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1 章
德慶侯府。
先前喬翎協同梁氏夫人登門, 不大不小的鬧了一場,當天晚上,世子夫人就把這事兒跟丈夫講了。
別的幾房知不知道還在其次, 作為日后要承爵的世子和周氏宗婦,他們夫妻二人是有義務要了解府上同別家勛貴親疏關系的。
世子聽了難免覺得失望:“家里邊就這么一個女孩子, 齒序又小,平日里也是千寵萬寵的,怎么會養成這樣?!”
用這種手段去針對一個同自己并沒有直接利害關系的人, 未免太過于陰損,也太過于下作了。
他眉頭緊鎖:“越國公夫人眼睛里可揉不得沙子,且人家也占理啊, 這回真真切切的拿住了把柄, 卻該怎么收場?聽你說的,即便報官, 那邊也是不情愿就此了結的。”
世子聽得只是轉述, 世子夫人卻是親眼目睹了越國公夫人的言語和那些頗有些神異的行徑。
她勸誡丈夫:“家族沒落的時候,要敢于結交能人異士, 以此抓住機會, 興盛門楣, 家族強盛的時候, 就該謹小慎微, 遠離能人異士, 以免惹火燒身。”
“越國公夫人來歷不凡, 整個神都, 怕都沒幾個人知道她的根底, 二公主在她面前吃了悶虧都不能做聲,更何況是我們?”
世子夫人嘆一口氣, 手掌落在丈夫肩頭:“大姐姐的事兒,我們家已經丟了一回臉,這一回,不能再丟第二次了。”
世子長姐周氏嫁入潁川侯府做世子夫人,因為一句話觸怒了二公主,因而間接的毀掉了獨子的一生。
事實上,連同她自己的這一生,也被毀了個七七八八。
更有甚者,她的母家德慶侯府也被牽連到了。
圣上當然沒有因為一句話而大肆株連,只是削去了周氏的誥命,可對于周氏而言,失去了誥命的身份,也就相當于失去了在高門勛貴之間往來的資格——難道出門在外,見一個人就要磕一次頭嗎?
潁川侯世子作為周氏的丈夫,也因此大失顏面,丟了圣心。
德慶侯府作為周氏的母家,在朝中也很是難過了幾年,再三去表忠心,再有姻親故舊幫扶,才漸漸緩過氣來。
世子夫人跟丈夫說了句實話:“咱們至親夫妻,我不瞞你,這回的事情,一來,我是真的不想冒險了,二來,也覺得七娘能做出這種事情來,心性實在不好,不敢再繼續叫她留在家里了。”
世子倒是沒有責備妻子,只說:“難道要急忙找個人把她嫁出去?有沒有人選還在其次,就算嫁了,這回的事情一旦宣揚出去,怕也就是結仇了……”
哪有人家愿意娶一個聲名狼藉的娘子啊!
世子夫人覷著丈夫:“既不能叫她出嫁,又無法繼續把她留在家里,那究竟該怎么辦?”
她伸出一根手指來點了點丈夫的鼻子,道:“那是你親侄女,你自己合計去吧。”自己往內室去卸妝去了。
世子明白妻子的意思,這是希望叫七娘出家,亦或者干脆找個家廟養一輩子算了。
只是這話叫他怎么說?
德慶侯府這一輩就這么一個女孩子,老爺子跟老太太都愛得跟眼珠子一樣,怎么可能舍得摳出來扔掉!
他心里邊合計了一下,就覺得頭疼,只是實在不能叫妻子去說——誰家的事兒誰管,不然,再小的事兒也容易給鬧大了。
世子往正房那邊去尋德慶侯夫婦。
德慶侯沉吟再三,最終還是點了頭。
德慶侯夫人卻有些不愿:“這不是一輩子都完了……”
世子有點動了怒:“若不是她自己做出這種事情來,現下怎么會落得這等境地?難道為了一個人,不顧及一大家子不成!”
德慶侯夫人被兒子訓了,臉上一陣發青,倒也知道他說的有理,索性眼不見心不煩,把眼睛一閉:“你們兄弟之間的事情,你們自己合計去,七娘是老三的女兒,你去跟你三弟說,跟我說不著!”
德慶侯有點懼內,這會兒瞧了瞧老妻的臉色,也沒敢做聲。
世子憋了一肚子氣,難免不平,老三家的女兒惹出了事情,憑什么倒叫我一個人來管?
索性把幾房人都召集過來,擺明車馬,講了出來。
這下子,三房的人成了眾矢之的。
畢竟誰都知道,這事兒做的實在是不體面!
也虧得這一代就只有周七娘子一個女孩子,不然,別的女孩兒怎么嫁人?
二房夫人最為著急:“我們家八郎這會兒正在相看呢,叫人知道家里邊有這樣的姑姐,誰還敢嫁女兒過來?!”
其余幾房也斷斷續續的發了聲。
趕緊把事情處置了,還只能算是沒把女兒教好,但要是死捂著不肯認,亦或者拿張玉映只是一個奴籍,沒道理因她而重罰一個侯府女,那可就要叫滿神都的人都知道德慶侯府門風不堪了!
三房夫人舍不得女兒,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啊。
她豁出去臉面,挨著求了妯娌們,好歹寬限幾日叫她行走,別真的因為這事兒毀了女兒一輩子。
到底是自家人,其余幾房也不好把事情做得太絕,且也有過往的情分在,眾人面面相覷一會兒,到底還是嘆息著應了。
這才有了周三夫人往越國公府去,繼而又被梁氏夫人打發走的事情。
……
時隔數日,公孫宴再往白應醫館里去的時候,卻發現這里竟又多了一人。
且還是個熟悉的美人兒。
他到這兒就跟到自己家一樣,也不覺得拘束,推門進去,就見一個小娘子正背對自己在搗藥。
彼時他也沒多想,還當是白應請了個人來幫忙,便隨口問了一句:“白大夫在里邊嗎?”
那小娘子聞聲回頭瞧他,他也正瞧那小娘子,四目相對,兩下里都怔住了。
公孫宴認出來:“你不是先前在北闕望樓前的那位紫衣小娘子嗎,怎么到了這兒來?”
他還記得彼時這位美人兒的穿著,是以此時便覺得格外奇怪——那時候她可不像是窮困到要到醫館來做工的樣子。
那小娘子狐疑的瞧著他,不答反問:“你是白太太的什么人?”
公孫宴將兩手抄進袖子里,笑瞇瞇地回答她:“我是白太太的朋友。”
那小娘子微露遲疑之色。
這時候,內室里有人叫她,是白應的聲音:“桃娘,是誰來了?”
桃娘還未言語,公孫宴便已經開朗道:“是我!”
白應的身影從門后出現,稍顯無奈的看了看他,問:“你怎么又來了?”
公孫宴反問他:“難道我還不能來看看你啦?”
又向他示意桃娘:“這位是?”
白應慢騰騰的告訴他:“這是我的表妹,姓柯,喚作桃娘。”
公孫宴聽得詫異,若有所思地瞧著桃娘:“你的表妹?”
“好奇怪,”白應說:“你能有表妹,我難道就不能有?”
“這倒不是,”公孫宴辯解一句,繼而有些苦惱地撓了撓頭:“我只是覺得,表妹看起來有些面善呢。”
他緊接著上一回兩人在北闕前見面時候的話茬兒,繼續道:“可不是我有意與你套近乎,而是我真的好像在哪兒見過你……”
前一回在北闕前見面的時候,因著那差役的話,柯桃誤以為他是個登徒子,只是為了向自己套近乎,所以才那么說的,是以并不曾理會他。
但是現下知道此人居然是白太太的朋友,且他又舊話重提……
她那雙美麗的桃花眼倏然間亮了起來:“你是不是在哪里見過同我生得有些相像的人?”
柯桃著急起來,連珠炮似的開了口:“我姐姐跟我生得很像,身量也幾乎一樣,只是我下巴上有一顆痣,姐姐沒有!我們失散好幾年了……”
公孫宴聽她如此闡述,下意識道:“你們是雙胞胎?”
“不是,”柯桃先是否定,繼而卻說:“但是我們真的很像!”
既不是雙胞胎,失散幾年之后,又能很肯定地說她們生得很像……
公孫宴心下納悶,但還是先行寬慰她:“美人妹妹,且叫我回去想想。我應該的確是見過一個同你有些相像的娘子,只是時隔太久,記憶有些模糊了,不過你且放心,應該不是不好的地方,如若不然,我是一定會管的。”
柯桃眼眸含淚,面色焦灼,還未來得及言語,鼻子便不由自主地抽動了兩下,先于腦子做出了反應。
她倏然間轉頭,便見白應不知從哪兒取出來一根雪白的香料,業已將其點燃。
吹一口氣,那香料燃燒之后的輕煙便如同有了生命一樣,往公孫宴所在的方向去了。
公孫宴沒有躲避,反而很感興趣地問:“這是什么?”
白應慢騰騰地告訴他:“這叫聰明香。”
“聰明香?”
公孫宴聽得古怪:“這又是做什么用的?”
白應微微頷首,告訴他:“據說,是高皇帝時期某位異人研制出來的,曾經一度風靡神都,價值千金。”
“有些不太聰明的人,看過的東西轉眼就忘,但是又不會全然忘記,在考試的時候,他們模糊地記得自己曾經學過類似的東西,但是又清晰地知道,自己沒有認真往腦子里記……”
“因此,便有異人研制出了聰明香,高價賣給那些不太聰明的人。”
“它的作用是,點燃一根,嗅完之后,腦海中就會清晰地浮現出自己曾經見過的事物,越是集中于某一小部分,那部分的記憶就會越發地清晰。”
公孫宴聽得很感興趣:“居然還有這種東西?我先前竟聞所未聞!”
“后來被禁掉了。”
白應注視著手里緩緩燃燒的那根聰明香,告訴他:“這并不是所有人都買得起的東西,對于沒有用過的學生來說,是不公平的,所以高皇帝下旨將其設為禁物,一經發現,便會取消考試資格——倒是朝廷里的某些衙門會用到此物。”
“不過,”他也說:“時移世易,用以制造此物的原料早已經難以搜尋,漸漸地,后來人也就不知此物了。”
說完,將手里剩下的半截香遞過去,叫他自己執著。
公孫宴將接到手里,深吸一口,滿心驚奇。
聰明香的香氣極其清淡,若不刻意去聞,幾乎難以感知。
他一邊抽風似的用力猛吸,一邊問:“我吸完這一根,使勁兒去想這位小娘子的事兒,馬上就能回憶起來嗎?”
柯桃緊緊地抱著掃帚,兩眼瞪大,眼巴巴地看著他,再迫切地看看白應。
白應反倒遲疑了。
公孫宴不明所以:“大夫,我問你話呢,你倒是說啊!”
白應看著他,有點不好意思了,先說:“我很確定,這根香對你沒有壞處。”
公孫宴頭頂緩緩冒出來一個問號:?
緊接著白應慢騰騰地告訴他:“不過,它也的確已經過期快一千年了……”
公孫宴:“……”
“喂!”
公孫宴大驚失色:“你這假大夫,怎么還濫用過期藥物啊?我要去檢舉你!”
柯桃抱著掃帚,眼淚汪汪地叫他:“白太太!”
白應見狀,反倒笑了:“大概不會立時就想起來,約莫在十天半個月之間吧。”
公孫宴放下心來。
柯桃暗松口氣。
轉而她又想起了另一事來,那雙過于靈活的眼睛咕嚕嚕轉了轉,殷勤地看著他,試探著問:“白太太,你說,我如果用上聰明香,是不是就能考國子學了?”
白應:“……”
白應躑躅地看著她,遲疑著,慢騰騰道:“你……你不只是不太聰明吧?”
桃娘:“……”
桃娘抱著掃帚,萎靡不已的蹲下,垂頭喪氣起來。
白應盯著她看了幾眼,過了會兒,也蹲下身去,悄悄在她耳邊說:“別難過啦,我想想辦法,走后門送你進去……”
……
喬翎倒不知道德慶侯府內部就這事兒不大不小的鬧了一場,她只管把自己想干的事兒給干了。
這邊姜裕在前頭領著,叫嫂嫂協同張玉映一道去報官。
接待的吏員一聽苦主是越國公府,要告的又是侯府之女,立時凜然起來,不敢自行處置,請喬翎幾人稍待片刻,自去通稟上官。
一層層報上去,最后,竟是京兆尹太叔洪親自來料理此事。
這回要辦的是公事,喬翎也不同他攀關系,客氣的叫了聲“京兆尹”,將事情一五一十的講了。
太叔洪知道這次的案子喬翎牽涉頗深,卻不知道內中居然還有德慶侯府那位周七娘子的干系在,今次聽聞,倒是一驚。
喬翎這邊說,太叔洪這邊聽,跟隨他同來的一位文書提筆快記。
聽到一半,太叔洪做了個暫停的手勢:“越國公夫人。”
喬翎道:“我在,京兆尹有什么想問的?”
太叔洪道:“你說你之所以知道此事與周七娘子有關,登門問詢,其實并沒有什么實際上的證據,而是你算出來的?”
喬翎頷首道:“不錯。”
那文書微露難色。
太叔洪眉頭也蹙起來一點。
他如實告訴喬翎:“越國公夫人,倒不是我想偏頗德慶侯府,而是倘若真的對簿公堂,‘算出來的’這幾個字,是沒法當做證據的。本朝的律例不會支持,倘若德慶侯府那邊提出質疑,我作為主審官,是無法判定這類論據成立的。”
喬翎理解的點了點頭:“我知道的,沒關系,您只管記下來就成了。”
太叔洪微覺訝異——這行事做派,可不像是越國公夫人啊!
因為是自家親戚,平日里也沒少吃這位親戚的瓜,是以這會兒他多說了幾句原本不該說的:“越國公夫人,你這次的狀告若是成立,周七娘子的名聲只怕霎時間就會毀于一旦。”
“德慶侯府為了自家聲譽,也為了周七娘子,是有可能否認掉她們曾經承認過周七娘子參與此事的。而你又拿不出實打實的證據來證明周七娘子的確與此事有關——到那時候,這樁訴訟很可能無法成立,甚至于德慶侯府可以反過來控訴你誣告。”
張玉映在旁,不由得說了一句:“周七娘子花錢雇傭的那幾個人,也無法證明此事嗎?”
太叔洪告訴她:“周七娘子雖然是親自去找的他們,但是并沒有與他們面對面的交談,這些人是無法做出直接指證的。”
張玉映秀眉微蹙,隱約顯露出幾分憤色。
喬翎安撫性地拍了拍她的手背,話卻是跟太叔洪說的:“姨夫,沒關系的,就這么記吧。”
她眼底微露冷色,桀驁之態溢于言表:“我來京兆府報官,是給神都的規矩一個面子,德慶侯府最好趕緊兜著,別太過火!他們要是非不肯兜,我也有的是京兆尹尋不到證據的手段去討回公道!”
太叔洪:“……”
太叔洪聽得默然,良久之后,才說了一句:“……外甥媳婦,給姨夫個面子,別在京兆府這么霸道,姨夫害怕。”
喬翎“噢噢”兩聲:“好的,好的。”
……
神都城外,越國公府的溫泉莊子里,卻迎來了一位特殊的客人。
彼時徐媽媽正帶著幾個侍女在外邊晾衣。
倒不是新洗過,只是衣衫在櫥柜里放的久了,難免有一股味道,趁著天晴掛出去曬一曬,沾一點溫暖的氣息回來,人聞著心情也會變好。
這時候外院管事帶著幾個侍從急匆匆過來了:“徐媽媽,外邊來了一位客人,想見國公……”
徐媽媽聽得皺起眉來。
因為身體的原因,姜邁向來是很少見客的,滿神都里跟越國公府交際的人,幾乎都知道這事兒。
她有些不悅,臉上倒是沒有顯露出來,先問了句:“是誰?”
外院管事臉上的神情有些古怪:“是二公主府上的女官。”
徐媽媽起初微怔,會意之后,不由得變了臉色。
她往正院那邊去告知姜邁此事。
姜邁坐在簾后,語氣平和:“就說我在養病,打發她走也就是了。”
徐媽媽有些遲疑:“國公不見來客?二公主的脾氣……”
姜邁低頭摸了摸金子的頭,漫不經心道:“二公主的脾氣是脾氣,我們太太的面子難道不是面子?我們太太可討厭她呢。不見。”
徐媽媽心說,您倒真是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呢。
轉而出去告訴那位女官:“我們國公病著,本也是出城來將養的,無力見客,您請回吧。”
那女官原是奉命而來,如何也想不到,竟連正主都見不到,便要被打發走了。
她有些難以置信——我可是來替二公主傳話的!
只是心里邊想歸想,她卻也很明白,自己不是二公主,沒由得在越國公府的莊子里跟越國公府的人鬧起來,是以這會兒雖沒有見到正主,卻還是把來意講了:
“我們殿下牽掛著越國公的病情,聽說蜀中有位名醫上京,這幾日間便要到了,特意使我來問,看方不方便來給越國公診一診脈……”
蜀中名醫?
徐媽媽微有意動,請她暫待,再去回話。
姜邁聽了,語氣上卻沒有任何起伏:“我不稀罕什么蜀中名醫,打發她走吧。”
徐媽媽急了:“國公!”
她苦口婆心地勸道:“好歹叫來瞧瞧,既說是名醫,總不會是浪得虛名不是?”
又說:“太太請了姨母上京來為您診脈,您不也應允了嗎?”
姜邁聽得微笑起來:“徐媽媽,別人不知道我的病況,你難道也不知道嗎?”
徐媽媽黯然神傷,為之默然。
姜邁摸著金子柔軟的耳朵,溫和道:“我不是為了自己的病,才默許太太請姨母上京來的。我是為了……”
說到這里,他短暫地沉默了一下,才繼續道:“我是為了不叫她心生懊悔,責備自己,生出——要是我早一點叫姨母上京來,說不定能治好這種想法,才答應這件事的。”
徐媽媽聽得心頭一震,張嘴意欲言語,躑躅幾瞬,終究作罷。
她無聲的嘆了口氣:“既如此,便依您的意思來吧。”
徐媽媽又一次轉述了拒絕給來客。
女官為之驚詫,倒是沒有強求,朝徐媽媽客氣的行個禮,出了溫泉莊子的門,騎上馬回去復命。
因著這樁變故,徐媽媽的心情稍有陰郁,姜邁自己倒是不覺得有什么,等過了午后,日光沒那么炙熱的時候,甚至于登樓遠眺,到三樓的高臺上去吹了吹風。
喬翎不在此處,金子便是他具現化了的一條尾巴,緊隨其后,一人一狗在臺上閑坐,姿態愜意。
秋風卷起了馬蹄聲,隱隱送到高臺之上。
姜邁轉目去看,眼波微動。
金子后知后覺地站起身來,清脆又歡快地叫了一聲,繼而順著樓梯急匆匆跑下去了。
徐媽媽叫它:“金子,你慢點,小心摔到啊!”
馬蹄聲將近,金子搖著尾巴,快活地迎了出去。
喬翎一路騎馬飛奔而來,手中捧著一束色澤鮮艷的野花,到臺下勒馬停住,仰起臉來,笑吟吟地大聲叫他:“姜大小姐,我給你帶了花來!”
徐媽媽暗嘆口氣,有氣無力地在旁道:“太太,這種稱呼,最好還是只在閨房里叫一叫為好……”
姜邁在臺上站起身來,向下張望,輕風吹動了他寬大的衣袖,頗有種要乘風而去的輕盈與飄逸。
他臉上帶笑,低頭看著喬翎。
喬翎捧著花,笑瞇瞇地看著他。
姜邁鬼使神差地問了句:“我從這兒跳下去,你能接的住我嗎?”
喬翎起初一怔,過而麻利地把手里邊那捧花塞到馬匹的皮兜里,震聲道:“來!”
“來什么來?!”
徐媽媽大驚失色:“兩個混賬,都給我安生點!!!”
第 82 章
二公主原本正瞇著眼, 靠在一個男寵的腿上,聽人來報,道是往越國公府莊子上去送信的女官回來了, 也沒把眼皮掀起來。
不曾想等人進來之后,卻得到了一個完全意想不到的結果。
她面露慍色, 坐起身來:“越國公是這么說的?!”
那女官畢恭畢敬地垂著手:“回殿下,越國公的確是這么說的。”
二公主臉色又是一陣變幻,良久之后, 終于冷笑起來:“倒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兒……”
略微沉吟幾瞬,又問:“先前你說,近來毛三太太的兒媳婦胡氏時常往越國公府去求見?”
“是呢, ”那女官先說了胡氏同越國公夫人之間的官司, 繼而才說:“因為這事兒,廣德侯生了大氣, 很快就同毛三太太分了家, 胡氏倒是挺沉得住氣,即便毛三太太一個好臉都不給她, 也堅持去求見越國公夫人, 執意向她致歉。”
二公主聽得若有所思:“倒真是一個可造之材。”
她自己曾經在越國公夫人面前蒙辱, 所以也能夠明白事發之時胡氏心里的難堪與窘迫, 可即便如此, 事過之后, 竟還能夠唾面自干至此, 也是相當難得的心性了。
二公主覺得胡氏有點意思:“去找她來, 跟我說說話。”
她覷著那女官, 臉上在笑,眸光卻是森森:“總不至于連她都不肯給我一個面子吧?”
胡氏想搭上二公主這條線嗎?
說實話, 她不想!
沒有人想跟一個情緒極其不穩定、手段又極凌厲的貴人相處。
胡氏敢拒絕二公主嗎?
說句實話中的實話,她更不敢!
得罪了越國公夫人,她心內難免懊惱,但要說是十分懼怕、寢食難安,卻也不至于。
因為她知道,越國公夫人就是這個脾氣,當場發作出來了,事情也就結束了,自己表明了躺平任嘲的態度,不去狡辯,她不會再難為自己的。
但二公主,是天底下最難纏的那種人。
即便二人事先無仇無怨,甚至于沒有見過面、說過話,但只消叫她覺得自己不夠敬重她,她或許就會心生惱恨,辣手無情,毀掉自己!
胡氏不想去,但是不得不去。
……
喬翎跟姜邁被徐媽媽緊盯著,一個沒敢跳,另一個當然也就無從接起了。
徐媽媽尤嫌不夠,沒好氣道:“這么大的莊子放不下您二位了是不是?沒事兒也要給我生出事來!”
姜邁默然不語。
喬翎唯唯諾諾。
徐媽媽狠狠瞪了倆人一眼,轉而牽住了金子的狗繩,無可奈何道:“國公一直惦念著太太呢,您既回來了,便上去去跟他說說話吧。”
又想起先前喬翎離開的緣由來,一打眼瞧見張玉映,不由得笑了起來:“啊呀啊呀,有驚無險,真是喜事!”
張玉映笑著謝她:“勞煩您掛心了。”
徐媽媽這回是真的高興了:“莊子里邊的人新采了些野莧菜過來,晚點煮餛飩吃!”
喬翎乖乖地應了聲,從徐媽媽手里接過狗繩,蹲下來摸一摸金子,同時對張玉映道:“玉映,你且去歇著吧,該辦的事情都辦完了,可以安心睡一覺啦!”
從被擄走開始,到此刻結束,時間說長不長,但要說短,卻也絕對不短。
先前是因為要同俞相公夫妻致謝,感謝小俞娘子在危難之中保護了她,后來是因為要去消除奴籍,要去京兆府報案,沒由得叫周七娘子逍遙法外。
但這會兒事情全然結束了,很應該歇一口氣了。
張玉映領受了她的好意,伸手摸了摸金子,轉而離去。
喬翎懷抱著那束野花迆迆然登到臺上,打眼一瞧姜邁臉色,心下微驚,臉上倒是不動聲色,笑吟吟將那束花遞上:“好不好看?”
姜邁神情柔和,將其接到手里:“好看。”
又問她:“事情都已經解決了?”
喬翎點頭:“不錯!”
她拖了把椅子到姜邁身邊去,挨著他坐下,將這兩日間發生的那些姜邁不知道的事情一一講了出來。
金子自然而然的在他們的座椅下趴了下去,優哉游哉的晃動著尾巴。
姜邁心平氣和地聽完,最后道:“此事因宮廷而起,最終,只怕還是要從宮廷之內結束。”
一陣秋風吹過,喬翎心頭倏然間冷了一下:“宮廷……”
“是啊,宮廷。”
姜邁徐徐道:“你得到千秋宮的特旨,該當是一件很私密的事情,依據你的性格,不會在大公主壽辰當日,在宮廷之內廣而宣之的——你不會說,太夫人就更不會說了,她一向不愛管閑事。”
喬翎頷首道:“不錯。”
主要是也沒必要跟別人說啊。
那時候,她一心想著等到宮宴結束,要第一時間將這好消息告知玉映。
姜邁聽得微笑起來:“你不會說,千秋宮當然也無謂宣揚此事,拿到特赦手書之后的第二日是休沐,太常寺無人當值,所以張小娘子沒有過去,而是選在了第三日去辦此事。可方才據你所說,周七娘子卻是在第二日便去找了那些賊匪……”
喬翎意識到自己之前疏忽了什么:“周七娘子知道的太快了!”
這其實很不正常。
喬翎回想起當日自己協同婆婆往德慶侯府去的時候,德慶侯夫人和世子夫人迥然不同的表現來。
德慶侯夫人是有意包庇自家孫女的。
世子夫人不愿多生枝節,也明事理,想著早些將事情了結掉。
但有一點,她們的反應都是一致的——當喬翎說起自己從太后娘娘處討到了那封手書的時候,她們都有轉瞬的詫異。
是做戲嗎?
不太像。
喬翎更傾向于,她們事先真的不知道此事!
德慶侯府沒道理使人緊盯著千秋宮的動向——他們也不敢這么做,而周家同越國公府更沒什么瓜葛,一樁同他們八竿子打不著的事情,何必額外耗費心力?
