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
這一幕,和當初幽州時裴彥蘇受封儀式那晚,何其相似。
只不過,那是蕭月音是自作主張想要哄騙他吃下媚.藥,到了今時今日,卻是真心實意想給自己的夫君一個驚喜的。
是心血來潮,亦是興之所至。
當然,為了鋪墊這個驚喜,盡管她想他想得快要瘋掉,也還是忍住忍住再忍住,堅決沒有破功去府衙找他,而是一直待在驛館里。
自然同時也令住了韓嬤嬤等人,說誰也不能動。
這個驚喜是來到冀州第一日,她被被克里奔和紗郁一下給氣出來的。
一字排開的舞姬們個個金發碧眼,身上所著不過鮮紅耀眼的束胸和短裙,直白又大膽地勾勒著她們玲瓏有致的曲線。更甚的是,女郎們膚白勝雪,那一紅一白刺著眼地晃來晃去,蕭月音多看一眼,心頭的堵就多一分。
一切塵埃落定,眾人各自散去。
蕭月音與裴彥蘇一同乘車回到臨陽府,行至兩人小院的分岔口,卻聽他倏然奇道:
“公主的健忘又犯了嗎,怎么還往那邊走呢?”
她怔住,這才再次想起,自己已與他成夫妻一事。
怪一整晚波折重重,偏偏讓她忽略了這最要緊的——可是先前當著眾人,她早已以他的王妃自居,現在反口,為時已晚。
這一路,他倒是沒有再牽她的手了,但她反而覺得有些空,像是已然習慣了一般。
耳根透紅,她轉眼看向他,此時已是清晨,熹微的初陽下,他一夜未眠的面容卻分外干凈,像是不曾與她經歷那番出生入死。
“我實在有些疲累,不如……”她張口,躲了他的直視。
“微臣那里也有床榻,”他勾唇,“公主既然疲累,當是早些休息為好。”
這樣的話不容反駁,蕭月音張著眼,又聽他忽然俯身,在她耳邊輕聲補了一句:
“微臣早已將床榻換過了,除了公主以外,誰都不會踏足。”
她呼吸一滯,霎時便明白了他所指為何。即使是上次她為了那靜泓的冤屈來故意引.誘他時,裴彥蘇也沒覺得心跳會快成這樣。
大約是因為靜泓一事最后兩人各自冷淡,大約是因為他聽到她淡定又主動承了那兩個要和她同一日嫁給他的女人,又大約是因為她為了和他表字一樣的貓咪受傷生死未卜,而傷心欲絕。
總之,在那柔軟的唇瓣貼上他嘴唇的那一刻,他忽然失聰失明,既將周遭的一切都視作了無盡的黑暗,又轉瞬墮入了一個無聲的世界。
只有嘴唇格外靈敏,像數月里不見雨水而茍延殘喘的灌木,一朝被甘霖洗禮,迸發出旺盛的生機。
但對面的“甘霖”,卻十分吝嗇,只停留不過剎那,便已回撤,不讓他再多沐浴一分。
裴彥蘇控制不住地看她。
她身上還是今日去見烏耆衍單于他們時的那一身。上著杏黃色立領對襟縐紗衫,下著蟹殼青湖綢綜裙,配上梳得一絲不茍的單螺髻,雖端莊有余卻略顯沉悶。眼下因著她突然的靠近,裴彥蘇卻也看清了那立領滾邊上,貫穿始終精致的纏枝紋。
纏枝……
許是因為哭得太兇太久,那雙剪剪秋水的杏眸此時已然腫得像個核桃,纖長的眼睫掛著晶瑩的淚珠,好不惹人憐惜。精致的鼻頭通紅,剛剛貼過他的唇瓣如飽滿的紅櫻,小臉上原本欺霜賽雪的肌膚,似乎也越來越紅。
倚山紅栽的凌霄花,最擅借著高大的喬木攀援盛開,“纏枝”一詞,不正喻著在胡地北境中,借著他這株松柏迎風而上的公主嗎?
裴彥蘇的心也被越纏越緊。
“那晚……我是不是也這樣親過你?”察覺他的審視,她垂著眼簾,根本不敢抬眸看他。
經過了兩次反復,這一次,他才終于聽清了她的問話。
但必然已經不是方才的那句了。
蕭月音也不明白,自己怎么會沖口而出這樣的問題來。
上車前裴彥蘇倒是早就吩咐過車夫,他們趕著時辰,馬車行進很快,故而方才的急剎,她才會被推得那般往前——
作為女子,又是深愛著眼前男人的“蕭月楨”,即使被誤會了孟浪,她也始終覺得,如若解釋自己并非有意“強吻”,反倒越描越黑,容易落了對方的口實。
不如干脆岔開話題,用另一個更讓人無法忽視的問題,掩蓋它。
對面的裴彥蘇一動不動,不知在想些什么。
是感慨于她的色.膽包天,還是回憶這幾日以來兩人別扭的相處?
“公主,”在她不斷低頭攪著手中的巾帕時,下巴卻突然被人捏住,只一抬,她也被迫看了過去——
“那晚公主是被奸人所害,才致行跡失常的,不是嗎?”
漠北王子的綠眸,和深夜里孤獨捕食的蒼狼一樣寒冷。
蕭月音心頭一緊。
在“那晚”之前,她一直對他的深情深信不疑,與他或長或短的相處中,她也能時常感知他的體貼和溫柔。
但“那晚”之后,一切都變得愈發難以捉摸。他不僅主動冷淡了她,在她如此“借機”的孟浪過后,他非但沒有熱情的回應,眼神和動作,都變得更加拒人于千里。
是他從沒有對“蕭月楨”動過心,還是從前確乎深愛公主,情愛卻最終消散了?
男人心也如海底針啊。
不過有一點是她可以確認的,便是這位海底針的主人,也并不愿再提那晚之事。
“大,大人……”被他這樣對待,蕭月音又怯又疑,嗓音便又不自覺啞了下去,“大人此番為了北北的傷親力親為,是我心生感激,方才——”
“王子,”車廂外卻傳來車夫的聲如洪鐘,原來馬車已經停了,只是她竟然并未察覺。
裴彥蘇將手收了回去,目光也不動聲色地移開。
“小的剛剛問過了,今晚單于帶著閼氏臨時出了城,往北郊的燕山去了,兩名牧醫也被叫走。”
“燕山?”蕭月音聞言皺緊了眉頭,“他們是何時出發的?”
“已經有好幾個時辰了。”那車夫回道,“若王子要追趕的話,一來一回,恐怕也要兩三個時辰。”
很顯然,追著烏耆衍去討要那牧醫,已經不是上上之策。
“大人,北北傷勢嚴峻,不如,”她轉向裴彥蘇,心卻已經往靜泓處飛去了,“再折返一趟,禪仁居那邊……”
裴彥蘇墨綠的眸光在幽州夜晚街市的昏黃光線下,似乎又黯淡了一分。
“敢問,車內可是赫彌舒王子?”卻有另一個清泠的女聲,聽上去像是從不遠處的馬車中傳來。
在他受封儀式的當晚,她曾為了洗清靜泓的冤屈,與塞姬合謀。
她為了誘他服下那媚.藥,自己也換了一身裝束,回來時,那塞姬已經衣衫除盡,躺在了他的床榻上。
她以為這件事早已經徹底過去,沒想到經過塞姬手尾惹來的一夜風波之后,卻被他舊事重提。
垂頭,裝作沒有聽見他的暗示,蕭月音擦過他大紅的胡服衣袍,先一步進了他的小院。
院內,除了公公劉福多外,戴嬤嬤和韓嬤嬤,也已經早早守候在此。
昨日下午,孟皋牽著馬來接了她,她舍下這些仆婦獨自離開,也獨自面對了那幾次驚心動魄。突然看到嬤嬤們平靜如常的臉,心中緊繃的弦,也倏爾松快,便扯著嘴角展了笑顏,與兩位嬤嬤一同進了院中的臥房。
從耳房開始,裴彥蘇的臥房便與上次來時變了不少。想來除了他厭惡那塞姬至極、將室內所有沾染了污穢之物盡數除去更換之外,還有便是這兩日來,公主帶來的仆婦們也過來進行過一番“改造”。
按照原本的安排,她與裴彥蘇的新婚之夜,應當是在那她至今并未踏足過的營地內的大帳之中。是以臥房內雖然陳設一新,可也不像她想象的新房那般,里里外外皆以紅物飾之。
走到臥房門口,聽到身后有腳步聲,蕭月音停下,回首的同時,裴彥蘇也開了口:
“公主不是疲累了?”
“我……我忽然想到,”視線掃過也同樣立在原地的戴嬤嬤和韓嬤嬤,蕭月音等她們二人退下,方才繼續說道:
“有一個細微之處,不太合理,不知是不是我多慮。”
裴彥蘇挺拔的身形未動,只垂眉看她。
“既然那帳中之毒與城門的油茶之毒是同一種,按照孟大人的毒發時間,那貝芳不應該在剛飲下毒水之后即刻毒發才是。”蕭月音蹙著眉,一字一句解釋:
“更重要的是,即使是孟大人反復漱口,最終還是被那毒藥毒死,可貝芳飲了毒水,卻很快便解毒康復,我懷疑……”
“那貝芳早已知曉、或者猜到了水中有毒,故意欺瞞,哄騙薩黛麗同飲?”裴彥蘇眸光一黯。
“我曾聽母親提過,”說起裴溯,蕭月音換了稱呼,只將目光轉向別處,不讓他看出她的瑟縮,“貝芳與薩黛麗來向她送禮時,她與她們有過點點接觸。這兩人,都是天真純良的姑娘,若貝芳有如此心機……”
她不敢再說下去。
再說下去,不過是越想越后怕,今日的事情只是一個開端,往后他們夫妻的身邊,將會多太多防不勝防的算計。
而這一切,都源自她最初毫不猶豫同意的同娶之事,雖然事出有因,可其中到底有多少賭的成分,她自己都不敢剖開來細算。
“亡羊補牢,”裴彥蘇忽而上前,她得以再次看清他蹀躞帶上的墜飾,“公主不必再說了。”
“對不起……”她卻在反復思量后終于開口,“是我一意孤行。”
有衣料摩擦的聲音,原來是他抬手,用長指將她鬢邊垂下的青絲拂在耳后,一觸即離。
“公主向來驕傲,卻為了微臣肯低頭,微臣感動不已。”雖不看他面容,卻也知他此時應當唇角帶著笑意,“公主與微臣是夫妻,夫妻一體,哪有什么對不對得起的,不是嗎?”
她抬眸,見他眼中溫柔拳拳,想要咬唇再說什么,卻見他轉身:
“公主快去洗漱就寢,別為了這點瑣事耽誤。”
說罷,便從外喚來了韓嬤嬤和戴嬤嬤,自己不知去向。
到底是他想多了,到底是他自作多情。
“小妖精,今晚是不是不想睡了?”他掐住她的后頸,強行拉開她的親吻。
既然誰也不愿回答對方的問題,那只能用別的方式來解決爭端了。
裴彥蘇將懷中的妻子再次翻轉,讓她再次直面銅鏡,死死扣住不讓她掙扎。
這樣,她便看不見摸不著他悄然滑落的眼淚了。
122.
秋夜漫漫,對自己的妻子許下過不少諾言的裴彥蘇,這一次也同樣言出必行。
眼淚被他擦干,沒有任何痕跡。
從落地的銅鏡前到湢室的浴桶里,從書室的大案再到拔步床內,他們在許多地方留下了交疊的足印,將滴落的汁液踩得亂七八糟,卻無暇顧及。
她不愿意講沒有關系,他不逼她講,反正他會用她被幢到失焦的瞳孔、含在喉嚨的嬰寧、雪白肌膚上的青紅痕跡來償還,等她受不住啞著嗓子求他,他嘴上哄著她親著她,但勁力卻半點沒有松緩,反而愈發深勇。
在最放肆的時候,他拉著她的小手,滑過那仍然掛在她月,要間的火紅束匈,來到她平坦的小月,復按住那青色的鼓,起濁濁低沉地問她,這是什么,公主知道嗎?
“狗……是狗……”她眼睛都掙不開了,只能抽抽搭搭地回答,再多一個字都沒了力氣。
然后,他再心滿意足地繼續占著,就是不放過她。
在冀州的清晨悄然來臨的時候,整夜耕耘的男人才終于云銷雨霽,擁著早已昏厥的妻子安然入眠。
偏執和瘋魔逐漸消散,理智和希望重新歸巢。
這一次她不說,或許過兩日她便能說了。
其實,車稚粥這樣一番明顯顛倒黑白的詭辯,都是來之前碩伊一字一句教給他的。
而之所以碩伊敢如此膽大包天,是因為通過上次那會通和尚淫.亂一事時,她知曉了這永安公主身為漢女,視“名節”二字如身家性命這般重要。在新婚時被旁的男人擄走、羞辱、甚至奸./污,這等奇恥大辱,必然只能忍氣吞聲,決計不會自己出來作證。
何況,讓薩黛麗穿上和公主幾乎一樣的嫁衣,也是考慮若這公主沒有被凌.辱致死,秋后算賬的后著。
她知曉烏耆衍并未真正將這個永安公主放在眼里,對她的特殊待遇,都只是看在赫彌舒的面子上。是以,碩伊才要在第一時間,讓車稚粥先將此事坐實。只要車稚粥無事,她便少了許多后顧之憂。
可是任她如意算盤打得噼啪作響,到頭來仍舊是落了空——
“幸好本公主來得及時,親耳聽到了二王子這番顛倒黑白的話,若是他人轉告本公主、說二王子當眾言語無狀,本公主肯定認為是誰在故意搬弄是非、專嚼二王子的舌根呢!”
蕭月音先聲奪人,用尖利的嗓音打斷了車稚粥那番胡言亂語。
一時間,正堂內眾人,齊齊向她看來,目光之中有憤怒、有疑惑、有驚訝,更多的則是事不關己的作壁上觀。
右手一熱,原來是裴彥蘇握緊了她。
來不及細感細思,她所有的心思都用在如何措辭、為自己壯大聲勢上,反正若是蕭月楨在此,她必然會比自己更懂如何先發制人。
并未回視裴彥蘇,蕭月音繃住眼神,用同樣的聲調繼續說道:
“本公主在周宮時,過慣的是前呼后擁、眾星拱月的生活。此番跟隨夫君嫁到漠北,也明白入鄉隨俗的道理,是以這婚禮如此寒酸,本公主也從未計較過。誰知道本公主已退讓至此,二王子卻念著那日對我們夫婦二人搶劫未遂,一直記恨至今。”
“公主在說什么,我聽不明白。”車稚粥被裴彥蘇砍斷的右臂傷口仍在流血,可氣勢不弱半分,聲如洪鐘。
“二王子,你不如好好看看你這幾個不行事的心腹,”蕭月音在正堂內站定,目光掃過角落里那三個被裴彥蘇施了宮刑的男人,“你說你們不知道擄走的人是本公主,還說發現第一時間便要把本公主送回,真當本公主健忘,記不住你們說的那些混賬話嗎?”
