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1 章
太叔洪是第二日下了朝, 回到京兆府后,聽喬翎提起了,才知道昨天夜里發生發生了什么的。
他小小地有點詫異, 摸著下巴,忍俊不禁, 同崔少尹說:“倒真是有點歷練出來了。”
崔少尹明白他的意思:“是呢,咱們喬少尹今天在朝上,硬是一聲沒坑。”
既沒有協同金吾衛把昨天晚上的事兒給當眾掀開。
也沒在朝堂之上, 圣上和宰相們面前,當眾給蔡大將軍沒臉。
“因為事情還沒有查明白啊。”
喬翎在旁邊說:“再則,沒吃過豬肉, 總也見過豬走, 昨天晚上的事兒,王中丞和曹侍郎想來也很生氣, 只是今日到了朝上, 也是一點都沒顯露出來,就是專等著京兆府這邊的動靜呢。”
等什么動靜?
當然是蔡十三郎的最終審訊結果了。
喬翎那兒收到消息, 說是蔡大將軍府上東門附近有可疑人士盤桓, 可沒說這些人就是跟蔡十三郎有關!
為求萬全, 她悄悄去找了毛叢叢的丈夫、金吾衛中郎將庾言, 通過具有巡夜職權的金吾衛, 將這些人給拿下了。
與此同時, 卻并沒有在同一時間去拿蔡十三郎。
雖然喬翎也揣度著這事兒必然與蔡十三郎有關, 但是辦案辦案, 沒有證據還辦個什么案?
以防萬一, 她把楊大郎給帶過去了。
如若那幾個人無法牽扯出蔡十三郎,那就叫楊大郎出馬, 以昔年楊家的案子把蔡十三郎給拎出來。
好在最后事情還算順利,到底把蔡十三郎給刮帶上了。
太叔洪提點她說:“蔡十三郎那里,冷他一晚上是對的,他只是壞,并不是蠢,一晚上的時間,足夠叫他想清楚該如何招供了。”
又說:“現在想置楊大郎一家于死地的,未必就會是蔡十三郎的人了。”
那幾個江湖高手的幕后主人,完全有理由去殺楊大郎——以此減免蔡十三郎的罪責,叫他不要將自己招供出來。
太叔洪端起茶盞,提著杯蓋兒,拂了拂飄著的茶葉沫:“有沒有重新給楊家人安排個妥當的住處?”
喬翎回答地干脆利落:“安排好了!”
太叔洪啜一口茶,隨口問了句:“安排在哪兒了?”
喬翎挺胸抬頭:“安排在韓王府了!”
崔少尹瞠目結舌!
太叔洪更是一口茶嗆在喉嚨里,劇烈地咳嗽了起來:“哪里?!”
他疑心是自己聽錯了!
喬翎很肯定地告訴他:“韓王府呀!”
太叔洪的訝異簡直不是言語能夠形容的:“你怎么把人安排過去的?”
他心想,我岳父難道是那么好說話的人嗎?
喬翎理所應當地道:“韓王是我姨母的朋友呀,我托姨母請他幫忙,他就答應了。”
太叔洪愈發狐疑起來。
難道說從前其實是我誤會了他老人家,他并不是一個討厭的老頭子?!
他深覺奇怪,倒是沒有多問,只交待她:“蔡十三郎那里,趕緊叫他招供。”
“昨晚上的事情牽扯到了御史臺和工部的人,王中丞和曹侍郎按下不發,是給京兆府和蔡大將軍臉面,但時間要是拖得久了,他們只怕就沒有這么好說話了。”
喬翎麻利地應了聲:“好。”
……
蔡十三郎昨天晚上被喬翎丟進了京兆獄,又專程交待給獄頭:“找一個人專門盯著他,什么東西都別往里送,也不準任何人跟他說話。”
獄頭眼明心亮,知道這樁差事是在上官們心里邊掛了號的,當下畢恭畢敬地應了:“是。”
喬翎又說蔡十三郎:“進了京兆尹,說什么做什么,自己想想清楚,蔡十三郎,我勸你放聰明一點。我只想辦好眼下這樁案子,別人么,說不得想要你的命!”
剩下的,叫他自己咂摸去吧。
喬翎打個哈欠回家睡覺,蔡十三郎卻在京兆尹一夜無眠。
東方天際剛剛透出一點亮的時候,蔡大將軍府上的管事過來打點,獄頭客氣地收下了。
不多時,又有人來給蔡十三郎送鋪蓋和吃食,獄頭堅決地推拒了。
“上邊說了,什么東西都不準往里送!”
蔡十三郎這會兒真正地明白了什么叫偷雞不成蝕把米。
原本想著借二公主的手反制越國公夫人,這下子可好了,事情未成,備不住這會兒最想要他命的,就是二公主……
思來想去,輾轉反側半宿,第二天有個年輕小吏來跟守了他半宿的獄卒換班,蔡十三郎把她給叫住了:“勞煩給喬少尹傳個話,我愿意招供。”
小莊笑了笑,應道:“好。”
……
喬翎帶了個文書過去,聽蔡十三郎招供。
先說當年楊家的案子。
他是如何與人相爭,揮鞭打傷楊二郎臉孔的,事后楊大郎憤憤上門替弟弟出頭,又如何將其攆走,聽聞對方往京兆府去狀告自己,又是如何結仇的……
事過許久,過往的記憶很多其實都已經模糊了。
對于楊家人來說,這是一樁大事,可對于蔡十三郎來說,不過是生活當中平平無奇的一個小插曲罷了。
小莊在旁聽著,目光微冷。
上位人輕描淡寫地一句話,就逼得楊家在神都城內沒有立足之地,楊家是有幸遇到了喬少尹,可別的那些不幸的人呢?
這段過往,喬翎已經在楊大郎口中更加清晰明確地聽了一遍,現下再聽另一個當事人蔡十三郎說起,倒是問起了另一件事來。
“當年跟你爭奪頭魚的那個人,是誰?”
蔡十三郎顯而易見地楞了一下。
他臉上幾不可見地閃過了一抹妒色,頓了頓,才不情不愿地道:“……是柳希賢。”
喬翎聽到這個姓氏,也楞了一下:“他姓柳?”
蔡十三郎知道她在想什么,也給出了確定的答案:“柳希賢是政事堂里柳相公的侄孫,他的祖父是柳相公的堂兄。”
喬翎覷著他的臉色,明白過來:“你跟柳希賢不睦,所以才要跟他爭頭魚。”
不是為了魚,是為了賭一口氣。
蔡十三郎沒說話,算是默認了。
喬翎盯著他瞧了會兒,忽的說:“那時候,柳希賢的出身和名聲,都要比你強吧?你們年紀相仿,或許還是同窗?”
