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1 章
盧宅。
鄭蘭的岳父盧元顯稍顯局促的來到庭院之中, 垂著頭,畢恭畢敬道:“公子,已經遵從您的吩咐, 都安排下去了。”
京一語仍舊坐在欄桿上,“哦”了一聲, 卻沒看他,只是遙遙的望著天際。
夜色之中,他那張稚氣未退的臉龐上的神色有些奇怪, 眼瞼低垂著,說不出是期許,還是失望。
庭院里的燈籠在夜風中輕輕搖曳著, 連帶著他臉上的光影也明滅不定, 晦暗起來。
盧元顯怔怔的看著他,忍不住問了出來:“您到底是希望事成, 還是希望事敗呢?”
京一語輕輕“唉”了一聲, 坐正身體,背對著他, 手撐著下頜, 說:“我也不知道了。”
一只織夢娘落到他面前去, 叫他幾不可見的抬了下眼皮, 作勢伸手去撥弄那蝴蝶的藍色翅膀——那抹幽藍受到驚嚇, 慌忙震動翅膀, 飛向遠方。
盧元顯覷著他的背影, 臉上恭敬的神色淡去, 不露痕跡的撇了撇嘴。
最煩裝×的人了!
某座茶樓的旁邊, 立著一座醫館。
白應原正在屋子里用搗藥,忽的心有所感, 轉頭去看。
一道修長的影子落到近前,香風隨之襲來。
緊接著,是一片織金的華麗裙擺。
白應的目光循著裙擺一直看到來者臉上,不由得微微一怔:“怎么是你?”
……
千秋宮。
林女官從外邊回來,去向太后回稟:“全城都戒嚴了,不知最后會如何收尾。”
略頓了頓,又不無唏噓的說:“喬太太俠肝義膽,為了并不相熟的阮氏夫人,居然也肯這樣冒險,當真是難得。”
太后的寢殿里掌著燈,亮如白晝,倘若不去看窗外景觀,必然料不到此時乃是深夜時分。
然而太后畢竟上了年紀,不像年輕人一般精力充沛,一氣兒熬到現在,精神難免有些不濟,但要說是睡意,卻是一絲也無。
她已經更換了入睡時候的寢衣,正坐在塌上,靠在軟枕上翻書,聞言也只是一笑,流露出些許的緬懷來:“也只有年輕人,才會有為了別人死生一擲的勇氣和豪情……”
林女官起初一怔,幾瞬之后,很快會意過來:“您這是想起梁娘子來了啊。”
……
栗子婆婆離開了朱雀大街,徑直往西市去尋賬房先生所在的那家當鋪。
神刀與向懷堂緊隨其后。
三人進門的時候,賬房先生尤且躺在床上,再一睜眼,臥房里便已經多了三個人。
他有些無奈的坐起身來,伸手去摸自己那副水晶打磨成的眼鏡:“一聲不吭就跑到別人房間里來,是不是有點沒禮貌?”
栗子婆婆并不同他啰嗦,當下言簡意賅道:“京一語索要圣人留下的那半部《圣人書》。”
賬房先生慢騰騰地將眼鏡戴到鼻梁上,說:“他要他的,我們憑什么就得給他?”
栗子婆婆聽了,臉上不由得流露出一點驚異來:“他把阿翎給扣住了!”
賬房先生看著她,輕輕搖頭:“阿翎下山之前,我讓她卜了一卦,也同她說得明白。若是果真有了萬一,那是她自己學藝不精,怪不了別人……噢,神刀妹妹,我就是那么一說,好用來裝×,顯得自己很有格調,不會真的不管我們阿翎的……”
他趕忙改換了一副諂媚神色,曲起兩根手指來,小心的將遞到自己脖頸前的刀鋒推開:“快快收了神通了吧!”
神刀面無表情的歸刀入鞘。
賬房先生苦笑起來:“你們啊,都是關心則亂。阿翎不是小孩子了,她都娶媳婦了,難道還不知道什么該做,什么不該做?你們該相信她的。”
又正色起來,道:“且京一語那種人,是無法跟他交易的,這一回退步了,下一回必然就要再退,抱薪救火,薪不盡、火不滅罷了。”
栗子婆婆則斟酌著道:“他索要《圣人書》,是否說明,那邊的狀況也同樣不容樂觀,是以他想要獲取另一個可能?”
賬房先生說:“也有可能,是在故布疑陣。”
栗子婆婆默然許久,終于將自己先前得出的結論說與他聽:“中朝學士當中,至少有一位是京一語的內應!”
向懷堂眉頭微皺,神刀卻是欲言又止。
賬房先生反倒不覺得有什么奇怪:“就連我們南派內部,也有人持質疑態度,更何況是北派?非原則的問題上,要允許有不同的聲音。只是,聯合京一語這種小人,用這樣下作的手段去對付一個后輩……是得跟北派好好說道說道了。”
……
崇勛殿。
幾位宰相既到了禁中,難免要詢問起今夜驚變的緣由來。
圣上卻不肯同他們明說,只覷著天色,悠悠笑道:“欲知后事如何,且待天亮之后,再見分曉。”
大公主倒是知道,只是此時卻也不會明言,只緘默著跪坐在一邊,半挽起衣袖來,為父親和幾位宰相斟酒。
期間成年開府了的皇子和公主們先后入宮,連剛剛才受了責罰的二公主都到了,圣上叫他們往偏殿去等候,卻沒有要見他們的意思。
唐無機心有所思,又覺并非不可明言之事,索性將事情挑明:“臣請陛下明言,今日之后,是否有意以大公主為儲君?”
其余三位宰相聽得心中一動,柳直主動笑道:“臣其實也想問來著。”
圣上倒也沒有賣關子:“的確有這個意思。只是這孩子是否能夠擔當得起重任,且還有的看呢……”
幾位宰相如何作想不得而知,偏殿內大皇子的心里邊卻跟有貓爪子在撓似的,似疼似癢。
今夜驚變至此,他不信大公主至今未曾聽聞到任何風聲。
即便大公主一直居住在內宮之中。
可是如今成年亦或者半成年的皇子公主們都已經在偏殿齊聚,卻仍舊不見大公主,那她究竟是去了哪里,便也就沒什么猜測的必要了。
今日午后因為繁王世子蒙難而側妃有孕扳回一局的喜悅,此時已經蕩然無存。
他知道,自己輸了。
……
朱雀大街。
栗子婆婆協同神刀與向懷堂離開之后,街上便只留下庾言和一隊金吾衛士,乃至于數位紫衣學士與傀儡師對面而立。
桂家的三十娘子沉默的望著那幾人離去的背影,一時心緒萬千。
南派的人,會拿出他們掌控的那半部《圣人書》嗎?
即便真的拿出來了,京一語就會踐諾,帶越國公夫人回來嗎?
誰知道呢。
還有方才南派那位耆老所透露出來的訊息……
這時候,一陣響亮的震羽聲自夜空之中傳來,三十娘子心念微動,下一瞬,便覺肩頭一沉——鳳花臺穩穩的落到了她的肩頭。
緊接著,所有人都聽見了鳳花臺的聲音。
“北尊有令,禍亂神都者,就地格殺!”
庾言等人還沒有反應過來這意味著什么,下一瞬,便見那黑舌人的頭顱高高飛起,半空中懸停幾瞬之后,頹然落地!
一聲悶響。
一股血泉沖天而起。
滿場靜默無言,待那脖頸處血液流盡,再近前看,卻見地上坐得不知何時,竟變成了一個木偶人!
幾個金吾衛士卒趕忙再去尋那人頭,卻已經縮小成拳頭大小,仔細觀察,卻是個木頭雕成的人頭了。
三十娘子見狀,倒不奇怪,只是回想著鳳花臺轉述的那句話,心下微覺驚奇。
看起來,北尊倒是很相信那孩子呢!
……
盧宅。
京一語在欄桿上坐了很久很久。
起初他還有閑心抬頭觀望一下時辰,越到后邊,卻連抬頭去看的心思都沒有了。
天上的那輪圓月已經逐漸淡了,淡了,像是一塊落到水池里的圓冰,馬上就要融化殆盡。
而東方一側,卻已經模糊的顯露出太陽的影子。
盧元顯在他身后打了半宿蚊子,唯一的樂子就是悄悄把蚊子往他那邊攆,此時頗覺百無聊賴。
這會兒見他毫不掩飾自己的失望,不由得問了出來:“倘若南派的人沒把那半部《圣人書》送來,那越國公夫人……”
京一語淡淡道:“那就只好叫越國公夫人去死了。”
盧元顯稍顯躑躅:“只是,越國公夫人的身份牽扯甚多……”
京一語漠然道:“活的廢物跟死的廢物差別不大。”
盧元顯含笑稱是,一錯眼的功夫瞥見門外來人,神色大變,滿面駭然,瞠目結舌道:“越,越國公夫人!”
京一語心下震動,順勢看了過去,卻不見人:“人在哪里?”
下一瞬,幾乎具現化的殺機驚得滿園蝴蝶振翅,無數只織夢娘乘風而起,匯聚成一片絢爛的幽藍色海洋!
不只是心臟,京一語稍顯單薄的身體都劇烈的顫抖起來!
一柄長劍自后向前,霸道冷厲的貫穿了他的心口。
京一語嘴唇微張,低頭去看,卻見鮮紅的血液蜿蜒在劍身的紋路上,緩緩連綿成一座血色遠山。
盧元顯的聲音在他背后,由遠及近,由男子的粗獷逐漸轉為女子的清朗。
身后的人仍舊穿著盧元顯的衣袍,然而那張臉,已經變成了一個有著貓一樣微圓眼眸的、明麗又不乏英氣的年輕女郎。
喬翎單手扶住欄桿,下頜前傾,順勢擔在他肩頭上,輕聲道:“越國公夫人在這里,越國公夫人在你身邊待了一整晚,公子難道沒有發現嗎?”
她說:“看起來,公子你也不過如此嘛。”
京一語感知著肩頭處傳來的重量,嘴唇張合幾下,神情變了又變,終于無聲的笑了起來。
鮮血沿著他的唇邊,源源不斷的流了出來。
喬翎臉上帶一點笑。
說真的,這笑容叫她此時的神色看起來有些殘忍。
因為下一瞬,她從容后退,一手抬手扶住京一語肩頭,另一只手握住斷山劍的劍柄,將其順勢拔/出。
地上隨之留下了一道血箭。
京一語再坐不住,跌落在地。
“我給了你整整一晚上的時間,無數個機會,可惜你沒有抓住啊,公子。”
喬翎從懷里取出一塊手帕,開始擦拭自己的佩劍,一邊擦,一邊抽空覷著地上的京一語,淡淡道:“不過這都是小事,畢竟活的廢物跟死的廢物差別不大,你說是吧?”
……
千秋宮。
太后恍惚之間,回想起了很多年前的事情來。
那時候先帝尚在,武安大長公主還不是大長公主,而是長公主。
她入宮來求見自己的長嫂、彼時的天后,懇請她能夠短暫的撫養一下自己的小女兒。
天后微覺詫異:“你該知道,我沒什么時間和精力,去顧看一個孩子……”
倒不是親近不親近的關系,而是天后素日里朝政繁多,別說是夫妹的孩子,就連自己的兩個孩子,都沒有過多的心神去看顧。
武安長公主說:“我知道,只是做做樣子,叫神都的人都知道她在宮里就夠了。”
天后明白過來,難免唏噓:“真是可憐天下父母心。”
武安長公主神色無奈,嘆一口氣,同嫂嫂道:“她大姐姐是長女,可以承襲爵位。哥哥承繼了梁氏的天賦,身負道根。這也就罷了,還有個孿生的姐姐作伴呢,可跟她同胞所出的孿生姐姐也同樣身負道根,且天賦竟比兄長還要出眾,只有她什么都沒有……”
天后會意的道:“二郎同三娘,都要往中朝去承教了吧?”
“是啊,”武安長公主臉上浮現出一抹惘然:“琦云在弘文館念書,那兩個孩子一起走了,家里邊只留下琦華一個人,你也知道,她年紀雖然小,但骨子里是很要強的……要是跟我哭鬧也就算了,偏還高高興興的送了哥哥和姐姐出門。”
作為母親,她心里很不是滋味:“同父同母的孩子,本也無意去分什么三六九等,可是……”
天后理解小姑的苦悶和憐女之情,也覺得這并不是什么大事,遂點頭應了下來。
如是過了幾日,在宮內行宴之時,安國公府的梁小娘子得到了天后格外的偏愛,被下令接到宮中教養了。
對于外臣之女來說,這是前所未有的榮耀。
說是教養,可實際上,真正照拂梁小娘子的還是天后的侍從女官們——倒不是天后偏頗,就算是自己的兩個孩子,她也沒有太多的心神的看顧。
甚至于在彼時,天后對于這個孩子,心里邊是存著幾分審視與忖度的。
一對孿生姐妹,只是因為命運的一點偏頗,就由著相同的起點,滑向了截然不同的人生軌道……
天后是純粹的政治動物,只保留有為數不多的溫情,她不可自制的會去想,如果是我,我會怎么做?
她也曾經旁敲側擊過,試探那個小娘子的心思,那年幼的小娘子對她的疑惑感到很驚奇,但還是很認真的跟她說:“那是姐姐呀!”
天后這才真正的對她有些另眼相待,直到后來……
太后的臉上也不由得浮現出一抹傷感:“誰能想得到,讓中朝懷抱無限希望的琦英居然早早折戟,生死之間,反倒是她的孿生妹妹愿意叫自己的名字死去,轉而頂替姐姐的身份,保住姐姐的一絲生機……”
林女官默然幾瞬后道:“梁三娘子她,也是很了不起的。”
太后笑了起來:“武安的幾個孩子,都是很好的孩子。”
……
盧宅。
京一語倒在地上艱難的喘息著,鮮紅的血液染紅了他半張臉,可他看起來反而比先前高興了。
“真,真不錯……”
他斷斷續續的說:“喬翎,你比我想象的……”
喬翎居高臨下的看著倒在地上的京一語,卻說:“你倒是比我想象中要差很多。不過這也很合理,喪家之犬,就該是這個水準。”
京一語薄薄的露出了一點疑惑。
如若不是胸腔前那個致命的傷口正源源不斷的攫取著他的生機,他想必還能彬彬有禮地朝她欠一欠身,道一句:“請多指教。”
可此時此刻,他只能用目光來表達自己的不解了。
喬翎倒沒有吝嗇于解答:“你未免也過于傲慢了,京一語。”
“你利用我的秉性給我下局,從很早之前就開始鋪墊,但是你既不肯尊重你的敵人,也沒有尊重要被你利用的人。”
她說:“那個去敲詐我婆婆的無賴,是你找去的吧?”
隨便在坊市之間找一個傾家蕩產了的賭徒,告訴他一點似是而非的桃色艷聞——債主馬上就要逼迫上門,眼睛瞟見賭具之后,手就不受控制的開始發癢,賭癮一旦上來了,他什么都敢干!
哪怕是敲詐一位公府主母。
左右也是爛命一條,大不了就是個死,還有什么好怕的?
如果換成別的公府,隨便一句話吩咐下去,那個無賴有一百條命都不夠揮霍的,但是京一語選擇的對象很巧妙——梁氏夫人沒有把這件事告訴任何人,而是懷著一絲近乎渺茫的希望,悄悄去見了他。
她知道希望渺茫,接近于無,但哪怕是渺茫,她也還是去了。
因為那是她的姐姐啊。
“我婆婆她,只知道自己的姐姐出事了,但是并不十分了解她的姐姐當初到底出了什么事,如今又身在何方,是死是活,家里人諱莫如深,不肯提及,她只能自己去追尋那個答案……”
她以為那個無賴不知道從什么途徑得知了一些隱藏于過往之中的秘密,所以她出城去赴約了。
但是真的見面之后,她意識到,自己上當了,這只是一個純粹的無聊之人——那個無賴并不知道她姐姐的真實過往,反而拿一些不知從哪兒聽來的桃色惡聞來往姐姐身上潑臟水,他一張嘴,梁氏夫人便全然讀懂了,所以她毫不猶豫的拔刀了。
不是因為他講出了安國公府不堪回首的過往而被激怒,只是因為他卑劣的胡言亂語。
可是這些隱藏在過往之中的秘密,是無法同喬翎言說的。
安國公府的隱痛,生死不明的至親,糾纏了十數年至今都沒有被解開的謎團……梁氏夫人不愿將喬翎拉扯進來。
所以她只能說“別問了”。
“別問了”的意思是,我有無法言說的苦衷,而不是說這是我們家難以啟齒的丑聞,你不要去打聽!
京一語微露訝異。
喬翎微露嘲色:“我雖然不了解婆婆的孿生姐妹,但是我很了解婆婆,一個跟人私奔、生死不明的同胞姐妹,是不足以叫她念念不忘多年,甚至于引為心疾的。”
她注視著京一語的眼睛,道出了那個答案:“你知道的吧,事實上,我婆婆頂替了她孿生姐姐的身份——她真正的名字,應該喚作梁琦華!”
京一語的喘息聲逐漸緩慢下來,眼眸里閃爍的興味倒是愈發濃郁了。
他語序斷斷續續的告訴喬翎:“我一見到她,便發覺了,這,這是【牽魂引】啊……”
他問:“你,你又是什么時候知道的?”
喬翎眸光微動:“有天晚上,金吾衛在固安原抓了許多無極的人。”
京一語面露豁然。
他笑了起來,大概是牽動了肺部,劇烈的開始咳嗽:“原來你一開始就知道了……”
喬翎回想起那混亂的一夜。
她協同姜裕一處出了城,到固安原梁氏家族的墳塋當中,尋到了梁琦華的墳墓,繼而又談論起那稍顯古怪、不符合當世習慣的墓碑。
而實際上,那只是個幌子罷了。
從那時候開始,喬翎就知道,并不是真的有人意圖要對梁氏夫人如何,而是有人混淆視聽、用梁氏夫人引她入彀。
因為她清楚的看到,梁琦華的墳墓里并沒有埋葬尸體,棺槨里放置的,是一整套深紫色的衣冠!
也是在那一日晚上,喬翎見到了作為紫衣學士之一的桂家三十娘子,她由是知道——原來梁琦華的墓碑之下、墳墓里埋葬著的,居然是一套屬于紫衣學士的衣冠!
梁琦華,亦或者是假稱作梁琦華的女子,曾經是一位中朝學士!
在那之后,喬翎從諸多途徑當中得到了驗證。
柳直和盧夢卿往越國公府去向她致謝,喬翎向他們問起無極之事,他們告訴喬翎,此事已經轉交到了中朝那邊。
需要轉交,這也就意味著,當天夜里,事發之時,三十娘子并不是去參與圍剿無極邪徒的,起碼在最開始的時候,那并不是中朝的任務。
那三十娘子深夜至此,又在墳塋處吹笛,卻是為了什么?
因為她在祭奠自己的同僚,不知何故亡故、卻沒有尸體埋葬于墳塋之內的梁琦英!
事先知曉這些,昨晚再見到那處由漫天織夢娘編織出來的幻境,她還有什么不明白的?
“你應該用心找個理由來騙我的,但是你太傲慢,也太敷衍了。”
喬翎蹲下身去,看著已經說不出話來的京一語:“你隨意的編了一個安國公府的女兒年少時候跟野男人私奔的故事,用以來誘騙我婆婆,順帶也誆騙我——倒真的很像是下流男人能想出來的故事。”
京一語看著她,只是微笑,卻無法再說什么了。
喬翎于是便靠近他一點,輕輕道:“或許這是你故意留下的破綻,你跟你的盟友想掂一掂我的斤兩,且我也知道,這大概并不是真正的你——”
一直到此時,聽完這話,奄奄一息的京一語才真正的變了神色。
他顫動眼睫,看向正對著自己的人。
喬翎卻笑了起來,伸手蓋住了他的眼睛,同時道:“我們走著瞧吧,京氏公子!”
……
三十娘子往盧家去的時候,便見喬翎正隨意的坐在庭院臺階上,面前是并排擺著的阮氏夫人和張玉珍的尸體。
她們死了。
唯一的區別是,張玉珍死在幾日之前,而阮氏夫人死去的時間還不算長。
鄭蘭早已經消失無蹤。
倒是盧元顯和盧家的人,尚且留在宅中。
喬翎打暈了前者,易容成了他,他被迫留了下來。
一道影子落在了喬翎面前,她抬起頭來,即便有著輕紗遮面,但她還是辨認出來了來人。
“原來是三十娘子。”
三十娘子的關切不易察覺地隱藏在語氣里:“好在越國公夫人有驚無險。”
“既然知道是陷阱,我怎么會真的進去?”
喬翎手里邊捏著一張符箓,隨意的朝她晃了晃:“不過,空海倒真是很有意思,有時間的話,去瞧一瞧也好。眼下符箓已經有了,不知道中朝有沒有得道的犀牛角?”
她微笑道:“這可不是在跟中朝商量哦,這是今晚你們欠我的,一定得給!”
三十娘子溫和應了一聲:“好。”
她應的痛快,喬翎反倒有些詫異,略頓了頓,轉而說:“我并不是要責備娘子,而是這回的事情,中朝里似乎也有人參與呢。”
三十娘子聽得莞爾,卻沒有就這個話題再說什么,緘默幾瞬之后,她心緒復雜的開口:“北尊有幾句話,讓我代為轉述給越國公夫人。”
喬翎微露愕然:“北尊?”
三十娘子頷首。
喬翎“哦”了一聲,將那張符箓收起來,不甚在意的道:“什么話?”
三十娘子徐徐開口:“他讓我告訴你——至少在當下,命運是無法徹底轉圜的。”
喬翎起初沒怎么理解這句話,直到三十娘子問了出來:“越國公夫人是否出手改變過阮氏夫人和張家小娘子的命運?”
喬翎一下子就怔住了。
她驚愕幾瞬之后,遲疑著道:“我,我曾經……”
喬翎真正的明白過來了,情緒不由自主的波動起來:“可是,鄭顯宗已經死了啊!她們不應該是這個結果的!”
三十娘子重新重復了一遍那句話:“至少在當下,命運是無法徹底轉圜的。”
說完這句話,連同她的心里,也為之迷惘和凄楚起來。
三十娘子微微垂下頭去,又告訴了她后一句:“這片天地是一個巨大的、令人恐懼的磨𝔀.𝓵盤,幾乎所有人的命運都在其中被消磨著,不可避免的走向悲劇的結尾。”
喬翎明白了一點,繼而她問:“就像阮氏夫人和張玉珍一樣,雖然我短暫的改變了她們的命運,但是最終她們還是要死于非命?”
三十娘子點頭:“對。”
喬翎重復了一次:“幾乎所有人,都不可避免的走向悲劇的結尾?”
三十娘子點頭:“對。”
喬翎問:“也包括你們這些紫衣學士嗎?”
三十娘子默然幾瞬后,語氣悲哀的給出了答案:“你不是已經見證了一位紫衣學士的最終結局嗎?”
喬翎眼前倏然間浮現出那座屬于“梁琦華”的墳墓來。
不知生死,更不知尸骨何處。
喬翎又問:“南派的人也是如此?”
三十娘子道:“也是如此。”
喬翎想了想,又問:“那么,北尊呢?”
三十娘子又一次回答她:“也是如此。”
喬翎看著她,沒有再問,可三十娘子讀懂了她的眼神。
她說:“只有一個人可以幸免于這樣不幸的命運,也只有這個人,有希望可以打破這種不幸的輪回,這個人,就被稱作‘破命之人’!”
喬翎輕輕“哦”了一聲。
哦。
這就完了?
三十娘子心想,難道她就沒有別的話想說了嗎?
如是靜待了片刻,喬翎果真什么都沒再說。
三十娘子心下微奇,不由得問了出來:“喬太太,你……”
喬翎自思忖當中回神,看她一看,明白了她的未盡之言,繼而笑了起來。
她指了指地上的兩具尸體,先說:“不是我殺的。”
繼而又道:“我做到了所有我能做到的,無愧于心了。”
那些過于沉重的東西,就叫它自顧自的沉重去吧。
無謂用過去的歷史和壓抑的未來,去打壓此時已經傾盡全力的自己。
天下可能要走向毀滅又如何?
也不是我干的呀!
最后,喬翎撓了撓頭,由衷的嘆了口氣,道:“話說這邊是在戒嚴嗎,能開張條子叫我回家不能?家里還有人在等我呢,姜大小姐一定擔心壞啦……”
第 72 章
崇勛殿。
破曉時分, 日出東方,終于有內侍匆匆送了消息往御前去。
而等到大監往圣上面前去,也就只剩下一句:“陛下, 事情已然順利了結了。”
圣上聽不出情緒起伏的應了一聲,又問:“那他人呢?”
大監聽他聲音, 其實是無從分辯圣上所說的這個“ta”,到底是“他”還是“她”的,然而主仆相伴多年, 他很清楚此時此刻,圣上問的是誰。
他回答說:“離開了。”
圣上略微流露出一點訝異,很快又轉為興味。
終于, 他點點頭, 又問:“另一個呢?”
大監道:“已經回去了。”
圣上“哦”了一聲:“外邊都安排好了嗎?”
大監道:“北尊有令,誅殺妖邪, 金吾衛已經拿了盧家眾人, 徹查此案,國舅協同中朝的兩位學士, 正有條不紊的將緊急召入神都的駐防部隊遣散。”
圣上問:“沒有驚動百姓吧?”
大監回答說:“只是昨夜將各坊內也宵禁了一晚, 今日天還不亮, 事情就結束了。”
圣上點了點頭, 不再言語。
大監便也就默不作聲的退回到了他的身后。
大公主知道昨晚發生了什么, 現下聽聞事情順利解決, 難免松一口氣。
倒是宰相們, 尚且滿頭霧水, 此時聽圣上與大監對話, 皆覺云里霧里。
幾人對視幾眼,面面相覷。
柳直拱手問道:“既然事情已經圓滿解決, 臣敢問陛下,昨夜究竟有何變故?”
圣上便溫和告訴他們:“光祿寺少卿盧元顯勾結妖人,意圖謀反,現下元兇已經被擒,事情順遂解決了。”
柳直:“……”
俞、盧、唐三位宰相:“……”
其余三個人還能稍微忍一忍,只有盧夢卿一點都忍不了,當即就叫道:“公主殿下!”
大公主訕訕看了過去:“盧相公,有何指教?”
盧夢卿大聲道:“您快來幫我看看,我脖子上邊頂著的,不會是個豬頭吧?我看起來像是頭豬嗎?!”
大公主:“……”
大公主頗覺窘迫:“盧相公說笑了。”
盧夢卿“哎——”了一聲,又看向圣上:“陛下也來看看,臣脖子上頂著的是不是個豬頭?”
圣上瞇著眼睛仔細看了半晌,煞有介事的點點頭,神色擔憂:“怎么辦?好像真的是!”
盧夢卿馬上就要化身噴壺走“he——tui!”流程的時候,俞安世眼疾手快,一把將他的嘴給捂住了,同時無奈道:“陛下,昨夜神都驚變,甚至于還調用了大批的駐軍,究竟牽涉何事,居然連三省的宰相都不能知道呢?”
圣上略有些無奈的嘆了口氣:“這可說來話長了。”
他想,首先要跟他們解釋京一語是誰,來自哪里,為什么要劫走越國公夫人,然后要跟他們說越國公夫人是什么身份,來自哪里。
這其中又牽扯到了高皇后一脈和竇皇后一脈。
甚至于還有中朝的官司和安國公府的密辛在其中……
好煩。
真的好煩。
唐無機緊跟著道:“那您不妨長話短說?”
圣上仰頭望天。
柳直見狀,便知道很難從他口中得到什么消息,旋即就將目光轉到了更好對付的大公主身上:“公主殿下……”
同時,俞安世當機立斷:“昨夜除了宰相和皇嗣之外,是否還有別人漏夜入宮?細細推起來,記檔上第一個入宮的人決計脫不了干系!”
大公主總算明白為什么父親先前會說“宰相們心太齊了,不是好事”了。
一群聰明人聚在一起,非要就某件事情刨根問底,真的很難纏。
更棘手的是,他們并不是出于私心要跟皇室作對——帝都深夜發生了大規模的戒嚴和軍事調動,三省作為行政中樞,有著充分的理由去過問這件事情——而這也就意味著,你甚至于無從去對付他們。
如今在位的幾位宰相,都是當今千挑萬選出來的,他了解他們的能力和秉性,可是反過來說,當宰相們執意要去探究一件事情的時候,他也就無法用對待幸臣的態度來呵斥他們。
圣上只能稍顯無奈的跟他們商量:“就算是盧元顯謀大逆,好不好?”
盧夢卿嘴角抽動一下,不由得道:“盧元顯敢不敢謀大逆還在其次,他養了幾個兵、藏了幾副盔甲,居然能引得整個神都的駐防部隊做出這么大的動作——這么大的本事,盧元顯他自己知道嗎?”