其實最愛說她健忘的人是裴彥蘇,他站在她身旁,只仍舊握著她手。
有源源不斷的熱溫傳來,從他那里。它第一次出現時,蕭月音和韓嬤嬤都以為只是尋常串門,卻不想這貓每日白天在外活動之后,總會在夜里回來,蹲守在小院的窗上,守著蕭月音晚間抄經完畢,方才徐徐沉睡。
后來日子久了,主仆二人與貓日漸親近,即使她們從來拿不出什么能喂給它的吃食,小家伙也總愛賴在這里,到了冬日天氣漸涼,還會鉆入蕭月音的被窩,作個無怨無悔的暖被湯婆子,滿滿都是忠心。
就這樣過了幾年,突然有一日,蕭月音還如往常那般在窗下抄經,忽然聽到一聲凄厲的“喵嗚”。
抬眼,卻是那貓兒半趴在窗臺上,毛發紛亂,眼眶濕潤,半邊貓臉上,還沾了點點的血跡。那“嗚嗚”的幾聲低吟,仿佛求救,又仿佛是在同她敘話,蕭月音驚得連忙放下了筆,叫上一旁做女紅的韓嬤嬤,一并出了房門,想要把這貓捉回來,看看究竟怎么回事。
誰知道,僅是這眨眼的工夫,貓咪便再無蹤跡,只有她窗臺前的空地上,余下幾撮凌亂的貓毛,和一灘未干的血跡。
那日之后,她們再也沒有見過它。
后來蕭月音才聽靜泓提起,說貓兒是至靈之獸,當它自知走到生命的盡頭時,一定會拼盡全力離開主人,不讓主人看到它死去之后凄慘的模樣。
想來,那貓兒一定是知曉自己斷腿之后命不久矣,卻又不忍讓她和韓嬤嬤傷心落淚,方才拼了命來和她們道別,又拼了命不讓她們見到它的慘狀吧。
蕭月音在剛見到北北時,便想起了那只貓兒。因著先前的經驗,這一次她將貓兒養得仔細,生怕這和她一同來到北地的小靈獸,再次重蹈它前任的覆轍。
今日原本也一切正常,她把它帶出了臨陽府,裴彥蘇雖然短暫奪了它,但最終它還是乖乖回到她的手中,再被帶了回來。
不過不知是不是它今日被裴彥蘇抱過的緣故,回來之后,北北便一直頗為興奮,上躥下跳,甚至打翻了小佛堂上供奉的油燈。宮婢毓翹見蕭月音似乎有些惱了,便說這貓兒也許出門一趟心思野了,不如她將它帶到大院中玩鬧一番,等它精力散盡,大約也會恢復如常。
凄厲的貓叫惹得公主淚如雨下,在看見北北斷腿處的鮮血時,她便想起了當年那只貓。一顆心被揪成了一團,她一面滾著瀅瀅熱淚,一面親自穿過灌木樹叢,來到這濺了不少鮮血的墻根下,將慘叫不已的北北小心抱了出來。
“從前在寶川寺時,也有一只陪伴我多年的貓咪……”蕭月音哽咽著,卻忽然想起眼下自己還是“蕭月楨”,連忙改口,對同樣凝著熱淚的北北道:
“北北,你一定要挺住,可千萬別學了你那姐姐,當年它也斷了腿,便突然離我而去了……”
話音未落,卻迎面撞上一個如山的胸膛。
竟然是裴彥蘇,他何時立于此處的?剛剛自己差點說漏嘴的話,是否又被他聽去了?
借著婢仆們手中的燈籠那影影綽綽的光線,她能看清面前男子俊容沉肅,與這茫茫黑夜纏繞在一起,竟然多生了些陰鷙之氣。
想起今日的不歡而散,蕭月音心中煩悶,加上北北的傷勢嚴峻,她便更不欲在此多費時間,抬步便要從他身側繞行。
誰知道,這人竟然也跟著她挪了步伐,又堪堪將她的前路擋住。
“大人,”蕭月音抬眸看他,“北北無故受傷……”
“公主用微臣的表字命名的貓,便是被這般對待的?”看來裴彥蘇擋住她的去路,全然是為了幫和他一個名字的北北興師問罪來了。
蕭月音才懶得和這無賴爭辯,眼看他綠眸微斂,沒有半點讓路的意思,抬起右腳,便是狠狠往他那穿著胡靴的左腳踩去。
不料這人反應奇快,又借著躲閃她,堪堪將路讓了出來,一面緊盯著她懷中北北濕漉漉的貓兒眼,一面朝著她身后緊跟的毓翹冷冷問道:
“北北身手矯健,即使是普通的陷阱,它也能穿行自如。公主把它交給你們,你們卻讓它傷得如此嚴重,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毓翹本就自責,加上小王子這般嚴厲的架勢,自然是將今日和北北相關之事,事無巨細交代了一遍。
而她越說,在她前方急急奔走的蕭月音也不由得心生疑竇。
“你們說,本公主在周宮之中橫行霸道慣了,今日落在你們手上,要好好伺候,是不是?”蕭月音抬眉,“還說什么本公主對夫君太過癡情。哼,真是笑話,夫君他文武雙全樣樣翹楚,不對他癡情,難道,還要讓本公主將愛慕施舍給你們這群狗一樣的男人嗎?”
裴彥蘇的手掌又是一緊。
“公主這話,我倒是不愛聽了……”車稚粥還想狡辯,卻聽上首的烏耆衍單于,看向了自己身側端坐的大閼氏帕洛姆,皺眉問道:
“貝芳醒了嗎?”
貝芳乃是同薩黛麗一樣要給裴彥蘇做妾的漠北女子。在裴彥蘇怒殺塞姬揚長而去之后,在隔壁帳子中的貝芳聽到薩黛麗的尖叫,聞聲趕來。為了安撫受驚失措的薩黛麗,貝芳便從房中的水壺里倒了水與薩黛麗同飲,誰知其他人還沒到,貝芳卻先突然倒地、不省人事。
“單于,貝芳姑娘剛醒,”有侍從恰好來報,“另外,大夫已經確認,王子帳中所有的飲食,都被下了劇毒。”
烏耆衍面色大變。
對于永安公主被擄走、凌辱一事,他并不在意,但自己這剛剛認回的兒子在大婚之夜差點被人下毒毒死,卻犯了他的大忌。
車稚粥不敢再言,只絕望看向自己的母親碩伊,碩伊眼珠一轉,便從端坐倏爾“噗通”一聲跪倒在地,膝行至烏耆衍腿邊,抱住,聲淚俱下:
“單于,都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是我被羊油糊了眼,信錯了那個女人,才讓她有機會下毒的!我,我根本不知道她恨赫彌舒至死,要在他大婚的時候將他毒死!”
蕭月音被這避重就輕的辯解激得一驚,手上又被一握,卻是裴彥蘇仍舊牽著她,和她一并坐下,面不改色。
“單于你也知道,上次那個和尚……那個事,我已經失了心腹,那女人來主動投奔,我見她精明能干,就把她派給了薩黛麗!薩黛麗求我,說想穿和公主一樣的嫁衣,我就讓人去做了,其余的,我什么都不知道!”地上的碩伊緊緊抱著烏耆衍的腿,繼續自己的表演。
“依照閼氏的意思,今晚有人故意將薩黛麗引到屬于公主的帳子,也是那個女人自作主張了?”裴彥蘇適時發問。
這一次歸還冀州,算是這華夏大地幾千年來第一稀罕事,弘光帝自然是鄭重其事,派遣的隨行眾多。當然,兩國為了體現各自的誠意,約定都不帶軍隊到冀州來,蕭月桓所帶的人都是文人。
需要安置的隨行人員人數眾多,冀州城小小的驛館住下裴彥蘇一行,連多余的房間都不能提供給蕭月桓夫婦。所以這次還和之前在幽州沈州時一樣,康王夫婦被安排在了從前冀州大戶人家的高門深宅之中,那府宅距離驛館極近。
接風宴也自然在那府宅中,裴彥蘇仍忙于公務,只有蕭月音一人出面。
宴上的菜肴多是漠北的庖廚所制,習慣了大周精致吃食的康王夫婦自然很難下咽,幸而有直沽那邊新鮮送達的海錯,蕭月桓與姜若映吃著還算舒心,不過,等他們知曉這海錯是裴彥蘇特意安排日日送來給蕭月音的時,兩人的臉色又差了一些。
“本王與公主是親兄妹,你皇嫂也與你甚是親厚,我們一家人之間說些體己話,這些伺候的人,就都下去吧。”酒足飯飽,蕭月桓慢條斯理說道。
蕭月音明白他這是要說正式了,便朝貼身侍奉在側的韓嬤嬤和戴嬤嬤使了眼色。
待所有婢仆們徹底退下后,蕭月桓放下酒盞,直直看向蕭月音,語氣與方才的和善完全相反,盡是粗狠:
“小妹,你頂替楨楨之后過得日子也算不錯。你又為什么要多此一舉給大哥寫信,讓大哥將隋嬤嬤留在鄴城的親眷全部下獄?”
蕭月音一愣,這才想起他所指為何。當初隋嬤嬤乃漠北細作一事曝光,她為了周全考慮,確實給鄴城的蕭月權寫過信,看看是否需要嚴查隋嬤嬤的家眷。
而原來,隋嬤嬤的家眷確實有問題,否則以蕭月權的寬厚仁慈,根本不可能將他們全部下獄。
正思索如何回話,又聽蕭月桓質問:
“楨楨草草嫁給宋家人已經十分委屈,隋嬤嬤是從小帶她的乳娘,你可知楨楨知道這些,有多傷心?”
蕭月音心頭大震——
蕭月楨已經嫁人了?
123.
有時候,一家人之間也并非人人事事都親厚無兩。
眼見面前這同胞小妹那張皓若秋月的面上又驚又震,蕭月桓便繼續乘勝追擊,將指責的話語竹筒倒豆子一般傾瀉:
“當初,一切順利得水到渠成,楨楨原本準備歡歡喜喜嫁給裴彥蘇,誰知道就會突然生了這怪病呢?病了之后,她的臉你也見過,怎么能見人?她多傷心多失望,幾次差點連命都不要了,還是沒有任何辦法,只能眼睜睜看著小妹你代替她出嫁。”
“你嫁給裴彥蘇之后,倒是拍拍屁./股就走了,她的病反復了幾次,才終于痊愈了。可是當初為了和親順利,她的身份已經送給了你,皇后想出法子來,讓楨楨以你的名義嫁給宋家人,父皇他雖然不舍,卻也沒有更好的辦法。”
烏耆衍手握整個漠北,在自己這個新認回來的小兒子身上,也費了許多心思。
這一次裴彥蘇在大婚前的閉關,除了因為他為其安排開始學習接手王廷的事務之外,便是漠北代代傳習的婚前祭祀狼神的儀式,需要舉行整整三個日夜。
這個儀式,烏耆衍從前只在次子車稚粥成婚之前為其辦過,就連他的長子狐維,都沒有這樣的待遇。
烏耆衍梟雄大半生,稱為“傳奇”也不為過,唯有在幾個兒子的問題上,始終意難平。
且看裴彥蘇,他的祭祀閉關住所與新婚的營地相隔不遠,到大婚這日暮色沉沉之時,他才終于將所有的儀式完成,在重新換了身大紅色的胡服袍后,方才單人單騎,在指引下來到了營地。
營地之中立有三頂一模一樣的大帳,圍著的篝火正熊熊燃燒。今晚有三名同時嫁給他的新婦,不出意外,便分別處于這三頂燈火通明的大帳之中。
來之前,新婦的祭天儀式已經完成,各自被送入了大帳。裴彥蘇問明了公主所在之后,便毫不猶豫地朝著那頂大帳走去。
帳內無一婢仆,上下陳設倒是肉眼可見花了不少心思,但只要那一身火紅的嫁衣映入眼簾,旁的便再不會分走半點注意。
但這端坐的新婦并非大周的永安公主,而是那配合著撒下了彌天大謊的薩黛麗。
自聽話入帳之后,她的心便一直怦怦直跳,根本無法平靜。
“單于,”此時,一名面色蒼白的少女,在侍女的攙扶下入內,當是那險些被毒死的無辜之女貝芳,“薩黛麗應當不知曉下毒一事,否則我倒水給她喝,她肯定會想方設法拒絕的。”
“不知情不代表不是同謀,”烏耆衍只冷冷看著根本沒機會開口說話的薩黛麗,“同樣是飲了毒水,貝芳當場倒地,薩黛麗卻毫發無傷,還有什么可說的?”
“薩黛麗溫柔善良,那女人算是良心未泯,先給她服了解藥……”碩伊哽咽著反駁,“又或者,她怕薩黛麗在成事前先誤服毒,露出端倪,所以才給薩黛麗先喂解藥……”
“閼氏倒是不聲不響把自己摘得干干凈凈,”見烏耆衍面色愈沉,裴彥蘇再次開口,“反正那女人已死,把所有罪責推給她,不也死無對證嗎?”
碩伊只搖著頭,對裴彥蘇的指責滿腹冤屈一般。
“口口聲聲都是那個女人一人的奸計,有一件事我倒是好奇,”裴彥蘇尾音上揚,故意一頓,“既然閼氏對那女人的所作所為毫不知情,又怎么會一口咬定,她是因為恨我,才一個人布了這一場大局?”
碩伊凝住,抱著烏耆衍雙腿的手,將那下擺攥得更緊了。
“我初歸漠北,除了與閼氏和二哥有些齟齬之外,不曾與他人交惡,”裴彥蘇將視線緩緩掃過堂內眾人,“我實在想不明白,我究竟得罪了誰,會恨我至此,要在我與公主的大婚之日,布下這等精妙的毒局,置我于死地?”
“五弟話也不能說得太滿吧,”卻是車稚粥不屑道,“那和尚淫.亂……的事,父王最后交給你來處置,那兩個人,不就恨你至死嗎?”
車稚粥面色一滯,自知失言,咬著牙,卻再不敢反駁。
“單于,仵作那邊的結果出來,讓小的先來稟報。”又有人來報,是那烏耆衍的心腹。
烏耆衍面色鐵青,擺了擺手:“說,大聲說給所有人聽。”蕭月音也果然是漸漸止住了眼淚,待男人終于饜足放開了她之后,再次頭腦空空,方才本就在醞釀說辭,現下便更是不知該說些什么話來了。
而裴彥蘇也很滿意自己的成果,和懷里的女人又無聲對視了片刻之后,方才微微長嘆。
“現在時辰尚早,微臣騎快馬去一趟燕山,把牧醫請回來,應當不會有阻滯。”說話的時候,拇指還為她將唇角殘留的淚珠拭去。
他也知曉自己這么說,也就代表著最終妥協。
誰讓他自以為意志力堅定,也早已看穿了小公主虛偽絕情的面孔,卻在即將成功逼迫她說出他想聽的話時,瞬間便被她洶涌的眼淚徹底征服?