如此細細推來,周七娘子的“知道”,就成了很奇怪的一件事情。
她的消息來源不是德慶侯府,那么,又會是哪兒呢?
越國公府,還是千秋宮?
喬翎其實更贊同姜邁的說法——風是從宮廷之內刮過來的。
因為太后恩賜手書一事,除了喬翎和梁氏夫人知道,千秋宮的女官經手,必然還有著一道報備的程序,很可能是在這個過程當中自然而然地泄露了消息,叫某個人知道,繼而將這消息捅給了周七娘子!
這個人很了解周七娘子對張玉映的妒恨,所以隨意地下了一手棋。
就像是潛伏在暗處的一條毒蛇,在所有人都看不到的陰暗角落里,靜靜的吐著信子。
只是吐了一下信子而已。
剩下的事情,自然就有別人代勞了。
周七娘子撒錢出去,使人擄走玉映,為了防止泄露身份,甚至于沒有留下任何轄制賊匪的東西,喬翎當時就說過——因為對于那些賊匪來說,周七娘子是上位者,她不在乎那點錢。
如若事情能夠辦成,毀掉了張玉映,那周七娘子就賺了,如若不成,也不過是損失了一些錢帛而已,沒什么大不了的。
只是周七娘子在那些賊匪面前處于上位,居高臨下,利用了周七娘子的那個人,又何嘗不是如此?
那個人也根本不在乎周七娘子能不能把事情辦成。
如果周七娘子真的上鉤,那就賺了,如果周七娘子置之不理,也不過是隨手為之罷了,不可惜。
事情就是這么奇妙,同時又兼具諷刺意味。
賊匪是周七娘子眼里的小小棋子,而周七娘子也在無知無覺的時候,做了別人手里的小小棋子。
賊匪因為張玉映所得手書牽涉到千秋宮的緣故陰差陽錯參與其中,周七娘子自以為得計,卻沒想到,同時自己也落入了彀中!
最后賊匪就擒,周七娘子自己也被毀掉了。
對于神都城內的貴人來說,名聲是很寶貴的東西。
喬翎可以不在乎,魯王也可以不在乎,因為他們在名聲之外,還有別的倚仗,可周七娘子既不是喬翎,也不是魯王。
此事一發,她就真的完了!
喬翎想到這里,眉宇間不由得流露出幾分譏誚,轉念一想,忽覺不對!
憑什么說玉映因那道手書而牽涉其中,就是陰差陽錯呢?!
那群賊匪是為了向千秋宮復仇而聚集到神都的,也是因為玉映同千秋宮有牽扯,所以才捉了她,而周七娘子就在一個微妙的關頭得到了來自宮廷之內的消息——
喬翎心頭隱隱生出寒意來,她悄聲問姜邁:“你說,將消息捅給周七娘子的這個人,是否同那群仇恨太后的賊匪有什么聯系?”
姜邁握住她的手,目光平和:“這就是宮廷之內的人要去思考的事情了。”
他神情溫柔,語氣也并不沉重,像是一道清風,一輪朗月,喬翎感覺到他掌心傳來的溫暖,心里邊鬼使神差的安寧下來。
“我原本猜測,這事兒是魯王做的。”
她說:“隱于幕后,暗箭傷人,很像是他的作風。”
且魯王有足夠的理由這么做。
喬翎入京之初就知道,因為張玉映的幾次回絕,魯王對她始終懷抱著一種濃厚的惡意,他是很想毀掉她的!
而他行事卻又與二公主不同——后者是明刀明槍的跋扈,但魯王在身份顯赫的那些人面前,總是一張帶笑的溫和臉孔,叫人拿不住錯處。
一直以來,他都是這么做的。
底層人無權無勢,直接打死了最后也會不了了之,至于那些真正有些辦法奈何他的人,他做事又向來謹慎,從不留下任何把柄。
譬如𝔀.𝓵先前他煽動越國公府婆媳不和,喬翎知道是他做的,梁氏夫人也能猜到是他做的,可是誰又能拿出明確的證據來指證他呢?
如果不出意外的話,最后怕也要不了了之。
只是很可惜,他遇上了喬翎。
法外狂徒不理會神都的規矩,也不管什么證據不證據,你敢幾次三番找我麻煩,那我也一定要給你一點顏色看看!
是以在那之后,魯王順理成章的遇上了意外……
再之后,這個人好像就消失在了喬翎的世界當中。
新婚也好,婚后幾次參與宴會也好,都沒有再遇上過魯王,以至于此時此刻再度提起,竟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了。
喬翎原本覺得,那個暗地里攛掇周七娘子的人該是魯王,然而想通煽動周七娘子的人或許同宮外敵視太后的人有所牽扯之后,卻又遲疑起來了。
大多數人都很容易犯一個毛病,那就是在面對未知事物的時候,會嘗試著從過往既知的人或事當中尋求答案,這就很容易變成那個摸象的盲人,在混沌中選擇了自以為正確的答案。
可事實上,宮廷之中的人物,喬翎總共才見過幾次,又跟幾個人打過交道?
千秋宮太后,今上天子,出身鄭國公府的陳氏貴妃,出身承恩公府、現在降爵為承恩侯府的賢妃,德妃夏侯氏,還有四公主的母親徐昭儀……
上述這些人,就是喬翎如今知曉的全部了,可實際上,她只見過太后娘娘一個而已。
而皇子公主當中,真正打過交道的也就是大公主、二公主,乃至于四公主罷了。
她甚至于沒有見過與自己互有齟齬的魯王!
誰說幕后的那只黑手,就一定要在這些人當中?
喬翎心說,看起來,神都城里的水的確很深呢。
不只是皇室,家家戶戶都是如此。
有些人家的水看起來格外渾濁,譬如說淮安侯府。
可誰又能說別的人家就一定要比淮安侯府干凈?
說不得只是遮掩的干凈罷了。
淮安侯夫人背棄了曾經幫助過她的大公主,可周七娘子也如此陰狠的對待一個同自己沒有深仇大恨的小娘子,兩位侯府娘子的家教,誰又比誰強呢?
喬翎想到這里,不由得輕嘆口氣,轉而循著方才的思緒,想起了另外一事來。
她問姜邁:“我聽宮中后妃的名號,遵循的應該也是四妃九嬪的制度?”
“魯王的生母是貴妃,大公主的生母是賢妃,皇長子的生母德妃——只有淑妃沒有聽說過。”
姜邁先回答了她的第一個問題:“本朝的后妃,的確遵循著四妃九嬪的制度。”
又回答了她第二個問題:“從前宮里是有過一位淑妃娘娘的,據說一度寵冠后宮,只是后來不知怎么,竟銷聲匿跡了,也有人說,是淑妃觸怒了太后,被處死了……”
喬翎不由得“哎——”了一聲:“沒有明確的罪名,就被處死了嗎?”
姜邁反問她:“你入京這么久,在神都城內,見過多少位宗室呢?”
喬翎被問住了,艱難的想了想,遲疑著說:“外婆算不算是宗室呢?”
姜邁便將握在手里的老祖的手指捋直一根:“武安大長公主是先帝的胞妹,當然是算的。”
喬翎又說:“京兆尹的妻子成安縣主,也就是婆婆的那位表妹,據說是韓王之女,韓王應該也算是宗室吧?”
姜邁于是便又捋直了一根老祖的手指:“韓王是先帝的幼弟,當然也算。”
喬翎稍顯怔楞的看著自己那兩根被捋直了的手指,再也數不出別人來了。
齊王?
他跟當今天子是同胞兄弟,太親近了,暫且還算是皇室內部的人,不該論到宗室那邊去。
姜邁含笑將自家老祖的手指重新送回到掌心去,繼而告訴她:“千秋宮以天后的名義治世時,功績卓越,手腕也是非常冷酷的——先帝登基之初,宗室里反抗的浪潮非常強大,因為眾所周知,先帝的身體其實并不算很好,之于帝國而言,很難說是一個合格的主人。”
“那時候,坊間對于這個新君的爭議也很大,不僅僅是反對這位新君,隱隱地也是在反對北尊——新君體弱,無力施政,據說,天后并不是在先帝治世的中期才開始參政的,而是在先帝登基之后,就開始操持權柄,代替他執掌天下了。”
“天后的母家如何,你也曾經親眼見過,是個不甚得體的人家,所以那時候朝野和宗室都認定,北尊之所以扶持先帝登基,并不是因為看重先帝,而是因為賞識天后——他要給天后一個光明正大獲取政權的機會,所以先帝才越過諸多宗室子弟,得到了帝位。”
這卻又是喬翎所不知道的領域了。
只是聽姜邁說完,再對照神都風俗,她不由得道:“像是男女逆轉后的淮安侯府呢。”
淮安侯夫人作為老淮安侯的獨女,因為某些原因無法也不愿承擔起爵位來,是以便通過婚姻,將爵位過渡到了丈夫身上。
而先帝與天后則是逆轉過來,先帝體弱,無力施政,所以便將權柄過渡到作為皇后的妻子手中,讓后者來代替他執政。
再想一想老淮安侯的族人是如何看待如今的淮安侯的,便隱隱能夠猜測到當初宗室們是如何看待天后的了。
“不過天后可跟淮安侯不一樣呀,”喬翎下意識的說:“畢竟她只是代天子行事,并沒有實質上獲得天子的名號啊!”
想了想,她又覺得不太對,愕然張口幾瞬,轉而搖頭:“據你所說,天后從年少時候起就顯露出勃勃的野心,是個徹頭徹尾的政治人物,手腕強硬,治世幾十年,怎么會可能不想更進一步?”
可是……
喬翎思緒轉了幾轉,最后又繞回到原點來,她若有所思的看著姜邁,試探著問:“北尊?”
姜邁微微搖頭,不是否定,而是說:“我并不很清楚那時候的事情。”
他建議道:“不過,或許你可以去問一問太夫人。安國公府同皇室的關系是很親近的,尤其大長公主又是先帝的胞妹,宮廷里的消息或許能夠瞞過別人,但她一定或多或少有所耳聞。”
姜邁回答了她先前問的那個問題:“先帝登基之初,宗室是很敵視這對年輕夫妻的,三省卻是舉棋不定。因為從程序上來講,先帝的繼位其實是合理的,而后,伴隨著天后逐漸展現出過人的政治手腕,三省對待她的態度逐漸趨于平緩。”
“但與之相對的是,天后的地位越是穩固,宗室對她的敵視便越是濃重,到最后,甚至于發展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
“等到先帝治世的中期,先帝因病靜居,天后開始獨坐朝堂之后,對宗室的屠殺正式開始了,先前幾代皇帝的后代幾乎被屠戮一空,只有血脈實在偏遠、名聲不顯的那些,才勉強保存下來。”
喬翎不由得問了一句:“那三省呢,三省對此如何反應?”
姜邁問她:“你知道唐紅嗎?”
喬翎被他問的高興了起來,當下帶著一點老師精準的問到了預習過內容的欣然,兩眼亮晶晶的,大聲道:“我知道!”
姜邁笑吟吟的看著她,先夸了一句:“好厲害。”
又問:“怎么知道的?”
喬翎說:“叢叢告訴我的呀!”
姜邁了然地點點頭,繼而道:“那時候唐紅已經坐到了尚書省第一把交椅,也就是眾宰相之首,天后在朝中羽翼豐滿,三省之中即便有人心懷微詞,也統統都被壓制下去了。”
喬翎點點頭,卻又問起了一個不在政局當中,但卻可以真正逆轉政局的人來:“那北尊呢?”
姜邁眼波微動,還未言語,喬翎卻倏然間伸出手來,兩根手指抵在了他唇邊。
她稍顯興奮的打斷了他:“你先不要開口,叫我來說!”
喬翎在思考的時候,活像是梁氏夫人的那只貍花貓,眼睛明亮,放著一種猛獸捕獵時候才會有的光:“正如同多年前北尊扶持先帝登基,是為了將權柄交給天后一樣,多年之后天后對于宗室的屠殺,其實不僅僅是為了對得權之后宗室對她諸多言辭的報復——這本身也是北尊的意志之一!”
這場大規模的屠殺,是北尊默許的!
喬翎入京之后,一直都沒有見過這位北派的領袖,然而諸多事情上,卻都脫離不了他的影響。
他是太后的老師,是中朝的首領,他隱于幕后,扶持過四代帝王,甚至于可以說本朝將近兩百年的國運,都處在他的操弄之下。
喬翎舉一反三:“天后統治的時候,是否也對勛貴進行過清繳,亦或者說屠殺?”
姜邁注視著她那雙過于明亮閃爍的眼睛,悄無聲息的在心里嘆了口氣,先將仍舊抵在自己唇邊的那兩根手指握住,往下挪了一點。
喬翎這才反應過來,不好意思道:“我急著說話,給忘記啦!”
姜邁微微搖頭,卻不知這一回是在否定,亦或者是表達什么了。
他先告訴喬翎:“天后的確在打壓過宗室之后,發起了對于勛貴的清算,整個帝國上層,幾乎都被犁了一遍。”
喬翎驟然間對北尊好奇起來:“真是個了不得的人物啊!”
這是時代滾滾向前時不可避免的疲軟和頹勢,也是帝國幾百年積累下來的弊病,宗室冗雜,勛貴繁多,國庫漸虛,下層百姓難以支撐。
他選取了一把足夠鋒利的尖刀,幾十年間,便將腐肉割掉,膿血擠出,同時還以一種相對和平的方式完成了最高權力的過渡……
姜邁說:“直到現在,也有很多人覺得天后,乃至于北尊的做法過于冷酷了,那些年,神都風聲鶴唳、草木皆兵,流的血幾乎能灌滿曲江池了。”
當年被天后鐵腕處死的那些貴人,被滿門抄斬,甚至是夷三族的高門,里邊難道全都是惡貫滿盈之人嗎?
那卻也不見得。
只是他們身處高位,不知不覺當中成了帝國煥發新生的阻礙,所以天后一定要將他們連根拔起,重新引入新的血液!
俞安世俞相公,前不久被外放出去的韓少游,乃至于鼎鼎大名的王元珍,在前幾朝天子時,依照他們的出身,是沒有機會坐到如今的尊位之上的。
喬翎卻覺不以為然:“區區一個曲江池而已,這也算多?恐怕是因為神都城里的貴人們只能看見神都城里與自己身份相當的貴人流血滅門,看不見神都城外的人流的血吧。”
“城外平頭百姓們因為那些權貴而流下的血淚,能灌滿十萬個曲江池!”
姜邁眉宇間薄薄地流露出一點震動來,緊接著,為之莞爾。
這才是破命之人會說出來的話啊。
也只有擁有這種覺悟的人,才真正有資格去做破命之人!
他低不可聞地“嗯”了一聲,繼而拉著她的手,重又將其送到唇邊,輕輕的,怯怯的,鄭重的,碰了一下。
喬翎茫然無覺,湊頭過去,又飽含好奇地問:“你說北尊同太后娘娘這對師徒之間,究竟有著怎樣的過往呢?他們曾經懷有過共同的目標,最后卻很可能反目了……”
天后掌權多年,一定有想過要更進一步,可是那一步最終也沒能邁出,不是北尊阻止了她,又會是誰?
喬翎實在是好奇極了:“中朝作為超脫于世俗的巨大力量,是可以推平當世一切的,所以北尊不懼怕上層可能會有的反撲,可是——啊呀!”
喬翎驚叫一聲,惹得金子從座椅下狐疑地探出頭來。
她很委屈地捂著手:“你咬我干什么?!”
姜邁面無表情地站起身來:“我累了。”
喬翎茫然又委屈:“啊?”
姜邁沒再言語,起身循著樓梯向下。
金子同樣茫然地從座椅下拱了出來,搖著尾巴,在他面前轉了一圈。
姜邁面無表情地踢了踢它:“金子,沒看見我要下樓嗎?你簡直是塊木頭,空長年紀,卻沒有心!”
金子不明白為什么平白無故地被罵了,尾巴黯然的往下一垂,嗷嗚一聲,也因而委屈起來。
它不解地看著姜邁下樓的背影,再看看喬翎。
喬翎還在小聲問它:“他怎么啦?”
金子歪著頭想了想,轉到自己主人面前,安撫的、親熱的蹭了蹭她,在她腳邊溫順地趴下了。
喬翎很感動,蹲下身來開始摸狗:“小狗狗,你真好呀!”
第 83 章
喬翎雖有些不明白姜邁的突然發作, 最初最初的那個疑惑,卻也已經有了答案。
天后攝政的時候手腕極其強硬,宗室都死了個七七八八, 更不乏有勛貴,甚至于是宰相被議罪, 相較而言,后宮之內消失了一個妃子,又算得了什么呢。
她抱起先前采摘的那束野花, 另一只手牽起金子的狗繩,領著這只小狗慢慢步下臺階,一邊走, 一邊想:神都過往里隱藏的謎題, 還真是不少呢。
走到第二層,她打眼一瞧, 不由得微微一怔, 下意識低頭去瞧自己的小狗。
金子也稍顯茫然地抬頭看她。
姜邁正駐足在拐角處等她,見狀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還吃不吃餛飩了?”
喬翎倏然間笑開花了, 趕緊快走幾步跟上:“吃吃吃!”
姜邁看她一看, 微微搖頭, 幾不可聞的道:“真是……”
喬翎并肩與他走在一起, 聞言探頭問:“真是什么?”
姜邁伸手出去, 將她的腦袋扶正, 語氣無奈, 卻也溫和:“下樓梯的時候, 要好好看路。”
沒等她言語, 他便繼續了先前的話題:“淑妃亡故,已經是多年前的事情了, 四妃上缺了一角,原本該補齊的——后宮里本也不乏身份高貴、又育有皇室的妃嬪。”
“只是大抵是顧忌著前一位淑妃的結局,也有些避諱這個位分,所以當今沒有再立淑妃,而是將二皇子的生母冊為寧妃,‘寧’是那位娘娘的封號,實際上的待遇,是等同于四妃的。”
喬翎知道四妃中其余三位的出身,卻還不知道這位寧妃娘娘出身哪一家。
只是她這邊還沒有張嘴,姜邁便好像已經聽到了聲音似的,自然而然的告訴她:“寧妃出身聞氏,她是聞相公最小的女兒——后者是當今親政初期的宰相,也是歷經幾朝的政壇常青松了。二皇子妃出自寧氏,說起來同安國公還有親戚。”
他覷著喬霸天此時頗覺茫然的神態,乃至于不自覺抬起來準備掐算關系的兩手,失笑道:“只是估摸著你也算不明白,索性就不說了。”
喬翎有點赧然:“你們神都的關系太復雜了,公府加侯府二十多家,還有宰相和要員們,我每次都覺得云里霧里。”
姜邁說:“歷朝歷代都是這樣的啊。”
喬翎“唉”了一聲:“二皇子妃的母親既然以‘寧’作為封號,怎么二皇子還娶了姓寧的皇子妃呢,這不在避諱之列嗎?”
“沒那么嚴格,寧妃自己也說這是有緣呢。”
姜邁不以為然:“寧氏與聞氏俱是江南大族,兩家本就親近,族中子弟多有同窗莫逆,也都出過宰相,本就是通家之好,二皇子與王妃更是青梅竹馬。”
最后他還是多說了一句:“安國公府的少國公,也就是母親的胞姐,娶的夫婿便是寧家郎。他是二皇子妃嫡親的叔叔。”
喬翎為之豁然:“原來如此!”
兩人循著樓梯往正院那邊去,姜邁使人去尋了一只花瓶,另尋了一把專門用來修剪花木的剪刀,坐在桌前神情恬靜地修剪老祖帶回來的那束野花。
天氣正好,室內明亮,叫那五顏六色的花朵映襯著,連同他的面龐好像也生動鮮活了起來。
喬翎坐在他對面,上半身懶洋洋的趴在桌子上,看著他,忽的說:“大小姐,你好像一架古琴啊。”
幽靜,雅正,高山流水,山間林風。
姜邁含笑瞧了她一眼,“咔噠”一聲輕響,剪短了手里野花的枝。
喬翎卻已經思忖起來:“我像什么樂器呢?琵琶,古箏,還是箜篌?”
姜邁說:“你像喇叭。”
喬翎:“……”
姜邁見狀,于是又改了口:“嗩吶?銅鑼也行。”
敲一下,巨響一聲。
哪怕沒有人敲,只是途徑過一陣風,也會嗡鳴作響。
喬翎黑著臉叫他:“喂!”
這時候外邊有人匆匆忙忙來傳話:“娘子,外邊來了位太太,自稱是您的姨母……”
“一定是公孫姨母來啦!”
喬翎起初一驚,復又一喜,再顧不上同姜邁斗嘴,馬上便要去迎。
姜邁放下剪刀,隨之起身:“我與你一同過去。”
“你坐著!”
喬翎很堅決地制止了他:“從這兒到前門,很長一段路呢,仔細累到。我自己去就成啦!”
……
越國公府。
這日正值休沐,老太君留在府上,沒有出門。
姜二夫人帶著孩子出去散步,途徑老太君的住處,又領著小三郎進去給祖母請安。
姜家這一代就只有這么三根苗,最小的就是他了。
老太君疼愛孫兒,雖然年邁,但精神和體力都還算好,親自抱著他逗弄了好一會兒,才叫保母領著到外邊去玩兒,自己同兒媳婦坐在一處說話。
姜二夫人還在說呢:“國公那兒養了狗,嫂嫂那兒養著貓,他個個兒都喜歡,左右這會兒也大了,我盤算著也挑一只小東西,養起來跟他作伴……”
老太君笑著說:“也好,小孩子都喜歡毛茸茸的玩意兒。”
這會兒外邊芳衣笑吟吟地來報:“前頭有客人來啦,因為太夫人和太太都不在,就稟到這邊來了。”
老太君“哦?”了一聲:“是誰?”
芳衣說:“是京兆府和大理寺的人。”
姜二夫人初聽一怔,旋即會意過來,掩口笑道:“看起來呀,咱們家門前的牌匾又要再加一塊啦!”
京兆府跟大理寺的人是來致謝的。
這回的案子,往上說要牽扯到千秋宮太后娘娘,往下說又關聯到宰相之女,圣上將差事交付給兩家官署,可以說,兩位主官是承擔著極大壓力的。
倒也不是完全不可能破案,只是若沒有喬翎大開大合的破局、張玉映機敏留下求救訊息,興許被綁走的人一個都救不出來!
總而言之,這回的事兒,喬翎協同張玉映出了大力,京兆府和大理寺很領這個人情!
老太君叫了來人過來,笑瞇瞇地問:“這回給了個什么啊?”
京兆府的人先把相關公文遞呈過去,上邊用官樣文章寫得分明:“日前,神都城內發生一系列惡性案件,幸得熱心市民喬太太拔刀相助,事情在最短的時間內得到了最為迅速的解決……”
簡而言之,熱心市民喬太太榮獲神都榮譽市民稱號,順帶著還有獎金若干,證書一張,牌匾一個!
老太君笑著替孫媳婦領受了,使人將牌匾留下,證書什么的一塊送到溫泉莊子那邊去,轉而又意味深長道:“別的也就罷了,先前我孫媳婦還往京兆府去報案了呢,這事兒又處置的如何了?”
京兆府的人說:“京兆使人去問德慶侯府,那邊倒是沒有否定府上太太的說法,一五一十的認了。”
“只是這案子牽涉甚大,兩府這邊的意思是,等最后結案的時候,再把所有情況一起公布出去。”
大理寺的人也說:“才剛拿了人,審訊都沒有正式開始,不好中途對外公布什么的。喬太太這事兒,是因為事情簡單明了,又有著先前柳相公事發之后馬上送了牌匾來的舊例,是以……”
老太君微微頷首,很明白這些官場里的潛規則。
先前孫媳婦救下柳直之母,柳直可是幾乎馬上就使人送了牌匾和一干的表彰之物來,而俞安世品階與柳直相等,同為相公,雖然案子還沒有徹底了結,但是兩府也不好叫他輸了情面的。
真等到案子結束再來送牌匾,豈不是顯得俞相公低了柳相公一頭?
她倒是有些詫異,德慶侯府居然就這么認了栽。
看起來,孫媳婦的威懾力是不小呢!
……
溫泉莊子。
公孫姨母看上去約莫三十五六歲的樣子,細長臉兒,丹鳳眼,滿頭青絲用一支竹簪挽起,衣著簡樸,神情溫柔。
她身邊沒有仆從跟隨,大抵是孤身上京的。
姜邁心里邊微微有點自覺不太禮貌的詫異——看起來跟老祖那位公孫表哥,仿佛并不十分相似?
有點過分正常了……
他迎出正房的門去,很鄭重地去拜見了這位長輩。
公孫姨母笑著扶住了他,上下打量幾眼,同喬翎道:“阿翎,你是有福氣呢!”
喬翎眉飛色舞,先悄悄朝姜邁眨一下眼,緊接著大聲附和:“是吧,是吧!”
姜邁失笑:“您太過譽了。”
兩邊略作寒暄,喬翎便開門見山道:“姨母,你快來幫忙看看吧,我學藝不精,雖開了方子,也叫國公吃著藥,但總不見好。”
她有些憂愁,憂愁之外,還有些更深的疑惑亟待解釋:“國公的脈象……”
顧慮著姜邁就在跟前,喬翎沒說下去。
姜邁卻看著她,溫和說了句:“沒關系的,不必避諱我。”
喬翎憂心忡忡的看著他,腮幫子青蛙似的鼓了股,轉而去看姨母。
公孫姨母看起來溫柔,實則也是個爽利人,聞言并不遲疑,先請姜邁伸手出來診脈,手搭上去幾瞬,她臉色微變,下意識去看姜邁。
姜邁神色如初,平和地注視著她。
公孫姨母若有所思,從藥箱里取出針包來,抽了一根銀針捏在指尖,向喬翎道:“阿翎,我同國公說幾句話,你且回避一下。”
回避?
一個是我的丈夫,另一個是我請的外援,有什么話是我不能聽的?
