞得一要事,請諸位來,也是想聽聽諸位的看法!
程慕寧眉梢微動,察覺到程崢的情緒不大對。這種冷淡的情緒不像是沖著聞嘉煜和圖雅,倒像是沖著她來的。
裴邵似乎知道她在擔憂什么,走過時握了下她的肩。程慕寧暼了眼男人寬厚的背影,一顆心瞬間安定下來。
程慕寧的腳一時半會兒著不了地,銀竹將她推到隊列最前,才攙著她站了起來。這會兒人齊,烏泱泱的四列,她側目望見聞嘉煜,便見聞嘉煜往這里拱手略施一禮。程慕寧點了點頭以回禮。
此時張吉先開口問:“不知圣上一早取消了圍獵,又將臣等召集在此處,究竟是有什么要緊事?”
聞嘉煜轉回目光,不動聲色地蹙了下眉。
那種不安感越來越深了,聞嘉煜下意識攥了下拳頭,指縫夾住了枚刀片。
然而抬眼就見斜上方一道銳利的視線——
是裴邵。
聞嘉煜不動聲色地將刀片藏入袖中。
程崢像是要著風寒,嗓音干啞地咳嗽了兩聲,才緩聲說:“朕得到確切消息,烏蒙王庭內亂,叛將岱森在朝廷安插細作,意圖離間烏蒙與大周的邦交之誼——”
聞嘉煜瞳孔緊縮,這與事先說好的不一樣!
下首官吏發出唏噓之聲,而程崢語調忽然一轉,“裴邵!給朕將聞——”
說時遲那時快,裴邵已經動起來了。
倒不是他有多快,而是下面的“聞嘉煜”已經側身捏住了旁邊蔣則鳴的脖子。
蔣則鳴猝不及防,猛地漲紅臉,兩手扒在聞嘉煜手腕上。
百官驚呼,紛紛后撤。
“這……”張吉驚道:“聞嘉煜,你這是做什么?!”
聞嘉煜對裴邵喝道:“站!再過來我殺了他!”
他扯了扯唇,那揚起的唇角顯然帶著點功虧一簣的惱意,望向后面微微一晃的簾子,聞嘉煜便什么都明白了,他咬牙道:“圖雅!蠢笨至極,有你輔佐,烏蘭巴日離死也不遠了。”
然而圖雅并未從簾子那邊出來。
裴邵給對面的衛嶙使了個眼色,說:“別掙扎了,獵苑什么情況你也知道,半數禁軍都在這兒了,殺死一個蔣則鳴你也出不去。老實點,我還能留你半條命!
聞嘉煜環顧四周,說:“那還是蔣尚書的命太輕,不值錢!
說罷,他將蔣則鳴往前一推,抽出短靴內側的匕首當即就與裴邵打在一起!
這人功夫不淺,一腳竟能踹得裴邵的鋼刀震了震。
裴邵瞇了下眼,眸中露出一絲興奮的意味,當即拔出刀刃。
然而聞嘉煜并無心與他纏斗,他完全是死到臨頭不要命的架勢,幾個招式后借力一蹬,衣袖在空中劃出一個弧度,袖中飛出兩枚刀片,分別指向程慕寧與程崢。
眾人大驚,“圣上!”
裴邵扣住聞嘉煜的喉嚨將人甩開,毫不猶豫滑身用刀背擋了程慕寧面前的刀片,然后將鋼刀擲出,刀尖刺入另一枚刀片里,一并扎進了程崢的椅背上。
離他的耳側僅那么一指頭的距離,程崢右耳被震得直發響。
99 ? 第 99 章
◎王庭將迎來它新的主人!
這一切發生得太快, 情勢變化不過瞬息之間。
裴邵那一臂力道十足,聞嘉煜被甩出老遠,胸脯重重砸在地上, 當即噴出一口血。在場衛嶙反應最快, 迅速帶人趕來, 將其摁住活捉。
場面混亂中張吉摔了跟斗, 爬起來時打斗已然結束了,他還沒搞清狀況,只來得及扶著帽沿說:“快、快護駕!”