只要她不再哭,不再哭得那般傷心,他怎么樣都好。
是以,在小公主驚喜的眼神里,他對她許下了承諾,且很快付諸行動,騎上快馬,向燕山營地疾馳而去。
女人的眼淚當真是一大殺器,希望她沒有發現自己對她的眼淚這般招架不住,否則以后自己想要硬下來的心腸,便隨時都會再次因為她的幾顆珍珠,而土崩瓦解了。
“仵作已經驗過那被赫彌舒王子帶回的孟皋的遺體,說孟皋是被人毒害,剛好,”心腹頓了頓,才繼續說道,“那種毒,與今日在公主帳中查出的毒,是同一種。”
蕭月音心下一松:也是這碩伊母子二人太過輕敵,以為今晚的毒局萬無一失,是以在用毒上,根本沒有考慮仔細。
“單于,孟皋孟大人今日為我送親,”她搶先說道,“一路上,只有在出幽州城門時,代替我飲了那碗油茶!”
一想到那油茶,蕭月音撫了撫胸口,心有余悸:
“孟大人何其無辜何其不幸!若不是孟大人替我,恐怕我當場就要被毒死了!”
何止如此,即使她當場被毒死,按照碩伊的計劃,遠在城外的裴彥蘇也根本不會知曉這邊的變故,還是會和偽裝成她的薩黛麗行禮,之后中計服下毒藥,一命嗚呼。
而恰是做了十幾年侍衛的孟皋機敏,并未吞下那油茶,而是一直含在口中、行遠了才吐掉,又用清水反復漱口,才讓那毒藥慢慢入體,最終延緩了毒發許久。
“去查那城門處的守衛。”烏耆衍冷冷吩咐心腹,然后垂頭,看向還抱著他的腿哭求的碩伊。
一時間,滿堂眾人,卻無人敢再說話。
“碩伊,那族中長老破瓜的婚俗早已廢棄多年,你又為何在這時候舊事重提?”是帕洛姆沉沉開口,又轉向烏耆衍道:
“單于,我看碩伊語無倫次,恐怕……”
“是我!”碩伊梗直了脖子,略蒙風霜的雙目早已刺紅,“都是我一人所做!我兒處境凄涼,我恨赫彌舒搶走他的一切,所以指使了手下,布下今晚的毒局!”
“單于,前后翻轉之言,孰真孰假,不可盡信,”帕洛姆語速加快,“不如……今日就到此為止?”
烏耆衍手指動了動,仍只聽著碩伊把所有罪責都攬在自己的身上。
而那前去追查城門之人的心腹速回,言說兩個守門之人,已經畏罪自殺。
至此,似乎一切已然明了。
“赫彌舒,今日是你大婚之日,”烏耆衍綠眸未動,“這幾個冒犯你王妃的人,你都已經先行處置了。對于毒害你的閼氏碩伊,你覺得應當如何?”
裴彥蘇轉頭,將目光再次移到蕭月音的臉上:
“公主你說,孟使官慘死,要如何處置仇人?”
“這是給你的驚喜,我的公主,喜歡嗎?”裴彥蘇也不會真正任由她拒絕,大權在握的男人,行事作風總是霸道強勢的。
而蕭月音顯然沒想到他早就想好了為她做的這些,對比今晚在蕭月桓夫婦那里受到的委屈,眼下這樣的驚喜,只讓她眼角又一次漾起了甜蜜的淚水。
無論他是不是把她當做了蕭月楨都好,和他一起走過這些風雨、如今終于有所收獲的人,是她呀。
喜悅和甜蜜讓她陡然生了勇氣,她突然按住他的胸膛將他推到,大膽將小手移向他繃緊的腹.肌塊壘,狡黠一笑:
“那冀北哥哥呢,喜歡這樣嗎?”
124.
喜歡,裴彥蘇當然喜歡。
不僅僅是喜歡,還喜歡得不得了。
到了這個時候,他沒有理由、也沒有余暇再去細究,蕭月桓夫婦在之前究竟同他的音音說了些什么,他只有眼前,只有當下。音音在云,雨之事上總是羞澀又膽小,今日破天荒頭一回,主動提出新的花樣,他歡天喜地還來不及,哪里顧得上別的?
不過,小公主的主動到底是有期限的,當她全憑著那股熱情慢吞吞褪下自己的寢裳,小手伸向他的呼之欲出時,就已經開始猶猶豫豫,隨時都想要徹底退縮了。
到底還是小狗狗呎吋驚人,從前又把她欺負得太狠,現在要讓她主動觸碰,就像是在……“火中取栗”,“玩火自焚”。
一時膠著。自替嫁以來,蕭月音總是習慣虛張聲勢,面對眼前男人這樣明目張膽的調.戲和威脅,她是根本沒有半點招架之力的。
看來,此人不僅善于倒打一耙、言語無狀,耍起無賴時臉皮的厚度,也是遠遠超出了她的估計。
不過……
在初初被裴彥蘇的孟浪言行和他胸膛里有力的心跳擾得手足無措后,她卻忽然想到了昨晚馬車上的事。那時候,她因為種種巧合不小心用嘴唇碰到了他的,還試探地問了他關于那晚她不記得的事,他的回答可是比千尺冰凍還要寒冷刺骨,半點余情都不給的。
難道僅僅過了一晚,他對蕭月楨那已經幾乎消失殆盡的情意,便又春回大地了?
“大人,”小公主又多了幾分底氣,頗有賭一把男人要挾的態勢,臨危不亂道:
“自古男女授受不親,大人久沐圣人之道,是斷不會這般明知故犯的,不是嗎?”
誰知她怕什么裴彥蘇便來什么:
“原來,公主也知曉這男女授受不親的道理嗎?若是如此,那先前公主幾次三番主動,便都是微臣主動招惹了公主?”
說話的時候,那長指仍然捏著她的下巴未動,那獨屬于他的、她也分不清究竟是什么的淡淡氣息,也隨著兩人越貼越緊,充盈著蕭月音的整個呼吸。
這樣一來,她倒是不敢再賭了。碩伊再一細看,卻為心中的猜疑添了幾分答案。
公主貌美,嫩白的小臉恰如皎潔的皓月,兩彎黛眉入鬢,一雙杏眼秋水剪剪,明明顧盼生輝卻隱著一絲清冷不近人情。鴉羽長睫下的兩腮自帶淡淡桃紅,鼻梁小巧堅.挺,那小嘴一張一闔,像樹上剛摘下來的紅櫻桃一樣鮮艷欲滴
——饒是自詡漠北第一美人的碩伊,在這永安公主的美貌面前,也多了幾分難以忽視的自慚形穢。想來,被那周帝從小捧在掌心、嬌寵無度的公主,應當眼高于頂,即使還未見到這兩位后宅“情敵”的面容,也是自信滿滿,根本不將她們放在眼里。
這樣想來,本來還只是驚愕的碩伊心中又燃起了熊熊的怒妒,趁著其余人還未反應,便兀自開口,回答了永安公主的問話:
“聽聞公主你自幼長在深宮,困得久了,被你們漢人那些條條框框的規矩也規得久了。我們漠北草原的婚禮簡單,有時候年青男女看對了眼,當晚就可以洞房歡.好。為了兩個側室,婚期延后十日太長,我看不如就五日,大閼氏你說呢?”
碩伊這話,除了反駁漢人公主的提議之外,同樣也替帕洛姆這個大閼氏做了主。帕洛姆倒是習慣了這位寵姬的越俎代庖,只略遲疑一瞬,便點頭表示認同。
能夠爭取到五日,蕭月音已經心滿意足,接下來的閑坐中,便一心盤算著時日,壓根也沒把與她相隔不遠的裴彥蘇放在眼里,自然沒有注意到這位今日的話題中心,那墨綠色眸子里,越來越濃重的陰翳。
但主人觀察遲鈍,不代表愛寵也粗懶怠墮。離開公府,蕭月音尚未走到馬車前,車廂中蹲了許久的北北卻先一步躥了出來,溜過她遲疑的雙腿,直直來到了她身后的裴彥蘇腳邊。
“今日我可沒有魚干給你,”裴彥蘇笑著將貓兒抱起,“還要往我身上撲,可比你那主人記情許多了。”
蕭月音知道這狀元郎又在借貓喻人,原本并不想搭理,奈何余光里看到高貴小王子看向與他同名貓兒那溫柔眼神,可比先前對她的冰冷要寵溺了不知多少倍,心中一股無名火起,轉身嗔道:
“本公主的貓出門前才里里外外洗得干凈,即使給它用的馬車也才打掃一新,不是什么人都配碰得的。”
說著,便要伸手,去將那已經在裴彥蘇懷中安穩臥著的北北搶回來。
“北北啊北北,你也是只可憐的小貓咪,”男人高大的身軀輕輕一轉,便不動聲色阻止了蕭月音徒勞的搶奪,尾音還帶著隱隱的諷意,“有人不問你愿不愿意,就把你帶出來。你出來一趟,好不容易見到個喜歡的,要撒歡,卻又只能當那受了委屈的出氣包……”
“委屈,你說誰受了委屈?”蕭月音自然聽懂了他話里的深意,急不可耐地對號入座起來,“小王子你頂著父蔭坐擁大半個漠北,富有四海,可不能干出當街搶貓這樣丟分的事吧?”
這一回,她連“大人”兩個字都不肯喚他了。
看來,方才在烏耆衍他們面前表現的賢惠容人,真真全是裝出來的,其實心里面怒氣橫生,只想找地方發泄呢。
“堂堂大周永安公主,不僅要容忍和旁的女子同一日嫁給心愛的男人,”裴彥蘇撫弄著北北背上順滑柔亮的毛發,“還要強裝大度,為她們謀劃,豈不是委屈?”
蕭月音美目一轉,卻不知該如何接他這話。
他說得一點也不錯,先前她只顧著盤算推遲婚期,全然忘了她如今可是“蕭月楨”,嬌縱任性的大周公主,怎么會容忍心愛的夫君納妾?
“原本我也想著,先自己回絕了,”眼見她黛眉微蹙,這男人偏還要火上澆油,“誰知道公主躲著我幾日不見,性情也變了不少,今日堂上的表現,著實也讓我好生驚艷了一番。”
蕭月音咬牙。
她有時候是真的想不明白,自己那位眼高于頂的公主姐姐,除了這張確實俊朗無雙的臉外,還看上這個男人什么了?
是他慣于砌詞狡辯的無賴作風,還是倒打一耙的信手拈來?
那日在地牢門口,明明是他先冷淡下去的,怎么到了他的嘴里,主動冷淡的人,就變成了她?
想來,蕭月楨即使再愛慕裴彥蘇,也絕不可能喪失了公主的尊嚴,既然這小王子端起了架子,她又為何非要用熱臉去貼?
最重要的是,無論如何,她不僅不能拒絕那兩個素昧謀面的少女,還一定要讓她們與她同一日出嫁,否則她好不容易爭取到的拖延婚期的機會,便要被這無故取鬧的王子,給折騰沒了。
至于為了換人,給好不容易回到正軌上的姐姐蕭月楨留下的爛攤子,她是沒辦法收拾了……反正這“姐夫”若真是對姐姐用情至深,那兩個二八少女即使進了門,也大抵是擺設,不會真成了他們夫妻情深的絆子。
見裴彥蘇沉了面色,蕭月音也懶得再同他費口舌,一心將這冷傲無情的形象貫徹到底,趁他不注意,將北北一把搶抱了回來,轉身便上了馬車,頭也不回地走了。
回去的馬車上,先前一直默默將一切看在眼里的裴溯,難得開口勸了自己的兒子:
“公主金枝玉葉,自然是受不了冷臉,需要你去哄的。忌北,你不過氣惱那寶川寺的沙彌,可若是為了一個外人就將如此貼心的公主往外推,以后腸子悔青的,也是你自己。”
“一個寶川寺的沙彌,值得兒子動怒?”裴彥蘇劍眉一提,語氣不自覺加重了幾分,“兒子只是想不通,既然口口聲聲愛慕、非君不嫁,怎么轉頭就可以面不改色同意與旁人共享夫君。”
“上次你拒絕單于賜下的美人,最終釀出了這會通一事。”裴溯不慌不忙,冷靜分析起來,“我們與公主一樣,于這漠北來說始終都是外人,與其先做出防備的姿態惹來更多的針對,不如敞開懷抱。”
“阿娘,兒子記得你初時對這位永安公主,評價不甚高。難道一卷手抄的《金剛經》,就讓你徹底調轉態度,開始幫她說話了?”裴彥蘇長指微捻。
“是么?”一貫口若懸河的狀元郎,將目光移到了馬車窗外,看著緩緩閃過的幽州街景,倒像是自言自語起來,“今日這般嬌蠻任性、伶牙俐齒,倒是又有了幾分從前的模樣了……”
想到那封從綠頤身上搜出來的信,裴彥蘇徹底沉默了下來。
也不知自己這是怎么回事,拿到信已經好幾日了,他卻只將信筒收起來,沒有半點要拆開的意思。
難道是一貫心如磐石的自己,在面對男女之事上,也終于怯懦猶豫了一回?
但怯懦猶豫并非逃避的借口,很多上天注定之事,無論怎樣躲,始終都有砸在眼前的那日。
就比如,在今晚裴彥蘇難得有閑心繞著臨陽府散步的時候,走到圍墻邊上,忽然聽到了幾聲啜泣。
“北北,你一定要挺住,可千萬別學了你那姐姐,當年也斷了腿,便突然離我而去了……”
是公主的聲音。
裴彥蘇的心口驀地微微一緊。
誰會料到,她只是試了一下這原本就不屬于她的嫁衣,便演變到這樣搖搖欲墜的局面了?
想來,這人有時候也和北北這樣的貓狗一般,順著毛捋,再大的心氣也會平復,蕭月音覺察到下巴上的力道似乎松了許多,便再度將姿態放低,柔聲繼續說道:
“人心易變,我既然自討沒趣,便再不會奢求與大人能夠一生一世一雙人。若是大人不愿靜泓師傅前來,我便再跑一趟燕山,將薩黛麗再請回來,鄭重誠懇向她賠禮道歉便是。”
這樣的話,想來再心如磐石的男人,也不會拒絕了吧?
只不過眼下自己為了脫困而給后來的蕭月楨挖了一個又一個坑,到底之后怎么彌補怎么解決,她是真的無法顧及,只能祈求姐姐比自己聰慧一萬倍,能夠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但蕭月音估錯的是,裴彥蘇不是個心如磐石的男人,她的這番話非但沒有捋順他,反倒激起了他另一番遐思。
這個女人絕情也就罷了,心腸也如此狠毒,明明是她自己對他從頭到尾都是虛情假意,竟然還大言不慚,先把這移情別戀、人心易變的帽子扣在了他的頭上。
是以,方才略微松了的手指,又驀地加重了勁力,他還道:
“不如公主先回答微臣一個問題。既然公主口口聲聲,從前與寶川寺的沙彌并無任何私交,又怎么會知曉靜泓能為北北治傷?”