喬翎聽得狐疑起來,目光在姨母臉上轉轉,又去看姜邁。
后者抬眼看她,寬撫似的笑了一下:“去吧,難道姨母還會害我不成?”
喬翎覺得不對勁兒:“姨母,我為什么不能聽啊?”
公孫姨母溫溫柔柔地看著她:“阿翎,你要知道,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有的人想說,這很好,但人家要是不想說,也不好強求的。”
言外之意,就是她和姜邁之間有些私密的話要講,卻都心照不宣,不愿叫她知道。
喬翎稍顯委屈地看了看姜邁,又稍顯委屈地看了看姨母,最后蔫眉耷眼的說了聲“哦”:“那我出去了,你們有事叫我。”
才到門口,公孫姨母就出聲了:“等等,你且回來——”
姜邁微露詫異之色。
喬翎卻宛若一只過分靈活的青蛙,一步就跳了回去,神情振奮,滿臉雀躍:“姨母,我沒走遠!”
公孫姨母抬手一針扎在她脖頸上,溫溫柔柔道:“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會偷聽。”
姜邁:“……”
喬翎只覺得耳朵里邊好像灌進去一陣風,緊接著整個世界都安寧了,眼瞧著姨母的嘴唇張合幾下,卻一個字都不曾聽聞。
她悲憤交加:“姨母,你居然把我扎聾了!”
怎么這樣啊!!!
公孫姨母溫溫柔柔地看著她,沒有說話,只薄薄的流露出一點疑惑來:嗯?
喬翎委委屈屈地再度把臉耷拉下去了。
姜邁不忍心了:“您倒也不必如此,我們太太不是那種會偷聽的人……”
“小心無大錯,”公孫姨母身體略微前傾一點,壓低聲音,正待言語,忽的瞧見什么,不禁為之一驚:“你怎么來了?!”
姜邁心下錯愕,扭頭去看,卻見身后空空,并無來客,正覺不解,回頭去看,旁邊轉動了一下眼珠的老祖額頭上已經被敲了一下。
公孫姨母溫溫柔柔地道:“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會讀唇語,”
喬翎:“……”
姜邁:“……”
公孫姨母從懷里取出一只信封,遞過去的同時側一下頭,示意門外:“出去吧。”
喬翎雖聽不見,但也讀懂了姨母的肢體動作和唇語,垂頭喪氣的將那只信封接到手里,老老實實出門去了。
到了門外,她隨手將信封打開,抽出里邊的信紙一瞧開頭,不由得面露了然之色——原來是賬房先生寫給她的。
倒不是什么十分要緊的內容,先前她請人去查淮安侯府的帳,現下有結果了。
紙上記載的是淮安侯府名下的賬目支出,尤其是大額款項的進出和具體銀票的票號,喬翎一目十行的掃視著,一張,兩張,三張……視線落到某一行的票號上,她的目光不由得停留住了。
看起來有些熟悉啊……
室內只留下姜邁與公孫姨母兩人,后者反倒卻沒有再去診脈,甚至于連手里的那根銀針都收回到針包里邊去了。
她語氣依舊溫柔:“阿翎口稱學藝不精,其實并不是。那孩子已經盡得我的真傳。叫國公失望了。”
姜邁搖頭:“您肯千里迢迢上京,走這一趟,我已經很感激了。”
公孫姨母見他面對生死如此坦然,顯然對此結果早有預料,倒真是有些欣賞他了。
她因而多問了一句:“下毒的人……”
姜邁淡淡一笑,只說:“都過去了,請您不要深究此事。”
并不再說別的。
公孫姨母見狀,便知道他不愿與人言說的秘密,也不強求,轉而又溫和問:“那阿翎那邊?”
姜邁輕輕說:“您如實告訴她吧。”
他知道,對于公孫姨母的此行,她的懷抱著很大希望的。
姜邁有些抱歉:“真是壞極了,要叫她失望了。”
……
公孫姨母推門出去,便見喬翎百無聊賴的在院子里踢石子玩兒。
金子趴在不遠處,見門開了,扭頭去瞧,喬翎見狀,也順勢望了過去。
“姨母!”她精神一振,趕忙迎上前去:“怎么樣呀?”
公孫姨母暗嘆口氣,伸手在她后頸處輕輕一拍,叫她聽見,想了想,到底還是拉著她走的更遠了一些。
喬翎臉上原本還帶著幾分理所應當的希冀。
她知道,姨母的醫術是很了不得的,且不同于世俗中的那些大夫——別人治不了的病姨母都能治,從前有個老翁甚至于斷了氣,姨母去瞧了瞧他的臉色,兩針扎下去,居然又活過來了!
寫信請姨母來的時候,喬翎壓根兒沒覺得這事兒會不成。
她也替姜邁診過脈,知道他的體弱多病三成是因為先天不足,剩下的那七成,卻是因為中毒所致,她沒辦法,但是姨母應該有呀!
只是這會兒姨母出來,臉上過于平淡的神情叫她有點害怕,又要拉著她往外邊走,喬翎心里邊咯噔一下,臉色立時就變了。
她甚至于不敢聽下去了。
倘若我繼續做個聾子,不也很好?
公孫姨母在這孩子的臉上看見了畏懼,她不由得在心底又嘆了口氣。
“阿翎,越國公的病灶,我無能為力。”
喬翎怔怔地看著她,毫無預兆的,眼淚就掉出來了。
公孫姨母“哎呀”一聲,趕忙掏出手帕來替她擦:“好孩子,你別哭呀。”
喬翎一轉身子,別過頭去,用手背胡亂的擦眼淚。
她很懊悔,也很自責:“我以為能治好的,所以才跟他說請了姨母來,沒想到治不好……我白白給了他希望……”
公孫姨母回想起姜邁知道自己無力醫治之后,最先表露出來的卻不是失望,而是說,要叫她失望了。
兩人的一片赤誠,都沒有被辜負。
又何嘗不是黯淡結局之前的一點余溫呢。
公孫姨母想要規勸一二,正要言語,面前忽的落下了一片陰翳。
她舉目去看,卻是姜邁不知什么時候過來了。
喬翎眼淚汪汪地吸著鼻子,見他過來,趕忙別過臉去。
姜邁輕輕地,柔和地嘆了口氣。
喬翎簡直想要趕緊逃走!
那邊姜邁卻伸手拉住了她,溫和又不容拒絕的叫她轉過身來,用手帕替她擦臉:“好端端的,怎么哭啦?”
喬翎本來都快忍住了的,這會兒鼻子卻不由自主地又開始發酸了。
她哽咽著道:“什么好端端的?一點也不好……”
姜邁見她難過,心里邊傷感憐惜之余,居然奇妙的有些歡喜,我們太太也真心實意地為我掉過眼淚!
他沒有去提診脈的事情,耐心地替她擦完臉后,挽著她的手往園中散步,說起從前來:“先前你說,要帶我去打鳥,去釣魚,去湖中泛舟,摘蓮蓬,怎么,都不算數了嗎?”
喬翎抽著鼻子說:“算的,算的!”
她掉眼淚的時候,是實在傷心,現下真的克制不住情感傾瀉的時候,又更覺得懊惱了。
明明最應該,最有資格傷心失意的人是姜邁,怎么最后還要他來哄我呢?
喬翎想到這兒,趕忙抹一把臉,同時迅速振作了精神:“明天就去!”
日光依舊明亮,照得她一雙眼睛紅紅的鼓了起來。
只是依舊很漂亮。
姜邁神情溫和,從容如昔:“好。”
只是,他在心里邊不由自主地回想起數月前的那個夜晚來。
有人告訴他:“你會有一位妻子。再過不久,她就要上京了。她是當世唯一一個‘破命之人’。”
妻子。
那時候,姜邁對于這兩個字是很漠然的。
倒是對于所謂的“破命之人”有些好奇。
彼時他壽數將近,因為這一點好奇,便決定等一等,再等一等。
好歹見一見她。
現下回想,好奇心真是會害死人的。
最后惹得她這么傷心。
姜邁無聲的在心底嘆了口氣。
小郎君啊,要是我在你上京之前死掉就好了。
第 84 章
當天晚上, 喬翎與姜邁作為東道主,留了公孫姨母在溫泉莊子里暫住。
那邊廂,梁氏夫人聽聞親家那邊有親戚登門, 也難免要來出席寒暄,又出言留她多住一些時日。
公孫姨母笑著推拒:“倒不是我不想, 而是實在有事在身,早先不在神都也就罷了,現下既到了此處, 不免要去衙門里應酬走動一二的。”
梁氏夫人微露訝色:“原來公孫太太身上還有差使?”
喬翎比她還吃驚呢:“姨母,你有官職在身?”
她頭一次聽說,驚奇極了。
公孫姨母笑瞇瞇地瞧著她, 說:“我也得吃飯呀, 總得有個維持生計的地方不是?”
喬翎不由得瞪大了眼睛:“哪個衙門?”
梁氏夫人與姜邁也有些好奇。
公孫姨母問她:“國醫院,聽說過嗎?”
喬翎面露茫然之色, 下意識扭頭去看姜邁。
后者倒是有些了然, 輕聲告訴她:“那是天后時期設置的一所院校,意在以神都為榜樣, 栽培出以一批大夫來, 以后派遣到地方乃至于軍隊當中去, 造福百姓, 同時也可以降低軍隊的傷亡率。”
喬翎“哇哦”一聲, 兩眼直冒星星:“姨母, 原來你還在國醫院里當老師嗎?!”
公孫姨母溫溫柔柔的看著她, 輕輕搖頭:“偶爾兼職去教教課。”
梁氏夫人心想, 喬霸天的親戚還真是臥虎藏龍呢!
又不由得道:“我倒是同國醫院打過幾回交道, 只是沒見過您呢。”
公孫姨母笑道:“我早些年在國醫院待的久一些,制度成形之后, 就離開了,也難怪夫人不認識我。”
梁氏夫人聽得微怔:“制度成形之后……”
“哦,”公孫姨母這才告訴她:“我是國醫院的創始人之一。”
梁氏夫人肅然起敬:“原來如此!”
喬翎倒是覺得理所應當了。
姨母若是不能在國醫院當中占據一席之地,那就說明這國醫院其實也不過如此。
只是同時她也難免去想,看起來,南北兩派在許多事情上,的確都有著心照不宣的默契呢。
國醫院是在天后當政時建成的,天后是北尊的弟子,這顯然也是北派的意志輻射。
如若公孫姨母出身中朝,依照她的本領,成為國醫院的創始人之一,并不奇怪,可后來她卻又往南邊去教導自己,公孫宴那家伙還跟自己從小一起長大,無疑就是南北兩派之間親密的一大佐證了。
而如若公孫姨母本身就是出身南派,卻可以北上在中朝的決議當中充當一個極其重要的角色,同樣也能證明南北和睦。
國醫院的創建已經是許多年前的事情了,一直到現在,兩邊的關系也都維持的不錯,這或多或少的說明,當下南北兩派之間的關系是比較融洽的,兩派的領袖們都心照不宣的有所克制。
這是好事。
心里邊存了一點疑影,到晚上入睡前,喬翎便去尋公孫姨母說話:“姨母,這么久不見,我可想可想你啦!”
公孫姨母笑瞇瞇地摸了摸她的頭:“哎?不是有話想問我嗎?”
喬翎一點都不客氣,脫掉鞋子,盤腿坐到美人靠上,一邊晃,一邊撒嬌道:“既想念姨母,也有話想問!”
“小滑頭!”
公孫姨母輕哼一聲,給她倒了杯水,轉而坐到梳妝臺前,開始拆分發髻。
鏡子里清晰地照出了她的面容,連同喬翎的臉龐也一道收攏其中:“有什么想問的?”
喬翎抱著手里的杯子,專心致志地看著她:“姨母是南派出身,還是北派出身?”
公孫姨母對于她的疑惑早有預測,此時聽聞,也不奇怪,只覺理所應當。
她告訴這孩子:“我是南派出身——只是在醫藥此道上,南北兩派從本源上就奇妙的顛倒過來了,這也是當初兩派聯合創建國醫院的原因之一。”
喬翎大覺不解:“什么意思?”
公孫姨母不答反問:“我聽說你先前險些誤入空海?”
喬翎沒想到她會問到此事,倒是一怔,轉而頷首:“不錯。”
公孫姨母又問她:“那你也該當知道,京氏的那個后人,之所以想要扣住你,就是意圖得到南派執掌的那半部《圣人書》?”
喬翎又說了一句:“不錯。”
公孫姨母便微笑起來,問她:“既然如此,你有沒有想過,《圣人書》究竟是什么東西,京氏的后人竟然如此費盡心力,想要得到它?”
喬翎略加思索,便將當日賬房先生闡述給她的形容一字不差的扒了出來:“《圣人書》分為上下兩部,是高皇帝書就下來,用以指導后代之人如何打破那種既定命運的兩種途徑!”
公孫姨母便循著這句話繼續問她:“那你覺得,《圣人書》的上下兩部,分別是什么關系,京一語為什么只索取南派執掌的下部,卻不索取北派執掌的上部?”
“這……”
喬翎被問住了。
一本書分為上下兩部,許多人都會下意識的以為,這本書是一條線,由上及下,自始而終,喬翎最初也是這么以為的。
她覺得上下兩部《圣人書》,應該是一體的。
可現下聽了公孫姨母的話……
喬翎倏然一驚,意識到了另一個可能。
她駭然道:“難道上下兩部《圣人書》,其實并不是同一個體系,而是截然不同的兩條道路?!”
沒等公孫姨母回答,她自己便明白過來了:“京一語所選擇的那條道路,與北派執掌的那半部《圣人書》殊途同歸,亦或者有所類似,卻與南派執掌的那半部《圣人書》截然不同,所以他對北派的那半部《圣人書》不感興趣,卻意圖從南派控制的那條路徑當中,獲取另一種可能,是不是?!”
公孫姨母目光贊賞地看著她,點一下頭:“不錯。”
喬翎豁然開朗:“原來如此!”
她舉一反三,忽然間明白了另一件事:“那高皇帝的兩脈后人,其實也是因此而生的……”
公孫姨母臉上欣賞之色更濃:“不錯!”
喬翎徹底想通了這一節!
不是高皇帝的后人先行分裂,繼而才有了南北兩派!
而是先有了南北兩派的道路分歧,而后才有了南北兩派各自掌控一脈高皇帝的后人!
喬翎神色有些凝重:“兩條截然不同的道路——這很危險,高皇帝難道沒有意識到嗎?”
沒等公孫姨母言語,她便想起了賬房先生從前同她說過的一句話:“你們也不知道那之后發生的事情是對是錯……其實不只是你們,連同高皇帝自己,對于未來都是迷惘的……”
公孫姨母微露惘然唏噓之色:“是啊。高皇帝是圣人,卻也不知道究竟哪條路才能通向終點,后來的人也只能循著兩種可能,摸索向前了。”
喬翎明白過來:“南北兩派的開創者,其實都是高皇帝的弟子,亦或者是他意志的傳承者之一,他們選擇了完全不同的道路,也自然而然地產生了分歧。”
“這種分歧對于帝國而言是很危險的,所以為了保持平衡,他們各自執掌了一條可以承繼大統的高皇帝血脈……”
公孫姨母暗嘆口氣,告訴她:“當初幽帝為禍天下,被廢黜之后,帝裔無繼。”
“那時候朝中有兩類觀點,一類主張擁立幽帝之父和帝留下的公主,那是太宗一脈的后裔;另一類則主張擁立隱太子的后人,也就是后來的世宗皇帝,那是高皇后的后裔。”
“和帝的那位公主,其實是遺腹女,和帝駕崩之后六個月才出生,彼時尚在襁褓之中——這也是幽帝遍殺血裔,卻獨獨留下她的緣故,她太小了,不具備威脅。”
“而隱太子的后裔世宗皇帝卻正當盛年,并且在廢黜幽帝的過程當中發揮了很大的作用,最后幾方議定,世宗繼位,公主按理說,也應該降為小宗。”
“那時候兩派的對峙已經初露痕跡,太宗功臣的后裔不愿放棄,竭力為那位公主奔走。幾經商討之后,兩派的領袖為了維持平衡,便在世宗繼位的同時達成了約定,即保留太宗一系,也就是那位公主及其后裔承繼大統的可能性。”
“在那之后,稍顯弱勢的一派及幾家忠心于太宗皇帝的家族帶著公主南下,撫育公主長大,同時也將她的血脈流傳了下來。”
“也是因為南下,南派才成為南派,繼而才有了與之相對的北派這個稱呼,后來的北尊和北門學士,都是這時候的派系延伸。”
這段過往,喬翎曾經在史書上見到過,而帝國南北兩派之間的過往,她也隱隱有過猜測。
只是今日再聽公孫姨母說起,她卻從中得到了一個先前并不知曉的、極其重要的訊息!
這又與當下的局面相悖……
喬翎想到此處,不由得再一次同公孫姨母確定:“姨母方才說,如今南派掌控的太宗皇帝一脈的始祖,其實是幽帝之父和帝的公主?!”
公孫姨母頷首道:“不錯。”
喬翎為之震動,幾瞬之后,緊接著問:“當時,朝中就公主繼位,亦或者世宗皇帝繼位,有過爭議,且太宗皇帝的臣子們曾經為這位公主奔走過?!”
公孫姨母又一次點頭:“不錯。”
喬翎回想起自己上京時候一路的見聞,張玉映同自己說過的那些話,大公主的志向乃至于如今神都城內勛貴內部的爵位更迭……
她隱隱約約覺得自己的確觸碰到了隱藏在歷史當中的,恐怖的真相。
“世宗之所以得以繼位,一是因為他在廢黜幽帝的過程當中建立了功勛,二是因為他相較于年幼的公主,業已成年,可即便如此,當時朝中也曾經就此產生過不小的爭議——這豈不是說,如果公主彼時業已成年,世宗甚至于無法與之相爭?”
她循著這條線,繼續追索下去:“如果公主的分量不夠沉重,南派憑什么覺得掌控住她之后,可以與北派相抗衡?”
喬翎沒有經歷過世宗皇帝時期,也沒有經歷過高皇帝和太宗皇帝時期,但是她來到當今天子治下的神都,聽過,看見,也經歷過。
她知道大公主為了繼位,做出了很多的努力,只為了爭取那一個可能。
可是早在幽帝時期,一個尚且處于稚齡的公主,居然能夠跟在廢帝過程中立下汗馬功勞的隱太子后人同放在天平兩端——
彼時的爭議在于公主年幼,而不是說因為她是公主,不是皇子,所以她沒有資格繼承皇位!
他們甚至于沒有“公主沒有繼承皇位的資格”這種想法!
喬翎瞳孔猝然收緊,驟然間拋出了答案:“世宗皇帝之前,一定曾經有過女帝,而且是功勛卓然、四海臣服的女帝!”
想通了這一節,再去想自己從前得到的訊息,便瞬間能夠有所了悟了。
世宗皇帝之子顯宗皇帝挖低東南,修建起曲江池,以神都帝王之氣,魘鎮東南。
而后,又以東南地名為嫡長子封王,使其就藩,越明年,冊封皇太子,作為“黃旗紫蓋、帝出東南”的應讖。
這一切其實都是為了掩人耳目,統統都是假的!
真正的抹殺,是在世宗之后,一代代淡化掉曾經出現在前代的女帝,使其逐漸成為一個史書上模糊的人影,最后在史書工筆下,讓她成為一個與后代帝王如出一轍的男人!
他們說,從來沒有出現過什么女帝!
女人怎么可能當皇帝?
既然女人不可能當過皇帝,也沒有資格當皇帝,那太宗皇帝的后人,和帝的那位公主,你又有什么資格去同高皇后一脈去爭奪大統?
一代代潛移默化下來,太廟里的歷代先祖都成了任人涂抹的木偶,女人不可能當政的這種觀念逐步深入人心,太宗之后的法統也隨之被一削再削……
喬翎一直以來的疑惑,終于得到了解答。
勛貴的嫡長女可以襲爵,但是大公主卻無法輕而易舉的得到儲君之位,先前數代帝王,難免有先生女、而后生子的,可竟然也沒有出現過一位女帝!
為什么皇室沒有出現的事情,勛貴群體當中卻出現了?
按理說,皇室跟勛貴在尊位傳承時候的步調,應該是一致的才對!
現在喬翎知道答案了。
因為這是高皇帝時期,乃至于太宗皇帝時期的舊制殘留,從前有女人為后來的女人趟過路!
而本朝的皇室,自世宗皇帝之后,血脈里便烙印了一個任務,他們要一代代鍥而不舍地收緊繩索,抹殺掉太宗之后承繼大位的可能性,他們怎么可能擁立一位女帝?!
喬翎心頭涌現出一片驚濤駭浪。
她不可避免地要去想一個惹人深思的問題——世宗皇帝之前,那位功勛卓越的女帝,讓人理所應當覺得公主也可以繼承大統的女帝,是誰?
太宗文皇帝,亦或者……高皇帝?!
第 85 章
喬翎靜坐在原地, 血管之中卻仿佛洶涌澎湃著一片江河。
從前居然有過女帝!
且還是威震天下、四方臣服的女帝!
此事一經傳出,卻不知又要驚掉多少人的眼球了!
再去想自世宗皇帝之后,本朝帝脈所為, 她也不免要生出幾分唏噓與驚嘆來!
要想遮掩一個秘密,最好的方式并不是將其死死捂住, 而是半遮半掩,叫人心生探究,百般好奇, 千辛萬苦、幾經輾轉之后得到“真相”,繼而心滿意足地品評一番,放下心來。
喬翎先前看本朝史書的時候, 便覺闡述隱太子的那一節不太對勁兒, 只是很快,這個問題就得到了解答。
因為當今掌政的是隱太子的后人, 要為先祖遮掩, 這不是很正常的嗎?
緊接著,她再去疑心隱太子在高后之亂當中發揮的作用, 乃至于其人究竟是沒有參與, 還是跟隨高后, 事敗被殺……
幾經考究之后, 喬翎知道, 隱太子大概率參與其中, 失敗之后與高皇帝一道為高皇帝所殺, 只是本朝帝脈為尊者諱, 隱去了這一節。
也很合理。
疑惑得到了解答, 還有什么好不知足的呢?
只是很快她又知道,原來高皇帝的后人在幽帝之亂后分為兩脈, 一脈是竇皇后與太宗文皇帝的后人,另一脈是高皇后與隱太子的后人。
兩脈之間存在著某種心照不宣的協議,多年以來,維持著表面上的禮節和平衡。
當今一系的帝脈,喬翎或多或少曾經接觸過。
太宗文皇帝的后人,喬翎更是與之相熟——秘密都挖到這兒了——甚至于如果不是她一頭撞到神都城里,連韓少游這位同當今天子堪稱是青梅竹馬的宰相都不知道此事!
一顆洋蔥被一層層剝到這種程度,任誰都會覺得可以了,應該已經到底了。
可事實上,這一切都是障眼法,最最要緊的那個真相,始終都被死死捂住,無人知曉!
這還是現在,追究真相的那個人是喬翎,再過上幾代人,史書又會變成什么樣子?
喬翎先前疑惑過的許多事,無形之中得到了解釋,可是與此同時,也因此生出了更多的疑惑來。
高皇帝,亦或者太宗文皇帝居然是女帝,這樣的真相,是世宗后人想隱瞞就能隱瞞得了的嗎?!
他們或許可以銷毀官方的記檔,但那樣石破天驚的大事,民間難道沒有任何記載,也沒有只言片語留下?!
他們到底是怎樣堵住世人的嘴的?
且如若當今一系帝脈一直著力于收緊勒住太宗之后脖頸上的那條繩子,那當年天后臨朝攝政,假天子名義行事,又算什么?
當今對待長女的恩遇和栽培,給予她儲君的待遇,都是假的嗎?
他是真的要選大公主做后繼之主,還是單純將她推出來做一個靶子?
喬翎回想起梁氏夫人同她說過的話來。
先帝謚號惠帝,惠帝之前,便是明宗。
梁氏夫人含糊地告訴過她,明宗皇帝晚年出了些亂子。
而惠帝其實并不是明宗之子,而是北尊自宗室之中選出,將其扶上帝位的。
亦或者說,世宗一脈始終貫徹著的那條鐵律,是否因為明宗絕嗣、惠帝入主大宗,而發生了中斷?
畢竟前代曾經出過女帝這種絕密消息,必然是本朝帝脈頂層的一兩個人才會掌握的消息,惠帝這樣的小宗子弟,未必能夠知曉。
此外,還有一個極其要緊的人物參與其中——北尊!
惠帝可能不知道這個秘密,但北尊一定是知道的。
他對于這條烙印在世宗一系血脈里的鐵律,又是如何看待的?
反對?
那先前幾代,怎么都沒有出現過女性君主?
贊同?
可他又的的確確將天后扶持上了高位。
喬翎心頭的疑惑就像是下雨時的池塘,雨點打下去,水花一個接一個地冒出來。
她若有所思,良久之后悠悠笑了起來:“人果然還是得出來走走啊,神都可真是有意思!”
喬翎思索的時候,公孫姨母始終沒有言語,自顧自對鏡梳頭,這會兒聽她說話,才微笑著附和了句:“是呢。”
喬翎了悟到世宗及其后人對于太宗一脈的抹殺和嚴防死守,再去想前代的關系,哪里還有不明白的?
“南北兩派本來就有著路線上的分歧,隱太子后人又一代代極力削弱太宗一系的影響,這不僅僅是在針對太宗一系,無形之中,南派手中的籌碼也在縮水——那之后,南北兩派之間的關系一定有所惡化!”
南派掌控太宗后人,本就是存著制衡北派的心思,可是伴隨著世宗后人一代代的嚴防死守、水磨工夫,太宗后人的繼位法統一削再削。
幽帝時候,時人理所應當的覺得,如若公主成年,就該繼承大位!
可現下呢?