蔡十三郎是蔡大將軍名義上的“弟弟”,可是太叔洪卻能對蔡家那些過往耳熟能詳,他能知道這些,神都城里別的人難道會不知道?
蔡十三郎有著這樣的出身,即便是蔡大將軍府上的人,想來在學堂里諸多身份出眾的同窗面前,也沒少為人指摘。
且前兩年他也的確是個沒人性的紈绔,人家瞧不上他,也的確不算委屈他。
而柳希賢呢?
柳氏家族連出了兩位尚書,而后又出了一位宰相,連皇朝四柱之一的安國公府都嫁了女兒過去,對于只靠蔡大將軍獨立支撐起的蔡家來說,可以說是呈現碾壓之勢。
蔡十三郎如若是柳家公子同窗的話,被其碾壓,繼而心生憤恨,也就不足為奇了。
蔡十三郎不太愿意提起這事兒,含糊地應了聲。
喬翎問:“當初你跟柳家的公子爭頭魚,爭輸了,所以就向魚鋪的少東家楊二郎泄憤,揮鞭把他給打了?”
蔡十三郎低聲說:“我沒輸,爭到最后,柳希賢不愿再爭,主動把頭魚讓給我了……”
喬翎明白了。
又問:“你的確爭到了頭魚,但是丟盡了臉,無法收拾柳希賢,所以遷怒于楊二郎。那時候,柳希賢在哪兒?他走了?”
蔡十三郎恍惚了一小下,繼而不太確定地說:“他……沒走吧?記不清楚了。”
喬翎若有所思。
她沒再問這茬兒,又談起了昨晚的事情。
蔡十三郎既然招供,這會兒也就一氣兒全都招了。
京兆府的差役悄悄去蔡家送信,告訴他新上任的喬少尹正在查他的案子,他心有畏懼,又不甘心束手就擒,便私底下使人去恫嚇楊大郎,又聯絡了跟喬少尹有仇的二公主……
喬翎靜靜聽了,對此不做評述,最后等文書將招供內容錄完,遞到蔡十三郎面前去,后者閱讀一遍,在上邊簽字畫押。
等出了京兆獄,喬翎揣著那份招供文書,往崔少尹的值舍去了:“崔少尹。”
她問:“你可知道柳相公有個侄孫,喚作柳希賢?”
崔少尹笑道:“我怎么會不知道?柳家的希字輩出了不少后起之秀呢,這位也是其中之一。”
他回想了一下這個名字,遲疑著說:“好像是中山侯府的女婿?”
喬翎“咦”了一聲:“中山侯府的女婿——他娶的是?”
她心想,中山侯府的話,那不就是叢叢的婆家?
崔少尹告訴她:“中山侯的侄女,許給柳希賢了。”
喬翎又問他:“這個柳希賢,在外名聲如何?”
崔少尹不假思索道:“很好啊,翩翩公子,風光霽月!”
喬翎輕輕“哦”了一聲。
她撫摸著手里邊那份蔡十三郎的招供文書,想了想,又叫了小莊來:“你替我跑個地方,去問個話。”
小莊得令之后,應聲而去。
如實過了半個多時辰的功夫,又匆匆忙忙地回來了。
她說:“楊大郎說,事發的時候,柳家那位公子還在那兒的。”
……
昨天晚上蔡大將軍府上東門外的那場風波牽連不小,太叔洪早早說了,等結案文書寫完,要拿過去給他瞧瞧。
喬翎辦事倒也算是利落,京兆府頭頭們聚在一起午飯的時候,那文書就擺在他桌子上了。
太叔洪一邊喝湯,一邊翻閱,目光落在某一行上時,不由得伸手去點了點,叫她:“喬少尹。”
喬翎應聲:“怎么?”
太叔洪說:“這里邊怎么還有柳希賢的事兒?”
崔少尹在旁聽見,回想起上午喬翎同自己打聽的事情,微露訝異之色。
喬翎拿著炊餅過去,低頭一瞧,說:“我就是把當時發生的事情寫出來呀。”
“蔡十三郎與柳希賢爭頭魚,希賢謙讓,蔡十三郎得魚,大失顏面,遷怒楊氏,當眾怒而鞭之……”
沒有摻雜任何的個人情緒,只是平和地將整件事情闡述出來罷了。
崔少尹在旁聽了事情原委,不由得勸了一句:“喬少尹,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這案子牽連到了蔡大將軍府上和二公主,隱隱地帶上了王中丞和曹侍郎,一旦報到朝廷上,必然是要眾臣矚目的。
里頭再添上柳希賢的名字……
雖然是實情,沒有任何私人添加,但叫朝上的聰明人細細品味之后,之于柳希賢而言,總歸是一種微妙的嘲弄。
蔡十三郎不是東西,他混賬,他紈绔,他王八蛋,這是板上釘釘的事情,誰都說不出二話來。
可你希賢公子跟他不一樣啊。
你出自名門,溫文公子,品貌出眾。
蔡十三郎因為跟你爭魚,把魚鋪的少東家打得毀了容——你要是不知道也就罷了,可事情就發生在你眼皮子底下,你居然置若罔聞,得了讓魚的好名聲之后,就從容離去?
當然,柳希賢這么干并不犯法。
沒有哪一條律例規定,希賢公子就得路見不平、拔刀相助。
說到底,打人的是蔡十三郎,并不是他柳希賢,而蔡十三郎打人,也并不是柳希賢唆使的,他只是一個圍觀者罷了。
可是在道德上,就稍微有那么點說不過去了。
太叔洪叫人去取了筆墨來,問喬翎:“確定就這么結案,不改了?”
喬翎平靜地吃了口炊餅,坐回去,說:“就這么結案,不改了。”
崔少尹欲言又止,最后不由得搖頭苦笑起來:“你啊。”
太叔洪也笑了,低頭在文書上邊署名用印,最后說:“柳相公是體面人,多半不會為此事說什么的。要是說了——我替你頂著!”
崔少尹在旁嘆了口氣:“京兆,人家可是宰相呢!”
太叔洪被下屬拂了面子,不開心了:“宰相有什么了不起的?我岳父還是親王呢!”
“他要是敢胡攪蠻纏,我就求我岳父幫忙,論胡攪蠻纏,可沒人胡得過他!”
崔少尹:“……”
崔少尹心說,京兆,你這話可千萬別叫韓王知道,不然他第一個來胡你!
最后這事兒就這么定了。
……
喬翎吃完飯預備著下值,簽離之后,眼瞧著小莊跟白應、公孫宴一塊走了。
哦,她這才后知后覺地想起來,今天小莊搬家呢。
皇長子跟他們一處,原本想直接下值回去的,見他們都去了,想著自己獨自回去不太好,遂也跟著過去了。
小莊只知道喬少尹給自己尋了個新的住處,卻不知道新住處在哪兒。
她心想,或許是個靠近京兆府一點的房子?