蕭月音被這沒頭沒尾的疑問怔住,杏眸睜大,不自覺躲閃了眼神:“是我……碰巧知道的。”
這回答顯然并不能令裴彥蘇滿意,這個溫香軟玉在懷的漠北王子驀地一聲冷笑,繼而躬下了脊背,徹底封住了她滿口謊話的嘴唇。
可誰知道,一直悉心照顧身旁蕭月音飲食的裴彥蘇半點沒有怯場,酒后的狀元郎詩興大發,原本一人出上下一聯即可,但每次輪到他,卻如同七步成詩一般張口即來,偏偏句句皆是質量上乘,叫人根本接不住。
坐在他身旁的蕭月音一直微笑著附和,即使在被他親手投喂剝好的蝦肉蝦肉之后,也不會多說一句關于詩文的見解。
畢竟她這個冒名頂替的永安公主文墨聊聊,絲毫不敢露怯,唯有藏拙大法,能讓她稍稍心安一些。
“當日與王子同殿應試,在下早已領略王子過人豐姿,”一名喝得半是酩酊的文官舉著酒盞,看向正在為公主擦拭嘴角汁液的裴彥蘇,“今日再次被王子文采深深折服,細細品來,原來字字句句都在夸贊公主。”
“是啊是啊,甚至與曹子建之《洛神賦》相比,也絲毫不遜色!”另一人也應聲附和。
蕭月音聽得心頭甜蜜如許,正思索該如何回應、要不要回應,對面蕭月桓夫婦坐席上,卻傳來熱切的男聲:
“永安公主自小文采斐然,今日如此雅興,卻不參與聯句?”
不得蕭月音回應,蕭月桓又大剌剌繼續說道:
“要是讓咱們的小妹蕭月音知道了,怕是要取笑你這個姐姐,關鍵時刻怯場了!”
125.
蕭月桓此話一出,方才還在推杯換盞好不熱鬧的眾人,突然集體沉默了。
對于來自大周的這些文官們來說,“蕭月音”這個名字,雖然不熟悉,但也不算是完全陌生。
因為就在兩個月之前,弘光帝突然下了一道諭旨,低調宣布了一件事。
原來,在弘光元年年底時,皇帝的元后盧氏因生產薨逝前,產下的其實是一對雙生姐妹。其中,姐姐蕭月楨便是隨赫彌舒王子和親漠北的永安公主,而妹妹蕭月音則并未序齒,自出生起便被送往寶川寺修行,為國祈福,隱去了身份。
這一回,先皇后幼女、名正言順的二公主蕭月音為國祈福大成,弘光帝將其賜封號“高寧公主”,并賜婚給了與宋皇后和太師宋興策同族一個沒落旁枝的叔家獨子、今年恩科二甲傳臚宋應先,很快低調完婚。
此事一出,原本應當引發朝野上下不小的震動,然而朝野上下見皇帝如此處理自己掌上明珠的婚事,即使各自心中揣著無限疑惑,卻也無人有膽量探問究竟。
他只需要輕嘗她櫻唇的甜味,少女便抖得忍不住松開了齒關,有了這樣的破綻,他便順利繼續入侵,她又哪里被這樣肆虐過,只能用柔軟的香,舌抵擋抗爭,卻又是一種徒勞,反而被他打蛇上棍,徹底纏住。
一時之間,她也不知是自己的臉上更熱,還是與他糾纏的唇齒更熱,亦或是,那被他緊緊箍住的腰際更熱了……
原來,這才是熱吻的滋味……在即將失神的瞬間,蕭月音突然想到,那晚她和他必沒有再多余的動作,否則,她一定會印象深刻,也不至于今日再露這樣的窘態……
這突如其來的吻讓一向清冷自持的蕭月音又羞又惱,偏偏身子也卸了力,連站都站不穩,在終于被放過之后,她只能任憑自己軟軟地倒在裴彥蘇的懷里,連想抓他的衣襟泄憤,都使不出自如的力氣。
裴彥蘇這個時候卻又恢復了之前那般體貼入微的樣子,就著她這樣的狀態,將她抱了起來,然后坐在了北北對面的圈椅上,讓她軟軟趴在他的懷里。
也就在他做這些的同時,蕭月音的理智緩緩回籠,才終于抬起了眼眸,有氣無力嗔道:
“你……你言而無信。”
這話雖然突兀,卻不是空穴來風。在看到裴彥蘇的那一瞬間里,綠頤想起了很多事。
在和親隊伍抵達幽州之前,全城上下便已經開始了戒嚴,除了有特殊令牌的商隊以外,一般人根本不能隨意進出。
即使蕭月音貴為大周公主,在此事上也得不到半點待遇的特殊,若要讓幽州城門放人,那必然得先從小王子那里討來令牌。
想必,小王子也是因此而得知了自己要被那假公主蕭月音送走。出發時,他當是礙于公主的情面,不好直接將她留下,但到底相思難耐,忍不住漏夜策馬狂奔,也要將自己重新奪回來!
想到此處,綠頤的心中一陣暖流。可是,當她再次看清那月光下冷得透徹的墨綠眸子時,她卻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她寤寐思服的英朗王子,在見到心之所愛時,非但不將她攬入懷中,為何還反倒要下重手掐她的脖頸?
難道,他不是來英雄救美的?
雷擊一般的絕望,霎時從綠頤的頭頂到了腳跟,眨眼間,她便從欣喜的余溫,轉化為了求生的掙扎。
因此,她也更是來不及細思,這小王子身上的諸多蹊蹺之處。
譬如,當初在和親隊伍遇上那車稚粥的人劫掠時,裴彥蘇還似乎根本不會拳腳,只能強行用手掌握住那大漢的彎刀,差一點被砍掉了十指。但這僅僅數日的工夫,他便可以單人單騎,在護送她駕車的侍衛毫不知情的情況下,進入這狹窄的車廂,如入無人之境。
“我……我有公主親筆……”為了爭取生機,綠頤故意說得模棱兩可。
裴彥蘇聞言,手上的力道果然減輕了少許,綠頤得以喘息。
“哪個公主?”但他的問話卻更讓人摸不著頭腦。
“公主有絕密秘辛,說,說出來,”綠頤還在仔細思索著措辭,目眥欲裂,“王子可要看在,看在我一心,一心為王子上,饒,饒我性命!”
說話間,裴彥蘇卻已經找到了那印有火漆的信筒。
“你背主求榮,還想得隴望蜀?”男人將信筒收在懷中,輕蔑一笑,便再次收緊了那掐在綠頤脖頸上的大掌。
很快,隨著馬車疾馳于茫茫夜色的隆隆作響,這位機關算盡的宮婢,未得半點所圖,反而漸漸咽了氣。
裴彥蘇掏出巾帕,慢條斯理地將雙手擦干凈。
之后方才掀開馬車前簾,抽出佩劍,架在了那來不及反應的侍衛脖子上。
“給你兩條路。”裴彥蘇醇厚的嗓音,此時在夜風呼嘯下,也顯得無比蒼勁無情,“要么現在被我殺死,我把你和車里的婢女一同埋在這胡地;要么和我一并將這婢女就地埋了,你跟我回幽州,此番我由漢轉胡,著實還需要幾個身手不凡的心腹。”
這名叫倪卞的侍衛,手握韁繩的力道不減,還在飛速思考間,又聽得背后的小王子說道:
“倪卞,你無父無母,在鄴城毫無根基,自愿入和親隊伍,也只是想多尋機會。你護送的婢女本就犯了死罪,你即使完成公主使命,恐怕也要受她牽連,縱使你眼下假意答應我,想回了鄴城左右逢源,但你以為,你真能進得了鄴城的城門嗎?”
“可是……”電光火石間,倪卞已然將前后的利弊摸清,“此次和親隊伍名單上有我的姓名,孟使官等人也早已熟悉我的臉,若我轉投王子,能瞞過誰的眼?”
“這就無須你來擔心了。”眼見倪卞松動,裴彥蘇緩緩收了手中的劍,“跟了我,建功立業,出將入相,自是不缺。況且你這個身份,于我來說,將來可能還有大用。”
只因先前他威脅她時,說的是“不許去找靜泓”。可是她明明再沒有這樣的意思,他卻還是出爾反爾,做了這等不顧她意愿的事。
誰知這剛剛做了壞事的男人沒有半點愧意,繃了許久的臭臉不僅和緩了不少,甚至還有微微的拂煦:
“公主自己滿嘴謊話,指責起別人來,倒是理直氣壯。”
蕭月音半身踏入佛門,從小便也學會不打誑語,若要說這一生最心虛之事,不過是頂替了姐姐蕭月楨的身份、欺騙了這個對姐姐一往情深的小王子。
是以,即使那番纏.綿熱吻令她酥了半邊身子,在聽到“謊”這樣刺耳的字眼時,心中仍舊是警鈴大作,原本就因為那熱吻而羞紅的臉頰徹底紅透,就連小巧的耳珠,也染上了緋紅的云霞。
“最后再給你一次機會,”看著懷中女人那剛被他親得濕漉漉的嘴唇囁嚅著不知該如何反駁的樣子,裴彥蘇鄭重而緩慢地說道,“既然先前所說的、那些對我情意變淡是在撒謊,那么現在你我便同去找父王說清楚,讓他們收回成命,不讓那兩個女人進門。”
誰知,軟軟趴在他懷中的女人,聽到這樣的話,卻驀地支起了半邊身子。
杏眸婉轉,盈盈秋波,鴉羽長睫上還沾著水汽,可眨眼之間,又分明多了幾絲再明顯不過的慌亂。
蕭月音想不到他竟然會在此時突然將這種事情翻出來說。
她確實對他撒了謊,但有些話卻是確鑿無誤,他只將那些混為一談,胡亂曲解。
就比如,情意變淡一事……
她對他豈止是情意變淡,那簡直就是毫無情意。
但是反駁的話已然到了嘴邊,她卻有點說不出來了。畢竟這男人耍無賴的模樣她也見識過許多次,若是真真再提,難保他不會再趁火打劫,行什么越軌之舉。
越陷入與他的糾纏,她就越容易露出馬腳,從而越難徹底脫身。
可是,她又不能答應他這樣的要求。
同娶之事是她親口答應下來的,現在反悔,豈不就是離原先預定的成婚沒有幾日了?可是蕭月楨那邊,仍舊是沒有半點音訊呢!
橫也不行,豎也不行,她人還被他箍住不能真正動彈,回首十七年為人,何時如此被動過?
小公主越想心頭的憋屈越甚,也不知哪里來的眼淚,“嘩”地一下便從雙眸里滾落下來,偏她嘴硬面薄,要在這時候反駁裴彥蘇的建議,便一面哽咽著,一面也學了他那副耍無賴的態度:
“不,不要……君子一言,駟馬難追!我,我既然答應了單于,自然已經做好了要與姐妹們共事一夫的準備,絕不可能反悔改口的!”
裴彥蘇屏住了呼吸。
眼前的少女說這些拒絕的話時,眼淚仍舊簌簌流下,一顆一顆沿著她精致的下頜滴落在他胸前的衣襟上,也一滴一滴堵住了他方才開始便揪成了一團的心口。
這個女人究竟有多絕情,又有多希望別的女人能夠把他對她的愛重全部分去,好獨善其身?
他垂眸,與她的婆娑淚眼對視,嗓音卻不自覺啞了大半:
“你……就一定要把我往外推嗎?”
這一次,整個人都被淚水浸泡的蕭月音也聽出來了,這才高八斗的狀元郎,對蕭月楨的情意,應當從未消減過。
占有之心也好,愛慕之心也罷,能夠問出這樣問題的人,絕非是利用感情之人。
但她卻無論如何不能講明實情,甚至連半點松口之意,都不能流露。
而越急眼淚流得越兇,她也硬撐著不斷思考圓謊的話術,就這樣沉默的片刻里,那先前一直托著她后腦的大掌忽然滑到了前面,捧起她被熱淚沾濕的面頰。
然后裴彥蘇也等不及她如何回答,又一次俯身吻住了她。
韓嬤嬤從宴飲起便是貼身跟隨,見證了全程。還在路上的時候,她就想勸公主直接到軍中面見王子,但一是考慮王子此去為機要大事不好分心,二是公主在康王面前明顯是在賭氣放話,很有可能后悔。
略微的幾句安慰又實在蒼白,面對戴嬤嬤和劉福多公公幾個眼神的問詢,韓嬤嬤也只能以搖頭應對。
三言兩語說不清,何況康王和公主是主子,妄議主上兄妹關系,大大超出他們這些婢仆的本分。
是以,她也拒絕了其他人隨同入臥房,獨自守在公主的身邊。
空蕩蕩的臥房里沉默了很久,才終于傳來蕭月音一聲長嘆。
緊接著,公主似乎下定了決心,走到書室的幾案前,自己展紙,研墨。
她寫道:
“夫君,成親日久,第一次這樣喚你。有一事我隱瞞日久,必須要向你坦白……”
126.
在剛剛離開蕭月桓那處時,蕭月音是有想過,直接沖到軍營里去的。
她要當面告訴裴彥蘇她的身份。
然而最初的那股沖動退卻,理智回籠后,她卻明白自己不該在今晚如此任性。
裴彥蘇在宴上走時,看向她的眼神頗為復雜,似有千萬種情緒。
想來,除了今晚得知公主乃是“雙生姐妹”這個令他無比震驚的消息之外,城北八十里軍營中事,應當也是十分棘手。
她本就虧欠他,不能再在這種時候給他添亂。
在驛館的臥房里,蕭月音面對著床榻,又想了很久很久。
她與他夫妻數月,也算對他的脾性了解頗多,蕭月桓那些話也不是全無道理,也許她之所以有今時今日,確實有很大歸功于他把她當做了蕭月楨。
臨陽府中,顯然沒有燕山這么順利。
在薩黛麗哭著跑開之后,剩下的蕭月音面對裴彥蘇那張淡漠的臉,越看越生氣。
在此之前,她和薩黛麗雖然交談不多,可相處也算融洽。這小王子不請自來也就算了,怎么三言兩語冷了場不說,還把她請來的人給氣跑了?
“大人,”有了怒氣,方才那些被憋了許久的言語也變得如同煮沸的開水一般咕嘟咕嘟冒了泡,蕭月音語速飛快,“既然大人一心為了北北而來,又為何會出言無狀,得罪了北北的恩人,將薩黛麗氣走?”
“公主方才分明被她的話語所困,不知該如何拒絕,微臣貼心為公主解圍,公主非但沒有感激微臣,反倒張口便是質問指責,如此恩將仇報,公主是否太過嬌縱了?”裴彥蘇一字一句,字正腔圓。
不過在蕭月音聽來,此人雖義正詞嚴毫不相讓,可字字句句都是歪理。
曲解她的意思不止,還要倒打一耙,指責她嬌縱。
不過蕭月楨倒是嬌縱慣了的金枝玉葉,她也不怕把話說重。想來,若她是那久居深宮、見慣后宮佳麗們為爭圣寵而頻頻出招的蕭月楨,在事發的第一時刻,便必定會料到事情的原委——
但即時的反應也不可挽回,從裴彥蘇之后的種種來看,也根本不像察覺她露出馬腳了一般。
話說回來,綠頤雖然是蕭月楨的貼身婢女,事發之前也頗得蕭月音的信賴,可是蕭月音現在才是這正經的永安公主,若是放任綠頤此舉,那隨著和親隊伍同來的一眾宮婢們,豈不是個個有樣學樣?
但自己即將和姐姐再換回來一事,急人所急的戴嬤嬤并不知情,蕭月音所考慮的另一點,除了她向來本著佛家“慈悲為懷”的心腸、對并非大奸大惡之人不想趕盡殺絕之外,還有便是要顧及蕭月楨的想法。
綠頤是自作主張想要爬上裴彥蘇的床,還是她臨出發的時候,被蕭月楨這樣授意的?