大公主雖然是長女,但是還算努力進取,倒是也有可能坐上那個位置。
兩相對比,風氣的轉變,難道還不夠明顯嗎?
南派不惱火才怪呢!
同時,喬翎更覺得稀奇了。
北派,亦或者世宗及其后人,又是怎么堵住南派的嘴的?
公孫姨母聽得莞爾:“北尊之前,兩派的關系的確不太好。”
喬翎既猜出來了,她也不吝嗇于多說幾句:“北派執掌著占據大統的那支帝脈,其實是很占便宜的,接連數代帝王下來,根基日深。尤其是如今這位北尊執掌北派之后,更有大刀闊斧的革新之像。”
“兩派選擇的道路并不一樣,警惕與戒備都是尋常,明宗皇帝之前,便數次有過摩擦,只是兩派的領袖強行按住,才沒有真正的發作出來。但實質上的和談與會議,還是在北尊從他的老師手里接過北派領袖的位置之后。”
喬翎倏然間回想起自己從無極處探聽來的消息。
北尊與她之間,其實存在著一種奇妙的淵源……
她忍不住問了出來:“我同北尊之間,又是什么關系呢?”
公孫姨母頗覺訝異:“你居然知道?”
喬翎嘿嘿一笑,洋洋得意地朝鏡子里的姨母眨一下眼。
公孫姨母也笑了,笑完之后,神色上不由得浮現出一抹感慨:“北尊他啊,真是不世之材,京氏的后人有眼不識金鑲玉。”
喬翎聽得古怪,趕忙往前探一探頭:“這怎么說?”
公孫姨母沒有細說,只是含糊地告訴她:“北尊循著《圣人書》的上部,開創出了另一條截然不同的道路。”
沒給喬翎更多的解釋,她便拋出了上一個問題的答案:“北派革新之后,南派是很警惕的,一棵大樹的枝干循著不同的方向向上生長,枝繁葉茂之后,不可避免的出現了交叉領域。”
“南派必須更進一步,才能繼續向前推進,而對于北派而言,南派如若更進一步,必然會動搖他們的根基……”
南北兩派之間出現了無可轉圜的分歧。
公孫姨母鬼使神差的回想起自己從前同老師談及到的過往,晃神幾瞬之后,不由得輕嘆口氣:“兩方針鋒相對,都不愿讓步。可要是動了真格,高皇帝和諸多前人披荊斬棘建設出來的這個國家,只怕就要被打爛了……”
說到這里,她微妙地停住,轉而去看喬翎。
喬翎對上她的視線,眼睛眨巴幾下,忽然間明白了。
“……我是北尊的誠意,是不是?”
依據無極所說,最開始,她是被北尊帶到神都來的。
可是她卻又沒有這段記憶——從她記事開始,就已經生活在南邊了。
再結合如今南北兩派之間的關系,喬翎哪還有不明白的?
北派以帝國的神都為中心,執掌著天下大權,南北兩派明面上的權柄不可避免的發生了傾斜,這種局面本身就已經很危險了——如若北尊得到了破命之人,那兩派領袖艱難維系著的平衡也將徹底打破。
為了防止最壞的局面發生,北尊將自己送到了南派,以此展現自己的誠意和胸襟。
公孫姨母沒有言語。
喬翎心知這已經是一種默認,轉而又有些急切地問:“那我的阿娘呢,她是什么人?”
公孫姨母輕輕搖頭,不是不想告訴她,而是說:“我們也不知道。”
喬翎這會兒就站在她面前,目光明亮,身量結實,早已經不再是當年那個小小的嬰孩了。
公孫姨母回想往昔,稍覺恍惚:“你這孩子從小就皮實,幾乎沒生過病。當年傳書之后,北尊與一位年輕娘子帶著你南下——那時候你才滿周歲。”
“那位娘子告訴我你素日里的一干習性,臨走的時候,又從行囊里取了一件中衣給我,告訴我說,也不知道是什么時候染上的習慣,睡覺的時候非得攥著那件衣裳才行,這習性還是后來過了一年多才改過來的。”
“最后她抱了抱你,你好像也知道她要走了,放聲大哭,惹得她也哭了,那時候我還以為她是你的生母,后來才知道,其實并不是……”
喬翎聽得默然,許久之后,才說:“或許是氣味吧。”
公孫姨母溫柔一笑,拉著她到自己身邊坐下:“是呢。那時候你已經會說話了,我問你,為什么喜歡抱著那件衣服睡覺?你說,香香的。”
她到現在都覺得納悶兒:“我精于醫藥,嗅覺靈敏,倒是覺不出那件衣裳上有香味呢,偏你能聞得出來!”
嬰孩的感知,其實是最原始的直覺。
喬翎已然有了幾分猜測。
來到神都之后,她其實曾經在一個人身上感知到過那種原始的親切。
嬰孩時期的記憶早已經模糊了,但是腦海中卻還鐫刻著那種氣息。
她心想,我是在周歲之后,被北尊和邢國公夫人帶到南邊去的,那周歲之前呢?
我一直生活在哪里?
中朝?
被北尊帶到神都之前,我又身在何方?
喬翎再度思索起來她先前思索過無數遍的那個問題——世間有那么多人,為什么偏偏我是破命之人?
這種命運是來自于冥冥之中上天的【選定】,還是要求一個人必須具備某種客觀的【條件】?
如若是前者也就罷了,純粹是運氣的選擇,若是后者……
這個【條件】本身,就很耐人尋味了。
這個世界像是一顆洋蔥,每次當她覺得已經剝到底的時候,總會有些線索悄悄浮現,告訴她,還早呢!
南北兩派之所以能夠保持現下的和睦,真的只是因為多年前北尊將自己交付給南派,以此獲得平衡,展現誠意嗎?
喬翎覺得,這可能是一部分的原因,但絕對不會是全部。
因為世宗皇帝至今,已經過了很多年,而自己總共才幾歲?
自己沒有降生之前的漫長歲月里,一定有什么別的外因,迫使南北兩派必須維持著表面上的平和!
那個外因又是什么?
是以京一語為代表的那個勢力嗎?
他們到底在哪兒,何以寂寂無名?
喬翎很清楚,這個世界并不是圍繞著某個人轉的,強如北尊,也會有做不到的事情,看不透的人心。
一直以來,高皇帝的兩脈后人或多或少受制于兩派,他們又作何想法?
當今皇室,摒棄掉蠢的那些人,當今天子真實的態度是怎么樣的,千秋宮太后娘娘真實的態度又是怎么樣的?
謎題一個接著一個,喬翎此時所知,卻都無從解開。
她只能問最當前,也是最實際的一個問題:“姜邁的病癥,姨母無從解決,當世之中,有沒有別的人可能會有辦法呢?”
公孫姨母早知道她的性格,此時見她不肯死心,也不奇怪。
她頗認真地思忖了會兒,徐徐道:“我既治不好他,尋常的醫藥之道,多半也是沒用的,你便不必再循著這條路去強求了。除此之外……”
公孫姨母稍有些遲疑,但還是告訴她:“有兩條路,或許可以走得通。”
喬翎聽姨母說醫藥之道沒有法子,心就冷了一半,轉而再聽居然還有兩條路,立時振奮起來:“哪兩條路?”
公孫姨母指了指神都城所在的方向:“第一條路,就是北尊。”
“他執掌北派多年,手段神異,或許可以逆天改命,生死肉骨。”
喬翎距離北尊最近的一次,時間上是十多年前,距離上是京一語發難時,有位北門學士替他遞話,真正有記憶之后,卻沒見過。
她暫且將這條途徑記在心里:“有機會的話,我設法去中朝拜訪他!”
轉而又問:“那第二條路呢?”
公孫姨母臉上猶疑之色更重,躑躅片刻之后,才不甚確定的告訴她:“寧國公府?”
喬翎聽得怔住:“什么?”
這一回,公孫姨母的語氣稍稍肯定了一些:“寧國公府!”
喬翎卻疑心自己是聽錯了:“是高皇帝功臣第三、皇朝四柱之一的寧國公府?”
公孫姨母頷首道:“不錯,寧國公府。”
喬翎大感驚異:“哎?!”
神都里門第眾多,光是有親戚的那幾家,就足夠叫她去記了,更何況是寧國公府這種非親非故的人家?
從前雖也見過寧國公府的人,但至多也就是客氣的點點頭,甚至于連話都沒說過幾句!
喬翎怎么也沒想到,公孫姨母會在這時候提起寧國公府來!
她都沒有辦法的病癥,寧國公府居然會有辦法嗎?
要知道,公孫姨母提出來的兩個辦法,上一個要去尋求的,可是北尊啊!
她實在覺得驚訝:“寧國公府?他們怎么會跟此事扯上關系?”
公孫姨母反問她:“你也該知道,高皇帝功臣的前四位,各自戍守一方吧?”
“我知道呀,”喬翎略一思忖,便給出了答案:“寧國公府楊氏,戍守南方。”
公孫姨母略微放低了一點聲音:“四位國公戍守的其實并不是廣義上的一個方位,而是一個獨特的領域。寧國公府楊氏實際上負責戍守的地方,喚作【小酆都】。”
酆都?
喬翎心下為之一凜:“那不就是地府的別稱?”
公孫姨母頷首道:“不錯。”
喬翎又問:“酆都就酆都,為什么要叫‘小酆都’,難道還有一個‘大酆都’不成?”
公孫姨母失笑道:“這我就有所不知了,只知道有文字記載以來,都管那兒叫小酆都。”
笑完之后,她神色肅然幾分,叮囑喬翎:“這兩條路,就只是純粹的路,能否走通,猶未可知,你最好不要抱太大的希望。”
“我私心覺得,第一條路的可能性更大一些,至于第二條,希望其實非常渺茫……”
公孫姨母并不樂觀:“四柱家族負責戍守的地方,都是昔年高皇帝欽定的,或許與他們的家族傳承有些干系。”
“我并不清楚楊氏一族的私隱,只是覺得,他們既負責戍守小酆都,家族傳承或許與魂魄和陰靈有關,至于究竟是與不是,就都只是猜測了。”
喬翎今晚聽到的秘密足夠多,得出的結論也足夠多。
她摩拳擦掌,忍不住再問一句:“寧國公府世代戍守著【小酆都】,那另外三家呢?他們負責戍守的那個領𝔀.𝓵域,又喚作什么?”
她想起先前梁氏夫人同她說過的話來:“安國公府梁氏一族,又有著什么家族傳承?”
喬翎噼里啪啦丟了許多問題出去,繼而近乎自言自語般道:“我覺得,梁氏一族雖然排行第二,但地位應該是四柱之中最特殊的——因為他們家在明宗晚年的風波之后尚主了,須得知道,先帝只有武安大長公主這一個妹妹——這說明在皇室,亦或者北尊眼里,安國公府是四柱之中最需要拉攏的一家!”
公孫姨母笑瞇瞇的瞧著她,卻不肯再多說了:“時辰也不早了,還不回去歇息嗎?你媳婦該等急啦。”
喬翎死賴著不肯走,八爪魚一樣,黏黏糊糊地摟住她的肩膀蹭:“哎呀,姨母!你就跟我說說嘛,說說吧~”
公孫姨母暗嘆口氣:“我跟你說得夠多啦,原先我們幾個人定下,叫你自己去找答案,今晚上的事情叫賬房知道了,怕得生我的氣呢。”
喬翎繼續黏黏糊糊:“姨母~你不說,我不說,他怎么會知道嘛~”
公孫姨母說:“他自己能算到呀。這本事有點討厭,是不是?”
喬翎很用力地點了點頭:“是呢!”
公孫姨母便將自己肩窩處的那顆大頭往外推了推:“是什么是?還不趕緊回去。”
喬翎好奇探頭:“姨母~”【蹭.jpg】
公孫姨母不知道從哪兒抽出來一根銀針,捏在指間,溫溫柔柔地瞧著她:“再不走,先前說的那些我也給你扎忘記。”
喬翎委屈縮頭:“姨母,我這就走……”【不蹭.jpg】
客房外的石磚路鋪成了格子的形狀,她剛出門的時候垂頭喪氣,走了幾步之后瞧見,便背著手,開始跳著格子往前走了。
公孫姨母從窗戶那兒目送著,不由失笑搖頭,還是孩子心性呢。
那邊喬翎一邊跳,一邊想,神都城里邊的秘密可真是夠多的!
她在心里邊的小本本上記了當下最要緊的事情。
去中朝拜會北尊,求他幫忙!
只是與此同時,她也實在覺得好奇。
【小酆都】到底是個什么地方,居然要楊氏一族一代一代,從高皇帝時期起,世代戍守于此?
皇朝四柱的其余三家,又在戍守著什么?
一邊想,一邊跳,終于到了正院,老祖不得不將那些宏大又縹緲的事情暫且拋之腦后……
她得去小廚房瞧瞧姜大小姐睡前要喝的藥煎好了沒有。
……
公孫姨母只在溫泉莊子里待了一夜,第二日清晨,用過飯后,便去辭別。
喬翎很舍不得:“姨母,咱們好容易見了面,你就多留幾天嘛!”
姜邁也出言挽留:“姨母好歹叫我盡一盡地主之誼吧。”
“心領了,只是我后頭還有正經事情要做呢。”
公孫姨母笑著搖頭:“早年把國醫院的框架打出來之后,我就成了甩手掌柜,每年去授幾個月的課,剩下的全都交給后輩們去操持。只是他們到底年輕,朝堂上根基也弱,許多事情上不好開口,現下我既到了神都,免不得要替他們撐一撐腰的——豈能白白擔了干系?”
說著,又問喬翎:“你在神都這么久,認不認得什么朝堂上的人物?我久不與前朝交際,已經全然陌生了。”
朝堂上的人物?
喬翎馬上從懷里掏出來一摞名帖,語氣豪橫:“姨母,來挑!”
公孫姨母近前去翻了翻,打頭的就是本朝的三位宰相,再之后也都是本朝要員,實在大覺驚異,轉而又欣然道:“不愧是我們阿翎呢!”
她先將大理寺少卿曾元直的名帖抽出來,末了,又對著中書省兩位中書令盧夢卿和俞安世的名帖遲疑起來:“這兩位中書令性情如何?”
喬翎思忖未語,姜邁則溫和開口:“這就要看姨母此來是為了辦什么事情了。”
公孫姨母告訴他們:“我想要在本朝的律令條款里邊增加一條,即非人為因素下造成的傷患亡故及其他不良后果,不得遷怒于醫者,如若有違,應該較之尋常罪責再加一等。”
她一向平靜的面容上浮現出幾分憂色,隱有憤容:“國醫院是兩派共同通過了的決議,天后當年做主設置這個機構,也是心懷天下蒼生的,這么多年過來,成果斐然,只是糟心事也不少。”
“人都是要死的,連皇帝都不能萬壽無疆,何況是尋常人?”
“只是許多人卻參不透這個道理,尤其是三都之內的權貴,親友故去之后,動輒就要拿太醫和大夫們發泄——栽培出來一個出類拔萃的大夫,有多難啊!”
“殺的哪里是大夫一個人,也是之后他可能救助的無數人!”
“再就是隨軍的那些大夫,有些軍漢的脾氣,甚至于比三都內的權貴還要暴烈……”
說完,公孫姨母話鋒一轉:“此外,我也有意建立起對于醫者的考核機制,將那些濫竽充數的害群之馬踢出去,不能叫那些庸醫和走后門填充進國醫院的混賬,毀掉了多數人的努力。”
“這些事后輩們礙于情面,不好去提,我再不提,又該把事情交給誰?”
“姨母思慮深遠。”
姜邁由衷地恭維一句,也明白了她的訴求:“大理寺有著立法的職權,依據此時寺內的風向,您去找曾元直,可比找大理寺卿還要來的便利,至于兩位中書令嘛……”
他微妙地笑了一下:“雖然我們太太跟盧相公更加要好,但是,我還是建議您去尋俞相公。”
如今的大理寺卿是唐紅的孫女婿,天子的應聲蟲,只是純粹為了占據住那個位置而被安排在那兒的,真的要做實事,還得是曾元直。
依據他的性格,會愿意去做這件事的。
喬翎明白這一節,只是有些奇怪:“為什么不去找二弟?”
姜邁臉上笑意愈發深了:“盧相公現下正在朝中大殺四方、廣噴天下呢,一時半會的,怕是顧不上這些了。”
喬翎面露茫然:“啊?什么情況?”
姜邁從袖子里抽出一張花花綠綠的小報,神色古怪地遞給她:“看看吧。”
喬翎一看那小報的配色,便不由得虎軀一震。
提心吊膽的瞧了一眼那個過分黃暴的標題,面容立時扭曲起來。
《盧夢卿:看好你們的鉤子——千萬別被我買到!》
喬翎:“……”
公孫姨母:“……”
喬翎目瞪口呆。
公孫姨母大為震撼。
喬翎木然道:“……是我想的那個鉤子嗎?”
姜邁笑瞇瞇道:“是的哦。”
……
原本這其實是個很正經的議題。
盧夢卿作為現任的中書令,協同大理寺少卿曾元直聯名上了一份奏疏,請求廢止犯官及其家眷獲罪之后被沒為官奴的那條律令。
這原就在中書省和大理寺的職權范圍之內,兩人聯名上書,合情合理。
盧夢卿的理由是:“罪官家中女眷被沒為官奴,原本是前朝時候留下來的制度,彼時黨爭殘酷,帝王昏庸,朝臣們彼此攻訐,底線日低,所以才會出現了這樣既有違圣人之道,也折損太太品節的律令。”
“到本朝時,高皇帝曾經起意廢黜,只是因為彼時天下初定,議論過盛,方才被迫停止,只是將其加以修改——男的也要去賣!”
“過往留下的制度,好的那些,須得加以吸納,不好的那些,當然也可以加以更改,如這條律例一般,不就是很好的例子嗎?”
教坊司是太常寺下轄之下的一個機構,但這部分職權,卻不只屬于太常寺,還被其余幾個衙門所分潤著,到了地方上,就更加不必說了。
有利益的地方,必然就要有爭端,這道奏疏一上,朝堂上立即就炸了鍋。
不是有人要炸鍋,是盧夢卿憑借一己之力炸了所有人的鍋。
有贊同的,有默不作聲的,也有反對的。
有人說:“這是祖宗舊制……”
盧夢卿立時就噴了回去:“廢止這條律例,可是高皇帝的夙愿,你認的是哪一個祖宗,就敢說這是舊制?!”
有人說:“不如此,不足以警戒朝臣……”
盧夢卿繼續噴道:“如你所說,有了這條律例之后,應該就沒有敢于違法亂紀的官宦了才對,為什么現在還有?是警戒的程度不夠高嗎?!”
“不然開展一個普法活動,大家都去賣一賣,感悟一下?!”
有人:“……”
旁聽的朝臣們:“……”
喂!
你別胡亂拉人下水啊!
還有人說:“這也是戶部的營收之一,利國利民……”
盧夢卿徹底發瘋:“大家都去賣,賺的更多!”
有人:“……”
旁聽的朝臣們:“……”
都說了別胡亂拉人下水了!
因循守舊派強忍著怒火:“盧相公,你不要失了身份……”
盧夢卿展露獠牙:“你給我小心點,千萬不要犯事,不然我頭一個去買你的屁股,搞爛你!”
因循守舊派奮起反擊:“你就是因為自己有個在做官奴的紅顏知己,所以才要徇私!”
盧夢卿保持自己的節奏:“我要買你的屁股,搞爛你!”
因循守舊派大為惱火:“你不要人身攻擊……”
盧夢卿堅持自己的節奏:“看好你的屁股,不然我搞爛你!”
因循守舊派忍無可忍:“……你粗鄙!”
盧夢卿倏然醒悟:“不對,我堂堂宰相,去光顧一個罪官,憑什么還要花錢?不花錢就不算買!”
盧夢卿強力糾正:“我要白嫖你的屁股!!!”
因循守舊派:“……”
因循守舊派:“…………”
因循守舊派再也繃不住了,含淚哽咽,用力跺腳,大聲控訴:“陛下,你看他!!!”
圍觀的朝臣:“……”
圍觀的圣上:“……”
所有人安靜得像是熟睡的嬰兒。
圣上默然良久,終于抬起手來,無力的擺了一下。
內侍上前一步,震聲道:“退朝——”
因循守舊派大感不滿,又不敢做聲,遂去尋尚書左仆射柳直:“柳相公,您……”
柳直退避三舍,小心地覷了一眼昂首闊步出門去的盧夢卿,還要再三壓低聲音,防止被他聽見:“說實話,就這件事,我真的不太敢跟他吵,我害怕……”
來人:“……”
柳直擦了擦額頭上的冷汗,就事論事:“我怕哪天真被他買到了,回頭他寫一首《送昔日同僚柳直之教坊司》,讓我名垂千古……”
依照盧夢卿在文壇的地位和民間對于野史,尤其是桃色野史的推崇,甚至于都不敢想象《送昔日同僚柳直之教坊司》在后世的流傳度……
來人:“……”
柳直:“說良心話,難道你不怕?”
來人:“……”
第 86 章
喬翎知道了事情原委之后, 大感震動,又覺與有榮焉:“真不愧是我的結義弟弟!”
姜邁:“……”
公孫姨母也頗賞識:“倒真的是個值得結交的人呢。”
因為這一點賞識,她沒拿俞安世俞相公的名帖, 卻取了盧夢卿的那一份:“如此奇人,既到了神都, 怎么能不去會一會?!”
姜邁:“……”
他稍顯無奈地想,這脾氣,倒是真的很老祖呢。
夫妻二人一處送別了公孫姨母, 而后四目相對,竟覺得無事可做了。
先前那段時日,后邊就好像有人在追趕似的, 事情一樁接著一樁, 先是進宮去賀大公主的壽辰,緊接著又是京一語的作亂, 緊鑼密鼓地將其了結掉, 張玉映又被擄走了……
那時候事情加變故排得過于緊密,以至于當下真的清閑下來之后, 竟有些無所適從了。
是日陽光正好, 天氣晴朗, 萬里無云, 姜邁抬頭瞧了瞧天色, 主動提議:“我們去釣魚吧?先前聽你說在南邊的舊事, 也很有意思呢。”
喬翎自無不應:“好啊!”
夫妻兩人折返回正院處去換衣裳。
徐媽媽是很贊同叫他們一處出去走走的, 忙不迭交待人去準備東西。
喬翎尋了件窄袖的半臂麻利地穿上, 又套了雙短靴, 出去一瞧,見他們連桌椅都要帶上, 不由得為之咋舌:“哪用得著這么麻煩呀!”
她說:“帶兩支釣竿,兩只水桶就夠了——至多再加個坐墊。”
再去瞧姜邁此時的文士裝扮,不禁好笑起來:“別穿這么干凈的顏色,很容易弄臟的,袖子也太長了……”
姜邁低頭瞧了瞧,道:“既如此,我就再去換一身。”
喬翎叫了聲:“等等。”
她背著手上前去細細端詳,但見姜邁身著天藍色對襟長衫,玉簪束發,端是風流雅正,文質彬彬,便又舍不得再叫他去換了。
“算啦,就這樣吧。”
喬翎心想:大不了真遇上什么魚,我下水去替他抓嘛!
夫妻倆帶著幾個隨從出了門,乘坐馬車一直到了附近的河邊。
綿密茂盛的青草被踩倒后,散發出一種獨特的清新氣息,喬翎尋了個還算不錯的釣位,隨從們便忙碌起來了。
有撒魚食的,有支帳篷的,有擺椅子的,有安坐墊的,還有人在河邊支起桌子來,往上邊擺放瓜果的……
她在旁邊瞧著,心想:你們想的釣魚,跟我想的釣魚,可完全是兩回事!
什么都給操持好了,就差沒把魚綁在他魚鉤上了,那還有什么意思?
喬翎把水桶從馬車上提下來,繼而便開始毫不客氣的指揮姜邁:“大小姐,來幫我切豬肺,我們釣點龍蝦吃!”
姜邁很感興趣地過去,剛要伸手,就被喬翎攔住了:“且先等等。”
姜邁微露訝異之態,卻見老祖低下頭去,任勞任怨地替他將袖子挽起來了:“這滿溪的魚加起來,都未必能買得到你這身衣裳呢!”
隨從們立在旁邊,眼瞧著向來雅正端方的國公坐在地上切生豬肺,神情放空,遲疑著不知道該不該去阻攔。
徐媽媽倒是看開了,見姜邁是真的高興,便悄悄領著他們避的遠了些:“隨他們玩兒去吧。”
喬翎教姜邁怎么釣龍蝦:“其實很簡單的,龍蝦特別傻,找個水渾的地方把豬肺放下去,連魚鉤都不用,它們自己就主動夾上來了……”
倆人對著頭坐在一起,連切了幾只豬肺,掛在鉤子上,一并拋到河里。
姜邁往釣竿的魚鉤上也放了一塊小小的豬肺,坐在石頭上開始垂釣。
喬翎則往旁邊林中去砍了兩根細細的竹竿,單手提著回來,三兩下將多余的枝葉砍掉,脫掉鞋子,卷起褲腿兒,干勁十足地往溪水里邊去了。
徐媽媽在旁瞧著,不由得心說:看起來,我們太太倒真是一心來釣魚的。
大概是隨從們撒的魚食發揮了作用,姜邁耐心等待了半刻鐘功夫,便有魚上了鉤兒。
喬翎瞇眼瞧了一眼水下,笑道:“很不錯嘛!”
怕驚了姜邁的桿兒,她很主動地往旁邊多走了數步,覷見深水處游魚的影子一閃,當下抬手猛拋!
徐媽媽等人在岸上,眼見著溪水深處猝然間驚起了一片水花,伴隨著嘩啦啦的聲響,那竹竿東倒西歪的掙扎在水面上。
喬翎飛身自水面掠過,極輕巧的將那根竹竿拎起,繼而穩穩的踩在了岸邊的溪石上。
那條被扎中的游魚隨離了水,卻尤且在掙扎,她瞥了一眼:“原來是條白鰱魚。”
繼而將其抖進了水桶里。
姜邁坐在岸邊垂釣,喬翎則手持竹竿下水去叉魚,如是往來了幾回,她終于停手,隨手將竹竿插回到竹林里,轉而往先前放豬肺的地方去了。
姜邁微覺訝異:“不繼續叉魚了嗎?”