圣上再度抬頭望天,想試試看裝深沉能不能蒙混過關。
而事實證明,這顯然不能。
唐無機忍不住開口了:“圣上,我們并不是要威逼君上,而是您……”
圣上當機立斷的開了口:“因為有妖人綁架了越國公夫人——說起來還是先前無極的官司,他們意圖報復越國公夫人——盧元顯是無極的內應!”
絕妙的謊話,就該是九成真,一成假。
甚至于他還順嘴把柳直給勾進去了——因為越國公夫人是因為要救柳直的母親,才深深得罪了無極那伙兒妖人的。
只是等這話說完,圣上在腦子里轉了一圈兒,忽然間警鈴大作——壞了!
盧夢卿關心則亂,頭一個驚呼出聲:“什么,我大姐被人綁了?!”
轉而想到方才監正說事情已經順遂解決,才松一口氣。
只是他很快又反應過來:“那綁匪該去找越國公府啊,找陛下您干什么?!”
眾皆默然。
因為想起了先前甚囂塵上的那段流言。
據說越國公夫人其實是皇室血脈……
唐無機不由得悄悄跟俞安世交換了一個眼神。
柳直戰術后仰。
盧夢卿的神情也隨之微妙起來。
噫~
沉默,沉默。
宰相們的目光格外的意味深長。
圣上給膈應壞了,他暗吸口氣,說:“不是你們想象的那樣!”
幾位宰相齊齊“哦~”了一聲。
唐無機覷著圣上的臉色,說:“我們其實本也沒有多想什么,更無意探聽他人私隱……”
俞安世與柳直齊齊點頭:“正是如此。”
盧夢卿板著臉,大聲道:“陛下,我跟他們不一樣!我不裝,我就是喜歡打聽別人隱私!”
他說:“方便的話,您還是展開說說吧!我想聽,愛聽!”
其余三位宰相:“……”
圣上:“……”
圣上索性禍水東引,說:“越國公夫人其實同朕沒什么干系,倒是與中朝和北尊之間的緣由更深一些,如若不然,今次中朝學士怎么會參與其中?”
唐無機大驚失色:“什么,原來越國公夫人其實是北尊的孩子?!”
俞安世與柳直趕忙豎起耳朵,作傾聽狀。
圣上終于明白謠言都是怎么產生的了。
他稍顯無力的道:“誰跟你說越國公夫人是北尊的孩子了……”
唐無機自覺失言,趕忙正襟危坐回去,倒是俞安世若有所思,半掩著口,小聲問:“不是嗎?”
圣上原覺得這是無稽之談,再一想當年自己所知道的那些消息,乃至于此后的諸多種種,倒是也猶疑起來了。
他只知道,那時候北尊離京很長一段時間,再回中朝時,受了很重的傷,也就是那一次,他帶回了尚在襁褓之中的越國公夫人,讓她在中朝長到了快要滿周歲的時候……
圣上忽的想到——他先前為什么沒有產生過這個嬰孩很可能就是北尊血脈的念頭?
這其實也該是正常可能性的一種的……
他捏住自己的手腕,摩挲著,遲疑起來。
……
待到宰相們離開崇勛殿后,偏殿內以大皇子為首的皇子公主們終于有了機會去給圣上請安。
而彼時圣上心存幾分疑竇,倒真是沒什么多余的心力去應對他們,略略說了幾句,便叫他們各自歸府回宮了。
二公主起初在喬翎處挨了一巴掌,本是很委屈的,原本想去千秋宮皇太后處去尋些寬慰,沒成想最后卻反倒給自己招惹了一場更大的羞辱,如今事過不到一日,兩頰尤且紅腫的厲害。
今次來見父親,她是存著一點希冀的,阿耶見到之后會不會說什么,又是否會愿意替我主持公道?
可是一直等到最后,圣上什么都沒有說。
二公主的失落溢于言表。
其余人未必很清楚二公主是同越國公夫人生了齟齬,但對于事后太后在二公主臉上所發揮到的作用倒是一清二楚,畢竟是自家姐妹,也無什么深仇大恨,為了維護二公主的自尊心,這時候便只當成沒看見,如常言語幾句,各自散去了。
大公主倒是真的不放心這個妹妹,等散場之后,專程去說:“不然就出京去散散心,順帶著透透氣,你不是喜歡美男子嗎,我送你幾個漂亮的渤海男奴好不好?”
二公主撥開她的手,氣沖沖的走了。
大皇子遞了個眼色給自家王妃,后者會意的追了上去。
他自己倒是留下同大公主敘話了:“大姐姐,咱們自家人說自家話,倘若是二娘同福寧吵起架來吃了虧,那真是沒什么好說的,可越國公夫人——”
大公主很厭煩他這種暗戳戳的試探,也懶得與他虛與委蛇:“既然說是自家人,手足骨肉,沒由得自己不敢露頭,倒去挑唆自家骨肉出陣吧?”
大皇子稍露窘迫。
大公主當著他的面吩咐親信:“去把我的話告訴二娘,這時候假惺惺想要替她出氣的,未必就是一番好意,倒像是煽風點火,想叫她去當馬前卒呢!”
大皇子再待不下去,朝姐姐拱了拱手,訕笑著離開了。
魯王前段時間雖然在家養傷,然而今次聽聞京中有變,卻也入宮來了,遵從齒序跟隨在大皇子身后,此時眼見大公主與大皇子的這一段小小齟齬,只是淡淡一哂,卻沒言語,徑直出宮去了。
乘坐馬車回到王府,將要進門的時候,長史從里邊迎了出來,同時低聲告訴他:“殿下,天師出門去了。”
魯王短暫的怔了一下:“什么時候的事情?”
長史道:“您走之后不久。”
魯王若有所思。
凌霄道人自從來到他的身邊,雖然名義上是王府的供奉,可實際上在府上居住的時間并不算多,但如今可不是什么尋常時候,昨晚神都剛剛才發生了一場變故,戒嚴將將結束,他便出門去了?
這個時間,著實有些微妙。
他目光詢問的看向長史。
后者會意道:“已經使人跟著了。”
魯王點點頭,叫人攙扶著,往府內去了。
……
這是個注定漫長的夜晚,對知情人來說是這樣,而對于不知情的人來說,卻又有著另一重的困擾與煩悶了。
周七娘子獨自悶在房里,回想著不久之前聽到的消息,神情陰郁。
據說,越國公夫人為張玉映討到了免去奴籍身份的手書,來日往太常寺去消了記檔,她就真算是掙脫牢籠,重見天日了!
周七娘子從花瓶里抽了幾支菊花出來,目光森森,面無表情的將其撕爛,繼而在掌心慢慢將其揉碎。
張玉映,你為什么總要來礙我的路?!
先前神都城內評議美人,最終頂峰之上,卻是花開并蒂,以邢國公之女左思圣與戶部郎中張介甫之女張玉映并為第一,周七娘子屈居第三。
邢國公之女也就罷了,好歹是勛貴出身、公府貴女,你張玉映算個什么東西,區區一個戶部郎中的女兒,居然也敢越過我高居首位?
左思圣游學在外,極少歸京,雖然聲名鼎盛,但真正見過她的人其實不算太多,她本人也不太喜歡出席那些社交場所,但張玉映卻與她不同。
自恃生得有幾分姿色,四處招蜂引蝶,風頭之盛,竟將她這個女中第三遮蔽的嚴嚴實實,光芒盡去!
再之后張家被議罪,周七娘子心下快意,著實看了一場熱鬧,不多時,便鼓動著人往外邊散出風聲去——一個罪臣之女,有什么資格再以神都第一美人的名頭出現?
再知道張玉映居然被沒為了奴籍,她就更高興了,這種愛賣弄風騷招引男人的卑賤之人,就該有這個下場!
那之后,周七娘子就沒怎么再關注張玉映的消息了。
人都掉進泥潭了,哪里還有資格叫她費心勞神?
德慶侯府替她尋了幾樁親事,周七娘子卻都搖頭,倒不是不喜歡議婚的對象,而是她實在不甘心一生只有一次的綻放,居然稀里糊涂的毀在了張玉映手里!
等真的訂了婚,出了嫁,可就不能再去參與神都美人的評議了!
依著她如今的年歲,明年那一屆,大概就是她最后的機會了……
哪知道世間之事,多得是峰回路轉,再次聽聞張玉映的消息,是在那一日神都城外太常寺競價之后。
與她交好的小姐妹不無興奮的告訴她:“你知不知道昨天出了場什么熱鬧?有人為了爭張玉映,跟魯王的人杠上了!”
周七娘子心有不快,怎么又是張玉映?
她就不能安靜的消失在自己的世界里嗎?
她靜靜微笑,沒去探討這個問題,小姐妹見狀自覺無趣,也就不再說了。
只是后來……
越國公夫人就來了!
什么神都第一美人!
什么神都第一美男子!
什么三都才子!
什么皇子公主!
誰敢跟我搶頭條!
誰能跟我爭版面?!
不是自我吹噓,論熱度,在座的各位都是垃圾!
你們統統都得給我爆瓜狂戰士、葬愛老祖、邪惡克星、當世第一頂流越國公夫人提鞋!
毫無異議的天降紫微星!!!
周七娘子在家籌備下一年的美人評選,繼而她近乎憤怒的發現,雖然張玉映已經淪為奴籍,但是因為身在越國公夫人旁邊,稍稍借了一丁點反射的光芒,居然也比她更有名了!!!
沒法子,越國公夫人太亮了——誰敢跟她比亮啊?!
周七娘子還想著運作一下,看來年有沒有可能跟左家娘子并駕齊驅,那邊張玉映那個賤婢居然已經借著越國公夫人的光開始跟宰相和公侯夫人來往了!
周七娘子因而在家郁郁的生了場病,只能用自己可是侯門嫡女,但張玉映只是一個卑賤的奴隸來寬慰自己,哪知道沒過多久就被打了臉——越國公夫人居然專門求了太后娘娘的特赦,免除了張玉映的奴籍!
如此一來……
周七娘子手掌被花汁染得不成樣子,只是此時卻也無暇顧及。
她滿心怨恨的想,張玉映就這么重又成了自由身,那我這么長久以來的努力算什么?
為了明年年底的那場評議,我推掉了多少好人選?!
這事兒沒完!
窗外夜色正濃,屋內只點著零星幾盞燈。
周七娘子的影子投到地上,美麗又深邃的覆蓋住細長的一截墻面。
那昏黃的燈火像是幽微的人心,在這夜色里靜靜的顫抖著。
……
戍守神都各處街道的衛戍部隊正在有條不紊的撤離。
喬翎孤身一人,行走在即將破曉的天色之中,終于在天亮之前,回到了越國公府的正院。
四下里靜悄悄的,不聞一聲,連那些專門豢養起來聽取聲音的鳥雀都還沒有醒來。
幾乎沒有人知道,即將過去的這個夜晚,究竟發生了多么驚心動魄的事情。
正房里沒有掌燈,只是半開著一點窗戶,隱約透入室內一點天光。
喬翎捂著嘴,無聲的打個哈欠,脫掉沾染了夜露的外衣,輕輕掛到了屏風上。
姜邁在床帳里輕輕叫她,那聲音很清明:“小郎君?”
喬翎低低的笑了起來:“是我。”
她拉開帳子,躺到了他身邊去:“大小姐,多謝你記掛,我回來了。”
至此一夜無話。
第二日清晨,夫妻倆都起得晚了一些,叫了溫水來擦過臉,就聽院子里邊芳衣活潑的在嘰嘰喳喳:“你們不曉得,昨天夜里出事了呢,我跟在老太君身邊,一整晚都沒敢合眼!”
正院這邊的侍女都頗驚奇,紛紛道:“出什么事了?”
芳衣就告訴她們:“具體的還不知道,只曉得是驚動了神都的衛戍部隊,聲勢浩蕩的,老太君倒是沉得住氣,使人出去打探,還吩咐下去,叫府中各處戒嚴,尤其不許驚動國公……”
侍女們不由得“哎——”了起來。
喬翎含笑聽著,也不做聲,擦完臉后同姜邁道:“我去婆婆那兒走一趟,順帶著在那兒吃飯。”
姜邁溫和應了聲:“好。”
……
梁氏夫人那邊沒能聽見風聲,是以也沒有影響睡眠,喬翎過去的時候,梁氏夫人早已經用過早膳。
喬翎也不客氣,馬上點單:“下一碗面來,再加一點蝦米澆頭!”
侍從麻利的應了,很快便送了來。
喬翎又說:“你們都出去,我跟婆婆說說話。”
侍從們便被順從的退了出去。
梁氏夫人忍不住叫了一聲:“喂!”
她怒向陪房等人道:“我死了嗎,她說什么就是什么,都不用問我的?!”
陪房含笑看她一看,躬身行個禮,退了出去。
梁氏夫人臭著臉坐在喬翎對面,看著她,不說話。
喬翎悶笑著吃了一大口面,這才說:“婆婆,有一回,只是偶然之間,我聽見姨母叫你的名字,可是她叫錯了,也不對,其實沒叫錯的……”
梁氏夫人臉色微變。
喬翎又吃了口面,咽下去之后,才繼續道:“先前我問你小姨母的事情,你不肯說,一來是因為牽涉眾多,不便言說,二來,想必也是因為此事內情,你也知之甚少吧?”
梁氏夫人稍顯默然的看著她:“你……”
“跟我說說吧,婆婆。”
喬翎神色真摯的看著她,說:“不知道你相不相信,我有種預感,終有一日,我會見到那位小姨母的——我知道,其實那是你的姐姐,是不是?”
梁氏夫人沉默了很久很久。
喬翎也沒有催促,只是低著頭吃面前的那碗面。
“吱呀”一聲輕響,梁氏夫人養的那只貍花貓用爪子撥開窗戶,從外邊敏捷的跳了進來。
它來到梁氏夫人腳邊,似有似無的用尾巴勾弄著她的裙擺。
喬翎夾了一個蝦米給它。
那只貍花貓瞥了她一眼,不屑的從鼻子里出了聲氣。
梁氏夫人不由得用腳輕輕踢了踢它:“別這么沒禮貌!”
那只貍花貓于是又調轉過頭來,正對著梁氏夫人,也不屑的從鼻子里出了聲氣。
梁氏夫人:“……”
喬翎笑的險些從椅子上摔下去:“哈哈哈哈哈哈哈!”
叫它這么一打岔,房間里的氛圍倒是沒有最開始的時候那么凝滯了。
梁氏夫人嘆一口氣,將那只貍花貓拎到了膝上,隨意的撫摸著它油光水滑的脊背:“我之前有跟你說過的,我哥哥他繼承了家族的天賦——事實上,與我孿生的那個姐姐,也同樣具備著那種天賦。”
“在她七歲那年,便同我分開,往別處去受教,打從那之后,對外就只說是生病體弱,在家靜養了。”
喬翎知道,梁氏夫人的那位姐姐是到了中朝,去接收準紫衣學士的教育了,可是聽梁氏夫人話里的意思,好像并不知道姐姐是去了哪里,做了什么。
喬翎沒有貿然開口。
梁氏夫人繼續言說,她也就繼續做一個默然的傾聽者。
“我哥哥同她在一起,每隔一段時間,倒是也能回家小住幾日,至于具體學了些什么,她不說,我也沒有去問。只是看她的樣子,應該是很辛苦的,直到后來……”
梁氏夫人的神色黯然下去:“那時候我已經定下了婚約,他們答應我,能趕回來參加我的婚禮的。可是最后回來的,卻只有哥哥一個人。他那時候很頹廢,也很憔悴,他說,姐姐回不來了……”
“我當時聽完,原地就呆住了,哥哥他很為難的看著我,想說什么,但是大姐姐生了很大的氣,不許他說。”
“我私底下悄悄問他,他才很歉疚地告訴我,有一個辦法,或許可以保住姐姐一絲生機,尋常人很難做到,但我跟姐姐是孿生的姐妹,曾經在母親的肚腹里共生過,是有希望可以做到的……”
喬翎明白了:“原來大姨母一直都不贊同這么做,難怪……”
梁綺云會在私下里固執地稱呼妹妹真正的名字。
琦華。
她不希望妹妹真的變成另一個人。
即便另一個人同樣也是她的同胞妹妹。
梁氏夫人臉上的神色有些復雜,輕輕笑了起來:“大姐姐她并不是無情之人,她只是覺得,每個人都要為自己的選擇負責。”
“琦英她選擇了她想走的那條路,并且最終為了她的理想付出了性命,大姐姐很心疼她,私下里流了很多眼淚,但是她也仍舊覺得,應該尊重妹妹的選擇。”
喬翎會意的道:“大姨母不希望由你為另一個妹妹的選擇付出代價。”
對于一個驕傲的人來說,舍棄過去,親眼目視自己的死亡,去成為另一個人的影子,是很痛苦的。
梁綺云痛心于一個妹妹的離世,但是并不希望讓活著的人繼續承繼那份痛苦。
梁氏夫人點了點頭。
“難怪呢。”喬翎徹底明白了:“所以婆婆你,最后還是選擇了那條路。”
梁氏夫人不假思索的道:“那是我姐姐呀!”
喬翎看著面前梁氏夫人的臉,倏然間想起了先前初見時候武安大長公主說過的話來。
“琦英這個人,有點笨拙的聰明,有些驕縱,但是人并不壞……”
也難免的明白了前不久入宮時候,在千秋宮里,太后和唐紅打的那個賭。
彼時,唐紅說,時移世易,可梁娘子對待看重的人,仍舊懷有少年時候的真摯和熱忱啊。
當初肯為了姐姐犧牲掉“梁琦華”,如今也仍舊愿意在風向不明的時候,固執的保護著與她其實并無關系的喬翎。
喬翎也明白了向來目無下塵的梁氏夫人,為何會以一種頗為客氣的態度對待姜邁的姨母小羅氏。
其實,那并不是出于繼室夫人對待原配夫人妹妹的敬而遠之和名分上的忌憚。
而是小羅氏出于對早逝姐姐的愛屋及烏而憐愛姜邁,也觸動了梁氏夫人的情腸吧。
喬翎心下微覺戚然,轉而問起正事來:“那個【牽魂引】……”
不曾想,梁氏夫人聽后,卻奇道:“什么是【牽魂引】?”
喬翎著實一怔:“你不知道?”
梁氏夫人同樣一怔:“我該知道什么?”
那只貍花貓忽的在梁氏夫人膝上站起身來,朝喬翎哈了口氣。
喬翎有點委屈:“你兇什么?”
梁氏夫人倒是有些會意了。
她微露一點懼色,搖頭道:“我哥哥不肯告訴我那些,也要我發誓,一定不許私下里打聽這件事——他再三告誡我,知道的越少,就越安全,姐姐的死牽涉甚多,異常危險,我要是知道了某些細節,很容易就會丟掉性命!”
喬翎明白了:“難怪呢,那個無賴隨便一誆,你就出去了,因為你什么都不知道……”
梁氏夫人不由得道:“那個無賴原來也同此事有關?!”
喬翎笑瞇瞇的說:“舅舅不肯告訴你,一定是為了你好,我當然也不能告訴你了!”
梁氏夫人:“……”
梁氏夫人勃然大怒:“那就干脆一丁點都別叫我知道啊!告訴我一個開頭,卻不告訴我結尾——你們這些說話只說一半的人真是王八蛋!”
喬翎悶聲失笑,笑完摸著腮幫子思忖一會兒,倒是很認真的同梁氏夫人商量起來:“婆婆,我并不覺得隱瞞是一件正確的事情——就像之前對待姜裕一樣,在他有足夠的心智去分辨事情的前提下,再去隱瞞他真相,就是自以為是的善意和居高臨下的傲慢了。我可以開誠布公的跟你談談這一次的事情。”
梁氏夫臉色微緩,半信半疑的看著她。
喬翎又說:“不過呢,我們就事論事,這個世界上的確存在一些尋常人不了解、卻又異常危險的事情——舅舅是你的同胞哥哥,他總歸是不會害你的——我們雖然談這一次的事情,但是并不細談涉及小姨母相關的那些,好不好?”
梁氏夫人神色略微有些復雜,深深的看著她,終于點了點頭。
喬翎便構思了一下該當如何開口,繼而將能說的那些都講給梁氏夫人聽了,最后不無唏噓的說:“老實說,我只見過張家那個小娘子兩回,對她的印象不說是壞,但也說不上有多好,可她忽然間橫遭不幸,我心里邊也有些不是滋味。”
“至于阮氏夫人,就更加可憐了,沒過過幾天好日子,最后落得這么個下場!”
梁氏夫人從前同那二人皆沒什么交際,只是聽聞之后,也難免惻然,良久之后,才道:“這事兒真是鄭蘭干的?阮氏夫人,那是他的生母啊!”
“就算不是他做的,他也一定冷眼旁觀了整件事。”
喬翎彼時身在局中,頗有些浮云遮眼的意思,現下回過頭來再想,卻是恍然大悟:“婆婆,你還記得小姜氏嗎?”
梁氏夫人面露厭煩,大喊一聲:“別提她,我的肝也是肝!”
喬翎聽得忍俊不禁,轉而神色稍稍肅穆起來:“我頭一回去李家,就打斷了李家人三條腿,李文和是咎由自取,那兩兄弟難道就不是?眼見著母親受苦,卻冷眼旁觀,這種兒子,還有什么好指望的?”
“只是李家那兩個紈绔沒什么出息,而鄭蘭向有才名罷了,可仔細想想——鄭蘭跟李家二子難道不是一種人?!”
梁氏夫人微露悚然,繼而不由得頷首:“確實!”
阮氏夫人為丈夫欺凌打罵,決計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了,鄭蘭難道沒有聽見,沒有撞見過?
可是這個為人稱頌的鄭家芝蘭,又為母親說過什么,做過什么呢?!
梁氏夫人豁然道:“此人雖然年少,卻心如豺狼,同其父是一般貨色!”
喬翎目露冷色:“盧元顯一家就擒,并未走脫,倒是這個鄭蘭逃之夭夭,不見了蹤跡,我同阮氏夫人好歹有些交際,張家的玉珍小娘子雖然討厭了一點,但也罪不至死吧。”
梁氏夫人果斷道:“找人弄他!”
她很義薄云天的同喬翎說:“需要錢就說話,我賊有錢!”
喬翎環顧左右,見四下無人,卻向梁氏夫人靠近一些,悄聲道:“婆婆,你知不知道在北闕那邊有一座望樓,兩人及以上、有著行動綱領的組織就可以去掛牌啊?要干就干票大的!”
梁氏夫人神色一動,若有所思的看著她。
喬翎朝她伸出手去,同時眨一下眼。
梁氏夫人干咳一聲,姿態傲然的把手放到了她的手背上。
喬翎趁機擼走了梁氏夫人手上的翡翠戒指。
梁氏夫人被氣笑了:“天殺的——”
關鍵時刻,那只貍花貓猛地向前一伸爪子,極迅猛的按住了喬翎的手!
喬翎反手握住了它的白爪爪,同時扶額苦笑:“真是拿你沒辦法,好吧,你也加入!”
梁氏夫人神情茫然:“啊???”
貍花貓目瞪口呆:“喵!!!”
喬翎說:“我們兩人一貓一起組團,好不好?”
貍花貓憤怒的朝著梁氏夫人喵喵叫喚起來。
梁氏夫人遲疑著說:“它不想跟你玩呢……”
喬翎就當是沒聽見,將手里那枚翡翠戒指往空中一彈,繼而準確的將其接到手里,神氣十足道:“我們組織的名字,就叫做貓貓俠!”
貍花貓眼睛驟然亮了起來,叫罵的嘴停住,尾巴在半空中停滯幾瞬,繼而重又搖晃起來。
它若無其事的轉過頭去,轉而朝著喬翎甜甜的叫了起來。
梁氏夫人:“……”
梁氏夫人微覺嫌棄:“什么貓貓俠啊,這也太怪了點吧!”
貍花貓憤怒的朝她大叫起來,那叫聲嘶啞的像只鴨子,都不夾了。
梁氏夫人:“……”
梁氏夫人無力的點了點頭:“啊,好的,好的。你可愛,你說了算,那就貓貓俠吧……”
第 73 章
從梁氏夫人處離開, 喬翎卻沒有回正院去,而是稍加思忖,騎馬往西市去了。
那家當鋪的生意仍然紅火, 客人絡繹不絕。
喬翎沒有在外邊擠來擠去,徑直往賬房先生所在的房間去了。
賬房先生大概早猜到她有話要問, 見到來人之后,便找了個管事過來頂替自己的位置,轉而領著她往內室去了。
喬翎神色平和地跟著進去, 神色平和地掩上門,繼而面容扭曲著破防大罵:“京一語他有病啊!”
“我跟他無冤無仇的,憑什么沒完沒了地來害我?起初叫小姜氏把我的婚宴攪和了, 我還沒找他算賬呢, 這回又想拉我下空海——”
賬房先生很耐心的同她解釋:“可能是因為你是高皇帝最重要的后繼之人,而元城京氏又被高皇帝族滅了吧。”
喬翎:“……”
喬翎理直氣壯道:“高皇帝族滅他們, 一定有高皇帝自己的原因, 元城京氏沒事兒多自己反省一下不行嗎?為什么高皇帝不族滅別人,偏偏族滅他們?”
“再說, 這不還留下他這個毒苗子在這兒興風作浪嗎, 也沒族滅完啊, 憑什么說元城京氏被高皇帝給族滅了!”
憤憤說完, 又忍不住問了出來:“他到底是打哪兒冒出來的?他也好, 那個同行的傀儡師也好, 都不太像是當世的傳統門路……”
賬房先生很耐心地同她解釋:“那是本朝, 同時也是南北兩派共同的敵人之一。”
喬翎聽得微怔, 遲疑著道:“我聽老師你的意思, 好像我們有很多敵人似的……”
賬房先生看著她,笑了。
喬翎被他笑的莫名其妙:“怎么了, 有什么不對的嗎?”
賬房先生便問她:“你在神都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交際的也該都是高門大戶,難道就沒有發現什么不對勁的地方嗎?”
喬翎迷糊了,不明所以:“什么不對勁的?”
賬房先生臉上笑意愈發深了:“史官家有二王三恪之說,追尊前朝皇室,確定本朝正統,你到神都之后,有見過前朝后人嗎?”
喬翎怔住了。
沒有!
一個都沒有!
賬房先生又問:“你看前朝史書,想來也多見‘世家’二字,到神都這么久,又見過幾個世家后人?”
喬翎又一次怔住了!
她腦海中倏然間浮現出張玉映當初對元城京氏的描述來。
“元城京氏的先祖乃是先古時期的一位王子,因為被封在京地,所以后代以此作為姓氏……”
而除了元城京氏之外,在神都的這段時間,她沒有聽到任何人用任何類似的言辭來形容當代的勛貴門庭,亦或者是官宦門庭!
一個都沒有!
如今的高門顯貴,無一例外,最早也就是追溯到高皇帝,從沒有聽說過有人搬出高皇帝之前的顯赫家史來炫耀門楣!
喬翎稍覺悚然地會意過來:“這也就是說……”
“對,”賬房先生神色自然地告訴她:“既能夠被封圣,豈會是浪得虛名?高皇帝徹底砸爛了本朝之前的所有秩序,元城京氏只是被族滅的一家而已——當代的人或許會覺得新的勛貴勢力正在不可避免的形成,但是再如何形成發展,也不會比高皇帝之前更冷酷、更殘忍的馭使世間生靈了。”
喬翎不由得道:“那京一語之流……”
賬房先生微微頷首:“那都是他們的后人。”
喬翎好奇極了,忍不住問了句:“大概上都有誰啊?”
賬房先生倒是沒有隱瞞她的意思,想了想,挨著數給她聽:“具體的名姓,我是不知道的,畢竟兩方不通消息很久很久了,倒是可以告訴你他們的姓氏,譬如有洛氏、有虞氏、范氏、中行氏、白姑氏、鬼方氏、長庚氏、太白氏、啟明氏……”
喬翎驚訝不已:“這么多?!”
又咋舌道:“他們的姓氏聽起來都怪怪的!”
賬房先生失笑道:“畢竟都是上古時候的名族嘛。尤其有洛氏和有虞氏,他們的先祖,都曾經是九天共主……”
喬翎聽得暈了,也覺此事暫時離自己太遠,便不再細問,而是說起另一事來:“神都是本派的中樞,禁中更是他們的大本營,昨天那場火來的過于古怪了,那支犀牛角,更不是尋常人能夠得到的東西。”
賬房先生輕嘆口氣:“一樣米養百樣人,我瞧著,是有人想要試一試你呢。”
喬翎神色鄭重起來:“想要考校我,隨時都可以來挑戰,只是他們不該把無辜的人牽扯其中,更不該視人命于無物!”