御帳內外的禁衛已從四周將此處包抄起來,本來就人多, 此刻更是烏泱泱的滿是人頭。程慕寧身前擋著兩個禁衛,透過這兩人之間的縫隙,程慕寧看到程崢還端坐在上首,只是身體僵硬, 仿佛三魂丟了七魄。
裴邵上前拔出鋼刀, 將其收入鞘中。他面上神色如常,對自己先救公主后才冒險救駕的舉動似乎沒有半分后怕愧悔, 只朝程崢微拱了拱手,一副等他指令的意思。
然而程崢只是仰首木著張臉看他。
裴邵眉峰微動, 無動于衷, 只提醒道:“圣上。”
下首官吏按耐不住,七嘴八舌地說:
“這是怎么回事?”
“我沒看走眼的話,聞子陵方才是要刺殺天子?”
“他不是御前紅人嗎?這究竟……”
“蔣大人、蔣大人可還好?”
蔣則鳴見血早就暈過去了,見程崢沒有開口, 程慕寧用指背撥開面前的禁衛, 露出臉說:“先派人把蔣大人送回營帳, 請太醫好生照料。聞嘉煜御前行刺, 拖下去嚴刑拷打,看究竟誰在背后指使。”
衛嶙剛要應下,程崢道:“等等。”
程崢把目光從裴邵身上移開,平復了下情緒,他想撐桌起身,卻幾次沒能站起來,內侍見狀扶了一把。程崢臉上掛不住,站穩將人拂開,正了正色說:“圖雅公主,可以出來了。”
簾子微晃,現出一道身影。
周圍交頭接耳的聲音倏然一頓,有人小聲道:“這又是怎么回事?”
圖雅的視線環繞一圈,在程慕寧臉上停了停。四目相對,圖雅不由蹙了下眉,這人好生沉得住氣,方才這樣的陣仗,她臉上連慌亂都沒有。
她這樣的冷靜,反而讓圖雅生出一絲惱意來。
她下意識摸了摸脖子處的傷痕。
但此刻不是怕的時候,圖雅放下的手攥緊,望向“聞嘉煜”時眉眼中又顯奕奕,那是屬于勝者的神采。
只見圖雅緩緩朝“聞嘉煜”走去。
那日蘇是個聰明人,他向來擅長審時度勢,眼下的情形他知道自己無路可逃,并未掙扎,只是抬眸平靜地看著圖雅走近。
圖雅俯看他,勾了勾唇,隨即屈身去碰他的下頷,一把揭掉了他臉上的人皮面具。
猝不及防,那是一張全然不同的臉!
頓時,御帳內議論紛紛,抽氣聲此起彼伏。
那日蘇臉上卻毫無波瀾,抬起的眸子平靜地望著圖雅,驀地一笑,那笑顯得無力又諷刺。
圖雅頓時惱道:“你笑什么?”
“我笑烏蘭巴日!蹦侨仗K的聲音很低,說:“我終于知道父汗為何不愿選擇烏蘭巴日繼承王位了,你們這對愚蠢的兄妹!
圖雅將人皮面具摔在他臉上,“你也不看看自己現在什么處境,狂妄也要找對地方吧,五王兄!
她那聲“五王兄”叫得輕蔑十足。
此刻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那日蘇那張陌生的面孔上,還震驚于方才人皮面具被揭開的那一幕,無人注意到周泯悄然混入其中,神色急切地望向裴邵。
周泯原本是裴邵的家將,后來又做了公主府的府兵,不像衛嶙在宮里有個一官半職,因此沒有面圣的資格,如無要事他不會逾𝒸𝓎 矩闖進來。
只眼下裴邵站在御前,不好報信,周泯情急之下叫來個眼熟的禁軍,拿出懷里的密函,命其遞給公主。
那信上戳著裴家的印記,按理應該是裴府的私事,程慕寧拿到手后望了眼周泯,遲疑將信打開,看過后卻是一頓。
她臉上難得出現驚詫之色,但在思忖間又歸于平靜。
圖雅尖銳的嗓音將程慕寧的思緒拉了回來,只聽她面朝上首,大義凜然般地說:“這就是我們烏蒙王室的叛徒,那日蘇!他長久潛伏御前,就是為了伺機對圣上下手,以栽贓給烏蒙王室達到挑撥離間的目的,我日前接到烏蒙傳達的消息,倘若找到此人,還請大周朝廷代為處決,無需留他性命!”