喬少尹專門找的,總比她現在租賃的舊房子要好吧?
今早晨出門的時候,她告訴金鎖領著其余三個孩子把能收拾的都收拾起來,等她下值回來,一起搬家。
皇長子原還怕她們忙不過來,想著再多自己一個人手也好,一瞧小莊那點家當,不由得沉默住了。
幾個舊包袱,兩床舊褥子,小莊跟一個大點的男孩各自拎了只木桶,里邊堆著一摞舊舊的碗碟和發黃的筷子……
全損品質。
皇長子看了那堆東西一眼,都覺得是自己虧了。
他忍不住說:“要不還是別要了,我再給你們置辦點新的去!”
總共才幾個錢呢!
小莊微有點嘲弄地在心里嘆了口氣,你可真是不食人間煙火啊,大少爺!
她叫那男孩子:“金庫,你先上去。”
金庫“噯”了一聲,麻利地爬上了馬車。
白應在旁緘默著沒有說話。
公孫宴趁人不備,輕輕踢了皇長子一腳,悄聲說:“閉上嘴,少管人家的閑事。”
又主動去接了兩個包袱在手。
皇長子感知著腿上傳來的反饋,難以置信地看著他!
你踢我!
你居然踢我!
公孫宴回頭看他:“別愣著了,你也去提兩個包袱去。”
皇長子委屈道:“……噢,好。”
家當都塞進了馬車,小莊叫幾個孩子跟著坐了進去,公孫宴另叫了輛車,他們其余幾個人緊隨其后。
皇長子這會兒還不覺有什么呢,等真的到了地方,他下去一瞧,整個人都木住了。
他有些不敢相信,再三觀察了四下里的建筑,終于確定這就是韓王府的偏門!
怎么著,小莊居然租了韓王府的房子不成?!
韓王府就算是揭不開鍋了,也不至于往外賃房子吧?!
小莊倒不知道這是什么地方,只是瞧著屋頂上的琉璃瓦和這偌大府邸的規制,便知道不是尋常之處,當下蹙起眉來,面露猶疑。
公孫宴熱情洋溢地領著她往里走:“這下子我們就是鄰居啦!”
他指了指方位:“我跟大夫住在這邊兒,你們幾口住那邊兒,一墻之隔,有事兒就說話!”
一個中年管事微笑著在等待他們,見人來了,就示意小廝們幫著拿了那點可憐的行李,歸置到客房里去了。
小莊有些受寵若驚:“這……”
深秋的午后,有且有些未曾散去的暑氣。
公孫宴不知道從哪兒弄了把舊蒲扇,握在手里,順勢拍了拍她的肩膀:“你放心,喬少尹心里邊有分寸。”
公孫宴、白應,還有皇長子,他們這些人,是不怕報復的。
全天下都沒幾塊比他們更硬的鐵板。
但小莊不一樣。
叫她住到韓王府上,一來是因為喬翎覺得這個女孩子有些可造之材,二來,也是一種隱隱的保護。
不是生死大仇,沒有人會去得罪一位年紀既長、德行還平平的親王。
就算是二公主和魯王,也不敢這么干!
他們有的保護傘,韓王也有,甚至于韓王的傘還比他們的大呢!
他們能跟別人論皇權,韓王在皇權之外,還可以跟他們講家法!
沒道理他們一群有倚仗的人在外邊挑事,最后卻叫人家小姑娘領著幾個孩子吃苦頭啊。
小莊聽他這么說,也就應了,她不是那種要強不要命的人。
實力微弱之際,打腫臉充胖子,最后疼的只會是自己。
倒是喬少尹給自己尋的這地方……
她遲疑著問那中年管事:“您貴姓?”
中年管事微笑:“免貴姓劉。”
“哦,劉管事,”小莊禮貌地問候一句,緊接著道:“貴府主人是——”
劉管事道:“我家主人是當今圣上的叔父韓王。”
小莊著實吃了一驚!
公孫宴領著她進了院子,同時說:“你可別覺得是占了什么便宜,咱們就只能住韓王府這一角院子,別的地方都不能去,素日里進出呢,也只能走這道門……”
小莊正色說:“如此已經是感激不盡了!”
她說著,忽的發覺身邊少了點什么,回頭瞧瞧,訝異道:“咦,侯哥呢?”
公孫宴隨意地擺擺手,說:“他看你這邊忙完了,也就回家啦!”
……
皇長子從前倒是來過韓王府數次,只是沒到過現下公孫宴等人居住的那一角,叫管事領著,他怒氣沖沖地尋韓王去了。
彼時,韓王正在窩在暖炕上假寐。
隔著一層玻璃,午后的光透進來,只有暖和熱,卻沒有聒噪的秋風。
隔壁的房里擺了一排茉莉,侍女們手持羽扇,坐在花前徐徐扇風,將茉莉的清香送到內室中去。
沒法子,韓王既喜歡茉莉花的香味,又覺得擺得近了嗆人,就只能這么做了。
他背上薄薄地出了一層汗,正覺舒服,想著翻個身再曬曬另一面兒,就聽外頭侍從來報,說:“皇長子殿下過來了。”
韓王歪在榻上,眼皮子都沒動一下。
來就來唄,到了他這個輩分,就算是圣上來了,他就這么癱著,圣上也得說叔父真是老當益壯!
只要不面對某些癲人,他的日子還是很舒服的。
皇長子進了門,瞧見這位叔爺爺如此閑適,眉頭就擰了個疙瘩。
韓王沒瞧見,事實上,就算瞧見了,他也不會在意的。
“平白無故的,你怎么有空來看我這個老頭子?我知道你跟甘氏分開,心里邊難受,只是過去的都已經過去了,人還是得往前看。”
他嫻熟地出口成爹:“你們年輕人啊,就是沒經歷過什么事,不成熟,呵呵!”
皇長子:“……”
皇長子暗暗憋了口氣,也不跟他含蓄了,開門見山地問:“叔爺爺,我這回過來,發現您府上好像多了幾位稍顯陌生的客人啊。”
韓王尤且茫然:“啊?你說誰?”
皇長子就給他指了指方向。
韓王的心瞬間痛了起來:“……噢,你說他們啊!”
那群螞蟥!
自己住還不算,居然在他的府里邊繁衍開了!
皇長子緊盯著他的臉,怫然道:“叔爺爺,你知不知道他們就是把我好好的王府搞垮的人?敢情他們一直住在您這兒呢?您怎么能胳膊肘往外拐呢!”
