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
說這句話的時候,裴彥蘇人還站在床下,她的頭朝里,仰視他的角度,剛好能看到些別的。
小狗狗……真的是小狗狗嗎……
上次在平壤的驛館里,那些記憶是被她刻意忘記的,畢竟早已打定主意和蕭月楨交換,就不該保留和他親密的記憶。
早已模糊的記憶里,上一次到關(guān)鍵的時候,隔著一條褻庫,他又用她的腰帶將她雙眼蒙住,所以到底,她其實并未真切看清過那小狗狗。
現(xiàn)在她終于得以看清,卻覺得房中氤氳的曖.昧煙消云散,取而代之的,只剩下她心中的駭然。
盡管還在跪著,蕭月音卻開始認(rèn)真思考起,陸子蘇的這個問題。
錢,銀兩。
雖然不知道陸子蘇給那幾個賊人的銀票價值多少,但既然他們那樣干脆就放了她,銀票上必然是不小的一筆。
“我把我身上所有的銀兩,和珠寶首飾加起來,不知道……夠不夠還你。”她咬了咬嘴唇。
自己那只金鑲紅寶石耳環(huán),還在陸子蘇手里,她也不好意思再開口要回來了。
雖然她很喜歡它,從前也經(jīng)常戴著。
耳環(huán)珍貴,又是祖母喬氏專門為她打的。喬氏又是衛(wèi)遠(yuǎn)嵐去世之后,蕭府里唯一一個真心對她好的人。
“無須如此麻煩。”良久,陸子蘇才淡淡說了一句。
她屏住了呼吸。
其實蕭月音自己,也并不想把身上所有的錢,都賠給陸子蘇。
幽州山長水遠(yuǎn),路上用到錢的地方還有很多,都賠給陸子蘇了,她以后怎么辦?
都怪自己蠢,這么容易就被人騙。
蕭月音抬手,輕輕撓了撓耳屏前的小窩。
有點癢。
“我……可我總不能,以身相許吧……”
說話的時候,馬車剛好碾過了一個巨大的石頭,狠狠顛簸了一下,車輪輾轉(zhuǎn),也吞下了她說的,那最后的幾個字。
“以身相許”。
不知道陸子蘇有沒有聽見。
但愿沒聽見吧,她真的是沖口而出的,說完就后悔了。
那改變一切的夢境里,她記得的,禽獸裴彥蘇仗著他救了她的性命,步步緊逼,她口不擇言,便說了“以身相許”四個字。
后來事情的發(fā)展令她難堪。
說起來,陸子蘇可不像那裴彥蘇一樣,陸子蘇從頭到尾,都幾乎沒有正眼看過她,更不會隨意動手動腳。
也是正常,陸子蘇有妻室有孩子,與她不過是萍水相逢而已。
他是個正派君子。
陸子蘇不答話,一時之間,氣氛似乎又陷入了可怕的沉默。
……等等,她現(xiàn)在是男兒身。
“以身相許”這四個字,被她一個男子說出來報答另一個男子,似乎更加不對勁。
這令她不得不想到了,只在話本子里見過的,龍陽之癖。
從小到大,她都被關(guān)在府上,幾乎甚少出門,了解外界最大的途徑便是書本。除了那些時人經(jīng)學(xué)圖仕讀的四書五經(jīng),她最愛看的便是話本子。
龍陽之癖,也就是兩個男子談情說愛。
陸子蘇這樣的矜貴公子,與另一個男子摟摟抱抱,那畫面閃過腦海,都讓她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我,我不是那個意思……”蕭月音猛地?fù)u了搖頭,還差點咬到自己的舌頭,“陸公子,你也知道,我不過一介小奴,那些錢,光是買下我,都,都綽綽有余。”
“嗯?”陸子蘇尾音上揚,長指微曲,“所以,我這是虧了?”
虧了?
陸子蘇是生意人,考慮是否賺錢,才是他們最重要的事。
不說買下她這個“奴仆”,就是她蕭月音本人,從小到大,蕭俊養(yǎng)活她,恐怕也沒有花費太多吧。
她的幾個弟弟妹妹,都比她能花錢。
如果真有人出錢,找蕭俊買她,蕭俊會同意嗎?
反正夢里,蕭俊只顧享受她成了公主、太后的種種好處,她一旦出了事,他第一時間卻只想與她割席。
“我,我,”她實在不知陸子蘇究竟何意,一咬牙,干脆挑明了:
“我實在沒有辦法了,你想怎么辦吧?”
“這一路出來倉促,”陸子蘇垂眸,與她四目相對,“身邊也沒有一個照顧的人,不如委屈你一下,做我的貼身小廝,何如?”
“可我,我要回幽州……”蕭月音又躬下了身子。
他說過他來自潞州的。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也要去幽州的?”陸子蘇沒有給她思考的機(jī)會,“從長安出發(fā),此處還不算遠(yuǎn),現(xiàn)在回去,也來得及。”
“別別……”車廂不算很大,剛剛跪著的時候,她離陸子蘇還有半步距離,眼下她著急,不管不顧,直接抱住了他的小腿。
結(jié)實有力,和早晨她摸到的手感并無二致。
“我可以,但,但,不是那種小廝……”最后幾個字,聲音小得像蚊子。
但這一次,陸子蘇似乎有些惱了,眸光如刀,嗓音微揚:
“我三番兩次救你,為你花了大價錢,你不知恩圖報,竟然還反過頭來,挑三揀四?”
“平白無故,污蔑我有‘龍陽之癖’。”
“是誰給你的膽子?那個幫了你的蕭府大小姐嗎?”
這都能賴到“蕭月音”頭上?
他這個人看著正派,怎么如此是非不分呢!
但無論怎樣,必須要在外人面前,保住“蕭月音”的聲譽。
她趕忙連連搖頭:
“不不不,不不不……”
“陸公子說什么便是什么,小廝,哪種小廝都可以!”
“不不,只有一種,一種小廝!”
“先起來。”陸子蘇揉了揉眉心,不再看她。
“你身上的香露太重。”
“如果這也是那蕭府大小姐要求你用的,以后在我身邊服侍,不準(zhǔn)再用了。”
***
蕭月音哪里敢辯駁。
別說她現(xiàn)在女扮男裝出門逃難,就算是平日在蕭府上,她也從來不用香露。
何況一路連滾帶爬,她還和那幾個賊人同居一室,那么長時間,身上不臭已經(jīng)是萬幸,又怎么可能會有香味?
沒想到,陸子蘇長得這么好看,鼻子卻是壞的。
實在可惜了。
不過好在,他先否定了她對他“龍陽之癖”的猜測,似乎還有些咬牙切齒。
胸前的波濤晃得她有些心煩,重新回去坐好后,老老實實將自己的全副身家抱緊,也學(xué)著陸子蘇的樣子,閉目養(yǎng)神起來。
這一次,睡得比先前踏實。
馬車進(jìn)入雍州城后,她便醒了。
雍州距離長安并不遠(yuǎn),幾乎是西進(jìn)長安的必經(jīng)之地,自然也跟著長安沾光,十分繁華富庶。
蕭月音連長安城都沒好好逛過,聽見馬車之外的人聲鼎沸,也忍不住掀開馬車的側(cè)簾,用那雙濕漉漉的鹿眼,悄悄四下里張望。
街上賣藝的、小商販、看熱鬧的,什么人都有,她原本看得樂呵,晃眼,卻似乎看見了幾個熟悉的身影。
再定睛一看,卻又不見了。
回頭,見陸子蘇也醒著,猶豫了片刻,蕭月音還是開了口:
“仔細(xì)想想,那幾個賊人倒是便宜他們了,白得你的一大筆錢,現(xiàn)在還不知在哪里逍遙快活呢。陸公子,你就這樣放任他們嗎?”
陸子蘇斂了眉,清朗俊逸的臉上沒有多余的表情,只淡淡說道:
“我只不過是一介商戶,捉拿奸犯之事,屬官府,與我無關(guān)。”
雖心中有些憤憤,但陸子蘇的話也沒錯,放下側(cè)簾,蕭月音沒有再多說一句。
“你叫什么?”陸子蘇好像才想起來問她。
“我姓衛(wèi),單名一個郊字。”
在四歲那年蕭俊給她改名換姓之前,她確實名叫“衛(wèi)嬌”,聽祖母說過,這個名字是衛(wèi)遠(yuǎn)嵐起的。
嬌者,柔嫩可愛,美麗娉婷,溺愛寵護(hù)也。
如今她一人遠(yuǎn)離故土,取“郊”這個同音字,也十分恰切。
此時車已經(jīng)停了下來,陸子蘇巋然不動,只用眼神示意:
“今晚你與我同住,灰鷹會告訴你,該如何伺候。”
他重新給自己穿上了鎧甲,坐在床頭,認(rèn)真看了她好一會兒。
等到時辰差不多,他不得不離開、重新出征去為她搏殺的時候,他又半跪下來,靠近她因為些許不適而微微下撇的櫻唇,落下一個輕柔的吻:
“音音,我愛你。”
這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正大光明地喚她的真名。
她不會聽見的。
92.
興仁外二十里,官道之旁,倪卞反復(fù)繞圈,在確認(rèn)無人跟隨自己之后,方才找到躲在隱秘之處的裴彥蘇,鄭重匯報道:
“王子果然料事如神,不僅猜到渤海國來的大將會用障眼法誘摩魯爾深入,還猜到那格也曼聽聞摩魯爾中了渤海那邊的埋伏,一有機(jī)會,就會想辦法逃脫我們的看守,搶下營救摩魯爾的功勞。”
此番大嵩義派出作戰(zhàn)的大將,恰好是在鴨淥府與裴彥蘇切磋過一番的少年將軍張翼青。上次與他交手裴彥蘇故意表現(xiàn)莽撞,但同時見微知著,推測這位意氣風(fēng)發(fā)的少年將軍其實城府頗深又擅用詭計。
而裴彥蘇所考慮的事情,遠(yuǎn)不止于此。
其實這一次,他半路折返回沈州,確實不完全為了將他的音音逮回來。
裴彥蘇的一句“上門求娶”,讓蕭俊把手中捻著的羊尾胡,直接生生扯斷。
長安城中,多少人羨慕他。他年輕時因為長相出眾被前岳父相中,現(xiàn)在雖盛年不在,但那一撇順滑水亮的羊尾胡,也引來了不少名媛貴婦的欣賞。
那可是他悉心保養(yǎng)了近十年的胡子啊,就這么折了一半。
捂著下巴,蕭俊痛得面目扭曲,對剛剛裴彥蘇所言的震驚,已經(jīng)讓他忘了禮數(shù):“你……你說什么?”
裴彥蘇只冷冷看著眼前這兩個面色大亂的人,淡淡重復(fù):“貿(mào)然上門,是為求娶。”
“周王殿下,臣婦的女兒玥月今年不過才十一歲,她的兩個哥哥也還未定親,這么早為玥月考慮,似乎……”
冉氏倒是十分想攀周王的高枝,但女兒實在太小,消息傳到外面去,也不知會難聽成什么樣子。
“蕭大人,您的長女月音,是否尚未定親?”裴彥蘇只定定看著蕭俊。
蕭俊聽聞此言,卻覺得下巴越來越痛,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氣,才回道:
“長女月音,定親倒是不曾定親,只不過……”
蕭月音的長相和品行都還算湊合,現(xiàn)在拉出去,也沒丟他這個便宜爹的臉,他倒不算白養(yǎng)她多年。只是因為她“天生鳳命”,這幾年都已經(jīng)到了適婚的年紀(jì),但一直無人問津。
周王雖是德宗余下的唯二血脈之一、自然身份高貴,不過他與當(dāng)今圣上裴馳的關(guān)系,也頗為微妙。
按理說,周王裴彥蘇博聞強(qiáng)識,不應(yīng)該不知曉蕭月音的“天生鳳命”,按照眼下的局勢,最恰當(dāng)?shù)霓k法,自然是避嫌。
天下名門貴女眾多,聽說裴彥蘇不僅沒有正妃、側(cè)妃,身邊連一個侍奉的姬妾都沒有,有多少人眼紅,擠破了頭想入潞州周王府?
裴彥蘇但凡腦子清醒,稍微仔細(xì)一想,根本不可能求娶他那個“天生鳳命”的便宜女兒蕭月音。
看來面前這個看似氣度不凡的年青藩王,也是個不懂何為韜光養(yǎng)晦的。
“不過什么?”裴彥蘇眸色未動,只從容不迫地追問。
“不過月音她……生來體弱,”蕭俊還未想好如何措辭,卻是冉氏搶先一步開口,“潞州又山長水遠(yuǎn),臣婦恐怕她……”
這一回,蕭俊終于抓到機(jī)會,狠狠白了一眼自己這個不會說話的繼室。
什么叫潞州山長水遠(yuǎn)?
這話不就是在諷刺周王,他的封地,離天子腳下實在遙遠(yuǎn)嗎?
若是換了別的藩王倒也罷了,但裴彥蘇自出生起,便頗受德宗喜愛,否則也不會得了“周”這個封號;德宗在世時,承諾給裴彥蘇的封地,就在長安附近。是后來德宗突然駕崩,當(dāng)今圣上裴馳即位,才悄悄把裴彥蘇的封地,換到了距離河朔三鎮(zhèn)極近的潞州。
即使裴彥蘇再拎不清,冉氏這樣明晃晃的諷刺,他也必然聽懂了。
果然,裴彥蘇眸色似乎暗了一些,嘴角明明微微上揚,蕭俊卻覺得他眼中的寒光,像是要把自己射穿一樣。
“自六歲起之藩后,本王便一直安分留在潞州,也算是半個潞州人。”裴彥蘇骨節(jié)分明的手指摩挲著那早已涼了的茶盞。
蕭俊的微汗又下來了。
“潞州離長安雖遠(yuǎn),地處華北腹地,毗鄰幽州和恒州,倒也不算苦寒。”這一句,又像是笑瞇瞇說的。
“殿下!”蕭俊雙膝發(fā)軟,不自覺跪了下去。
這位周王殿下的智力水平究竟如何他不知道,但十分明確的是,周王若是因為冉氏的話而惱怒非常,他們?nèi)铱峙露家艿竭B累。
早知道,剛剛開始迎客,就應(yīng)該直接把冉氏關(guān)起來,免得她一直給他丟臉。
“拙荊口出狂言,沖撞了殿下,望殿下贖罪!”
而冉氏還不明就里,只能“啊”一聲后,跟著蕭俊跪下,見蕭俊磕了頭,自己也一并磕了頭。
“蕭大人不必多禮,”話是這么說,可裴彥蘇卻沒有要蕭俊夫婦起來的意思,“本王不過是個貿(mào)然上門求娶令愛的莽撞青年,蕭大人,這又是何故?”
“莽撞青年”,蕭俊聽到這四個字,又是一身冷汗。
看來裴彥蘇不僅算得清楚,還不怕這樣堂而皇之地說出來。
“微,微臣,”在裴馳處御前奏對時,蕭俊也自問向來游刃有余,卻不曾想,今日居然在裴彥蘇面前如此丟臉,蕭俊越想,嘴上竟然越不聽使喚起來,“微臣,只是替,替月音高興……雖然說,婚姻,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但……”
“蕭大人你的顧慮,本王自然知曉,”裴彥蘇終于端了那茶盞,呷了一口冷茶,停了一下,才再開口道:
“陛下那里,本王自會處理。”
蕭俊聞言,悄悄舒了口氣。
“本王很想見一見令愛,不知現(xiàn)在,是否方便?”
聽到這一句,連冉氏都嚇得抖了一抖。
正堂里陷入了可怕的安靜。
只是,這后面他們的一番對話,蕭月音根本就沒聽見。
自從聽到了那模模糊糊的“求娶”二字,她便已經(jīng)下定了決心,離開這正堂,先去找找那夢中的信物看看。
因為一切,真的是太奇怪了。
昨晚做夢之前,她甚至不知道裴彥蘇這個人是誰。
入夢了,她不僅夢見了一個對她強(qiáng)取豪奪的男人,睜眼醒來后,這個男人還又突然上門,甚至直接開口說要娶她。
十六年來,可從來沒有人上門提過親。
現(xiàn)在對她來說,這個“勇士”裴彥蘇,長什么樣已經(jīng)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夢里那些裴彥蘇做的惡事,究竟是不是真的。
前院里有一間房,專門堆放了衛(wèi)遠(yuǎn)嵐留下的舊物。這間房在平日里無人灑掃也無人看管,蕭月音偶爾實在情緒低落,會過來看看。
衛(wèi)遠(yuǎn)嵐留下的珠寶首飾,絕大部分都被冉氏慢慢以各種名義搜刮走了。即使后來,蕭月音看著冉氏頭上佩戴的東西,覺得有些眼熟,也并不會多說什么。
所以屋子里放著的,全是不值錢的東西。
蕭月音清晰地記得夢里那個存放信物的首飾盒長什么樣,不費半點功夫,便找了出來。
首飾盒里放著幾支已經(jīng)完全修不好的銀簪,看似并無異常,但其實盒子的底部,有一個暗格。
按照夢里的方法,她真的找到了那個暗格。
“啪嗒”一聲。
拉開,一枚青紫相間的玉佩,安安靜靜地躺在那暗格之中。
和夢中所見一模一樣。
蕭月音倒吸了一口涼氣。
一切都是真的。
那一場怪夢里的種種,之后都會發(fā)生!