何止是北派呢,即便是南派內部,就破命之人這事兒,也存在著一定的爭議。
賬房先生為之默然,良久之后,終于再嘆口氣。
喬翎見狀,便不再提這事,轉而又問:“《圣人書》是什么,為什么京一語想要得到它?”
賬房先生看她一看,道:“北尊口中的所謂匯聚了紅塵之中億兆黎庶不幸的命運,是需要破命之人才能打破的,這你應該已經知道了吧?”
喬翎點了點頭:“不錯。”
賬房先生緊接著說:“高皇帝便是上一個破命之人,這你應該也已經猜到了吧?”
喬翎又一次點了點頭:“不錯。”
賬房先生臉上流露出一點崇敬的神色來:“《圣人書》分為上下兩部,是高皇帝書就下來,留給弟子,用以指導后代之人如何打破那種既定命運的兩種途徑。”
“北尊作為北派的領袖,執掌著《圣人書》的上部,而《圣人書》的下部,則被南派的幾位宿老協同掌控著……”
喬翎稍顯驚奇的“哎——”了一聲:“您見過嗎?我們執掌的那半部……”
賬房先生眉梢微挑,頗有些玩味的問她:“我這兒就有幾頁,你要看嗎?你可以看。”
喬翎臉上不由得浮現出一抹雀躍:“我可以看嗎?!”
《圣人書》哎!
一聽就很神秘!
賬房先生覷著她,臉上神情愈發奇妙起來:“怎么不可以呢。”
喬翎心里懷著濃重的期許和希冀,搓著手道:“那我要看!”
賬房先生站起身來:“你跟我來。”
喬翎這會兒看起來像一只很乖的小貓,老老實實地踩著前邊人的腳步向前。
一邊走,一邊忍不住滿腹好奇地問了出來:“京一語想得到南派掌控的這半部《圣人書》,是不是說明《圣人書》很厲害?這可是高皇帝留下來的噯!”
又問:“到底有多厲害?!”
賬房先生很肯定地告訴她:“如果能夠一直推進到最后一頁,那我們當下所能遇見的一切困局都將迎刃而解!”
喬翎聽得心馳神往,滿心激動,不由得道:“那現在我們推動到哪兒了?”
賬房先生說:“約莫四分之一那么多……”
喬翎大失所望:“什么?怎么這么慢!”
她忍不住督促道:“倒是加把勁兒啊,這么懈怠怎么行?如何對得起高皇帝!”
賬房先生回過頭去,覷她一眼,別有深意道:“我們資質平庸,頭腦庸碌,理解不了高皇帝的微言大義,做事當然也就慢啦。不過我們阿翎是破命之人,高皇帝之后就只出過你這么一個破命之人——想來你必然是能夠一觸即通的吧?”
喬翎矜持的擺了擺手:“好說,好說。”
師徒倆一前一后進了密室,賬房先生幾經操作,最后謹慎的從暗格里尋了一頁紙出來,遞給她。
喬翎接到手里,先瞄了一眼題頭,那應該是后來人標注的——《圣人書》下篇,第四卷、第七章、第十六小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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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反應堆的有效中子增殖因數keff大于1時,裂變鏈式反應將趨于發散,反應堆裂變率和功率都將不斷增加,必須及時加以控制,以免釀成事故……”
喬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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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翎大腦放空,滿頭問號:“啊????”
喬翎木然道:“這是什么東西????”
賬房先生很肯定的朝她點點頭:“這就是我們南派得到的那半部《圣人書》啊。”
喬翎:“……”
喬翎滿頭問號:“啊????”
賬房先生很肯定的朝她點點頭,緊接著目光關切的注視著她,問:“怎么樣,一觸即通了嗎,破命之人?”
喬翎:“……”
喬翎唯唯諾諾,戰戰兢兢,卑躬屈膝,低三下四:“對不起老師,我承認我之前是有億點點膨脹……”
賬房先生很納悶:“不應該呀,你不是破命之人嗎,怎么會看不懂呢?好稀奇,好稀奇!”
喬翎垂頭喪氣,委委屈屈:“老師,我都認輸了,就別追著殺了吧……”
_(:з」∠)_。
賬房先生屈指在她額頭上彈了一下,哼笑道:“你還有的學呢!”
喬翎在當鋪里大受震撼,倍感挫敗,繼而不得不灰溜溜地離開了。
她心想,怪道說高皇帝是圣人呢!
看人家寫的東西,雖然字她都認識,但是連在一起之后,一句話都看不明白了!
再想,己方的人能讀懂一小部分,也已經很了不起了!
她出了門,伸個懶腰,騎上馬打算回家去了。
昨夜的緊急戒嚴并沒有妨礙到西市的繁華,仍舊是人聲鼎沸,熙熙攘攘。
來自西域的香料散發著馥郁的濃香,不知誰家的酒樓旗幟在風中招展,遠處有依稀的風鈴聲傳來,再近一點的地方,一股奇異的香味傳入鼻中,喬翎扭頭再看,便見襻膊束袖的老板娘正笑著招攬客人……
喬翎驚奇不已:“這是什么?!”
老板娘笑問道:“娘子怕是從外地來的吧?不然不會不認識這東西的。”說著,開始用紙袋子給她裝。
喬翎暗地里吸溜一下口水:“我是外地來的,這個東西……”
老板娘笑瞇瞇的告訴她:“薯片,這叫薯片。”
……
天甲蒙受天女傳召之后,心知是昨夜神都驚變的后續,不敢遲疑,帶著幾個心腹下屬,改換裝扮之后,匆忙往約定地點去了。
茶樓靜室里,天女的聲音平靜無瀾的從珠簾后傳了出來:“我吩咐你做的事情,辦的怎么樣了?”
【咔嚓咔嚓】
天甲聽著簾后傳來的脆響聲,心下古怪,遲疑著道:“已經初步有了幾分眉目……”
卻沒說具體都打探到了些什么。
天女笑了一下,寒芒刺骨。
【咔嚓咔嚓】
天甲心頭一陣驚悸,正待開口,不曾想他身后下屬存了幾分搶占功勞的心思,已然急急上前一步,畢恭畢敬道:“回稟天女,屬下這里倒是有個消息,想要告知于您。”
天甲眼底冷光一閃,便待發作,不曾想簾后天女已然開口:“講。”
他只得隱忍下來,聽那下屬將自己探聽來的消息一字一句轉述給天女聽:“圣教中的一個老人說,多年前——約莫就是越國公夫人的年歲那么大——北尊從外邊帶回來一個孩子,據他猜測,那個孩子,很可能就是越國公夫人!”
天女云淡風輕道:“怎么說?”
【啜手指聲】
那屬下為難起來。
這其實也是先前天甲為難的緣故。
事情過去那么久了,那老人其實也是從無極里別的人口中聽說此事的,彼時只當是一樁緋色艷聞,哪成想多年之后再去回想,那時間卻剛剛好同越國公夫人的年紀較為吻合。
他跪地請罪,瑟瑟發抖道:“還請天女恕罪,屬下只探聽到了這些……”
天甲心下冷笑,只待天女一聲吩咐,便要了結掉這個吃里扒外、搶占同僚功勞的王八蛋,不曾想上首天女的聲音再傳來時,居然多了三分欣慰。
“不錯,你很盡心。”
【啜手指聲】
天女說:“天甲。”
天甲趕忙躬下身去:“在。”
天女吩咐道:“以后他就是你的副手了。”
天甲:“????”
天甲心內憤慨——活兒是我干的啊!
他可是搶了我的功勞!
他滿心不平,忍不住解釋道:“天女,其實這件事是屬下探查得知的……”
天女的聲音驟然冷漠起來:“天甲,圣教里的兄弟姐妹都是我們的手足,何必要分什么你我?你如此斤斤計較,小肚雞腸,真是太叫我失望了!”
【咔嚓咔嚓】
【啜手指聲】
天甲:“……”
天甲頭頂上刮著西北風,心里邊滴著血,不得不低頭請罪:“是,屬下知錯了。”
天女語氣里含著冷冰冰的告誡:“你是圣教的老人了,不要在后輩們面前做這些丟人現眼的事情,知道嗎?下不為例!”
天甲:“……”
天甲滿心憤憤:這不公平!
天女不公!
圣教不公!!!
他不是木頭,他也要反抗,也要給天女一點顏色看看!
天甲拒絕再用“是,屬下收到~”回復天女,而是冷冰冰地回了一句“是,屬下收到”!
足足省略了一個“~”符號!
天女冷哼一聲:“你退下吧!”
又示意那才升遷上去的副手:“你留下,我有事吩咐你去做。”
天甲帶著人退了出去,將要把門合上的時候,瞥見了那得勢小人洋洋得意的眸子。
他暗地里磨了磨牙,假笑著把門給帶上了。
……
喬翎端著剩下的半紙袋薯片,坐在馬上邊走邊吃。
她沒牽韁繩,然而那匹老馬大概也識途,沿著路邊,慢慢悠悠的往越國公府所在的地方去。
如此一路晃晃悠悠出了西市,薯片也吃了大半,喬翎忽的心有所覺,抬頭搜尋幾瞬,終于將目光定在了不遠處正對著的一座二層茶樓。
一個中年道人靜靜坐在彼處,臉上微微帶一點笑,正注視著她。
喬翎也看著他。
身下坐騎慢慢向前,終于到了茶樓處,那道人面前。
喬翎拍了拍馬的脖頸叫它停住,同時道:“可是魯王殿下府上供奉的是凌霄天師?”
道人起身,很客氣的朝她行個禮,并沒說什么。
喬翎用一種頗新奇的眼神對著他看了會兒,最后點一下頭,慢慢悠悠的走了。
也什么都沒說。
如是一路曬著太陽回到府上,剛進門,張玉映便迎了出來:“娘子這又是去哪兒了?我先前往梁氏夫人處去尋您,那邊的人還當您是直接回來了呢!”
喬翎見她好像有事兒似的,不免問一句:“怎么這么急著找我?”
張玉映說:“方才有人來送東西呢,還有人來投信——是寫給您的。”
喬翎心下疑惑,先問第一件事:“送東西?”
“是呀,”張玉映從窗下取了來,端在手里,神色遲疑,不知道該不該遞過去:“幾個侍女牽著金子出門,回來的時候在門口發現的——不是府門前,是咱們正院門前。上邊貼著封條,寫明了是給娘子您的。看這制式,不太像是府里其余幾個院子里的人送來的。”
越國公府里邊分為幾院,老太君處,梁氏夫人處,還有姜二夫人處,這幾方張玉映都往來過,知道這不是他們的風格。
既送東西來,怎么著都會差個侍女小廝的來知會一聲啊。
她猶豫著晃了晃,說:“因上邊寫著是給娘子的,所以我就沒有貿然處置,亦或者是拆開……”
喬翎隱約猜到了幾分,當下笑道:“沒事兒,給我吧。”
張玉映小心的提醒:“娘子小心些呀,這東西來的古怪……”
喬翎說:“沒事兒。”接到手里晃動幾下,就更有把握了。
撕開封條,將盒子打開,視線向內覷了一眼,不由得微笑起來。
果然是一支犀牛角。
她吹了聲口哨,將蓋子合上:“不是說還有封信?”
又問:“在哪兒?”
張玉映替她掀開簾子:“里頭,在國公那兒呢。”
喬翎微覺困惑的進去,果然見案上擺著一封沒有拆封的書信,她往姜邁身邊去落座,撿起來看了眼信封,不由得笑了起來:“是姨母寫給我的呀!”
張玉映與姜邁的目光不由得齊齊匯聚了過去。
姜邁輕聲問了出來:“你的姨母?”
“是呀!”喬翎理所應當的應了一聲,轉而想起他們都沒見過,便試圖拉一個他們能理解的人來解釋:“你們不是見過我表哥嗎?姨母就是表哥的阿娘!”
表哥……
令人震撼的表哥……
張玉映不由自主的同姜邁對視了一眼,確定對方都讀懂了自己的意思,繼而又若無其事的挪開了視線。
她試探著問:“是娘子母親的姐姐,還是妹妹呀?”
這邊說話的時候,喬翎已經小心的拆開了信封,同時下意識道:“哎?我其實也不太確定到底是姨母年長一些,還是我阿娘年長一些……”
張玉映微吃一驚:“哎?”
她說:“您不知道,姨母也不知道嗎?”
喬翎將信紙從信封里抽出來,同時說:“姨母也不知道。”
姜邁都忍不住問了句:“怎么會不知道呢?”
即便不是親姐妹,是堂姐妹、亦或者表姐妹,也不至于不知道孰長孰幼啊。
喬翎理所應當的說:“因為姨母其實沒見過我阿娘,跟我阿娘也沒有世俗意義上的血緣關系啊!”
張玉映與姜邁俱都大受震撼:“啊?!”
“你們這么吃驚干什么,”喬翎三兩眼看完了信上的內容,倒是對他們如此驚詫的反應感到奇怪:“這不正常嗎?”
張玉映與姜邁都被她搞得不自信了。
張玉映遲疑著說:“這大概……不太正常吧?”
“是嗎?”喬翎聽著,不由得撓了撓頭,繼而同他們解釋:“我沒有見過我阿娘呀!”
“小的時候,師姐跟師兄師弟都有阿娘,只有我沒有,剛開始還很難過呢,叫公孫姨母知道之后,她就擺酒設祭跟我阿娘結為姐妹,叫我去做她的小孩,那之后她就是我的姨母了!”
張玉映想象著那副畫面,心下動容,不由得道:“公孫姨母可真是個大好人!”
喬翎很贊同的點點頭:“是呢,我那些好看的紅裙子,都是姨母給我做的!”
又同姜邁說:“我的醫術就是跟隨姨母學的,這回請她上京,也是希望叫她來幫幫忙……”
姜邁聽得默然,定定注視她良久,終于說出來一句:“你什么時候寫的信?”
“見到你以后呀!”
喬翎有點憂愁的自責:“當初跟隨姨母學醫的時候,要是再用功一點就好了……”
后邊的話她沒能再說下去。
因為姜邁忽然間伸手過去,捧住她的臉,繼而用自己的額頭貼住了她的。
第 74 章
兩人的額頭碰到一起。
喬翎:“哎?!”
她吃了一驚。
姜邁從容的將手收回, 身體后退,重又靠回到座椅上,除了耳根微微有一點紅, 再看不出有什么別的異樣來。
他輕輕說:“多謝你肯為我這樣用心。”
喬翎還有點怔楞,下意識的回應了句:“噢……”
張玉映不知什么時候, 已經悄悄退了出去。
喬翎捏著那薄薄的一張信紙,在手里轉了幾轉,這才發覺出一點不對勁兒來:“你為什么要貼我的額頭?”
姜邁看似平靜的反問她:“我不能這么做嗎?”
“……”喬翎躑躅住了:“那倒也不是, 主要我之前很少跟人這樣額頭貼額頭的。”
姜邁眉頭微動,轉而追問:“還有誰這樣做過?”
喬翎眼睛亮亮的告訴他:“我師姐呀!”
又說:“我師姐生得很美——跟玉映一樣美,她同你一樣香香的, 我從小時候就很喜歡跟師姐貼貼!”
姜邁含笑道:“你們是一起長大的?”
喬翎說:“不錯!”
大抵是姨母要來, 又說起師姐的緣故,她有點想家了:“我這趟出來, 真的好久好久了。我以前從來沒有離開過這么久!”
又說:“我師姐看起來冷冰冰的, 但其實跟婆婆有點像,是外冷內熱, 村子里種了許多的荔枝樹, 我跟師姐一人坐在一個樹杈上, 兩天就能吃光一棵樹!”
姜邁不由得問了句:“不會流鼻血嗎?”
喬翎稍顯驚奇的想了想, 說:“不會噯!可能是從小就吃的緣故吧……”
正說著, 外邊張玉映有些急促的叫了聲:“娘子!”
喬翎心頭一跳, 轉頭看了過去:“怎么了?”
張玉映一掀垂簾, 重又進來:“宮里邊來人了。”
喬翎奇道:“誰?”
張玉映往旁邊讓開了路:“貴妃和大公主都遣了人來送賞賜, 昭儀宮里也來了人, 您往前廳去瞧瞧吧。”
喬翎便知道這是昨日在顯陽殿里救下四公主的后續。
“六宮無主,如今便是貴妃代為執掌鳳印, 她行使的是半個嫡母的權責,而大公主是諸皇子公主之首,是作為長姐向您致謝,至于昭儀處便更加不必說了——四公主是昭儀娘娘唯一的孩子,當然是極為看重的了。”
張玉映略加思忖,又說:“說不定這兩日間,昭儀娘娘的母家也會使人來走一趟呢。”
喬翎往前廳去時,梁氏夫人早已經到了,正同宮里的幾位來客寒暄。
別管在宮里邊這三方究竟關系如何,到了宮外,瞧起來倒是很和睦的。
昭儀宮里來的女官很鄭重的向喬翎行禮:“依照娘娘的意思,原本是該叫公主親自來向夫人致謝的,只是公主昨日受了驚嚇,回宮之后便發起燒來,到現在都沒退下,只好等過些時日好些,再來府上致謝了,萬望夫人見諒。”
喬翎瞄一眼廳中堆成小山的謝禮,當下笑瞇瞇的擺手道:“昭儀娘娘太客氣啦,先叫公主把身體養好吧,那才是最要緊的呢!”
那女官再三謝過,又留下寒暄片刻,這才協同貴妃和大公主處的人一并離開。
那邊人一走,喬翎馬上便湊到那幾摞小山處去細細觀望起來,看看翻翻,沒瞧出什么明堂,遂又熱情的問梁氏夫人:“婆婆,快來幫我看看!這值多少錢?”
“……”梁氏夫人稍覺無語,過去瞟了眼,繼而告訴她:“貴妃處賜的最多,昭儀處給的最實惠,大公主給的略比昭儀處少一點。實打實的金銀,三家加起來約莫有一萬多兩,除此之外別的玉器擺件也都是好的,尤其昭儀娘娘給的這幾幅字畫,可謂是有市無價……”
“不過也是,”梁氏夫人自然而然的道:“昭儀乃是名士之女,不會缺這些東西。”
又說:“貴妃所賜,代表的并不是她自己,而是皇室,所以她賜的東西最多。昭儀是四公主的生母,由衷的感激你,所以給的最實惠,你要是不急,掛出去慢慢賣,這幾幅字畫賣個幾萬兩都不稀奇。大公主倒也不是小氣,只是作為長姐,在名分上遜色于執掌鳳印的庶母和昭儀這個四公主生母,賞賜上不好逾越這兩人的。”
喬翎將這長長的一席話聽完,眼睛里只有一排字在閃爍:賣個幾萬兩都不稀奇……
梁氏夫人:“……”
梁氏夫人忍不住白了她一眼:“不過我奉勸你一句,最好還是別賣,留著,以后會更值錢的。”
喬翎:“噢噢噢!”
那邊張玉映已經有條不紊的吩咐人將收到的謝禮登記在冊,小心的放到庫房里邊去,梁氏夫人覷著她,倒是想起另一事來:“往太常寺去銷過奴籍了嗎?”
張玉映朝她行禮:“回太夫人的話,還沒有呢,今日正值休沐,得明日才能過去。”
梁氏夫人“哦”了一聲,倒是說:“你既然已經不是奴籍,便無需如此多禮了。”
張玉映為之莞爾,搖頭道:“即便不再是奴籍,我也不會離開娘子的呀,且聽娘子說,當日在太后娘娘面前,太夫人也曾經替我說話,如何受不得這一禮呢。”
梁氏夫人微覺訝異:“你不打算離開府上嗎?”
張玉映柔情脈脈的看著那邊小心翼翼展開畫卷細看的喬翎,搖頭道:“倘若娘子不棄,我是不會離開的。”
梁氏夫人心想,我們喬霸天還怪有人格魅力的呢。
看看,第一美人都對她死心塌地的!
再一想也是,先前張家未曾蒙難之時,對張玉映獻殷勤的多了去了,等她真的墮入泥潭,有幾個敢頂著魯王的壓力去救她?
也只有喬霸天去了。
且還不是出于男女私欲去的,并不求什么回報。
這么一想,這都是你應得的啊,喬霸天。
……
喬翎笑瞇瞇的把自己剛收到的禮物歸檔入庫,上下打量一下自己,便打算出門。
梁氏夫人頗覺無語:“你怎么這么忙,剛回來就又要走?”
喬翎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婆婆,我過幾天打算請客,這會兒趁著休沐日,趕緊出門去派請帖呀!”
梁氏夫人詫異道:“你還寫了請帖?”
喬翎理所應當道:“就是因為沒寫,所以才打算自己去請啊!”
梁氏夫人道:“在我們神都這兒,請人做客,都是要派請帖的,沒有自己干巴巴的上門這回事——”
喬翎理直氣壯的說:“可我不是神都人,我是鄉下人!”
梁氏夫人:“……”
梁氏夫人被氣笑了,也懶得管她了:“去吧,安生點,路上別惹事。”
喬翎很乖的答應了:“好好好!”帶著張玉映,一溜煙的跑了。
梁氏夫人又在后邊叫她:“又沒人攆你,你跑什么?穩當點!”
喬翎充耳不聞,拉著張玉映一路小跑。
張玉映也奇怪呢:“娘子,今天有空,不急的。”
喬翎沒回答她,搶在梁氏夫人前邊跑到了梁氏夫人的院落外。
守在外邊的侍女見了她便說:“太太,太夫人這會兒不在……”
哪知道喬翎壓根沒有搭腔,手指頭往唇前一伸,短促的吹了聲口哨,幾瞬之后,一只體態矯健的貍花貓敏捷的從院子里跑出來了。
喬翎嘿嘿一笑,帶上美人一位、壯貍花一只,迆迆然乘坐馬車,出門去了。
守門的侍女驚詫不已——誰都知道,梁氏夫人養的那只貍花貓是很驕傲的,平日里除了梁氏夫人之外,都沒人能摸到它,怎么太太一叫,它就這么主動的出來了?
居然還跟著走了……
梁氏夫人回去沒見到貓,還當是出去玩了,起初也沒在意,倒是留守的侍女遲疑之后,還是忍不住說了:“項鏈跟太太走了呢……”
因那只貍花貓脖子上有一圈白毛,所以喚作項鏈。
梁氏夫人聽罷先是一怔,旋即會意過來,勃然大怒:“天殺的喬翎,又帶壞了我的貓!”
……
馬車上。
張玉映看著坐在自家娘子旁邊舔爪爪的貍花貓,也頗覺驚奇:“娘子,它為什么跟著你?!”
喬翎嘿嘿一笑:“當然是因為它喜歡我啦!”
那只貍花貓看了她一眼,輕輕晃了晃尾巴。
張玉映見狀,難免有些云里霧里,這會兒馬車停住了,車夫說:“太太,已經到了盧相公府上。”
喬翎應了一聲,麻利的跳下車去,門房見了她,也沒通傳,直接便領著人往里走。
喬翎在前,張玉映在后,那只貍花貓緊隨其后。
頭一個出來的是小奚。
見到貍花貓之后,他微吃一驚:“喬太太今天怎么沒帶金子來?倒是帶了只貓……”
貍花貓稍顯警惕的防備著他,并不像金子一樣親人。
小奚見狀,也就沒有去逗它,笑了笑,說:“我們太太在書房呢,喬太太且去說話吧。”
喬翎先前到過此處,知道去書房的路,當下徑直去了,隔著門,聲音清脆的叫一聲:“二弟!”
盧夢卿彼時正躺在美人靠上翻書,聽聲音分辨出來人是誰,不由得挑一下眉,坐直身體來。
喬翎推門進去,正對上他意味深長的目光。
她微覺茫然,下意識回頭去看,卻也沒發現旁人,不由得問了出來:“你這么看著我干什么?”
盧夢卿回想起不久之前圣上話里話外透出的意思,語氣當中不由得帶了幾分興味:“大喬,你的身世……相當不一般啊𝔀.𝓵!”
喬翎猝不及防,難免一怔,轉而心想,二弟他是宰相啊,又是侯府出身,難道知道些我不知道的事情?
她試探著問了句:“怎么說?”
盧夢卿試探著說了句:“中朝……”
喬翎回想起從無極處得到的消息,試探著說了句:“北尊……”
盧夢卿豁然開朗,一拍大腿:“我就知道!”
喬翎心頭猛地一跳,心想,你知道什么?
難道我的身世果真同北尊有什么牽扯?
如此說來,豈不是說北尊同太宗皇帝的后人締結過姻緣?
喬翎遂在他對面拉了把椅子坐下,由衷道:“你都知道什么了?”
盧夢卿也不遮掩,當下便開門見山道:“難道你不是北尊的女兒嗎?”
喬翎大吃一驚:“啊?!”
她下意識問:“這是誰說的?!”
盧夢卿理直氣壯道:“圣上說的啊!”
喬翎又吃了一驚,轉而想想先前韓少游同自己講的,不由得憤慨起來:“他怎么什么都往外說啊,之前不還說我是太宗一脈的公主嗎?這么快又變成北尊的女兒了?嘴里有實話沒有啊他!”
這回換成盧夢卿大吃一驚了:“什么,圣上還說你是太宗一脈的公主?!”
他也憤慨起來:“他怎么亂七八糟的往外爆料啊,嘴里一句實話都沒有!”
喬翎原還以為能在他這兒探聽到一點風聲,沒想到最后卻是竹籃打水一場空,悻悻之后,遂不再提此事,只說:“過兩天去我那兒喝酒,我先前得了個‘邪惡克星’的牌匾,正趕上玉映也得以脫離奴籍,雙喜臨門,一起慶賀一下!小韓節也去!”
盧夢卿還是頭一次聽說后一件事,當下笑道:“哦?還沒有當面向張小娘子道喜呢!”
張玉映含笑謝過他。
喬翎說完來意,便起身辭別:“還有別的人家得跑呢!”
盧夢卿指了指手里的書,也不同她客氣:“去吧,不遠送了。”
兩人相視一笑,就此別過。
喬翎帶著美人跟貓出了盧宅,又往其余幾個想邀請的賓客家里邊去走了一趟,姜邁的姨母小羅氏、中山侯府的毛叢叢、東平侯府出身的兩位苗氏夫人……
最后她有點遺憾,悄悄同張玉映說:“其實,原本我也想請阮氏夫人來的。”
鄭顯宗死了,她原本應該有光明坦蕩的未來的。
張玉映神色微黯,明白她心里的那份戚然,伸臂去握住了她的手,沒有言語。
喬翎自己吸了口氣,又吐出去,很快調整好了心態,轉而吩咐車夫:“不急著回府,且繞著這條大道一路向北,兜一個圈子,再折返回家。”
車夫畢恭畢敬的應了。
張玉映聽著,只當這是自家娘子有意散散心,順帶著透透氣,并沒有多想。
哪知道待到馬車迫近北闕的時候,喬翎卻忽然間有了動作。
不只是她,連同那只一路上始終緘默的貍花貓,都好像驟然間來了精神。
喬翎前傾身體,靠近車窗,很小心的將車簾掀開了一條縫,探頭向外張望。
那只貍花貓兩只前爪搭在車窗上,也學著自家娘子的模樣暗中觀察。
張玉映:“……”
張玉映稍覺茫然:“北闕這兒有什么好看的?”
喬翎沒答話。
貍花貓就更加不會答話了。
馬車慢慢的靠近北闕旁的那座望樓,近了,越來越近了。
張玉映聽見自家娘子問:“你看見那座望樓了沒有?”
貍花貓:“喵!”
張玉映又聽見自家娘子問:“就是那兒!”
貍花貓又“喵!”了一聲。
張玉映起初不解,回想起那望樓是用來干什么的,臉上神情不由得僵硬起來。
“娘子,”她汗流浹背,結結巴巴道:“您不會是打算跟人組團,打算往那望樓的牌子上貼公告書吧?!”
這說話的功夫,馬車已經駛離了北闕,遵從喬翎先前的吩咐,向南折返,準備回越國公府了。
喬翎松開掀車簾的那只手,正襟危坐回去,同時很大佬的看她一眼,冷酷道:“別管!”
那貍花貓蹲坐在車廂里,一抖胡子,威風凜凜的叫了聲:“喵!”
張玉映:“……”
張玉映心情復雜的保持了沉默。
回到府上,兩人一貓正式分道揚鑣,喬翎協同美人往正院去,貍花貓回仆人(?)院子里去吃飯喝水。
張玉映挺想說點什么的,但是想了想自家娘子的行事作風,到了還是選擇了緘默。
如是順遂的過了一個下午,又順遂的吃了晚飯,最后又順遂的洗漱上了床,開始睡覺。
喬翎躺在塌上開始數時間,只是數著數著就開始困了——不過這也不能怪她,主要是生活太過于充實了。
昨天進宮,先跟胡氏干了一架,又跑了一趟太后娘娘的千秋宮,轉而又跟二公主干了一架,干完還去救了場火,晚上又出去跟京一語極限battle,總共才睡了多久!