這個答案,就連綠頤自己也是守口如瓶,被關了快要一日,她卻張口閉口都只說要親自見一見赫彌舒王子,不見王子,她就不會輕易屈服于任何處置。
如此囂張態度,縱使見慣了風雨的戴嬤嬤,也忍不住口出惡言:
“公主,綠頤不過是仗著從前與大公主的關系,才如此囂張的。依奴婢看,若是真讓她見了王子,她恐怕要鋌而走險,將公主的身世告知,賣主求榮!”
戴嬤嬤的這些猜測,蕭月音自然也想到了。
綠頤和隋嬤嬤,都是從前蕭月楨的碧仙殿中出來的宮婢,此番蕭月音替嫁,心中最不忿、最不情愿甘心服侍新主的,也當是她們。
綠頤的只言片語里從來只說她自己一人承擔,從沒有半句和隋嬤嬤共謀之意。況且與蕭月楨聯絡、溝通換人一事,也要全靠隋嬤嬤。
正在蕭月音反復琢磨應當如何時,韓嬤嬤又從另一名宮婢毓翹處,得到了她剛剛從外面帶回來的消息:
原來,靜泓已經被放回了禪仁居,聽說他出來前,狠狠吃了一頓鞭刑,但好在應當并無大礙。不過,靜泓顯然認為這樣的處罰過輕,于是在回去之后,自己動手切掉了自己左腳的一根腳趾,還派人送到了裴彥蘇那處。
毓翹是戴嬤嬤的人,心思單純,說起這自切腳趾一事時,年幼而干凈的臉上,滿滿不忍和難以理解。
蕭月音卻是心頭一跳,并未多言:
靜泓一向嚴于律己,會通在臨死前攀咬他“包庇”,應當確有其事。出了這樣的事,他不容許自己被高拿輕放,實在符合她了解的他。
至于這被他親手切下的腳趾……三年前她隨靜泓赴臨漳賑災時,曾在無意間發現其左腳生了六趾。彼時的靜泓毫不羞赧于身體的異常,反倒以足上十趾喻佛門十戒,笑言自己多出的這一趾,便是世尊多加的一戒,乃自帶佛緣之征,不可輕易毀去。
如今,這一趾被他親手毀去,卻給了蕭月音另一層提示。
當晚,她便單獨去見了綠頤,卻一不過問她此番是否為擅自做主,二不質詢她先前舍命相幫是否出自真心,只說了一點,放她回到鄴城周宮,到蕭月楨的身邊去。
畢竟,綠頤事小,與小王子的婚期不知不覺間已經迫在眉睫,若是鄴城還無音訊前來,她這位替嫁公主,恐怕要被生米煮成熟飯了。
放綠頤回鄴城,一是為保全她與蕭月楨的顏面,二是為令她親自再將書信帶回,好讓蕭月楨那邊趕緊出發,趕在大婚之前,完成再次換人之事。
那綠頤接過蕭月音的手書,倒連一句“謝謝”都不說,只在入馬車之前回看了一眼小王子院落的方向,期盼著她仍是心心念念的男人,能好歹出來一下,攔下這幾乎等同于發賣的馬車。
畢竟這一日一夜過去了,她還沒有機會見到那狀元郎,親口將蕭月音頂替一事告訴他,好讓他正本清源!
然而夕陽西下,她到底是失望透頂,慢吞吞鉆進馬車之后,便只能閉目養神,在心中盤算著回到鄴城之后,將如何把這一番事情添油加醋地告到蕭月楨的面前去。
等到正主來了,那個拿了雞毛的假公主,還有什么資格處置她?從頭到尾,她都沒有做錯什么!
因為有了公主的吩咐,馬車在出了幽州城后疾馳南下,即使已夜幕沉沉,也絲毫沒有停下修整的意思。
車內的綠頤忍受著顛簸,一路痛罵。
而就在她昏昏沉沉時,狹窄的車廂之內,突然有了旁人的聲響,借著從翻飛的側簾中投來的月光,她卻看得真切——
是她的小王子,仿佛神兵天降,來救她出水火了!
綠頤又驚又喜,正要撲到裴彥蘇寬大的懷里,那尚未出口的歡呼,已然被他生生掐在了喉嚨里。
他墨綠色的瞳孔里,也盡是殺意。
想著,便忍不住朝著裴彥蘇移步,小臉微微揚起,不停為自己充足著氣勢,語調高昂:
“薩黛麗詢問的是本公主的意見,本公主那時之所以沒有立刻回答,并不是要拒絕她,而是在猶豫措辭。王子殿下、裴大狀元,你不僅曲解了本公主的意思、自作主張出言傷人,還不知悔改、反倒將黑鍋扣在本公主的頭上!”
說話間,人已經走到了裴彥蘇的身前,這男人身上沐浴完后的淡淡清香,也陸陸續續地縈繞在了她的鼻尖。
“從前,本公主怎么沒發現,你裴冀北是個如此會無理取鬧之人呢?”這人還不還口,蕭月音自然當他心虛不已,便繼續發起進攻,“早知道,早知道如此,當初本公主就不該被那豬油蒙了心,答應和親跟你到這漠北苦寒之地來……”
這話是極重的,顯然已經超出了從前公主在眾人面前的任性之語,一眾婢仆們聽完后更是鴉雀無聲,遲疑片刻后,便默契地紛紛退了下去。
韓嬤嬤心中惴惴,在離開時,仍然不忘拉了拉蕭月音的衣袖,示意她多多謹慎。
不過,高高的架子已經端了出來,若是自滅威風,豈不是顏面盡失?
這幾日在這男人身上受的憋屈,她也要一并拿回來才是。
“公主著實健忘得很,”在戴嬤嬤等人徹底走遠之后,裴彥蘇方才不緊不慢開口,墨綠色的眼眸直直與蕭月音對視,沒有半點退縮之意,“你我才離開鄴城多少時日,公主就把從前自己無理取鬧之事給忘得一干二凈了,這樣,要把罪名安在微臣的頭上?”
半胡半漢的男人先前披散的臟辮被梳了起來,也挽成了顱頂的發髻,橫穿眉骨的狼牙刺青,與這一身的漢服相互映襯,反倒又多了幾分壓迫之氣。
但令蕭月音心虛的不是裴彥蘇的氣勢,而是他的話語。
蕭月楨嬌縱任性,無理取鬧之事不知凡幾,若裴彥蘇隨便翻出來幾個她根本不知曉的,她對不上細節,豈不是又要露了馬腳?
是以,這方才還豪氣滿腔的替嫁公主剎那間收回了眼神,只咽下口中的津液,給自己緩沖的余地:
“本公主與大人就事論事,大人翻舊賬作甚?眼下,北北的傷勢要緊,既然是大人趕走了北北的大夫,也必須得為此事負上責任,親自把薩黛麗姑娘重新請回來。”
這樣嬌艷動人的公主,那瞬時的變臉自然也逃不過裴彥蘇犀利的眼,任他早已將她來回思量了個遍,也想不到她竟然絕情至此,三言兩語便又要毫不留情把他往別的女人身上推,即使沒有機會,也要制造機會。
她穿著的這身火紅的衣裙,可還是要嫁給他那日所著的。
她就這般毫不在乎?
“公主,”裴彥蘇微微俯身,與面前透紅的嬌靨越靠越近,呼吸相聞,“恐怕那草原醫女氣量狹小,不像公主這般海量汪涵、大度容人,受了辱也還能回來。”
“那……”被揶揄的公主舔了舔櫻唇,美目一轉,便又想到了另一條法子,“本公主便只有再去禪仁居一趟,把靜泓師傅請來,為北北治傷。”
可話音未落,裴彥蘇卻突然伸出長臂,圈住蕭月音的纖腰,將她攬在了懷里。
嬌.軀撞上他硬挺的胸膛,甫一皺眉,下巴也被他捏住了,只聽男人方才平靜的話語,也陡然生了明顯的怒意:
“不許去,否則,我現在就親你。”
對,一定是裴彥蘇聽出了端倪,發現他們合起伙來騙他,這才不放過她的夫君的!
“其實、其實有一件事,我們、我們一直隱瞞了王子……”姜若映渾身抖成了篩子,越是想要強作鎮定,越是徒勞,連牙關都在顫抖:
“與、與王子成親的,不是、不是楨楨,是、是楨楨的妹妹月音。”
她壯著膽子抬頭,卻見王子墨綠的眸子里波濤洶涌,又連忙繼續道:
“此事關系重、重大,其中緣由,三言兩、兩語說不清,但確與我們夫妻二人無關!小妹她從小不在父皇身邊,缺少教養,任性得很,居然在這個時候擅自逃跑……請王子大人有大量,千萬要原諒小妹!也……也請放了夫君。”
“倒是很會把自己摘干凈,責任都推給妹妹……”裴彥蘇的語速終于放緩,同時也放開了蕭月桓。
然而暴風雨前的寧靜最為可怖,就在蕭月桓夫婦雙雙松氣時,面前英氣凌人的新星戰神,卻突然抽出了腰間的佩劍:
“音音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是未來的單于大閼氏,她若是有個三長兩短,莫說這送給你們的冀州,就算是周都鄴城,我的漠北鐵騎也定會踏平!”
127.
蕭月桓的父皇弘光帝生性仁弱,除了十幾年前雷厲風行將襁褓中的幼女蕭月音送往寶川寺外,對內對外都極少展露天子憚赫千里的威儀。
而裴彥蘇突然這一聲咆哮,讓蕭月桓與姜若映都嚇得面如土色。
他們本以為,這小王子聽到蕭月音替嫁的真相后會勃然大怒,可他的話——
“音音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是未來的單于大閼氏——”
“音音”二字喊得自然又親密,在這劍拔弩張的激動時刻,竟然讓“音音”的兄嫂兩人,感覺到了一絲詭異的甜。
然而甜過之后,更是無比的震驚。
“昨晚公主回來時,只讓韓嬤嬤隨侍,早上又一句話不留便離開。奴婢方才整理時,才發現原來公主走時讓韓嬤嬤簡單收拾了行裝……還,還留下了這封信。”
聽到“信”字,裴彥荀眼前一亮,但見翠頤雙手遞奉的信封頗舊、空無一字,不像是新寫的。
平心而論,這一次修改的嫁衣,幾乎每一寸都十分貼合蕭月音的身形。多一分顯臃腫,少一分則狹隘,就連一向在穿衣打扮上不甚上心的蕭月音,也忍不住多看了幾眼鏡中的自己。
即使現在以公主的身份生活,除了幾次重要的場合,她都從不穿鮮艷的顏色。
想不到自己竟然也適合這樣的鮮艷,火紅的嫁衣上身之后,就連面上一夜未睡的疲憊,也隨之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朵盛世中迎風招展的嬌花,只有最是豐采高雅、才高絕頂之人,才配將她采擷。
就連從小看著她長大的韓嬤嬤,也被她這般的豐姿折服,由衷夸贊了好一番后,還特意為她梳了個相稱的凌云髻,配以展翅金鳳,小公主也因此而愈發艷光四射。
不過,蕭月音驚艷又欣喜的眼神,很快便黯淡了下去。
辛苦繡娘們努力修改,到時候蕭月楨換了回來,這嫁衣還得改回去。
而今日自己這幅樣子,恐怕也就讓公主的幾位近侍,和那個草原醫女薩黛麗飽一飽眼福罷了。
不出所料,薩黛麗看見她之后竟然捂住了嘴,那小巧的圓眼瞪得像銅鈴一般,先是上上下下仔仔細細將她的頭發絲都打量了個遍,然后才松開了手,搖頭感嘆道:
“從前我總認為西域商人賣的那些綾羅綢緞已經是極品了,今日見到公主這身,才知道什么是漢人所說的‘井底之蛙’。”
蕭月音因她毫無保留的夸贊紅了臉,一時也不知該如何回應,正準備拉著韓嬤嬤入室、以換回衣衫的借口掩蓋尷尬,卻聽見背后有熟悉的聲音:
“可惜了,這樣巧奪天工的錦衣華服,卻要配上我漠北的粗獷不羈,怎么看,怎么不相稱。”
轉頭,果然是那裴彥蘇,也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看了她多久。
這番話看似滿滿都是自謙,卻隱隱約約透著幾分無所謂的浪蕩。而恰恰裴彥蘇今日竟然又穿回了漢服,一身飄逸恣肆的道袍,以他的身份和打扮說出這樣的話來,才明明是他語中的“不相稱”。
蕭月音掐著掌心,偏不想在這時落了下風。見烏耆衍的面色又鐵青了幾分,裴彥蘇繼續說道:
“兒臣原想,此等丑聞,今日受封前后,都并未聽任何人說起,為何會從那街頭婦人口中聽到?那些傳言粗鄙不堪,有鼻子有眼。于是,在私自追查此事的同時,兒臣也留了心眼,將那幾名婦人的容貌畫下,留作備用。”
烏耆衍聞罷,先是微微嘆氣,然后揉了揉眉心,方才又喚了人來:
“去把碩伊叫過來!”秦娘子的“補藥”雖主有避子之效,但論起強身健體,功效仍舊十分明顯。
新研制的預防的藥丸很快便在冀州城和城北的軍營中發放,所有尚未染疫的軍民人人都至少服用了一次。而歸功于早早開始的病患隔離,就在裴彥蘇帶人再次趕回、主持整個冀州大局之后,原本可能一發不可而收的疫病,竟然真的在數日之內被控制住了。
這期間,從周都鄴城來的康王蕭月桓夫婦和一眾文臣們,則因為被告知“著實不便于管理”為由,一直軟禁住,雖未對此次控疫出一分力,卻也因此無一人染病。
真正出力的,都是裴彥蘇帶來的人。
包括戴嬤嬤劉福多公公等人,個個都全身心投入到控疫之中,甚至連續兩三日沒合過眼,也并無半句怨言。
大事為重,戴嬤嬤便沒有多余的心思再去盤問翠頤,而她也從裴彥荀的口中得知,裴彥蘇即使怒而出城五日未將公主找回,也從未放棄過找回公主的念頭,從來沒有。
既然翠頤那弄巧成拙的莽撞之舉并未造成什么傷筋動骨的后果,此時她再同翠頤計較,實在不是什么明智之舉,便將此事暫時揭過。
過了幾日,霍司斐將城北軍營中事徹底安頓好后,也才終于回到了冀州城中。此時的冀州城已經快要恢復如初,但在街面上所行的人還是極少,也因為這樣,他才一眼便看到了正倚著大樹的倪汴。
霍司斐馬蹄聲不小,倪汴明明耳力極好,卻似乎半點沒有聽見。等到霍司斐行到他附近,才發現男人是被旁的什么徹底吸引了目光。
循望過去,只見倪汴一瞬不瞬望著的,是不遠處兩名面容熟悉的少女。一名少女衣著樸素容貌也素雅,另一名則穿著胡服,明眸善睞。
霍司斐奔忙數日,此時也滿心都是王子吩咐的差事,在倪汴身旁翻身下馬,半點不留情面,高聲說道:
“這幾日我都留守在軍營中,忙得腳不沾地才終于安頓好了,倪小哥你好雅興,在這里偷懶?”