一定是早逝的阿娘顯靈了,憐惜她后來悲慘的結(jié)局,這才要托夢給她,讓她提前做好準(zhǔn)備。
她再愚笨,也知道該怎么做了。
那個罪魁禍?zhǔn)着釓┨K現(xiàn)在還在府上,既然夢里的一切都是真的,那么,他若真的如愿以償把她娶回家,她不就提前落入他的魔爪?
蕭月音將那枚玉佩小心翼翼收進(jìn)了懷里,首飾盒放回原處,正要開門出去,卻聽見了不遠(yuǎn)處傳來了人聲:
“府上來的那位周王殿下,竟然直接向老爺開口,說要求娶大小姐!”
蕭月音收回了開門的手,稍稍后退了一步。
“求娶也就罷了,怎么還說,想要見大小姐一面?”
蕭月音驚得捂住了自己的櫻唇。
“是啊,莫名其妙的婚事八字還沒一撇,這樣急吼吼要見大小姐,這個周王殿下,究竟是怎么想的?”
“貴人的心思,我們兩個婢女要是能猜到,人家還是貴人嗎?我只知道,我們轉(zhuǎn)了好大一圈了,都沒看到大小姐的影子。”
“唉,你說得對!找不到大小姐,夫人可是要重重責(zé)罰的!咱們再仔細(xì)找找,大小姐不可能在這個時候不見!肯定能找到!”
聲音越來越近,似乎已經(jīng)到了這間房門口。
蕭月音心涼透了,雙腿忍不住哆嗦了起來。
完了,難道噩夢要提前上演了嗎?
她不是不通人事的靜真居士,自然知曉韓嬤嬤言外之意。昨晚那么多次,萬一剛好,事有巧合呢?
念及此,她不自覺輕撫平坦的小腹,心頭也越來越亂:
圓房也就罷了,可是若真的就此有了她和裴彥蘇的骨血,到時候她又該不該向他坦白自己的身份?
他會看在孩子的份上,不殺她嗎?
93.
摩魯爾是左賢王呼圖爾手下一員老將,身經(jīng)百戰(zhàn)立功無數(shù),指揮的戰(zhàn)法雖不甚雄奇,卻勝在穩(wěn)妥持重,是以整體來說贏多輸少。
然這一回被烏耆衍單于派往沈州與渤海國作戰(zhàn),他卻懷有私心。
漠北王廷的派系之爭,即使草原梟雄如烏耆衍單于,也想不出有效的辦法徹底解決。摩魯爾雖忠于單于烏耆衍,但卻對烏耆衍所有的兒子和侄子都沒有多少好感。
他十分清楚,烏耆衍將此戰(zhàn)主將交給他、還令他用上冀州五萬心腹精銳,不過是主要想把這大敗渤海國的軍功順理成章送給新認(rèn)回的兒子赫彌舒,順便,也讓烏列提和格也曼父子在身后分一杯羹罷了。
到頭來,犧牲的是他摩魯爾,還有他背后的左賢王呼圖爾。
灰鷹的身上,有淡淡的血腥氣味。
這使得蕭月音稍微晃了一下神,雙耳緊閉,還在回味灰鷹的上一句話。
說陸子蘇為人淡漠疏離,她很認(rèn)可。
說他有潔癖愛干凈,她更認(rèn)可。
至于說他熱心幫她……
這倒有點難說了。
他的確幫了她,但卻似乎是,故意要把她留在他身邊一樣。
還反復(fù)逼問她“蕭月音”的事。
見她皺了眉頭,灰鷹便以為她聽進(jìn)去了,微微點頭,抬腿便要走:
“不過你也別太擔(dān)心,我家公子那一處極為隱秘,就連我和他另一個護(hù)衛(wèi),都從未碰過。”
“你要是一如往常,絕不會有什么危險。”
嗯?
她這才聽清了。
什么隱秘,什么危險?
她怎么一個字都沒聽明白。
但灰鷹已經(jīng)疾步走了。陸子蘇這個人,一看便沒什么耐性,要是在樓上房內(nèi)等她等久了,估計又要陰陽怪氣了吧。
罷了,下次再找灰鷹問個清楚明白。
蕭月音去拿了要的東西上樓,進(jìn)門的時候,陸子蘇人已經(jīng)坐在了浴桶里,正背對著她。
她一眼也不敢多看,只稍稍松了口氣,將給陸子蘇拿的寢衣和擦身的巾子隨手放在了進(jìn)門處,然后才開始動手,把自己剛剛睡過那張床榻上的臥具全部換下來。
但,這件事比她想象中要難。
蕭月音在蕭府,雖然被排擠了十幾年,但她到底也是個千金小姐,只會看別人伺候人,自己卻從未真正上手過。
就在她手忙腳亂之際,陸子蘇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轉(zhuǎn)過了身子,正在冷冷看著她。
“你被拐到長安,在蕭府里做小廝,有多久了?”他的聲音在她身后響起,似乎還帶著一絲鄙夷。
蕭月音并未轉(zhuǎn)身,只將手中的枕巾略微翻折,橫豎看著對不上,輕聲回了一句:“一……一年多吧。”
“你才到長安這么點時間,口音就完全變了?”
她的心抽了一下,差點將蜀錦的床單勾絲。
怎么一整天過去了,他還在糾結(jié)她的口音之事?
略頓了頓,她只好繼續(xù)硬著頭皮編下去:
“蕭府里的丫鬟婆子、護(hù)衛(wèi)小廝,幾乎都說著長安口音,而且我后來又時常與蕭府大小姐說話,自然就跟著改變了不少。”
背后有水聲:
“原來蕭中丞的府上,對下人的管教如此不嚴(yán)格,堂堂大小姐,也跟小廝說這么多話。”
是啊,大小姐不僅跟小廝說了很多話,還強(qiáng)迫小廝男扮女裝做她的玩伴呢。
蕭月音越想,越覺得白天那個謊話漏洞百出,荒謬至極。
她輕咳一聲,繼續(xù)為自己圓謊:
“因為我后來被調(diào)去大小姐那里當(dāng)差,大小姐心地善良,看我可憐,不嫌棄我出身低微,主動與我說話。”
“她心善?那又為何,逼你扮成女人。”陸子蘇思維縝密。
“因為,因為……”蕭月音這才意識到自己之前謊話的漏洞,強(qiáng)作鎮(zhèn)定,卻依然磕磕巴巴:
“她自幼喪母,繼母和幾個弟弟妹妹都欺負(fù)她,她的親生父親,也并不重視她這個長女,一直把她關(guān)在家里。”
她徹底停下了手里的動作,卻依舊半跪在床榻上,并沒有轉(zhuǎn)身。
“平日里,沒什么人同她交流,她真的很想有個話本子里寫的、那樣的閨中密友,所以,才讓我男扮女裝的。”
“但你真的、真的別誤會,我和大小姐之間清清白白的,什么都沒有!”
衛(wèi)郊雖然是一個虛構(gòu)的人,可蕭月音的處境,卻是真實無誤的。
說完,她害怕他繼續(xù)抓她話里的漏洞,提高了聲量:
“我一向是做粗活的,鋪床這種細(xì)致的活,實在做不好,還是讓別人來吧。”
下意識想起:
“我這就去叫灰鷹來。”
陸子蘇的聲音適時響起:“灰鷹駕了一天的車,別辛苦他。”
蕭月音一想也是,道:“那,我去叫這客棧里的人來弄。”
誰知還未翻身過來,又聽見陸子蘇的語帶嘲諷:
“我好歹也算你半個主子,不是任人觀看的戲子。”
嗯?這話什么意思?
她還沒完全轉(zhuǎn)過身,只是眼尾余光里,忽然看見一座白花花的冰山,頭頂青絲高束,狹長的眸子里,似乎還有慍色。
陸子蘇什么時候轉(zhuǎn)過來的?
多看的那一眼,他身上線條利落的肌肉,便無法阻擋、深深印在她的腦海里了。
她甚至還看到,有一顆不知是汗水還是浴水的水珠,從他細(xì)致分明的下頜,滴落到鎖骨,輕輕打了個旋,又沿著他勁實的肌肉,蜿蜒滴入水中。
他有一雙結(jié)實有力的小腿,上半身長這樣,也不出奇。
想到這里,她又不由感嘆:只是浪費了,他有這樣好看的皮囊,卻根本不會武功,還要灰鷹來保護(hù)。
房內(nèi)其實有個十分精美的屏風(fēng),只是蕭月音進(jìn)來的時候,嫌拖動麻煩,便任由這床榻之前的空地敞亮。
現(xiàn)在把他看光了,她無比后悔,忽而想起他剛剛最后的那句話
——不會吧,他不會是要讓她服侍他穿衣服吧?
她上樓回來的時候,還慶幸自己躲過了他脫衣服。
“寢,寢衣和擦身的巾子,都,都放在那里了,”蕭月音指了指她先前隨手放下的東西,“你應(yīng)該,自己能穿衣服吧?”
空氣膠著,陸子蘇似乎要發(fā)怒,她又急急忙忙,為自己找了個借口:
“我……我從前是做粗活的,從來就沒有貼身服侍過人,笨手笨腳,怕把你弄傷了。”
說完,還未等陸子蘇回應(yīng),又飛速下了床,開門奪路而逃。
給客棧里的人吩咐上房收拾之后,蕭月音又等了好一會兒,算著時間差不多了,才磨磨蹭蹭回去。
床已經(jīng)重新鋪好,浴桶也被人抬走。
房內(nèi)的氣氛,比她走之前要緩和了一些。
陸子蘇穿著月白色的絲質(zhì)寢衣,正端坐在同他一樣一絲不茍的床榻上,閉目養(yǎng)神。
似乎,是在等她回來?
蕭月音莫名有些害怕。
想了想,還是走到墻邊,將那早就應(yīng)該拉過來擋住的屏風(fēng),緩緩?fù)蟿印?br />
“那里有一瓶藥,你來,給我上一下。”走到一半的時候,卻聽見陸子蘇清清冷冷的聲音。
紫檀木的屏風(fēng)高大輕便,屏腳與地面微微摩擦,有極低的劃聲。
與陸子蘇的聲音,一冷一熱。
蕭月音將屏風(fēng)擺好,看向了陸子蘇所指的桌子。
那里開始被她用來吃了飯,擺了好幾大瓷盤,熱熱鬧鬧的,現(xiàn)在卻只冷冷清清,放了那一只小小的瓷瓶。
和她的巴掌一樣大。
——上藥,上什么藥?
只有生病的地方,才需要上藥。
此時腦海里突然飛速閃過灰鷹在樓下時囑咐她的話,灰鷹對她說,陸子蘇身上,有一個隱秘的危險。
不會吧。
這么快,她就要觸碰這個危險了?
蕭月音半倚著那屏風(fēng),想也沒想,就連連搖頭:“不,我不會上藥。”
陸子蘇卻緊咬不放:“這也不會,那也不會,你到底會做什么?”
就寢、洗漱、更衣、沐浴,她一個都不會;
鋪床也不會;
現(xiàn)在說上藥也不會。
是啊,可是她也不想的,她明明就是在形勢和陸子蘇的雙重壓迫下,才做了這個小廝的。
她究竟會什么呢?
琴棋書畫,勉強(qiáng)拿得出手;
點香茶道,她也略懂一二。
還有看了很多很多的話本子,無數(shù)個奇異的怪想。
蕭俊雖然將他的父愛,都給了她的幾個弟弟妹妹們,但他為了不讓她在日后出嫁丟蕭府的人,還是為她請過幾次老師。
每一次學(xué)習(xí),她都盡力把握住機(jī)會。
除此之外,她還有一手漂亮的女紅,那是從母親衛(wèi)遠(yuǎn)嵐那里傳下來的。
衛(wèi)遠(yuǎn)嵐在她三歲時便去世了,雖然她并沒有親自教過蕭月音女紅,但后來祖母喬氏被蕭俊從鄉(xiāng)下接到長安來住之后,也手把手教了她不少。
剩下的,都靠她自己領(lǐng)悟和練習(xí)了。
笨鳥先飛,她知道自己不聰明,腦子也不太靈光,但勤學(xué)苦練,總能有一些收獲。
而眼前這個時候,她卻什么都不能說。
作為一個被拐賣到長安的小廝,心又虛了一截:
“我嘛,我……擔(dān)擔(dān)抬抬,燒火洗衣,這些都能做的呀。”
陸子蘇回應(yīng)干脆:“但我現(xiàn)在不需要你為我做這些。”
眼眶有些濕,蕭月音吸了吸鼻子,甕聲甕氣:
“可是似乎,提出要我做你小廝的人是你……”
她會的他不要,他要的她不會。
誰才是不講道理的那一個?
卻聽陸子蘇言語依舊冰冷,毫不動容:
“你拒絕過蕭府大小姐的要求嗎?”
微濕的鹿眼圓睜,蕭月音從沒想過,他這都能把話拐回“蕭月音”身上。
他怎么這么喜歡糾纏這件事?
她從倚著的屏風(fēng)站直了身子,搖了搖頭。
“那你為什么可以拒絕我?”
“我也是你的救命恩人。”
陸子蘇并不看她,又重新閉上了雙眸。
這使得蕭月音緊繃的心弦開始放松下來,畢竟,她時常會害怕他的注視。
“我說了,我笨手笨腳,上藥這種細(xì)致活,我怕會弄疼你。”
她的聲音更小了。
“反正從此處到幽州,路程還長,我隨時都可以把你送到官府去。”
要挾她,毫不拖泥帶水。
像是篤定了她一定不會跑一樣。
但是——
只是區(qū)區(qū)上個藥而已,仔細(xì)一想,似乎也沒什么大不了之事。
她剛剛聯(lián)想到灰鷹的囑咐,也許就是多慮。
面對陸子蘇,她總是愛胡思亂想一些。
蕭月音又沉默了片刻,最終還是緩緩點了點頭。
“這個藥,是用來滴眼睛的。我今天累了,你來幫我。”
原來是他那雙眼睛。
可是他明明眸色清明,那雙眼,看起來也并不像是有什么疾病。
難道……他看不見?
“還在想什么?”陸子蘇的耐心似乎已經(jīng)耗盡了。
蕭月音擦著屏風(fēng)往后稍稍退了一步,囁嚅著:“在……在哪里?”
這句話的意思,是在哪里給他上藥。
或者說,需要什么樣的姿勢,才能完成這個動作。
在她小的時候,有一年的春日里,長安城風(fēng)大,沙子進(jìn)了她的眼睛,讓她淚流不止。
祖母喬氏那時還在,見她那樣,自然心疼不已。于是叫她枕在自己的腿上,弓腰俯身,用做過許多粗活的、粗糲的指間,輕輕張開她顫抖的眼皮,輕言細(xì)語地哄:
“嬌嬌乖,別動,很快就好了。”
“嬌嬌最聽話了,是不是?”
“我的嬌嬌是個好孩子,最討人喜歡了,沙子不懂。”
說話間,她眼里的沙子,被一點、一點吹掉了。
祖母的懷抱溫暖,她的手和氣息溫柔至極,還有特殊的、淡淡的、甘甜而清新的氣味,像秋日里的蜜桔,她至今都記得。
即使蕭月音現(xiàn)在已經(jīng)知道,喬氏與自己并無半點血緣關(guān)系,但她依然只認(rèn),喬氏是她最敬愛的祖母。
畢竟,自己八歲那年,喬氏去世之后,她再也沒有抱過誰,也沒有被誰抱過了。
夢里的裴彥蘇除外。
他也抱她,但那只不過是為了發(fā)泄他的獸./欲罷了。
很顯然,眼下的蕭月音,不能讓陸子蘇像自己小時候那樣,枕在她的腿上。
那個姿勢對于男女來說,實在是過于羞恥、過于曖昧,她完全不能想象。
“你把藥瓶拿了,站到我的身后來。”
猶豫間,陸子蘇已然起身,從床榻處繞過屏風(fēng),走到了那張桌子前,堪堪坐了下來。
他的身材十分高大,與她擦肩并立之時,她只能到他的胸口處。
即使現(xiàn)在他坐著她站著,他也還是只比她低一點點。
蕭月音的小手緊緊攥著那藥瓶,依然對接下來該怎么辦,茫然無措。
“陸公子,”她突然想起一事,“你明明嫌我身上的香露氣味重,那,現(xiàn)在呢?”
“沒有變過。”陸子蘇雙手置于雙膝,頎長的手指微曲。
“可是,”蕭月音黛眉微蹙,“又為什么,你一定要讓我給你滴這藥?”
“蕭府大小姐命令你做的事,你也會問她,為什么要這么做嗎?”
又來了。
蕭月音沉默。
深吸了一口氣,她揭開瓷瓶上那紅色的、小小的布塞子,打開的一瞬,一股清涼浸潤之氣,撲鼻而來。
她又吸了吸鼻子:“這,我要怎么滴?”