韓王也盯著他,過了會兒,答非所問道:“你最近在忙什么呢?”
皇長子:“……”
皇長子不愿明說,含糊其辭道:“胡亂找了點事情在做。”
“哈哈,你不說難道我就不知道?”
韓王洋洋得意道:“我都聽太后娘娘說了,你在越國公夫人手底下做牛馬!”
皇長子:“……”
韓王洋洋得意道:“跟搞垮你王府的人做同僚!”
皇長子:“……”
皇長子當場破防:“我是因為,我是因為……”
他因為了半天,最后什么都沒有“因為”出來。
韓王瞧著他,忽然間嘆一口氣:“唉,難兄何必為難難弟!”
“……”皇長子:“?”
韓王回想著過去這段時間發生的事情,不禁潸然淚下:“醫鬧不規范,親人淚兩行啊!”
皇長子隱約明白了點。
他難以置信地看著韓王:“難道說,您其實是被逼無奈……”
韓王由衷地嘆了口氣,說:“你起早貪黑地去做牛馬,難道是因為你天生就愛當牛馬嗎?”
皇長子:“……”
皇長子忍不住哽咽道:“叔爺爺,這話就太讓人傷心了吧!”
第 112 章
最開始的時候, 蔡十三郎的案子其實歸屬于京兆府。
因為事情發生在神都城內,且彼時蔡十三郎身無官職,還不配叫大理寺和刑部插手。
但是事情過去三年, 再經發酵,涉及到右威衛大將軍、京兆府少尹、御史臺中丞、工部的一位侍郎, 甚至于隱隱地牽出了一位公主之后,事情可就變了味兒了。
起碼,決計不是京兆府這邊能夠自行處置的事情了。
喬翎將結案文書寫了, 加蓋官印,遞到京兆尹太叔洪的案上,再由后者署名蓋印, 奏報到政事堂去。
后邊的事情, 就暫時無需她來操心了。
說起來,自打她入京以來, 就四處閃閃發光, 入朝為官之后,也有人等著看熱鬧呢。
這位大名鼎鼎的神都第一癲人, 會在朝堂之上折戟, 灰溜溜退避回越國公府, 還是會大放異彩, 闖出一番名聲來?
喬翎先前在京兆府雖重審了龐氏的案子, 但那案子在京兆府范圍之內就結束了, 實際上知道的人不算多。
但現下正式地以京兆府少尹的名義上疏, 卻就是入朝之后嶄露頭角的第一戰了, 著實叫諸多官員翹首以待。
政事堂設在門下省, 頭一個瞧見這份奏疏的,是侍中唐無機。
沒翻開之前, 他其實就對這份奏疏的合規性有了揣測——世間誠然不乏有蠢貨,但越國公夫人一定不在其中。
如今京兆府的主官太叔洪,也必然不在其中。
如果這份奏疏不合法度,第一越國公夫人不會遞上來,第二,太叔洪也不會通過,再以京兆府的名義遞到政事堂來。
他翻開細閱,瞧見開頭幾行字中就出現的柳希賢,心里邊不由得小小泛起了一陣漣漪。
唐無機臉上不動聲色,繼續看完,沉吟幾瞬之后,終于提筆在蔡十三郎招供二公主那一節上畫了一筆,最后署了一個“可”字。
這個“可”字,是表示他這邊認可京兆府對于蔡十三郎的裁決。
而在二公主那一節上畫了一筆,既不是表示反對,也沒有表示贊同,而是說這一節的內容存在異議,須得再議。
緊接著,他順勢將奏疏遞到了另一位門下侍中唐濟處。
后者迅速看完,做出的反應與他一致。
兩位侍中做出了相同的裁決,最后,這份奏疏也就順理成章地出現在了政事堂的六人決議上。
柳直掀開看了個開頭,便笑一笑,合上了:“有柳氏的子弟涉案,我不便參與。”
王元珍聽得微怔,接過來瞧了瞧,不由得笑道:“越國公夫人不僅膽識過人,眼睛里也不揉沙子啊。”
她提筆在上邊寫了個“可”。
俞安世與盧夢卿也作此評判。
蔡十三郎傷人在先,賄賂避刑在后,三年之后,又勾結皇嗣潛入朝廷要員府上……
官是做不成了,牢倒是可以坐上個七八年。
這前提還得是王中丞和曹侍郎不跟他過多計較才行……
至于二公主那邊該當如何處置,就得看圣上的意思了。
一樁出自京兆府的案子,先是進了政事堂,而后又被送到了天子御前,著實驚掉了許多人的眼球。
再知道那奏疏的內容之后,更是一石激起千層浪。
牽涉進去的幾方,哪有好惹的?!
蔡十三郎這回是鐵定要栽了,二公主……
這位怕是也沒有好果子吃!
而除此之外,奏疏當中出現的“柳希賢”這個名字,也不出所料地惹出了一場風波來。
正如同先前京兆府里太叔洪和崔少尹想的那樣,柳希賢的做法,在律令上當然是不違法的。
但是,如若一個人真的把律令當成行事準則,道德二字,又算什么呢?
如若與蔡十三郎爭奪頭魚的是個紈绔,他冷眼旁觀楊二郎被打,事后跟個沒事人似的,那誰也沒什么好說的。
紈绔嘛,本來就不是東西,他沒去打人就不錯了,你還指望他去見義勇為?
可柳希賢不一樣!
他是向來彬彬有禮的翩翩公子,是風光霽月的青年俊彥,是他與蔡十三郎爭魚,繼而牽連了賣魚人——且最要緊的是,他的家世和能力,都足以彈壓蔡十三郎!
別人怕蔡十三郎也就算了,你出身相府,跟腳奇硬,你怕他什么?
要是真的怕,你還敢跟他爭魚?
眼見蔡十三郎在你面前鞭打賣魚人,你為什么不管呢?
一時輿論嘩然。
俞安世回到中書省之后,由衷地同盧夢卿道:“越國公夫人,是耿介之人啊。”
盧夢卿哼笑道:“這下子,滿朝文武都給多睜一只眼睛,瞧著我大姐在京兆府干什么了!”
誰能想得到,紈绔打人的案子,最后居然你牽我、我拽你,最后成了這種局面?
甚至于居然還扯上了看似與這樁案子沒有關系的柳希賢!
王元珍私下里卻同下屬嘆息:“今次損失最大的其實不是蔡十三郎,而是柳希賢啊。”
下屬聞弦音而知雅意:“下一回吏部的評議,希賢公子只怕要降一等了。”
蔡十三郎是個什么東西,人盡皆知,本來就爛的人被指著說,你好爛!
他其實無關痛癢。
但這種道德上的瑕疵,對于一個從前被稱為君子的人來說,是致命的!