這話自然也被那邊的翠頤和貝芳聽見了,兩人本就神色倉郁,一見來人是霍司斐,目光又同時掃過他身旁的倪汴,便胡亂行了個禮,匆匆離去。
同樣忙碌數日的倪汴好不容易有個機會歇息,不僅突然被霍司斐打斷,還要受到他不明就里的誤會和嘲諷,自然沒好氣:
“這不是才剛剛忙完,歇了一陣,被你逮住了……也是歇不了多久了,估計再等不出兩日,冀州城內徹底安頓下來,王子肯定會再馬不停蹄出城去找公主和閼氏的,到時候又有得奔了。”
“閼氏不見了?”霍司斐瞪大了雙眼。
“啊……哦對,”倪汴這才想起,自從慶功宴那晚霍司斐去了城外軍營后便再沒回來過,只接到裴彥蘇有關控疫除疫的命令,對于后來城中的劇變還一無所知,便言簡意賅道:
“你不在的這幾天,生了些變故,閼氏帶著公主出城散心去了,一直沒有音訊。”
溯娘不見了……溯娘怎么會不見了呢?
霍司斐徹底愣在了原地。
就在裴彥蘇帶人在冀州城內上下忙碌的同時,距離他僅有八十里之外的東陶小鎮上,蕭月音也在為疫病奔波走動。
東陶畢竟是個小鎮,鎮上的郎中大夫們自然是醫術平平,能堪堪保住被傳染上疫病之人的命已經是拼盡了全力,但要徹底根治,完全是束手無策。
不過天無絕人之路,在蕭月音幾乎絕望時,從天而降了一位貴人。
那便是先前在沈州將她從鬼門關救回來、還給了她兩瓶避子藥的神醫秦娘子。
裴彥蘇雖然一言不發,胸中的丘壑,卻早已畫就。
在從幽州郊外回到臨陽府的路上,又一番喬裝打扮的裴彥荀神不知鬼不覺地翻上了裴彥蘇的馬車。
今日裴彥蘇從永安公主處離開后,便一直在為傍晚的受封儀式做準備,根本無暇見裴彥荀。裴彥荀此來,一是匯報了潘素一事,二是將靜泓被抓、會通在手和塞姬被送到臨陽府之事,盡數告知了他。
其實裴彥蘇早已料到了今日,早早就吩咐過裴彥荀在料理誣陷潘素的余暇里,對那會通也見機行事,是以除了他早已想到辦法化解靜泓的“冤屈”外,他還又讓自己這位技多不壓身的表哥,將街頭上傳和尚通.奸的嘴碎婦人,畫了幾個下來。
他雖然不知會通之事是被潘素揭發的,可禪仁居被秘密封鎖,一定是出自烏耆衍的授意。自己的父王對他只字不提、又一切低調行事,便是想盡量控住影響,而不可能放任這言語傳得滿街都是。
而放眼幽州上下,有機會接觸消息源頭、又能從傳言中獲利的,便是那位對他笑里藏刀的閼氏碩伊了。
于是,在天邊翻起了魚肚白時,即使碩伊苦苦哀求,她那忠心耿耿的心腹仍然被亂棍打死,而那傳過謠言的一百余人,也全部被割了舌頭。
這下,除了涉事的會通、塞姬和靜泓還沒正式處置之外,這場風波便以迅雷之勢平息了下來,往后,誰也不能再提此事。
一切落定,已是日出之后,裴彥蘇回到了臨陽府,卻徑直往永安公主的院落走去。
他昨晚將公主送回了韓嬤嬤和戴嬤嬤手上,想必她此刻,應當快要醒來。
正好,如何處置那犯了包庇罪的靜泓,他還準備讓她來開口。
而還有一點他絕不會說的是,就在回來之前,他還讓裴彥荀辛苦跑一趟鄴城,務必要查清,這位“永安公主”的底細,究竟為何。
“相稱啊,怎么會不相稱?”尚在遲疑,卻聽身邊的薩黛麗高聲說道:
“王子穿上這漢制衣裳,與公主站在一處,怎么看怎么般配!反倒是我……我站在你們身旁,就顯得更加沒有見過世面了。”
話音落地,倒是先前那兩個一直在暗潮洶涌的人,同時將目光移到了她這處。
第一次被自己仰慕的俊朗男人這樣直視,薩黛麗臉頰透紅,又連忙張口掩飾自己的羞怯:
“公主你知道嘛,其實我們草原女兒,沒有所謂的‘婚服’,到了婚禮那日,也是隨便穿穿鮮艷的衣裳便湊合過了。”
蕭月音櫻唇微抿,又聽這姑娘的聲音越來越細:
“現在看到公主把這漢人的婚服穿得這般好看,我,我也動了心……如果我說,我想讓姨母也為我備下這樣的嫁衣,公主你……會介意嗎?”
這話說的,心機有余,天真不足,看來這薩黛麗也并非表面上看起來那般淳樸善良。韓嬤嬤與戴嬤嬤對視一眼,又心照不宣地將目光回轉到美艷逼人的蕭月音臉上,安靜等待她的回應。
蕭月音一時被這樣的話語怔住,只將掌心掐得更痛了,黛眉一蹙,口中囁嚅:
“這種事情……”
“中原漢地的習俗,只有正室配穿大紅。”但裴彥蘇又搶先開了口,“薩黛麗,你和你那位姨母都只是妾,這大紅的嫁衣,與你們也并沒什么關系。”
這下,滿室的熱溫驟降,誰也不敢再接話。
薩黛麗眼圈通紅——被自己未來的丈夫當面毫不留情地諷刺,怎會不羞憤不傷心呢?
蕭月音急人所急,也隨之難堪起來,正要扛起這緩解尷尬局面的大旗、好好寬慰一番這來自草原的小姑娘,薩黛麗先受不住,匆匆交代了幾句看顧好北北的話后,便抹著眼淚離開了。
而始作俑者的裴彥蘇一臉淡漠。
裴彥蘇迅速拆開信,卻從入眼的第一個字起,便止不住熱血上涌。
這根本不是音音寫給他的信,這是早在他們前往新羅尋求結盟的同時,格也曼暗地里聯絡大嵩義除掉他們而親筆寫的信。
音音怎么會有這封信?
在沈州的慶功宴那晚,烏列提格也曼父子率先發難、咄咄逼人,形勢那般緊張,他隨時都可能會反被誣陷通敵賣國,音音手握這樣重要的證據,卻并沒有拿出來?
是因為烏列提是靜泓的生父,她舍不得嗎?
是在告訴他,她確實是蕭月音,但與他夫妻一場,終究抵不過與靜泓十余年的青梅竹馬之情嗎?
想到此處,裴彥蘇喉頭腥甜,然后“噗”地一聲,噴出了大口鮮血。
128.
“冀北!”裴彥荀大驚失色,連忙來到裴彥蘇的馬前,想要把他看得更加清楚。
他的表弟身強體壯異于常人,即使上次被大嵩義的毒箭放倒,也憑著他活龍鮮健的體魄自行將毒素清除消化。
今日一封小小的信,卻能讓他當眾吐血,目眥欲裂。
所以,這封公主留給他的信上,究竟寫了什么?
此刻的裴彥蘇人還騎在自己的配馬上,心臟卻抽痛得快要昏死過去,他垂眸看向裴彥荀關切和疑惑,目光里卻有著滿滿絕望的警惕。
不,他不能讓任何人看到這封信。
僅僅一瞬,他便抽出了腰間的佩劍,劍鋒揮舞,即將把翠頤的喉嚨割開時,卻被裴彥荀徒手接住。
裴彥荀的鮮血霎時便流了滿地,和方才裴彥蘇的鮮血混在了一起,他不顧掌心的劇痛,咬牙勸道:
“冀北!沖動誤事,沖動誤事!”
“你,你說,”裴彥蘇手上的勁力一松,轉向已經面色慘白的翠頤,“公主的這封信,還有誰看過?”
隋嬤嬤看在眼里,滿心都是不屑,卻不想張口當這個惡人,呵斥這位王子未來的妾室如何不懂規矩。
若她自作主張當了這個惡人,反而被假公主做了筏子賣一個人情給這沒見識的醫女,她豈不是里外不是人?
但蕭月音卻因為念著薩黛麗的恩情,并未出聲阻止,反倒在其提出要看看她穿上之后的樣子時,猶豫著同意了。
于是,這“一妻一妾”便快速吃罷了早餐,蕭月音也帶著兩名宮婢和韓嬤嬤,轉到了內室中,將這改了第三次的嫁衣,重新換上。
再說裴彥蘇終于回到自己的院落后,同樣沐浴更衣、修整一番。
幽州夏日的清晨,較鄴城和臨漳的都更要清涼,扣好了外袍的腰帶,不知不覺,人便又移步到了窗前。
那幾封關于她的、有問題的信都被他收在了這書架的暗格之中,一同在的,還有那被輦回鄴城報信的宮婢所帶的家書。
經過了來回的幾番顛簸磋磨,這信筒卻依然完好無損得不像話,就像是在故意引.誘,引.誘他去拆解破壞一般。
和它的主人一樣,故意引.誘。
那晚為了那個靜泓的沙彌如此,昨晚為了北北那只貓咪也同樣如此。
都不是因為真正對他動了情,而是旁的。
因為無情,所以將他推給別的女人時,不僅沒有絲毫猶豫,甚至理直氣壯。
而轉頭的馬車里,又盈著那雙滿滿無辜的淚眼,明明白白地用曖.昧將他纏繞。
若不是自己定力充足,及時出手制止了她,也不知后面會不會把持不住,釀出更多遠超他控制的后果,追悔莫及。
若即若離,欲拒還迎。當此時,裴彥蘇的喉頭又涌上一股腥甜,凌厲如劍的眉頭緊鎖。
那老郎中人處下首,察言觀色,這時才換了小心翼翼的語氣:
“王子,可是有哪里不適?”
大權在握的上位者最忌在下屬面前表露自己的喜惡,裴彥蘇立刻以袖口掩唇,將口中之物不動聲色地包起。
“所以依你之意,那藥丸全無作用?”
裴彥蘇的嗓音和眼神一樣刺骨寒澈,老郎中不自覺一抖,勉強穩住身形,方才顫顫巍巍繼續回話:
“可以將其中避子的成分去除,不過總體而言,補劑之效恐怕會打折扣……”
“那就這么辦,”裴彥蘇冷冷打斷,“限你們兩日內將新藥制成,分發至城中各處。”
一直到那老郎中應諾退下后,他才再將袖口攤開。
果然是血,短短幾日內,他就因她吐了兩次血。
補藥……補藥……他果真是愛她入了骨,連她如此拙劣的謊言都完全盡信。
此事其實根本經不起推敲。
當日他出征渤海國,大勝歸來之時,她已經向秦娘子討來了此藥。若是真如她所言,這只是強身健體的補藥,她為何要趁他不在時偷偷吃?
都怪他,這事都怪他,愛意能蒙蔽一切,讓他只看到想看的。
當時他一心沉溺于與她重逢后放肆云,雨的喜悅和滿足,她小臉上那慌亂不已的神色,被他生生忽略。
而一旦打開了思維的口子,還有更多事,便如開閘傾瀉的洪流,一一清晰浮現。
譬如那晚她偷偷吃藥被他抓包時,她說起這藥是補藥,語氣和姿態都太過牽強,仿若靈機一現;
譬如他盡信了她的話,還心甘情愿哄她親口喂她,她明顯如釋重負的模樣,松了好大一口氣;
再譬如他講起和她的孩子,她滿口推搪,不斷引導他往不生那里去說,還對他為孩子起的名字百般挑剔。
念漳、念泠,便是他初見她、對她一見鐘情的地方“臨漳”的諧音,她根本不在乎,還說自己不會起。
當然,她是不愿意和他有孩子的,即使他們那般親密、即使她甚至偶爾主動,她也依然不愿為他生兒育女。
她不愿意這世上有和他骨血的結晶,就像她甚至不愿以她本真的身份和他共度余生一樣。
她用那封信讓他死心,然后再用這兩瓶“補藥”的真相,在他已經死掉的心上,狠狠踩了兩腳。
一想到這里,裴彥蘇的喉頭又是一股腥甜洶涌襲來。
這一次他再忍不住,“噗”地一聲,又吐出了大片的鮮血。
他的左手上還捏著她親手給他做的香囊,方才他差一點就要將其揉碎,但在這霎時間,卻還是被鮮血浸濕了。豆青色的緞面與鮮血的紅對比刺眼,就連香囊內那些填料,都已沾染了血腥之氣。
香囊毀了,被他自己毀了。
雙眼被熱意侵襲,兩行滾燙的眼淚落下,他卻并不擦拭,只趕忙將手中的香囊避開。
已經沾了他的血,不能再沾他的淚。
這香囊已毀,原本應當如敝屣一般,被他拋棄。
可是,他舍不得,一萬個舍不得。
他怎么舍得扔掉她給他的東西?
盡管她欺騙他玩弄他把他拋棄,但他還是舍不得她。
只要能讓他再見到她。
這八個字,倒是被她演繹得淋漓極致,連貫熨帖。
眼前的信筒上,那用來封印的火漆早已干透,裴彥蘇用長指摩挲了良久,久到指尖傳來了一陣酥.麻,才終究還是將那信筒又放了回去。
要怪就怪北北這只頑皮的貓兒,偏偏要在這個節點出事。
他就是放不下這只貓。
兩位周宮太醫和那個草原醫女都說,北北是受了重物猛烈擊打而斷了腿。細細想來,最有可能完成此事的兇器,應當是那舉重若輕的彈弓。
先前陰差陽錯撿到的那只捆了她家書的信鴿,翅膀上的傷處和北北的相似。但因為事涉另一層隱秘,他便不能將此攤開說明,只能隱作猜疑。
更何況,他所知的那擅用彈弓之人,幾日前便一命嗚呼了,絕不會再度犯事。
算起來,自己已經回來了一個多時辰,也不知北北那貓兒情況如何了。
幸好北北是只知恩圖報的靈獸,對他的關切和憂慮,必定會投桃報李。
不像它的主人那般心口不一,嘴上說“結草銜環來報”,那小臉上堆積的敷衍假笑,好看是好看,可沒有半點真心。
一想到北北,裴彥蘇心頭驀然一片濕潤,又匆匆將胡服外袍換做了漢服,方才再次出發,探望病貓。
但病貓還未入眼,卻在曾經與它的主人共餐過很多次的地方,先瞧見了一身火紅色嫁衣的倩影。
像是草原上燎原的野火,怎么燒都燒不盡。
刺得他移不開眼。
翠頤口唇發直,并未答話,戴嬤嬤卻從她身后出來,直直向裴彥蘇跪下:
“是奴婢御下無方,請王子降罪!”
而幾乎同時,原本還晴空萬里的天上,響起了一聲驚雷。
秋雷滾滾,恰若此刻裴彥蘇瀕臨崩潰的心境。
“公主可是想說,公主的真名,其實是叫月音?”裴溯笑著與她對視。
“你……”蕭月音櫻唇微張,難掩驚愕,“阿娘,你都知道?”