“扶住我,撐開眼皮,滴進(jìn)去。”
三個動作。
話音剛落,陸子蘇筆挺的脊背稍稍后傾,頭顱也隨之后仰,那梳得一絲不茍的發(fā)髻,剛好抵到蕭月音的前胸。
盡管她早就反復(fù)確認(rèn),那裹胸布包得緊實完整,從外也根本看不出端倪,但她此刻卻依然覺得,自己像是被他觸碰到了一般。
發(fā)髻上白玉的發(fā)簪橫叉,只要他多一點動彈,恐怕就要抵到她酥軟溫綿的胸口。
發(fā)髻是柔軟的,但發(fā)簪卻是冷硬的,
為防止這樣不堪的事情真的發(fā)生,她只能趕緊托住他的頭顱,不讓他那發(fā)髻和發(fā)簪有任何可乘之機(jī)。
小手連著細(xì)長的手指,剛好契合他的耳根和后頸,指間卡在了他耳垂的位置。
裴彥蘇的喉結(jié),不自覺滾動了一下。
而蕭月音卻絲毫沒有察覺。
因為她只顧著欣賞。
從這個角度看,陸子蘇的這張臉,更加無懈可擊。
他的睫毛濃密又纖長,沿著他狹長的眸子旺盛生長,若只是晃眼一瞥,會加深他眼神的凌厲和冷倨。
他其實有著雙眼皮,但那凹陷的褶皺被隱匿了起來,只在眼尾與睫毛相連的地方,才淺淺露出了一些端倪。
他的眼睛清亮干凈,甚至看不見一點紅血絲。
是一雙她從沒見過的、漂亮而有攻擊性的眼睛。
在蕭月音的印象里,人的眼睛,分為許多種。
蕭俊長了一雙杏核眼,年輕時看著端正俊朗,現(xiàn)在因為上了年紀(jì),眼尾耷拉,瞳孔變小,露出的眼白也越來越多,便愈發(fā)奸邪乖戾,不太好惹。
冉氏則有一雙丹鳳眼,眼尾上揚,風(fēng)情萬種,即使她已經(jīng)生育了兩男一女,這些年來操持家務(wù)也費盡了心力,那雙鳳眼如今看著,也依舊能勾人于無形。
冉氏生的兩個弟弟,雙眼都差不多,單眼皮,上眼瞼肉多,兩人也不過才十幾歲的年紀(jì),那上眼瞼就已經(jīng)把眼珠壓到只剩下一條淺縫,絲毫沒有遺傳到父母蕭俊和冉氏的風(fēng)貌。
祖母喬氏的雙眼,雖與蕭俊的類似,又有年輕時守寡、一人帶大獨子的艱辛留下的許多痕跡,但喬氏看向蕭月音時總是笑著的,杏眼成了兩彎新月,眼角的皺紋堆在一起,只剩烏溜溜的眼珠,寫滿了對她的疼愛。
至于蕭月音自己的,鹿眼渾圓,清晰透亮;瞳孔的顏色,卻因為銅鏡返照模糊不辨,反而看不真切。
她只知自己瞳色和發(fā)色都很淺,因為這個,兩個弟弟從小便嘲笑她,說她早產(chǎn)。
“還沒有看夠?”陸子蘇的聲音突然入耳,打斷了她沉浸的回憶,他眸光一跳,音色嚴(yán)厲,對她似乎十分不滿。
蕭月音伸出右手,去夠了那瓶剛剛放下的藥水。
左手的拇指和食指微動,撐開了陸子蘇左邊的上下眼皮。
觸感很微妙。
他的睫毛又粗又硬,扎在她粉嫩的指間,有些癢。
眼皮被撐開之后,墨黑色濃重的瞳孔,與眼白的對比更加強(qiáng)烈,脆弱卻危險。
而藥瓶已經(jīng)被她拿到了他左眼的上方,只一個錯愕,她不由得哆嗦了一下。
“此藥金貴,撒出來一滴,便是千金。”陸子蘇適時地提醒。
“哦。”這樣,蕭月音反而不緊張了。
張口閉口就是錢,無利不起早的商人本色,只知道斤斤計較。
她屏住呼吸,從手掌控到指間,輕輕一抖,將那藥水穩(wěn)穩(wěn)滴進(jìn)了他的眼中。
也不知是否有錯覺,就在那藥入眼的瞬間,她似乎覺得,他原本像墨一樣濃黑的瞳孔,陡然變淺了一點。
但她不敢多想,良好的狀態(tài)轉(zhuǎn)瞬即逝,她迅速重復(fù)了剛剛的動作,左右手互換,將那藥又滴入了陸子蘇的右眼之中。
但這樣,她又分不清他瞳孔的顏色,是否真的是變淺了。
停頓的時間里,他輕輕嗯了一聲,從她身上麻利起身,又轉(zhuǎn)頭看她。
那張薄唇輕啟,每一個字她都聽得真切:
“好孩子,真乖。”
沈州最早其實是漢地,后來曾先后被漠北和渤海各自占領(lǐng)數(shù)年,這里生活的漢人不少,這名郎中便是其中之一。
這郎中被請到這里,自然知曉宅院真正說得上話的人是誰,見問話的婦女身旁立著的妙齡女子生得裊娜仙姿落落大方,想必“公主”這個身份定是沒錯,便如實答道:
“閼氏請小的來,并非是為閼氏,而是這院中所住的一位年青沙彌。”
“沙彌……他如何了?”韓嬤嬤又主動問道。
“他被人殘忍毆打……”郎中深深嘆氣。
靜泓被毆打?
蕭月音又驚又憂。
被誰毆打,裴彥蘇嗎?
94.
只短暫失神了一瞬,蕭月音又迅速恢復(fù),繼續(xù)聽那郎中講來。
蕭月音與靜泓自幼相識,韓嬤嬤也算是看著靜泓長大的,聽到他這般慘狀,自然滿臉都是擔(dān)憂。
“這位先生,你既然說那受傷的沙彌性命可保,那請問,他身上的傷,何時能夠痊愈?”韓嬤嬤追問。
“小的醫(yī)術(shù)不精,小的也不知道……”那郎中又搖了搖頭,“其實,別說痊愈,那沙彌現(xiàn)在還昏迷不醒,小的連他何時醒來都不能把握,說不定一直都醒不了,小的現(xiàn)在也只能用參湯吊著他的命,旁的,小的也做不了什么……”
聽到鄰座的發(fā)言,灰鷹直覺不妙,豎起了耳朵。
他對面原本在閉目養(yǎng)神的裴彥蘇,也突然睜開了狹長的雙目。
冷光寒澈,灰鷹縱是見慣了,卻仍是不由得一激靈。
片刻之間,鄰座上的兩人不知這邊變動,繼續(xù)剛剛的對話。
“老哥剛剛說的,這是為何?”
“這幾個騙子都是一伙的,時常在這附近活動,專門挑那俊俏小哥一樣的人下手。”那年老商旅又是一身嘆息,搖了搖頭,才接著說道:
“出門在外,誰沒個難處,單獨雇車走很貴。那幾個騙子分工明確,有人先裝作想要一起拼車,另一個人上來說車剛拼滿,被騙的人以為拼車的機(jī)會難得,本來還在猶豫的,就這樣稀里糊涂上去了,還以為自己撿了個大便宜,結(jié)果從頭到尾,都是騙局。”
話一說完,卻見灰鷹已經(jīng)立于那鄰座桌前,一身深青色勁裝,高大挺拔,日頭斜照的陰影將鄰座上的兩人完全籠住。
“敢問兩位,剛才談?wù)摰尿_子團(tuán)伙,拉了人,可是往哪里去了?”
年青的商旅雖然從小迎來送往,見識廣博,但灰鷹這樣身形的青年,還是很少見。
何況他身后那位面色冷肅、衣著不凡的年青男人,一看也是不好惹的。
“雍……雍州方向,”那年青商旅咽了下口中的唾沫,“我剛剛聽到了的,他們才出發(fā)不多久。”
灰鷹點了點頭,正要言謝,卻又聽到對面說起:
“不過,那幫騙子一向會把人先拐到偏僻的角落作案,路上如果分了叉的話,要找到人,便沒那么容易了。”
***
這一覺睡得并不踏實。
不僅搖晃得太厲害,身上也莫名其妙越來越熱。
實在是受不了了,蕭月音突然睜開了眼,微微一動,卻發(fā)現(xiàn)那與她挨著坐的大漢,肥臂彎曲,已不知不覺將她半抱在了懷里。
怪不得這么熱呢,又熱又臭。
這是個大漢,是外男啊。
就連蕭俊,她從小和他也不親,更不用說那兩個只會欺負(fù)她的弟弟,她根本不可能和男子有如此親密的接觸。
稍稍抬起眼皮,對面那兩個原本看起來慈眉善目的男人,也都在看著她。
眼神讓她不舒服,加上身邊的大漢,就是三倍的不舒服。
“這,這位大哥,”說了第一個字,她才壓低了嗓音,“這車廂里本來就悶,拘束得很,你靠我太近,我覺得好熱好熱,能不能稍微,拿開一點?”
還有你們兩個,能不能別再看我了?
可是那大漢就像聽不懂人話一樣,她都那樣說了,卻還是收攏了那條又肥又粗的胳膊:
“拼車擠,本來就是這樣,你也別太不識好歹,本來我們?nèi)齻人坐車剛好,是你非要擠上來的。”
最后幾個字,像是要把她吃了一般。
蕭月音不敢再看對面兩人,也不指望他們能為她說話,稍稍往前一點,輕咳一聲:
“你看我這一身的臭汗……”
話音未落,她頭頂卻一陣酥麻——
自己裹胸的那塊布,突然松開了!
從昨晚收拾東西跑出來,一路輾轉(zhuǎn)到現(xiàn)在,她根本沒有機(jī)會整理那玩意。原本以為她手巧,裹得牢不可破,卻屋漏偏逢連夜雨,在這個危險緊張的關(guān)頭,突然松開了!
再傻她也知道,面對幾個陌生男人,如果暴露了女兒身,恐怕下場只會凄慘無比。
蕭月音趕緊將懷里的包袱抱得死緊,躬下./身子,努力裝成無事發(fā)生,鎮(zhèn)定自若。
那大漢似乎并沒有發(fā)覺她的異常,反而爽朗一笑,將那肥臂收了回去:“大家都是男人,什么臭汗不臭汗的,出門在外誰還臭講究,我們都聞慣了——”
“他./媽了個巴子,你他./媽的會不會駕車?”
伴隨著這聲蕭月音從沒聽過的怒罵,整輛馬車急停,車廂內(nèi)四個人猛地向前撲倒,差一點就要擠作一團(tuán)。
幸好她在最外,死死抱住包袱的好處,就是看到三個人罵罵咧咧從座位下抽出長刀來的時候,沒有被嚇得哭出來。
長刀寒光四射,差點晃瞎了她的眼睛。
當(dāng)然,圖窮匕見,她像小雞仔一樣,被那個大漢拎下了車。
馬車是被人截停的,而從對面那馬車上下來的,卻是那個早上將她送出城的“好心人”,來自潞州的公子。
她還不知道他叫什么,潞州公子吧。
蕭月音心跳如雷,腦子里剛剛被撞出的一團(tuán)漿糊,更是把她的思路徹底堵死。
只有死死抱著包袱,彎著腰,防止自己再出差錯。
裴彥蘇悠然下車后,果不其然看見了被四個悍匪包圍的蕭月音。
追人其實不難。
騙子團(tuán)伙四人,會有一人扮作馬車車夫,另外三人扮作拼車的,再加上蕭月音,那破舊的馬車自然跑不快。但趕車的人肯定想快點到達(dá)偏僻無人的位置,因而必然會比平常的車夫更加賣力趕馬。
僅憑這一點,加上灰鷹超凡的車技,他們很快便追上了。灰鷹只須裝作馬受了驚的樣子,朝著那輛馬車沖過去,而那馬夫也并非泛泛之輩,作勢躲開,但到底技不如人。
“各位,實在抱歉,我的馬突然受驚失控,沖撞到了各位。”
話雖謙恭,裴彥蘇卻只負(fù)手而立,態(tài)度很是倨傲。
幾個悍匪互相對視一眼,誰都沒有動作,似乎拿不定主意。
這輛馬車豪華異常,前面駕車的和說話的公子,俱是衣著不凡,英武赫赫,身上肯定不少值錢的東西。
是直接開搶,還是再試探試探?
可誰知他們還在猶豫,那被他們騙過來、剛剛拎下車的待宰羔羊,卻突然大聲說了一句:
“說抱歉就可以了嗎?剛剛停車那一下,馬車都要翻過來了,我差點把舌頭咬斷呢!”
之所以如此大膽,是因為蕭月音悄悄抬眸,與那潞州公子對視了一眼。
四目相對,她突然覺得,他沒有先前那樣看她那么冷了。
兩邊都令她害怕,比較起來,至少潞州公子不會拿那明晃晃的刀來嚇?biāo)?br />
他那眼神的意思,不就是讓她主動站出來嗎?
為了強(qiáng)調(diào)自己的怒意,蕭月音還刻意挺了挺胸,然后又突然想起,自己那不爭氣的裹胸布已經(jīng)垮到了腰間,便只能悻悻縮了回去。
這一下,幾個悍匪也用眼神交流好了,同樣放大了聲量,對裴彥蘇說道:
“對,道歉就要拿出點實際行動來。”
裴彥蘇給灰鷹遞了個眼神,灰鷹便掏出一張銀票,腳下卻未動,沒有交過去的意思。
“我賠給各位的,完全可以買下一輛比這好上十倍的雙駕馬車。”
大漢按捺不住,想要自行上前,先接過銀票再說。
“但這張銀票不止用來賠了馬車,”只走了一步,又聽裴彥蘇說道,“我有多余的條件,要你們手下這個人。”
目光似乎落在了身后的蕭月音身上。
那開始將蕭月音騙上車的悍匪,立刻將她往后拉了拉。
盯上她將她騙走,不就是為了劫財又劫色。現(xiàn)在卻突然冒出來一個出手闊綽的貴公子,他們雖不知其底細(xì),卻也絕對不想輕易放過:
“他是我們一路同行的小兄弟,與閣下何干?”
誰知蕭月音急了,沖口而出:“我,我不是……”
后背一涼,有人悄悄用匕首抵在了她弓起的后背上,她大吸了一口氣,生生將那辯駁咽了回去。
“看上去,幾位好漢似乎還有所不知。”那潞州公子卻絲毫沒有理會她,而是冷冷開口:
“你們口中的這位‘小兄弟’,其實是我家私自逃出的小廝。他拐走了我夫人剛為我生下的孩兒,我全家心急如焚。我親自他抓回去,一是為了找回我孩兒的下落,二是要將他移送官府處置。”
蕭月音瞪大了雙眼,動也不敢動。
明明她才是被拐的那個,怎么到了他的口中,變成拐人的那個了?
“各位好漢一看便是良家,與這拐賣嬰孩的人渣一并同行,想必不是你們所愿,而是被他花言巧語誆騙。不過,”潞州公子頓了頓,眉頭突然皺起:
“我的孩兒生來就帶熱毒,極容易傳染給旁人。這拐子抱走我孩兒,勢必要接觸一段時間,恐怕也早就染上了熱毒。”
“現(xiàn)在你們看不出來,他被衣襟遮掩的部分,已經(jīng)生了不少爛瘡,你們可能,早已被他傳染上了。”
公主嘴角還掛著淋漓的血,人卻根本沒醒,又直直倒了回去。
裴溯差一點就要從椅子上軟到地上去。
不過現(xiàn)在不是慌亂的時候,等她強(qiáng)忍心中的悲痛將理智回籠,便立刻吩咐:
“趕緊再去請郎中來看看,然后準(zhǔn)備紙筆,我要給王子寫家書,讓他務(wù)必趕回來。”
95.
這邊,與渤海國的戰(zhàn)局可謂一波三折。
戰(zhàn)爭最開始的時候,渤海國的小將張翼青搶占先機(jī),設(shè)下十分詭異之誘局,摩魯爾心里也藏著私心和算計,為了搶在“臨陣脫逃”的裴彥蘇歸軍之前拿到最重要的首勝,將一貫的老成持重拋諸腦后,罕見地貪功冒進(jìn)。
霍司斐抱緊雙拳,正要再說,卻忽然聽到幾聲急促的馬蹄,從他身后的山谷中傳來。
“探好路的人已經(jīng)回來了,”裴彥蘇眸光一閃,“都尉不必白白犧牲。”
從浴桶里戀戀不舍出來,蕭月音想了想,還是穿上了之前的那身衣服。
盡管十分不情愿,但她必須把胸裹好。
陸子蘇的那張床,香香軟軟,誘惑力極強(qiáng)。
已經(jīng)兩日沒有沾過床的蕭月音,只猶豫了一霎,便脫了鞋,徑直躺上去了。
現(xiàn)在躺一會兒,在陸子蘇回來之前恢復(fù)原貌,應(yīng)該問題不大吧。
但她又一次在不合時宜的地方睡著了,因為睡前好好沐浴了一番,夢里的她,也出現(xiàn)在了鳳藻宮的寬敞浴池之內(nèi)。
那是她被裴彥蘇強(qiáng)要的第二日晚上。
在那之前,裴彥蘇折騰了她一整晚,大明宮的晨鐘響起,他神清氣爽,毫無芥蒂,直直出了宮門。
而那一整天,蕭月音都懨懨的,不顧床單上還落了紅,只一直蜷在鳳榻上,時不時掉下許多粉淚。
做公主、做太后怎么這么難,她九死一生,最后還是落到了禽獸的手中。
可能全大明宮上下,都知道她和裴彥蘇的事情了。
叔嫂亂./倫,她是個笑話。
她是裴馳的未亡人,卻與裴馳的親弟裴彥蘇犯下了這樣羞恥的大錯。
躺了一天,好容易振作一點,剛在浴池里洗了洗身上的點點紅痕,裴彥蘇又回來了。
鳳藻宮是太后的寢宮!