這還不算今天的活動呢!
喬翎忍不住睡著了。
最后,還是姜邁把她給叫起來的。
“老祖,老祖?快醒醒吧。”
姜邁笑著朝她耳朵里吹氣:“你的同伙兒在外邊叫你呢!”
喬翎迷迷瞪瞪的睜開眼:“嗯?!”
外邊傳來一聲憤怒的貓叫。
還有侍女小聲嘀咕:“這不是太夫人的貓嗎,怎么總往這兒跑?”
喬翎很不好意思的從床上爬起來,先看姜邁。
姜邁說:“去吧,老祖。”
喬翎胡亂點了點頭,下了塌,又轉回去,很認真的申明:“是貓貓俠!我們給起的名字,叫貓貓俠!”
姜邁于是便從善如流的笑了起來:“去吧,我們的小貓貓俠。”
喬翎朝他眨一下眼,沒有掌燈,悄悄穿戴整齊,尋一頂帷帽夾在腋下,經由窗戶,悄無聲息的出去了。
彼時夜色已深,坊內歡聲依舊,坊外的道路卻都已經戒嚴。
一人一貓在陰影里穿梭急行,終于來到了北闕旁的望樓前。
沒有人注意到一團敏捷的影子迫近到望樓上懸掛著的牌匾,正如同沒有人注意到夜色之中,一人一貓已然凱旋。
沒有驚動任何人,悄無聲息的完成了。
北闕望樓之下,換防的時間到了。
負責交接的金吾衛率先去問前次戍守的同僚:“可有意外發生?”
同僚震聲回答:“風平浪靜!”
來人點一點頭,正待在交接文書上簽字,下意識瞟了一眼頭頂牌匾,臉上的神色忽然間變了。
他指了指牌匾上那張顯眼的白色文書,道:“……風平浪靜?”
……
金吾衛中郎將庾言接到消息的時候,尤且有種詭異的虛幻感。
才剛剛經歷了一場大變,就有人敢在太歲頭上動土了?!
須得知道,彼處張貼的文書,可是會經由三省,再奏到中朝去的!
再一看張貼的那張文書……
再尋常不過的一張紙,上邊再簡單不過的寫了七個字。
題名是……貓貓俠?!
后邊四個字大概是貓貓俠們的行動綱領——行俠仗義。
庾言:“……”
啊這。
他遲疑著歸檔,繼而稟告了中書省。
時任中書令盧夢卿:“……”
貓貓俠,還有個行俠仗義的行動綱領……
啊這。
他遲疑著歸檔,繼而傳書中朝那邊。
不久之后,中朝的某位學士看著那短短的幾個字:“……”
啊這。
他由衷的嘆了口氣。
……
越國公府。
雖還沒到喝酒的日子,卻有客人陸續的登了門。
毛叢叢悄悄來同自己的小姐妹道:“庾言叫我跟你說一聲,行事的時候小心一些,可別被抓到了……”
喬翎聽罷哈哈哈哈,面露茫然:“叢叢,你這話從何說起啊?”
毛叢叢聽得一怔,狐疑的打量著她,道:“那個貓貓俠,難道不是你?”
喬翎招財貓似的擺擺手,笑的滿面慈祥:“我一向奉公守法,老實本分,怎么會做那種出頭冒尖的事兒?你把我當成什么人了!”
毛叢叢嘴角抽搐一下,覷著她,沒再說什么。
過了會兒,盧夢卿下值之后,尋了個間隙過去,也悄悄叮囑她:“行事的時候小心一些,別被抓到了——抓到了也沒什么事,我想辦法撈你!”
喬翎聽后繼續哈哈哈哈,面露茫然:“二弟,你這話又是從何說起啊?”
盧夢卿狐疑的看著她,古怪道:“那個貓貓俠難道不是你?!”
喬翎招財貓似的擺擺手,稍顯疲憊的慈祥笑道:“我一向奉公守法,老實本分,怎么會做那種出頭冒尖的事兒?你把我當成什么人了!”
盧夢卿將信將疑,看她一看,沒再說什么。
又過了會兒,兩位苗氏夫人一起過來了。
進門之后神色遲疑著低語了幾句,大苗夫人往這邊來了。
喬翎稍顯瑟縮的看著她。
貍花貓耷拉著尾巴,耳朵閉著,萎靡的坐在一邊。
便聽大苗夫人小聲說:“喬太太日后行事該小心一些,那個貓貓俠……”
姜邁坐在不遠處,終于忍不住咳嗽起來。
喬翎蔫眉耷眼的過去給他輕輕拍了拍背,同時滿臉悻悻,委屈不已:“我應該偽裝的很好呀,一路上也沒被人發現,到底是哪里出了問題啊……”……”
第 75 章
姜裕從弘文館下學之后, 氣勢洶洶的殺回到家里,其情緒之強烈,連在院子里東游西逛的那只貍花貓都感覺到了, 稍顯奇怪的看了他一眼。
姜裕卻沒什么心思去看貓,陰著臉, 徑直去問院子里澆花的侍女們:“阿娘在里邊嗎?”
陪房彼時正在廊下,見狀也覺奇怪,但還是答了:“夫人在呢, 小郎君這是怎么了,瞧著急匆匆的……”
姜裕應了一聲,也沒細說, 便大步上前, 守門的侍女見狀,趕緊替他把簾子打開了。
他進了里屋, 頭一句話就是:“阿娘, 你知不知道昨天晚上有人往北闕下的望樓上去張貼公告書了?”
梁氏夫人手上動作一滯,臉上卻是茫然的:“啊?”
院子里那只貍花貓悄無聲息地跳到了窗臺上, 隔著窗紗, 若無其事地舔舐著爪子, 繼而漫不經心地開始擦臉。
梁氏夫人神情懵懂:“還有這回事?”
姜裕緊盯著她, 視線一錯不錯:“你不知道?”
梁氏夫人面露驚奇:“我為什么得知道?那又不是我去貼的!”
姜裕左右看看, 靠近一點, 小聲道:“不是嫂嫂去貼的嗎?”
梁氏夫人:“……”
喬霸天很認真地匿名了, 但是又好像完全沒匿……
簡稱匿了個寂寞……
梁氏夫人稍覺心累, 卻瞪大了眼睛, 頗無辜的說:“怎么會?你嫂嫂向來端莊持重,溫柔似水, 怎么可能跟這種違法亂紀的事情扯上關系呢!”
姜裕:“……”
姜裕欲言又止。
梁氏夫人理直氣壯:“你要是信那是你嫂嫂貼的,還不如信那是貓貼的呢——不是起名叫貓貓俠嗎。”
貍花貓蹲在窗臺上開朗地叫。
姜裕于是便道:“我進門之后,也沒說那個組織叫什么名字啊,阿娘你是怎么知道叫貓貓俠的?”
梁氏夫人:“……”
梁氏夫人惱怒起來,理不直氣也壯:“姜裕,你少管閑事!”
姜裕:“……”
姜裕陰暗爬行:“阿娘!我也想加入!貓貓俠聽起來可比什么方片內衛之類的有意思多了!而且跟嫂嫂在一起,一定會有很多很有意思的事情的!”
梁氏夫人只能說:“好好念你的書去吧,你有你嫂嫂的本事嗎?真要說加入,我不比你更有資格?等你結束了弘文館的課業,我引薦你加入就是了!”
姜裕半信半疑:“你真的不在其中?”
梁氏夫人笑了兩聲,說:“我怎么會騙你?貓在里邊都比我在里邊可信!”
姜裕稍顯躑躅的看了母親幾眼,姑且信了幾分。
……
第二日天氣陰沉沉的,太陽隱在云后,一絲光也不見,卻也不妨礙喬翎從大清早開始就有個好心情。
過了昨天的休沐日,今天太常寺就開始有人當值,玉映可以去銷掉惡鬼一樣糾纏她許久的奴籍身份了!
倒是徐媽媽覷著天色,說:“看這架勢,一二日間,便要有一場大雨了。”
喬翎起了個大早,美滋滋的吃完飯后,又叫了那群花枝招展的侍女們過來:“玉映的身量跟我差不多,去找一身好看的衣裳來,再尋些配飾,好好妝扮起來,再去太常寺辦事,今天可是個大大的好日子呢!”
張玉映既是感動,又覺好笑:“娘子不必如此聲勢浩蕩……”
眾多侍女齊齊笑道:“要的,要的!”
又忙著去選衣裳和首飾來妝扮美人。
喬翎自己平日里很少打扮,妝容也多半只是尋常式樣,托著腮看她們忙活,覺得很有意思,有種在打扮一個好看娃娃的成就感。
侍女們替張玉映涂了面油,又細細的抹了潤手膏。
張玉映有些無奈:“抹得太多啦,手都滑了……”
那抹潤手膏的侍女道:“就是要香噴噴的才好呢!”
另外幾個則潤濕了胭脂,打算用來勾畫花鈿,還有鵝黃、淺綠,金銀薄片制成的花鈿準備張貼。
喬翎看得新奇極了,不由得探頭過去,叫道:“我也要!”
那侍女笑吟吟問:“娘子想要什么式樣的?”
喬翎指了指眉心:“也替我畫一個花鈿來!”
那侍女與同伴你擠我、我擠你的嬉笑起來,反倒將胭脂盒送到姜邁面前去了:“我們忙著妝扮張娘子呢,娘子還是叫國公幫著畫吧!”
喬翎也不羞窘,大大方方的往姜邁面前去了。
姜邁書畫皆通,倒不覺得為難,轉過頭去低低的咳嗽一聲,這才含著幾分玩笑的意味問她:“小郎君想要個什么樣式的花鈿?”
喬翎眨巴一下眼,看著他說:“畫一朵蘭花吧。”
姜邁掀起眼簾來注視著她,她也目光一錯不錯的注視著他。
最后還是姜邁含著些微的、無法言說的羞澀,提筆蘸了胭脂,輕輕地,很仔細的在她眉間勾勒出一朵婀娜的蘭花來。
他端著鏡子叫她看:“如何?”
喬翎左右轉頭看了看,非常滿意的說:“很好!”
姜邁淡淡的笑了起來。
他久在病中,形容羸弱,然而生得美貌的人,即便是瘦削下去,裹在單衣里也宛如修竹,立在風中更似病鶴,別有一種清峻嶙峋的美感縈繞。
喬翎看著他,鬼使神差的覺得,姜邁就像是一副山水畫,含蓄,雋永,筆墨得宜的輕淡,只是少了一點煙火氣……
那邊侍女們大功告成,對鏡細觀,忽然間說笑聲大漲。
喬翎轉頭去看,正巧她們也叫她:“娘子來看,漂不漂亮?!”
張玉映當然是美麗的。
像是三月里的綠柳和春水,無需粉黛,便有她自己的一番駘蕩。
而此時妝扮起來,加以脂粉,飾以珠玉,便又是另一種宛如洛神妃子一般的華美風姿了。
喬翎很用力的點頭:“特別漂亮!”
張玉映笑盈盈地看著她,同樣很認真地說:“娘子也很漂亮呀!”
外邊侍女早就給安排好了馬車,她收拾妥當,帶上太后娘娘賜下的那份手書,便準備出門往太常寺去。
喬翎趴在窗臺上問:“要不要我跟你一起去?”
張玉映笑著搖頭:“又不是什么麻煩事,何須勞動娘子呢。”
喬翎便叮囑一句:“早去早回哦!”
張玉映應了聲:“好。”
……
姜邁在家作畫。
先前喬翎見過的那副夜雨臘梅只是其中一副,他好像打算把正院這邊的數十幅窗景全都用畫卷的形式記錄下來。
只是因為身體實在不算太好,所以進展極慢。
喬翎背著手站在他身后,眼見著他提筆勾勒一枝玉蘭,也不知他是怎么調制的,一點紅色的顏料用水潤開,畫筆斜蘸,抬手點在紙上,轉瞬暈開,但見下紅上白,不多時,那一小片白便被暈染成粉色了。
她覺得很神奇,又有些手癢,叫徐媽媽幫忙找了畫紙來,坐在旁邊開始畫金魚……
夫妻倆都沒說話,在桌案兩邊忙碌著,有時候喬翎停下來瞧瞧姜邁,有時候姜邁也停筆,靜靜的注視著她。
如是不知過去多久,喬翎的金魚總算是畫好了。
她捧在手里,眼睛亮閃閃的送到姜邁面前去——她用鉛筆簡單畫了逼真的輪廓出來,只是沒有填色。
姜邁瞟了一眼,不由笑了,用鎮紙將畫紙撫平,轉而替她調了色出來,提筆蘸了,一條條點在上邊,那原本黯淡的金魚有了色彩,便逐漸躍然于紙上了。
喬翎很高興:“你涂得可真好看!”
姜邁笑道:“是你畫的好。”
兩人互相吹捧了一句,四目相對,都不由得笑了。
姜邁將鎮紙往畫紙頂端推了推,問她:“要不要裝裱起來?”
“不用啦,”喬翎搖頭:“我畫著玩兒的,又沒多認真!”
姜邁低頭端詳著那幾條金魚,試探著問:“既然如此,就送給我吧?”
喬翎答應的不假思索:“好啊!”
她沒把這幾條金魚放在心上,站起身來活動一下肩膀,忽的察覺出一點不對:“玉映是不是去了很久了?怎么還沒回來呢!”
徐媽媽在旁,瞟了一眼屋里座鐘上的時間,也納悶兒呢:“是挺久的了。”
只是她也說:“時間這東西本就是做不得準的呀,說不得是張小娘子去了太常寺,前邊有人到的更早,這會兒正在排隊呢。”
喬翎到窗邊去瞧了一眼,見天氣愈發陰沉了,傾耳細聽,仿佛還有雷聲在云層中翻涌。
她有點不放心:“今天又不是什么節令,路上不會堵住的,且玉映持的是太后娘娘的手書,太常寺也沒理由叫她久等呀!”
按理說,早該辦妥了的。
玉映又是個頗穩妥的人,事情辦完,必然要回來知會自己的,不會中途去做別的事情。
喬翎心覺不安。
姜邁便說:“你還是帶人去看看吧,或許張小娘子是遇上什么棘手的事情了呢?如沒有,自然是皆大歡喜,若是真的遇見了什么,也能幫一把。”
喬翎也是這么想的,說干就干,旋即起身,風一般的出去了。
徐媽媽見狀失笑:“我們太太可真是有點杞人憂天了……”
她心想,神都城里,能出什么事呢?
更別說張小娘子不是一個人出去的,還有車夫跟她一起呀!
喬翎沒有乘車,而是騎馬,一路到了太常寺,將韁繩遞給門吏,轉而便大步入內。
她今日沒有佩戴帷幔,那張臉就是最大的通行標,一路暢通無阻進了官署里邊兒,再一打聽,負責接待的官員也愣住了。
“張小娘子沒來過啊!”
他翻了登記表出來,連同昨日收到的條子一塊送到喬翎面前去:“太后娘娘那兒錄了懿旨,自然有人要往太常寺這邊來知會,少卿估摸著這一兩日間張小娘子就會過來,還專程叮囑了,叫我小心接待。”
那官員面露追憶之色:“說起來,自從太后還政之后,這仿佛還是頭一次對朝廷官署下達手諭呢!”
如此緊要之事,誰敢敷衍推搪?
喬翎心頭發冷,從玉映離開越國公府到現在,起碼過去一個半時辰了,即便是步行,也該到了!
可太常寺這邊的人卻說沒見玉映過來……
是太常寺的人說謊?
可是覷著他的神色,卻也不像。
喬翎心臟咚咚咚跳得飛快,出了門,又問門吏:“張玉映張小娘子是什么時候離開的?”
那兩人都顯而易見的楞了一下:“什么?”
玉映真的沒來過這里。
那她是去哪兒了?
喬翎心里亂糟糟的,倒是還沉得住氣,腦海中想了想玉映的生辰八字,伸手開始掐算。
不多時,她騎上馬,飛奔回府,直撲梁氏夫人院子里去了。
人還沒進門,就開始叫了起來:“項鏈!在不在?有事找你!”
院子里的婢女們聽得失笑起來:“項鏈在屋里陪著夫人呢。”
還有的說:“它也幫不上太太什么忙呀,除非是抓老鼠!”
“呀!”有個婢女驚叫起來,指著窗臺:“項鏈!”
那只貍花貓穩穩的立在窗臺上,圓圓的眼睛有些疑惑,朝來客喵了一聲。
喬翎提著它進了屋:“婆婆!”
貍花貓憤怒地掙扎起來,四只爪子在半空里一起用力:“喵喵喵!”
梁氏夫人一見他們倆這情狀,頭就大了一圈兒,再聽喬霸天今天叫“婆婆”的時候連波浪號都沒了,就知道必然是出了事。
她很了然的開口:“黃鼠狼,且說說你的來意!”
喬翎也不與她客氣,當下開門見山的問:“神都城里,有沒有什么姓周,且又與玉映生過齟齬的年輕女子?”
梁氏夫人聽得怔住:“張玉映出事了?”
繼而很快就反應過來,事態緊急,不是去糾結這些事兒的時候。
她稍加思忖,而后遲疑著道:“你也該知道的,神都城內姓周的望族,便要數德慶侯周氏——他們家的七娘子,在神都美人榜當中排行第三,僅次于邢國公之女和張玉映。”
喬翎應了一聲,又向那貍花貓道:“項鏈,你去我房里,尋一件玉映的衣裳聞聞,再去嗅一嗅梳妝臺前新開的那幾盒胭脂,順著偏門那邊去找找,看能不能發現什么蛛絲馬跡——”
她用力的叮囑:“這件事可要用心點做,這可是我們貓貓俠第一次正式行動,只許成功,不許失敗!”
貍花貓眼睛顯露出捕獵時才會有的犀利來,鄭重其事的“喵!”了一聲,敏捷一躍,跳出窗臺去了。
喬翎馬上就要出門,往德慶侯府去。
梁氏夫人叫住她:“你且等等!”
喬翎回過頭來,稍顯焦急道:“婆婆,我沒有時間去找什么證據,我很擔心玉映會出事,我得去德慶侯府走一趟……”
梁氏夫人白了她一眼:“我說不讓你去了嗎?”
喬翎神色一動,微露詫異。
梁氏夫人沒好氣道:“我也是貓貓俠里的一員好吧?一起去!”
喬翎嘿嘿笑了起來:“好!”
……
因為喬翎的匆忙離去,乃至于張玉映的消息暫無,正院那邊侍女們不免有些擔心。
還有的給同伴們打氣:“我們娘子已經去找了呀!你們也知道我們娘子特別有本事,進京之后,就沒有她辦不成的事情!”
正說著,一只貍花貓從外邊飛奔進來,以一種堪稱風馳電掣的速度打她們面前經過,徑直跑進院子里邊去了。
“嗖”的一聲輕響,緊接著便是空氣中飛揚起的淡淡塵土。
幾個小侍女有點懵。
“……剛剛什么東西過去了?”
眼尖點的遲疑著說:“好像是太夫人的貓?”
還有個忍不住嘀咕:“它是不是想跟金子玩兒啊,怎么這幾天總往這兒跑?”
這邊還在說話,那邊院子里已經叫起來了。
“哎呀,貓怎么跑進臥房里去了?!”
“快去把它抓出來啊!”
徐媽媽見到那只貓也嚇了一跳,先護住姜邁,轉而道:“小心些,別叫它抓到,但也別傷到它。”
畢竟是太夫人養的貓呢。
那只貍花視滿屋人于無物,蹲在窗臺上,目光迅速掃視著屋內情景。
“咚咚”兩聲輕響。
人跟貓一起看了過去。
卻是姜邁起身到梳妝臺前,輕輕扣了扣那紫檀木的桌面。
貍花貓尋到了目標,眼睛一亮,敏捷的跑了過去。
徐媽媽有點怕它傷到姜邁:“國公……”
姜邁輕輕說了句:“無妨。”
等那只貍花貓到了跟前,他打開了剛用過的幾盒胭脂,兩指推到它面前去。
貍花貓低頭去嗅,嗅完之后短暫的流露出一點遲疑來——這個男的人跟那個女的人不一樣,很有禮貌,也很有眼力!
它投桃報李,仰起頭來,用鼻子蹭了蹭姜邁的手。
濕乎乎的。
姜邁見狀,倒是一怔,想了想,他會意的伸手過去,從胭脂盒里扣了一塊出來,精準的抹在它臉上了。
“這樣味道的確會更濃郁些。”他很贊賞這位貓貓俠嚴謹的辦事態度。
貍花貓:“……”
貍花貓大驚失色(不是)!
它急急忙忙用爪子往下扣,結果反而因而搞出了一只紅爪爪來……
天殺的!
它絕望之余,又覺憤怒!
你們這對顛公顛婆,全都是王八蛋!!!
第 76 章
事態緊急, 喬翎無心坐車,協同梁氏夫人一道騎馬出門,直奔德慶侯府而去。
路上, 梁氏夫人匆忙問:“張玉映不見了,你疑心是德慶侯府的人做的?”
喬翎告訴她:“我推算出來的結果顯示, 玉映的失蹤同一個姓周的年輕女子有著脫不了的干系……”
梁氏夫人微微有些犯難:“推算啊,這東西只怕算不得證據的。”
喬翎說:“我不需要證據,我只要玉映好好的!如果真的冤枉了德慶侯府, 該怎么賠禮道歉,就怎么賠禮道歉!”
梁氏夫人從這短短的兩句話當中,窺見了她絕對堅決的意志, 不由得微笑起來, 將她先前所說的話搬了出來:“這是我們貓貓俠第一次行動,只許成功, 不許失敗!”
婆媳倆騎馬到了德慶侯府上, 門房難免奇怪,先前也沒聽說越國公府的人今天要來啊!
怎么越國公府的太夫人并越國公夫人一起到了呢!
門房要使人去報信, 梁氏夫人利落地否了:“不必, 前邊帶路, 領我們去見德慶侯夫人吧!”
門房有些遲疑:“這……”
這可于禮不合啊。
倒是府上管事知事, 眼見兩位貴客匆忙登門, 開口便要尋自家女主人, 曉得其中必然有些機竅, 當下快步上前打發了門房, 一邊領路, 一邊示意侍從小跑著去給德慶侯夫人報信。
德慶侯夫人已經有了年紀,素日里很少理事, 消息稟報過去,她難免詫異,使人去叫世子夫人左氏過來,自己則叫人攙扶著,起身迎賓。
兩位公夫人登門,別管先前是否有過拜帖,只叫世子夫人待客,都稍顯簡薄了。
喬翎與梁氏夫人抵達正院門口的時候,世子夫人左氏將將過去。
喬翎一眼瞥見,不由得微吃一驚——世子夫人休休有容,林下風致,即便早就過了青春華年,周身也仍舊透著一股美人才有的氣韻。
梁氏夫人悄悄告訴她:“世子夫人是邢國公的妹妹,左家的人容貌都生得不錯。”
喬翎了然地“哦”了一聲。
待到二人近前,兩邊的婆媳們不免要客氣寒暄幾句。
喬翎憂心玉映的安全,沒有太多時間可以耗費,當下開門見山道:“夫人,請恕我冒昧,敢問府上七娘子何在,是否方便請她過來說說話呢?”
德慶侯夫人與世子夫人不意她會問起自家女孩兒來,對視一眼,皆覺詫異。
世子夫人不答反問:“好端端的,夫人怎么會想起來見我侄女了呢?”
喬翎如實告訴她:“大公主生辰那日,我入宮去見到了太后娘娘,從她老人家手里討到了一封解除原戶部郎中張介甫之女張玉映奴籍身份的手書,就在今日,玉映離開越國公府往太常寺去銷奴籍,卻是一去不返,我到太常寺去問,那邊卻說她沒有到過……”
她開誠布公道:“不瞞兩位夫人,我學過一些推演之術,算出玉映的失蹤同姓周的年輕女子有關,再細細探究玉映的過往,難免便想到貴府的七娘子身上了。”
“我知道這話對德慶侯府來說是很冒昧的,只是關心則亂,還請兩位夫人寬恕則個,若此事與貴府娘子無關,我愿負荊請罪,公開致歉,亦或者貴府也可以索取別的賠償……”
德慶侯夫人聽罷,臉色便淡了下去,眉宇間隱有不忿之色:“越國公夫人自己也知道這話說得冒昧呢。”
這是什么意思?
我們周家的女孩兒心思惡毒,見不得張玉映脫離奴籍,所以使人擄走了她,亦或者是做出了別的什么令人發指的事情嗎?
周七娘子是德慶侯府上這一代唯一的女孩兒,自然得寵——她是從了兄弟們的齒序,男女混編,排到第七的。
德慶侯聽喬翎言語隱有指摘之意,心有不悅,當下冷著臉道:“女孩兒家的名聲,是多么寶貴的東西,一旦損壞了,哪里是……”
后邊的話沒能說出口。
因為世子夫人將手搭在了婆母的手背上,輕聲問了一句:“母親不記得大姐姐的事情了嗎?”
德慶侯夫人臉色微變,不由自主的流露出錯愕和凄惶的神情來。
世子夫人口里的大姐姐,是德慶侯夫人的長女,后來嫁入潁川侯府,做了曾家的世子夫人。
后來,又因為一句失了分寸的僭越之語觸怒了二公主,將自己獨子的一生都搭了進去。
世子夫人這會兒說起這位大姑姐來,用意也頗明顯。
二公主已經很不好惹了,能夠惹得起二公主,事后還毫發無損的越國公夫人,豈不是更不好惹?
當日大公主壽辰上發生的事情,警覺些的人都有所猜測。
事態未明之前,何必先把兩邊情面鬧得那么不好看呢!
今日這事兒的確是越國公夫人冒昧,只是此時事情暫且按在自家府邸里邊,自家不往外說,越國公府兩婆媳,也不是會出去嚼舌頭的人,誰會知道?
且依照越國公夫人所說,張玉映手里甚至于還有一道太后娘娘的手書,此事一旦鬧大,意義上可就截然不同了——是有人想要公然違逆太后娘娘的懿旨,所以才劫走了張玉映嗎?
這是個魔盒,打開簡單,任誰都能做到,可打開之后要是再想合上,怕就不是德慶侯府能夠做主的事情了。
還不如在未曾擴散開之前,就利落地將此事了結掉!
若與自家無關,越國公夫人便著實欠了德慶侯府一個不小的人情,若是有關……
能趁早將事情解決掉,也是好事。
德慶侯夫人稍覺疲憊地看著兒媳婦,世子夫人則神色平淡地回看著她。
終于,還是德慶侯夫人先錯開了視線:“那就依你的意思來吧。”
世子夫人畢恭畢敬地點一下頭,一擺手,示意侍從去請侄女過來。
喬翎將這婆媳倆的眉眼官司看在眼里,心有思量,卻也顧不得糾結,耐著性子在廳中等待片刻,終于見到了周七娘子。
那小娘子的確生得美麗,啟唇微笑,燦若春花。
喬翎上前一步,客氣地稱呼一聲:“周七娘子。”
周七娘子神態自若,微笑著朝她福了福身:“越國公夫人有禮了。”
德慶侯夫人的目光落在孫女身上,停留幾瞬,又轉頭去看喬翎。
世子夫人卻是眼瞼微垂,神色莫測。
喬翎開門見山道:“周七娘子,我今日來,是有一件事情想要詢問于你——日前我在太后娘娘處得到了一道解除玉映奴籍身份的手書,今日玉映帶著出了門,只是一直沒有回來……”
周七娘子神色平和地傾聽著,直到喬翎將話說完,臉上才不由得流露出一點疑惑來:“恕我愚昧,不知道夫人所說,同我有什么關系?”
喬翎注視著她,問:“我想問的是,玉映的失蹤同你有沒有關系?”
周七娘子被她問得一怔,回神之后,流露出被羞辱的神情來:“越國公夫人!”
“您的指責來得也太莫名其妙了吧?!”
她面露慍色,氣憤不已:“如果您能拿出實打實的證據來,證明就是我擄走了張玉映,那就去京兆府報官吧!可您要是沒有證據,只憑紅口白牙,就要來誣陷我,我絕不答應!”
“周七娘子,我實打實的沒有證據,現下玉映蹤跡不明,我也沒有多余的時間去尋找證據,所以現在,我只能用最簡單、也最有效的方式去破局。”
喬翎從錢袋里取出一枚銅錢,托在掌心,神情冷靜:“我很少很少動用這種能力的,但是玉映對我來說是很重要的人,我不能坐視她出事,所以今天可以用。”
周七娘子聽得莫名——別說是她,就算是德慶侯夫人和世子夫人,乃至于梁氏夫人這個同盟,都有些云里霧里。
什么能力?
這種能力又跟此時被越國公夫人托在掌心里的這枚銅錢有什么關系?