小人可以無期限地做壞事,但君子不可以。
君子只要做了一件壞事,不僅會損傷他自己的羽毛,也會傷害到公眾無形之中對他的期許和希冀。
你怎么能是這種人?
太叫我失望了!
柳希賢的祖母、汪氏老夫人怒氣沖沖地殺到了柳直府上,去跟妯娌柳老夫人哭訴:“越國公夫人怎么能這樣?!”
她說:“打人的是蔡十三郎,叫楊家在神都城里待不下去的也是蔡十三郎,把案子壓下來束之高閣的是前任京兆,關我們希賢什么事兒呢,憑什么就要把無辜的人推到風口浪尖上?!”
汪老夫人面上陰云密布,眸光恨恨:“她把希賢給害慘了!”
又說:“弟妹,咱們可都是柳家的人,現下希賢出了這種事,你跟侄兒要是一聲不吭,那怎么都說不過去的!”
柳老夫人暗嘆口氣,說:“那嫂嫂想怎么樣呢?”
“該讓越國公夫人好好把這件事澄清啊!”
汪老夫人著急地說:“嫂嫂,你是越國公府太夫人嫡親的姑母,侄兒又是宰相,到越國公府去說理,她們難道還能不聽?多少也要給幾分顏面的。”
“且這事兒本來就同希賢沒什么關系,越國公夫人何必憑空生事,在奏疏上多添那幾筆?”
說到這兒,她又開始氣惱起來,整個胸膛都在顫抖,老淚縱橫:“她就是故意的,故意要叫希賢難堪,好顯出她的本事來!”
柳老夫人叫人去給汪老夫人換一碗敗火的菊花茶來,同時又心平氣和道:“越國公夫人怎么叫希賢難堪了?”
汪老夫人含怒叫住了去換茶的侍女:“我現在什么都喝不下!”
再說這事兒:“為什么要在奏疏里提起希賢?這件事從頭到尾都跟希賢沒什么關系!”
柳老夫人問:“跟蔡十三郎爭奪頭魚的,是不是他?”
汪老夫人為之語滯,臉色青白不定半晌,才吐出來一句:“人又不是他打的,憑什么要把他寫上去?!”
柳老夫人說:“越國公夫人雖然把他寫上去了,但是也沒有空口白牙地誣陷希賢,說人是他打的啊?她只是說,希賢那時候在那兒。”
頓了頓,又問:“蔡十三郎動手打賣魚人的時候,希賢是不是還在那兒,沒有走?眾目睽睽之下,難道這是越國公夫人杜撰出來的不成?”
汪老夫人含怒不語。
柳老夫人見狀,便嘆口氣,說:“越國公夫人只是把事實寫出來,既沒有生編硬造,也沒有胡言亂語去誣陷希賢,憑什么去找人家的麻煩呢?”
汪老夫人聽著,眼淚撲簌簌往下掉:“弟妹,我真不是那種會胡攪蠻纏的人,只是這事兒——希賢冤枉啊!”
她哭著說:“又不是他干的,卻要折損他的名聲,事情鬧大了,最丟臉的不是蔡家,是柳家啊!”
柳老夫人溫和勸她:“既然如此,嫂嫂就更不該來找我了,事已至此,我又能改變什么呢?”
她細細剖析這件事情:“奏疏已經遞上去了,到了圣上面前,越國公夫人難道還會再去要回來嗎?”
“她是個聰明人,秉性又素來強硬,她不會不知道把希賢的名字寫上去這件事會引發什么,但她還是這么做了,既然如此,難道我們可以憑借幾句話就改變她的意志嗎?”
柳老夫人很確定地告訴她:“別說我不會去,就算是真的厚著臉皮去了,越國公夫人也一定不會理會的,登門之于希賢有害無益,反倒會叫他更加難堪!”
汪老夫人慪得心口發疼:“難道就只能眼睜睜瞧著希賢受委屈不成?!”
柳老夫人說了這么多,見她都聽不進去,也覺得有些疲憊了:“怎么就是委屈他了呢?”
她就事論事:“越國公夫人只是把希賢做過的事情一五一十地闡述出來,既沒有誣陷,也沒有夸大其詞,嫂嫂覺得接受不了,應該從希賢身上去找原因,憑什么去責備越國公夫人呢?”
汪老夫人霍然起身,難以接受地看著妯娌,厲聲道:“這都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了?無緣無故地,越國公夫人卻把這些給翻出來——”
柳老夫人見狀,也肅然了神色:“平生不做虧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門!希賢自己立身正了,還怕輿論牽連到自己嗎?”
“說一千道一萬,當時事發的時候,他又沒走,為什么不攔住蔡十三郎,由著他把賣魚人給打了?!”
汪老夫人慍怒不已:“希賢與那賣魚人非親非故,有什么義務就要去庇護他?!”
柳老夫人聽罷,反倒心平氣和起來:“希賢是沒有這個義務去庇護他。”
緊接著,她說:“嫂嫂,不如您替希賢打個橫幅到京兆府去,替他伸冤吧,橫幅上就寫——我柳希賢有什么義務要見義勇為,庇護弱小?”
笑了笑,柳老夫人又繼續道:“您要是覺得這句話不夠清楚,就再加上一句,去北闕那邊掛著,叫所有文武官員都能看見——本朝律令又沒說我柳希賢就得見義勇為,我看見了,但是不管,這又不犯法,你們憑什么說三道四,嘰嘰歪歪?都把嘴給我閉上!”
“嫂嫂,您覺得如何?”
汪老夫人聽出了這里邊滿滿的嘲弄意味,怒得渾身戰栗,久久沒說出話來。
柳夫人守在婆母身邊,見狀都有點心驚肉跳。
這老太太要是在自己家里邊“咣當”一聲倒下去,過后可說不清楚!
好在汪老夫人雖然上了年紀,身體倒還算是硬朗,臉色灰敗了好一會兒,終于冷笑出聲,拂袖而去。
……
天下沒有不透風的墻,到了晚上,這事兒就傳到了別人家的餐桌上。
中書令俞安世有點唏噓,同夫人道:“蔡十三郎也就罷了,柳希賢這回是栽了一個大跟頭啊。”
俞夫人也覺感慨:“誰說不是?”
小俞娘子在旁嗤笑一聲,撇了撇嘴:“誰叫他愛裝呢,要是真能裝得毫無缺憾也就算了,偏還做不到,現下風評一落千丈,這不都是活該?”
俞夫人給她夾了一塊魚吃,好笑道:“喲,我們小俞太太又懂啦。”
“這不是懂不懂的問題呀。”
小俞娘子用筷子戳了戳碗里邊那塊帶魚,繼而抬起頭來,說:“易地而處,如果是我的話,我會攔住蔡十三郎的——我又不怕那個癟三!”