裴彥蘇怎么能如此不顧廉恥,把這里當(dāng)成了他自己的周王府一樣,出入自由?
此時的蕭月音一絲不掛,縱然浴水里被灌入了許多牛乳和花瓣,可就水面上看去,她白皙而凹凸有致的身形,依舊十分明晰。
裴彥蘇面色如常,一身紫檀色蟒袍,連腰間玉帶的暗紋,都精致華貴,尊靡無比。
他每朝她走一步,她便往后退一步。
但,浴池再大,始終空間有限。
好不容易平靜下的淚水,就在這一進(jìn)一退里,盈了她滿眼。
淺瞳蒙上薄霧,每一次眨眼,都寫滿了害怕。
直到她退無可退,卡在浴池的角落,蕭月音只好背過身去。
逃避可恥,但有用。
有水珠沿著微微凹陷的脊柱滑落,她聽見了池水響動的聲音。
是裴彥蘇的大掌入了水,接住了她即將入池的微汗。
下一刻,蕭月音驚醒過來。
自己還睡在陸子蘇的床上,滿頭大汗,氣息紛亂。
她拍拍不斷起伏的胸脯,瞪著朦朧的眼,看向房里。
可以望見街市的陽臺上,陸子蘇側(cè)著,長身玉立,月光斜照,他筆挺的鼻梁更加豐勁有力。
聽到她這邊的動作,陸子蘇側(cè)身過來,目光落在她倉皇的身子上。
他高大的身形輪廓泛著光澤,俊朗的面部和筆直的脖頸,因為背光,一片模糊。
和她夢里的裴彥蘇,身形一模一樣。
蕭月音打了個哆嗦,不由曲了膝蓋,往后退了一點。
后面卻是冰涼的墻壁。
再也退無可退。
“你,你不要過來……”她蒙住雙眼,以為看不見,便不會發(fā)生,“我不會讓你得逞的!”
每一個字都在顫抖。
而陸子蘇并不說話,只移開燈罩,掏出火折子,將他面前那張?zhí)茨拘咨系臓T火點亮。
蕭月音從指縫里悄悄探出視線。
陸子蘇冷峻的面龐,已經(jīng)染上了溫暖的光暈。
他不是裴彥蘇。
說來也怪,夢見裴彥蘇好幾次,她卻從未看清過他的臉。
昨日在府上,那近在咫尺的機(jī)會,也被她碰巧錯過了。
不過,不知道算是好事,她一心擺脫前世的結(jié)局,知道裴彥蘇的長相,對她似乎,也并沒有什么好處。
反正裴彥蘇和陸子蘇,根本就是兩個人。
要是面前是裴彥蘇那個禽獸,即使她剛剛睡死過去,恐怕也早就被剝光了……
“對,對不起……”明白自己失態(tài)的蕭月音,一面連連道歉,一面連滾帶爬,從陸子蘇的床上下來。
“我實在太累,想歇一歇,但一沾枕頭,就,就睡著了。”
“陸公子你放心,這張床,我?guī)湍阍囘^了,真的舒服!”
自己的謊話拙劣,她垂著頭,不敢接他那凌厲的目光。
“未經(jīng)允許,睡主子的床,這也是你那蕭府大小姐教你的?”
陸子蘇只冷冷看著她慌亂的動作,墨黑的眸子邊緣,斑駁著房中唯一的光源。
他為什么總愛拿“蕭月音”說事啊?
可是她在今天之前,根本不認(rèn)識他啊。
難道因為陸子蘇今天和蕭府做了生意,也道聽途說了關(guān)于她的流言,對“蕭月音”印象奇差,甚至討厭?
那她更不能暴露自己的真實身份了。
“沒有沒有,”她的小腦袋搖得像撥浪鼓一樣,“蕭小姐大方得體,知書達(dá)理,怎么會教我這些?都是我自作主張,自作主張!”
“你剛剛說,不能讓我得逞?”陸子蘇劍眉微蹙。
“啊……”蕭月音輕掩朱唇,這才想起自己將陸子蘇錯認(rèn)成裴彥蘇一事,“是我看錯了,胡言亂語,陸公子你海量汪涵,大人不記小人過,千萬不要往心里去!”
“衛(wèi)郊,”他深吸了一口氣,似乎是在極力忍耐,“你身上的香露氣味太重,這是我說你的第二次。”
“我不想再有第三次。”
心煩意亂,心浮氣躁。
裴彥蘇右手拇指,胡亂摩挲腰間佩環(huán)的刻痕。
一定是她明知故犯。
他不該稍稍讓步,給她近身的特權(quán)的。
“陸公子,可是我仔細(xì)聞過了,我身上,明明沒有氣味啊。”得了便宜還賣乖,分明砌詞狡辯。
就像前世里她沒了他連小命都不保,他只不過要她換個姿勢回報他,她就扭手扭腳,滿口都是拒絕。
日后娶了她回家,他一定要仔仔細(xì)細(xì)檢查,她身上到底是什么香露的氣味,以后決不允許她再用了。
“去叫冷水來,我要沐浴,”裴彥蘇不想再聽她胡言亂語辯駁,越聽越火大,“馬車的包袱里有我的寢衣,一并拿上來。”
他需要泡個冷水澡,壓壓火。
眼見著蕭月音逃也似地離開,裴彥蘇又補了一句:
“順便把這臥具里里外外都換了,我不習(xí)慣睡臟的。”
***
蕭月音轉(zhuǎn)身就跑,匆匆下樓。
陸子蘇說她臟是什么意思,她明明洗過澡了!
不過轉(zhuǎn)念一想,她沒換衣服,這一身,今天還鉆過他早上坐的那輛馬車的座椅,臟也是正常的。
快到一樓柜臺,迎面碰見了灰鷹,似乎正準(zhǔn)備上樓。
“灰鷹老哥,”看久了,她覺得灰鷹可比陸子蘇和善多了,至少看見她,臉上還帶著笑意,“遇到你正好,我有事想要請教你。”
“衛(wèi)……衛(wèi)小哥,”灰鷹輕咳一聲,“不要這么客氣,叫我‘灰鷹’就好了。”
他可不敢讓未來的周王妃對他如此客氣。
她應(yīng)該剛剛洗過澡,身上氣息清冽,干凈純粹,一雙鹿眼水汪汪的,瞳孔顏色雖淺,卻也寫滿了旺盛的求知欲。
白天的時候,因為女扮男裝的關(guān)系,她往面上不知涂了什么,整張臉有些發(fā)黃。眼下洗過澡,她大約是忘了,面頰白里透粉,像一朵待開的嬌花。
灰鷹下意識側(cè)了側(cè)身子,垂下眼簾,再也不敢正視面前少女的臉。
“灰鷹,”蕭月音淺淺一笑,“既然這樣,那你也別叫我‘衛(wèi)小哥’了,太生分,叫我‘衛(wèi)郊’。”
她忽然有些恍惚。
周圍往來的嘈嘈切切驟停,她只能聽見她自己的聲音。
衛(wèi)郊……衛(wèi)嬌……
從前她珍而重之的名字,現(xiàn)在終于可以,正大光明被人叫了。
“好,衛(wèi)郊,”灰鷹抿了抿唇角,“有什么事問我,直說就好了。”
“呃嗯,”灰鷹似乎刻意回避了她的眼神,她便只能盯著他群青色勁裝上,那精致的暗紋:
“你家公子,到底是個什么脾性?”
盡管與陸子蘇算是相處了一天,可她對他,還是有些捉摸不透。
“怎么了衛(wèi)郊,我家公子可是說了什么?”
看蕭月音欲言又止的模樣,他家主子可能真的得罪她了。
這可不是什么好事啊,殿下。
“倒也沒有,是我自己做錯了事,”蕭月音聲音小小,“穿著身臟衣服,在你家公子床上睡著了。”
“這樣啊,”灰鷹輕輕倒吸一口涼氣,“他有潔癖,這一點確實麻煩。但,我跟隨他十余年,他平日里為人冷淡疏離,很少給人好臉色,今日為了你熱心,也是難得。”
替裴彥蘇把好話說完,灰鷹似乎還不放心,又補了一句:
“不過,他身上有個隱秘的地方,你可要小心了,千萬別碰到。”
說話間,馬兒已然靠近,一位著素勁裝的漢人翻身下馬,對裴彥蘇微微施禮:
“冀北,別來無恙。”
著戎裝的裴彥蘇對裴彥荀同樣回以拱手禮:
“這一次辛苦表兄了。”
96.
在大嵩義所統(tǒng)治的渤海國中能人輩出,張翼青卻是所有武將里,最為特別的一個。
不僅僅是因為他年青、才剛過十五歲。
都說“年輕氣盛”、“初生牛犢不怕虎”,這些詞句用在張翼青身上,卻完全格格不入。
與他有過交手、說過話的人,如果沒有見到他那張尚算稚嫩的臉龐,恐怕會以為自己的對手,是個年過不惑的陰鷙須眉。
少年郎眉眼還未完全長開,年紀(jì)青青聲名鵲起,只把殺人當(dāng)做自己唯一的樂趣。
眼看著謊言又要被戳破,說蕭月音一點都不緊張,必然是假的。
她真的很害怕。
她很想把他當(dāng)成大好人……可是好人,不應(yīng)該連笑起來,都讓她覺得遍體生寒吧?
這男子若是發(fā)現(xiàn)她在撒謊,臨時變卦,把她直接送回蕭府,可要怎么辦?
汗水從她額間悄然滴下,落在了被她揉得皺巴巴的褲腿上。
小嘴張了張,蹩腳的謊話已經(jīng)到了嘴邊,又被她咽了回去。
她一向是不擅言辭的。
說多錯多,若是她不回答,又會如何?
想到這,蕭月音又悄悄抬眼,看了看面前的陌生男子。
他已經(jīng)收了笑容,目光也沒有在她這里,而是平視前方。
從下往上的仰視,總能多生一些壓迫感,盡管這么看,他的睫毛在眼下落了陰影,但她總覺得,他是知道了些什么。
明明剛剛還在逼問。
像早預(yù)料到她無法自圓其說,等待著她自動自發(fā),揭穿她拙劣的謊言。
“我……到了長安有一些時日了,所以口音也跟著變了不少,這……很難理解嗎?”
蕭月音為自己的急智慶幸,不再攥著褲腳,而是長長舒了口氣。
“理解倒是不難,”男子回答很快,讓她差點一口氣沒提上來,“只是你這長安口音太重,不說,我以為你是土生土長的長安人。”
她又攥緊了褲腳。
他的語氣,聽不出是在開玩笑,還是在認(rèn)真表達(dá)。
總之,剛剛因為他能大方送她出城的慶幸和豁達(dá),不僅迅速煙消云散,現(xiàn)在還多生了局促和窒息之感。
長安怎么這么大?
他們怎么還沒出城?
蕭月音不敢再開口,搖晃的馬車?yán)铮磷×撕粑?br />
身上的衣服本就是府上小廝的細(xì)布,那褲腳被她攥著,快要生生戳出一個洞來。
車廂空間狹小,她雙腿蜷縮著,盡量不讓自己擋住他,但這樣的努力沒有用——
肉擠肉,那雙被她不小心摸過的、結(jié)實無比的小腿,只能被迫壓在她之上。
還好他一動不動。
否則,她會立刻想起夢里的那個人,似乎也有一雙這樣的腿。
被這樣的腿鎖住,恐怕就算使了吃奶的力氣,也是逃不掉——
就在蕭月音因為緊張,而開始不由自主胡思亂想的時候,馬車終于停了下來。
“殿——”
“下車。”男子搶白,自己卻沒有要動彈的意思。
蕭月音卻顧不得其他,從軟座之下迅速拽過包袱,雙腿繞過他的,急急忙忙,便跳下了車。
為了防止被他再逮回去,她連半個謝字都沒說,用生平最大的速度,一溜煙,往出城方向跑了去。
而車上的裴彥蘇一動不動,只有依舊置于雙膝之上的頎長手指,微微回收。
小腿上還殘留了一點溫度。
“殿下?”馬夫哪敢計較周王殿下的搶白,車簾內(nèi)遲遲沒有動靜,他忍了又忍,才小聲試探。
“去蕭大人府上。”裴彥蘇這才淡淡吩咐。
折返的馬車比先前更快,即將到達(dá)蕭府門口時,裴彥蘇掀開側(cè)簾,卻看見正要匆匆出府的蕭俊。
蕭俊今日一大早,便接待了從宮里來的傳旨太監(jiān)。圣上裴馳親賜恩婚,讓他那便宜女兒蕭月音,嫁給周王裴彥蘇做正妃。
這樣天大的好事,蕭俊喜不自勝,自然是求之不得。
可壞就壞在,那太監(jiān)入府來的一刻鐘之前,剛剛有蕭月音處的婆子來報,說大小姐卷走了所有財帛,已經(jīng)在昨晚失蹤了。
這下,好事就立刻變成了壞事。
天子賜婚,未來的周王妃卻不見了,這不是把“抗旨不從”四個大字,明晃晃地寫在他蕭俊臉上嗎?
蕭月音可是身負(fù)“天生鳳命”讖語之人。
蕭俊可不想平白無故遭難,在第三波派出去找人的奴仆們回來之后,蕭俊終于坐不住了。
為今之計,只能進(jìn)宮面圣,先借口蕭月音突然生了急病,病情嚴(yán)峻,拖延一些成婚的時日再說。
剛一出府,卻恰好看見昨日登門的“當(dāng)事人”——周王裴彥蘇,從一輛看起來十分破舊的馬車上下來,似乎也是正要找他。
裴彥蘇昨日曾開口說要見長女,蕭俊雖然覺得不妥,卻礙于裴彥蘇的權(quán)勢,實在拒絕不了。
哪知蕭月音在關(guān)鍵時刻也不給他面子,他都吩咐人去找她過來見客了,卻生生讓裴彥蘇在蕭府的正堂里,等了整整一刻鐘。
蕭俊對裴彥蘇拂袖離開時的神色記憶猶新,心想自己明明沒做錯什么,就這樣得罪了這個年青的藩王。
而屋漏偏逢連夜雨,圣上賜婚,蕭月音卻徹底失了蹤。
人還沒找回來,倒是裴彥蘇再次主動上了門。
蕭俊已經(jīng)無暇細(xì)思堂堂周王為何會乘坐那樣的馬車,他捧著一顆惴惴不安的心,只能硬著頭皮迎了上去。
“蕭大人,”裴彥蘇的面色,倒是似乎比昨日要好了一些,也不知是不是蕭俊實在慌亂,竟生了錯覺,“蕭大人的面色似乎不太妙,可是出了什么事?”
蕭俊攏了攏衣袖,努力忽略掉額上沁出的汗水。
“殿下……”
他還在猶豫,不知該不該先向裴彥蘇告知實情。
“本王失言了,”裴彥蘇卻搶先一步,面色里竟然還帶了一絲極為罕見的謙遜,“要不了多久,本王就該喚蕭大人一聲,岳丈大人。”
這一次,蕭俊終于忍不住,掏出袖中的巾帕,反復(fù)沾了額頭的汗水。
“殿下身份尊貴,微臣……微臣實在不敢造次。”
裴彥蘇負(fù)手,只瞧著面前蕭俊的狼狽,微微躬身,將自己湊得近了一些:
“既然本王與蕭大人不久后便是一家人,蕭大人有什么難言之隱,不妨直說?本王雖然不常來長安,但陛下眼里,到底還是有本王這個幼弟的,否則,也不會那么輕易,便答應(yīng)了本王的請婚。”
裴彥蘇身材高大挺拔,縱使是自詡長安中難得豐神俊逸的蕭俊,在他的面前,也要感嘆一句自愧不如。
昨日是自己小瞧他了,蕭俊再一次追悔莫及。
裴彥蘇的話聽起來謙遜,實則包含了許多的威脅之意。
蕭俊本就理虧,裴彥蘇這樣一說,原本混亂的思緒,更加理不清,他忍不住抬身,向面前意氣風(fēng)發(fā)的天子親弟跪了下去:
“微臣死罪!請周王殿下恕罪!”