程慕寧抬了抬眼睫,原本以為圖雅這個沖動的性子昨夜之后會迫不及待找那日蘇算賬,只要她鬧出動靜,“聞嘉煜”自然會露出破綻,沒想到她還算機靈,竟然把事情都推給了王庭內亂,既把自己和王庭撇了個干凈,還賣了大周一個面子。
然而天算不如人算,程慕寧捻了捻信紙邊沿,將信折好,而后看向程崢。
就見他面色青白,攥著的拳頭用力抵住了桌案。
雖然已經知道實情,但真正瞧見卻又大為不同,程崢心中的恐懼再次席卷而來,甚至對周遭所有人都生出了惶然之意,帳內數十人,竟沒有他可信之人。
這時圖雅揚聲說:“還請圣上處死他,這對烏蒙和大周都是幸事!”
在場官吏亦是義憤填膺,有聲討也有附和。
程崢聲音打顫,也不知是惱還是怕,“把這個人給朕拖下去,查!看看還有多少細作混入朝中!”
程慕寧這時也緩緩開了口:“危及圣上性命,自然要好好查!
事情的發展正中圖雅的下懷,她勾著唇,儼然一副勝券在握的樣子,卻聽程慕寧說:“那就請殿前司把此人和圖雅公主一并拿下!
群情激昂的氣氛陡然一變,圖雅臉色亦是驚疑,“永寧公主,你這是什么意思?”
程崢也茫然,“阿姐?”
程慕寧卻看向裴邵,裴邵尚不知程慕寧這么做的緣由,但她既然開口了,裴邵微一停頓,說:“事關烏蒙,自然不能草草定案,圖雅公主既然涉及此事,就跟我們走一趟吧。衛嶙,把公主請下去!
圖雅簡直難以置信,“你們敢——”
話未盡,她已然被衛嶙摁扣住了胳膊。
……
眼下剛過隅中,林間晨霧散開。
今日是個晴日,天邊烈日高懸。阿日善站在營帳外眺望遠處的楓林,瞇著眼說:“烏蒙的冬日缺衣少糧,連牛羊都吃不飽,就連王庭也要不斷遷移尋找優質的水源和土地,可大周地廣物博,寒冬臘月里還有能冬狩之地,就連景都這樣美!
他身后的使臣道:“總有一天,烏蒙百姓也能進入這片土地,圣者如今做的一切,都是為了這一天的到來,烏蒙王庭和百姓都將感激圣者!
阿日善長吁一口氣,回頭道:“圍獵還沒有開始嗎?”
使臣也納悶:“今日似乎分外安靜!
阿日善思忖地捻了捻佛珠,莫不是那日蘇的計劃奏效了,大周皇帝正在與永寧公主和裴邵較勁?但獵苑靜悄悄的風讓阿日善莫名忐忑,他忽然說:“圖雅今日用早膳了嗎?”
使臣搖頭,朝著旁邊的營帳說:“圖雅公主夜里發了好大一通脾氣,這會兒興許還睡著!
阿日善道:“讓人去看看!
使臣應下,親自前去。他在帳外喚寶音,卻無人應話。
那邊阿日善走過來,使臣正皺眉,“也不知這寶音姑娘——”
阿日善此時卻沒了僧人的講究,他一把掀開門簾,闊步入內,只見營帳內靜無人聲,床榻里側躺著一個人,被褥掩得嚴嚴實實。
使臣忙撇開眼說:“圣者,公主臥榻,不可——”
阿日善掀開被褥,使臣話音戛然而止。
只見寶音手腳被捆在榻上,嘴里還塞著一團巾帕,正拼命扭動掙扎著。
使臣忙拿掉她嘴里的物什,寶音當即喘息道:“公主、公主她跑了——”
話音落地,帳外陡然一陣顫動,阿日善剛一怔,手里的珠串恰在這時斷開。
佛珠崩了滿地,阿日善瞳孔緊縮,僵在了原地。
沒有給阿日善分析局勢的時間,衛嶙已經帶著一列人馬闖了進來。使臣攔在最前,斥聲道:“衛將軍,這是做什么?!”