“就算是攔不住,事后我也會幫楊二郎跟他打官司的,畢竟事情是因我而起的,如果不是我跟蔡十三郎爭魚,楊二郎也不會被打啊!”
蔡十三郎是蔡大將軍的弟弟又怎么了,她爹可是宰相,又占據了道德高地,她能把那個癟三錘出黃來!
俞安世聽了,不由得笑問道:“哦,來具體說一說。”
小俞娘子想了想,語氣很認真地道:“阿耶,我并不是在借助拉踩柳希賢,來標榜自己是個正人君子,我也不覺得我這么做了就是個正人君子。”
“我只是覺得,這是我出于本心、應該去做的事情。”
“柳希賢沒有這么做,這并不是十惡不赦的事情,我會選擇那么做,當然也不是什么感天動地的善行。”
“但是這兩種選擇,本身就告訴我,他跟我不是一種人,雖然他可能并不稀罕,也并不在意——但是我不想,也不會跟他做朋友的。”
小俞娘子遲疑著說:“我覺得……”
她朦朦朧朧地意會到了一點什么,但是又無法用精準的語言來描述出來,轉著眼睛想了好一會兒,也沒能說出什么來。
俞安世不無欣慰地看著她,說:“一個身處高位的人,在面對處于低位之人時的反應,最能展現這個人的本性。”
小俞娘子激動地一拍大腿:“對啦,就是這個意思!”
俞安世聽得笑了:“越國公夫人是真的虎啊,一封奏疏,既收拾了正三品武將的弟弟,也捎帶了當朝宰相的侄孫,還有御史臺的中丞和工部的侍郎,哦,后邊還有位二公主呢!”
笑完之后,他帶了點看好戲的意思,悠悠道:“等著瞧吧,今晚上神都城里的衙內和紈绔都要吃一點教訓,到了明天,四面八方全都得是往京兆府去打探越國公夫人下一步動向的人!”
……
蔡十三郎那邊栽了,二公主處自然能夠得到消息。
可是就算得到了消息,又能如何?
她倒是想派人去警告蔡十三郎幾句,叫他閉嘴,可京兆府那邊把守得很嚴,根本帶不進去話。
想辦法把被抓的幾個人滅口?
那幾個可都被抓到金吾獄去了,她要是能把手伸到金吾衛,還至于淪落到今天這種境地?
二公主急了。
但是急也沒用。
尤其是在知道越國公夫人居然公開上疏,把這件事情捅到了政事堂之后,她就愈發焦躁不安起來。
怎么辦?!
太后娘娘那邊,只怕是不會管她了。
阿耶……會庇護她嗎?
急到最后,她的心緒反倒平定下來了。
就算是事發了,又能怎樣?
不就是派遣了幾個人到蔡十三郎那邊去嗎?
又沒有真的惹出什么事情來!
若是真的問到她頭上來,她就說是自己瞧上了蔡十三郎,想納他為妾,見他因越國公夫人的案子而焦躁不安,遂使人去保護他!
想到此處,她愈發得理直氣壯起來。
喬翎上疏之后的當天,大公主的女官給她帶去了大公主的口信。
別再硬梗著脖子等了,趕緊上疏請罪吧。
這話惹得二公主惱火起來:“我又沒有做什么!”
“我是把越國公夫人給殺了,還是怎么著王中丞和曹侍郎了?明明什么都沒有發生,為什么搞得好像我犯了什么十惡不赦的罪過一樣?!”
她很委屈:“大姐姐不幫我也就算了,居然還叫我主動上疏請罪?真是太讓我失望了!”
女官把二公主的話一五一十地傳達回去,大公主聽完之后,其實也是這么想的。
真是太叫人失望了。
難道二娘以為,越國公夫人沒有死,王中丞和曹侍郎府上也沒有出事,所以就等同于什么都沒有發生嗎?
這怎么可能!
她沒有拿到越國公夫人對朝廷官員行兇的證據,倒是她,的的確確派出人去,欲行不軌的同時,也的確潛入到了王、曹二人的府邸。
不是非得做些什么,才會叫人不快的。
單單“潛入”這件事情,本身就是個極大的冒犯!
大公主由衷地嘆了口氣:“我對她,也算是仁至義盡了。”
她稍顯疲憊地告訴近侍們:“以后二公主再有什么,不必管了。”
近侍應了聲,倒是又說:“今天有很多人去京兆府那邊,打聽越國公夫人在蔡十三郎的案子之后,又在查哪一樁案子呢。今天晚上,只怕有許多人晚上要睡不著了。”
大公主聽得不明所以:“越國公夫人現下在辦什么案子?”
“一樁連環糊涂案。”
近侍笑吟吟道:“前任京兆任期之內的事情,抓住了一個殺人大盜,為圖方便,就順勢把幾樁懸案都給扣到此人頭上了,前任京兆已經被圣上下令處死,但當時經辦這案子的幾個官員,可都還在朝上呢……”
幾家歡喜幾家愁。
這個夜晚,的確有許多人難以安枕。
喬翎自己倒是一夜好眠,第二日起床吃了飯,精神抖擻地上朝去了。
熟悉的等待流程,熟悉的上朝經過。
朝堂之上,各部衙門的主官或者副官們先后出列奏事,終于到了京兆府奏上去的那樁案子。
圣上先點了蔡大將軍出來:“蔡和,你怎么說?”
蔡大將軍心里邊暗暗嘆氣,事到如今,還有什么好說的?
他沉聲道:“臣無話可說,但憑陛下圣裁!”
圣上微微頷首,還未言語,便見尚書右仆射王元珍上前一步,奏道:“陛下,臣有話啟奏。”
圣上道:“講。”
王元珍道:“蔡十三郎的罪責明確,政事堂無有疑義,而昭華公主豢養江湖人士,目無綱紀,令其于宵禁時分潛入朝廷要員府邸,雖然沒有造成什么惡劣的后果,但是如果不加以懲治,又何以安慰百官之心?”
“若開了寬縱的先例,此后只恐諸多狂徒歹人效仿,禍亂神都——有此顧慮,臣奏請陛下,嚴懲此事,以儆效尤!”
昭華,是二公主的封號。
而在王元珍之后,也有諸多朝臣上前附和她的提議。
御史中丞王延明與工部的曹侍郎更是一馬當先:“請陛下嚴懲此事,以儆效尤!”