“大人,這又是為何?”裴彥蘇語帶不解,卻絲毫沒有讓蕭俊起身的意思。
“是微臣管教不嚴(yán),小女蕭月音實在頑劣……今日,陛下賜婚之前,她便已經(jīng)卷了財帛,偷偷跑掉了!”
“哦?”似是驚訝,又似是疑惑。
“小女生母早逝,從小便養(yǎng)在深閨,微臣自忖對她仁至義盡……也許是她平日里實在無聊,看多了不知從哪里淘來的話本子,不甘于嫁為人婦草草一生,才想著卷了財帛,到外面去闖闖。這孩子從三歲起便失了生母,微臣這個做父親的,一心忙著為朝廷效命,體貼她生活起居之事自然交由拙荊冉氏。可能是冉氏這個后母做得不夠本分,竟然連她何時生了這樣忤逆的心思都不知,放任至今,她才闖出了今日這般大禍來!”
言語之間,盡是在推卸責(zé)任。
即使已知曉背后的部分緣由,裴彥蘇也十分不悅。
“本王愚笨,聽起來,似乎令愛的攜款失蹤,與蕭大人這個親生父親,并沒有什么關(guān)系?”裴彥蘇便順著蕭俊的話語。
“這……”蕭俊倒是不接茬,頓了頓:
“事已至此,追究過錯不是當(dāng)務(wù)之急。微臣今早發(fā)現(xiàn)小女失蹤,已第一時間派出了幾波家中奴仆去找,卻依然沒有小女的蹤跡。這等欺天大事,微臣實在不敢隱瞞,只能入宮面圣,望陛下——”
“不必這么麻煩了,”裴彥蘇大手一揮,懶得聽蕭俊繼續(xù)狡辯,“湊巧,本王已經(jīng)知曉了令愛的行蹤。”
蕭俊聽到此言,頭頂猶如炸響一道驚雷,差點掉了下巴。
裴彥蘇早已知曉蕭月音的動向?
蕭月音平日里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裴彥蘇一個久居潞州的藩王,是怎么知道她的?
還要突然上門求娶,二話不說就要見面。
難道這兩個人,在他不知道的時候,已經(jīng)暗通款曲了?
自己這個平時悶聲不出的便宜女兒,居然這么有手段,能勾到裴彥蘇……而她那卷款私逃,也是裴彥蘇在背后安排?
然后裴彥蘇再裝模作樣上門,僅僅是想看他出丑嗎?
難道他們知道了些什么,比如衛(wèi)遠(yuǎn)嵐的死?
蕭俊的汗又一次滾落下來,他忍不住擦了又擦。
“令愛眼下很好,也確實如蕭大人所言,想在成為周王妃之前,多在外面看看。”
裴彥蘇面帶微笑,狹長的眸子卻是極冷的:
“至于陛下那邊,本王也會替她說話,不需要蕭大人你費心入宮;時機(jī)成熟,本王自然會將她帶回來。”
“可,可微臣畢竟是她親父……”蕭俊心口堵了一塊巨石,腦海不斷閃現(xiàn)各種可能,但卻抓不住思緒的由頭。
“微臣,微臣有權(quán),知曉小女的行蹤吧?”想了想,蕭俊還是試探一般問道。
“陛下既已賜婚,蕭氏女便是本王未婚妻,”裴彥蘇卻是干脆否決,“本王不想讓旁人知曉,蕭大人雖是她親父,也無權(quán)過問。”
談話到底不歡而散。
離開蕭俊,裴彥蘇又喚來了昨日陪他一并上蕭府的手下,名叫飛鵬的。
只說讓飛鵬入宮,代裴彥蘇將手書面呈裴馳。
信上說,裴彥蘇在宮外偶遇了傾慕已久的未來周王妃,周王妃生性害羞靦腆,既然他一心求娶,自然不能委屈,想讓未來的周王妃在婚前對他也同樣心儀,便決定陪她游山玩水一番。請皇兄發(fā)布上諭,將這樁和和美美的婚事,傳令天下。
撒起謊來,面不改色,一氣呵成。
裴彥蘇是準(zhǔn)備去找蕭月音不假,但不過是不想她被旁人欺負(fù)了去。
未來的周王妃,必須在他的身邊,必須干凈清白。
想必裴馳接到信也不會起疑,他這出“愛大過天”,實在演得逼真。
***
出了長安城后,蕭月音已經(jīng)走了不短的路,實在是太累了。
從小到大,她都沒有出過長安城,也不知相距千里的幽州,究竟是有多遠(yuǎn)。
冉氏所生的兩個異母弟弟,一直說她是早產(chǎn)兒。
因為蕭月音的父母,蕭俊和衛(wèi)遠(yuǎn)嵐成婚不過七個多月,她便出生了。
是早產(chǎn)兒,所以她才生了淺發(fā)淺瞳,一身膚白賽雪,反應(yīng)比他們遲鈍,身子也比妹妹們嬌弱不少。
現(xiàn)在想來,她既不是蕭俊之女,更是足月出生,這“早產(chǎn)兒”的謠言,恐怕也是冉氏教他們講的,只用來羞辱她。
但身子嬌弱,卻也是不爭的事實。
就靠著這一雙腿,一路走到幽州去,即使蕭俊不來抓她回去,她也要在半路出事。
這一次出門,她帶了衛(wèi)遠(yuǎn)嵐留給她的全部現(xiàn)銀,還有一些祖母喬氏在生前悄悄塞給她的珠寶首飾,也不知能值多少,夠不夠她一路到幽州去。
出門怎么就這么難呢?
又走了好一會兒,眼前終于出現(xiàn)了一個茶寮,蕭月音難得休息,看著周圍來來往往的商旅和行人,便起了搭車的心思。
但……她雖無經(jīng)驗,直覺卻想來,似乎有些問題。
就在猶豫的片刻,身旁不知何時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另一個粗布短褐的中年男子,見她神色遲疑,張口便是自來熟:“這位小哥,看你一路風(fēng)塵仆仆,可是要去哪里?”
蕭月音見那人容貌平平,不辨好壞,還是保有一份戒心,啞著嗓子反問:“你……又是要去哪里?”
“雍州,”對方回答干脆,“據(jù)此也不過百里路程。”
雍州倒是近,也是前往幽州的必經(jīng)之路,蕭月音不疑有他,略略點了點頭。
“這里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一個人雇車的話太貴了,咱們這些口袋里沒幾個銅板的,根本搞不起。”那人嘆了口氣,又指著不遠(yuǎn)處幾個圍在一起的馬車,和正在四下里張望的車夫們,說起話來十分熟稔:“不如……我去問問,要是多幾個人,咱們拼車,大家都少出點錢。”
拼車,聽起來是個好主意。
可蕭月音畢竟第一次一個人出遠(yuǎn)門,拼車全是陌生人,到底有些拿不準(zhǔn)。
只見那人走了過去,似乎在討價還價,又頻頻點頭,說了好一會兒后,又向她走了過來。
“小哥,”正在那人馬上要和她再次說上話的時候,后面又上來了一個人,叫住了他,“我們這邊去雍州,已經(jīng)拼好了一個車,剛好差你一人,上來的話,立刻就能走。”
剛剛那人果然停下了腳步,皺著眉頭回頭看了一眼,又特意轉(zhuǎn)頭回來,目光落在了蕭月音臉上。
蕭月音呆了一下,還沒及說話,那人已經(jīng)做了決定,轉(zhuǎn)身和后面追上來的人一并走了。
不行,若這樣放他們幾個拼車走了,留她一個人,要怎么想辦法早點到雍州?
背上包袱,蕭月音快步跟上了他們的步伐,急急說道:“我也去雍州,不如也加我一個?”
她身材嬌小,一邊走一邊說,喘了好幾口大氣。
而那后來的人雖然停下了腳步,卻也面露難色:“馬車很小,三個人坐剛好,加你嘛……恐怕不太行,我需要去征求他們的意見。”
說完,還上下打量了蕭月音一眼。
蕭月音捂住朱唇,熱氣吐在小手上,多出了一絲虛汗。
只見那人又走到剛剛馬車圍著的地方,又過了片刻,才回來,說他們十分勉強(qiáng),還是帶著她一并同乘去雍州。
等到蕭月音上了車,她才發(fā)現(xiàn)那馬車確實是很小很擠。三個大男人,加她一個體格嬌小的弱女子,一路去到雍州的大半日,勉強(qiáng)也能挨過。
但她包袱里還帶著銀錢和祖母留給她的珠寶首飾,可千萬不能露出任何端倪。
車上的人倒也照顧她,說她看著就像第一次出遠(yuǎn)門,到了雍州地方再付錢,一路不用擔(dān)心。
馬車上是對坐的兩排,因為體格問題,蕭月音只能和另一個身材高大的漢子擠在一處。
與陌生人同乘,她原本是打算一路緊繃心弦的。可奈何馬車一路行進(jìn),從長安出來的疲憊席卷全身,她最終還是支持不住,緊緊抱著懷里的包袱,睡著了。
應(yīng)該……也沒什么問題吧。
***
飛鵬走后,裴彥蘇喚來了另一個手下,名叫灰鷹。
昨日跟隨裴彥蘇上蕭府的飛鵬,已經(jīng)被裴彥蘇打發(fā)入了宮,灰鷹先前沒有露過面,裴彥蘇淡淡吩咐,重新備了車。
灰鷹正要領(lǐng)命離開,又聽見自己主人補充了一句:
“記住,從此之后,在外只能稱呼本王為公子,絕不可暴露本王身份。”
“否則,你知道自己是什么下場。”
灰鷹愣了一下,趕忙應(yīng)下。
他跟了裴彥蘇十余年,一向最清楚自己這個主子的行事做派。
誠然,因為身份特殊,裴彥蘇絕少在外表露;但這一次,灰鷹卻覺得,裴彥蘇和從前不一樣了。
作為周王殿下最得力最出色的手下,灰鷹自然不會質(zhì)疑主人的任何決定和命令,很快備好了馬車,他便做了車夫,馬不停蹄帶著裴彥蘇出城,往幽州方向去。
路過第一個茶寮,歇息片刻。
“唉,可惜了,那位俊俏的小哥一看就是第一次出遠(yuǎn)門,這么容易,就上了騙子的當(dāng)了。”
茶寮鄰座,一個滿面皺紋的商旅,突然嘆了口氣。
“劫財劫色,恐怕逃不掉咯。”
——“冀北,冀北醒醒!”裴彥蘇的耳邊卻傳來裴彥荀的聲音。
“怎么回事?”夢境被打斷,裴彥蘇一身.火無處施泄,連帶著對表兄,也多了許多不耐煩。
“霍司斐說有要事找你,一直在這帳子門口,趕也趕不走。”裴彥荀自然知道自己這表弟的脾氣,未免引火上身,趕忙把自己摘出去,“天還沒黑,我想以他的作風(fēng),極有可能在外面站到明早,不如把你叫醒,將這事了了。”
裴彥荀和裴彥蘇住在同一個帳子里,自然想大家都好過一些。
“罷了,”裴彥蘇一面說著,一面不動聲色地用衣襟掩蓋住自己溽得一塌糊涂的裈根,“讓他進(jìn)來吧。”
97.
匆匆入內(nèi)的霍司斐自然不會知曉眼前的王子方才做了什么,他活了四十年,至今單身一人,對女人這種麻煩的生靈提不起任何興趣,也根本不想有什么后代。
建功立業(yè)、上陣殺敵就是他的全部樂趣。
“末將此來,是為了向王子道歉的。”霍司斐站定,開門見山。
裴彥蘇在中衣之外又披了一件單衣,于行軍床上正襟危坐,聽到霍司斐沒頭沒尾的話,只提了提眼角。
“都尉這是何意?”在他身旁的裴彥荀卻好奇。關(guān)于高王后,確實是蕭月音暗自揣測的。高王后是個不折不扣的蛇蝎美人,而擊潰大嵩義這樣剛愎自用之人,就要用他從前最不屑的東西。
“渤海國為朕一人之天下,怎么可能會有妖姬禍國亂政!”雖然大嵩義嘴上如是說來,可他氣急敗壞的模樣,出賣了他的惱羞成怒,“蕭月楨,別以為你隨便幾句挑撥,朕就會上你的當(dāng)!”
與此同時,裴彥蘇帶來的一眾高手也逐漸靠前,步步緊逼,誰都想生擒渤海國王,立下這不世之功。
蕭月音忍不住急急看了面前的裴彥蘇一眼。
其實她之所以要激怒大嵩義,不過是為了亂他方寸,好多為裴彥蘇爭取擒獲這大嵩義的時間。
然而裴彥蘇似乎只想著關(guān)心她。秋夜漫漫,對自己的妻子許下過不少諾言的裴彥蘇,這一次也同樣言出必行。
眼淚被他擦干,沒有任何痕跡。
從落地的銅鏡前到湢室的浴桶里,從書室的大案再到拔步床內(nèi),他們在許多地方留下了交疊的足印,將滴落的汁液踩得亂七八糟,卻無暇顧及。
她不愿意講沒有關(guān)系,他不逼她講,反正他會用她被幢到失焦的瞳孔、含在喉嚨的嬰寧、雪白肌膚上的青紅痕跡來償還,等她受不住啞著嗓子求他,他嘴上哄著她親著她,但勁力卻半點沒有松緩,反而愈發(fā)深勇。
在最放肆的時候,他拉著她的小手,滑過那仍然掛在她月,要間的火紅束匈,來到她平坦的小月,復(fù)按住那青色的鼓,起濁濁低沉地問她,這是什么,公主知道嗎?
“狗……是狗……”她眼睛都掙不開了,只能抽抽搭搭地回答,再多一個字都沒了力氣。
然后,他再心滿意足地繼續(xù)占著,就是不放過她。
在冀州的清晨悄然來臨的時候,整夜耕耘的男人才終于云銷雨霽,擁著早已昏厥的妻子安然入眠。
偏執(zhí)和瘋魔逐漸消散,理智和希望重新歸巢。
這一次她不說,或許過兩日她便能說了。
他相信會有轉(zhuǎn)機(jī)。
之后,蕭月音整整昏睡了一日一夜。蕭月音聽完這一通連珠炮一般的指責(zé)怔了許久,柔荑放置在筷箸上,徹底忘了收回。
自己這位二哥的話太多太雜,她一時反應(yīng)不了,但首先能夠確認(rèn)的,是不能將隋嬤嬤是漠北細(xì)作之事和盤托出。
其一是,眼下正是大周與漠北交好的關(guān)鍵時刻,大張旗鼓提起“細(xì)作”難免有挑撥之嫌;
其二是,將隋嬤嬤那幾名僅余的家人盡數(shù)下獄之人是蕭月權(quán),其中的細(xì)節(jié)蕭月音不知,卻顧慮其中很有可能牽扯出大事,蕭月桓雖貴為康王卻無實職在身,所謂“富貴閑人”一個,將這些機(jī)要之事告訴他們夫婦,對他們并不好。
“二哥你、你說長姐她,已經(jīng)出嫁了?”想清楚了隋嬤嬤之事后,蕭月音便只能先硬生生把話題轉(zhuǎn)換。
畢竟,蕭月楨的婚事對她來說也是十分重要的。
“剛剛我說了這么多,還需要再清楚一點嗎?”蕭月桓對她這樣的表現(xiàn)極度不耐煩,反扣手指敲了敲桌面,“楨楨已經(jīng)出嫁兩個多月了,現(xiàn)在她早已成為宋家婦,這難道還有假的嗎?”
兩個多月,也就是隋嬤嬤誆騙她離開沈州時,蕭月楨已經(jīng)在準(zhǔn)備出嫁了。
蕭月音心頭感慨。
她一時很難用寥寥數(shù)語來形容此刻自己的感受。
震驚當(dāng)然是震驚的,從前她一直懷揣著忐忑,想著也許蕭月楨病好,她們姐妹二人正本清源,蕭月楨會重新做回裴彥蘇的妻子,卻不想,蕭月楨其實從很早起便失去了這個機(jī)會。
震驚之余,她又生出許多感慨。畢竟裴彥蘇至今仍被蒙在鼓里,以為她就是他深愛的蕭月楨,卻不知真正的蕭月楨已經(jīng)另嫁他人。
有情人不能終成眷屬,終究還是遺憾。
可遺憾雖然遺憾,她現(xiàn)在卻也不是當(dāng)初那個冷心冷情的她了。既然蕭月楨已經(jīng)徹底沒了回來的可能,那她這個替嫁的公主,也只會永遠(yuǎn)將裴彥蘇身邊的位置占據(jù)。
永遠(yuǎn)做他的妻子,他的王妃。
她愿意,她很愿意,與他經(jīng)歷這幾番風(fēng)雨,她早就把他視作共度一生的人。
而現(xiàn)在,連上天都在幫她,一切都在朝著有利的方向發(fā)展。
淡淡的笑意浮上蕭月音的眉梢,蕭月桓原原本本看在眼里,自然猜到了她心中暢快的原因。
“小妹,你現(xiàn)在這副模樣,讓我覺得,你是個得志的小人。”蕭月桓忍不住言語之中的怒意。
蕭月音的杏眸微微長大,她想不到親兄竟會說這般傷人之語。
她總覺得自己仍在幻境,耳邊除了與裴彥蘇交錯的喘,息和男人時不時幾句羞得她無地自容的浪話之外,便是片刻也不停的銀鈴響動。
叮鈴鈴,叮鈴鈴,和他動作的節(jié)奏別無二致。
等到耳邊的響動終于停歇,她也好不容易勉強(qiáng)恢復(fù)了過來時,再一問準(zhǔn)備出門去往府衙做事的裴彥蘇,才發(fā)現(xiàn)距離九月初九,竟然只剩不到一日了。
“是我不好,”見她紅潤的小臉因為這時辰生了委委屈屈的慌亂,裴彥蘇又踱步回來,俯身吻了吻她的鼻尖,主動認(rèn)錯,“前晚,鬧你鬧得太狠了。”
蕭月音并沒有被這輕飄飄的認(rèn)錯安慰好,黛眉反而蹙得更緊,她嘟囔著:
“明日便是大典,可是我好像什么也沒有準(zhǔn)備。”
“公主放心,”一旁的戴嬤嬤聞言連忙補道,“這兩日,已經(jīng)將公主在大典所需的所有物什齊備。”
“那……二哥與二嫂他們,今日什么時辰到冀州?”一顆心剛剛放下來,另一件事又讓蕭月音緊張起來。
“應(yīng)當(dāng)大約是日晡之后,”裴彥蘇接了話,“不過今日不湊巧,我在府衙那邊的事情頗多,不能陪你去接二哥和二嫂了。不過,我也知道你們兄妹之間感情甚篤,眼下數(shù)月未見,若是有我在場,很多話,都不方便說吧?”