二人相隔一段距離,喬翎頭都沒回,大聲說:“我那只桶已經差不多啦,做人不能太貪心的!”
她一邊提起第一條釣龍蝦的木桿來,一邊興致勃勃的盤算:“你釣的魚趁新鮮烤來吃,我叉的那些,回去刮掉魚鱗,剔出肉來,團魚丸吃!”
豬肺上密密麻麻勾滿了龍蝦,將將提起,便撲簌簌往水里掉。
喬翎大感惋惜,手忙腳亂,慌忙搖人:“大小姐,你快來!拿抄網來!”
姜邁覷了一眼,不由得面露笑意,拎著抄網過去將持續掉落的龍蝦接住:“不是說做人不能太貪心嗎?”
喬翎理直氣壯:“龍蝦總共也沒幾兩肉,多多益善!”
夫妻二人配合著將幾根釣竿提了起來,便就地開始烹制,龍蝦下鍋煮了,釣到的魚剖干凈肚腹,刮掉鱗,架起火來烤上。
調料都是出門時候就帶著的,這時候倒也便宜。
喬翎叫姜邁照看著火候,自己則去協同徐媽媽一道擺盤。
姜邁向來平和,此時竟少見的有些慌張:“我從前沒有烤過魚,萬一烤焦了……”
喬翎笑瞇瞇道:“烤焦了就烤焦了嘛,有什么大不了的?誰還沒有第一次呢。”
姜邁目光專注地瞧了她一瞧,轉而笑了:“也是。”
喬翎從盤子里摘了顆葡萄送進嘴里,入口清甜,便又撕了一個,走幾步到姜邁面前去喂給他吃:“好吃的!”
姜邁眼盯著面前的烤架,看也不看,便張嘴吃下。
徐媽媽在旁多問了一句:“是否要送些給太夫人?”
姜邁對此并不作評論。
倒是喬翎拿了主意:“這東西就是吃個新鮮嘛,真煮熟了,送回去也該涼了。晚點我們走的時候再抓一些鮮活的送給婆婆也就是了。”
徐媽媽自無不應。
晚些時候梁氏夫人收到東西,難免要使人送一些腌果子和酒水作為回禮。
陪房覷著她的神色,提議說:“您要是感興趣的話,也可以同去的。”
梁氏夫人卻搖搖頭:“他們夫妻倆難得有相處的時候,我還是不要去摻和其中,趕這個熱鬧了。”
到了晚上,院子里掌起燈來,喬翎協同張玉映,帶著幾個侍女坐在桂樹下團魚丸。
夜風拂過,早開的桂花隨之搖曳,蔓延下一院的芬芳。
喬翎一邊團,一邊數:“老太君跟叔母要有一份,兩位姨母那兒也該有一份的,二弟跟小韓節那兒也給一份,東西雖不算貴重,但總歸是份心意嘛……”
金子趴在姜邁的座椅旁,神情安寧,梁氏夫人的貍花貓卻活潑地在石頭堆砌成的矮墻上跳來跳去——有只蟋蟀在石縫里鳴叫,偏它又抓不到。
姜邁手持腰扇坐在旁邊瞧著這一幕,不由得微笑起來。
釣魚的癮過了,喬翎又領著他去摘蓮蓬,采菱角,水上泛舟,俱都很有意思。
連同院子里的侍女都記起了小時候的事情:“我阿耶用扁擔挑著我往鎮上去賣菱角,說起來,也是許多年之前的事情啦!”
徐媽媽看姜邁流露出一點興趣來,便笑著提議:“左右我們莊子里這東西多,也可以采了去賣啊。”
不圖那幾個錢,只是圖高興。
喬翎卻搖搖頭:“采一些給自家人吃倒是沒什么,不好去賣的,我們只是賣來玩兒,但有的人要靠它謀生呀,我們多賣一點,就有人要少賣一點了。”
徐媽媽雖說擔著一個仆人的名義,實際上卻并非奴籍,從前背靠羅家,如今背靠越國公府,日子過得比當世大多數人要好,她沒有真正的在底層待過。
現下聽喬翎如此言說,心下震動非常,暗覺慚愧,不由得道:“太太宅心仁厚!”
喬翎“嗐”了一聲,跟招財貓似的擺了擺手:“您這就太過譽啦……”
又折中說:“實在感興趣的話,可以尋個鄉下來的農夫,隨便買一筐果子什么的賣賣看,賣不完也沒事兒,院子里一人吃一個也能吃完。”
說完,她詢問似的看著姜邁:“要去試試看嗎?”
姜邁用力點了下頭:“嗯!”
……
彼時尚且處于初秋,午后還很暖和。
一個身量結實的年輕女郎推著一輛獨輪車,排隊要進入神都城。
因她生得美麗,守門的士卒不禁多看了一眼,再瞟一眼她身后頭戴帷帽的瘦高身形,問:“進城做什么去?”
喬翎一五一十的道:“去賣梨。”
士卒點點頭,又問:“同行的是什么人?”
喬翎懷著一點玩笑的心態告訴他:“是我家娘子~”
士卒“哦”了一聲,擺擺手:“進去吧。”
他反應平淡,喬翎因而大感詫異:“你沒發現我是個女人嗎?!”
士卒微覺無語:“……我看起來像是個瞎子嗎?”
喬翎因這話愈發不平起來:“我剛剛可是跟你說,這是我娘子,你居然一點都不吃驚?!”
士卒覷著她瞧了一會兒,忽的道:“你是鄉下來的吧?”
喬翎:“……”
身后傳來姜邁的悶笑聲。
喬翎氣道:“我是鄉下來的,這又怎么了?”
士卒見她如此反應,倒是也有些納悶了:“那難道不是你的契姐妹?”
契姐妹?
這又是什么東西?
喬翎心下暗奇,那士卒已經在催她前行了,后邊還有別的人在排隊,她也沒遲疑,推著車進了城門,才悄悄問姜邁:“什么是契姐妹?”
姜邁如一道影子似的緊跟在她身后,語氣溫緩:“這是高皇帝留下的制度之一,不過只在神都下轄范圍內試行。”
“兩個無意出嫁的女子可以結為契姐妹,以夫妻稱呼,在戶房的檔案,與尋常的男女夫妻是一樣的。她們生前可以收養無父無母的孩子,死后也如同夫妻一般合葬。”
“這也行?”
鄉下人喬翎大感驚奇:“神都真是每天都有新花樣!”
又問:“那又沒有契兄弟?”
姜邁理所應當地點了點頭:“當然也有了。”
喬翎因而感慨起來:“高皇帝不愧是高皇帝!”
夫妻倆順遂地進了城,喬翎并沒有具體的地方要去,便循著大路,如一匹野馬一般信馬由韁,往熱鬧的地方去。
不遠處是一座綿長寬闊的虹橋,橋上人聲鼎沸,行人密集如蟻,橋下水勢湍急,小船如同水草一般聚集在岸邊。
虹橋相距兩三百米處,一艘大船正在放下桅桿,以備過橋,橋上的行人為之駐足,饒有興致的觀望著這一幕。
喬翎雖感興趣,卻無意帶著自家的嬌花去擠,當下靠邊將獨輪車停住,問一旁在賣家釀米酒的小販:“這里可以擺攤嗎?”
小販很熱情地告訴她:“要是不怕被打,可以去虹橋上擺,那兒賣得更快!”
“……”喬翎反問他:“你怎么不去?”
小販理直氣壯道:“因為我怕被打啊!”
喬翎哈哈大笑!
姜邁在她旁邊聽了全程,亦是含笑:“誰會去打在虹橋上擺攤的人?”
小販見他頭戴帷帽,還當是個格外高挑的女郎,一聽聲音,倒是小小吃了一驚。
詫異只是轉瞬,眼見著喬翎將獨輪車往邊上一放,彎腰搬筐,他趕忙去搭了把手。
同時又跟他們解釋:“其實是夸大的說法,很長時間沒有人被打過了……”
他指了指那座貫通兩岸的虹橋:“原本那上邊是不讓擺攤的,因為會阻塞道路,妨礙交通,依據律令,一經發現,就會被拉去杖打——現在其實也不讓!”
喬翎回身瞧了一眼,詫異道:“可是現在在那兒擺攤的很多啊。”
兩邊都有攤子占了位置,中間留出來的位置,只能通過一輛馬車。
“因為這大半年來官府幾乎不怎么管了。”
小販坐回到自己的攤子前:“在虹橋上擺攤的,每天都要抽一文錢到京兆府,這個錢就用來叫差役維系交通,叫橋上留出馬車可以通過的路徑,忙起來的時候差役也幫著指揮指揮。”
喬翎“啊呀”一聲,由衷道:“這是善政啊!”
既給了那么多底層百姓賺錢糊口的機會,也維持了交通的平穩運行,連帶著忙碌操持的差役,也都有了多余的進項。
小販臉上不由得流露出贊同之色來:“如今這位京兆尹,可比前邊那一位務實的多了!自他上任以來,神都城里的治安都好了,先前那些橫行的紈绔,也多半都得到了整治!”
喬翎久在高層,遇上的都是貴人,見到的多是笑臉,反倒失去了最原始的評判基礎,這會兒聽小販如此言說,便故作遲疑:“如今的京兆尹,叫什么來著……”
小販聲音響亮地告訴她:“如今這位京兆姓太叔,這個姓氏還挺少見的,是不是?”
沒等喬翎發話,他便興沖沖地開了口:“我聽巡街的差役說,這位太叔京兆日前給皇帝老爺新上了一道奏疏,要拆掉神都城內某些坊墻,這樣一來,我們這些人能活動的地方,可就大啦!”
拆掉某些地方的坊墻?
這豈不是意味著宵禁也要被打破了?
東西二市的地位,或多或少也會受到動搖。
喬翎思忖著這件事情,心里感觸頗多,她回頭去看姜邁。
姜邁見狀,也會意的前傾一下身體。
喬翎便輕輕將他帷帽上的輕紗掀開,探頭進去,兩人幾乎是臉貼著臉,說:“姨夫這個京兆尹,做得可真不錯!”
姜邁附和道:“能體察底層百姓的艱難,主動發起變革,當真是難得之事。”
太叔洪要做的并不是簡單的拆掉幾堵墻,而是打破坊市的界限,與民方便。
想要辦成這事兒,首先要面對的不是東西兩市利益受損的商人,而是宵禁!
一旦這道口子被放開,夜里出了什么事故,由誰來承擔責任?
須得知道,這可是神都,是天子腳下,隨便發生一點動蕩,都會被奏到御前!
而除此之外,參與宵禁的幾衛被削去了這部分職權,編制是否要進行精簡?
這才是難搞的事情!
官場之中,許多人推崇的都是“多做多錯,不做不錯”,憊懶于行政,卻打著無為而治的幌子,也正是因為有這些人,所以才更顯得太叔洪這樣愿意迎難而上的人物難得。
喬翎問到了想知道的事情,已經心滿意足,此后便與姜邁坐在一起賣梨。
并不貴,先前那農夫作價幾何,她也作價幾何。
閑來無聊,喬翎還送了幾個給那賣家釀米酒的小販,繼而順理成章的換了兩碗濁酒與姜邁分飲。
虹橋上行人絡繹不絕,街面上的來客時時變換。
夫妻倆也不在意形象,肩并肩坐在一起,小聲議論。
喬翎問:“你覺得姨夫這事兒能辦成嗎?”
姜邁很肯定的說:“能。”
喬翎有些納悶兒:“你又不上朝參事,怎么這么確定能辦成?”
姜邁的聲音從輕紗后傳出來,雖然瞧不見他的神色,然而只聽聲音,仿佛也能望見他那雙含笑的眼睛。
他說:“我們太太既贊同此事,怎么會辦不成呢?”
喬翎忍不住“哎呀”一聲:“你嘴巴也太甜啦,我好喜歡!”
夫妻倆在那兒耗了一下午,一筐梨賣了個七七八八。
最后還剩下幾個,喬翎從擺攤的手藝人那兒買了只精巧的籃子,擱在里邊,準備挎著去走動一下關系。
那小販還不明所以呢:“你有車有筐,做什么要買籃子?”
喬翎挽著姜邁的手臂,最后朝他擺擺手:“都送給你啦!”
那小販瞪著停在自己攤子邊上的獨輪車和籮筐,不由得原地怔住,再回過神來,急忙去尋,那二人的身影已經消失在了人群之中。
喬翎租了輛馬車,挎著那幾個賣剩下的梨子,協同姜邁一道往盧夢卿府上去打探消息——太叔洪上奏疏的事情,別人不知道,二弟他身為宰相,還能不知道嗎?
夫妻倆賣了一下午的梨,坐了趟馬車全都給造出去了。
到了地方拍拍屁股下去,便去叫門。
門房先前見過他們夫妻倆,瞧著二人形容,雖覺驚異,倒是也沒有冒昧發問,畢恭畢敬的請他們進去。
二人一路坐轎進府,到了正院門外,卻見小奚獨自蹲在地上,手里邊拿著一根木棍,胡亂在地上畫圈兒。
喬翎原本還覺奇怪,正待發問,就聽門內傳來女人的聲音,聽起來,年紀已然不輕了。
“……你也是一把年紀的人了,連個孩子都沒有,以后老了該怎么辦?!”
盧夢卿的聲音疑惑地從門內傳出來:“難道有個孩子我就能長生不老了?”
喬翎可算是明白小奚為什么貓在外邊畫圈圈了。
她悄悄朝他做了個口型:“盧家的老夫人?”
小奚無聲地點了點頭。
院子里那對母子還在對峙。
盧老夫人生了大氣:“你是不是誠心想氣死我,嗯?難道我還會害你嗎?!”
盧夢卿反問她:“您倒是有兒子呢,怎么樣,我叫您高興嗎?”
盧老夫人氣個倒仰:“你這個混賬東西,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是為了誰?!”
她動了真火,慍怒之余,更覺傷懷:“為了一個外人,你這樣傷你爹娘的心!”
盧夢卿為之默然,片刻之后,才說:“我是為了我自己,不是為了別的什么人。”
盧老夫人還要言語。
小奚聽得這對母子之間的對話趨向不好,趕緊咳嗽一聲,刻意抬高聲音,喊了一句:“太太,有客人來了!”
盧老夫人的話頭戛然而止。
同時,盧夢卿輕輕道:“是誰?”
小奚聲音略微降下去一點:“是喬太太和她的夫婿。”
盧夢卿“哦”了一聲,整頓衣冠,迎出門來,見了喬翎夫妻,歡喜之余,又有詫異:“怎么會在這時候過來?”
又神色自若地告訴她:“我母親來了,賢伉儷也來見一見她吧。”
喬翎與姜邁俱道:“這原也是應盡之禮。”
叫盧夢卿領著,往正院里去拜見盧老夫人。
這位老夫人該當已經有了年紀,只是保養得宜,臉色也頗紅潤。
此時見了外客,倒是很有大家風范,渾然不見方才同兒子言語時候的慍怒,和顏悅色地同他們寒暄了幾句,便往后院去了:“你們且說話,我在這兒,倒叫年輕人不自在。”
喬翎壓根不提方才聽到的事兒,盧夢卿也沒把那事兒放在心上,姐弟二人聚頭之后,喬翎便問起太叔洪的事情來:“我聽說,京兆尹日前上了一道奏疏,是關于打破坊市制度的?”
此事在朝中和民間都傳得沸沸揚揚,此時喬翎說起,盧夢卿倒不奇怪。
他痛快地拋出了結論:“圣上業已首肯,這事兒能成,剩下的就是各方研討,水磨工夫了。”
又開始談起衛所那邊的反應,京兆府同各方的協調,乃至于因此而生的細碎條例來。
最后他冷哼了一聲,發了句牢騷:“車貔貅倒真是盡了言官的本分,太叔京兆請求修改現下的坊市制度,他要罵太叔京兆,少游都出京了,他也要罵!”
喬翎聽得莫名,先問:“車貔貅是誰?”
盧夢卿道:“御史臺的一個侍御史。”
喬翎對這名字很感興趣:“他本名應該不叫‘貔貅’吧?”
“當然不是本名,這是個綽號。”
盧夢卿先是搖頭,繼而告訴她:“車貔貅向來愛財,人也小氣——一般的小氣和愛財,可得不到這個綽號!”
“他跟父母不睦,考取官身之后,嫁到有錢豪商家里去做女婿了。”
“神都城內,官宦人家門口多立虎獅等猛獸鎮宅,只有他家門口立的是一對貔貅,喻義只進不出、財源廣進,所以綽號喚作車貔貅。”
喬翎聽得津津有味,轉而又問:“他為什么要罵韓相公?”
盧夢卿先糾正了一句:“是韓司馬。”
繼而才說:“少游在永州興修道路,被人告到神都來了。”
喬翎原地驚住:“啊?修路不是好事嗎,為什么要來告韓司馬?”
盧夢卿深吸口氣,同時捏了捏太陽穴:“因為修路敗壞了他們村的風水,一連克死了好幾個老頭老太,還有人說路口正對著他們村,一連數日心口發慌,難以安枕!”
喬翎大覺莫名:“啊?這也行?!”
“哦,忘記說了,他先前還罵過你來著。”
同樣的倒霉往往能拉近距離,盧夢卿說起這事兒時,臉上的笑容都真切了起來。
喬翎勃然大怒:“什么?真的假的!我有什么值得罵的地方?”
“真的啊,我騙你干什么?”
盧夢卿忍俊不禁道:“就是你先前協同京兆府和金吾衛全城搜山檢海的時候,他連上了幾道奏疏罵你,只是被我跟俞相公聯手按下去了……”
喬翎擼起袖子,當場發作:“我找他晦氣去!”
盧夢卿哈哈大笑!
笑完之后,他反倒又去攔她:“總要允許有人發出不同的聲音嘛!”
“姓車的脾氣雖然臭了一點,品性上愛錢了一點,性情上孤寡了一點,但這個誰都不買賬的脾氣,還是很適合做御史的。”
喬翎沒好氣的哼了一聲,隨手從籃子里摸出來一只梨子,一口啃了上去。
“喂喂喂!”
盧夢卿叫道:“那不是給我帶的嗎?”
喬翎笑道:“別這么小氣嘛,就叫我吃一個會怎樣?”
盧夢卿哼笑一聲,額外告誡一句:“車貔貅罵咱們,雖然討厭,但也算是職權之內,你不要為此去尋他晦氣……”
喬翎不由得分辯一句:“可他罵起人來也太不分青紅皂白了吧?”
盧夢卿說不通她,便去說姜邁:“國公,你多勸勸我大姐!”
姜邁滿口應下:“哦哦,好的。”
夫妻倆在盧府說了會兒話,因老夫人在,便沒有留下用飯,很快起身告辭。
喬翎心里邊盤懸著方才知道的事情,尤且有些氣不過,嘟著嘴出了門,走了一段距離,復又停住,猶豫著瞧著姜邁。
姜邁溫和問:“怎么啦?”
喬翎小聲說:“我想去做件事。”
姜邁便也放低了聲音,小聲問:“什么事?”
喬翎小聲說:“二弟不許我做的壞事!”
姜邁小聲說:“我跟你一起去做!”
喬翎有點難以置信:“真的嗎?可是你剛剛答應二弟要勸我了哎!”
姜邁理所應當道:“沒勸住,不也很正常?”
喬翎眼睛亮晶晶的看著他,跳起來抱住了他的脖頸,大叫一聲:“姜邁,你真好~!”
……
第二日盧夢卿再去上朝,就覺周圍人看他的目光不太對。
等他再看過去,別人的目光卻又匆忙躲開了。
盧夢卿納悶不已,這是出什么事兒了?
他悄悄問俞安世:“怎么看我的眼神都怪怪的?”
俞安世神情有點復雜,反問他:“車貔貅的事兒,不是你干的?”
盧夢卿心里邊“咯噔”一下:“車貔貅怎么了?!”
他心想,難道我大姐實在氣不過,半夜去把他給砍了?!
姐夫不是答應我要勸勸她嗎,這是怎么勸的?!
不曾想對面俞安世躑躅許久之后,終于干咳一聲,猶疑著開了口。
“也不知道是誰,昨晚上趁著夜色在車貔貅門前那兩只貔貅的屁股上鑿了洞,現在不是只進不出,是又進又出了……”
盧夢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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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安世不好意思,但是又實在好奇,強行裝作渾不在意的問:“真不是你干的?”
盧夢卿:“……”
第 87 章
夭壽啊!
我的姐, 你都做了些什么?!
姐夫也真是的,怎么都不知道勸勸!!!
盧夢卿目瞪口呆,好半天才回過神來, 斬釘截鐵地回答同僚:“真不是我干的!”
說完,不禁憤怒且委屈起來:“憑什么就說是我干的, 車貔貅難道只得罪過我一個人?!”
“……”俞安世狐疑道:“這兩天他不是只得罪過你?”
盧夢卿怒道:“你怎么只說這兩天,不說這兩天之前?!”
“……”俞安世默然片刻之后,假裝成若無其事的樣子道:“把車貔貅門前的貔貅屁股鑿漏了——很像是你的風格啊, 夢卿。”
盧夢卿:“??!!!”
怎么就是我的風格了?!
他黑著臉,鄭重其事地解釋一句:“不是我干的!”
過一會兒,往待漏院去上朝的時候, 左仆射柳直與侍中唐無機看他的眼神都有點隱含驚嘆的古怪。
不是吧夢卿, 我們以為你昨天就是說說而已,沒想到你玩真的啊?!
盧夢卿:“……”
這日朝會前半段畫風還算正常, 大清早離開被窩準備上朝的文武官員們支棱著在朝中聽事, 等到該議的事情都議的差不多的時候,侍御史車貔貅站了出來。
毫不夸張地講, 整個朝堂上的人瞬間就精神起來了!
位置靠后的人不動聲色地瞧著車貔貅, 位置靠前的人不動聲色地覷著盧夢卿。
盧夢卿心說:你們這些王八蛋, 都看我干什么?!
圣上神色平淡地往下邊掃了一眼, 心想, 這是又出什么事兒了?
老實說, 是不是該找個時間叫中朝學士來驅驅邪, 感覺這段時間朝臣們的精神狀態都不太好……
尤其是盧夢卿這家伙!
圣上近來時常陷入到兩種矛盾的精神境地當中去。
第一種是, 當初把他關進京兆獄, 是不是關的時間太短了?
第二種是,當初把他關進京兆尹, 是不是關的時間太長了——以至于叫他在那兒被越國公夫人熏陶到好像壞掉了……
車貔貅平日里都耷拉著一雙死魚眼,這會兒眼睛卻瞪得出奇的大。
他以一種憤怒當中摻雜了委屈,痛恨當中夾雜著惱怒的語氣,闡述了自家門口兩只鎮宅貔貅被不知名狂徒挖出來兩個口口的兇案!
圣上:“……”
神經病啊!
朕堂堂天子,為什么會在朝會這么正經的場合上聽到這些亂七八糟的!
圣上心情極其復雜,幾度欲言又止,瞟一眼底下眼觀鼻、鼻觀心的宰相們,乃至于奮筆疾書的史官,沒有發話。
總覺得千百年之后,本朝的歷史描繪會變得十分精彩……
諸宰相之首柳直干咳一聲,站了出來:“朝堂之上,是討論這種小事的地方嗎?車貔……車侍御史,你如若想要破案,該去找京兆府,如若想要上疏彈劾,該稟到御史臺,天子殿前如此喧鬧,實在有失體統!”
車貔貅要的就是這句話,當下告罪一聲,退了回去。
待到朝議結束,便去尋京兆尹太叔洪:“晚點我下了值,便往京兆府去報案。”
太叔洪也有點麻:“……噢。好的,好的。”
因著這樁古里古怪的案子,今日政事堂里的氛圍不禁有些古怪。
柳直進門之后,第一句話就是:“不然就賠他點錢,趕緊把事情了結掉吧,真鬧大了,也不好聽!”
唐無機與俞安世默不作聲地對視一眼,又不約而同地去瞧盧夢卿。
盧夢卿嘴角抽搐一下:“……”
看我干什么!
真不是我摳的!
他裝聾作啞,只當成沒聽見。
……
盧夢卿在朝中憋了一肚子火,等到了政事堂,被幾位同僚用那種看似不經意實則難掩探尋的目光細細瞄了一遍,就覺得更煩了!
為什么你們都理所應當地覺得這事兒是我干的啊?
我像是那種能做出半夜三更跑車貔貅門口去鑿貔貅屁股事兒的人嗎?
看不起誰呢!
他心下郁郁,下值回府的路上始終臭著臉,一句話都不說。
他不作聲,小奚也不說話。
一直到回到家,去換了家居的常服,小奚才笑問了一句:“今日在朝上是出了什么意外嗎?太太怎么這么不高興呢。”
盧夢卿先把事情原委說了一遍,最后憤憤道:“居然疑心是我干的,他們到底怎么想的!”
小奚在旁邊聲援他:“就是,他們到底是怎么想的!”
師徒倆一起說了會兒神都其余人的壞話,盧夢卿終于心滿意足地準備往書房去了。
雖說下午不當值,但宰相們每日要做的事情實在不少,每回歸家,他都會帶一些保密級別允許帶回來的公務處置。
只是這會兒人還沒走,外邊就有仆從來報信:“太太,有人持了您的名帖,上門來拜訪。”
盧夢卿稍顯訝異地“哦?”了一聲。
自家事,自家知,他的私人名帖,總共也沒分出幾份。
這回是誰來了?