衛嶙道:“得罪了,圖雅公主涉嫌安插細作刺殺天子,我們如今對烏蒙此行進京的目的很是懷疑,公主已被扣留,也請各位使者配合,盡快將此事查明,好還烏蒙一個清白!
使臣瞪眼:“荒唐!我們奉王命入京,你們大周朝廷的矛盾與我們何干,大周如此行徑,是不想與烏蒙維持邦交之情了嗎!”
阿日善始終沒有說話,他渾濁的雙目緊緊盯著衛嶙。
即便圖雅壞了事,以大周如今的國力,是不會輕易在明面上得罪烏蒙的,否則也不會為了個互市周旋這么長的時日,眼下他們卻敢扣押公主和使臣,必定是發生了什么驚天地的大事。
有什么事,能讓一直瞻前顧后的大周忽然不顧后果……
阿日善是個敏銳的人,他捏緊手中剩下的半截珠線,說:“衛將軍,審查問訊可以,但我需寫信向烏蒙王室言明此事,也好讓王室給大周一個交代!
“不必了。”衛嶙的話打碎了阿日善最后一點念想,“這封信是寫斯圖達還是烏蘭巴日?無論是誰,只怕他們都收不到圣者的信了,你們竟未收到消息嗎,王庭內亂,你們的可汗和王儲都已經戰死了。”
“不可能!”使臣臉色大變,“你竟敢說出對我們可汗如此大不敬之言!”
使臣抓起桌邊的刀就向衛嶙刺過來,衛嶙一個反手將人扣住了。
阿日善平直的肩頸一點點垮塌,他瞳孔怔然,比起癲狂的使臣,他冷靜得猶如一潭死水。
能殺進王庭的只有一個人,那就是岱森。
如果是岱森的話,一切似乎都變得合理。纏綿病榻的可汗摁不住野心勃勃的狼,烏蘭巴日更不是他的對手。
王庭將迎來它的新的主人,而眼下留給他們的,只有死路一條。
100 ? 第 100 章
◎一場請君入甕的騙局!
誰都沒有預想到, 冬狩會以這樣戲劇的形式收場。
圖雅一行人被軟禁在使臣府,暫未定下任何處置。烏蒙突如其來的變故對程崢而言很難說是不是驚喜,畢竟再怎么說, 永昭嫁入烏蒙和親, 嫁的是老可汗斯圖達, 眼下王庭覆滅, 斯圖達死了,永昭只怕兇多吉少,這層姻親關系算是斷了個干凈,新的王年輕氣盛, 倘若不管不顧要與大周較個高低,那便是連商量的余地都沒有。
然而小半個月過去,烏蒙還沒有傳來消息,朝廷摸不清他們的意圖, 就連程崢都每日把心懸著, 加上在獵苑受了不小的驚嚇,臉色青白, 眼看就有要病倒的架勢。
馮譽已經憋了好幾日,未免他這一病再耽擱下去, 早朝時便將清田的折子遞呈御案。
他將利弊剖析得當, 就連清田的人選都定好了。
然而程崢一句話,卻把馮譽一心為朝廷的衷心完全變了味。
“馮大人,何時與公主同心同德了?”
此言一出,最前的張吉先開了口, “圣上, 馮——”
馮譽卻打斷他的話, 朗聲說:“臣之所為, 只為江山社稷,還請圣上明鑒!”
清田的折子他沒有與任何臣僚商量,就是不想連累旁人,張吉被他一打岔也明白了他的意思,只能皺眉唉嘆。
太和殿上逐漸安靜,氣氛急轉直下。
馮譽躬身拱手,面對程崢沉默的凝視,繃緊的雙臂絲毫沒有要退讓的意思,這是君臣肉眼可見的對峙。程崢抿緊唇角,擱在膝頭的雙手捏緊了龍袍,片刻才說:“此事牽扯眾多,需得好好斟酌,改日再議,散朝吧!