蕭月楨與蕭月桓性情相仿,兄妹兩自小就更為親厚,蕭月音此前為了演得更好,時不時會在裴彥蘇面前提起這位二兄長。
當(dāng)然,那些話語的內(nèi)容多半來自戴嬤嬤的回憶,只言片語,演繹一番也勉強(qiáng)能糊弄過去。
“大人這是說的什么話……”此時蕭月音兩眼放光真誠如白璧無瑕,嬌靨上紅霞淡淡,杏眼彎彎,“既然是公務(wù)繁忙,親迎兄長這樣的瑣事,大人自然不必親自出馬。”
就這樣,前晚那些混亂的云雨所帶來的陰霾便徹底退散下去。兩人含笑著又說了一會兒話,裴彥蘇便出門忙公務(wù)去了。蕭月音收拾好自己的心情重新振作,開始沐浴更衣好好梳妝打扮了一番,準(zhǔn)備出城迎接自己的二哥蕭月桓和二嫂姜若映。
裴彥蘇不和她一起去迎接,正好讓她有機(jī)會單獨和蕭月桓通氣。
好的機(jī)會轉(zhuǎn)瞬即逝,大嵩義知曉自己徹底敗落,在從窗戶逃脫之前,忽然從袖中射出了一支冷箭。
他忙著逃命,顧不得準(zhǔn)頭,冷箭射歪,只堪堪將裴彥蘇手臂上的衣料劃破。
可蕭月音還來不及如釋重負(fù),身上原本環(huán)抱她的重量突然下沉,將她壓住。
“王子!”眾人這才紛紛上前,查看突然暈厥的裴彥蘇。
“冀北哥哥!”蕭月音的心頭猛地抽痛。
像是她自己也要暈過去一般。
想到昨晚之事,霍司斐雖然對裴彥荀這個來歷不明的天降之人心存疑慮,但到底是他破了張翼青布下的山谷密道之局,之后奇襲張翼青軍營也算能見機(jī)行事,于是按下心頭的不快,只看裴彥蘇:
“是末將粗鄙,以貌取人,以為王子和格也曼王子是同一類人。那日在路上,末將心直口快,希望王子不要把末將的話放在心上。”
寶川寺始建于大周開國時,百年古剎人杰地靈,香火鼎盛,僧侶眾多,大隱隱于市。
靜泓記事起便無父無母,也不知自己姓甚名誰,幼時在四處流浪、以行乞為生,后來因為饑餓難耐暈倒路邊,被云游在外的寶川寺住持救下。
住持慈悲為懷,又見他慧根清靈,便收他做了“靜”字輩的最后一個徒弟。
而確如住持所料,靜泓也是所有“靜”字輩的僧侶中,最有慧根、最通佛法精妙奧義的一個。
遁入空門,滅七情六欲,眷愛蒼生萬物,渡人渡己。
然越聰慧性靈,越能敏銳捕捉,任愫緒蔓延,狂熱滋長。
靜泓知曉自己變了許多,是自從隨行和親、自從發(fā)現(xiàn)了靜真師姐本來的皇女身份以來。
而在這終于要把一切掀開的當(dāng)口,他也徹底看清、大方承認(rèn)自己的小人本性。胸中難以克制的嫉妒和占有的欲.望,讓他愈發(fā)恣睢、愈發(fā)放肆地口出惡言:
“節(jié)外生枝……好一個‘節(jié)外生枝’,我就是那不該生出的枝蔓,對不對,師姐?”
蕭月音被他的話怔住。
“其實,愛上王子,有什么不能承認(rèn)的呢?”靜泓見不得她這副總是無辜、總是靜婉的樣子,語氣更加扭曲著,音調(diào)也隨之提高:
他只覺得自己的心像沉入了無邊的深淵。
“傳令全軍,立刻開拔回程!”將信紙捏緊,他咬牙,下了這一仗最后的、也是最重要的命令。
音音你不能死,一定要等我回來。
只能乖乖等我回來!
98.
勝利的大軍很快集結(jié)完畢,開拔凱旋。
然而此戰(zhàn)最核心最重要的主帥、新晉漠北戰(zhàn)神赫彌舒王子,卻并未騎著高頭大馬走在隊伍的最前方,而是早早沒了蹤影。
裴彥荀策馬與大部隊同行,心中卻是感慨。
僅僅數(shù)月之前,他的表弟一朝金榜題名,被弘光帝賜下狀元之名那日,也騎著高頭大馬、一日看盡了鄴城之花。
今日他憑著一身過硬的本領(lǐng)在刀光劍影的戰(zhàn)場上嶄露頭角、無人不服,卻自己放棄了同樣聲名赫赫的時候。
韓嬤嬤是蕭月音的乳母,初見蕭月音時,她還只是襁褓中的嬰孩。十七年過去了,她早已對她了如指掌,一見蕭月音潸然淚下,便已經(jīng)猜到了小公主那百轉(zhuǎn)千回的心思。
她自己的那段婚姻雖然失敗至極,卻也經(jīng)歷過許多少女同樣經(jīng)歷之事,有過幾次難以自抑的春心萌動的時刻,知曉這是怎樣的一番感覺。
其實,在很早之前,甚至早在幽州的時候,不止是王子的情愫,她還發(fā)覺、篤定了公主對王子的愛慕和依戀,只是主仆二人偶爾會在私下無人時說起這個,公主總是否定,總是諱莫如深。
大約是公主從前的感情清白得比紙還白,又因著她與王子的姻緣實乃陰差陽錯,那一面本該照清內(nèi)心的明鏡,她總是不愿面對。
歸咎于幼時的遭遇,蕭月音性情清冷,即使是面對弘光帝、太子蕭月權(quán)這樣的血脈至親,她也很難將自己的真心掏出來,與他們往來相交,也都只停留在表面。
情緣是世間少有的奇妙之事。
夫妻之間,同富貴共患難,公主與王子這對陰差陽錯走到一起的夫妻成婚以來一路磋磨,經(jīng)歷了不止一次。
面對王子這樣天下間少有的佳婿,公主的心被徹底捂熱,也是再自然不過的事。
裴彥荀與霍司斐說的話,韓嬤嬤也一字不落聽了進(jìn)去。就在蕭月音找出那只已經(jīng)裂成兩半的象骨雕兔時,韓嬤嬤的腦中卻突然冒起來一個念頭——
這只兔是在蕭月音替嫁前裴彥蘇專門命人打造、送給蕭月楨的定情信物,現(xiàn)在兔子裂了、再也無法復(fù)原,蕭月楨也根本不可能再換回來,是不是連上天都給了蕭月音暗示,暗示她她才是裴彥蘇天命所歸的枕邊人?
這些話,韓嬤嬤來不及細(xì)思,她也不會自作主張說給蕭月音聽。她見蕭月音從戴嬤嬤那里拿過藥碗,便立刻猜到小公主要做什么,連忙拿了軟枕,墊在王子的上背處。
蕭月音面頰嘴角都還掛著淚珠,雙眼通紅,活脫脫一只楚楚可憐的兔子。
韓嬤嬤暗自嘆氣,公主這番遭遇,就算是說出來,常人也會覺得曲折離奇,何況公主這個親生經(jīng)歷之人。
這一日以來,公主才被靜泓言語大傷,經(jīng)歷了與從小信賴之人的決裂之痛,不久之后又被大嵩義擄去、一路上驚心動魄,好不容易熬到了王子來救她,王子自己卻因為保護(hù)她而先行倒下了。
蕭月音的所有悲傷和痛苦,韓嬤嬤都看在眼里,在她看來,公主所有的痛哭,因為那只裂掉的兔子,她是哭得最傷心最心慟的。
最讓韓嬤嬤為之忍不住心疼的。“是啊小妹,”一直不怎么搭話的姜若映,才突然語重心長地嘆了氣,“也別怪你二哥說話重,任誰見過你姐姐的慘狀,都會心疼的。你現(xiàn)在擁有的一切,哪一樣不是本來就屬于楨楨?”
蕭月音極少被人指責(zé),何況來自于她的兄嫂,兩人這樣一說,她的傷心遠(yuǎn)大于慍怒。
“都說女大十八變,誠不我欺。”蕭月桓見她神色黯然,心頭也快意不少,就當(dāng)為蕭月楨出點口頭上的惡氣,“蕭月音,從前你還在做你的靜真居士時,可是與世無爭平淡靜默得很,可從來不會這樣。”
三人尷尬地沉默了片刻。
“罷了,你也別這樣逼小妹。”姜若映察言觀色,知道再說今晚可能就會不歡而散,于是見好就收,拍了拍蕭月桓的手臂。
然后又換了個更加親切和藹的語氣,笑著問蕭月音:
“小妹氣色比出嫁那日看起來好了許多,可見這婚后的日子,王子待小妹也是不錯的。”
裴彥蘇當(dāng)然待她極好,但經(jīng)過康王夫婦這樣提醒,蕭月音又想起自己有今日,確實是靠頂替蕭月楨的身份,心頭不由一痛,生硬地說道:
“是,是不錯,否則也不會答應(yīng)我,把冀州這么重要的城池再拱手歸還大周。”
她又深深吸了一口氣:
“當(dāng)初表兄盧據(jù)便是因為馳援冀州而丟了性命,他的頭骨被做成了酒碗,供烏耆衍單于取樂……我與裴彥蘇花了不少的力氣,才終于殺掉潘素和摩魯爾為他報了仇。”
“在新羅時,我們夫婦一同經(jīng)歷了王室劇變。我憑自己的本事幫助裴彥蘇取得與新羅結(jié)盟,后來又輾轉(zhuǎn)流落渤海國境內(nèi),險些喪命。當(dāng)然,險些喪命的不止在渤海國,就在前不久的沈州,來自漠北王廷上層之間的互相傾軋,也幾次三番讓我們與死亡擦肩而過。”
“好在這些,我都挺過來了……二哥你說,我頂替了姐姐得到了這些享受,可有知道,我同時也承受了這些本來該她來承受的險象環(huán)生呢?”
提起無數(shù)次的驚心動魄,蕭月音眼眶含淚,淚痕留在她如玉面頰上,就像過去經(jīng)歷的種種一樣揮之不去。
替嫁一事原本非她所愿,她也只不過被動接受了弘光帝的安排,之后更是盡力維持著局面、好讓所有人安心。
她只不過是情不自禁地愛上了她的夫君裴彥蘇而已,為什么,要她再來承受蕭月楨命運改變的攻訐?
她生來就應(yīng)該居于蕭月楨之下嗎?
“你、你說的這些,我確實不知道……”蕭月桓局促地摸了摸自己的鼻頭,又看向身側(cè)的姜若映一眼。
蕭月音的眼淚還在落,她沒有動,無聲地看著他們。
三人又沉默地僵持了片刻,姜若映眼珠一轉(zhuǎn),因問道:
“你這么說,裴彥蘇他可有懷疑過你的身份?”“冀北!”裴彥荀大驚失色,連忙來到裴彥蘇的馬前,想要把他看得更加清楚。
他的表弟身強(qiáng)體壯異于常人,即使上次被大嵩義的毒箭放倒,也憑著他活龍鮮健的體魄自行將毒素清除消化。
今日一封小小的信,卻能讓他當(dāng)眾吐血,目眥欲裂。
所以,這封公主留給他的信上,究竟寫了什么?
此刻的裴彥蘇人還騎在自己的配馬上,心臟卻抽痛得快要昏死過去,他垂眸看向裴彥荀關(guān)切和疑惑,目光里卻有著滿滿絕望的警惕。
不,他不能讓任何人看到這封信。
僅僅一瞬,他便抽出了腰間的佩劍,劍鋒揮舞,即將把翠頤的喉嚨割開時,卻被裴彥荀徒手接住。
裴彥荀的鮮血霎時便流了滿地,和方才裴彥蘇的鮮血混在了一起,他不顧掌心的劇痛,咬牙勸道:
“冀北!沖動誤事,沖動誤事!”
“你,你說,”裴彥蘇手上的勁力一松,轉(zhuǎn)向已經(jīng)面色慘白的翠頤,“公主的這封信,還有誰看過?”
翠頤口唇發(fā)直,并未答話,戴嬤嬤卻從她身后出來,直直向裴彥蘇跪下:
“是奴婢御下無方,請王子降罪!”
而幾乎同時,原本還晴空萬里的天上,響起了一聲驚雷。
秋雷滾滾,恰若此刻裴彥蘇瀕臨崩潰的心境。
蕭月音搖了搖頭:“一直沒有。”
“那照這么說,你準(zhǔn)備瞞他一輩子了?”這下,蕭月桓似乎又找到了可以說道的點,立刻反問。
蕭月音還掛著淚珠的眼睫顫了顫。
“裴彥蘇甚至還不知道永安公主其實是雙生姐妹,對不對?”蕭月桓繼續(xù)追著,“不過,楨楨出嫁時頂?shù)氖悄愕拿x,即使裴彥蘇現(xiàn)在還不知,消息也遲早會傳到他的耳朵里,他一旦開始懷疑,你覺得你會有什么樣的下場?”
“我……我有想過,”一提起向裴彥蘇坦白一事,仿佛是抓住了蕭月音的命門,方才還條理清晰的她,又陷入了混亂,囁嚅著:
“他是從頭到尾最無辜的人,瞞著他,我心里一直過意不去。”
“那你說,你準(zhǔn)備什么時候告訴他?”蕭月桓片刻不停。
“明日便是歸還大典了,二哥,我們能不能先以大事為重?”蕭月音黛眉緊蹙,語調(diào)又綿軟了下來,“在大事辦成前,不要提起任何關(guān)于我與姐姐是雙生姐妹之事,好嗎?等冀州安然回歸,我自然會想辦法,不會讓二哥你們失望的。”
裴彥蘇走后,宴飲便更加索然無味起來。另一頭,裴彥蘇帶著人快馬趕回冀州時,城內(nèi)城外尚算平靜。
那幾名病倒的手足早已被隔.離起來,為防止疫病蔓延,裴彥蘇等人也主動自我隔.離,甚至讓郎中大夫們將所有與那幾名染病的士兵有過接觸之人全部排查了一遍。
等待結(jié)果的時候,裴彥蘇突然想起一樣?xùn)|西。
蕭月音上次在沈州病倒之后,曾被神醫(yī)秦娘子醫(yī)治大好,秦娘子還為她留下了兩瓶補藥。上一次他自己中了大嵩義毒箭,也正是因為昏迷中吃了幾顆那個藥丸,身子才能在短時間內(nèi)迅速恢復(fù)。
防治疫病,除了治療已經(jīng)染病之人,防患于未然也是重中之重。而既然那補藥主要為強(qiáng)身健體,此時拿出來增強(qiáng)康健之人體魄,自然是上上良策。
裴彥蘇便趕緊命戴嬤嬤,將蕭月音那兩瓶藥找出來。
戴嬤嬤從未聽過見過王子所說的補藥,但見王子言之鑿鑿,自然全力以赴。翻箱倒籠了許久之后,才終于在從前只由韓嬤嬤經(jīng)手的箱籠底側(cè),找到了兩個藥瓶。
補藥到手之后,裴彥蘇原本想直接讓先前染病的士兵服下,卻被一名經(jīng)驗老到的郎中攔下:
“王子,切莫心急,請稍安勿躁。”
裴彥蘇那墨綠色的瞳孔里閃過乖戾急躁之色,老郎中卻不慌不忙解釋:
“小的這兩日已經(jīng)和其他同僚們將冀州城內(nèi)粗粗排查過一遍,拜王子及時采取措施所賜,目前城內(nèi)的疫病情況完全可以控制。而王子所言這藥丸,若要發(fā)揮其最大效用,自然是等小的們研究出其配方,方才是萬全之策。”
裴彥蘇自然知道這是老郎中不信任他那藥的委婉說辭,薄唇一動,原本想要暴力反駁,腦中卻忽然升起一絲不祥的預(yù)感。
難道……音音向神醫(yī)秦娘子專門為他討要的補藥,其中也另有乾坤嗎?