對于大多數人來說,“家”是一個遮風擋雨的安全區,而安全區一旦打破,無疑會惹得人心惶惶,甚至于社會動蕩不安。
在律令上則直觀地表現為,一旦出現了“入室”情節,量刑上會大幅度加重,非如此,不足以震懾,兼以寬撫人心。
二公主是皇嗣,身份貴重,但是當她需要面對的是一整個利益集體的時候,這皇女的身份,也就不再具備意義了。
喬翎旁觀了整個過程,倏然間回想起了自己入仕之前,盧夢卿往越國公府去說的那一席話來。
“世人都生活在秩序當中,尋常人是這樣,高官顯貴也是這樣,即便是圣上,也是這樣!”
圣上亦是如此,更何況是二公主?
對于所有人來說,有個人出于自身利益,毫不猶豫地派人潛入自己家里,即便她主觀上對自己并不存在惡意,也不要指望被潛入的這家人去理解她!
怎么可能理解?!
二公主辦了一件突破神都顯貴下限的、相當愚蠢的事情,所以此時此刻,文官也好,武官也罷,甚至于勛貴和宗親們都不會吝嗇于站出頭來給她一點教訓!
這種狂妄又肆虐的人,如果不在她最開始胡作非為的時候就果斷給她一棒子,誰知道之后她會做出什么事情來?!
圣上心平氣和地聽了朝臣們的稟奏,語氣仍舊是溫和的:“諸卿家所奏,倒也合情合理。”
想了想,他說:“既如此,就褫奪她公主的名號和封地,降為郡主吧。”
他居然如此平和地接受了這個結果,繼而給予了二公主懲處!
喬翎不大不小地吃了一驚,同時也不免心生警惕。
二公主是那個突破神都城里所有人心照不宣規矩的人,喬翎自己又何嘗不是如此?
二公主這回得罪了王中丞和曹侍郎,而喬翎自己,其實也影影綽綽地踩在了柳家和中山侯府的底線上。
喬翎想到此處,不由得抬起頭來,去看端坐在御座之上的圣上。
不知道是否是她的錯覺,那個瞬間,圣上那原本隱藏于十二旒珠之后的視線,好像也正朝她投來。
喬翎心想,這是天子的陽謀嗎?
我可以在京兆府做一個橡皮印章,做一個太平官僚,也可以去重審舊案,揪出那些我看不過眼的蠹蟲和禍害。
無論哪一個,他其實都不會吃虧。
而她的動作越多,就不可避免地要去得罪更多的人,最終被時代和制度裹挾,站到神都城里廣大利益集團的對面去。
只是……
喬翎心想,神都城里總共才幾個人呢!
你們要是真的以為神都城里的天,就是全天下人頭頂上的天,那可就錯啦!
她想到這里,不由得哼笑起來。
盧夢卿的站位離她不算太遠,也將她這一聲輕哼聽到了耳朵里。
扭頭去瞧,就見自家大姐身著紅色官袍,腰束革帶,端是長身玉立,器宇軒昂,眉宇間如冬日薄冰一般蘊含著幾分寒冷的嘲弄,又仿佛是對這富貴紅塵的一點輕蔑。
盧夢卿為之所攝,短暫地失了一下神,緊接著余光便瞧見御史臺里另有人站了出來,鏗鏘有力道:“陛下,臣有本奏!”
圣上淡淡道:“講。”
卻聽那御史道:“臣要彈劾越國公夫人、京兆府少尹喬翎假公濟私、貪墨公物,借職務之便私藏京兆府繳獲的澀圖澀書若干,中飽私囊!”
盧夢卿:“……”
他忍不住又扭頭去瞧了自家大姐一眼。
喬翎大驚失色,瞠目結舌,渾然變了一副嘴臉!
喬翎滿面冤屈,竭力分辨:“這位御史,你可不要憑空污人清白!”
“是不是污人清白,喬少尹何妨聽我說完再辯?”
那御史冷笑一聲,輕蔑地瞧了她一眼,從袖子里取出了一份文書,對照著,鏗鏘有力地開始念:“日前京兆府清查神都城內不良書店一十六家,繳獲澀圖三千七百六十四本,澀書九千四百五十二本,此外還有諸多種種不堪入目的口口之物,只是短短數日之間,怎么東西就少了許多?”
“御史臺嚴厲告誡:莫伸手,伸手必被捉!!!”
京兆府主官太叔洪:“……”
圍觀宰相盧夢卿:“……”
涉案人喬翎:“……”
那御史說罷一聲冷笑,繼續道:“據不完全統計,喬少尹分批次從這些贓物里起碼帶走了澀圖二十余本,澀書更是高達四十余本!”
他臉上浮現出一抹惡毒至極的笑容來,森森道:“其中包括……”
喬翎:“!!!”
喬翎肝膽俱裂,無力又慌張地伸出了爾康手:“等等,我認罪——”
那御史置若罔聞,大聲念了出來:“其中包括《火辣俏書生的口口夜晚》、《燃情口口》《上官的家訪之太太,你的口口很口口呢》《多觸手邪魔生物的口口欲望》……等等等等!”
喬翎:“……”
喬翎原地裂開了!
邢國公跟大公主眼疾手快,一邊一個把她給拼起來了!
大公主有點不忍心開口,但是又不得不問一句:“喬少尹,你沒事吧?”
喬翎:“……”
喬翎開朗地笑:“啊哈哈哈哈哈,你們盡管放心吧,沒逝的啦!!!”
第 113 章
有的人死了, 但是他還活著。
有的人活著,實際上卻已經死了。
而有的人看起來一本正經的,實際上還會中飽私囊、貪污公物, 偷看澀圖,可怕得很!
喬翎雖然人還立在朝堂上, 但是三魂七魄卻已經飛了一半兒,殘留的一半也在瑟瑟發抖,瘋狂叫囂著意圖效仿先前的皇長子當場逃竄。
關鍵時刻, 還是作為京兆府主官的太叔洪主動站了出來:“杜御史。”
他如此稱呼一聲彈劾喬翎的那位御史,繼而道:“喬少尹私藏公物與否,都是京兆府的事情, 你又是從何而知呢?”
杜御史淡淡道:“太叔京兆, 監察百官,本就是御史臺的職責, 具體是如何得知的, 怕就不便公而告之了。”
“不不不,杜御史誤會了。”
太叔洪含笑搖頭, 說:“我對于你的信息來源不感興趣, 我想知道的是信息的真實性, 乃至于此案的牽連性究竟有多廣。”
“京兆府的確繳獲了許多澀圖澀書, 只是這場清繳可不是京兆府單獨發起的, 金吾衛和禮部、國子學也參與了, 我想著既然要查有人中飽私囊、偷藏澀圖澀書一事, 不如徹底查查, 好叫那些不良風氣在青天朗月之下蕩然無存才是!”
“當時的賬冊各衙門都有存檔, 金吾衛和禮部、國子學知道京兆府這邊有多少東西,我們這邊也知道那幾個衙門里邊存了多少, 既然要清查蠹蟲,不如一查到底,看看滿朝上下,到底有多少涉案其中,如何?”