周七娘子頗覺滑稽,當下嗤笑出聲:“越國公夫人,我們就事論事,您說這些奇奇怪怪的話來恫嚇我,就太沒有意思了吧?”
喬翎用拇指和食指捻起那枚銅錢,抬頭看一下天,繼而很耐心地跟她解釋:“待會兒,我會將這枚銅錢拋起,如果玉映的失蹤,跟周七娘子無關,就叫這枚銅錢正面朝上,反之,如果這件事情跟周七娘子有關——就叫它反面朝上。”
場中幾人神色古怪,半信半疑。
喬翎反倒是氣定神閑。
“周七娘子,如果最后這枚銅錢正面朝上,那就是我腦子有病,我莫名其妙,冤枉了你,你索賠也可以,叫我公開向你道歉也可以,叫我向你磕頭賠罪也可以,但是,如果這枚銅錢最終是反面朝上的話——”
她眸色深深,徐徐道:“那就是你使人去害玉映在先,隱瞞事實,迫使我不得不動用這種力量在后,這兩項因果,你都要自己承擔起來!”
周七娘子聽得莫名其妙,細細思忖她說的那幾句話,好像內有乾坤,竟覺后背有些發毛。
臉色青白不定片刻,她終于好似聽了一個毫無邏輯的玩笑似的,深感荒唐地笑了起來。
“越國公夫人,你以為你是誰?”
周七娘子冷冷道:“你憑什么用區區一枚銅錢來決定我的命運?”
喬翎輕輕道:“我就是知道我是誰,才敢往外放這種話!”
她手指一轉,那枚銅錢咕嚕嚕靈活地滑到了她的拇指甲面上:“周七娘子,現在你的命運就握在你的手里,玉映的失蹤是否同你有關,你心知肚明。”
“如果與你無關,你可以開始考慮事后如何向我索賠了,但若是與你有關……”
喬翎笑了笑,沒再說下去。
周七娘子收在衣袖里的雙手不由得握得緊了,臉上卻是不動聲色。
她并不說事情與自己有關如何,而是說:“如果銅錢反面朝上,越國公夫人要把我怎么樣呢?”
德慶侯夫人眼瞼幾不可見地顫動了一下。
世子夫人在心里邊暗暗嘆氣,年輕人啊,真是沉不住氣。
又忍不住想,就這點微末氣性,你還敢去害人?
喬翎聽到這里,已經很明白這位小娘子在玉映失蹤一事當中發揮的作用了。
她不怒反笑,告訴周七娘子答案:“如果最后證明,這件事情真的是你做的,且你還害我不得不動用了這種力量的話——你是怎么對待玉映的,我就雙倍奉還給你!”
周七娘子心頭微顫,臉上卻流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來:“越國公夫人是要動用私刑嗎?這可是德慶侯府,不是你們越國公府……”
“你的廢話有點太多了,周七娘子!”
喬翎不耐煩道:“如果這事兒真是你干的的話,你只管等著倒霉就行了,不需要羅里吧嗦說那么多,至于我把你收拾完之后怎么收場,那是我的事情,就不勞煩你操心了!”
周七娘子聽她說得殘忍又露骨,臉色頓變,毛骨悚然:“你!”
德慶侯夫人也不由得作色,厲聲道:“越國公夫人,當著我的面對我的孫女喊打喊殺,你未免太不把未免德慶侯府放在眼里了吧?!”
喬翎置若罔聞,只盯著周七娘子,森森道:“是生是死,你自己選!我最后再給你五個數的時間,銅錢一旦拋出去,天王老子來了,也沒法替你轉圜!”
她神情冷厲,一字字吐出去:“五、四……”
周七娘子喘息得有些急切,眉宇間隱約惶然,她不由自主地張開了嘴唇,緊盯著停留在喬翎甲面上的那枚銅錢。
這時候那銅錢好像也不像是銅錢了,倒像是一面鏡子。
折射了世間的光芒,刺傷了她的眼睛,叫她無法直視,不得不挪開視線。
畢竟還是害怕的。
小娘子們之間打打鬧鬧,說幾句尖酸刻薄的話,頂破天了也就是丟丟臉。
可越國公夫人是不一樣的。
周七娘子毫不懷疑,她真的敢去殺人!
也真的敢在銅錢擲出結果之后,將她說過的話落實下去!
即便此時她身在德慶侯府,旁邊就坐著自己的祖母和伯母!
喬翎數到了“二”。
周七娘子心里邊那根弦終于崩開,再扛不住,戰栗著撲上前去,按住了她的手臂:“是,是我做的……”
她喘著粗氣,瑟縮著承認了:“我沒想把她怎么樣,我只是,只是……”
德慶侯夫人為之變色,詫異地張開嘴,不無失望地看著她:“七娘,真的是你做的?!”
周七娘子低著頭,沒有回答祖母的問題。
而喬翎則是神色平靜地注視著她,問:“你‘只是’想怎么樣呢?”
周七娘子“只是”了半天,也沒說出什么話來。
喬翎又問:“周七娘子,玉映現下在哪里?”
周七娘子顯而易見地遲疑了。
德慶侯夫人深吸口氣,叫自己不要當場暈厥過去:“你說話啊,啞巴了不成?!”
周七娘子兩手攪在一起,低著頭,聲音低不可聞:“我不知道她現在在哪兒,我只是找人把她擄走,我……”
喬翎伸手去掐住了她的下頜,手臂發力,迫使她抬起頭來,正對上自己的視線:“你是真的不知道,還是假的不知道?”
周七娘子受制于人,只覺下頜的骨頭都被捏得生疼。
她對上越國公夫人的視線,瞧見了她眼底的神情,不由得顫抖起來:“我,我是真的不知道……”
喬翎松開了手。
周七娘子兩腿發軟,如同一只斷翅的蝴蝶,輕飄飄的落到了地上。
她伏地抽泣,因為身形單薄的緣故,有種楚楚動人的韻致。
喬翎卻沒有絲毫的心軟,轉而同世子夫人道:“我找到玉映之前,不希望這件事傳出任何風聲去。”
世子夫人從善如流:“本來不也沒發生什么嗎?”
德慶侯夫人略頓了頓,則說:“這回的事情,是我們府上的小娘子對不住張小娘子,等張小娘子那邊有了結果,我就使人請京兆府的人過來,問明罪責,該如何懲處,便如何懲處,絕不姑息!”
周七娘子不可置信地驚叫一聲:“祖母!”
德慶侯夫人掄起手里的拐杖,狠狠砸到了周七娘子背上,痛心疾首:“我們家怎么會養出你這樣的孩子來?真是令家門蒙羞——你太叫我失望了!”
她這一下用足了力氣,周七娘子生挨下了,當時便“啊呀”慘叫一聲,癱軟在地,淚濕面頰。
梁氏夫人在旁見了,卻冷冷道:“周七娘子,別怨恨你的祖母,她這不是真的生你的氣,是想保全你呢。”
周七娘子尤且茫然,德慶侯夫人卻是臉色大變!
梁氏夫人覷著她的神色,繼續道:“你祖母算的可清楚呢,張玉映如今還沒能消去奴籍,仍舊是奴隸身份,你害了她,就算是把她害死了,交到京兆府去,也是不需要償命的,頂破天就是坐幾年牢,運作得當的話,甚至于連坐牢都不用,賠錢就成了……”
周七娘子聽后,伏地默然不語。
德慶侯夫人見心中所想為人戳破,索性也就不再遮掩:“我們家的孩子犯了錯,的確該罰,只是到底該怎么罰,還是叫官府來裁決吧,太夫人,你說呢?”
梁氏夫人痛快道:“別問我,這事兒我說了不算,我兒媳婦說了才算——只是我可以告訴你,依照她的脾氣,絕對不可能如你所想,輕輕放過的!”
德慶侯夫人神色微微一凜:“難道越國公夫人連國法都不顧了嗎?”
梁氏夫人冷笑道:“國法算個雞毛啊,跟我兒媳婦心里邊的道義比起來,她完全不放在眼里的!”
想了想,又說:“老太太,你真是夠煩人的,從前養出那么討嫌的女兒,現在還養出這么討嫌的孫女!年紀差不多了就收拾收拾早點走吧,人間其實沒太多值得留戀的東西!”
這不就是咒人早點死嗎?!
“……”德慶侯夫人氣急敗壞:“你!你怎么能這么跟我說話?這就是安國公府的家教嗎?!”
梁氏夫人撇了撇嘴,尚未言語。
喬翎便已經抬起眼皮,冷冷回答了她的問題:“倒跟安國公府沒什么干系——這是堂堂大才、越國公夫人熏陶的結果!”
德慶侯夫人為之氣急,一口痰堵在喉嚨里,好半天沒說出話來。
喬翎視若無睹,半蹲下身去,問周七娘子:“把你做的事情,一五一十的告訴我!”
……
周七娘子其實很聰明。
之所以說她很聰明,是因為她很清楚一樁案件被勘破的前提,就是兇手同受害人、亦或者是同被雇傭的殺手發生過某個社會層面的牽連。
她知道神都城內有大名鼎鼎的神探,有敢把天捅個窟窿的癲人,如若留下了痕跡,用不了多久就會被找上門來。
所以她壓根沒用德慶侯府的人,甚至于都沒叫德慶侯府上的人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周七娘子在弘文館念書,又在刑部實習,她接觸過諸多途徑刑部的文書,其中就包括神都聯絡神都城外那些游走在灰色地帶的賞金獵人們的方式,只要能給錢,危險性又不算太高,他們什么都敢去試一下!
梁氏夫人忍不住問:“你不知道他們是誰,也不知道他們會如何出手,又怎么能確定他們收了錢就會替你辦事呢?”
周七娘子默然不語。
喬翎卻明白她的心態:“那點錢對她來說不算什么,即便對方拿了錢卻不辦事,也不算太大的損失,可對方要是真的把事情辦成了……”
她微妙地停頓一下,雖然在笑,神情卻變得危險起來:“那周七娘子就賺了,是不是?”
周七娘子依舊沒有作聲。
“麻煩了啊……”
喬翎摸著額頭,忖度起來:“擄走玉映的人并不怕我——他們要劫人,沒道理不去打探一下玉映的根底的,明知道她是我的人,又得到了太后娘娘的特赦手書,還敢去劫走她……”
世子夫人在旁,低聲提醒了一句:“或許那些人劫走張小娘子,并不僅僅是為了錢,也存了一些報復性的目的……”
喬翎若有所思:“難道是我的仇人?”
梁氏夫人遲疑著道:“比如說?”
喬翎挨著數了出來:“魯王、皇長子、皇長子妃、二公主、嘉定侯府、承恩侯府等等等等!”
梁氏夫人:“……”
汗流浹背了我的霸天!
世子夫人:“……”
德慶侯夫人都不由得陰陽怪氣地說了句:“越國公夫人交際可真是廣泛啊,能為常人所不能為!”
喬翎微微一笑:“所以我不介意再加一個,需要吃我一耳光嗎,老×登?!”
德慶侯夫人勃然變色:“你怎么敢……”
梁氏夫人不耐煩道:“都說了很多遍了,不行就收拾收拾早點走吧,別沒完沒了的嘰嘰歪歪了!”
德慶侯夫人無能狂怒。
喬翎托著下頜思忖了幾瞬,卻忽的轉頭去看周七娘子:“你方才說,為什么不愿在此事當中露了痕跡來著?”
周七娘子有些躑躅,瑟縮著道:“因為夫人的鼎鼎大名……”
喬翎從容道:“我知道我很有名,但我問的是你選擇這么做的另一個原因。”
周七娘子怔了會兒,才反應過來:“神都城內有位大名鼎鼎的神探……”
……
喬翎協同梁氏夫人匆忙殺到了大理寺,不曾想卻撲了個空。
大理寺少卿曾元直如今并不在官署之內,昨天下午案子來得匆忙,他簡單交待下屬們幾句便匆匆離去,至今未歸。
再問他去了哪里,門吏等人俱是一無所知。
喬翎難免失望,協同梁氏夫人一處出了大理寺的門,不想迎頭卻見一行人風塵仆仆對面而來。
最前邊坐在馬上的是個二十二三歲的青年,眉頭微鎖,神情凝重。
錯身而過的那個瞬間,喬翎若有所悟,回身喊了一聲:“曾元直?!”
那青年將馬勒住,稍顯詫異地看了過來,看清來人之后,又是一驚:“原來是越國公夫人!”
喬翎亦覺驚詫:“你居然認識我?”
曾元直聽得一笑:“神都城內,誰不知越國公夫人的大名?”
他并不過多寒暄,當下便問:“夫人是來大理寺尋我的嗎,可是遇上了什么棘手的案子?”
喬翎還未言語,他視線已經掃到了她身后,眼神猛地一頓,繼而道:“可是張小娘子出了什么事?!”
喬翎佩服得五體投地。
街上不便言語,二人就近下馬,尋了個街角迅速將事情講了。
曾元直面露思索之色,半晌之后,卻說:“或許那些人之所以劫走張小娘子,既不是因為那筆錢,也不是因為喬太太您,而是因為別的什么……”
梁氏夫人心想,那能是因為什么?
又忍不住想——曾元直你是怎么得出這個結論的?
她尤且在思忖,喬翎卻已經試探著給出了結果:“神都城內,是否還有別人也被劫走了?”
梁氏夫人神色微動。
曾元直眉頭微抬,幾不可見地點了點頭。
喬翎又問:“是誰?!”
曾元直神色凝重:“據我所知,從昨天到今日,已經有七個人失蹤了,趙家的小娘子、林家的小郎君、某位偏遠宗室之子,甚至于其中還有一位,是宰相之女!”
宰相的女兒?!
梁氏夫人為之一震:“是哪位宰相府上的小娘子?”
曾元直告訴她:“是俞相公府上的小俞娘子。”
喬翎聽后卻是心緒微定——如若是這樣的話,一時半會兒之間,玉映反倒不會有什么危險。
轉而又疑惑起來。
能驚動曾元直去查的案子,除了小俞娘子這位宰相之女外,其余被劫走的人來頭必然不小,玉映雖有個第一美人的頭銜,然而身份上卻也無法與之相較,是什么吸引了那些人冒險將她擄走?
美貌?
不太像。
喬翎心里邊隱約摸到了一點邊,只是得到的證據太少,無法穿成一條完成的鏈條。
她思忖著這幾件稍顯古怪的事情,不由得問了出來:“案子既然涉及到宰相之女,這里邊的水可就深了,是否奏到中朝,請一位紫衣學士協理此事?”
如若有中朝參與,這案子想必很快就會有眉目的。
曾元直微微搖頭,神情凝重:“雖奏上去了,但中朝并沒有做出回復。”
沒有做出回復?
這是無意去管,還是暫時無力去管?
喬翎心念微動,若有所思,回想方才初見時的一幕,試探著詢問:“曾少卿匆忙歸來,想必是有所發現了?”
曾元直不答反問:“我這里有一樁案子意欲委托,不知道貓貓俠接是不接?”
梁氏夫人:“……”
喬翎:“……”
梁氏夫人忍不住道:“你那天晚上是不是沒蒙面,扛著梯子過去,大庭廣眾之下爬上去貼的啊?看樣子好像事先還賣了圍觀票似的!”
喬翎:“……”
喬翎自己也很委屈,很納悶兒:“婆婆,真沒有!”
第 77 章
喬翎協同梁氏夫人回到越國公府門外, 勒馬停住,打眼一掃,便見門外臺階上正蹲著一只貍花貓。
見她們過來, 它尾巴輕輕搖晃起來,迎上前去:“喵~”
梁氏夫人臉色微變, 輕聲告訴喬翎:“它循著那味道,一路追到了神都城外……”
出城了啊。
看起來,的確是周七娘子找的人擄走了玉映。
只是這伙人, 卻與周七娘子所設想的有所不同。
她以為那是些游走在黑白地帶的賞金獵人,亦或者是天不怕地不怕、藝高人膽大的江湖人士,但喬翎與曾元直敘話之后, 卻意識到, 那其實不是。
賞金獵人也好,江湖人士也罷, 在正常情況下, 都不會公開對抗朝廷的。
而依據現下的局勢——如果擄走玉映的跟擄走小俞娘子等人的的確是同一伙人的話——擄走一位宰相之女,難道還不算公開挑釁朝廷嗎?
這太過于張狂了, 不像是那兩類人會做出的行徑。
倒是很像無極之類的邪祀, 意圖以這些人質來迫使朝廷在某些事情上做出讓步。
可如此一來, 事情又繞回到最初的地方了。
為什么要劫走玉映呢?
玉映身上, 有什么他們感興趣的東西?
那邊梁氏夫人還在稍顯嫌棄地問自己的貓:“你臉上是染上什么東西了?怎么這么不小心呢!爪子也好臟!”
貍花貓憤怒又幽怨地喵了一聲, 縱身一躍, 報復性地跳到她的肩膀上, 爪子麻利地在她衣裳上連按幾下。
梁氏夫人又驚又怒:“天殺的, 別弄到我身上——”
她伸手去提那貍花貓的脖頸, 后者卻已經敏捷的躲開,重又跳到地上, 一溜煙進了門。
喬翎若有所思,梁氏夫人罵罵咧咧。
婆媳倆一處到了梁氏夫人的院子里,喬翎重又卜了一卦,最后再瞧結果,卻是怔住,轉而又是一喜。
梁氏夫人道:“怎么了?”
“很怪,”喬翎面有疑惑,道:“我先前為玉映卜卦的時候,顯示出是飛來橫禍,現下再卜,卻是悔亡之象……”
見梁氏夫人目露不解,便同她解釋道:“就是災厄即將消失的意思。”
又說:“難道是玉映想辦法自行脫困了?還是說她遇上了什么貴人?”
梁氏夫人與她商議著:“卦象終究只是卦象,我還是更相信事在人為。且也已經應允了曾少卿助他一臂之力,我們還是照先前計劃,準備出城去。”
喬翎應了聲:“好。”
兩人風風火火出去,先跑德慶侯府,后邊又跑了趟大理寺,這會兒把話說完,倒是覺出又渴又餓來了。
喬翎使人去備飯,梁氏夫人則要了茶,咕嘟嘟狠灌了幾口下肚,才覺得喉嚨里濕潤了一點,過而又反應過來,使人去收拾行裝,對外只說是打算去城外莊子里邊住上一段時間。
姜裕打外邊回來的時候,就見侍從們在院子里收拾東西,難免納悶兒:我娘這是要出門?
昨天也沒聽她提起來啊,怎么這么突然?
他進了屋,就見親娘跟嫂子正挨在一塊吃飯。
貍花貓有點焦慮蹲在椅子上舔爪爪。
瞧起來溫馨到近乎古怪了。
姜裕只覺得不太對勁兒,挨著叫了人,這才說:“阿娘,你要出門?”
梁氏夫人說:“去莊子里住兩天,泡泡溫泉。”
姜裕古怪道:“昨天沒聽你提起來啊?”
梁氏夫人瞟了他一眼,眉毛耷拉下去,黯然神傷:“真是老了,也不中用了,出趟門這種小事都要被兒子盤問,你說這日子過得還有什么意思?算了,你要是不喜歡,那我就不去了……”
姜裕:“……”
姜裕平白背了一口道德大鍋,臉都給壓黑了:“啊,去去去,您盡情地去,是我多嘴,問不該問的了。”
梁氏夫人立時精神抖擻起來。
姜裕又問:“嫂嫂,你也去嗎?”
喬翎瞟了他一眼,也把眉毛耷拉下去,黯然神傷:“怪不得都說寄人籬下的日子不好過,我一個姓喬的嫁到你們姜家,出趟門這種小事都要被小叔子盤問,你說這日子過得還有什么意思?算了,你要是不喜歡,那我就不去了……”
姜裕:“……”
姜裕忍不住了:“喂!”
他出離憤怒了:“阿娘,嫂嫂,你們倆說實話,是不是想瞞著我出去干什么啊?這不對勁,你們肯定是有事!”
梁氏夫人盯著兒子看了幾眼,神情為難,幾經躊躇之后,終于嘆了口氣:“你既然執意想聽,告訴你倒也無妨,過段時間就是你阿耶的忌日了,只是不是整年份,依照老太君的意思,不必大辦,尤其你哥哥身體也不太好……”
她面有感傷,拿筷子的手頓了一頓,才說:“我在家里待著,難免觸景生情,倒不如出去住一段時間,也是換個心境。”
這話往外一說,真是叫姜裕難受到半夜驚醒了都得抽自己兩耳光——怎么哪壺不開提哪壺,倒惹得我娘這么傷心!
他不由自主的低了低頭,求救似的去看嫂嫂。
喬翎見狀,也嘆口氣:“我也不是一個人出門的,國公也去呢,我姨母是杏林圣手,我請了她老人家來給國公瞧瞧,要是直接到府上來,鬧得人人都知道,最后又沒個指望……唉!”
愁苦之情溢于言表。
這話再往外一說,多年之后有人深夜路過姜裕的墓地,都會聽見有個聲音在墳墓里嘆息:我怎么就非得多嘴一問?我真該死啊!
姜裕恨不能把腦袋給縮到脖子里邊去了。
梁氏夫人反倒寬慰他呢:“我們知道,你沒那個意思,別太放在心上。”
喬翎還給他夾了個雞腿兒,儼然一副含辛茹苦、慈眉善目的嫂嫂形象:“吃吧,都是一家人,我們都知道,你也是因為關心我們,才會那么說的!”
姜裕喉嚨鼻子一處發酸,胡亂的點一下頭,微有些哽咽地開始吃雞腿。
婆媳二人心有靈犀地對視了一眼,繼而又不動聲色地把視線錯開了。
圍觀了全程的貍花貓:“……”
噫~
你們人的心比貓貓大王的爪爪還臟!
……
神都城外。
一輛馬車行駛在官道上。
張玉映歪倒在車廂里,嘴巴被布條緊緊勒住,兩手亦被反縛于后。
因為道路微有顛簸,她發間的一枚華勝因而掉落,最終停留在了那橫死車夫的前襟上。
張玉映眼見著他死在了自己面前。
車廂外是達達的馬蹄聲,夾雜著說笑言語聲、駝鈴聲,乃至于各式各樣車輛行駛時發出的輕輕地吱呀聲響。
張玉映發不出聲來,也不急于發聲。
她知道擄走自己的人有多窮兇極惡,所以更不會貿然犯險。
她只是很奇怪,他們到底是什么人,又是出于什么目的做了這樣的事情?
為了錢財?
可若是如此,沒有必要殺人的。
且他們能夠在馬車拐過街道、即將減速的時候恰到好處地將其攔下,又猝然一擊,沒叫任何人察覺到,便殺死了車夫——能將事情做的這樣謹慎,就一定沒道理不知道自己的身份,由此類推,既知道自己的身份,就一定該知道自家娘子不好惹!
這份不好惹放到天平上,重量一定要超過世俗的財貨!
可他們還是劫走了自己。
難道是為了色?
然而張玉映又沒有從他們的行動當中發現任何痕跡。
既如此,又是為了什么?
張玉映想不明白,索性不去費心。
她知道敵人有兩個,一男一女。
女人猝然襲擊,殺死車夫,繼而迅速將他的尸體推進車廂,制住自己。
男人則接過了車夫的差使,駕駛馬車調轉車頭,往神都城外去。
鉆進車廂的是個臉色蒼白的消瘦女人——也正因為她看起來憔悴單薄,是以最開始她攔車的時候,車夫毫無警惕。
張玉映聽到外邊動靜有異,心頭便是一跳,她做出了一個明智的抉擇——沒有冒昧地掀開車簾觀望,亦或者大喊出聲,而是在那蒼白女人鉆進車廂之前,搶占了那電光火石般的一點時間,將車廂內匣子里收著的那把小裁紙刀攥在了掌心里。
那東西精巧又秀氣,原就是給文人雅客拿來把玩的,握在手里并不起眼。
那蒼白女人沒注意到,見張玉映并不大喊大叫,也就沒有將她打暈,只是將她嘴巴跟手腳捆住,將那車夫的尸體盡數拖進車廂,繼而便重又鉆了出去。
馬車一路出了神都,張玉映始終沒有尋到逃脫的機會。
她不敢貿然地磨斷束縛著雙手的繩索,因為不知道這趟可怕的旅程會在什么時候抵達目的地,更不知道那蒼白女人會不會突然再度鉆進車廂里。
木質的雕花窗戶半開,隔著一層輕紗,隱隱透進光來,月暈一般映照在她臉上。
然而那薄如蟬翼般的一層紗,卻將她與自由隔閡住了。
張玉映雖也覺得不安,但倒還沉得住氣,一路細聽著車外動靜,猜測著是到了哪里。
直到她耳朵里聽見了一道有些熟悉的、清脆的女孩兒聲音……
是羅十三娘身邊的那個丫鬟!
真是天無絕人之路!
張玉映精神一振,旋即思忖起該如何破局來了,設法掙脫繩索,出聲求救,這斷不可行——那蒼白女人的動作太快了,與她同行的男人雖然從頭到尾都沒有出手,但想來也并非泛泛之輩。
最好還是在不驚動他們的前提下,將消息送出去……
張玉映重新將目光投向了那扇半開的小窗。
馬車平穩的行駛在道路上,秋風輕嘯,一條茜色披帛宛如一條緋色的柳枝,循著窗扉,在這陰沉的秋日里,靜靜的隨風招展著。
張玉映唯恐驚動了車廂外的人,不敢有過大的動作,又怕他們突然進來發現端倪,一顆心當真是七上八下。
或許上天也在幫她,就在這關頭,又一陣風席卷著秋日的潮濕奔涌而來,她瞅準時機,松開了手。
那條茜色的披帛便像是有了生命一般,在風中飛舞起來……
一個著青衣的騎馬婢女瞧見,不由失笑:“是哪位娘子不慎被風吹落了披帛?”
再一瞧,又覺驚奇:“好像是我們家衫裙里配套的一條呢!”
左右也并不急著趕路,出于一點負責售后的心態,她同自家主人交待一句,催馬追了過去,等再回來時,卻沒了聲音。
羅十三娘還納悶兒呢:“撿到了,就給那位娘子送去吧,人家還用不用倒是其次,總要物歸原主的……”
那婢女通過窗戶,將那條披帛遞給她,神情不安,低聲說:“娘子,這上邊有血,是剛染上去的!”
……
喬翎說要同姜邁一起到莊子里去住一段時間,順帶著叫公孫姨母替他診脈,這卻也不是一句虛言。
這原就是他們早先約定好𝔀.𝓵了的事情,只是卻沒想到,最后竟因為玉映的失蹤而提前了。
徐媽媽對此有些擔憂:“看這天色,只怕馬上就要下雨了吧……”
喬翎這才反應過來,不免赧然。
她只顧自己的事情,卻難免疏忽了別人。
姜邁卻道:“就是因為要下雨,才想去莊子里住幾天,秋日陰冷,泡泡溫泉,也會好一些。”
徐媽媽見他想去,便不說什么了,溫和道:“那我這就去給您收拾行裝。”
等她走了,喬翎很不好意思地湊上前去,支支吾吾:“我……”
“沒關系,”姜邁讀懂了她的歉然,卻溫和說:“我本來也想去的,并不妨礙。”
他說:“沒有比人命更重要的事情,去做你想做的吧。”
喬翎定定的看著他,用力的點一下頭:“好!”
她的東西其實并不多,素日里需求的也少,倒是姜邁體弱,連藥帶行李乃至于形形色色的東西,不一而足。
只是好在正院這邊人多,徐媽媽也得力,聽了上頭兩位主人吩咐,當天就收攏起來,啟程往城外莊子里去了。
姜二夫人的陪房知道,悄悄同她說:“太夫人與國公居然一起出城去了,這可是件稀罕事!”
梁氏夫人是繼室夫人,姜邁是原配之子,兩方向來井水不犯河水,沒真的生過齟齬,但步子也沒有如此一致過。
姜二夫人正準備說“這是人家自己的事兒,跟我們也沒關系啊”,就見陪房又往自己面前湊了湊,用更小的聲音,悄咪咪的說:“我聽說,其實是太夫人跟太太有些口口口口的關系,嫁給國公,不過是為了掩人耳目……現下往溫泉莊子里去,會不會不是國公想去,其實是那婆媳倆想去私會?”
姜二夫人眼前一黑!
她深吸口氣,板著臉斥道:“都是什么亂七八糟的?這種胡話,以后不準叫我聽見!”
……
喬翎協同姜邁、梁氏夫人一道出京,往城外溫泉莊子里去安頓下來,馬上便與梁氏夫人悄悄會合,婆媳二人改換裝扮,預備著出門辦事。
梁氏夫人見喬霸天穿的簡樸利落,并不奇怪——婆媳二人頭一次見面的時候,喬霸天走得就是這個風格。
她只是稍有些驚奇的看著喬翎腰間懸掛的那柄長劍:“這是哪兒來的?”
喬翎笑瞇瞇道:“太后娘娘賞賜給我的呀!”