“你說,你們研究出此藥的配方需要幾日?”裴彥蘇冷冷問道。
“兩日,群策群力,快的話不出一日。”老郎中胸有成竹。
“好,就給你們兩日。”
而老郎中的揣測精準(zhǔn),就在一日之后,他單獨來見了王子。
彼時的裴彥蘇,正在反復(fù)把玩著蕭月音親手給他繡的香囊。
“啟稟王子,那藥丸的配方研究出了結(jié)果,是大補的方子。”老郎中如實說來,但話至此處,卻又猶豫停頓了一息:
“不過,兩瓶藥,都分別對男女有避子的功效。”
裴彥蘇驀地將香囊捏緊,幾乎捏碎。
但旋即又松開了手。
他舍不得破壞她留給他的東西。
蕭月桓眼見自己最想做的事沒做成,差一點氣急敗壞。
若不是姜若映非要突然打岔,他剛才便已經(jīng)說了。
不過他和他的大哥蕭月權(quán)一樣,對妻子都是縱容寵愛,又想著現(xiàn)在不說晚點還有機(jī)會,便也并未計較,自顧自喝起悶酒來。
而其余人的興致,本就因為先前幾番波瀾而消弭了大半,這下主角王子不在場,在裴彥荀長袖善舞的勉力維持之下,也就勉強(qiáng)繼續(xù),稀稀拉拉地推杯換盞了起來。
而坐在裴彥荀身旁的裴溯,倒是從頭到尾一言不發(fā)。眼下這樣的場面,她并未離席,反而仍舊安靜地看著永安公主徹底沒了言語,面上華麗精致的妝容頹郁交加。
這樣,裴溯心中那些盤旋許久的疑惑,也有了自己的答案。
又過了一會兒,裴彥蘇派人傳回來消息,說軍中之事緊急,一時不能解決,今晚宴席不會再趕回了,宴席至此眾人便也都散去。
熱鬧徹底化為冷清,蕭月音的理智才真正逐漸回籠。
帶著韓嬤嬤,她連驛館都沒回,直接找到了蕭月桓夫婦的宿處。
“二哥,昨晚你答應(yīng)過我什么,你都忘了嗎?”蕭月音雙眼通紅,生平里難得如此怒氣沖天,上來就拽住了蕭月桓的衣袖。
蕭月桓今晚喝多了酒,射出的眼神卻冰冷得很,停留在自己小妹微微顫抖的柔荑上,嗤了一聲:
“沒忘,半個字沒忘。”
姜若映見勢不妙,連忙握住了蕭月音的腕子,又聽她質(zhì)問:
“既然沒忘,又為何故意說那樣的話?不是說了,不要提任何雙生姐妹之事嗎?還是你敢做不敢認(rèn)?”
“今日永安公主得了冀州百姓無數(shù)聲‘千歲’,出盡了風(fēng)頭吧?”蕭月桓任由姜若映將他們兄妹二人分開,同樣紅著一雙眼,直直與自己的小妹對視,“昨晚答應(yīng)你的,是大事成之前不說,慶功宴上大事已成,我怎么就不能說了?”
康王的言語犀利赤,裸絲毫不掩飾自己呼之欲出的嫉妒。
“你……”蕭月音被這番強(qiáng)詞奪理激到氣急,“出盡風(fēng)頭又如何?這都是我應(yīng)得的!”
一面說,一面伸出手指指著自己的二哥:“蕭月桓,你不要太過分!”
“小妹!”姜若映連忙打斷,卻仍舊在指責(zé),“你怎么能直呼你二哥的名諱?”
“沒大沒小,果然是翅膀硬了!”蕭月桓的氣焰囂張至極,“什么叫你應(yīng)得的?你也就是頂了楨楨的身份,仗著裴彥蘇對楨楨的寵愛才有今天的風(fēng)光!”
“方才在宴會上,如果你大方向裴彥蘇承認(rèn)你是蕭月音,我蕭月桓也敬你有膽量,可是你沒有,”蕭月桓繼續(xù)咄咄逼人,“你不僅沒有,你還百般掩飾。你到底還是怕的對不對,你怕裴彥蘇知道了你的真實身份后,會憎恨你一直騙他,厭棄你,對不對?”
“我……我……”兩行清淚沿著蕭月音如玉的面頰滑下,她的杏眸更紅,偏偏越不想在蕭月桓面前示弱,眼淚越收不住。
“二哥這是在幫你,”蕭月桓得意一笑,慢條斯理地逡巡著方才被她拽過的衣角,“先在人多的場合幫你打個底,這樣,你便好向裴彥蘇開口承認(rèn)真相了,不是嗎?”
“謝謝……謝謝你……”蕭月音卻也回之一笑,委屈頓消,鼓著香腮:
“如果我如實告訴他,他不憎恨我厭棄我,你蕭月桓又當(dāng)如何?”
蕭月桓被她的狠話噎住,姜若映卻攔不住她負(fù)氣離開。
回到驛館,蕭月音還在頭暈?zāi)X脹中,久久不能平靜。
韓嬤嬤從宴飲起便是貼身跟隨,見證了全程。還在路上的時候,她就想勸公主直接到軍中面見王子,但一是考慮王子此去為機(jī)要大事不好分心,二是公主在康王面前明顯是在賭氣放話,很有可能后悔。
略微的幾句安慰又實在蒼白,面對戴嬤嬤和劉福多公公幾個眼神的問詢,韓嬤嬤也只能以搖頭應(yīng)對。
三言兩語說不清,何況康王和公主是主子,妄議主上兄妹關(guān)系,大大超出他們這些婢仆的本分。
是以,她也拒絕了其他人隨同入臥房,獨自守在公主的身邊。
空蕩蕩的臥房里沉默了很久,才終于傳來蕭月音一聲長嘆。
緊接著,公主似乎下定了決心,走到書室的幾案前,自己展紙,研墨。
她寫道:
“夫君,成親日久,第一次這樣喚你。有一事我隱瞞日久,必須要向你坦白……”
而正如韓嬤嬤所感知的那樣,蕭月音的心確實疼得厲害,幾乎在她扶起裴彥蘇頭頸時的每一下呼吸,都是痛的。
活了十七年,她從未經(jīng)歷過這樣的痛。
裴彥蘇本來是那樣生龍活虎的人,卻僅僅因為為她擋下了毒箭,眼下連一絲一毫的生氣都沒有。
俊容沒有半點血色,就連她主動吻他的薄唇,他都沒有任何反應(yīng)。
藥湯苦口,卻遠(yuǎn)不如她心中的苦來得至濃至澀。
唇齒苦,凝望他的眼眶更苦。
也許他昏迷時還想著與大嵩義決斗時的情形,又或者思索著她為他帶來的、令他心煩令他頗費心思才能擺平的事情,即使她扶起他的頭頸,他的牙關(guān)仍舊緊緊閉合,隱隱咬緊。
藥湯無法順利送入,蕭月音便只能用自己的佘尖,將其撬開。
牙冠鋒利,佘尖輕輕掃過時,有微微的刺痛感傳來。
就像他曾經(jīng)用牙齒摩挲過她身上的許許多多地方,每一次描摹,都能為她帶來微微的刺痛感一樣。
“公主放心,他也無事了。他和公主一樣昏迷一個多月,但他原本身體康健,已經(jīng)自行恢復(fù)了不少,我這次為他診治,主要是治內(nèi)傷。”見蕭月音長舒了口氣,莊令涵笑著拍了拍她局促的小手:
“如果順利的話,明日,明日公主就能見到他,和他說話了。”
蕭月音懸著的心放下了大半。
“看來是我錯估,”莊令涵見狀,淡淡一笑:
“公主念著的那位‘哥哥’,原來,就是這靜泓師傅?”
99.
問話出口后,莊令涵沒有等到公主的回答,反而自己先蹙了眉頭:
“可是,我聽閼氏說起過,靜泓師傅自小便被寶川寺的住持收養(yǎng)入了佛門。公主你生于皇家長于內(nèi)廷,不應(yīng)當(dāng)與他熟識,又怎么會喚他‘哥哥’?”
難道傳聞中的都是假的,永安公主并非對赫彌舒王子一往情深,而是鐘情于寶川寺的沙彌靜泓?
“我、我沒有喚他,真的沒有,真的沒有……”蕭月音急急為自己辯解,原本毫無血色的臉頰也起了點點紅霞,櫻唇一張一闔:
“那幾聲‘哥哥’‘哥哥’,我、我也不知是在喚誰,我沒有撒謊……”
不過話說回來,即使心情再復(fù)雜再糾結(jié)再難耐,蕭月音也并不能改變大局什么,一切慣常按部就班,她只能聽從他們的安排。
是以,就在郎中大夫們宣布裴彥蘇已然大好的第二日,烏耆衍便宣布,留在沈州的漠北高層們,即日出發(fā)前往幽州,不再耽誤。
去冀州最順路便是經(jīng)過幽州,裴彥蘇與裴溯等人,自然也是大部隊的一員。
所有人一齊出發(fā),這樣大的陣仗,漠北的一眾婢仆們頗有些不得章法,難免手忙腳亂。蕭月音回到驛館時,裴彥蘇仍未歸。
她默默更衣沐浴,重新收拾心情,整理好要面對他時的狀態(tài)。
盡管身心俱疲,她不得不這么做。又一陣?yán)坐Q,眨眼之間,烏云蓋頂,傾盆大雨嘩啦啦砸下來,將在場的人全部淋濕。
裴彥蘇不發(fā)一言,將佩劍收回劍鞘,扯了配馬的韁繩,就帶著胡堅等人再次沖出了驛館。
回過神來的戴嬤嬤將翠頤帶了回去,趁著兩人同處一室、都把身上濕透的衣衫換下時,仍用和藹親切的口氣問道:
“翠頤,你雖然從前是隋嬤嬤的人,但隋嬤嬤不在之后,我瞧著你也是個為人處事極為踏實穩(wěn)重的,對你和對毓翹沒有區(qū)別。今日是怎么了,為什么發(fā)現(xiàn)了公主的信沒有交給我,反而直接呈給王子?”
翠頤一面慢吞吞地擦著身子,一面怯怯回道:“正如方才嬤嬤向王子說的那樣,是奴婢見王子太心急,便只想著讓王子看信,奴婢不識字,嬤嬤也知道的。”
真話只說一半,便成了謊話。
翠頤確實不識字,但她從蕭月音那里找到的信,卻不止這一封舊的。
那封新的因為封了火漆,如此鄭重其事,她當(dāng)然藏了起來。
而至于她這樣做的原因,也十分簡單。莊令涵施醫(yī)看診自是不必說,陳定霽曾官至一朝宰輔,御下經(jīng)驗甚豐,也與自己的妻子共同處理過大規(guī)模疫病,兩人來到東陶時,也恰逢蕭月音為了鎮(zhèn)上仍在蔓延的疫病焦頭爛額的當(dāng)口。
有了夫婦二人坐鎮(zhèn),一切都好了起來。陳定霽指揮統(tǒng)籌小鎮(zhèn)上的資源和人手、莊令涵鉆研病情一一診治,原本混亂的局面很快步入了正軌,蕭月音也一直從旁協(xié)助,充分發(fā)揮當(dāng)初在臨漳時學(xué)到的救治本領(lǐng),帶著韓嬤嬤和老趙一并,夜以繼日為民奔波。
幾日后,局勢便也控制了下來,裴溯雖然仍未蘇醒,病情卻也穩(wěn)定。
“這一次,算是重新認(rèn)識了公主。公主你身為金枝玉葉,遇到這樣的險情,不僅事必躬親,還半點不張揚——”終于有空閑歇一歇時,莊令涵忍不住感嘆,忽而一頓:
“不過,我仍舊想不明白,公主為何不向他們表露身份?那樣,行事也應(yīng)當(dāng)便宜許多。”
說的是蕭月音對外一直隱瞞身份一事,即便她還用閃米特語同兩位西域來的商人交流過,也并未表露過,自己便是先前在冀州大出風(fēng)頭的永安公主。
“這些都是我身為大周公主分內(nèi)之事,若是到處宣揚,便與沽名釣譽沒什么區(qū)別。”蕭月音笑著解釋。
當(dāng)然,還有一個原因是,她暫時還不想讓外面的人知道她在這里。
然而剛一笑過,卻從脾胃泛起一陣惡心,她忍不住捂著唇,干嘔了一陣。
“許是這幾日太過奔忙,身子有些受不住……”蕭月音捏緊了手中的巾帕,“這般失態(tài),讓秦娘子見笑了。”
但莊令涵一代神醫(yī),望聞問切之術(shù)已臻化境,只看一眼小公主的表現(xiàn),心中已然有了猜想。
“疫病兇險,我也是難得糊涂,都忘了先為公主診脈。”莊令涵循循善誘,“為了以防萬一,還是為公主看看吧。”
蕭月音深以為然,便稍稍擼了袖管,將自己的皓腕遞到莊令涵的手邊:“麻煩秦娘子了。”
莊令涵則輕車熟路,雙腕都確認(rèn)過后,才笑著對面前的小公主說道:
“恭喜公主,你已有一個月的身孕了。”
翠頤和綠頤當(dāng)年同時入宮,又因為俱是父母雙亡,一直以來情同姐妹。后來,兩人又一起被調(diào)到蕭月楨身邊,做了蕭月楨的貼身婢女。蕭月楨極喜愛青綠之色,所以不僅給自己的宮殿命名為“碧仙殿”,也給兩人分別改名為“綠頤”和“翠頤”。
這一回,兩人也一同跟著替嫁的蕭月音和親漠北。但在幽州時,綠頤卻因為犯了錯、得罪了蕭月音而早早被趕回了鄴城。翠頤人微言輕改變不了什么,就只盼著綠頤回到鄴城之后能好好生活。
誰知,綠頤一去,杳無音訊。翠頤懷著忐忑與擔(dān)憂,終于盼來了鄴城來的康王夫婦,因為姜若映一向與蕭月楨交好,翠頤同她的婢女也比較熟稔,于是兩人便趁著昨晚宴飲的時候,說起了綠頤之事。
康王妃的婢女?dāng)蒯斀罔F,根本再沒見過綠頤的蹤跡,翠頤又聯(lián)想到隋嬤嬤那諱莫如深之事,便有了對裴彥蘇與蕭月音的懷疑。
而這樣的懷疑,在今早蕭月音帶著韓嬤嬤悄然離開后,被她抓住了機(jī)會。
方才裴彥蘇幾乎失控,她也差點喪命,但冷靜下來之后她卻發(fā)現(xiàn),這件事她只能咬死說法,萬萬不能松口。
否則,等待她的可能是和綠頤一樣的下場。
她沒有回頭路了。
反正已經(jīng)演了很久,再多演一會兒也無妨的。
裴彥蘇回來時已經(jīng)過了亥時,蕭月音故作慵懶地靠在貴妃榻上看他更衣洗漱,直到他換了寢衣準(zhǔn)備入眠,才主動迎上去,環(huán)住他的蜂腰,笑道:
“大人總算回來了,我等了好久啦。”
“見到二哥二嫂,可是高興?”裴彥蘇的目光在她早已清理得清凈無暇的嬌靨上逡巡,末了,停在她紅潤飽滿的櫻唇上。
蕭月音笑著點了點頭,踮腳迎著他的吻。
他不過淺嘗輒止,分開時,拇指在已然濕亮的唇瓣上一碾,又問:
“和他們聊了些什么?方便告訴我嗎?”時間回轉(zhuǎn)至兩日之前。
那時候霍司斐剛剛從冀州城北的軍營中返回,路上偶遇倪汴,這才知曉了裴溯與蕭月音失蹤一事。
經(jīng)過那次與裴溯在直沽海邊的深談,裴溯對他不再有從前的敵意,但兩人到底身份特殊,此后無甚交集,在人前偶爾目光相接,也于短暫的停留之后,迅速移開。
但裴溯不知道的是,霍司斐總會趁著無人注意時,長久而熾熱地凝望她。
即使她不知他的情深義重,即使她也許永遠(yuǎn)不會屬于他。
得知裴溯失蹤,霍司斐霎時間如墜深淵,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樣被倪汴看在眼里,卻絲毫沒有往正確的方向思考,他道:
“王子確實因此幾近瘋狂,但這幾日疫病一事繁忙,分去了他一些心神,但霍大哥,你也不必為他這般憂慮,王子他天縱英才——”
“倪小哥!”話音未落,兩人的身后又傳來胡堅的聲音,由遠(yuǎn)及近,“霍將軍你回來了?正好,王子叫你們一同回去,說是要再尋公主和閼氏。”
幾人再來到驛館時,裴彥蘇已經(jīng)換了一身勁裝,正綁著手腕上的臂袖,龍精虎壯地整裝待發(fā)。
霍司斐等人默默準(zhǔn)備聽令,誰知裴彥蘇剛開了口,門外卻有一胡服精兵飛奔入內(nèi),手中還拿了一卷羊皮軸,極具鄭重之能事。
原來,此人之所以從上京一路八百里加急趕來,蓋因本來身強(qiáng)體健的烏耆衍突然病中,他手中的羊皮卷軸,便是烏耆衍彌留時簽下的親筆手書,意在急召赫彌舒王子返回上京。
這個消息無異于平地一聲驚雷,除了裴彥蘇之外,在場眾人無不瞠目結(jié)舌。
而裴彥荀反應(yīng)奇快,眼見裴彥蘇那墨綠色的眼底閃過不屑之色,便連忙將其拉開,至四下無人處,低聲正色道:
“冀北,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是想無視這道手令,照樣出城去找姑母和弟妹,對嗎?”