“阿娘猜的,”裴溯微微一頓,“看公主這般反應,阿娘的猜測便是不錯了。”
也許是自幼喪母讓蕭月音對母愛十分渴望,也許是緣分使然讓她一直對裴溯懷著無比的親切,也許是這一路以來的堅持和隱忍到了這個關口需要一個紓解,小公主一聲長嘆后,便把替嫁一事始末,一五一十向裴溯說明。
當然,也包括了她在婚后對裴彥蘇難以割舍的深情,包括了她給他留下了陳情信,包括她為什么會讓韓嬤嬤收拾了點點行裝,又在一早去找她請安。
“阿娘你說,大人他、他會接受我嗎?我從一開始便在欺騙他,又一路瞞著他,明明有那么多機會向他坦白,但每次臨到開口時,我還是會怯懦。”說到動情之處,蕭月音眼波流轉、淚水盈盈,兩頰云霞緋紅,自是楚楚可憐的嬌態。
“放心吧公主,”裴溯握住她冰涼的小手,“忌北他不會怪你,相信阿娘,我們回去一起面對他,好不好?”
129.
這場滂沱的秋雨來勢洶洶,足足下了五日,才漸漸停歇。
而裴彥蘇就帶著人,出城外整整找了五日,片刻未停。
可是裴溯和蕭月音就像是人間蒸發了一樣,他幾乎摸遍了城外的每一個角落,卻沒有發現她們半點蹤影。
到第六日時,裴彥蘇下了令,就地微服,準備前往鄴城。
但就在他們就地準備換裝的時候,一行中卻有幾人突然病倒,直接昏迷不醒。
而與此同時,前方探路回來的人卻說,冀州附近有疫病正在傳播,具體的方向還未探明。
“冀北,咱們也出來五日了……整整五日了。”眼看裴彥蘇絲毫不受影響,已經將身上的胡服除下,拿起了漢服,裴彥荀只能更加賣力勸阻。
“五日又如何?找不到她們,我不會罷休的。”裴彥蘇毫不猶豫地將長臂伸入袖籠中,“我一定要找到音音,必須找到她。”
“冀北,你聽表兄一句勸。”裴彥荀死死拉住了他另外那邊的袖籠,正色道:
“疫病本就是極為棘手之事,這五日的秋雨又來得太不湊巧,疫病來勢洶洶,大雨滂沱恐怕會讓疫病的傳播更加迅猛更加兇險,你看,咱們這幾個兄弟也算是精壯中的精壯,遇到疫病,不也病來如山倒?”
裴彥蘇緊緊抿著薄唇。
另一頭,裴彥蘇帶著人快馬趕回冀州時,城內城外尚算平靜。
那幾名病倒的手足早已被隔.離起來,為防止疫病蔓延,裴彥蘇等人也主動自我隔.離,甚至讓郎中大夫們將所有與那幾名染病的士兵有過接觸之人全部排查了一遍。
等待結果的時候,裴彥蘇突然想起一樣東西。
蕭月音上次在沈州病倒之后,曾被神醫秦娘子醫治大好,秦娘子還為她留下了兩瓶補藥。上一次他自己中了大嵩義毒箭,也正是因為昏迷中吃了幾顆那個藥丸,身子才能在短時間內迅速恢復。
防治疫病,除了治療已經染病之人,防患于未然也是重中之重。而既然那補藥主要為強身健體,此時拿出來增強康健之人體魄,自然是上上良策。
裴彥蘇便趕緊命戴嬤嬤,將蕭月音那兩瓶藥找出來。
蕭月音一心救貓,眼見送上門來的助益,自然沒有半點猶豫,當下帶著人回到了臨陽府。
而薩黛麗檢查完畢,開始認真為北北接駁斷腿時,戴嬤嬤方才抓準了時機,對目光一直未從北北身上移開的蕭月音耳語道:
“公主難道忘了,這姑娘可是和公主同日入門,日后要與公主爭寵的呀!” 堅硬與柔軟的碰撞,恰似他與她之間剪不斷理還亂的關聯,她總想理智又疏狂地厘清自己,卻總是反復沉迷。
“乖,真兒最乖了。”而每當他聽到她的嘆吟之后,便會滿意地選擇另一個讓她記憶猶新的方式,擒住她,撞得她七零八落。
如瀑青絲隨意散亂,發根被涔涔浸濕,發尾又像被摩擦出火花,劈啪作響。
那個時候,蕭月音翩然想,痛與快樂,也許確乎只有一線之隔。
可是,眼下的刺痛與那時完全不一樣,佘尖連著心臟,她越是想用這樣的痛來飲鴆止渴,心頭的抽痛便像是在與她作對一般,愈發張狂跋扈。
如同在逼著蕭月音面對,面對心中那面鏡子里的自己。
這就是愛。
原來愛一個人,就會為他不能自已,為他痛徹心扉。
藥湯順利送入裴彥蘇的口,蕭月音用手沿著他的胸口輕撫,嘴上也不敢再多做停留,只確認他已盡數咽下,便只將他唇角殘留的藥湯吻去。
然后撤了他后背的軟枕,又放平他。
飲了苦藥的裴彥蘇俊容似乎更苦了,深鎖的眉心擠出了一個“川”字,蕭月音靜靜地看了片刻,又終于忍不住伸出柔荑,放置在他眉心的褶皺上。
因為常年抄經、練習篆刻,她的指腹也有一層淺淺的繭,雖不如他的那般粗糲,卻也不完全柔軟嫩滑。也許真是因為如此,在她輕輕地為他揉撫眉心的紋路時,他眼皮之下動了動。
“公主,您也疲倦奔波了整整一日,不如把這里交給奴婢?”身后響起戴嬤嬤的聲音,她雖不知蕭月音與靜泓決裂之事,此時看著公主,卻也忍不住。
像是易碎的琉璃盞,再多碰哪怕一下,就會要碎掉,滿地散落,無法拾起。
“不,我陪著王子。”蕭月音轉過身,目光掃過仍然立侍在一側的劉福多公公等人。
他們剛剛看她這樣對待裴彥蘇,會不會覺得她是個怪人?
大周皇室最璀璨奪目的明珠蕭月楨,是不會這樣癡狂的。之所以從未穿過,當然是因為這些早已在大婚之前便為她備好的寢衣,款式十分暴.露,面料是軟紗,薄透無比,穿在身上欲說還休,和沒.穿區別不是很大。
等到了此刻,蕭月音才后知后覺,有些惱恨設計這件寢衣樣式的人,誰家好人,會在寢衣的月,匈口處特意挖一個大洞啊?
而剛好,毓翹為了配合這件寢衣,還專門準備了抹月,匈式的里衣,眼下裴彥蘇從后抱著她,下巴抵在她的肩頭,只需要將目光微微下落,便可見平日她刻意隱藏起來的,越來越洶涌的春瑟。
……難道說,毓翹聰明機敏、城府頗深,那些震驚都是裝的,她早就看穿自己和裴彥蘇在演戲,也猜到了今晚這“棄婦遠去”的漠北王子會回來,夜闖深閨?
在外間耳房值夜的毓翹“阿嚏”一聲,不耐地揉了揉自己的鼻子。
“你這樣過來,阿娘他們,可是都安置好了?”蕭月音自然是不愿意懷疑自己身邊的人,只把一切都當做巧合之中的巧合,當務之急,是趕緊讓自己遠離危險,一面用指尖捻著話本子的書頁,一面強行轉了話題。
“有宋潤升暗中接應,自然是妥當的。”裴彥蘇當然知曉她這個“他們”兩個字中包含了她那青梅竹馬的靜泓,故意隱去,懷抱收緊,又吻了吻她滾燙的耳珠,沉聲道:
“如此驚心動魄之事,公主只顧著阿娘,都不關心關心微臣?”
每一次,他需要將姿態放低的時候,便會用“公主”來喚她,用“微臣”來自稱。
這樣的游刃有余,蕭月音雖然已經掌握了規律,卻難免還是要上他的套。
今晚亦是如此。
“你假裝負氣離開之后,我在窗前看著外面天色不大好……南浦離平壤很近,但凡行船海上,遭遇些風雨,都是大事,”一想起從直沽來時那路上的事,她難免心有戚戚,正聲道:
“何況要躲避金勝春和樸正運的耳目,讓他們相信你和阿娘他們真的已經乘船離開,對我放下警惕……”
她手里的話本子和裴彥蘇的巴掌差不多大,線裝書的書背筆直,包角方正,他就著她的手將其合上,拉住書頁,忽然用書背,抵住她柔軟的月,復部。
即使隔著寢衣和里衣兩層,即使那話本子是冷冰冰的物件,她仍然覺得,他的溫度在透過那書本傳來,不由僵直了自己,又聽他同時再次沉了聲線:
“所以才故意穿了這樣的寢衣,在這里等我?”
書本再次向上,距離開口之處,只有一寸,蕭月音強忍起伏,勉強明白了他到底想要表達什么——
因為“擔憂他在海上‘去而復返’的種種危險”,所以穿了這樣的寢衣,來表達對他的“關心”。
言語和邏輯的陷阱是他最擅長的,在他的絕對掌控里,她仿若置身蒸籠,只好用盡一切,讓自己跳脫出來:
“你長著這樣一雙讓人過目不忘的綠眸,我以為……你不會再冒著風險,回到平壤了。”
遑論漏夜造訪太德公主府,這名不見經傳的小院。
可誰知,最后幾個字的話音剛落,她極力想要掩飾的地方,竟也突然跳脫了出來。
線裝書的包角滑到衣領,勁力沿著書背上達,淺薄的包裹和她的意識一樣羸弱不堪。乍然失了保護,她先是感到一陣風過的涼意,之后又覺燠熱,從下往上,蔓延她的四肢百骸。
“你……你……”比起昨晚他為她上藥之時,現在她的羞.臊多了百倍千倍,惶惶愕愕語無倫次,“我……我……”
使命已然達成,裴彥蘇慢條斯理地將那線裝的話本子扔在了床頭,然后在她身后找到那早已失了風骨的系帶,輕輕一拉,讓它不再繼續參與她的虛張聲勢。
向上,再向上,隔著透紗的淺薄,他堪堪攏住一端,任其夾在指縫之間。
蕭月音的眼前朦朧一片。
她囁嚅著,唇瓣止不住地抖,聽見他又在她耳邊,靠得更近了:
“別出聲,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你我共謀之事,你只告訴了韓嬤嬤一人。”
也就是今晚在外值夜的毓翹對此不知情,她不能鬧出動靜來,讓更多的人知曉他竟然會來這里找她。
“我、我沒有故意換了這個,”她的話語夾著哭腔,卻也終于多了幾分理智,盡管雙頰羞得通紅,“你、你怎么能這樣……”
“哪樣?”裴彥蘇明知故問。
“你們伺候王子也疲累許久,都先下去吧。”可是盡管知曉自己這樣不對,蕭月音還是忍不住。
最后的最后,當然是她自己也上了床榻,睡在了昏迷不醒的裴彥蘇身邊。
撥開他結實的臂膀,自己鉆進他的懷中,耳朵貼在他的肩窩處,掌心按住他的心跳。
從前入眠時,他總是從背后抱著她,她時常嫌棄太熱太悶不舒服,他卻說什么也不肯松開。
現在他因為人事不省而動彈不得,一切便變成了她主動抱他。
從前她真是不知珍惜,明明這樣舒適得很,能讓她安然入眠。
如是三日,蕭月音幾乎寸步不離裴彥蘇的身邊。
除了裴溯在一旁的時候之外,她仍舊像第一次那樣,用嘴喂他服下湯藥。
因為她總是固執地認為,這樣他能服下更多。
在第二日午后的時候,她突然想起了先前兩人說起歸還冀州時,她答應他的獎勵。
她說她要親手做一個香囊給他。
雖然戴嬤嬤刻意壓低了聲音,可那副恨鐵不成鋼又滿滿溺愛的語氣,蕭月音聽完,也不自覺皺起了眉頭。
為了救北北,她倒是不在乎這些無關緊要之事,但若真是為即將“遠道而來”的蕭月楨考慮,那么她此舉確實欠妥。
何況,她方才見薩黛麗治病救貓手腳麻利、北北的情況也好轉了不少,甚至還主動邀請了這草原醫女,留在她這小院中暫住幾日。
在戴嬤嬤看來,這便是十足的提前“引狼入室”了,怪不得要急成這樣,自己這個當事人,也必須要拿出點端正的態度來。
正在咬唇思索間,蕭月音余光里似乎瞧見裴彥蘇正在看著自己,抬眸時,卻又見男人只專注看著那位“情敵”手中的北北,絲毫沒有半點分心的樣子。
不知為何,方才焦躁的心像是被撫平了一般,她又重新用眼神向戴嬤嬤示意,此事暫且擱置下來。
薩黛麗這番救治也算自己的恩人,若是還沒過河就想著如何拆橋,也屬實是太不地道。
是以,蕭月音并未將戴嬤嬤的話往心里去,仍舊堅持守著,看薩黛麗用木板和紗布將北北的斷腿捆了起來,說是這樣能加速那傷口愈合。
再之后,毓翹也將重新扎制的竹項圈拿來,為北北戴上。這竹項圈上寬下窄,窄的地方剛好能卡住北北的頸項,寬度比北北的頭要大上一些,也是薩黛麗剛來時吩咐說,用竹篾扎一個這樣的頸套套在北北頭上,等到它麻沸散藥效過了之后,也不會舔到腿上的傷口。
做完這些,天已經快要亮了,周宮的太醫早早便被蕭月音請了回去,一眾婢仆們也跟著忙碌了整晚。
當然,那裴彥蘇雖然全程沒怎么說過話,可也陪著她幾乎一宿沒睡。
想到來時兩人在車上的那般情態,蕭月音便只能順勢估計,裴彥蘇對這只名字和他表字相同的貓咪,幾乎比他自己豢養的愛寵還要用心。
是以,在催促裴彥蘇安心回到他的院落收拾修整時,她的語氣便也多了幾分柔順:
“大人這番為北北殫精竭慮,我替北北感動不已,來日結草銜環,也必當報答大人這番再造恩德。”
裴彥蘇卻似乎不為所動:
“北北最幸運的便是有公主這樣不離不棄的主人,微臣所做,不過是順勢而為罷了。”
說話的時候,漠北的小王子正背對著直欞的窗牗,那愈發明亮的光線照不到他俊朗的面容,是以即使他的話分明是恭維是夸獎,蕭月音卻聽不出半點暖意。
看來,昨晚她的猜測并非胡思亂想,男人無情起來,看一只貓都比看她要順眼。
但細思起來,她并未覺得自己做錯什么——
既然他的深情可能變淡,她又為了給自己的偷梁換柱爭取操作的時日,答應那兩個女人同日嫁給他,實在是“一箭雙雕”之舉;而兩次與他獨對時的行為無狀,也確實都是事出有因,只是她不愿對他講明;至于旁的……
她著實是想不出旁的理由,惹了他惱恨。
但轉念一想,眼下最要緊的不過是北北的傷和她與蕭月楨之事,讓她再多分心去揣測迎合這小王子變幻莫測的態度,著實太為難她。
是以,即使裴彥蘇不為所動,蕭月音也祭出了生平所有的勸解之語,一通或不露痕跡或略顯夸張的吹捧,方才將這尊大佛請走。
又守了麻勁未過的北北好一會兒,蕭月音方才由韓嬤嬤服侍著更衣洗漱。等到再回到北北這里時,那薩黛麗也已經沐浴更衣,洗去了一身的疲憊。
恰好早餐上桌,兩人一同進餐。這次薩黛麗幫了自己的忙,蕭月音自然要做那個長袖善舞的好客主人,奈何整晚沒睡的她也實在精力不濟,腦中閃過了好幾個話頭,卻又頓覺不妥,生生咽了回去。
沉默的片刻,隋嬤嬤卻來了,身后還跟著兩名宮婢,手中捧著的,是給蕭月音的嫁衣。
戴嬤嬤從未聽過見過王子所說的補藥,但見王子言之鑿鑿,自然全力以赴。翻箱倒籠了許久之后,才終于在從前只由韓嬤嬤經手的箱籠底側,找到了兩個藥瓶。
補藥到手之后,裴彥蘇原本想直接讓先前染病的士兵服下,卻被一名經驗老到的郎中攔下:
“王子,切莫心急,請稍安勿躁。”
裴彥蘇那墨綠色的瞳孔里閃過乖戾急躁之色,老郎中卻不慌不忙解釋:
“小的這兩日已經和其他同僚們將冀州城內粗粗排查過一遍,拜王子及時采取措施所賜,目前城內的疫病情況完全可以控制。而王子所言這藥丸,若要發揮其最大效用,自然是等小的們研究出其配方,方才是萬全之策。”
裴彥蘇自然知道這是老郎中不信任他那藥的委婉說辭,薄唇一動,原本想要暴力反駁,腦中卻忽然升起一絲不祥的預感。
難道……音音向神醫秦娘子專門為他討要的補藥,其中也另有乾坤嗎?