梁氏夫人于是知道,原來這就是那把引起了喬霸天與二公主那場大戰的罪魁禍首。
她問了喬翎一句,將那把劍從劍鞘中抽了出來,細細端詳幾眼,不由得道:“好生古怪,劍身上居然還有山脈的紋路?”
喬翎附和地點點頭:“是很奇怪呢!”
略說幾句,便一道出了門,往神都城北二十里路的四方客棧去了。
那也是周七娘子聯絡到擄走玉映之人的地方。
喬翎佩劍,梁氏夫人負刀,二人并不曾佩戴帷帽,騎馬到了四方客棧門外。
兩人穩步入內,原先嘈雜的客棧大堂為之一默,寂然幾瞬之后,才重又響起了低語聲,不多時,再度熱鬧起來。
神都城外是有官家驛站的,官宦、豪商乃至于有些身份的人,多半借宿于官家驛館,亦或者鼓一口氣進入神都城內歇腳,是以會在這四方客棧里盤桓的,多半都是三教九流的底層人物,亦或者是游走在灰色地帶的曖昧人物。
如喬翎和梁氏夫人這樣的美人,在這里是很少見的。
走江湖的人往往都有眼力,看不清楚喬翎的根底,倒是能察覺梁氏夫人出身非凡,養尊處優,謹慎些的便將頭頂兜帽往下一拉,張狂些的反而要緊盯著她們,目光上下在兩位嬌客身上打轉。
還有人不懷好意的吹了聲口哨。
喬翎并不在意大堂里那些形形色色的眼光,協同梁氏夫人一處到了柜臺伙計那兒:“要一間客房。”
伙計視線飛速在她們身上掃了一圈兒,歉然笑道:“娘子容稟,我們家倒是還有地方,只是這價錢嘛……”
他搓了搓手指。
梁氏夫人用手帕掩住鼻子,稍有些嫌棄的打量著周遭:“有錢還怕沒地方住?我出雙倍的價錢!”
說著,將一錠銀拍在柜臺上。
四下里投來的目光由是愈發密集起來。
那伙計眼睛微微一亮,麻利的去摸那錠銀,同時口中清脆叫道:“地字號房一間——”
他摸了個空。
因為那錠銀子先一步叫喬翎摸走了。
伙計臉上笑意頓住,轉目去看喬翎,倒還是好聲好氣的:“這位娘子,您這可不像是來住店的呀……”
喬翎從袖子里取出那張杭佐的帝國最高級別通緝令拍在柜臺上,板著臉,硬邦邦的問:“江湖有江湖的規矩,看我朋友的面子,能便宜點不能?!”
伙計垂下眼瞼來瞄了一眼,后背冷汗涔涔,馬上換了一副熱情洋溢的臉孔出來:“天字號房一間,貴客兩位!”
壓根沒說錢的事兒。
旋即便有伙計近前來,弓著腰,領著她們上樓去尋客房。
雖說是天字號客房,可落到梁氏夫人眼里,也是毫無異議的陋室。
進門去瞧了一眼,她眉毛就蹙起來了,很嬌氣地同喬翎抱怨:“看起來好臟,干不干凈呀?!”
喬翎說:“先將就著住吧。”
又丟了塊碎銀子給伙計:“沏壺茶,再送點吃的過來。”
伙計滿臉堆笑的應了,沖兩人行個禮,背對房門退了出去,這才將門合上。
他前邊一走,后邊梁氏夫人提著的那口氣就松了下去,怕叫人聽見,只悄悄問喬翎:“怎么樣,會有人上鉤嗎?”
喬翎忍俊不禁道:“要是我一個人在嘛,未必會有人信,但再加上婆婆你……一定會有人忍不住想來宰一刀的!”
江湖人有俠義肝膽之輩,也有雞鳴狗盜之徒。
喬翎一看就不好惹。
她臉沒那么白,身量結識,手上薄薄的包著一層繭子,很懂江湖黑話。
但梁氏夫人不一樣。
看那揮金如土的氣魄,看那嬌生慣養的習性,誰不知道這是頭肥羊?
總會有人餓急了眼,想來啃一口的。
喬翎不是神都這方水土之下孕育出來的人,也不識得本地的三教九流,只是她不認識,總有別人認識嘛!
伙計很快送了茶和幾樣簡單的飯食過來,梁氏夫人敬謝不敏,并不肯用,只坐在旁邊削鉛筆,喬翎低頭嗅了嗅,倒是吃了一些。
如是一路到了晚間,二人吹燈歇下。
……
馬車終于停了下來。
張玉映不覺輕松,一顆心反倒提的更高了。
因為這說明,她馬上就要直面新的敵人,亦或者更直接的面對他們對于自己的處理了。
車簾掀開,出現在她面前的仍舊是先前那個殺掉車夫,繼而鉆進車廂的蒼白女人。
她手持一把鋒利短刀,面無表情地將張玉映腳腕上的繩索割開,繼而毫不留情的將她從車上推了下去。
張玉映兩腿被束縛了一路,血脈不通,早已經酸軟發麻,哪里還站得住?
如是被推一把,結結實實落在地上,手掌蹭在地上,為砂石所傷,當時便破了一層皮,流出血來。
那蒼白女人渾不在意,很不耐煩的踢了她一腳:“起來,往里走!敢逃跑,我馬上殺了你!”
張玉映并不反抗,艱難地站起身來,活動酸軟的兩腿,手扶著路邊那排樹,不露痕跡地蹭了幾蹭,默不作聲地走進了面前的那家客棧。
沒有人知道,因為方才那一摔,先前她手上自己劃破的那個傷口,也隨之被泯滅掉了。
那蒼白女人瞟了一眼,見樹干上沒有留下血跡,也不在意,在后邊推著她一路向前,直奔后院,到某一堵墻前請按一下,墻面翻轉,繼而又將她推了進去。
里邊有幾個男人把守,領頭的上下掃了張玉映一眼,將目光落在了她還在流血的手上,神色為之一凜。
他臉色凝重起來,警惕地問那蒼白女人:“怎么回事?仔細落了痕跡!”
蒼白女人冷笑了一下:“方才下車的時候摔的,不打緊。”
男人微松口氣,但還是說:“叫個人出去,把她蹭到地上的血鏟了。”
旁邊人說:“沒必要這么小心吧?”
男人冷冷覷他一眼:“小心無大錯!”
那蒼白女人倒是沒說什么,轉而押著人往囚牢去了。
……
客棧那邊,前半夜倒是風平浪靜。
臨近子時,人最困倦的時候,窗外卻響起了一陣極輕微的窸窸窣窣聲。
如若此時有人身在客棧之外,正對著二人住宿的那間屋子,此時必然是要嚇一跳的。
一個身量矮小短促的男人像蝙蝠一樣倒掛在屋檐上,夜色之中,模糊成一團黑漆漆的影子。
他伸出一根手指戳破窗紙,取出一條細竹管將其探入屋里,暗吸口氣,就要去吹。
也是在這時候,屋里邊喬翎伸出一根手指堵住了那個竹孔……
那矮子猝不及防,一口氣沒喘上來,倒吸了幾口進肚!
他暗叫不好,心知自己這回怕是要栽,意識昏迷之前,他強行凝聚起最后一點精神,便要吹一聲口哨,向同伙兒求救。
只是那迷藥效力本來就強,即便他是原主人,也不例外。
眼前隱隱發黑,恰在這時,喬翎一拳自屋內擊出,生生將那扇本就不算結實的窗戶打碎,同時拎住他前襟,極其粗暴的將人提了進來!
那矮子不驚反喜!
做這種勾當的,往往都是幾人合伙兒,他雖失了手,卻還有同伴在,只兩個女人罷了,沒由得對付不了!
窗戶被打破的動靜何其之大,還怕同伙們不曉得事情有變不成?
那矮子幾乎是心滿意足的暈了過去。
喬翎隨手將他丟到地上,看也不看那破開的窗戶,取出火折子來點了蠟燭,而后向梁氏夫人道:“婆婆,畫吧。不必有多精細,能分辨出是他就成。”
先前在越國公府的時候,喬翎便知道梁氏夫人會畫畫,且畫的還不錯,尤其擅長建筑繪圖,這回再出門的時候,便提醒她帶了紙張和炭筆,此時正是得用。
鉛筆早在白天就已經削好了,梁氏夫人坐在凳子上,畫板卻鋪在兩膝之間,在那矮子臉上尋了幾個要緊的特征,提筆迅速勾勒起來。
鉛筆落在紙上,刷刷作響。
窗外夜風瑟瑟,間歇傳來樹葉的摩擦聲。
喬翎從桌上的盤子里抓了把蠶豆,嘎嘣嘎嘣的咀嚼起來。
也就在這夜晚的幾重奏當中,一條影子宛若游魂一般浮起,直奔那扇洞開的窗扉而來——
喬翎看也不看,腳尖勾起來一把凳子,途徑過洞開的窗戶,徑直砸了過去!
“咚”的一聲重響,旋即便是重物落地的聲音。
喬翎一手托著所剩無幾的那幾顆蠶豆,另一只手扶住窗框,敏捷如貓一般從窗臺處躍了下去。
躺在地上不知生死的,卻是個瘦高個兒。
喬翎伸腿踢了踢他,見沒什么反應,便單手將他后脖領子提住,提溜著往正客棧門處去了。
雖是午夜時分,客棧的大堂里卻還零星的散布著幾個人。
守夜的柜臺伙計,還有幾個聚在一起喝酒的客人。
喬翎一腳把門踹開,單手提著那瘦高個兒,另一只手還不忘往嘴巴里送顆蠶豆,嘎嘣作響的同時,旁若無人的拖著那瘦高個兒往樓上房間里走。
木質的樓梯雖然年代久遠,倒還堅硬,那瘦高個兒被拖拽成很長一截,咣當咣當,不間斷的撞擊著。
廳內鴉雀無言。
那伙計低頭打著瞌睡,好像什么都沒瞧見似的。
幾個客人一路注視著喬翎將瘦高個兒拖上樓去,也不做聲。
梁氏夫人已經迅速將那矮子的畫像繪制出來,見她又拖了個人回來,無需言語,便會意地抽了張新紙出來,對著瘦高個兒端詳幾眼,重又開始勾畫。
喬翎盤算著尋個什么東西將那矮子弄醒,視線落在梁氏夫人發間的金釵上停留幾秒,又覺得實在不該這么糟踐好東西。
屋里邊點著兩支蠟燭。
她想了想,吹滅了一支,將其從燭臺上拔/下來,單手拎著那燭臺,半蹲下身去,刺穿了那矮子的大腿!
鮮血當時就涌出來了!
那矮子一聲痛呼,猛地坐直了身體,捂著大腿哀嚎不止。
梁氏夫人有點不滿:“趕緊再給我點上,太暗了,看不清!”
喬翎趕忙說了句“不好意思”,繼而拉開門朝樓下伙計道:“再給我拿個燭臺過來!”
伙計殷勤地應了聲。
喬翎沒急著關門,手里邊拎著那支燭臺在那矮子面前晃了晃,笑道:“我問,你答,不說,或者騙我,那就死,明白嗎?”
那矮子醒過來之后,見自己仍舊在屋里,且還多了個同伙作伴,就知道這回的確是踢到鐵板了。
三教九流最會看人臉色,當下不敢遲疑,抽著冷氣道:“謹遵小娘子之令……”
喬翎便問他:“最近神都城內外,有哪些灰色人物活動的格外頻繁?”
矮子微覺詫異——他以為對方會問什么很棘手的問題,沒成想卻問的很淺顯。
難道是他鄉來客,初來乍到,不明情形?
短暫的遲疑之后,他先后數了數個人名出來。
喬翎點點頭,不置可否,又問:“說一說他們長什么樣子。”
矮子為之色變:“這……”
門外有腳步聲傳來,他不由得停了口。
喬翎側目去看,卻是先前守在大堂里的伙計上來送燭臺了。
他低眉順眼,極為客氣:“小的有眼不識泰山,怠慢了娘子,該打,該打!”
喬翎接過那只燭臺,將先前被抽出的那只拉住插/上,重又用火折子點了起來,同時笑道:“好說,好說!”
那伙計瞧了一眼屋內場景,仍舊是低眉順眼道:“鮑猴子幾人技不如人,輸在娘子手上,吃些苦頭也是應該,只是小人覺得,江湖事,江湖了,最好還是不要鬧到官府面前去,娘子以為如何呢?”
那矮子聽得心神一顫,感激不已,目露一點希冀,轉而去看喬翎二人。
梁氏夫人置若罔聞,仍舊自顧自描畫那瘦高個兒的面容。
喬翎毫不客氣道:“不要你覺得,我要我覺得!我的事情我自己做主!”
她先指那矮子:“說過的話,我不想重復第二遍!”
又說那伙計:“你也別閑著,沒事的話再去拿一碟蠶豆過來,先前那碟子被我吃完了!”
矮子:“……”
那伙計有些訝異于她的強勢,倒真的沒再說什么,畢恭畢敬的應了聲“是”,反手將門給帶上了。
喬翎轉目去看那矮子。
后者再不敢遲疑,搜腸刮肚思索起來,將自己所知道的那些灰色人物一一描述出來。
他且說,梁氏夫人且畫,如是直到那矮子說的口干舌燥之后,梁氏夫人才算是停了筆。
喬翎遂又將他打暈,轉而將那瘦高個兒扎醒,如法炮制,詢問起來。
如是反復兩回,第二場審訊結束之后,梁氏夫人手里邊已經多了十七八張底部標注著名姓亦或者是綽號的人像。
喬翎接到手里翻閱一遍,嘖嘖稱奇:“婆婆,你好厲害,真是幫大忙了!”
這時候卻聽門外傳來一聲長笑,過而門扉無人去推,卻自行打開。
一個著錦袍、兩頰圓潤的中年男子笑吟吟的來到門前,見了婆媳二人,先行作揖:“兩位娘子安好?”
喬翎說了聲:“好。”
梁氏夫人沒作聲,只坐在一邊喝茶。
錦袍男子見狀,也不變色,只繼續笑道:“底下人告訴我來了貴客,我忙不迭就過來了,招待不周,實在是慚愧,慚愧啊!”
喬翎開門見山地告訴他:“這兩個人我要帶走,送去見官。你要是想打的話,那就來打一下,不過他們總歸是要被帶去見官的。”
錦袍男子臉上笑意微僵:“這可不是江湖上的規矩……”
喬翎道:“我不是江湖中人,我是鄉下人。”
錦袍男子略略一頓,又說:“鮑猴子能在神都附近游竄多年,總歸是有些官府關系的,娘子即便真的送了他去,怕也未必能關的住他……”
喬翎馬上轉頭去問那矮子:“你在官府里還有靠山?是誰?一并交待出來,我去把他干掉!”
錦袍男子:“……”
矮子:“……”
你怎么還迎難直上啊!
錦袍男子臉上的神情徹底僵住了。
他腦海中浮現出一個極其悚然的猜想來:“娘子叫他二人描述,畫了那許多的畫像出來……”
喬翎很肯定地看著他,說:“你想的很對——我要把他們全都給抓起來!”
既然不知道擄走玉映的是誰,那就想辦法一網打盡!
如曾元直所說,同時被擄走的還有諸多顯貴子女,能做下這種案子的必然不是籍籍無名之人,多抓幾個有名的人到手,還怕尋不到玉映的蹤跡嗎?
就算這些人同玉映無關,抓起來送官也是好事,少一個壞人,無形之中就是救了許多好人,如何不值得呢!
錦袍男子倒抽一口冷氣,又覺得她是初生牛犢不怕虎:“……娘子是否知道,這里邊的許多人背后,其實或多或少都有著神都城內高官顯貴們的影子?”
喬翎冷笑一聲,屈指一彈那厚厚的一沓畫紙:“愛誰誰!敢犯到我頭上來,天王老子也得死!”
錦袍男子目瞪口呆,不由自主道:“……好癲!”
轉而一想,卻如同醍醐灌頂、龍場悟道,霎時間大驚失色:“尊駕可是越國公夫人?!!!”
喬翎:“……”
梁氏夫人猝不及防,一口水噴了出來!
錦袍男子面如土色,兩股戰戰,汗流浹背,如坐針氈:“對不住,打擾了!告辭!!!”
第 78 章
喬翎深覺莫名。
她心想, 我也沒有表露身份啊?
怎么突然間就被戳破了?
她狐疑的去看梁氏夫人。
梁氏夫人:“……”
梁氏夫人神色復雜的跟她對視幾眼,繼而不由自主的挪開了視線。
喬翎:“……”
喬霸天郁悶了,這郁悶當中還夾雜有一點莫名其妙的委屈, 她小小的郁卒了一下。
梁氏夫人干咳一聲,問她:“那人不會把這事兒說出去吧?”
喬翎搖了搖頭:“他不敢。”
客棧就在這兒,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
一旦消息泄露出去,自己難道還猜不出是誰說的?
保準要去找他麻煩的。
他不蠢,想得通其中關竅, 當然也就不敢出去胡言亂語了。
喬翎將那矮子和瘦高個兒一起打暈,出去要了根繩子捆起來,轉而從懷里取出幾枚銅錢, 取了最上邊的那張畫像墊著, 繼而開始卜卦。
梁氏夫人在旁瞧著,心里并不十分明白, 只是見她有正事在做, 也不打擾。
再見她將那幾枚銅錢收回手中,提筆在畫像底下寫了什么, 這才問:“你卜了什么?”
喬翎如實告知:“我算了算此人現下在哪兒, 晚點就去抓他!”
梁氏夫人大為驚詫:“這也能算到?!”
旋即又道:“你為什么不算算張玉映現下在哪兒?!”
喬翎眉頭微蹙, 告訴她:“越是跟自己有關系的事情, 就越是算不明白, 我自己算不到, 找老師替我算, 也一樣算不到。”
轉而覷了眼案上那張畫像, 復又釋然幾分:“不過這種與我非親非故的人, 算起來就很簡單了。”
梁氏夫人頗覺驚奇:“原來如此。”
喬翎接連卜了數卦,又一一將卜算到的地址標注明白, 等到最后一筆落定,東方天際已然隱隱放出晨光。
梁氏夫人將那數十張畫像收起,喬翎則取了張未用過畫紙來,短短的撕下手掌長短的一張窄紙條,提筆在上頭寫了句話,收進香囊之中。
而后便將那二人打醒,用繩子牽著,一道往樓下去了。
江湖中人吐納養息,往往早起,今次二人再行下樓,雖然為時尚早,然而見到的卻要比昨日午夜見到的多的多了。
伙計大概早就得了叮囑,眼見那二人牽著鮑猴子與瘦高個兒下來,竟是眼觀鼻鼻觀心,一聲不吭。
他不言語,喬翎也不廢話,擱下一點碎銀充當房錢,便待牽著人離開。
正待出門之前,冷不防一聲冷哼傳入耳中,扭頭去看,卻是個光頭和尚。
“江湖有江湖的規矩,如今有人騎到了諸位頭上,竟還不肯作聲嗎?”
半刻鐘后。
喬翎牽著鮑猴子跟他的同伙,并一個鼻青臉腫的光頭和尚出了門。
神都城門外已經排起了長隊,喬翎與梁氏夫人無意久留,便走了官道,上前一看,卻是遇上了一個熟人。
先前因無極奪馬一事而鬧了一場時遇上的那位校尉也在此處,今次又見到她們婆媳二人,倒覺親切,轉而一想近來神都城內甚囂塵上的諸多傳位,不由得驚駭起來。
怎么總是有人跟婆婆喬裝打扮,背著丈夫和公公(?)悄悄出游啊越國公夫人……
這是什么play!
再一瞧,又見越國公夫人手里邊拉了條繩子,繩子上又栓了三個人……
夭壽啊,這又是什么play!
喬翎與梁氏夫人在那校尉情感相當復雜的注視當中離開了。
喬翎心下還不解呢:“婆婆,他為什么這么看著我們?”
梁氏夫人心里邊滴著血,臉上面無表情:“少管閑事!”
喬翎稍覺郁悶,倒是沒多說什么,從香囊里取出先前書就的那張紙條,并一片薄薄的透明物什,一并遞到梁氏夫人手里:“婆婆,我們分頭行動,晚點在廣濟坊門前會合——你拿著這兩樣東西到東邊城墻下,先將這香片點了,再去燒這紙條,等它燒完,就可以去廣濟坊找我了!”
梁氏夫人上下翻動著打量那薄薄的一片東西,心覺稀奇:“這是什么?”
喬翎想了想,說:“應該算是一張拜帖?”
梁氏夫人冷冷一嗤:“云里霧里說話的人都是王八蛋!”
轉而催馬離去。
喬翎:“……”
喬翎扶額苦笑:“我婆婆也真是的!”
梁氏夫人催馬到了東邊城墻下,勒馬停住,到底好奇。
先取了那香片出來,低頭輕嗅,卻覺其上彌漫著淡淡的一層冷香,又好像隱約之間夾雜著一點腥氣。
猜不到這是什么東西。
既如此,她也就不去過多糾結,想了想,又打開那張紙條來瞧。
上邊寫的卻是一行小字:
請三太子助我一臂之力!
梁氏夫人心里納悶兒:三太子又是誰?
不解歸不解,行動上倒是沒有遲疑。
她從懷里取了火折子出來,將那香片點了——起初她還憂心那東西不易燃,點不上,畢竟那材質瞧著古怪,倒有些像是金屬亦或者是骨骼之類的東西。
不曾想略一沾火,竟立時便燃了起來,梁氏夫人離得近了,但覺異香撲鼻,一時目眩,腦內轟鳴,隱約之間仿佛聽見一聲龍吟,再回神時,卻見那香片已經消失無蹤,連同早先那陣異香也早已淡去,好像渾然是自己的錯覺一般。
梁氏夫人心下驚詫,趕忙將那張紙條也點了,瞧著它在火光中顫抖幾下,最終化為灰燼,才站起身。
什么都沒發生。
喬霸天叫自己做這些,卻是什么意思?
梁氏夫人不明所以,索性不去糾結,翻身上馬,如先前約定一般,往廣濟坊去了。
在她身后,天色依舊陰沉,太陽隱在云后。
唯有鑲嵌在城墻之上的兩面嘲風鏡,默不作聲的注視著這一切。
……
國子學的門外,來了一個年輕的客人。
那是個神色懨懨,稍顯憂郁的青年。
他到門前去停下,抬起頭來,注視著門上懸掛著的那塊牌匾,良久之后,幾不可聞的嘆了口氣。
這是高皇帝的手書啊。
真是時移世易,歲月匆匆。
白應進了國子學,叫人引著,經由一條青石小路,往存放機密卷宗的書室去了。
路上偶爾也會遇見身著國子學服制的男女學生,亦或者是有老師在草坪上席地而坐,進行授課。
大抵是到了下課的時候,鐘聲在遠處高塔響起,一群鴿子震動翅膀,向著另一片綠蔭飛去。
白應一路到了國子學里被列為禁地的書室——說是禁地,里邊其實并沒有存放什么禁忌的東西,多半是國子學歷代保存下來的珍稀典籍、機要文書等物。
除此之外,此地還有另一個很要緊的職能。
這里存放著還未啟用的國子學的考試試題。
領路人將白應帶到書室門外,便自行停住,不再上前。
白應朝他道一聲謝,推門進去,最先映入眼簾的,便是一抹濃紫。
是位紫衣學士。
白應目光隨意的在室內一掃,忽的在那紫衣學士的腳邊頓住了,他驚訝地“啊!”了一聲,少見的變了神色。
那紫衣學士腳邊匍匐著一只紅狐貍。
那只紅狐貍四肢修長,毛發蓬松油亮,臉頰豐潤,紅褐色的眼珠包含朝氣,不安又不忿的轉動著,看看面前的紫衣學士,再狐疑的看看白應這位不速之客。
白應快步上前,蹲下身去,神情關切,小心的查看這只紅狐貍的情狀。
紅狐貍起初有些警惕,下意識往后縮一縮脖頸,等到白應真的到了近前,它卻愣住了,鼻子向前嗅了嗅,尾巴隨即晃動起來。
它很溫順的將毛茸茸的臉搭在他的掌心里。
白應又是高興,又是驚奇:“湮滅紀之后,居然還有同類能修出靈性來!”
他看著那紫衣學士,由衷道:“多謝學士手下留情,沒有傷她!這回的事情,我欠學士一個人情!”
那紫衣學士道:“太太這么說,就太客氣了。”
……
喬翎這邊同梁氏夫人分別后,便直奔京兆府,將那三人交付過去,掉頭就往大理寺去尋曾元直了。
“我這里發現了一些線索,只是對于神都城內各處不甚熟悉,恐怕難尋疑犯蹤跡,勞煩曾少卿尋幾個老差役襄助,才好辦事!”
曾元直彼時還沒多想,使人去點了幾個經年的差役出來,同時隨口問了一句:“喬太太發現了什么線索?”
喬翎遂將手里邊厚厚的一摞畫像遞到他面前去了:“這些人,通通都有嫌疑,等我把他們抓起來細問!”
曾元直:“……”
曾元直向來都是使人吃驚的那個人,今次卻是顛倒過來,瞠目結舌:“這?!”
他心說:從雙方聯系起來準備合作,滿打滿算也不過一夜功夫,撐死了再饒上昨天下午,這么短的時間之內,越國公夫人居然找到了這么多線索?
人像已經極難得了——這些人的棲身之處,又是從何得知的?!
曾元直見獵心喜,著實起了結交之意,加之那幾個差役未到,不由得快問一句:“喬太太真乃神人也,曾元直遠遠不及!您是如何在短時間之內尋到了這么多線索?”
喬翎:“……”
喬翎很冷酷、很大佬的說:“別管!”
曾元直:“……”
那邊幾個差役到了,喬翎帶上人,道一句再見,風風火火往金吾衛所去尋金吾衛長史趙橋去了。
先前因為無極意欲劫走柳直之母柳老夫人的緣故,兩方曾經打過交道。
喬翎并不過多啰嗦,將曾元直交付給自己的文書與趙橋看過,便開口向他借調金吾衛率一百人。
趙橋自無不應:“旁人必然不可,但喬太太上門,怎么能說不可?”
他道:“我給您兩百人!”
喬翎覺得這位趙長史很有意思,再三謝了,帶上金吾衛,騎馬往廣濟坊去拿人。
她卜算出來的,其實只是大略上的方位,并不十分精細,但是大理寺那些經年的老吏卻不一樣,嫻熟此道,眼光毒辣。
而金吾衛負責衛戍京師,更擅長緝拿賊匪。
再有容貌畫像往前一放,嘲風鏡在后協同,決計沒可能失手!
喬翎帶著人抵達廣濟坊的時候,梁氏夫人已經到了。
那只貍花貓先前明明被丟在了溫泉別莊,這會兒不知怎么,竟也尋來了,正坐在馬脖子上,喵喵叫著大聲指責梁氏夫人不講義氣,拋下它自己跑了。
梁氏夫人臭著臉不做聲。
這會兒見兒媳婦來了,趕忙提溜著它的脖頸,叫它回頭:“看,是喬霸天!”
喬翎:“……”
貍花貓先憤怒的回頭去罵了梁氏夫人一句,然后便轉過頭來,朝著喬翎開始喵喵喵!
喬翎只覺不痛不癢,嘟著嘴:“嘬嘬嘬,小貓咪~”
梁氏夫人護著自己的貓:“你別把它給氣出個好歹來!”
那邊金吾衛已經開始發力。
喬翎要抓的人不想在大庭廣眾之下同金吾衛發生紛爭——向來民不與官斗,更何況是江湖人士?
更不必說金吾衛本就地位超然,中郎將是中山侯世子庾言,庾言的胞弟,正是大公主的駙馬!
庾言之上,則是國舅朱正柳,要說關系,甚至于比庾言還硬!
江湖人士,即便背后有個恩主,有所依仗,也不敢得罪真正的高門顯貴的。
人很快被拿到了,只是滿臉冤枉:“不知小人犯下了什么罪過,竟勞動諸位大人來拿?”
圍住他的金吾衛率無人應答,潮水一般向左右兩道分開,喬翎與梁氏夫人催馬上前。
喬翎問他:“近來神都城中內外,是否有什么來歷可疑之人?”
那人不由得怔住了:“啊?”
喬翎目光不善的看著他,沒再說話。
那人端詳她幾眼,腦海中忽的浮現出一個可怖的猜測來,當下縮了縮脖子,試探著道:“尊駕可是越國公夫人?”
喬翎:“……”
梁氏夫人:“噗嗤!”
喬翎面無表情道:“不是,我姓梁,是越國公府的太夫人。”
梁氏夫人猝不及防,勃然大怒:“……喂!”
喬翎繼續面無表情道:“我不叫‘喂’,都說了我姓梁,是越國公府的太夫人!”