“圣——”馮譽還想再勸,高臺上的太監已經已經扯著嗓子喊出了退朝二字,程崢掀袍而去。
政事堂內,程崢坐在椅上緘口不言,岑瑞進到離間,就見他頭頂仿佛烏云密布。
侍奉茶水的內侍悄然遞過來一個眼神。
宮里沒有秘密,早朝發生的事,前腳剛散朝后腳便傳開了,岑瑞自然知道程崢心下正在惱什么,他不動聲色地轉過視線,拱手道:“圣上!
程崢懨懨地抬起眸,說:“如何了?”
岑瑞道:“裴邵在京郊的那座宅子的確有人居住過的痕跡,但看著像是月余前的事情了,至于武德候的蹤影,臣并未查到。事情過去這么久,武德候的尸體也早已火化,眼下已無從查證。圣上,不知武德候尚存的消息是誰透露給您的,會不會有什么誤會?”
程崢蹙了下眉,聞……不對,那日蘇那般信誓旦旦,應該不會有假,既然有人居住過,恐怕八九不離十。他懷疑地看向岑瑞,“你當真仔細查過?沒有疏漏?”
這話便是疑心岑瑞的衷心了。
岑瑞當初的確在北郊獵場上幫了裴邵一把,確切來說是幫了程慕寧一把的,但那并不代表他就是程慕寧的人。那時眼看許敬卿逐漸把權,有攝政之嫌,天子身邊需要有一個既能做盾又能做刀的人,岑瑞這才應了程慕寧的請求圓了一場刺殺的戲碼,但那之后裴邵如何一路高升他再也沒有插過手。
就連長公主回京,他都不曾私下面見過。
岑瑞是先帝留下的近臣,他只會,也只能效命于今上。
是以岑瑞當即肅聲說:“臣不敢說假!
程崢聞言也悻悻咳了聲,轉念一想也對,當初他也是看裴邵行事周全才命他接手殿前司衛戍御前,既然是個周全的人,又怎么會輕易讓人抓到把柄。
何況整個京城都在殿前司眼皮子底下,岑瑞雖為侍衛司統領,但裴邵若想藏個人,只怕岑瑞把京城翻個底朝天都沒有用。
找是找不到了,程崢泄氣道:“罷了,此事不再提!
岑瑞猶豫了一下,說:“圣上倚重裴邵,為何又要……”
“為何又要幾次三番找他的麻煩,對吧?”程崢自嘲一笑,說:“朕也不想壞了君臣之誼,但裴邵背后有裴氏撐腰,他看阿姐又看得比朕還要重,若沒有個能敲山震虎的把柄,朕怕阿姐一念之差,再做出當年的錯事。岑瑞,朕當真不想與阿姐走到那一步,你可懂?”
岑瑞頓了頓,“公主只是個女子,圣上何必如此忌憚?”
“對,可那些人寧愿將這樣一個女子的話奉為圭臬!背虓槼读讼麓剑f:“就連馮譽那樣的所謂直臣如今也與她同黨,朕真的還算是個皇帝嗎?”
岑瑞急道:“圣上多慮了,馮大人絕不是拉幫結派之人,他一心——”
話未落地,門外忽然有內侍抱著折子上來。
每日都是小山一樣的折子,內侍小心擱下說:“圣上,這是公主才叫人遞上來的!
程崢很輕地呵了聲,邊翻開邊說:“說什么來什么——”
倏地,他嘴角一僵,緊接著那折子“啪”地一聲被擲到門邊。
程崢胸膛克制地起伏著,岑瑞遲疑撿起折子看了看,心下不由倒吸一口氣。
這封折子字字都在為馮譽求情。
先不說圣上根本沒把馮譽怎么樣,長公主這一手辯詞倒是把好人做盡,卻將圣上和馮譽架在了對立面,說一句拱火也不為過。何況這才剛下朝,公主的折子就到了,很難不讓人懷疑今日馮譽上奏是提前與公主商量過的。
長公主這封折子,徹徹底底把馮譽圈成了自己人。
就算是馮譽,只怕也有口難辯。
此時馮府,馮譽面色鐵青。
他還沒出皇宮大門便得御前的人通風報信,路上不好發作,生忍了一路,甫一進府,又得知了另外一樁事,只見他深吸一口氣問:“你說你方才和誰喝茶?”