小奚親自出門去迎,一路到了門外,便見來客約莫三十五六歲的樣子,細長臉,丹鳳眼……
四目相對,來客與主人家的弟子都怔住了。
公孫姨母定定地瞧了他好一會兒,才訝然說:“……八郎?!”
小奚也有些吃驚:“您怎么會上門來,是來見我們太太的嗎?”
“是呀。”公孫姨母將手里邊的名帖遞給他。
小奚微微搖頭:“您不是會無的放矢的人,還用什么名帖呢。”
又告訴她:“我現在叫小奚,您也這么叫我吧。”
兩個人一處往府里走,公孫姨母不無唏噓地道:“真是有些年沒見過了……”
小奚也說:“是呀。”
公孫姨母回想著這位盧相公的年紀,忽然間察覺出一點不對來:“你是什么時候到這位相公身邊來的?”
小奚告訴她:“也就是這兩年的事情,沒多久。”
公孫姨母若有所思。
一邊走,一邊說,小奚又跟她聊了一會兒,才知道原來那份名帖是從喬太太處得來的。
他又驚又奇,當下笑道:“真是大水沖了龍王廟,原來喬太太居然是公孫太太的外甥女?”
公孫姨母笑道:“人生何處不相逢。”
又悄聲問:“你是怎么來到這位盧相公身邊的?我只知道你一直在找人,原來要找的就是他么?”
小奚笑瞇瞇道:“這就是一個很長很長的故事啦!”
又說:“我們太太什么都不知道呢,您可千萬別說破。”
公孫姨母心下實在好奇,小奚會向往盧相公這樣的人,倒是不算奇怪,只是據她所知,小奚已經找了很多很多年了啊……
臨近前廳,小奚快走幾步,入內通稟:“是喬太太的姨母帶了名帖來,有些事情要同您商量。”
大喬的姨母?
盧夢卿心下微奇,動作倒是不慢,忙不迭出門去迎。
公孫姨母含笑迎上他的視線,看清楚面前那張臉孔之后,瞳孔倏然間緊縮了一下!
這……
那邊盧夢卿已經極客氣地請她入內敘話,小奚有條不紊地吩咐人去備茶。
公孫姨母臉上從容,心下卻是驚疑不定。
只看面相與縈繞在這位盧相公周身的“氣”,他早就應該死了才對,為什么現下卻還能生機旺盛的出現在自己面前?
是誰逆天而行,改變了他的命運?!
公孫姨母不動聲色地去看小奚。
小奚言笑自若,并沒有顯露任何異常之色出來。
公孫姨母見狀,又忍不住想,阿翎既然能拿到他的名帖,還口稱二弟,應該是極為相熟的,她竟然也沒有發現?!
公孫姨母心覺不解,臉上倒是不顯,有說有笑地同盧夢卿賓主寒暄,忽然間心有所感,抬眼去看——
她終于意識到為什么這位盧相公的命運發生了轉圜,而阿翎明明與他相熟,卻也從未發覺了!
小奚送了茶來,盧夢卿含笑朝他點點頭,端起茶盞,低頭輕啜一口。
他低頭的這個瞬間,公孫姨母感知到了某種熟悉又令人恐懼的氣息。
與此同時,她清晰地看見,盧夢卿的眉心浮現出一個透明的、其中翻涌著一點鮮紅色的圓環!
是空海之輪!
……
昨晚。
喬翎跟姜邁一道趁著夜色把車貔貅門前的那兩只貔貅給鑿了,鑿完之后貼著墻根溜走,還不忘碎碎念幾句。
喬翎:“車貔貅怎么這么討厭,有事沒事都得罵幾句!我也沒惹他呀!”
姜邁附和說:“是很討厭!”
喬翎:“韓司馬招他惹他啦,修條路也要被罵?真是莫名其妙!”
姜邁附和說:“莫名其妙!”
喬翎:“姨夫想要廢止坊市制,與民方便,這不是好事嗎,為什么也要被罵?真是莫名其妙!”
姜邁附和說:“莫名其妙!”
喬翎:“我雖然是鬧得動靜大了點,但是我抓了多少罪犯回來,憑什么罵我?真是莫名其妙!”
姜邁附和說:“莫名其妙!”
喬翎說到最后,自己也忍不住笑了,回頭看他:“是不是我說什么你就認同什么?”
姜邁理所應當的說:“當然是啦!”
喬翎心滿意足了。
小夫妻倆并著肩繼續往前走,話頭倒是又轉到另一個方向去了。
她說:“但是二弟說的其實也有點道理,總要允許有人發出不一樣的聲音嘛。”
姜邁說:“但是他也不能亂發呀。”
喬翎稍顯憤憤道:“不錯!”
憤憤完之后,又不禁有些好奇:“車貔貅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人啊,你先前有跟他打過交道嗎?”
姜邁聽罷,卻是微微搖頭。
天空上明月正圓,那清輝撒在他臉上,叫他面龐也顯得格外皎潔起來。
他說:“越國公府是勛貴門庭,車貔貅卻是科舉出身,兩家能有什么交際?”
“說起來,車貔貅的官位其實也不算很高,侍御史,官居從六品,只是因為御史臺向來強勢,職權亦高,他雖不到五品,但也可以升殿,所以才格外顯眼一些。”
喬翎若有所思地“哦”了一聲。
彼時已經到了宵禁的時候,城門關閉,想要回溫泉莊子里去,怕也不成了。
夫妻倆索性回了越國公府,倒是叫府里邊的人小小吃了一驚。
喬翎寬撫幾句:“沒什么,我同國公回城來辦了點事,明天估計就走,別驚動老太君了。”
往正房去洗漱躺下,不知怎么,竟也沒有多少睡意。
姜邁枕著手臂躺在旁邊,聽老祖小聲在數:“一只貔貅,兩只貔貅,三只貔貅……”
他不由得笑了起來:“睡不著?”
喬翎不再數貔貅了,心煩意亂的“唉”了一聲:“車貔貅罵我,這很不好。只是我為了報復他,偷偷把他家門口貔貅的屁股給鑿了,其實也很不好。”
她胡亂揉了揉臉,說:“他罵我,我可以當面去辯解,甚至于罵回去的呀,背地里悄悄鑿他們家門口貔貅的屁股,倒是有失磊落了。”
姜邁溫和道:“那太太想怎么做?”
喬翎煩兮兮的蹬了蹬被子,再嘆口氣:“唉,有時候也真是拿自己沒辦法!”
……
是日午后,待到車貔貅下值回府,就見自家門前立著幾個神情古怪的家仆。
再一轉目,卻見一衣著利落的年輕女郎單手提一只皮桶,另一只手持著工具,正埋頭苦干,填補門前那兩尊貔貅上的窟窿。
一位年輕郎君持傘立在她身后,長身玉立,軒然霞舉。
車貔貅:“……”
車貔貅為之默然,盯著那二人瞧了好一會兒,才徐徐開口:“原來是越國公夫婦,二位何以貴足履賤地?”
姜邁微覺窘迫,干咳一聲,意欲開口。
喬翎已經一邊干活兒,一邊回答了:“來把這兩個窟窿堵上。”
車貔貅“哦”了一聲,又問:“無緣無故的,賢伉儷為什么要來攬這活計?”
“這還用問嗎?”
喬翎理直氣壯地回答他:“當然是因為這兩個窟窿是我鑿的了!”
姜邁:“……”
圍觀群眾:“……”
車貔貅也被她這話震得緘默了片刻,轉而才道:“既然是越國公夫人鑿的,何以今日又要來補呢?”
喬翎補完了最后一下,順手用刮子將截面刮得平整,末了將手里工具丟回到空桶里:“因為我覺得那么做不好,也不對。”
“我既然覺得你罵我罵得不對,就得堂堂正正地來跟你吵一架,不能背地里鑿你們家貔貅的屁股,這太不光明正大了!”
車貔貅生了一雙向下耷拉著的死魚眼,這雙眼睛叫他整個人看起來都沒什么精神,這會兒眼皮再往下一垂,就顯得更沒精神了。
他抬手撓了撓臉,說:“越國公夫人還是先把錢賠了吧。”
車府的侍從在旁聽著,趕忙小聲道:“已經賠過了。”
車貔貅語氣寡淡,說:“按本朝的律令,蓄意損毀他人財物,得三倍賠啊。”
侍從說:“就是按三倍賠的。”
車貔貅長長的“哎——”了一聲,把低垂著的眼瞼掀起來:“這才有點意思嘛!”
他神情很認真地去看喬翎,問:“去府里吵,還是就在這兒吵?”
喬翎擼起袖子,氣勢洶洶:“去府里吵!”
車家的侍從:“……”
姜邁:“……”
喂喂喂,你們倆為什么能這么自然而然地接上這么奇怪的話啊?!
……
車府前廳。
喬翎協同姜邁,雄赳赳氣昂昂地準備進去,正遇上車夫人從后院那邊過來。
四目相對,車夫人顯而易見的怔了一下,狐疑地看看丈夫,再狐疑地看看喬翎夫妻二人,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臉上忽然間流露出驚訝又動容的神色來。
“天吶,你居然有朋友了?!”
車夫人感動得熱淚盈眶,拿手帕一個勁兒地揩淚:“成婚這么多年,頭一次見有客人登門——居然還是兩位客人!”
喬翎:“……”
車貔貅:“……”
兩方無言的時候,車夫人已經熱情洋溢的招呼侍女們去準備茶飲和果子:“找今春的新茶來泡,千萬不要怠慢了客人!”
說著,又去挽喬翎的手臂:“太太里邊坐——哎呀!”
她又是唏噓,又是抽泣:“真是好多好多年沒有人來過我們家了!”
喬翎:“……”
喬翎一個人能斗一萬個惡婆娘,但是偏偏對這種姿態友善的熱情姐姐沒辦法。
她木著半邊身子被車夫人挽著進了前廳,腦海中打轉著聽到的那幾句話,不由自主道:“沒有親戚上門嗎?”
車夫人告訴她:“我阿耶阿娘早已經去世了,當年為了爭奪遺產,我這邊的親戚算是徹底鬧翻啦!”
啊?
喬翎木然道:“……車貔,不是,車御史那邊的親戚呢?”
車夫人語氣輕快:“這位太太,你不知道他是嫁到車家來,跟我姓的嗎?他爹娘那邊,早就老死不相往來啦!”
喬翎:“……”
啊?
車貔貅的精神狀態看起來也不怎么健康啊……
喬翎木然道:“沒有朋友嗎?”
車夫人聽得一陣心酸,神態萎靡,唉聲嘆氣:“就他這個罵天罵地罵天下的脾氣,能有什么朋友?我們什么都沒有,只有錢!”
喬翎:“……”
車夫人挽著她的手繼續往前走:“我也勸過他的,只是他脾氣死犟,怎么都不聽,在外邊得罪的人能站滿一個山頭,真怕哪天遇上什么禍事,全家都一起完蛋!我們夫妻倆也就算了,可別牽連到孩子身上——好在我們沒孩子!”
喬翎:“……”
不止車貔貅,車夫人你的精神狀態好像也不怎么健康啊……
喬翎尤且還在發呆,那邊車夫人已經親熱又不容拒絕地將她推到主座前坐下,自己坐了另外一個,殷勤地替她抓了一把干果過去。
她回頭朝車貔貅抱怨了一句:“雖說小孩子吵鬧起來是挺煩人的,但是沒個孩子吧,又忍不住擔心晚年會不會覺得孤獨。”
車貔貅鎮定自若地請姜邁在客座上落定,自己坐在車夫人下首處,神態溫和的寬撫她:“放心吧太太,我把你伺候走了再死。”
喬翎:“……”
喬翎忍不住捂住口,悄悄問自己下首處的姜邁:“……你有沒有覺得有點奇怪?”
姜邁從果盤里拿了個橘子,慢條斯理地剝著,聞言抬頭看她,詫異道:“哪里奇怪了?”
喬翎:“……”
喬翎稍覺憋屈的皺了皺眉毛:“都很怪!”
姜邁理所應當地點了點頭:“他們都是土生土長的神都人,這很正常。”
侍女奉了香茶過來,喬翎心里邊五味俱全地接到手里,聽車夫人在對面問:“咦,好像還沒有問,這位太太是怎么跟他交上朋友的?”
喬翎遲疑地覷著車貔貅:“其實不算是朋友……吧?”
車貔貅冷靜地回答她:“現在還不算。”
喬翎道出了本來目的:“我是來跟他吵架的……”
車貔貅做出了充分的肯定:“不錯,是這樣的!”
車夫人:“……”
車夫人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
喬翎有點不要意思的撓了撓頭,繼而一指車貔貅,大聲指責:“無冤無仇,這只貔貅上疏罵我!”
車貔貅果斷放下手里的茶盞,大聲還擊:“明明是有理有據——我是御史,這是責任所在!”
車夫人:“……”
喬翎:“我又沒有違法亂紀,最后不僅幫著破了案子,還抓了許多罪犯回去!”
車貔貅:“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喬太太,你越權了!”
車夫人:“……”
喬翎:“那是因為京兆府辦事效率太低,等他們找到線索,人質該沒命了!”
車貔貅:“京兆府無能,這件事我晚點寫奏疏彈劾太叔京兆——但這跟我上疏彈劾你并不沖突——你的確越權了!”
車夫人心驚肉跳:“喂,你別再去得罪京兆尹了啊……”
姜邁則將手里剝完的那只橘子掰了一半,遞到自家太太手里。
喬翎順手接過,一口鯨吞似的塞進嘴里,嚼嚼嚼,含糊不清地開始生氣了:“因為京兆府無能為力,我才去做的,沒有比人命更重要的事情!”
車貔貅也開始生氣了:“喬太太,能夠保護天下多數人的,始終都是制度本身,而不是零星一兩個如你這樣的英雄!你的確救了人,但這與你打破了制度,為后來人提供了可以鉆空子的漏洞并不沖突!”
又說車夫人:“夫人,你別在這兒干坐著,也給我剝個橘子啊,我剛才輸陣了!”
車夫人也生氣了:“……吃什么橘子?我看你像橘子!”
喬翎嚼嚼嚼,同時怒道:“這是制度的缺失,不能讓無辜的人為這種缺失付出代價,要怪就要怪制度不夠完善,不能怪我!”
車貔貅空嚼了幾下挽回場面,同時怒道:“制度缺失,我晚點寫奏疏彈劾大理寺和中書省——但這跟我上疏彈劾你并不沖突——你在制度上鉆了洞!”
車夫人無力地補充:“也別去得罪大理寺和中書省啊喂……”
喬翎一掌拍在桌上,怒道:“你真是不可理喻!”
車貔貅一掌拍在案上,嗤笑道:“我又何嘗不是對牛彈琴?!”
兩看生厭地對視了幾眼,喬翎霍然起身,扭頭就走。
姜邁趕忙跟上。
車夫人黯然神傷,趴在門框上依依不舍地挽留他們:“真的不再坐坐啦?”
喬翎回頭看她:“車太太,謝謝你的橘子,很好吃!”
車夫人眼眸亮晶晶的看著她:“有空再來玩啊,喬太太!”
喬翎用力地點了下頭:“好!”
看也不看車貔貅,轉頭拉著姜邁,雄赳赳氣昂昂地走了。
車貔貅目送著那夫妻二人的身影,臉上的神情卻有些古怪,似是慍怒,又仿佛是懷念。
許久過去,才從鼻子里哼了一聲出去:“這家伙還是這個德行……”
車夫人一巴掌甩到他后腦勺上,叉著腰發出了惡龍咆哮:“這家伙什么這家伙,又得罪了新的人,壽終正寢的概率更小了啊!!!”
車貔貅腳下踉蹌,同時鼻子一熱,狼狽地用手帕捂住:“你放心,我把你伺候走了再死……”
第 88 章
那日公孫宴在白應處聞完了一整支聰明香, 又在醫館里靜坐許久,卻什么都沒想起來。
他只能稍顯抱歉地撓撓頭,同桃娘說:“對不住啦, 看這架勢,你恐怕得再等幾天啦——我一旦想起來了, 馬上就來告訴你!”
桃娘憂心忡忡,但是也不得不暫時按捺住滿腹急躁:“你一定要努力啊……”
公孫宴鄭重其事地答應了她,出門之后尋思一會兒, 果斷往西市的當鋪去尋賬房先生了。
這也是他喜歡跟白應打交道的原因之一。
除了大夫那有意思且軟綿綿的性格,每回過去,都能遇上些有意思的新東西!
一路順遂到了當鋪里邊, 他就跟沒骨頭似的靠在柜子上, 語氣新奇又快活地告訴賬房先生:“我方才在白大夫那兒用了一支聰明香!”
賬房先生聽罷,果然一怔:“聰明香?”
公孫宴還沒來得及洋洋得意的搖一搖尾巴, 前者便已經遲疑著問了句:“過期了吧?”
公孫宴險些一頭栽倒!
他納悶極了:“您怎么知道?”
賬房先生見狀, 不由得笑了起來:“這都過去多少年了?早尋不到原材料了,難得那位太太那兒還有存貨。”
說著, 他臉上流露出緬懷的神色來:“聰明香啊, 那是高皇帝時期的產物啊, 說起來, 那時候才真是能人輩出呢, 別說是小小的聰明香了, 呼風喚雨也是尋常之事……”
“呼風喚雨?!”
公孫宴聽得面露疑惑, 又覺向往。
賬房先生見他好奇, 也覺得這事兒沒什么不能說的, 便笑吟吟的告訴他:“據說在高皇帝的麾下,曾經有過一位龍王, 本領高強,為諸水域龍王之首,只是生性格外憊懶,為了逃避朝會,經常偷偷施法降雨——本朝有制,遇上狂風暴雨、道路難行的時候就不必上朝了……”
公孫宴聽得入迷:“后來呢?”
“后來就被發現了嘛!”
賬房先生頗覺好笑的說:“神都隔三差五地下雨刮風,暴雨又只在那位龍王到宮城的必經之路上下,別人怎么會發現不了?”
公孫宴:“……”
我承認這位龍王的確本領高強,只是腦袋不怎么聰明的樣子……
但是轉念一想,不因為自己的一時私心而降雨影響神都百姓,又何嘗不是一種仁慈?
他對這位傳說中的龍王來了興趣:“這一位如何稱呼,可有封爵?”
賬房先生輕輕搖頭:“據說,高皇帝曾經想要給她封爵,只是最終卻被推拒了,因為她沒有成婚,也沒有后人,這爵位留之無用,便換成了別的恩賜。”
公孫宴好奇不已:“換成了什么恩賜?”
賬房先生告訴他:“龍王喜水,也喜歡春天,所以奏請高皇帝,以每年春分之后下的第一場雨為起始日,放六天假,這也就是本朝春浴節的由來。”
原來那六天假是這么來的!
公孫宴肅然起敬!
他神情嚴肅,整頓衣冠:“這位龍王是男是女,稱號是什么?”
賬房先生莞爾一笑:“是位女𝔀.𝓵君,號為華松。”
公孫宴鄭重其事:“雖然素未謀面,但是只聽這個稱號,就能猜想到是一位風華絕代、本領高強、經天緯地、學富五車的大女子!”
“華松女君千古!!!”
賬房先生:“……”
你是單純地喜歡放假吧……
因為肩膀上還多了一重對桃娘的承諾,公孫宴沒再往別處走動,當晚在當鋪這邊歇下。
一覺睡醒,第二日腦子里卻什么都沒想起來。
他心想,難道是藥效還沒有發揮作用?
第二日,仍舊一切如常。
如是一直過了六天,到第七日晚上,他終于做了夢。
那狀態十分古怪,他清晰地知道自己睡著了,也清晰地知道自己在做夢,宛如靈魂自體內抽離一般,以一種居高臨下的全新視角,在天空中俯視著自己。
他終于從過往那冗雜的記憶當中,尋到了與桃娘相似女子的影子。
那是幾年前的事情了。
彼時他身在南境,剛剛結束一件棘手的差事,百無聊賴,便想著找家酒館兒去喝喝酒,透透氣,屁股在酒家的座椅上落定沒多久,便接到了師姐的傳書。
急事,速至!
公孫宴心頭一個咯噔,匆忙結了賬去與師姐會合。
荒村古道,烏鴉凄鳴,師姐一身趕路的裝扮,風塵仆仆。
見到他之后,也沒寒暄,便開門見山道:“有件事情須得料理,只是我受命北上,實在沒有閑暇停留,只好交付給你代勞……”
公孫宴見她正色,也不遲疑,當即應下:“師姐但請吩咐!”
如此說著,他視線隨意地往后一掃,便見師姐身后不遠處,還跌坐著一個雙臂抱肩、難掩驚恐的年輕女郎。
她衣著粗陋,滿頭青絲胡亂地垂了下來,遮住了小半張臉孔,卻也能窺見清麗脫俗的影子。
只是露在外邊的那雙手,卻有著做過粗活的痕跡……
似乎是察覺到他的目光,她瑟瑟地往師姐的影子里蜷縮了身體。
公孫宴見狀,便趕忙移開視線,不再看她了。
卻聽師姐說:“天殺的畜生,居然捉活人配陰婚!我有急事在身,馬上就要北上,無力料理,你來替我了結此事!”
用活人配陰婚!
公孫宴聽得心頭一凜,既而憤生,當仁不讓的應了:“師姐只管放心!”
那短暫的會晤與匆匆一瞥之后,師姐帶著那女郎匆忙離去,公孫宴則著手去調查這件事的始末。
皇朝地廣,東西南北風俗各異。
而風俗這東西,往往都是過往歷史的遺留。
公孫宴不是喬翎,南派不需要他做一張白紙,學成出山之后用自己的雙腳去丈量世界,他從一開始就知道皇朝的四方隱藏著什么,而南地又存在著什么東西。
本朝開國之初,高皇帝令寧國公府楊氏南下戍守【小酆都】,而【小酆都】的記述,實際上要追溯到高皇帝紀元之前。
據說在那時候,此地鬼道昌隆,時常有陰兵夜行、修羅降世,連同風俗民尚,也受到了極大的影響。
北地,尤其是神都人氏,受高皇帝及其昔年功臣們的熏陶,崇尚節葬,宣揚人死萬事皆消。
而出了神都,越是往南,葬禮的儀式便越是隆重。
到了【小酆都】附近,更有著事死如事生的風俗,尋常人家為了安葬亡故的長輩,傾家蕩產也不為奇。
毀家厚葬還可以算是自家事,但因而產生的陰婚乃至于盜尸案,卻叫官府十分頭疼!
公孫宴聽師姐簡單說了原委,雖覺憤怒,倒并不十分驚訝,簡單問了情況,再去調查此案,卻又覺出棘手來了。
既是要強奪活人配陰婚,那就必得有個夫家才是。
那女子的夫家極其顯赫,是益州都督赫連氏的嫡系子弟!
三省宰相,官正三品,益州都督,官從三品——這從三品的官位,在神都都可以說是位極人臣,更何況是在地方上?
甚至于南派有位宿老,便是赫連氏出身。
兩重關系壓制下來,赫連氏在益州治下說是土皇帝,也不為過!
只是……
公孫宴心想,別說是土皇帝,就算是皇帝,強搶民女去配你們家的死人,這也夠缺德的啊!
若是尋常富貴人家強搶民女配陰婚,公孫宴輕而易舉便能將其了結,可換成赫連家,倒顯得這事兒奇怪了。
說得殘酷一些,憑借赫連家在益州如日中天的地位,什么樣的女子找不到,何以要去強搶平民女子?
倒不是要替赫連家分辯,而是這事實在有些蹊蹺。
公孫宴本就是個好奇心極其濃重的人,此時又恰巧沒有差事在身,被這蹊蹺激發出了興趣,進城時發覺城門口和碼頭都有人蹲守,眼珠轉了轉,遂去尋了身女郎衣裳換上,回想著先前那驚鴻一瞥,對鏡易容成了那女郎的模樣。
并不十分相似,但也足以蒙混過關了。
沒過多久,果然被抓住了。
他也沒有反抗,假作虛弱之態跑了幾十米,繼而便被幾個勁裝漢子擒住了。
公孫宴假模假樣地反抗了幾下,很快便被制住,堵上嘴,扔進了馬車里。
馬車向前行駛,可以聽見街道兩旁傳來行人的言語聲,而那幾個勁裝漢子,卻始終一言不發。
公孫宴心想,這是要往赫連家去嗎?
馬車載著他到了某座府邸門前,從偏門進去,過幾道門,終于來到庭中。
公孫宴雙手都被縛在身后,叫人推搡著一路向前,走了約莫有半刻鐘的功夫,除了身后的一個健壯婆子之外,卻沒有見到一個人。
他若有所思,臉上配合地浮現出幾分惶恐來。
如是一路到了庭院里,身后那雙推搡的手終于停了下來。
庭中綠竹猗猗,門前懸掛著翠色珠簾,一個上了年紀、衣著體面的中年婦人在臺階前侍立,大抵是在等待他。
公孫宴目光不露痕跡地往珠簾后瞟。
他知道,真正能做主的人沒有露面。
那中年婦人目光像尺一樣,苛刻地上下打量著他,片刻之后微微頷首,轉過身去,面向垂簾,聲音很低地說了句:“可以。”
里邊的人沒有說話。
有個著青衣的丫鬟一掀垂簾走了出來:“就這么辦吧。”
這過分安寂蕭瑟的宅院好像在剎那間活了過來。
兩個婆子不知道從哪兒走了過來,前邊那個面沉如水,后邊那個手里邊端著一只托盤上邊擱著一只藥壺。
她們往公孫宴面前來了。
公孫宴原本還想再觀望一下的,見狀便知道不動不成了。
他眼睛一瞪,揉出一副驚恐不已的神情來,含淚哀求:“求求你們放了我吧,我還有孩子,我死了,孩子怎么辦吶!”
見那兩個婆子不為所動,轉而又改口哭著道:“嫁過人、生過孩子的鄉下女人,赫連家也娶嗎?!”
走在前頭的婆子冷笑了一聲:“也算是你的福氣了!”