梁氏夫人還要再罵,忽的察覺不對,身后金吾衛那群人俱都盯著自己婆媳二人,神情微妙……
她就跟被電了一下似的,立時剎住了話頭。
那邊被拿之人已經知道自己遇上了大名鼎鼎的神都第一癲人。
諸多事跡表明,甭管你是天潢貴胄,還是豪商巨富,甚至于說句逾越點的話——即便是皇帝老爺得罪了這位,說不定她也敢擼起袖子上去給他一個嘴巴!
他當下不敢遲疑,一五一十的交待了出來。
他且說,喬翎且卜,卜到某個人的時候,她神色忽的為之一動,繼而失笑。
梁氏夫人察言觀色,低聲問:“怎么了?”
喬翎笑道:“卜不到這個人在哪兒。”
梁氏夫人納悶不已:“那你還笑得出來?”
喬翎聽后笑的更高興了:“算不出來,就說明他跟玉映發生了牽扯啊,我的傻婆婆!”
梁氏夫人起初一怔,復又一喜,兩種情緒交織一處,連喬霸天膽大包天,居然敢取笑自己傻都沒顧及上。
喬翎轉而又去拿名單上的后幾個人。
神都城內發生了聲勢浩蕩的緝兇事件,難免要驚動各方。
只是一來有大理寺的招呼,二來有金吾衛協同,這兩方衙門一個是九卿之一,另一個又是一貫的強勢,且最最要緊的是今日還是越國公夫人領頭,是以雖然將神都城生攪了一遍,竟也無人前去阻攔!
倒是有御史臺的言官上疏彈劾,指責勛貴之妻喬某橫行霸道,擾亂神都,奏疏遞上去,卻沒有回響。
三省那邊,盧夢卿還在替大姐洗地:“我大姐這么做,一定有她這么做的緣由……”
柳直礙于老母的救命之恩,更不好說什么。
俞安世因為女兒失蹤,心急如焚,哪里有心情去管這些?
四位宰相,三個都不作聲,且越國公夫人行事也算是有理有據,僅剩下的那一位唐無機,便也就不好再去說什么了。
那些個游走在灰色地帶的江湖人物,背后多半都有著高門大戶的影子,只是喬翎在神都城內照單子抓了大半天,竟也無人吭聲。
如是一來,倒是叫葬愛老祖的名聲愈發如雷震耳了。
姜裕彼時正跟寧五郎在外巡街——他們倆實習期間,都擔著京兆府的差事。
冷不防見有人過來,興沖沖的告訴他:“姜裕,你嫂嫂跟你阿娘正滿城的緝捕匪徒呢,真是好生威風,這么大的事情,你怎么沒告訴我們?!”
寧五郎面露驚色:“還有這種熱鬧?!”
又氣憤地去看姜裕:“二郎,你真不講義氣,居然瞞得死死的,一聲都不肯透!”
不想姜裕自己先大吃了一驚:“什么?我阿娘跟我嫂嫂?!”
來人詫異的看著他,納悶不已:“你不知道?”
姜裕回想起昨天親娘跟親嫂嫂說的話,只覺滿心悲憤!
他斷然否決:“那不是我阿娘,也不是我嫂嫂!”
他心里邊飄著雪花,簡直要哽咽起來了:“我阿娘在城外莊子里,我嫂嫂陪著她一起,她們都是眾所周知的溫柔嫻靜,怎么可能帶著人在外邊耀武揚威!”
寧五郎:“……”
來人叫他這話說得呆了一下,倒搞不明白越國公府的人葫蘆里究竟賣的是什么藥了。
他撓了撓頭,茫然道:“可是太夫人和越國公夫人此時的確在城中緝拿賊人啊……”
……
金吾衛開道,京兆府的差役尋人,喬翎與梁氏夫人居中帶隊,端是威風凜凜,氣勢非凡。
待到將名單上倒數第三個人拿住的時候,喬翎心里邊已經有了幾分眉目,連帶著一直緊繃住的心弦都松了幾分。
那邊梁氏夫人早已經進入狀態,輕車熟路的指揮金吾衛率拿人。
喬翎與之并肩,也就在這時候,她心頭猝然一寒,感知到一股極為惡毒的陰冷目光,正在死死的注視著自己二人。
她皺起眉來,猝然回首去看,正對上了姜裕的死亡注視。
喬翎:“……”
喬翎頭皮發麻,若無其事的挪開了視線,重又轉過頭去。
梁氏夫人尤且未曾察覺,還在高聲指揮。
喬翎悄咪咪的扯了扯她的袖子。
梁氏夫人忙里抽閑,瞟了她一眼:“干什么?”
喬翎舌頭頂在腮幫子上,想了想,硬是沒說出什么話來。
梁氏夫人便說:“別鬧!”
轉而又繼續指揮起來。
那邊寧五郎極為吃驚:“姜裕!真的是你阿娘跟你嫂嫂噯!沒看錯!”
姜裕悲憤不已,大聲道:“那不是我阿娘,也不是我嫂嫂!都說了我阿娘跟我嫂嫂在溫泉莊子里,她們都是誠實守信的好人,怎么可能會騙我呢!”
喬翎:“……”
喬翎若無其事的換了個邊兒,轉而用舌頭頂起了另一邊的腮幫子。
想了想,又開始撫弄自己的頭發。
人在尷尬的時候,就會顯得很忙。
聽到聲音的梁氏夫人:“……”
梁氏夫人頭皮發麻,不可置信的回過頭去。
姜裕目光怨毒的緊盯著她!
梁氏夫人:“……”
梁氏夫人強裝鎮定,若無其事的挪開了視線。
姜裕穿著京兆府的差役服制,陰著臉走上前去,背著手,大聲指責:“依照京兆府的條例,緝拿要緊的兇犯,須得封街,緝拿危險性小的、無需封街的兇犯時,不得妨礙民行!你們在這里堵住了一整條路,這位夫人,你有沒有公德心啊?!”
梁氏夫人:“……”
梁氏夫人:“…………”
姜裕面籠陰云,怒目圓睜,死死的瞪著馬上二人。
喬翎縮著脖子,悄咪咪問梁氏夫人:“婆婆,怎么辦啊?二弟看起來好像很生氣的樣子,唉,說起來是有點怪對不住他的。”
梁氏夫人也不敢看姜裕,若無其事的將視線挪開,聲音飄忽道:“三十六計當中有一計是走為上策,如果真的到了局勢不妙的時候,暫且退避未嘗也不是一種另類的進攻……”
喬翎打斷了她的侃侃而談:“婆婆,你就說現下該怎么辦吧?”
梁氏夫人默然幾瞬,后又說:“我們不妨暫且采取一種另類的進攻……”
喬翎:“……”
第 79 章
霸天兩婆媳都沒敢再看姜裕的臉色, 帶上人,催馬一溜煙跑了。
姜裕在原地留下,只覺得怒火中燒, 頭頂都要冒煙。
這邊寧五郎已經近前去打探具體情狀,待得知今日越國公夫人協同梁氏夫人連抓了數十名賊匪之后, 他興奮的臉色漲紅,激動不已。
姜裕瞅了一眼,嫌棄壞了:“你哆嗦什么啊?!”
寧五郎一邊抖, 一邊興奮不已:“不是跟你說過嗎,我一激動起來就會渾身發抖!”
姜裕給鬧了個老大無語,轉而又往京兆府去探查情況, 先前問話時他已經有所聽聞, 事情的起因,是他那威風八面的嫂嫂和阿娘抓了幾個賊匪送到京兆府去……
短短一日之間, 喬翎將神都城內攪得天翻地覆, 聲勢浩蕩的同時,卻也是戰果斐然。
當天下午, 便一起提了三十余名案犯往京兆府去受審。
京兆尹太叔洪聽聞之后險些從椅子上栽下去——太有效率了啊, 越國公夫人!
抓人是喬翎的擅長, 尋找蛛絲馬跡、抽絲剝繭, 則是曾元直的看家本領。
原本這案子千頭萬縷, 賊人幾方齊齊發作, 極為棘手, 但喬翎暴力破局, 一日之間, 生生將疑似罪犯的名單掏了個七七八八,剩下的事情, 便要簡單的多了。
曾元直看了喬翎遞上去的名單——俱都是她無法直接卜到所在之地的,再對照被擄走的那些年輕男女,心里邊立時便有了結果。
他不由得嘆息一聲。
喬翎在旁,不免要問一句:“有眉目了嗎?”
曾元直說:“我大概知道這案子是因何而生,張小娘子又是如何被牽連其中的了。”
喬翎先說自己最初否定掉的那個可能:“他們不是求財,是不是?”
曾元直道:“不錯。”
喬翎又問:“也不是為了報復我,亦或者是玉映的仇人,是不是?”
曾元直嘆口氣,又說了句:“不錯。”
直到此刻,第二個猜疑終于得到了否定,喬翎思緒一轉,很快意會到玉映這一劫是因何而來了。
她也不由得嘆了口氣:“真是成也蕭何,敗也蕭何!”
曾元直心下唏噓:“張小娘子……命途多舛。”
梁氏夫人在旁,卻聽不懂他們來回打的啞謎,只是她并非拘謹之人,當即便問道:“那些人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去擄走張玉映的?”
喬翎神色有些惆悵,告訴她:“是因為太后娘娘的那封特赦手書。”
“我去太常寺的時候,聽接待的官員提起,太后娘娘還政之后,多年之間,這是她第一次對朝廷下轄之下的官署發布命令,是以太常寺少卿特意吩咐下去,一定要好生接待,盡快將事情辦成……”
她說:“太常寺作為九卿官署之一,尚且如此鄭重其事,外人知道之后,又會怎么想?必然覺得玉映得到了太后娘娘極大的看重!”
梁氏夫人聽罷,起初不明所以,再一思量,卻是心驚肉跳起來:“難道說——”
她神情驚駭,難以置信地看著那二人:“難道說那些人是因為張玉映得到了太后娘娘的特赦,而去將她擄走的嗎?他們的本意并不是與張玉映為難,也不是為了報復喬霸天,而是為了跟太后娘娘作對?!”
喬翎曾元直對視一眼,異口同聲道:“不錯!”
喬翎道:“婆婆,昨天曾少卿不是同我們說過嗎,關于被擄走那幾人的身份。小俞娘子很可能是受到了父祖的牽連——國公曾經同我說過,俞相公的父親是被天后破格提拔,來到神都的,想來后期該是天后的心腹之臣了?”
梁氏夫人嘴唇張開,許久沒有合上,良久之后,才吐出來一句:“這卻不錯。”
喬翎又說:“被劫走的人當中,有一個是林家的小郎君……”
梁氏夫人迅速反應過來:“太后娘娘身邊的林女官——”
曾元直在旁道:“那是林女官的子侄。”
要說破案緝兇,梁氏夫人不如這兩人,但要說是深宮風云,她卻又要比他們諳熟多了。
“這伙人或許是當年被天后問罪之人的后裔,出于報復心理,策劃了一起針對天后昔年心腹的行動,亦或者說,還存著更深層次的目的……”
只是還沒來得及將陰謀引發,就提前被喬霸天扼住了命運的咽喉,不得不暫退離場。
梁氏夫人說:“我得進宮一趟。”
或許那些人有意以林家子的性命來威脅林女官做些什么。
亦或者林家子根本就是個煙霧彈,他們的真實目的,是希望太后娘娘懷疑林女官,將她調離自己身邊,轉而揀選別人過去。
甚至于,林女官之后的繼任備選人里邊,有他們的人……
此事究竟該當如何處置,自有太后娘娘自行裁決,只是無論如何,她得將這消息呈送到千秋宮才是。
喬翎自無異議:“婆婆,你且去吧,我協同曾少卿尋人!”
梁氏夫人應了一聲,想了想,又把貓拎給她:“你們倆在一起,也有個照應!”
曾元直不由得低一下頭,仔細打量了一下那只長著社會花紋的壯貍花。
那只貍花貓卻有著自己的想法,朝喬翎叫了幾聲,身手矯健地跳下馬背,一溜煙不知往哪邊去了。
喬翎喊它:“喂,你干什么去?婆婆叫你照顧我呢!”
貍花貓險些給閃到腰——明明說的是互相照應!
這狡猾的女人!
……
喬翎把該辦的事情辦了,剩下的就該是京兆府和駐防部隊的活兒了,她只負責隨從掠陣,以防萬一,也就是了。
曾元直請她暫且在值舍喝茶,自去帶人忙碌,雖已經有了些兇犯的眉目,也猜測到了他們的來意,但現下這些人身在何處,還有哪些同謀,卻都得一一糾察核實。
喬翎心知此事急不得,便只留在值舍耐心等待,期間倒是又卜了一卦。
利貞。
極好的卦象!
她安下心來。
……
昨晚。
幾盞幽黃的燈在隧道頂部靜靜的燃燒著,幾只飛蟲盤旋附近。
地上是發黑了的磚石,明顯已經有了歲月的痕跡。
此處好像是座荒廢的地牢。
張玉映在深邃又幽長的隧道里行進了一刻鐘時間,終于來到了目的地,那蒼白女人示意看守的兩人打開牢門,用力將她推了進去。
她力氣用的極大,張玉映難免又摔了一次,好在牢舍里還有一層半霉爛的稻草,總算沒有第二次擦破皮膚。
她本就生得美麗非凡,今日更裝扮得宛若神仙妃子,那看守的年輕人見美人蒙難,有些不忍:“我看這位娘子不像是個壞人,說不定是誤會了什么……”
另一個同伴頓了頓,滿臉憐惜的看著她,也說:“是啊,真要是與那妖后有什么攀扯,哪里會淪落成奴籍?”
張玉映伏在地上不言不語,緊接著,就聽兩道脆響倏然傳入耳中!
“真是色令智昏!”
那兩人已經齊齊吃了一耳光。
蒼白女人罵道:“只認得眼前的漂亮娘子,卻不認得自家祖宗十八代了是不是?那妖后害得我們家破人亡,如喪家之犬一般惶惶不可終日,你們竟然半點都不在乎?!”
那二人捂著臉不敢吭聲。
那蒼白女人卻被二人這行徑激出了真火,從腰間拔出一把匕首,冷冷向張玉映道:“婢子蠱惑人心,我索性劃爛她這張臉,免得你們心心念念,色授魂與!”
張玉映聽得身形一顫,倉皇不已,不曾想牢房里卻有人突然撲過來,將她給護住了。
“你們干什么?成天妖后奸臣的叫囂,可我看你們做的事情,連禽獸都不如!”
張玉映這才發現,原來關押自己的這間牢房里,還有一個小娘子!
只是她身上衣裳都已經被草灰所染,灰撲撲的,看起來并不顯眼。
這會兒她還在罵:“只敢在弱者身上逞威風,還覺得自己很了不起——有種去劃爛妖后的臉啊,在我們這種階下囚身上逞什么威風?我呸!”
那蒼白女人原先只有七分火,現下也被激化成了十分,倒是真的暫且忘了張玉映,上前去劈手給了那小娘子幾鞭子:“別人也就罷了,你也配跟我說這種話?!”
她神情森然,獰笑道:“你的祖父,當年只不過是一個卑賤的刀筆吏!是我的高祖父賞識他,提拔了他,可是后來,你的祖父卻在妖后面前告發蒲家,以至于蒲氏滿門被殺——”
張玉映這才知道這個護住自己小娘子的身份:“小俞娘子?!”
她趕忙拉住了那小娘子。
小俞娘子痛得眼淚都涌出來了,卻反而將她往后面推:“張娘子,你不必管,反正我是一定要死的了,你不必管我,保全你自己吧——這臭婆娘說要帶我去蒲家的衣冠冢前,把我燒掉呢!”
如是解釋了一句,又向那蒼白女人道:“少往自己臉上貼金!我祖父當年的確只是一個縣衙里的刑房文書,可他得以進入神都,卻與你家高祖父沒什么攀扯——難道你家高祖父還能教天后做事不成?若真是如此,怎么后來又被滿門抄斬了?”
那蒼白女人怒得渾身都在哆嗦:“死到臨頭,還敢狡辯……”
小俞娘子叫道:“我沒有狡辯!那都是幾十年前的事情了,我不明真相,你知道的難道就是真相?”
想了想,又郁卒道:“就算那是真相,你倒是去找元兇啊,挖墳也好,掘墓也罷,大不了就鞭尸嘛!”
“就算真找晦氣,也找我阿耶去啊,那可是元兇的親兒子,繼承了他衣缽的!找我干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多冤枉啊!嗚嗚嗚嗚!”
說完,又嗚嗚哭了起來。
雖然有點不合時宜,但張玉映竟有些想笑。
打她過來,小俞娘子便像只張牙舞爪的螃蟹似的,看似張狂,其實心里邊也不是不害怕的。
她暗嘆口氣,摟住了這小娘子,安撫似的拍打著她的背。
蒼白女人胸膛劇烈起伏著,雙眼死死的盯著小俞娘子,一時之間,竟也無言。
最后,她木然擺了擺手,吩咐重新將門關上,獨自走了出去。
當年蒲家蒙難,她的母親,也就是那小娘子一般的年紀。
她沒有錯,可是自己的母親,乃至于蒲家人又算什么呢?
……
安國公府。
午后的陽光還算暖和,武安大長公主閑坐在廊下,半闔著眼睛,聽年輕的侍女們念書給自己聽。
一只看起來有了年歲的貍花貓趴在她的腳邊,閉眼假寐,神色安寧。
倏然間,它睜開了眼睛,精準地向墻頭某處張望起來。
武安大長公主察覺到了,便問它:“怎么了?”
老貍花貓輕輕喵了一聲。
幾瞬之后,墻頭后冒出來一只貍花貓的腦袋,生得與它有些相像,只是脖子上有一圈白毛。
它雀躍地叫了聲:“喵!”
陪房瞧見了,便示意那讀書侍女暫停,稍顯驚奇的笑了起來:“這是琦英娘子的貓啊。”
她朝那只貍花貓打個招呼:“回來看你阿娘嗎?”
貍花貓從墻頭上跳下來,一溜小跑著到了廊下來,先朝武安大長公主叫了一聲,然后便到自己媽媽面前,拉長嗓子,諂媚地喵喵喵起來。
老貍花貓稍顯嫌棄地看著它。
武安大長公主反倒笑了,對它說:“去吧。出去活動活動也好。”
……
大理寺。
喬翎兩手抄在袖子里等了約莫兩刻鐘的功夫,貍花貓便去而復返,不只是它自己,還帶了一只年紀稍大一點的貍花貓來。
喬翎還記得它,有些驚奇:“你是外婆的貓呀!先前去安國公府的時候,我們見過的——她們說你是項鏈的媽媽!”
貍花媽媽跳到桌子上,很客氣地朝她叫了一聲。
因為脖子上有一圈白毛而喚作項鏈的貍花大王看一眼媽媽,神氣十足地喵了起來。
喬翎聽不懂,倒是能猜到幾分,當下笑瞇瞇道:“你媽媽比你還要厲害,是不是?”
貍花貓正待出聲去叫,冷不防貍花媽媽已經轉過頭去,看向門外。
喬翎見狀,也隨即轉頭。
如是約莫過了十個呼吸的時間,曾元直大步進門,開門見山地告訴喬翎:“三省的命令下來了,著令右威衛協同羽林衛共同料理此事,京兆府乃至于大理寺協同。”
至于此間種種,卻也不必與她細說了。
喬翎掛心玉映,也無心多問,正待應和一聲,卻聽不遠處有人在叫自己:“娘子!”
聽聲音,是正院那邊的侍女。
喬翎扭頭去看,正見幾個小侍女快步往這邊來,形容都顧不得,甩開腿一氣兒跑到她面前:“娘子!羅十三娘使人去府上送信兒,偏您又不在,她著急得不得了,我們分成幾隊出來找,可算是尋到了——”
喬翎微覺莫名:“羅十三娘……”
短暫一怔,倏然福至心靈!
她驚喜不已地看了過去。
曾元直亦是眼眸微亮。
那侍女臉上紅撲撲的,眼眶濕潤:“娘子,羅十三娘機緣巧合,在路上遇上了張小娘子!”
……
羅十三娘剛收到那條披帛的時候,其實并不知道向自己求助的人就是張玉映。
她叫自家車夫遠遠地綴在后邊,一路跟出去幾十里路,直到實在無法跟隨,這才若無其事地繼續前行,轉道往別處去了。
最后,也只能劃定出一個模糊的范圍來。
只是對于京兆府和兩衛來說,這個模糊的范圍,其實也已經足夠精確了。
羅十三娘棄車騎馬,飛速回到神都,先去查了自家預定過那件衣裳的名單,又使人去京兆府報案,也是在這時候,她聽聞了越國公夫人在神都城內掀起的那場驚濤駭浪。
羅十三娘因而意識到——或許那條披帛的主人,正是越國公夫人身邊的人!
這才有了后來尋人的事情。
喬翎將兩只貓貓叫到近前來,同它們描述了羅十三娘所言大概的位置,再叫它們嗅一嗅玉映用過的脂粉和香膏,便飽含希冀地目送它們小跑著離去,自己協同兩衛的人往城門口去等待消息。
如是過了約莫半個時辰的功夫,年輕貍花便回來送信了。
它跳到喬翎騎乘坐騎的脖子上,爪子勾一下她衣襟,作勢要領著她往前走。
喬翎趕忙將它安撫住,又使人去請兩衛的主事人來。
兩位校尉催馬過來,問候一聲,瞧了瞧她,再瞧瞧那只貍花貓,竟也沒有多問,揮揮手,示意諸多衛率們跟上。
如是一路走出去幾里地,那自稱名叫成穆的羽林衛校尉才狀若隨意的問了句:“貓貓俠?”
喬翎:“……”
喬翎破罐子破摔:“啊,是我,貓貓俠!怎么,成校尉有何指教?!”
成穆笑了笑:“豈敢,豈敢。”
年輕貍花前邊帶路,迫近母子倆發現的那處地方時,它停住了,轉頭朝喬翎“喵”了一聲。
這不是強攻過去就能解決的問題,尤其對方手握人質,成穆早就有所計較。
喬翎到此,也不再與他們同行:“我且先行,看是否能夠潛入其中,成校尉行事不必顧慮于我。”
成穆心知她本領非凡,當下頷首:“喬太太且去吧。”
兩方就此別過。
喬翎棄了馬潛行,貍花貓緊隨在后,一人一貓隱藏在綠蔭樹后,悄無聲息的迫近到那家客棧,沒有途經正門,而是繞到后園,將耳朵貼在墻上聽了聽內中動靜,轉而翻了進去。
后園稍顯荒蕪,雜草已生,亂樹上聚集著鳥雀,顯然沒有人用心打理。
喬翎同那貍花貓對視一眼,正待向前,忽覺腰間斷山劍發出一陣蜂鳴般的輕顫——
喬翎大吃一驚!
她心道,這是怎么回事?!
賬房老師說的不錯,這把劍的確有些神異!
喬翎唯恐斷山劍發出什么動靜來驚動了賊人,一時之間,倒是不敢貿然向前了。
小心的往一處院墻遮蔽處將劍拔出,不只是她,連同貍花貓都有些驚異起來。
那劍身上的紋路正隱隱的放著極細碎的光,宛若江水在日照下的波光粼粼,只是那光芒極淡,只薄薄的鋪了紋路的最底層一線而已。
喬翎腦子一轉,忽的心有所悟——這家客棧里好像有什么東西,可以催動這把斷山劍!
會是什么?
這群賊人懷抱著向昔年帝國的統治者天后復仇的愿望來到神都,難道只打算綁架幾個天后心腹的后人了事?
喬翎若有所思,當下撕下一條裙擺,將斷山劍纏住,轉而丟一個眼神給貍花貓,悄無聲息的與之一道潛入了前院客房。
越是向前,腰間傳來的震顫便越是明顯,喬翎幾度聽到有人言語,均提前避過了,叫那震顫感導引著一路向前,終于走到了一條死胡同。
前方無路。
喬翎警惕著屋外的動靜,那貍花貓伸著脖頸嗅來嗅去,冷不防聽見一聲貓叫,一人一貓齊齊炸了毛。
喬翎大驚失色,瞪貍花貓:你叫什么啊?!
貍花貓委屈又憤怒的回瞪:我沒叫!
一人一貓齊齊回頭,卻見貍花媽媽蹲在樹上,神情無語的看著這邊,不知道瞧了多久。
喬翎:“……”
貍花貓:“……”
貍花媽媽敏捷的從樹上跳了下來,向喬翎示意不遠處的燭臺。
喬翎會意,伸手一轉,那扇暗門轟然打開!
腰間斷山劍震顫愈強。
門內的隧道幽長深邃,兩側幽幽的掌著幾盞黃燈,喬翎倒是不怕,放輕腳步,協同那母子二貓一并走了進去。
前方隱約浮現出一道門戶,喬翎正待近前,忽然感知到旁邊忽然多了一道極幽微的呼吸聲,錯非她五感靈敏,怕也察覺不到——幾乎同時,貍花媽媽輕輕叫了一聲:“喵!”
她心下一凜,暗暗提氣,拔劍出鞘,反手猛刺!
那人被打了一個措手不及,匆忙出劍格擋,兵刃碰到一起,發出一聲脆響,火星四濺!
也是借著這一點光亮,來人看清了喬翎手中那柄長劍上的紋路,手上招式猛地一滯,同時驚呼出聲:“天女?!”
喬翎心下亦是一驚:原來是無極?!
她順勢停了劍。
天女?
無極的人?
年輕貍花狐疑的盯著喬翎,轉而去看自己媽媽。
貍花媽媽瞟了孩子一眼,想了想,在自己崽身上舔了幾口。
看我崽身上的花紋,多像我,多帥氣!
那人已經不勝惶恐地拜了下去:“屬下不知天女親臨,實在該死!”說著,轉動墻上的燭臺,重又打開了一扇暗門。
難怪他方才出現的如此詭譎,原來這隧道里還有一扇暗門可以悄無聲息的打開。
也虧得來人是喬翎,早早就有所發現,若是換成別人,叫他出聲預警,里邊的人質或許已經遭逢不測了。
喬翎藝高人膽大,倒不懼怕,隨他進屋,視線對上,那人瞧見她面容之后,顯而易見的怔住了。
“我靠!!!”
他指著喬翎,大驚失色,詫異之情溢于言表:“越,越國公夫人?你竟然是天女?!”
他心想,先前不就是越國公夫人挑了地爐的一脈人,因而破壞了以柳直之母交換天爐被擒之人的行動嗎?
怎么越國公夫人搖身一變,竟成了本門至高無上的天女了?!
喬翎:“……”
這其實是個挺難解釋的事情。
所以喬翎選擇不解釋。
她露出了一個意味深長又毫無含義的笑,叫他自己腦補。
那人心想,難道這其實是道主跟天女聯合設下的局?
綁架柳直之母的行動雖然失敗了,但是越國公夫人卻成功的打進了朝廷的內部,甚至于還得到了金吾衛的友誼,還成了柳直的恩人!
如此一來,我們豈不是在朝廷內部的高層里安插了一個探子?!
妙啊!
他正待言語,轉而瞧見跟在喬翎身后的兩只貓,臉色忽的一變——天女不是向來不喜歡貓貓狗狗這類動物的嗎?
那這位……
他心神隱顫,因為方才對招,便已經知道自己絕非越國公夫人的對手,腦海中思緒一轉,抬頭笑道:“天女,屬下……”
這話都沒說完,便被迫停住了。
一道冷光猝然在眼前劃過,下一瞬,血色飛出。
他只覺頭重腳輕,脖頸發涼,“撲通”一聲倒下,死了。
喬翎歸劍入鞘,那兩只貍花貓早已經滿屋子翻找起來。
喬翎剛把門反鎖上,就聽“咯嘣”一聲脆響,循聲去看,卻是貍花貓用牙齒咬破了藏在桌下一只精致小箱子上的鎖頭,繼而母子二貓合力將箱子打開,不知瞧見什么,忽的齊齊“喵!”了一聲。
喬翎在箱子的背面,一時沒有瞧見箱子里邊的東西,轉而朝那邊走了幾步,就見那半邊桌腳給大開的箱子照得發亮。
她心想:難道是金銀玉石?
又覺得不應該呀。
婆婆的貓,怎么可能會稀罕這些呢!
再近前去瞧,卻也一怔。
那口箱子其實不算大,約莫只有成年男子手掌大小,里頭整整齊齊碼著幾排模樣頗古怪的……玉石?
大小整齊劃一,約莫有指頭肚大小。
她瞧見的那光芒,便是些玉石放出來的。
因為排的整齊,喬翎略微打眼就算出來,一共是六十塊玉石。
喬翎心道:這是什么東西?
隨手抽了一塊,卻覺入手溫潤,就著這屋子里的光瞧了瞧,居然不是透明的,光也不能穿透它!