裴彥蘇斜斜地看向自己的表兄,目光冷冽,不置可否。
“自從出事之后,表兄已經(jīng)勸過你很多次,這一次也不例外。”裴彥荀屏住心中的寒意,仍舊堅持自己的勸:
“我知道你一心記掛著姑母和弟妹,一定要親自把她們找回來。但是眼下的情況,單于病重卻堅持親手書令召你回上京,自然是與單于之位有關(guān)的大事。”
說到此處,裴彥荀頓了一頓:
“自你被單于認(rèn)回之后,這幾個月來奔波于各地,雖然你已經(jīng)除去了右賢王烏列提一系勢力,如今也手握三千里沃野和幾萬雄兵,但上京這龍?zhí)痘⒀▋?nèi)究竟如何,我們還是知之甚少。”
裴彥蘇看向自己表兄的目光更冷了。
“左賢王呼圖爾,他的實力和勢力都遠(yuǎn)遠(yuǎn)超過右賢王烏列提,還有他那剛剛才為單于平定了西北叛亂的長子沃師勒,這次單于重病,難保他們不會虎視眈眈。”裴彥荀繼續(xù)條理清晰地分析著:
“還有,按排行來說,冀北你只是單于的第五子,除了那被你算計失勢的車稚粥外,狐維、珀爾溫、西諾西三人,包括年幼于你的弟弟閏祿,雖然各自都有殘缺,但誰也不能保證,他們沒有藏了與你爭奪單于之位的心思。”
“嗯,”蕭月音任由他把她往床榻上帶,在他坐下、讓她坐在他腿上的同時,故意說話慢吞吞:
“和他們講起了這幾個月來和大人經(jīng)歷的事情,說大人疼我愛我,讓他們羨慕死。”
裴彥蘇墨綠的瞳孔泛起暖意,他輕輕捏住她的下巴:
“二哥二嫂是大周康王王妃,睥睨天下,區(qū)區(qū)這些,這就讓他們羨慕‘死’了?”
“是啊,誰讓我的駙馬、他們的妹夫文武雙全又手握重兵和千里土地呢?”蕭月音用玉臂環(huán)住他的脖頸,杏眸里滿是得意。
裴彥蘇倒不說話了,薄唇一抿,只一瞬不瞬地看著她。
無聲對視最容易暴露內(nèi)心,蕭月音咬了咬唇瓣,終于忍不住試探問道:“怎么,我有說錯話嗎?”
回答她的是他更深更緊的懷抱,他深深嗅過她頸間清冽的香氣,在她耳邊低道:
“接待他們本應(yīng)該是我的事,今日辛苦我的真兒了。不過,明日,還需要你再辛苦一點。”
“是什么?”她微微偏頭,躲開他的熱息.
這場滂沱的秋雨來勢洶洶,足足下了五日,才漸漸停歇。
而裴彥蘇就帶著人,出城外整整找了五日,片刻未停。
可是裴溯和蕭月音就像是人間蒸發(fā)了一樣,他幾乎摸遍了城外的每一個角落,卻沒有發(fā)現(xiàn)她們半點蹤影。
到第六日時,裴彥蘇下了令,就地微服,準(zhǔn)備前往鄴城。
但就在他們就地準(zhǔn)備換裝的時候,一行中卻有幾人突然病倒,直接昏迷不醒。
而與此同時,前方探路回來的人卻說,冀州附近有疫病正在傳播,具體的方向還未探明。
“冀北,咱們也出來五日了……整整五日了。”眼看裴彥蘇絲毫不受影響,已經(jīng)將身上的胡服除下,拿起了漢服,裴彥荀只能更加賣力勸阻。
“五日又如何?找不到她們,我不會罷休的。”裴彥蘇毫不猶豫地將長臂伸入袖籠中,“我一定要找到音音,必須找到她。”
“冀北,你聽表兄一句勸。”裴彥荀死死拉住了他另外那邊的袖籠,正色道:
“疫病本就是極為棘手之事,這五日的秋雨又來得太不湊巧,疫病來勢洶洶,大雨滂沱恐怕會讓疫病的傳播更加迅猛更加兇險,你看,咱們這幾個兄弟也算是精壯中的精壯,遇到疫病,不也病來如山倒?”
裴彥蘇緊緊抿著薄唇。
“明日的歸還大典,由你代表我,完成最重要的交接輿圖和該掛令旗的儀式。”裴彥蘇將她的手攥在自己的掌心,鄭重其事地說道。
“我?你說我?”蕭月音又驚又喜,差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驀地提高了聲調(diào)。
“是你呀我的公主,”男人在她的唇上淺淺啄了一口,“你是我赫彌舒王子的王妃,同時也是大周的公主,由你出面來做這件事,再合適不過了。”
這樣說,倒也合情合理,她跟著點了點頭,卻仍在思索疑惑和猶豫的根由,又聽他說來:
“這件事我早已經(jīng)吩咐他們?nèi)グ才帕耍魅盏牡鋬x官會指引你的,可容不得你現(xiàn)在來反悔。”
蕭月音用指尖摩挲著他的指腹:“我、我倒是也沒……”
“這是給你的驚喜,我的公主,喜歡嗎?”裴彥蘇也不會真正任由她拒絕,大權(quán)在握的男人,行事作風(fēng)總是霸道強(qiáng)勢的。
而蕭月音顯然沒想到他早就想好了為她做的這些,對比今晚在蕭月桓夫婦那里受到的委屈,眼下這樣的驚喜,只讓她眼角又一次漾起了甜蜜的淚水。
無論他是不是把她當(dāng)做了蕭月楨都好,和他一起走過這些風(fēng)雨、如今終于有所收獲的人,是她呀。
喜悅和甜蜜讓她陡然生了勇氣,她突然按住他的胸膛將他推到,大膽將小手移向他繃緊的腹.肌塊壘,狡黠一笑:
“那冀北哥哥呢,喜歡這樣嗎?”
侍候裴溯的婢仆,都是到了漠北后,由大閼氏帕洛姆親自安排的,自然不算多么伶俐。而就在這一片混亂之中,有一名小婢女,也不知是她想要爭取表現(xiàn)、還是被旁的公公大婢女所安排,雙臂抱著一大堆遠(yuǎn)超她承受極限的物什,吃力得緊。
那堆物什擋住了小婢女大量的視線,她走得搖搖晃晃,只能勉強(qiáng)看清腳下的路,不知面前來了人。
而好巧不巧,她過門檻時抬腿不及,一個趔趄,雖然保住了手中絕大部分的東西,那最上面的檀木盒子,卻是徹底被撞翻。
盒子里成卷的宣紙,呼啦啦滾落在地上,打了好幾個圈,最終停在了一雙戰(zhàn)靴之下。
霍司斐并不是朝這個方向來、往這個方向去,自然不知腳下的宣紙來自何處,紙卷滾停時,剛好在地上攤開,他微微垂頭,便看見上面所書所畫。
盡管霍司斐并未親眼見過海,可僅這一眼,卻也能看出那巍峨雄偉的戰(zhàn)船躍然紙上,描摹細(xì)致,工法得當(dāng),應(yīng)當(dāng)是出自高人之手。
霍司斐是個粗人,但見這戰(zhàn)船的草圖,卻生了一窺仔細(xì)之心,彎腰俯身,手已經(jīng)伸到了紙張的邊緣,耳邊傳來一聲清冽:
“霍大哥!”
霍司斐的心頭莫名一震,久久不散。
聲音是他無比熟悉甚至隱隱期盼的,一抬頭,果然是他所料想的閼氏,就站在距離他不過三步開外的地方。
幸而同時天空有隆隆雷聲傳來,他的靜真師姐似乎并未聽見他的話,向外看了一眼,便匆匆轉(zhuǎn)身:
“看來要下大雨,我們還是趕緊回去吧。”
兩人剛抬步,卻見身披銀甲的裴彥蘇,就站在碧原亭外。
這一幕,與那晚沈州城門之外,何其相似。
100.
蕭月音腦中一片空白。
即將入秋的時節(jié),夏暑尚未完全消離,而就在她凝在原地的片刻之間,烏云密壓的天空,又響起了隆隆的雷聲。
再一眨眼,暴雨如注,將本就焦躁的塵土壓實,再壓實。
雨水瞬間便將裴彥蘇身上的鎧甲淋得透濕,大顆大顆沿著他精致流利的線條滾落,為這張俊朗不凡的臉又添了幾分神秘的野性,雨水敲擊甲片并不清脆的悶響,與佛堂中僧侶手持木槌敲擊的木魚的聲響并不相同。
一路風(fēng)塵仆仆的男人不動如山,冷厲冰涼的目光從他墨綠色的瞳孔里透出,一瞬不瞬地望向亭子里一身蔥青色裙裝的美麗姑娘,他早已思念入骨的妻子。
二十一歲連中三元,二十二歲歸北王廷,首次出征,便得了無數(shù)人終其一生都無法取得的大勝。
一向婉約清麗的她,最在乎的除了兒子裴彥蘇之外便是自己辛苦研究的心血,是以在她發(fā)現(xiàn)那先前用了不少心力畫就得戰(zhàn)船草圖被跌落在地之后,便也顧不得她應(yīng)當(dāng)遵循的儀態(tài)禮貌,循著那小婢女險些跌倒的方向,匆匆奔去。
然而,當(dāng)她把“霍大哥”三個字喊出口時,她才恍然發(fā)覺自己的失態(tài)。
裴彥荀他們可以這樣叫他,而她無論從身份從輩分,都不能這樣叫。
幸好此時身邊除了她的貼身婢女之外再無旁人,否則這話被但凡任意有心之人聽了去,她恐怕要給自己和霍司斐都惹上麻煩。
然而話已經(jīng)出口,霍司斐顯然也聽見了,裴溯只覺得雙頰微微發(fā)燙,卻還是只能硬著頭皮,接著自己的話來說:
“那個,那是我的東西。”
眼簾垂下,用視線代替手指,指向地上的圖紙。
好在裴溯的婢女雖然不夠聰穎伶俐,手腳卻也勤快,就在裴溯話音落地的一瞬,便已經(jīng)小碎步上前,走到了霍司斐處。
此時的霍司斐也從震顫中回神,又重新彎腰,拾起那卷草圖,小心卷好后,才雙手遞給了那個婢女。
然后目送主仆二人匆匆離去。這一次自冀州離開,裴彥蘇將所有勢力撤出,冀州也正式重新回歸周廷的管轄。
那些原本在冀州城北駐扎的王子親兵自然一道北上,連同裴彥蘇隨行的戴嬤嬤等女眷,日夜兼程,馬不停蹄。
冀州與上京相隔足足一千五百里,至出發(fā)后的第三日入夜,一行卻已經(jīng)到達(dá)上京腹地邊緣,就地駐扎。
自冀州除疫開始便披星戴月忙碌,終于能睡個好覺,貝芳邀請了翠頤和她同帳就寢。兩人日來走得很近,所以翠頤并未糾結(jié)于身份,坦然接受,兩人也很快便雙雙沉入夢鄉(xiāng)。
這一覺睡得深沉,卻架不住被尿憋醒,貝芳匆匆出帳,前往臨時的茅房解決,又發(fā)現(xiàn)還鬧了些肚子。
等到好不容易收拾妥當(dāng)回來,剛掀開自己大帳的簾子,一陣血腥氣撲鼻而來。
漆黑的帳子里幾乎伸手不見五指,貝芳憑著記憶趕緊去到睡著的地方,往被子里一摸,只摸到滿手的腥液,和翠頤已然停止跳動的脈搏。
殺手是沖著她來的,毫不知情的翠頤替她擋了這場殺身之禍。蕭月音的心快要跳出來,不自覺伸出玉臂環(huán)住他的脖頸,螓首埋著,用食指指向盡頭處,并不用言語答話。
裴彥蘇勾了勾唇,大步流星走到了她從離開他起便一直住著的地方。
房間里幾乎沒有她的東西,這次出來時,她只讓韓嬤嬤簡單收拾了一點行裝,并沒有想過一去十余日。
更重要的是,這里不像先前的那些地方,每次都是兩人居住,到處都有他和她共同生活的影子。
現(xiàn)在他來了。
他風(fēng)塵仆仆地趕來,只為了從此不再與她分離。
他將她直接放在了床榻上,親手脫去她的鞋襪。
已經(jīng)入秋許久,雙足倮露會惹來寒氣,蕭月音把腳插,進(jìn)床尾疊好的被衾里,享受溫潤的暖意。
裴彥蘇則俯下脊背,認(rèn)真看著她,此時他眼角的泛起的紅已然盡數(shù)褪去,墨綠色的眸子如無盡的深潭,望不穿底,也不見波瀾浩瀚。
“大人,我……”被他這樣凝視,蕭月音自覺羞赧,唇瓣一張一闔,不斷試探她妄求卻害怕面對的答案。
她甚至不清楚,他究竟有沒有讀她寫的信。
萬一……他還是不知情呢?
可“我”字發(fā)端,卻以他的深吻結(jié)束,眼前的視線被他驟然壓下的面容阻擋,他雙掌按在她的肩頭,分明不想讓她再有動作。
他的薄唇貼住她的唇瓣,用佘尖在她的貝齒上堪堪掃了一圈,然后迅速向里,與她的佘尖糾纏在一處,狠狠糾纏。
裴彥蘇覺得自己又活過來了幾分。
雖然她寫給他的信他過目不忘,已然倒背如流,可文字的虛妄終究不比她真實的存在,她方才還放開過他,沒有這樣遍嘗她檀口中的味道,他如何能讓自己徹底安心?
“需要公主把話再說明白一點嗎?”戴嬤嬤突然大聲高喝,配合著蕭月音,“晚宴上不需要這些鶯鶯燕燕,滾,滾,統(tǒng)統(tǒng)滾!”
這突然的變臉讓所有人魂飛魄散,當(dāng)即屁滾尿流,逃也似的離開。
而其中一名舞姬,顯然還抱著公主有可能會回心轉(zhuǎn)意的僥幸,故而動作慢了些。
果然,在她徹底退出之前,身后傳來了公主的聲音:“慢著。”
轉(zhuǎn)身,聽見的卻是:“把你這身衣服脫下來。”
與大周約定的日子在九月初九的重陽,而靜泓為獻(xiàn)金像擬定的吉日定在了八月廿二、燃燈佛圣誕之日,一行人沿著平坦的官道一路向西南方向前進(jìn),因著時日尚早,故而烏耆衍下令無須快馬加鞭。
走走停停的不止人馬,還有裴溯搖曳蕩漾的心境。
這幾日來裴彥蘇和公主相處日漸親密,她這個做娘的自然也十分欣慰。那心頭縈繞的、被她刻意冷淡躲避的屈辱和哀痛,也隨著距離冀州越來越近而漸漸淡去。
但旁觀著兒子與兒媳恩愛的,并不止她一人。
烏耆衍這次出來并未帶別的姬妾,他雖然并不喜這長相傾國傾城的公主,對自己寄予厚望的小兒子竟然如此沉迷兒女情長更加不喜,但幾日來偶然窺見兩人姿態(tài)狎昵,自詡壯年的大漠單于,也被勾起了熊熊的慾火,根本不加掩飾。
起初兩日,他強(qiáng)行臨.幸了裴溯身邊的一名婢女。那婢女姿色遠(yuǎn)不如裴溯,卻勝在年青,被烏耆衍玩./弄了兩回之后實在受不住,便在第三次,烏耆衍的馬鞭抽在她身上時,說起自己伺候閼氏時所見的絕美春色,希望單于能也給她個閼氏的名分。
然而她的希望到底落空。
想來,應(yīng)當(dāng)是車夫?qū)⑺麄儍扇松宪嚨那樾胃嬷艘恢钡仍陂T房里的韓嬤嬤。
裴彥蘇慢條斯理地抽,出了大手,指腹滑過柔潤的玉面,用指尖夾起方才被強(qiáng)行擠下的里衣邊沿,上提,為她蓋好。
蕭月音吸了吸鼻子,半點不敢動。
最后一滴眼淚還殘留在下巴上,他輕柔地拭去,扳指擠挨嫩韌,絲毫沒有憐香惜玉。
“別哭,”他低沉的嗓音在她耳邊回蕩,“等會兒,有你哭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