馮夫人道:“公主啊,還真別說,這長公主人是真好,見我馬車壞了車胎,還特意繞路送我回府,當真沒有一點架子。從前老聽你說她心機深沉,還虧得我今日提心吊膽了好久!
馮譽緩了好幾口氣,最終還是重重拍案道:“如今正是多事之秋,你怎可私下與公主往來?”
馮夫人不明所以,“那公主親自相邀,我還能抗命啊?人家都請到家門口了,我是有多大的臉能拒絕?”
馮譽這下終于知道了,他怎么會輕易信了程慕寧,這根本就是一場請君入甕的騙局!
程慕寧用這樣對方式逼得馮譽不得不與程崢形成對立的關系,又強行將他劃到了“自己人”的領域,無論馮譽現在認還是不認,在旁人眼中已是如此。
這與她當初對待蔣則鳴的方式如出一轍。
甚至一開始對裴邵,她的手法也是異曲同工。
造勢,這位公主最擅長的就是造勢!
是他糊涂了,竟然信了她溫聲軟語里的鬼話。
馮譽是個直性子,想明白后也不耽擱,馬車直往公主府趕。程慕寧像是知道他要來,早早讓蔡姑姑等在門外。
抱夏里煎了茶,甫一靠近便是芳香四溢。
案幾上兩只茶盞,程慕寧臉上卻還掛著怡然自得的笑,“馮大人,請坐!
馮譽向來是個穩重的人,見狀卻愈發惱火,他沒有坐,雙目沉沉盯著程慕寧,說:“公主這般害我,卻不想想清田的事如何是好,看來公主也沒那么在意百姓的死活!
程慕寧近日養傷,臉上多了幾兩肉,她說:“無論如何圣上都不會輕易松口,眼下沒有互市火燒眉毛,此事只會無止境地往后拖延下去!
“所以呢?”馮譽目光如炬,“公主打算取而代之嗎?以清田的名義行謀逆之事,既能全了自己的名聲,還能在朝中博得更多支持,你的確很聰明,但我絕不可能助你!”
程慕寧安靜地看他,片刻才說:“謀逆?”
她揚了揚眉,“馮大人這話嚴重了,永寧不敢認。當初父皇率兵出征,太傅監國,母后輔政,難道先皇后也是謀逆嗎?”
“孝儀皇后那是奉了圣命!天子不在京中,自要另當別論,何況孝儀皇后事事有商有量,從不擅自做主,更不會大刀闊斧,狂妄行事!”
程慕寧卻沒有反駁,她轉開視線,提壺倒了半盞茶。
這樣的沉默卻讓馮譽頓時心慌,不待他再開口,門外小廝匆匆而至。這里是公主府的內院,若不是天大的事,斷沒有這樣逾矩的道理。
馮譽臉色一沉,道:“什么事?”
小廝說:“大人,兵部來人了——”
小廝說罷看了眼里頭的公主,低聲說:“殿帥帶人去了兵部,說是奉了御旨,硬是摁著秦侍郎的手給地方守備軍下達了調令,這會兒沈翰林已經帶著人出城朝隴州去了。秦侍郎派人來催,讓大人速速回去一趟!
馮譽瞳孔緊縮,猛地回頭去看程慕寧,“你怎么敢假傳圣旨?你知不知道,這是掉腦袋的重罪!”
“我并未假傳圣旨!背棠綄帞R下茶盞,緩聲說:“圣上接我回京之時便將私印交由我代為掌管,天子私令,等同圣旨,算不得假傳吧?”
“你——”
馮譽這回,是徹徹底底洗不干凈了。
他氣極失語,最終甩袖離開。闊步行至府外,馮譽扶著馬車大口呼吸,小廝鮮少見到自家大人情緒起伏這樣大,生怕他氣暈過去,擔憂道:“大人……”
“先帝與先皇后都是言芳行潔之人,太傅更是正直坦蕩,怎么偏偏她……”馮譽喃喃,語序混亂地說:“我看裴邵也是失心瘋了!”
【📢作者有話說】
小裴:瘋了三四年終于被看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