喬翎思緒一轉,鬼使神差的將這塊玉石貼到斷山劍上——下一瞬,便見那玉石上縈繞的光華飛速淡去,緊接著化為粉末,撲簌簌落到了地上!
再看斷山劍,卻依舊如常,并沒有什么變化。
喬翎這下子是真的來了興致——到底𝔀.𝓵是怎么回事啊?!
她又抽了一塊,準備如法炮制,結果就是因為這一抽,卻發現鋪滿玉石的箱子底下居然還藏著一本小冊子。
喬翎見獵心喜,立時將其取了出來。
那冊子約莫與箱子等大,正好能鋪滿底端,封面上書《太元夫人道法密藏》八個字。
她不免再添一重疑惑。
太元夫人,這又是誰?
想不通,索性不想,喬翎將那只箱子合上,在那死人衣擺上撕了一條將其捆住,束在腰間,轉而吹滅屋里的燈,將門合上,同兩只貓一起向前。
那男人似乎是用來把守關隘的一雙眼睛,偏偏遇上喬翎,三兩下就被廢掉了。
此后喬翎一路上倒是又遇見過幾個賊匪,拿住問了話,便出手將其打暈,實在反抗激烈的,便拔劍殺了。
倒不是心慈手軟,而是這些人來歷古怪,暫且打暈,叫兩衛拿了,或許能審訊出什么別的事情呢。
貍花母子與她兵分兩路,各去尋人,而客棧之外,右威衛與羽林衛協同發動了總攻。
喬翎沒有尋到玉映——地下的道路彎彎繞繞,她陰差陽錯走上了另外一條,雖救下了幾名人質,里頭偏沒有玉映,也沒有小俞娘子。
她揣測著,或許那兩人該在一處。
喬翎帶著那幾個年輕人折返回去,正遇見兩只貍花貓帶著人往這邊來同自己會合。
張玉映身上過于累贅的外衣早已經脫去,朱釵也不知道丟到哪兒去了,她背負著小俞娘子,額頭上的汗珠將臉頰上的胭脂都潤紅了,鬢邊更染上了一層香汗。
喬翎見她平安,歡喜極了:“玉映!”
“娘子!”張玉映也是大喜過望,想要與之相擁,奈何還背著小俞娘子,只得作罷。
喬翎問:“小俞娘子怎么了?”
張玉映有些擔憂:“小俞娘子為了救我,挨了好幾鞭子,又沒用藥,今天早晨就開始發燒了……”
喬翎聽了,趕忙從懷里取出一只藥瓶,倒了一顆丸藥出來送到小俞娘子嘴邊,繼而便要將她接到自己背上來:“我來背她!”
張玉映道:“娘子,還是我來吧……”
喬翎很堅決:“你也很虛弱呢,我來背,我有力氣!”
張玉映便不與她相爭了。
后邊發生的事情,之于她們來說,便都是無關緊要的事情了。
喬翎叫張玉映先行回府,她卻一定不肯:“若非小俞娘子護住我,我這時候不知道都要淪落到什么境地去,本也沒能為她盡什么心,好歹要同娘子一道,將她送回俞府去!”
喬翎見狀,也不強求。
二人一并送了小俞娘子往俞家去,俞夫人又驚又喜,簡直是千恩萬謝,拉住她們的手,眼淚不住地往下流。
再看女兒小臉上一點血色都沒有,身上皮開肉綻幾道傷痕,對于母親來說,簡直是心如刀絞。
張玉映倒不隱瞞,一五一十的告訴俞夫人:“說來慚愧,小俞娘子其實是為了保護我,才為賊人所傷……”
俞夫人聽了原委,也沒怪她:“是賊人的錯,不是張小娘子你的錯。”
再想起此事緣由,不禁淚下:“也是祖輩的冤孽!”
又叫她們回去歇著:“張小娘子和喬太太又何嘗不辛苦呢?”
喬翎協同張玉映先行回了越國公府,早有人守在門外:“夫人說太太若是回來,就請您直接到她那兒去。”
喬翎心想:婆婆這是出宮了啊。
到底還是堅持先送了張玉映回去,又找了大夫來瞧,順帶著將那匣子古怪的玉石擱下,這才往梁氏夫人那兒去。
梁氏夫人說:“聽說人都救出來了?”
喬翎道:“有驚無險。”
又問:“太后娘娘那邊……”
梁氏夫人也說:“該講的我都講了,太后娘娘說,她知道了。沒說別的。”
喬翎輕輕“哦”了一聲。
梁氏夫人覷著她,喬翎也瞧著梁氏夫人,四目相對許久,兩人齊齊笑了起來。
喬翎一邊笑,一邊道:“這回的行動,也算是首戰告捷了,是不是?!”
梁氏夫人笑著朝她伸出手去,喬翎緊隨其后,將手放置在她手背上,兩人齊齊扭頭去看——貍花貓慌里慌張的跳上桌子,把因為東奔西走變得不怎么白的一只爪爪放到了喬翎的手背上。
貓貓俠萬歲!
貍花媽媽蹲在一邊,神情古怪的瞧著她們,忽的動了動尾巴,往梁氏夫人面前去了。
它接連叫了幾聲,神情嚴肅,像是在說什么很正經的事情。
梁氏夫人聽罷,不由得流露出一點茫然的表情來。
貍花媽媽卻好像了結了一樁心事似的,再在兒子背上舔了幾下,離開了。
喬翎問:“婆婆,它說了些什么?”
梁氏夫人說:“它說,它在去找張玉映的時候,途中發現了一具女人的尸體,在它尋到人之前,也在右威衛和羽林衛的人過去之前,那女人就被人殺掉了……”
她自己忖度著:“難道是無極的人發生了內訌?”
喬翎模棱兩可的回了句:“或許吧。”
……
神都城外越國公府的莊子里,徐媽媽正協同幾個侍女一處調制熏香。
不要太淡,那就失去了熏香存在的意義。
也不好太濃,氣味太重,國公禁受不了。
姜邁獨自坐在廊下,目視遠方,微有失神之態。
徐媽媽心里邊存著幾分不情愿,嘆一口氣,同他道:“聽說包府大娘子在籌備考試,依照她的能力,必然能夠中的。”
姜邁回過神來,頷首道:“這是自然。”
徐媽媽覷著他的神色,又說:“聽說裴三郎倒是幾次三番的去找大娘子的,他早干什么去了?娶了那么好的妻子,又不肯收收心,待她溫存一些,成日里在外邊跑,也不知道外邊有什么妖精勾著他,難怪現下大娘子鐵了心不理會他!”
姜邁又說了句:“是呢。”
徐媽媽終于圖窮匕見,狀若不經意似的,徐徐道:“成了家,就該有個成了家的樣子,這回的事兒,是事出有因,但咱們太太也不能總往外邊跑啊,也該多在家陪陪您才是。”
她知道太太是因為張小娘子才要往溫泉莊子這兒來的,也知道國公是為了顧全妻子,所以才說是他自己想來的。
徐媽媽并沒有因此記恨什么,只是作為國公的乳母,她也希望他能夠多顧及一下他自己。
姜邁會意過來,明白了乳母的意思,馬上調轉了口風,維護起自家的裴三郎二號來:“不過話又說回來了,許多事情也不能一概而論,這對她來說并不公平,我們太太的人品,我是最清楚不過的,”
“她跟裴三郎不一樣。您放心,我們夫妻之間的事情,我有分寸,一切都在掌控之中……”
徐媽媽:“……”
徐媽媽氣個倒仰!
我跟你好聲好氣說了半天,你就幾個字幾個字的往外吐,現下說起太太的好話來,你倒是又有的說了!
真是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半點都不摻假的!
第 80 章
消息傳來的時候, 俞安世正在政事堂同幾位同僚議事。
宦海沉浮多年,他很清楚,越是風雨大作之時, 就越該沉得住氣,要真是慌了手腳, 亂了陣仗,是有百害而無一利的。
兩衛那邊既得手,便有人飛馬入宮送信, 今次被綁的人身份非同尋常,之于參與此案的兩衛而言,既是功勛, 也是人情。
政事堂里, 唐無機與兩位中書舍人聽了齊齊向他道喜:“小俞娘子脫困,真是大喜。”
俞安世自己看起來倒是鎮定自若, 微笑著朝同僚們點頭致意, 繼而同手同腳的出了門,連假都忘了請, 一溜煙出宮去了。
唐無機看得有些好笑, 又不免感慨于他的慈父心腸, 使人告知另一位中書令盧夢卿一聲, 替他補了張假條上去。
俞安世幾乎是一路飛奔著回了家, 彼時俞夫人正守在女兒床邊, 聽見動靜, 扭頭往外一瞧, 夫妻倆四目相對, 原本還克制得住,此時倒是齊齊平添了幾分淚意。
俞安世瞧了瞧塌上安睡著的女兒, 伸手去摸了摸她的額頭,微有些詫異,他低聲問妻子:“沒有發燒?”
屋里邊還彌漫著一股藥味兒,不太像是全然平安的樣子。
俞夫人怕驚擾到女兒,叫陪房在這兒守著,拉著丈夫出去說話:“退下來了。越國公夫人給桂寧服過藥,剛回來的時候還有點燒,過了會兒便平復下去了,我帶著人給她擦了擦身子……”
說著,她忍不住哽咽了起來:“這群天殺的王八蛋!要尋仇,倒是來找你啊,做什么綁了我女孩兒去!挨了好幾鞭子,皮肉都綻開了,以后是要留疤的呀!”
俞安世:“……”
俞安世既覺心疼,又微覺無語:最好還是誰都不要綁吧……
我的命難道不是命嗎。
俞夫人又說:“說起來,還是祖上的冤孽,賊匪里邊有蒲家的后人。”
俞安世不無詫異的“啊!”了一聲,轉而又有些慍怒:“蒲家的人憑什么來找我們尋仇?!”
當年蒲家出事的時候,俞夫人還沒有嫁過來,并不很清楚事情原委,而此時公公更已經做了古,無從得知當年之事了。
但俞安世是知道的。
他說:“當初阿耶入京,蒲家那位老爺子,的確曾經照應過他,阿耶是很感激的,所以后來蒲家觸怒天后,被滿門抄斬的時候,我阿耶悄悄收留了蒲家的兩個孩子。可是后來……”
俞安世的思緒回到了那個風聲鶴唳、人人自危的年月。
后來,天后的爪牙登門,以一種頗為客氣的態度詢問他的父親:“天后很賞識俞公的才干,所以愿意給您一個機會,當然,如若俞公愿意舉家隨從罪臣之后黃泉同行,天后也一樣會成全您的。”
俞老爺子將那兩個孩子交出去了。
他護住那兩個孩子的時候,俞安世并不知曉,但天后的心腹上門時,俞安世在旁見證了全程。
并不存在俞老爺子因此心懷愧疚,郁郁而終的事情,甚至于俞安世自己,也沒覺得特別的對不起蒲家。
蒲家被問罪,并不是因為俞老爺子的告發,甚至于在被問罪之后,俞老爺子還盡力保全了他們家的后嗣。
雖然最后迫于形勢,他還是把那兩個孩子交了出去——可如若不然,難道真的要為了蒲家的兩個孩子,帶著俞家所有人去死嗎?
天后給你一分顏色,你最好趕緊兜住!
俞安世捫心自問,盡力了,也就足夠了。
說的冷酷無情一些,換成是他,或許一開始就不會去摻和這件事,沾手蒲家的人……
只是時移世易,斯人已逝,說這些還有什么意思呢。
他只是有些感慨:“倒真得多謝越國公夫人……”
俞夫人頷首道:“是啊。”
兩衛的辦事水平誠然不差,京兆尹和大理寺也是高手如云,但是高手也需要足夠的時間去進行發揮,可越國公夫人卻是闖進神都城里的一朵迥異于他人的驚世奇葩。
小俞娘子是前天上午被綁走的,過了一個晚上,京兆尹和大理寺一籌莫展。
張小娘子是昨天上午被綁走的,過了一個晚上,越國公夫人把人救出來了……
一氣兒抓了數十名游走在灰色地帶的危險人物,又去找了金吾衛和京兆府協助,抽絲剝繭——哪里是抽絲剝繭,這簡直是暴力撕繭——硬生生用篦子把可疑人員全都過了一遍,最后把人給找到了!
倘若將這差事交付到別的衙門里,最后或許也能破案,只是到底還能不能見到全須全尾的女兒,那可就得打個問號了!
俞安世心下感慨不已,又覺驚嘆——怪不得人家越國公夫人能在神都過得風生水起呢,這可是真正有大本事的!
俞夫人也覺得唏噓:“張小娘子的運道,說好吧,決計算不上,可要說是不好,偏又遇見了越國公夫人這么個貴人,情愿為她去赴湯蹈火,移山倒海……”
說著,她看向丈夫,好像不甚在乎、只是隨口一問似的,發起了死亡拷問:“如果是我被綁走了,你也會像越國公夫人一樣竭盡全力的救我嗎?”
俞安世:“……”
夫人,你真是太看得起我了,真出了事,我都不知道該朝哪個方向用力……
俞安世滿心苦澀:越國公夫人,還有越國公,你們夫妻倆怎么總給我出送命題啊?
……
喬翎將張玉映安頓在府里,尋了瓶祛疤的傷藥叫人給俞家送去,打算迅速將該辦的事情辦好,轉而出城往莊子里去尋姜邁。
打著人家的幌子出了城,先前沒把人救下來也就罷了,好歹是有事在忙,現下既已經救完了,怎么好繼續把人晾在那兒呢!
她打算在城外莊子里陪姜邁住一段時間。
哪知道這邊還沒動身,便有人來稟——俞相公夫妻倆一并來了,梁氏夫人已經在前邊接待著了。
喬翎便知道這是這樁綁架案的后續之一,當下趕忙往前廳去見客。
俞安世夫妻二人千恩萬謝:“虧得喬太太出手相助,如若不然,小女只怕性命難保!”
喬翎其實也要謝他們的:“若不是小俞娘子護著玉映……”
后邊的話,她實在不好意思說了。
玉映的臉是臉,人家小俞娘子的身子也是身子呀!
喬翎只能盡量彌補一點:“我使人送了藥膏過去,祛疤是很有用的,夫人一定要試試看!”
他們這邊說話,梁氏夫人不好插嘴,只狐疑地壓低聲音,問身邊人:“成安,你來干什么?”
成安縣主挽著表姐的手,親熱地說:“我聽說府上出了事兒,放心不下,來看看你呀!”
嘴上這么說,眼睛卻盯著喬翎,偶爾在俞家夫妻二人身上轉轉。
梁氏夫人只覺得她古里古怪的,倒是也沒有多想。
這會兒張玉映過來了——她是聽說俞家夫妻二人過來,特意前來拜謝小俞娘子相救之恩的。
兩邊免不得又是一番寒暄往復。
張玉映早先一直以為自家娘子單純是因為自己丟下去的那條披帛才尋到自己的,卻不知道事發之后,她一日一夜間抓了數十個危險人物出來,搜山檢海一般的尋覓蹤跡——
現下聽聞,自是驚詫不已,轉而淚下:“娘子!”
喬翎難為情的撓了撓頭:“哎呀,我就是怕你這個樣子,才不告訴你的呢……”
梁氏夫人就覺得成安縣主抓住自己手臂的那只手忽然間增加了力氣。
她蹙眉看了過去,就見成安縣主身臨其境的皺著一點眉頭,看看張玉映,再看看自家喬霸天,唏噓不已,滿面柔情:“張小娘子,你完蛋啦,你要愛上她啦!”
又說喬翎:“喬太太,你也要知道,張小娘子這輩子再也不會忘記你了!”
梁氏夫人:“……”
老妹,你沒事兒吧?!
梁氏夫人膈應壞了,板著臉,想把表妹甩開,沒想到反而被抓的更緊了。
成安縣主別有深意的瞧了她一眼,說:“表姐,你別生氣,其實我是站在你這邊的。”
梁氏夫人很茫然:“啊?”
成安縣主松開抓住她手臂的那只手,轉而安撫的拍了拍表姐的手背:“你們婆媳倆的那些事兒,我都知道的。”
梁氏夫人更茫然了:“啊?”
那邊又有人來傳話,說是國公打發人來問候夫人。
喬翎趕緊告訴來人:“跟國公說一聲,我馬上就去了。”
來人應聲而退。
成安縣主眉毛又是一抖:“噢,我都差點忘了,還有越國公……”
她眼波在張玉映身上一蕩,轉而又去看梁氏夫人,最后掩口失笑,語氣唏噓:“可憐的越國公!”
梁氏夫人:“……”
梁氏夫人指了指門外:“你給我滾出去!”
最煩這種說話云里霧里的家伙了!
成安縣主早就習慣了她這個脾氣,也不介意,捧著吃飽了瓜的肚子,心滿意足的同其余幾人道別,就此離開了。
……
喬翎送別了俞相公夫婦二人,轉而又問張玉映:“我準備出城去尋國公了,你呢?是打算在府里修養一段時間,還是與我同行?”
張玉映果斷道:“我要跟娘子在一起!”
喬翎點點頭:“好,那我們晚點一起過去。”
梁氏夫人坐在一邊喝茶,聞言便將茶盞的蓋子往上邊一合,輕輕一聲脆響,她說:“我也要去。”
想了想,又理直氣壯道:“我本來就收拾了東西要去的,只是因著這回的事情牽涉到太后娘娘,才暫且回府的!”
喬翎微覺詫異:“我也管不著你呀,婆婆,你想去就去嘛。”
梁氏夫人瞥了她一眼,臉色微冷,發出一聲輕哼。
喬翎心說,婆婆今天有點怪怪的呢!
轉而又問張玉映:“太后娘娘的那封手書呢?”
張玉映神色微有黯然:“被他們奪走了……”
“沒關系,”喬翎早有猜測,倒是不怵:“千秋宮那邊已經知會過太常寺了,想必是不會刻意難為我們的,我跟你一起去走一遭,非得把這件事情辦出來不可!”
張玉映定定的看著她,眼波溫柔:“好。”
喬翎于是知會梁氏夫人一聲,帶著張玉映一道出了門。
昨日清晨出發的時候,張玉映格外妝扮,是極美麗的,然而最后這事兒卻也沒有辦成,反倒是顛沛流離了一整日。
不久之前她聽聞俞相公夫妻倆過府,急于感激,匆忙前往,身上穿得反倒是尋常衣衫了。
馬車上,二人不約而同想到這一節,四目相對,不由得失笑起來。
到了太常寺門外,兩人一處下了車,進門之后,先使人去請能做主的太常寺卿或者兩位少卿之一來拿主意。
最先來的是位少卿。
喬翎開門見山:“先前我入宮的時候,太后娘娘給了我一封手書,可以開釋張玉映張小娘子的奴籍身份,貴署內應該也有所聽聞,只是現在事情出了意外,太后娘娘所賜的那封手書不見了……”
遇上這種事情,她也覺無奈,只是到底不甘心功虧一簣,叫玉映傷心:“雖然程序上缺失了一環,但我覺得這事兒并不是同朝政相關的大事,想來關卡把的應該也沒有那么嚴格。”
她當下從懷中取出來三份正式的拜帖遞上:“憑借我越國公夫人的身份,還有這幾份拜帖做擔保,可不可以照舊行事,解除張玉映張小娘子的奴籍身份?”
太常寺少卿接過來瞧了一眼,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客氣的道了聲“請喬太太暫待片刻”,轉而去尋太常寺卿杜崇古了。
先說事情:“太后娘娘賜下的那封手書丟了!”
杜崇古不由得皺起眉頭來:“這……”
程序上可就不完整了啊。
太常寺少卿又說:“不過,越國公夫人帶來了三位相公的拜帖做擔保!”
杜崇古:“……”
杜崇古聽得倒抽一口涼氣,接過來瞧了一眼,頓覺無語:“那你還猶豫什么啊!”
拜帖這東西,時下多有正式和非正式兩種。
非正式的往往用于親舊之間的走動,類似于打個招呼,實際上用的非常多。
另一種正式的,則是特別備注了名姓表字外加籍貫住址乃至于現居官職,是一種應用于官場往來的半公文性質的文書,非心腹亦或者至親絕不出示。
因為這東西極其緊要,真要是遇上了什么事情,拿到相關的衙門去,是可以借到其人三分情面的!
尋常人能有一位相公的正式拜帖就極為難得了,越國公夫人居然有三份!
要知道,現下三省之內,總共也才四位宰相啊!
杜崇古當下麻利的給開具了一份特事特辦的文書,一邊使人遞到三省去,另一邊甚至于還沒有收到回執,就親自出馬,麻利的把事情給辦了。
張玉映捻著最后到手的一紙文書,潸然淚下。
喬翎倒是沒想到事情真的這么順利,連道了幾句多謝:“我還以為非得再進宮去求一求太后娘娘了呢!”
杜崇古笑道:“可以不給別人情面,但一定得給越國公夫人情面!”
花花轎子眾人抬,喬翎客氣地與他寒暄了幾句,轉而拉著張玉映離去。
跨出太常寺的門檻,叫那微風一吹,她“蕪湖~”一聲,開懷道:“玉映,你自由啦~”
張玉映哽咽之下,難以言語,當下緊緊地將她抱住,無聲的哭了。
……
就在喬翎協同張玉映離開之后不久,越國公府又來了幾位客人。
一方是德慶侯府三房的夫人,也就是周七娘子的母親。
另一方,則是廣德侯府毛三太太的兒媳婦胡氏。
梁氏夫人只見了德慶侯府的人——且聽聽她們能說個什么花兒出來。
三房夫人送了很厚重的禮物過來,姿態也放得極低:“這回的事情,是我們家沒有教好孩子,居然惹出了這么大的風波來,我這邊對張小娘子,真是千萬個對不住!這里有一萬兩的銀票,還有些溫補的藥材,且叫她好生將養著。”
又說自己女兒:“我們老爺知道,極為震怒,已經動了家法……”
梁氏夫人并不肯去接這茬兒:“夫人這話可跟我說不著啊,一來傷的不是我的人,二來這會兒正主也不在,這些話,還是到張玉映跟我兒媳婦面前去說吧,至于府上的家事,就更跟我沒有干系了。”
她端茶送客。
三房夫人臉上氣惱之色一閃而過——張玉映已經救出來了,德慶侯府該罰的也罰了,越國公府何以如此咄咄逼人呢!
她還要再說什么,梁氏夫人卻實在沒有耐心聽,現在裝得這么通情達理,早干什么去了?!
也就是這回撞到喬霸天手里,周七娘子才算是翻了車!
也就是喬霸天有些神異的本領,才硬生生將周七娘子從陰謀當中挖了出來,如若不然……
現在她只怕牙都要笑掉了!
等喬翎回來,梁氏夫人說起這事兒,難免有些幸災樂禍:“德慶侯府怕也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吧!”
說的不中聽一點,原本這只是一樁小事的,一個小娘子心思不正,找人去綁走了另一個小娘子。
可誰料得到,她找的人偏偏是意圖向天后復仇的逆黨,甚至于陰差陽錯牽扯到了朝中要人的兒女呢!
現在好了,整個德慶侯府都被牽扯進去了!
誰敢說你們周家跟這些逆黨沒有牽連?!
三省會怎么想,千秋宮那邊又會怎么想?
真就是這么巧合嗎?!
梁氏夫人問喬翎:“你打算怎么做?”
喬翎先去看張玉映,詢問她的意思:“玉映,你說呢?”
張玉映被救出來之后,便聽娘子提及過周七娘子在自己今次蒙難一事上發揮的作用,此時再聽了后續,倒真是有些五味俱全的感覺了。
最后,她說:“報官吧。”
喬翎有些詫異,又覺得太委屈人了:“只報官嗎?”
一個貴族女子使人擄走一個奴隸,且事后那奴隸也平安無事的回來了,是不會落得多么嚴厲的懲處的。
頂破天也就是罰幾個錢。
張玉映聽得笑了:“報官就夠了。”
她說:“我很了解周七娘子的為人,這就足夠叫她痛苦了。”
報官,也就相當于將這件事情翻到臺面上去,叫滿神都的勛貴高門知曉,齊齊評說這件事情了。
一個未出閣的小娘子,用這樣陰損狠辣的手段去對付另一個與她并沒有深仇大恨的小娘子,事情傳出,周七娘子的名譽也就徹底毀了。
而如同梁氏夫人所說,此事又牽涉到那群意圖向天后復仇的逆黨,受害人當中既有宰相之女,也有宗室和要臣的兒女,周七娘子牽涉其中,怎么可能絲毫不受影響?
顧慮著那些人家,以后還有誰敢跟她來往?
今日之后,周七娘子真正意義上完成了社會性的死亡。
這對于一個一心掐尖兒,想要顯赫于人前的小娘子來說,再沒有比這更殘忍的懲罰了。
喬翎見她如此決定,倒是也沒有說什么:“那就依你的意思。”轉而便要帶著她往京兆府去報案。
梁氏夫人倒是又提了一句:“先前毛三太太的兒媳婦胡氏也往這邊來求見你呢。”
喬翎隨意的擺了擺手:“打發她走,我不想見她!”說完,領著張玉映走了。
倒惹得梁氏夫人頗不高興:“我又不是伺候你的老媽子,憑什么替你打發人?去你的吧!”
“……”陪房微露無語之色,在旁問:“那外邊的胡大太太?”
梁氏夫人:“……”
梁氏夫人冷著臉瞪了她一眼,沒好氣道:“打發她走!”
陪房:“……”
陪房心說:“我就知道!”
……
喬翎進了京兆府,老遠就瞧見院子里邊幾個人聚在一起說話。
原本這事兒跟她沒什么干系的,耐不住其中一人的身形格外熟悉,再想到先前街上發生的事兒,不由得失笑起來。
她隔著老遠喊了一聲:“喲,姜二小姐!”
那聚頭的幾個人為之一驚,扭頭去看,看清楚來人是誰之后,神色齊齊古怪起來,再看一眼姜裕,紛紛拱手道別。
姜裕木著臉轉過身去,面對著自己嫂嫂:“首先,我不叫姜二小姐,我叫姜裕……”
喬翎慈祥的笑:“好嘛好嘛,我知道啦,你叫姜裕!”
又問:“我要報個案,得找誰?你能辦嗎?”
姜裕神色古怪極了,瞧著她,問:“嫂嫂,你知不知道你在外邊……”
他頓了好一會兒,才相當勉強的繼續道:“又多了一個稱呼啊?”
喬翎起初茫然,轉而一想這兩天發生的事情,便會意過來。
她也不知道從哪兒摸出來一把扇子,刷的一聲打開,神氣十足的扇動幾下,卻又假惺惺的擺了擺手,矜持道:“神探之類的稱呼,我實實是承受不起啦!”
只是很快她又用扇子遮住鼻梁一下,笑瞇瞇道:“不過話又說回來了,第一美人都可以有兩個,沒道理第一神探就不能有兩個的,是不是?”
她早就打算好了,此時笑的慈祥不已:“我吃點虧,跟曾元直并列第一,也就是了!”
姜裕的神色很復雜,看著她,欲言又止。
喬翎臉上的笑容慢慢僵住了,不知怎么,心底居然涌現出一股不祥之感來!
她遲疑著,問:“怎么,難道不是神探之類的外號嗎?”
姜裕猶猶豫豫的從袖子里取出一張花邊小報遞給她。
喬翎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稍覺畏懼的接到手里,居然沒敢第一時間展開,先深吸口氣,做足了心理準備之后,才打開細看——
那碩大又聳動的標題當場就把她鎮住了!
《一場卑鄙的夫前目犯——可憐的越國公!!!》
喬翎:“……”
喬翎腦子里轟的一聲!
下邊還有一段文案。
從兩看生厭,到兩心相許,婆媳數度城外夜會,干柴烈火!
先前未曾一會,短短數日,竟叫一男人自愿為她掏腰包五十萬兩!
英雄救美、俠肝義膽,第一美人傾心相許,此生不渝!
她究竟有怎樣的魅力,惹得這么多人競相折腰?
請跟隨我們的腳步,帶你走進神都魅魔的花花世界……
喬翎:“……”
喬翎只覺得眼前發黑。
她手在發抖,聲音也在發抖:“神都魅魔是誰?”
姜裕:“……”
姜裕稍覺無語,嘴唇動了動,看她一眼,無所謂道:“不知道。”
頓了頓,又說:“實在不行,你就當是我吧。”
喬翎:“……”
眼淚不爭氣的掉了下來。
喬翎氣壞了:“他們怎么這樣啊!”
她原地跺腳:“神都這群王八蛋!!!”
張玉映溫柔的安慰她:“這些都是流言蜚語,怎么能當真呢?”
喬翎委屈地看著她。
張玉映見狀,更心疼了,聲音愈發輕柔:“別理會這些,我們幾個一起把日子過好,比什么都強!”
姜裕:“……”
姜裕面無表情,狀似若無其事的用舌頭頂住了自己的腮幫子。
老實說,不像是冤枉了你們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