公孫宴眼眶含淚,楚楚可憐道:“赫連家什么女人找不到,為什么偏得是我?”
看押他的婆子沒有做聲。
兩個婆子也無意開口,冷眼看他垂死掙扎。
公孫宴見詐不出什么話來,只得嘆一口氣:“赫連家選我嫁過去,其實還是有點眼光的。”
他手腕發力,掙斷繩索,抬起手來,顧影自憐地撫了撫鬢邊那支廉價的花釵,語氣嬌俏:“我跟那些庸脂俗粉不一樣,我是男的!”
好像是平靜的水面被砸了一顆石子似的,周遭眾人大驚失色!
先前開口的那婆子不由得驚呼一聲:“什么?!”
公孫宴沒再跟她們廢話,三兩下把人打暈,沖進廳中尋人,卻撲了個空。
此時此刻,這處宅院竟是空的,里里外外,便只有庭院里的數人而已。
公孫宴愈發覺得此事古怪,好在也不是沒拿到人,倒也不慌。
他打開了那婆子端著的藥壺,低頭輕嗅一下,驚覺那竟是一壺啞藥,而不是毒藥!
配陰婚,跟把新娘子變成啞巴有什么關系?
公孫宴去訊問被拿下的幾人,對方雖驚駭于抓回來的女郎忽然間變成了個男人,卻都不肯開口。
公孫宴見狀也不動氣,傳書叫了幾個下屬過來,叫將這些人捆上,往赫連家去登門拜會了。
說起來,公孫家同赫連家,倒也有些八竿子能打一打的淵源。
彼時他仍舊穿著女郎衣裙,長發挽起,配著一張俊美的郎君面孔,倒有些古怪的邪魅。
赫連家的門房看得面露怪色,公孫宴自己倒是旁若無人,待到入門去見了赫連家的大少奶奶,對方也是處之泰然。
公孫宴并不遮掩,將自己遇上的事情簡單說與大少奶奶聽,末了道:“赫連都督為當今牧守益州,不該是這么個牧守法吧?”
大少奶奶聽了,卻是面露驚色:“什么,竟有此事?!”
她斷然否決:“公孫郎君遇上的,決計不是赫連家的人!”
公孫宴作傾聽狀:“愿聞其詳?”
主座上,大少奶奶思忖幾瞬,臉色幾變,終于冷笑起來:“趙家的人好大膽,敢在太歲頭上動土!”
趙家?
公孫宴神色微動:“這又是從何說起?”
大少奶奶知道他來歷不凡,倒也客氣:“不瞞公孫郎君,我家九弟病故之前,同趙家的女孩兒定了親,該走的禮節都已經走過了,如今九弟雖然亡故,但婚事還是要辦的。”
公孫宴明白了:“趙家不想嫁女過來,但是又不敢得罪赫連家,所以就得去找一個跟自家女孩兒生得相像的小娘子來頂替……”
大少奶奶頷首道:“大抵正是如此。”
可是如此說來,問題又出現了。
公孫宴復又疑惑起來:“趙家能與赫連家結親,就算不是高官顯宦,也一定是富貴人家,隨便尋個小娘子來頂替——天長日久地相處下去,難道他們居然以為赫連家發現不了?”
大少奶奶微微一笑,卻沒有回答。
公孫宴見狀,心下愈奇,再想起趙家的人(如若綁走自己的真的是趙家人的話)先前意欲強迫自己喝下啞藥……
他瞳孔倏然緊縮,心頭一陣發冷:“貴府的九公子亡故,但是照舊要娶妻,娶過來之后,這房妻室又會如何安置呢?”
大少奶奶輕輕道:“夫妻一體,哪有分開的道理?”
公孫宴為之一震!
原來赫連家的這場陰婚,并不僅僅是要給九公子娶一個妻室,叫她在赫連家替夫盡孝,而是要叫她隨從夫君同去,一起下葬!
公孫宴終于明白了趙家人的打算!
他們知道自己的女兒嫁過來就是個死,所以才要去找替身!
也正是因為知道嫁過來的人很快就要死,所以只要把人看管住,毒啞了,剩下的那些微妙蹊蹺,都可以用新娘子不甘心就死,意圖逃跑,所以須得緊密看管來敷衍過去!
因為新娘子沒有多少時間能活了!
公孫宴舌尖發澀:“這可是一條人命!”
大少奶奶瞧著他,淡淡道:“公孫郎君,這可不是我們家強逼著叫趙家答應的——要不是九弟在鄉下莊子里養病,陰差陽錯結識了趙家小娘子,憑趙家的商戶門第,想做赫連家的姻親?他們也配!”
“我們太太原本是不愿叫九弟娶一個小門小戶出身的女孩兒的,只是九弟實在喜歡,趙家小娘子也是一片癡心,口口聲聲愿意與九郎生死不棄,最后太太拗不過小兒子,也應了。”
她垂下眼瞼,手捏著茶盞的蓋子,隨意的撥弄著茶葉沫兒:“一年前定了婚事,十個月前兩家過禮。”
“我們給了趙家整整六張鹽引,還保舉趙家子弟進了國子學,好處一分不落的吞下去了,現在九弟亡故,又想悔婚,舍不得女兒了?”
她輕飄飄地笑了。
本地牧守的婚事,是這么好毀的嗎?
公孫宴重又說了一遍:“這可是一條人命!”
大少奶奶端茶送客,語氣溫緩:“太太還病著,我這兒也是一堆事要料理,就不多留公孫郎君了……”
公孫宴坐在椅子上紋絲未動:“議婚之后,貴府是沒少給趙家好處,可那好處最終卻都叫趙家人得了,同趙家小娘子又有什么干系?”
“收好處的不是她,最后要就死的卻是她,怎么都說不過去吧?”
大少奶奶聳了聳肩,微微一笑,沒有說話。
……
原以為這是樁極簡單的事情,該是手到擒來,沒想到出師未捷,半路腰斬。
公孫宴抄著手,心緒低迷地離開了赫連府。
到了這一步,接下來的事情該怎么辦?
尋赫連家的晦氣?
憑什么尋赫連家的晦氣?
人家可不是眼瞧著自家子弟咽了氣,才去采買小娘子成親的。
婚事一早就定下了,該給趙家的好處赫連家一點都沒少給,現在赫連九郎亡故,趙家再說后悔結這門親了,要悔婚?
倘若兩家旗鼓相當也就罷了,可趙家一個豪商門第,也就是在尋常人家面前充充款兒,敢跟赫連家掰腕子?
破家的縣令,滅門的知府——在這片地界上,赫連家連眼睛都不用眨一下,就能把趙家碾死!
真要去尋赫連家的錯處,就是要叫新婦與赫連九郎共赴黃泉,這哪里是夫妻鶼鰈情深,這是赤裸裸的殺人!
可別說是勛貴門庭、高官之家了,就算是尋常有些權勢的鄉紳人家里,都多有死的不明不白的內宅女,鄉紳門庭尚且如此,更何況是赫連氏這樣的鐘鳴鼎食之家?
他們有的是天衣無縫的法子,叫趙家小娘子自愿追隨赫連九郎而去!
到那時候,就算是把官司打到天子面前去,也沒人能挑的出赫連家的錯來!
不過且再說呢——要打官司,總得有個原告才是,趙家敢去告赫連家嗎?
借他們一萬個膽子,他們也不敢!
且赫連家心狠手辣,不把趙家小娘子的性命當一回事,可趙家自己,難道就很愛惜這個女兒嗎?
赫連家給的好處,有幾成落到了這個小娘子手里?
話頭再轉,赫連家能輕飄飄地送趙家小娘子去死,不日隨從赫連九郎一處下葬,可趙家那群畜生,不也是遍地的搜羅跟自家女兒相似的小娘子,想著李代桃僵?
赫連家心疼自家的兒子,趙家憐惜自家的女兒,可先前被師姐救下來的小娘子又算什么,她活該被毒啞,釘進棺材里,替趙家小娘子去死嗎?!
赫連家也好,趙家也好,一丘之貉罷了!
甚至于看似委屈的趙家,比赫連家還要強橫暴虐幾分!
趙家賣女兒,好歹還從赫連家拿到了實打實的好處,可他們去搶別人女兒的時候,又是什么嘴臉?
如若不是叫師姐遇上,那小娘子的境遇,又會如何?
公孫宴心覺嘲弄,不由得搖頭嗤笑,這時候一陣清風吹過,他思緒一涼,倏然間察覺到了幾分不對。
先前將自己綁走的那幾個勁裝漢子,可不像是尋常的商戶人家能夠栽培出來的,且趙家四下里追索師姐救下的那娘子,他們就不怕事情瀉露,傳到赫連家的耳朵里?
要知道,這方圓千里,可都是赫連家的勢力范圍!
此事另有蹊蹺!
公孫宴匆忙尋了匹馬,問明趙家所在方向,催馬前去。
與此同時,赫連家的大少奶奶也輕聲同婆婆說起今日之事來。
“趙家人的膽氣,倒真是超乎預料,他們私底下在找同趙儷娘相似的小娘子呢……”
小兒子,大孫子,都是老太太的心頭肉。
赫連九郎是赫連太太的小兒子,因為自幼體弱,赫連太太最為疼愛,也是因為這份疼愛,所以見兒子實在喜歡趙家的小娘子,執意要娶,所以她也應允了。
赫連太太知道趙家的小娘子很聰明,能鉆營,也知道她能恰巧遇上在鄉下莊子里養病的小兒子這事兒蹊蹺,可是兒子喜歡,所以赫連太太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放過去了。
她不吝嗇于給趙家好處,因為趙家小娘子已經展現了她的價值——能叫她的兒子高興。
赫連太太娘家強盛,夫家勢大,長子膝下已經有了兒女,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這個小兒子了。
可是天不庇佑,一場秋風刮過,九郎一病不起,最終撒手人寰。
那是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養了小二十年,眼見著就要娶妻成家了啊!
錐心之痛,也不過如此!
赫連太太已經有了春秋,強撐著等兒子入殮完,就病倒了,至于剩下的那些,一力都托付給了大兒媳婦……
大少奶奶見過趙家的小娘子,是個極聰明靈慧的人,待上乖巧,待下寬厚,八面玲瓏,任誰都挑不出錯來。
大少奶奶是寧國公府的女兒,跟丈夫是政治婚姻,相敬如賓,卻沒有多少柔情蜜意,但是趙家小娘子跟九郎不一樣,兩心相許,深情款款,羨煞旁人。
所以赫連九郎臨死的時候還在牽掛她,拉著赫連太太的手不肯松開。
他說:“阿娘,孩兒不孝,不能再侍奉您和阿耶了,我,我只是放心不下儷娘,請您多顧全她一些……”
赫連太太緊握著兒子的手,眼淚不住地往下流。
赫連九郎的垂死,好像連帶著將他母親的一部分生氣也帶走了。
她眼睛里盛放著大朵大朵的悲慟,除此之外,還有一點冰冷又殘酷的東西在閃爍。
九郎少年多病,一向都是文弱又靦腆的,他從來沒有那么喜歡過什么……
先前籌備婚事的時候,他多高興啊!
大少奶奶守在旁邊,眼見著小叔子咽了氣,耳聽見婆婆平和的吩咐陪房:“去催一催趙家那邊,九郎入葬之前,把人嫁過來。”
陪房應了聲。
赫連太太轉過頭去,用那雙空洞的眼睛看著大兒媳婦,眼淚撲簌簌的往下掉:“替你弟妹把該準備的都準備上,周全一些,別叫九郎放心不下。”
大少奶奶畢恭畢敬的應了。
她暗嘆口氣,不由得在心里想,趙儷娘啊,趙儷娘!
你會不會后悔,叫九郎那么喜歡你?
第 89 章
沒開口前, 大少奶奶便能夠預料到婆婆聽聞此事之后的盛怒了。
為趙家的不識抬舉。
作為姻親,赫連家可沒什么對不住趙家的!
餌你們吃了,話也是你們自己說的, 臨了了,又在背后搞這種小手段自作聰明?
難道赫連家缺這么一個湊陰婚的小娘子嗎?!
赫連太太要的是趙儷娘!
從前想著攀高枝兒一步登天的時候, 你們多賣力啊,怎么著,現在買賣砸了, 想收手了?
晚了!
只要要好處,不想吃虧,天底下哪有這樣的買賣!
大少奶奶伺候著赫連太太吃了藥, 后者自己拿了帕子擦過嘴角, 繼而隨手將帕子丟到了侍女捧著的托盤上。
“好歹也還算是親家,”赫連太太淡淡道:“看九郎的情面, 最后去遞個話吧。”
大少奶奶應了聲。
再同婆母行個禮, 便帶著侍從們打算離開。
也就在這時候,房門外毫無預兆的傳來兩聲悶響。
咚, 咚。
有人在外邊敲了兩下。
大少奶奶微覺訝異。
赫連太太亦是皺眉。
仆從們若是有事回稟, 必然會出聲, 決計不敢如此冒失。
若說是小輩兒胡鬧……
這時候赫連太太還在養病, 就算是本家的孩子, 也沒幾個敢在這時候來鬧騰的。
大少奶奶起了疑心, 站起身來, 往房門前去瞧, 視線落到某一處, 倏然間頓住了。
門縫里斜斜地夾著一張黑紙,從她的角度看過去, 隱約可見雪色的斑駁……
大少奶奶心念微動,眉頭蹙起,舉步向前。
旁邊的侍從瞧見,慌忙勸阻:“奶奶,您別過去,我們去瞧瞧……”
大少奶奶神色從容,微微搖頭:“往門縫里傳書,卻不敢露臉,可見對方也沒那么大的底氣。要是我想錯了,對方果真是有恃無恐,叫你們去,豈不是平白叫人低看了赫連家的膽量?”
赫連太太在內室里聽著,不由得微微合眼,面露贊許之色。
大少奶奶近前去將那張黑紙從門縫里抽出,這才驚覺自己先前覷見的雪色斑駁究竟為何物!
四四方方的一張黑紙,質地厚重,從左下至右上,斜斜地逸出來一枝白梅!
大少奶奶出身公府,眼力非凡,紙上那枝梅花迥異于世俗的梅花畫派,雖是梅花,卻如病者形銷骨立,又如山間松石桀驁嶙峋,風格特異。
她隨手將門推開,院中仆從侍立,渾然不曾察覺到這點小插曲。
大少奶奶若有所思,轉而笑了,回房去將那張梅花圖遞到赫連太太面前去:“看起來,趙家是有些不同凡響的地方呢。”
這邊赫連家要去尋他們晦氣,馬上便有人上門來投書。
黑底白梅……
赫連太太接到手里,臉色微變,面露思索,幾瞬之后,顯露豁然之色,復又冷笑起來。
大少奶奶在旁察言觀色,心有所覺:
看起來,婆婆是知道這枝梅花來處的。
赫連太太攥著那張烏色的紙張,手上逐漸用力,終于將其揉成一團,恨恨丟了出去!
幾乎就在同時,外邊有人來報:“太太,府外有客人來訪,只是既無名帖,也沒有顯露面容,瞧著倒是氣度不俗……”
赫連太太伸手出去,大少奶奶見狀,忙會意地伸臂扶住,攙扶著她坐起身來。
赫連太太連病數日,臉上一片青白,幾乎瞧不見什么血色,此時神情冷凝,更添寒色:“【病梅】的手,伸得也太長了些!”
轉而向兒媳婦道:“使人去給州府送信,就說府上遭竊,丟了東西,叫他們在各城門處警戒,仔細放走了賊人!”
大少奶奶心覺詫異——因為赫連太太這吩咐來的有些莫名其妙。
心下不解,倒也沒說,有條不紊地吩咐下去,同時難免在心里邊細細回味不久之前聽到的那兩個字。
病梅?
這是什么意思?
那枝白梅的稱呼,還是某個地下組織的名號?
……
公孫宴催馬行至一半,便遇上州府駐軍調動,不得不勒馬停住,暫且靠邊,叫對方先行。
過后再去詢問,才知道這是因為赫連都督府上遭了竊賊,所以要著人追索……
他心下正覺納悶,下一瞬耳朵便不由得動了幾動,輕風卷著煙塵來到面前,猝然回頭,便見西方火勢沖天!
那是趙家府宅所在之地!
……
大少奶奶使人傳訊丈夫,家中有變,請他速歸。
不多時,赫連家的長房長子赫連權匆忙來到了母親的病床前。
赫連太太心頭充斥著一股怒火,臉色倒是還算平靜。
她同兒媳婦道:“把東西拿給他看。”
大少奶奶便默不作聲地將不久之前婆婆丟出去的那個黑色紙團撿起來,慢慢打開,將那張皺巴巴的紙遞到了丈夫手里。
赫連權瞟了一眼,微露訝異之色:“病梅?”
赫連太太森森道:“難怪趙儷娘能那么精準地湊到九郎面前去,原來背后居然有著病梅的影子,她也是其中一員!”
赫連權起初微怔,會意之后,倒覺得了然了:“原來如此。”
赫連家的子弟往鄉下莊子里去養病,原本是件機密的事情,趙家這樣的商戶人家,是如何得知的?
他們又是如此加以操作,叫趙家小娘子恰到好處地遇上九郎的?
趙家之外,再加上一個病梅,就很合情合理了。
赫連權瞧著手里邊那張皺巴巴的紙,了然道:“她們登門來見您了?”
赫連太太冷笑道:“她們以為赫連家是什么地方,利用了我們,還想全身而退?”
病梅的打算,某種程度上同趙家的打算是有所重合的。
她們希望將自己的某個成員,也就是趙儷娘嫁進赫連家,以此作為她們勢力的延伸和耳目。
原本這計劃是很順利的。
赫連九郎對趙儷娘一見鐘情,軟磨硬泡,叫赫連太太首肯了這婚事。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一場風寒,赫連九郎死了!
又因為趙儷娘將這任務完成得過于出色,赫連九郎死前對她念念不忘,所以赫連太太一定要趙儷娘陪自己的兒子一起死!
可對于病梅來說,每一個成員都是很寶貴的,所以她們打算替趙儷娘尋一個替死鬼。
只是在這之后,更不順遂的事情出現了。
一個路過的娘子多管閑事,救下了她們選定的人,繼而將公孫宴拉到了局里,以至于她們不得不從幕后浮現出來,遞上拜帖,希望赫連太太能夠放趙家一馬。
可是赫連太太憑什么要放過趙家?!
你們從一開始就在給九郎設局,算計他,利用他,最后事情敗露,居然還隱隱地威脅我,要我忍氣吞聲,將此事了結掉?
你們以為赫連家縱橫此地多年,是浪得虛名嗎?!
先前我只要趙儷娘的命,趙家好好把她嫁過來,我還認你們這個親家。
現下你們居然在利用九郎不成之后,反過來恫嚇我,我改變主意了。
趙儷娘的命,我要,趙家人的命,我也要!
趙家也算是家大業大,堵住城門口,我不信你們一大家人,真能插上翅膀跑掉,等趙家人都被拿住,還怕挖不出病梅中人的蹤影?
赫連權告訴母親:“我回來的時候,正好瞧見城西起火了。”
赫連太太冷笑一聲:“我以為這群陰溝里的老鼠有多講義氣呢,殺起自己人來,一點也不手軟嘛!”
……
公孫宴抵達那起火的府邸前時,那周遭已經被差役圍起來了。
路邊聚攏著許多看熱鬧的百姓,正七嘴八舌,議論紛紛。
“雖說秋日干燥,可這火燒的也太快了……”
“誰說不是?這事兒蹊蹺啊!”
影影綽綽的,又提到了趙家同赫連家的婚事,只是懼怕后者的威勢,無人敢明確的講出來。
公孫宴望著那漫天的大火,層樓疊廈悉數付之一炬,最后官府進去清點,趙老爺趙太太,乃至于趙家的幾位郎君,無一生還。
幾名仵作裝備整齊,往院里去驗尸,另有趙家經年的老奴瑟瑟在旁,一個個確定身份。
“這是趙家的大老爺……”
“這是趙三郎。”
“……這是長房的大小姐。”
旁邊管事模樣的男子問了句:“是我們九少奶奶?”
那仵作畢恭畢敬道:“根據尸體的骨骼推斷,應該是九少奶奶無疑。”
那管事又問:“沒有別的疑似人選了嗎?”
仵作已經挨著查驗過所有的尸骨,聞言搖頭:“這是唯一符合九少奶奶條件的。”
管事點點頭,擺一擺手,便有人來將那具尸骨抬走。
公孫宴悄無聲息地跟了過去。
因為牽涉到病梅的緣故,赫連太太沒再叫兒媳婦經手,親自撐著病體來處置此事。
尸骨被送到了赫連府,她毫不避諱的叫擺到跟前來,面不改色的盯著瞧了一會兒,問:“這就是趙儷娘的尸骨?”
管事畢恭畢敬道:“仵作是這么回的。”
赫連太太抽了條帕子出來,掩在唇邊:“截斷她一根骨頭,再去找幾個趙家的旁支血脈來驗看。”
管事心下一凜,領命而去。
如是過了幾刻鐘的功夫,管事神情忐忑的來回話:“太太……”
赫連太太坐在椅子上,眼瞼低垂著:“不是她,是不是?”
管事應聲:“是。”
赫連太太擺手打發了他,轉頭去看立在身邊的長子,語氣沉重又蕭索:“阿權。”
赫連權半蹲下身去,垂首道:“兒在。”
赫連太太疲憊道:“你弟弟這輩子,就這么一樁心事,我老了,命不久矣,也只留下這么一樁心事,你要替我們辦成。”
赫連權道:“是。”
赫連太太點了點頭,沒再說別的,叫侍女扶著,站起身來,搖搖晃晃地往內院去了。
赫連權起身,目送母親離去,身影消失之后,這才徐徐開口:“公孫賢弟既到府上,兩家又素有淵源,何妨現身,共飲一杯?”
公孫宴從房梁上跳下來,朝他拱了拱手,也不說話,便要轉而離去。
赫連權輕嘆口氣,笑問道:“賢弟不留下坐一坐嗎?”
公孫宴的聲音從門外傳了進來:“道不同,不相為謀。”
……
后來發生的事情,公孫宴的記憶已經有些模糊了,總歸不算是十分愉快。
赫連家不是善類,但細細推之,好像也還算是事出有因?
雖然他也覺得那個“因”離奇又殘忍,毫無人性,但它至今都能作為一種風俗存在于南地,錯的難道僅僅只是赫連家嗎?
趙家也不是善類,但細細推之,好像也罪不至此?
雖然他們同病梅有些牽扯,也存了一些謀求之心,甚至于出手去掠走無辜之人,但這就該死全家嗎?
而作為虹橋,牽連了兩家的【病梅】,又何嘗是善茬呢。
他聽說過這個組織,知道這是個如同無極一般為本朝所不容的教派,只是真正去打交道,卻還是頭一遭。
那之后,他難免郁郁了一段時日。
他母親知道,笑著說他:“這一點,你不如阿翎豁達。她前腳把事情辦完,后腳就拋之腦后了。”
公孫宴唉聲嘆氣:“看起來,我還是太正常了……”
既有著赫連家在前,又有著趙家的兇案在后,他連飲了幾日酒,終于將這事兒忘懷。
連同那位匆匆一瞥的小娘子,也被忘了個干凈。
人最強大的本領,其實是遺忘。
現下聞了一支聰明香,倒是又鬼使神差地想起來了。
公孫宴回憶著腦海中那小娘子的面容,再去與桃娘那鮮活明媚的臉孔對照,心想,也算是做了一件好事?
叫你們姐妹倆團聚啦!
如果你們真是姐妹的話。
他沒急著把這消息轉告白應,亦或者是桃娘,而是先去給師姐寫信。
幾年前在某某地方遇上的那個小娘子,被你安置到哪里去啦?
我好像找到她的妹妹了!
簡單闡述了事情原委,發書出去。
第二日,公孫宴收到了師姐的回信。
此事我已當面問詢,月娘說,她是家中獨女,并沒有姐妹。
公孫宴大吃一驚!
他當然相信師姐的辦事能力,只是桃娘那邊說的信誓旦旦,且兩人面容的確十分相似……
當年他跟師姐碰頭的地方,也與桃娘描述,同姐姐失散的地方十分接近。
難道純屬巧合?
公孫宴心頭打了個問號,對著那張信紙出神一會兒,終于將其折疊起來,收入袖中,往醫館中去尋桃娘。
哪知道真到了地方之后,卻撲了個空。
彼時白應正在醫館后的院子里晾曬藥材,見他來尋桃娘,便慢騰騰地告訴他:“桃娘不久之前出門去了。”
出門了?
公孫宴微覺驚奇:“去哪兒了?”
“國子學,”白應道:“幾日前,她參加了國子學的入學考試,今天張榜公布成績。”
“哎?”
公孫宴由是愈發驚奇起來:“國子學的考試可是很難的,都說是千軍萬馬過獨木橋,桃娘居然也去考了?”
再看白應神情平淡,胸有成竹的樣子,不禁道:“看起來,國子學的入學名額,該是手到擒來了。”
白應:“……”
白應心想:我都找關系把答案扒給她了,要是再考不中,干脆別念書了,老老實實出去偷雞養活自己吧……
……
國子學,值舍。
國子學博士卓如翰正蹙著眉頭,同祭酒道:“本院舊例,每榜從來都是只收錄學子二十人,今年怎么改了規章制度,多錄一個,成了二十一人?”
祭酒有些無奈:“哎,人在官場,多有不得已之事嘛……”
卓如翰冷笑道:“是有人臨時一拍屁股,想占個地方吧!”
祭酒不由得嘆了口氣:“要多收一個人,那就得擠掉一個人,對于第二十名來說,實在有違公允,索性多收一個,也算是補全了那一角。”
卓如翰覷著手里邊新鮮出爐的那份二十一人名單,問:“是哪一個?”
祭酒哪里敢告訴她?
真告訴了,這位是真的敢立時把人給踢出去!