“你說,你們研究出此藥的配方需要幾日?”裴彥蘇冷冷問道。
“兩日,群策群力,快的話不出一日。”老郎中胸有成竹。
“好,就給你們兩日。”
而老郎中的揣測精準,就在一日之后,他單獨來見了王子。
彼時的裴彥蘇,正在反復把玩著蕭月音親手給他繡的香囊。
“啟稟王子,那藥丸的配方研究出了結果,是大補的方子。”老郎中如實說來,但話至此處,卻又猶豫停頓了一息:
“不過,兩瓶藥,都分別對男女有避子的功效。”
裴彥蘇驀地將香囊捏緊,幾乎捏碎。
但旋即又松開了手。
他舍不得破壞她留給他的東西。
130.
當此時,裴彥蘇的喉頭又涌上一股腥甜,凌厲如劍的眉頭緊鎖。
那老郎中人處下首,察言觀色,這時才換了小心翼翼的語氣:
“王子,可是有哪里不適?”
大權在握的上位者最忌在下屬面前表露自己的喜惡,裴彥蘇立刻以袖口掩唇,將口中之物不動聲色地包起。
“所以依你之意,那藥丸全無作用?”
裴彥蘇的嗓音和眼神一樣刺骨寒澈,老郎中不自覺一抖,勉強穩住身形,方才顫顫巍巍繼續回話:
“可以將其中避子的成分去除,不過總體而言,補劑之效恐怕會打折扣……”
“那就這么辦,”裴彥蘇冷冷打斷,“限你們兩日內將新藥制成,分發至城中各處。”
一直到那老郎中應諾退下后,他才再將袖口攤開。
果然是血,短短幾日內,他就因她吐了兩次血。
應下時是隨口,又因著大嵩義刻意留下的信件,她將此事早已忘到了九霄云外,而眼下她終于鄭重其事時,他卻又陷入了人事不省。
世間的陰差陽錯從不停歇,但若換個角度想,又有了柳暗花明。
若是他醒來時能看到這個香囊,會不會稍稍高興一些呢?
有了這樣未知的喜悅,蕭月音便只覺得自己身上有用不完的氣力。戴嬤嬤的女紅針黹在一眾宮婢中算是翹楚,有她與韓嬤嬤兩人一并悉心教導,這小小的香囊,怎么都不會太過失色。
配料選色,一針一線,蕭月音都全身心灌注,錯了一點便起料全部重來,十根手指破了六七,她也不覺得疼。
與擔心裴彥蘇醒不來的心痛相比,其他的痛,她根本覺察不到。
在香囊磕磕絆絆基本成型的第三日,在她一如既往地親口為她喂藥之后,她的腦中,突然飄過郎中大夫們說過的話——
若要裴彥蘇醒來,需要他有更強健的體魄。
蕭月音將目光放在了床頭的兩瓶藥丸上。“自從每晚和公主同寢后,微臣的睡眠好了許多。”
一朝得了他的疏放,蕭月音微微側身想要稍稍遠離,他的長指卻將那系帶勾住。
這樣,海棠花的繡紋便貼得更緊了。
“我、我沒有在躲。”她急了,此地無銀三百兩起來。
“那就自己解了?”他仍是勾住的。
言語不算冰冷,可態度卻是不容拒絕,尤其他身上的鎧甲還一絲不茍。
蕭月音強忍顫抖,咬著櫻唇,將雙腕背到身后,食指與拇指捏住系帶,
“真兒真乖。”他滿意地上前,大掌扶住她一側的玉頸,靈活的食指和中指,便將她頸上的系帶解開。
浴桶中的花瓣被徹底澆濕,全部如無根的浮萍一般在水面飄游,她再無任何遮蔽,只想做個情場上的逃兵,堪堪闔上了雙目。
小衣在浴水中沉底,她聽不見那輕微的聲響,只有他啞了的嗓音:
“哥哥今日一身塵土,不洗干凈,怎么能好好拆真兒的禮物?”
她霎時又將一雙水靈靈的杏目瞠開。
“那……那我先出去,等你?”不知為什么,她的預感總是準確的,因而她試探的問句,才會如此小心翼翼。
“哥哥都幫真兒洗了,真兒怎么能不投桃報李,幫哥哥洗呢?”他仍舊捧著她的玉頸,虎口處的玉膚吹彈可破。
蕭月音又咬住櫻唇,反駁無能。
這樣的猶疑,裴彥蘇已經起身,去拿了木架上寬大的棉巾,只需要微微張開臂展,便能讓棉巾將她完全籠罩。
“出來,自己裹上。”他的聲音透過那寬大的棉巾傳來,又是半點不容拒絕。
“嘩啦啦”的淋漓水聲之后,蕭月音只能從浴桶中站起來,那棉巾將裴彥蘇擋了完全,倒是為她做了個極好的緩沖,她在瓷磚的地面上站定之后,他才稍稍將棉巾往下拉,幾乎同時,有干凈熨帖,蓋在了她的身上。
她在他的注視下,將自己裹得嚴嚴實實,像端午節里餐盤中的粽子。
長吁了口氣,才慢吞吞回視面前的男人,眨了眨眼。
“哥哥幫真兒寬了衣,真兒不應該回禮?”就連他橫穿眉骨的狼牙刺青都寫滿了“逗弄”兩個字。
其實今天他說什么做什么她都拒絕不了,但她內心的倔強總是作祟,是以每每出言試探,又每每被他更加過分的話語推回來。
是她還是害怕,還是沒有做好準備。
今日一整日,她明明都沉浸在自由的喜悅中,哪曉得夜幕降臨之后,會突然發生這樣的轉變呢?
這樣想著,蕭月音也只能磨磨蹭蹭,小碎步到了他的身前,視線掃過眼前距離極近的鎧甲,抬手,開始找隱藏在甲片背后的系帶。
早上,她親手為他穿上這一身嶄新的鎧甲時,哪里想到今晚便又會親自將它脫下來。
因為擔心包裹的棉巾下落,又因為情緒的起起伏伏腦子有點昏沉,她為他脫下鎧甲的速度極慢極慢。
裴彥蘇極有耐心,一直專注地看著她動作,未催促她半句。
而隨著鎧甲被卸下,他周身的血腥味,也比先前更加濃郁。
蕭月音捂住了口鼻,停住不動了。
秦娘子所給的藥丸,與尋常的方藥截然不同。
秦娘子到底是天下罕有的神醫,在給她藥丸的時候說過,此方雖然重在避子,但強身健體的功效,仍舊強過旁的許多補藥。
她想讓他醒過來,至于避子之類的事情,實在是無心顧及。
是以,原本應當十日服用一次的藥丸,蕭月音自作主張,變成了每日讓裴彥蘇服用兩次。
第一日兩粒之后,他的面色明顯紅潤了不少,她欣喜若狂。
第二日的兩粒之后,他平放的手指動了幾次,眼皮之下也多了幾次轉動。
第三日,在蕭月音將那香囊的最后一針收線的幾乎同時,她忽然聽到身旁的床榻上,傳來了不同于往日的、別樣的聲響。
是衣料摩擦和翻身的聲響。
她轉頭,向床榻那處看去。
裴彥蘇墨綠色的瞳孔生機勃勃,她看見她的模樣,清晰映照在那里。
“楨兒……”他呢喃的嗓音,還透著慵懶的沙啞。
可勇敢了這許多日的蕭月音,卻驀地不敢上前。
因為,他眼里的深情,從來都不是對她蕭月音的。
他大病初愈,希望陪在他身邊的,是他心愛的蕭月楨。
他甚至不知道有蕭月音的存在。
低頭,眼淚墜落的同時,她不動聲色地將香囊,收進了袖籠里。
莊令涵施醫看診自是不必說,陳定霽曾官至一朝宰輔,御下經驗甚豐,也與自己的妻子共同處理過大規模疫病,兩人來到東陶時,也恰逢蕭月音為了鎮上仍在蔓延的疫病焦頭爛額的當口。
有了夫婦二人坐鎮,一切都好了起來。陳定霽指揮統籌小鎮上的資源和人手、莊令涵鉆研病情一一診治,原本混亂的局面很快步入了正軌,蕭月音也一直從旁協助,充分發揮當初在臨漳時學到的救治本領,帶著韓嬤嬤和老趙一并,夜以繼日為民奔波。
幾日后,局勢便也控制了下來,裴溯雖然仍未蘇醒,病情卻也穩定。
直到邁出了臨陽府的大門之后,薩黛麗方才真正哭了出來。
她仰慕赫彌舒王子已久,昨晚好不容易尋著機會能在嫁給他之前爭取多多的接觸,他不感念她救貓的辛苦也就罷了,怎么對她說的第一句話,便那樣難聽?
她當然知道那大周公主的嫁衣價值不菲,也從來沒膽量要一身一模一樣的,不過是想求著姨母為她做一身漢制的大紅嫁衣、讓她在婚禮那日也過過癮罷了!
公主與王子當然般配,她也沒想過拆散他們,用姨母的話來說,加入這個家,不比拆散這個家要高尚許多嗎?
但……也許王子和自己一樣,因為一夜不眠,難免脾氣暴躁……
若是這樣,說話難聽一些,也無關緊要了。反正以后的日子還長,她好好表現,難道還會擔憂沒法分了王子身邊小小一點位置、為他生兒育女嗎?
這樣想來,心中的委屈便也不自覺煙消云散,薩黛麗將眼淚速速擦干,便吩咐馬車,又要出城,往燕山方向去了。
因著心情逐漸雀躍,到達營地時,她便也忘了許多俗禮,并未通傳,待來到姨母碩伊的帳前時,又忽然聽到了其中的點點只言片語:
“那破貓斷了腿,基本也是活不長了的……”
可等到她還想凝神細聽時,那對話聲量卻是漸細,實在聽不真切,薩黛麗急了一步,似乎也被碩伊發現蹤影,便只能順勢入內。
昨晚她借口身體不適離開,碩伊即使看穿、卻并沒有追究的意思,反倒拉著她的手關切起來,薩黛麗心中慚愧,于是先承認了昨晚任性離開的錯誤,然后話鋒一轉,將后來遇見永安公主和赫彌舒王子之事,一五一十說了清楚。
當然,少女的面皮薄,那番因為嫁衣遭受的言語奚落,她直接隱去,只將所見所觸公主嫁衣的細節,悉數向碩伊闡明,到最后越說越羞,只求碩伊能圓了她這個心愿,讓她嫁給王子那日也能穿上這樣的嫁衣。
碩伊對待自己這位遠房外甥女,倒是比自己的一雙兒女還要嬌縱,毫不猶豫答應了之后,又提及為她嫁人之后的準備,薩黛麗心中歡喜,便也沒有多想,一一應下。
等到薩黛麗徹底離開,碩伊才將藏在角落的女仆重新叫了出來。
“薩黛麗一向沒什么城府,她既然不提,那么剛剛我們說的話,也肯定沒被她聽去。”碩伊方才和藹的面色漸漸沉了下來,“她要是知道自己救的那只貓就是被你所傷,以她天真的性情,大概是要好好鬧一番才是的。”
“閼氏機敏,是奴婢辜負了閼氏。”女仆沉聲,也將頭顱埋得更低,“閼氏不計前嫌,讓奴婢再有機會做姑娘的身邊人,奴婢一定不會再像昨晚那樣功虧一簣。”
“你有這個自覺,”碩伊將目光停留在面前這個衣著樸素的女仆身上,“也不枉我費了那么大力氣,將你救出來。”
“閼氏對奴婢有救命之恩,奴婢銘記于心。”言至于此,那女仆方才抬起了臉。
此人面容憔悴,嗓音沙啞,若不是那眼珠碧藍,誰也不會想到,她是那早已經死了好幾日的美人塞姬。
“這一次,算是重新認識了公主。公主你身為金枝玉葉,遇到這樣的險情,不僅事必躬親,還半點不張揚——”終于有空閑歇一歇時,莊令涵忍不住感嘆,忽而一頓:
“不過,我仍舊想不明白,公主為何不向他們表露身份?那樣,行事也應當便宜許多。”
說的是蕭月音對外一直隱瞞身份一事,即便她還用閃米特語同兩位西域來的商人交流過,也并未表露過,自己便是先前在冀州大出風頭的永安公主。
“這些都是我身為大周公主分內之事,若是到處宣揚,便與沽名釣譽沒什么區別。”蕭月音笑著解釋。
當然,還有一個原因是,她暫時還不想讓外面的人知道她在這里。
然而剛一笑過,卻從脾胃泛起一陣惡心,她忍不住捂著唇,干嘔了一陣。
“許是這幾日太過奔忙,身子有些受不住……”蕭月音捏緊了手中的巾帕,“這般失態,讓秦娘子見笑了。”
但莊令涵一代神醫,望聞問切之術已臻化境,只看一眼小公主的表現,心中已然有了猜想。
“疫病兇險,我也是難得糊涂,都忘了先為公主診脈。”莊令涵循循善誘,“為了以防萬一,還是為公主看看吧。”
蕭月音深以為然,便稍稍擼了袖管,將自己的皓腕遞到莊令涵的手邊:“麻煩秦娘子了。”
莊令涵則輕車熟路,雙腕都確認過后,才笑著對面前的小公主說道:
“恭喜公主,你已有一個月的身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