他只能打哈哈:“嗨呀,你別總盯著那些不愉快的事情,也多想想好的那些嘛,我聽說今年首名花開并蒂,竟有兩人平分秋色,都拿了滿分——也真是難得了!”
卓如翰臉色好轉幾分,念出了那兩個名字:“包真寧,柯桃。”
很好,話題成功的被轉移了!
祭酒松一口氣,笑瞇瞇道:“兩個都很年輕啊,真是江山代有才人出!”
卓如翰也是面露欣然:“這兩個的卷子我都看過,還算不錯。”
末了,又微微蹙眉:“就是柯桃的字丑了些。”
祭酒笑道:“她出身平平,能拿到滿分,已經很好了,至于書法,你后邊慢慢調/教也就是了……”
祭酒與卓如翰聊得愉快,甚至于沒有注意到自己身旁的助教在聽到滿分的人有一個居然叫柯桃之后,短暫地變了臉色,繼而不得不低下頭去悄悄擦汗。
等卓如翰走了,他回過身去發現了,還覺得奇怪:“你哆嗦什么?”
助教一整個汗流浹背了:“祭酒,那個柯桃,就是走后門進來的那個人啊!”
祭酒:“……”
祭酒木然道:“她不是拿了滿分嗎?”
助教滿頭大汗道:“因為她有標準答案啊!”
祭酒:“……”
祭酒目瞪口呆,緊接著出離憤怒了:“天殺的,她怎么敢照搬全抄啊?!”
差不多能過關就得了,你考個滿分干什么?!
唯恐自己不夠惹眼?!
卓如翰眼睛里可不揉沙子。
她母親是當世大儒,胞姐是齊王妃,一心治學,無意仕途——有前邊兩重bug卡著,她才懶得理會那些亂七八糟的關系!
既在士林中大有聲望,在宗室那兒大有關系,又不想升官發財,只要不騎在皇帝頭上拉屎,誰能把她怎么著?!
一旦叫她發現這個柯桃是濫竽充數,只怕當天就會把人給踢出去!
夭壽啊!
祭酒一把抓住助教的手臂,死死地攥住了:“你去告訴她,這要是露了餡兒,可不能怪我們!”
她自己找的!
哪有人作弊敢照單全抄,奪個頭名啊!
這個蠢出生天的家伙!
……
包真寧心知自己能夠中榜,只是名次好壞,卻難以預計了。
放榜的時刻到了,小包娘子興奮地差人擠進去打探,包真寧自己反倒十分坦然。
那邊探聽消息的人還沒出來,這頭兒就有國子學的人來請了。
依照往年的慣例,獲得頭名的人,要在新生入學那日進行講演,開學之前,國子學這邊也要進行必要的叮囑。
哦,是頭名啊。
包真寧交待妹妹幾句,隨從去了,等到了國子學的值舍,卻在彼處見到了一個熟人。
先前曾經有過一面之緣的,那位實力超強的紫衣小娘子。
四目相對,顯然都回憶起了當日初見時的場景。
包真寧因而恍惚起來——不是說至于頭名才有資格來的嗎?
來請她的人笑吟吟地告訴她:“今年花開并蒂,兩位小娘子并列第一呢!”
原來如此!
包真寧釋然一笑,覺得實在有緣,便主動上前去福了福身,自我介紹:“我姓包,名真寧,也是趕得巧了,咱們先前見過呢。這位娘子怎么稱呼?”
柯桃人如其名,艷如桃李、冷若冰霜,覷了她一眼,神色淡淡地吐出來兩個字:“柯桃。”
并不十分親熱。
包真寧見她一副生人勿近、不愿攀談的模樣,也不動氣,溫柔一笑,沒再與她搭話。
房間里一時間寂靜下去。
如是過了片刻,祭酒身邊的助教終于來了,進門之后做賊一樣反手將門掩上,目光在兩位頭名臉上逡巡:“哪一位是柯桃柯小娘子?”
柯桃板著臉,高貴冷艷道:“我是。”
助教心說,你哪里是小娘子,你是大爺!
因為包真寧在這兒,他說得很含蓄:“您這回的表現,也太扎眼了一些,要是出了什么紕漏,叫授課的太太們發現了,我們可撈不了您吶!”
柯桃心想,你以為我還稀罕在國子學待著嗎?
我是為了拓展關系,找我姐姐才來的!
我已經找到姐姐啦!
這回要不是白太太叫我來,我才不來呢!
哼!
她高貴冷艷地說:“無妨,要真是出了紕漏,我自己走。你以為我是那種會死纏爛打的人嗎?”
助教暗松口氣。
下一秒,門從外邊被推開了。
公孫宴歉然地撓著頭,很不好意思的說:“桃娘啊,真是不好意思,我傳書去問了,那位娘子并不是你要找的人哎!”
助教大驚失色:“喂喂喂,你怎么進來的?!”
緊接著就聽身后“撲通”一聲輕響。
他茫然回頭,就見柯桃已經跪倒在包真寧面前,死死地抱住了她的腿,親熱地大喊一聲:“真寧姐姐!”
“其實方才一見你我就認出來了,我們曾經在書局里并肩作戰過呀,你一定還記得我吧真寧姐姐?!”
包真寧:“……”
她遲疑著想:你剛才不是這樣的吧,柯小娘子……
包真寧艱難地想要把腿抽出來,奈何柯桃實在抱得太緊,如何也掙扎不出。
柯桃死摟著不肯松手,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嗚嗚嗚真寧姐姐,你不知道,我的命比苦瓜還要哭,父母雙亡,孤苦伶仃,家徒四壁,無依無靠——下次考試的時候你一定要撈我啊真寧姐姐!”
……
包真寧再離開的時候,腿上已經多了一個名為柯桃的掛件兒。
公孫宴笑瞇瞇地在旁捧場:“同為頭名,這緣分可是很難得的,兩家不妨一起請客嘛,也是趕個熱鬧!”
包真寧輕輕搖頭,推拒了此事:“柯小娘子只管回去慶賀吧,我們家這邊兒就免啦。”
公孫宴納悶不已:“為什么要免掉?這可是大喜事啊。”
柯桃也說:“是呀。”
包真寧神情擔憂,輕嘆口氣:“我有位兄長,近來臥病,情狀實在不好,我母親憂慮不已,這時候即便真的遇上喜事,也無心慶賀的……”
柯桃帶入到自己身上想了想,感同身受地道:“換成我,怕也高興不起來了。”
柯桃是步行著去的國子學,公孫宴也一樣,包真寧知道他們沒有馬車,便載著他們同行。
馬車就近先到了包府門外,她又吩咐車夫送那兩個人回去。
“……先等等。”
公孫宴抬頭瞧著包府門前的牌匾,短暫失神幾瞬,緊接著意識到了什么。
他問包真寧:“恕我冒昧,越國公是娘子的什么人?”
包真寧為之默然,稍顯感傷的寂靜片刻之后,告訴他;“是我的姨表兄長。”
第 90 章
一場秋雨一場寒。
天氣將將顯露出要冷下去的征兆, 正房這邊就把地龍燒起來了,不止地龍,連同暖爐跟火盆也一并安置上了。
以至于到了午后, 喬翎不得不悄悄問一問姜邁:“是不是有些悶熱,要不要我開一點窗戶?”
姜邁躺在塌上, 半闔著眼睛,說:“好。”
喬翎便起身到窗邊去,伸手將窗戶推開一線。
七日之前, 姜邁就不肯再吃藥了。
徐媽媽柔聲去勸,他只是搖頭:“我從落地到現在,吃了整整二十年的藥, 吃夠了, 真的夠了。”
喬翎在旁,就說:“他既然不想吃, 那就別叫他吃啦。”
徐媽媽躑躅再三, 終究也沒再說什么。
老太君知道了,也是默然, 良久之后, 才艱難地吐出來一句:“隨他的心意去吧。”
喬翎一直都想去尋北尊, 只是幾次去問, 中朝那邊都說北尊不在京中。
她想再去碰碰運氣, 卻被姜邁叫住了:“你不要走。”
他說:“就在這里陪陪我吧。”
喬翎蹲下身去, 靠近他耳邊, 輕輕說:“我有個辦法, 或許……”
姜邁看著她, 微微搖頭:“中朝也好,寧國公府也好, 哪里也不要去了,就在這里陪陪我吧。”
喬翎若有所悟,忽然間難過起來。
……
姜邁臥病,無力起身,精神看著倒是還好,與人寒暄言語,也算是如常,只是每日睡得時間久了一些。
因這緣故,原就寧靜的正院,更顯得安寂起來。
侍女們猶豫著要不要把掛在廊下用來聽聲音的鳥雀提走,怕它們叫嚷起來,吵了國公安寧。
喬翎叫她們別去動:“他喜歡聽鳥叫聲呀。”
姜邁不能出門,喬翎也就不再出去,默默地陪伴在塌邊,坐在墊子上打絡子。
有時候來了興趣,也念書給姜邁聽。
姻親故舊們聽到消息,不免要來登門,喬翎隨從姜邁見了兩回,看他強撐著坐起身來跟人說話,就覺得沒有意思,使人去傳書梁氏夫人,請她代為接待了。
梁氏夫人自無不應。
姜邁知道了反倒笑了。
他咳嗽著說:“哪有這樣的?人家是專程來看我的……”
喬翎說:“真的有心人,不會在意的,無心之人,純粹來走個過場的,又何必介懷這個過場到底怎么走?”
姜邁聲音軟弱,低低地道:“像是我們太太,能做出的事情呢。”
喬翎悄悄問他:“你有沒有想見的人?我替你安排去。”
姜邁凝神想了想,終于緩緩地搖了搖頭。
他說:“沒有什么想見的人了。”
頓了頓,又斷斷續續地開始說話:“倒是有些想見一見姨母,只是這必然要叫她傷心,還是算了。”
喬翎說:“好,那就誰都不見,我在這里陪著你。”
她坐在床邊,虛握著姜邁的手。
雖然臥床不起,但他的手仍舊是溫暖干爽的。
兩頰瘦削了一些,但仍舊是好看的。
姜邁掀起眼簾來,目光稍顯悵惘地看著頭頂的帳子,徐徐道:“其實一直以來,我都很想見一見我的母親……我出生沒多久,她就故去了。”
“姨母待我很好,徐媽媽告訴我,她們姐妹二人生得相像,有時候見到姨母,我會忍不住想,如果母親還在的話,會是什么樣子?”
喬翎道:“她一定是一個很好的母親。”
姜邁淡淡一笑,卻沒再繼續這個話茬兒,神情平靜地沉默了一會兒,才繼續道:“除了我的病之外,周遭倒都是好消息。”
“聽說,真寧表妹考取了入學考試的頭名,珊珊同柳相公的孫兒,也要訂婚了……”
“阿翎。”他頭一次這樣稱呼喬翎,原本這該是個昵稱的,只是這會兒頭一次叫出來,倒是顯得格外鄭重了。
姜邁溫和地叮囑她:“你把我的話轉述給姨母和姑母,不要因為我而覺得歉疚,既然是喜事,怎么能不去慶賀?”
“真寧好容易脫離了英國公府,國子學的入學頭名,這是多高的榮耀啊,而對珊珊來說,訂親也是一生之中為數不多的大日子,不能敷衍了事的。”
喬翎應了下來:“好,我去同她們說。”
姜邁見她應允,便放下心來,思忖一會兒,又說:“好啦,此外就沒什么好說的了。”
這一回,喬翎聽完,卻忍不住吸了吸鼻子:“難道你都沒什么話要跟我說嗎?”
姜邁說:“你怎么會在‘此外’里呢。”
他蒼白到近乎透明的臉孔上緩緩浮現出一個淺淡又溫和的笑容來,微露思忖之態,似乎是在考慮該如何開口。
只是最后,姜邁還是放棄了那些過于復雜的辭藻,毫無修飾地告訴她:“等待你上京,到越國公府來,一定要見一見你——這是我此生最不后悔的一件事。”
喬翎眼眶發燙,喉嚨酸酸地看著他,鼻子連吸了好幾下,還是忍不住道:“你能不能不要死啊,姜邁!”
姜邁溫和地注視著她:“每個人要走的路,都是不一樣的啊,阿翎……”
喬翎哽咽著說:“你不要叫我阿翎,這么叫,感覺好陌生!”
姜邁因笑意而咳嗽了一聲,繼而微微喘息著,從善如流:“好的,好的,都聽老祖的。”
喬翎不合時宜地笑了一下,很快又懊惱地停下。
她不知道這時候該說什么,但要真是什么都不說,又覺得是某種將來回想起會悔恨萬分的暴殄天物。
可是,說什么呢?
喬翎低下頭,悶悶的,埋臉在他掌心。
姜邁側著身子躺在塌上,一只手被她臉頰埋住,另一只手去摸她的發頂。
如是室內安寂許久,他忽然間稍顯遲疑地問了句:“如若有來世的話……我們繼續做夫妻,好不好?”
喬翎不假思索地應了:“好!”
姜邁似乎笑了一下,大松口氣的樣子。
緊接著,喬翎聽他輕輕說:“幫我把放針線的笸籮拿過來吧。”
先前她在房里打絡子,笸籮就放在不遠處的小案上。
喬翎雖不知他要做什么,但還是順從地起身,將笸籮端了過來。
卻見姜邁手撐在塌上,艱難地坐起身來。
喬翎隨手將笸籮擱在塌上,趕忙去扶他:“你要做什么?只管說就是了,我來幫你!”
姜邁微笑著很輕地搖了下頭,靠在軟枕上坐穩身體,伸手從笸籮里尋了一團紅線出來。
他溫和詢問喬翎:“可以嗎?”
喬翎會意地伸手過去:“怎么會不可以呢?”
姜邁因而又笑了一下,緩慢地,有氣無力地從線團上抽出一根紅線,將其綁上了喬翎的手指,繼而回過頭去,循著線頭,連同自己的手指也一并束縛住了。
自己往自己的手指上綁紅線,原就是個有些費技巧的活計,偏他此時氣力衰弱,原本稍顯麻煩的事情,就顯得更加困難了。
喬翎既沒有催促,也沒有要開口代勞,只是坐在他的身邊,靜靜地看著他最終將兩人的手指用一根紅繩綁定。
姜邁的手很漂亮,骨節分明,膚色雪白,紅線系在他指間,分外顯眼。
喬翎忍不住夸了一句:“很好看!”
姜邁笑了笑,肩膀向下低了一低,喬翎便明白過來,伸手將他攙住,扶著他重新躺了回去。
姜邁說:“謝謝你。”
喬翎下意識道:“這有什么嘛。”
下一瞬,卻見姜邁伸手到她面前去。
她稍顯懵懂的將手放到了他的掌心里。
姜邁將手掌合上,穩穩地握住了她的手,另一只手則往笸籮里去握住了剪刀。
喬翎起初尤且茫然,見他將剪刀探到自己手指前的時候,終于明白他意欲何為,不由得怔住了。
姜邁動作輕柔又堅定地將綁在她指間的紅繩剪斷了。
他有些疲倦,但神情仍舊是從容又溫柔的:“我命不久矣,但我們老祖還很年輕呢,這就很好了,真的很好了。”
喬翎為之愕然。
回神之后,倏然間淚如雨下。
……
越是到后邊,姜邁昏睡的時間就越多。
老太君知道有些話梁氏夫人這個繼母沒法說,只能由她去開口:“能用上的東西,也該早點置辦著了,免得真的到了時候,措手不及……”
梁氏夫人低聲說:“先前幾回,早被備著呢,現下也只是再添補一些,也就是了。”
老太君點了點頭,又說:“給裕哥兒告假,這段時間,暫且就別出門了。”
梁氏夫人應了聲。
作為婆媳,她們的關系并不十分親厚,但是又因為一個共同的男人,在同一個屋檐下長久的生活著。
當年,也是她們一起,送走了老越國公。
那是老太君的親生兒子,是梁氏夫人的丈夫,當年的傷心或多或少被時光沖淡,但再如何光陰荏苒,也不可能毫無痕跡的。
現在,她們又即將一道送走姜邁。
婆媳倆稍顯悲哀的緘默片刻,終于各自忙碌去了。
……
喬翎經歷過生死,也曾經見證過別人的生死。
但是,這卻還是她頭一次經歷并見證如此平和的死亡。
紅繩綁了又散,那之后又過了數日,終于有一位紫衣學士登門了。
越國公府本家的人,除了二叔遠在地方,難以歸來,老太君、梁氏夫人、姜二夫人、姜裕,乃至于姜二夫人尚且年幼的獨子,都齊聚在了正院里姜邁的病床前。
太常寺的官員單獨設了一張小案,跪坐在旁邊,等待記錄當代越國公的遺言。
那位紫衣學士立在窗邊,背對天光,如同一道緘默的影子,默不作聲地注視著這一幕。
姜邁臉色蒼白,聲音虛弱,躺在塌上,斷斷續續地交待下去:“公中的東西,屬于姜氏,沒什么好說的,倒是我自己的私產,有些需要安置。”
“我母親留給我的舊物,都悉數登記在冊,徐媽媽……”
徐媽媽哽咽著應了聲:“噯,我在呢。”
姜邁說:“這一部分分成兩份,一份給姨母,另一份給舅父,你來替我做這件事。”
徐媽媽應聲說:“好。”
姜邁又繼續道:“我這里還有些父親留下的舊物,皆是他生前喜歡的,這些都留給二弟。”
姜裕在梁氏夫人身邊,也應了聲:“是。”
姜邁胸膛輕微地起伏著,頓了一會兒,才繼續道:“我個人的私產,五成留給我的妻子。”
“……雖然我說不必因為我的喪事而影響真寧和珊珊的喜事,但我猜測,她們必然不會大辦的——老祖,你去賀喜的時候,賀禮一定要加倍彌補。來日姨母和舅父的兒女婚嫁,一干往來,也要托付給你。”
喬翎先說:“好。”
又說:“我們家沒有年齡合適的孩子入讀國子學,多出來的名額,不妨給姨母和舅舅家。”
姜邁沒有說話。
梁氏夫人則說:“好。”
喬翎有些感激地看了婆婆一眼。
姜邁眼底有淡淡的溫情,向這位繼母道了一聲“多謝您”,頓了頓,又道:“私產的兩成,留給徐媽媽。”
“她先是照顧我的母親,后來又照顧我,盡心勞力,這筆錢,叫她安享晚年,算是我對她的一點微不足道的回報吧。”
徐媽媽強忍著沒有哭出來:“國公,我知道了……”
姜邁輕微地笑了一下,繼續道:“再一成,留給我的堂弟,算是我這個堂兄的一點心意。”
老越國公去世之前,兩兄弟其實就分過家產了,如今姜邁的這一成饋贈,就是純粹的贈送了。
姜二夫人謝過了他,又叫孩子同堂兄致謝。
姜邁微微搖頭,繼續道:“再一成,分給正院這邊的侍從,跟隨我多年,他們也實在辛苦。”
“我死之后,不必辦什么法事,把他們都放贖,就算是替我累積陰德了。愿意走的,就叫他們走,不愿走的,繼續留在府上也不壞。”
老太君含淚應了:“好,都依你的意思來辦。”
喬翎五成,徐媽媽兩成,二房的獨子一成,正院的侍從們平分一成,還有最后一成……
姜邁臉上罕見地顯露出狡黠來,似乎他自己都覺得之后要說的話過于頑皮了。
他慢慢說:“最后一成,由我的妻子代為掌管,但并不是給她,而是給她的小狗金子。”
“我此生的最后一段時間,金子給予了我很多溫情的陪伴,我也該為它做點什么。”
姜邁囑咐喬翎:“你要代我照顧好它,好好打理它的財產。”
喬翎吸了吸鼻子,說:“好!”
姜邁作為當代越國公,私產是相當龐大的一筆財產,即便只是抽出來一成,也足夠叫外人咋舌了。
現下居然給了一只狗!
周遭的人頗覺新奇,神色微變,見老太君并不出聲阻止,也無謂去說什么。
太常寺的官員將姜邁的遺囑記在紙上,送到他面前去,叫他最后再看一遍,加以確認。
姜邁慢慢地將其看完,微微頷首。
那官員便打開印泥的蓋子,向喬翎道:“請越國公夫人協助。”
姜邁無力再去署名,喬翎便撐著姜邁的手臂,叫他蘸了印泥,按在了那張遺囑上。
太常寺官員又將那張遺囑依次遞交到老太君和梁氏夫人處傳閱。
論身份,她們一個是越國公的祖母,另一個是越國公的母親,是有權力提出質疑的。
二人先后看過,也都在上邊簽了名字。
最后署名的是喬翎。
太常寺的官員小心地將那份文書收起來,那位始終緘默著的紫衣學士終于離開窗戶,走上前來。
中朝須得見證的,其實并不是財產,而是爵位的更迭。
姜邁伸手出去。
喬翎怔了一下,很快會意,一手扶住他的手臂,另一只手推住他的肩膀,同時用力。
姜邁借力坐起身來,神色平靜,環視室內眾人:“高皇帝時,姜氏獲得了越國公的爵位,先父亡故之前,也是在這里,在中朝的見證下,將爵位傳給了我。我是當代的越國公,是姜氏的家主。”
眾人聽得一凜,齊齊垂下頭去,以表對家主的敬重。
姜邁繼續道:“我死之后,爵位由我的弟弟姜裕承襲。”
姜裕上前一步,畢恭畢敬地應了聲:“是。”
姜邁卻沒有看他,而是在轉瞬的默然之后,看向了喬翎,繼而注視著她,徐徐道:“只是二弟年少,學業未成,在他及冠之前,由我的妻子喬翎暫領越國公之爵,代行職權!”
一語落地,四座皆驚。
老太君不由變色,叫了聲:“弘度!”
梁氏夫人嘴唇微張,瞧了姜邁一眼,又去瞧喬翎,卻是什么都沒說。
姜裕與姜二夫人俱是面露訝然。
老太君沉下聲音,又叫了一聲:“弘度。”
姜邁平靜地對上了她的視線:“我是姜氏的家主,不是嗎?”
老太君定定地看著他,姜邁毫不躲避地回望著她。
祖孫二人視線膠著片刻,終于還是老太君先行轉頭,避開了他的眼睛。
中朝那位紫衣學士旁觀了全程,末了道:“越國公將家族爵位傳給弟弟姜裕,在其成年及冠之前,由越國公夫人暫領職權,是這樣么?”
是個男人的聲音。
姜邁短促地應了聲:“不錯。”
那位紫衣學士便點點頭,從太常寺官員手中接過了新擬就出來的那份文書:“國公,請吧。”
姜邁伸臂過去,手指按了上去。
清晰的一個指印。
鮮紅如他指間纏繞的紅線。
中朝學士從容將其那份文書收起,向滿室人點點頭,客氣道:“告辭。”
飄然離去,徒留一室寂然。
姜邁好像回到了幼年的時候,如同一個任性的孩子似的,慢慢地躺了回去:“我想跟老祖單獨待一會兒,說說話。”
其余人怔了一下,才反應過來老祖是誰。
老太君百感交集地瞧著他們倆,終于先行起身,領著人出去了。
很快,室內便只留下他們夫妻二人。
姜邁先說的卻是:“從前你替我診過數次脈,那些脈案和藥方呢?”
喬翎不由得瞪起了眼睛:“你……”
姜邁笑著說:“燒掉吧,沒什么用了。”
喬翎難以置信的瞪著他,幾瞬之后,憤憤轉過頭去:“不!”
她忍不住哭了:“怎么能燒掉,憑什么要燒掉!”
姜邁由是笑意愈深。
他伸手過去,像是從前期待地那樣,溫柔地撫摸著她的臉頰,又說了一次:“燒了吧。”
喬翎放聲大哭:“可你要死了啊!”
姜邁卻笑著說:“算啦,叫它過去吧。”
盯著她看了幾瞬,他終于也無法再維持笑意了,別過頭去,輕輕說:“你要好好活呀,老祖。”
喬翎哽咽著應了聲:“嗯!”
姜邁因這一聲“嗯”而落下淚來,他沒叫喬翎看見,胡亂摸到了她的手,往她掌心里塞了一塊什么,便說:“好啦,你出去吧,我想自己待一會兒。”
喬翎叫他:“姜邁——”
姜邁說:“叫我自己待一會兒吧。”
一道低矮的影子靜靜地垂到了地上,他艱難地側過臉去看,蒼白的面容上倏然間浮現出一個溫柔的笑容來。
“金子,是你啊。”
金子不明白為什么房間里這么安靜,而喜歡帶自己去散步的男主人,也已經很久沒有帶著它出去了。
它那烏黑的眼珠里閃爍著不解,從喉嚨里輕輕發出了一聲嗚咽。
姜邁伸手過去,最后摸了摸這只小狗。
……
老太君默不作聲地立在門外,姜二夫人陪在她的身邊。
梁氏夫人同姜裕一道站在廊下。
侍從們送了座椅過來,只是哪有人有心思去坐?
日光從西方投注下來,在她們身后拉出了一道長長的影子。
四下里一片寂靜,連廊下的百靈鳥,也為之所染,不再鳴叫了。
這時候門扉處一聲輕響,門從里邊打開,喬翎走了出來。
徐媽媽匆忙朝她行個禮,快步往內室里去了。
梁氏夫人看著兒媳婦,有心說句什么,幾經躊躇,最后還是沒有開口。
她也有過這樣的時候,知道在這種關頭,什么話都不足以寬慰人心。
讓她自己靜一靜吧。
喬翎向外走了幾步,看也不看其余人,往臺階上一坐,抱住了自己的膝蓋。
不知道過了多久。
或許很長?
亦或許很短暫。
門扉又一次被打開了。
徐媽媽蒼白著臉孔,從里邊走了出來。
天空蔚藍,白云團聚,一只飛鳥自半空中掠過,很快消失不見。
侍從們默不作聲地更換了衣著,另有人往姻親及宮內去報喪。
是年九月初三,越國公姜邁因病辭世,時年二十一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