杜御史:“……”
金吾衛的將軍們:“……”
禮部的官員們:“……”
國子學的官員們:“……”
圍觀的文武官員們:“……”
喂,差不多就得了!
搞什么啊!
澀圖這種東西,興致來了,找幾本看看不是很正常的嗎!
為什么非得把這事兒當眾掀開?!
姓杜的還有太叔洪,你們倆打歸打,血別濺我們身上啊!
杜御史看出來太叔洪是意欲把水攪渾,當下冷笑一聲:“不只是喬少尹,京兆府里別的人也伸過手吧,太叔京兆,您好像也沒少往家拿這些口口之物啊?”
太叔洪一本正經道:“是的,我的確沒少拿,這沒什么不敢承認的。”
緊接著他神色一肅,嚴厲道:“只是杜御史,你怎么敢假定我拿這些𝔀.𝓵東西的目的,就是為了口口?!”
他環視左右,以一種嚴肅活潑的語氣,徐徐陳詞:“我是懷著一種社會調研的目的,一種誠懇治學的態度,秉著一種深入百姓民風民俗的心態去看的,如此,方才不負陛下欽點我為京兆尹啊!”
說著,他朝御座之上的圣上拱了拱手。
杜御史:“……”
圣上:“……”
杜御史聽完都給震得懵了,好半晌回過神來,氣極反笑:“太叔京兆真是好口齒,好強辯啊!”
太叔洪向他伸手:“你有什么證據證明我說的是假的?誰質疑,誰舉證!”
杜御史勃然大怒:“那你拿那么多異形的口口澀圖干什么,那種十幾條觸手的口口怪魚能調研出什么來?!”
他緊盯著太叔洪,看他能說個什么花兒出來。
眾目睽睽之下,太叔洪鎮定自若,從容不迫道:“這個問題涉及的東西很深,不是三言兩語能夠解釋清楚的,這種古怪的異形生物的來歷,乃至于參與其中的男男女女,很可能是受到了如無極那般淫/祀影響……”
他嘆口氣:“唉,正如我先前所說的那樣,這是個很深的問題,不是三言兩語能夠解釋清楚的!”
杜御史:“……”
滿朝文武:“……”
杜御史氣急敗壞:“太叔京兆,你——”
就在這時候,始終端坐上首的圣上好像也有點聽不下去了,抬手揉了揉太陽穴,說:“好啦,就到此為止吧。”
他叫喬翎:“喬少尹。”
喬翎聲音飄忽地應了聲:“臣在。”
圣上問:“對杜御史彈劾的內容,你有什么想說的嗎?”
喬翎神情木然,眼睛里包裹著兩汪社死的淚:“……臣百口莫辯!”
圣上:“……”
圣上默然片刻,繼而說:“那就罰俸三月,以儆效尤吧。”
又罰啊……
上一回罰的到現在都沒上完,現在又要罰三個月,真是凄凄慘慘戚戚……
喬翎就像棵被撒了鹽的豆苗似的,瞬間萎靡下去:“是,臣知道了。”
杜御史急了,氣急敗壞道:“陛下,喬少尹此行實在有傷風化,怎么能如此輕輕放過!”
圣上調轉視線,看著他,溫和道:“朕說到此為止了,你沒有聽見,是嗎?”
御史臺的主官御史大夫因這話而微微變了臉色。
先前那場堪稱鬧劇的場面沒有惹得圣上發怒,但是杜御史分不清場合這事兒,卻叫圣上生氣了。
杜御史心頭一跳,慌忙跪下身去:“臣不敢,臣惶恐!”
圣上心平氣和地問他:“杜御史,以你御史的身份告訴朕,你真的覺得朝堂之上,是叫你探討這些的地方嗎?”
前邊幾位宰相見他做出情狀,不約而同地站直身體,把眼皮耷拉下去了。
杜御史尤未發覺,低頭叩首,大義凜然道:“回稟陛下,御史臺之所以被設置,本就是為了督查百官有無不法行徑……”
圣上輕輕“哦”了一聲,繼續問他:“喬少尹偷拿了京兆府查繳的東西,然后呢?”
他語氣和煦如初,但是杜御史察覺到了周圍氛圍的變化,小心地環顧一圈兒,心驚膽戰,卻不敢再作聲了。
先前朝中鬧將起來的時候,文武官員們還敢悄悄說句小話,遞個眼色,但到了這會兒,眼見形勢不妙,俱都是眼觀鼻、鼻觀心,一聲都不敢吭。
杜御史跪地不語。
作為御史臺的主官,御史大夫不得不出列行禮:“陛下,臣有啟奏……”
圣上聽見了,于是偏移了一下視線,溫和問他:“御史大夫,你為什么要打斷朕的問話?你沒有聽見朕在跟杜御史說話,是嗎?”
御史大夫聽得毛骨悚然,二話不說,立時便躬身請罪。
圣上見狀,甚至于還笑了一笑:“你們御史臺的人是怎么啦?明明都沒到致仕的年紀,耳朵倒是都不怎么好使了。”
殿上只有他一個人在笑,別人俱是垂眸不語。
圣上也不在乎。
笑完了,他又看向杜御史:“杜御史,你還沒有回答朕的問題呢,喬少尹拿了京兆府清繳得來的東西,然后呢?”
杜御史伏地不語,兩股戰戰。
圣上則抬手指了指滿殿的文武官員,徐徐道:“如果這真的是值得你作為一名御史專程上奏彈劾的罪責,那現在站在這兒的所有人即便全都拖出去砍了,也還不足以贖其罪——因為有的人得砍兩次!”
杜御史不得不脫冠謝罪,以頭搶地:“臣有罪,萬望陛下寬恕!”
殿中一片寂然,只有叩頭聲不間斷地響起。
圣上冷眼瞧著,一言不發。
御史大夫眼見著面前地磚上被磕出了血,心頭不由得暗嘆口氣,卻沒有再出聲。
終于,還是圣上出聲叫停了:“好了,到此為止吧。”
他淡淡說:“平時斗一斗也就算了,無傷大雅,只是,不要把太極殿當成你們排除異己的舞臺,也不要用自己手里的那點權柄,充當黨同伐異的工具。杜御史,你今天越界了。”
杜御史不敢分辯,唯有唯唯。
圣上目光掃過殿內,繼而道:“朕這話不只是說給杜御史聽的,也是說給你們聽的,正經事也就罷了,這種不知所謂的小事,就別搬到朝會上來貽笑大方了。”
“車貔貅先前那回,是他疑心他門口的貔貅是盧夢卿鑿的,所以要在朝上敲山震虎,事情涉及到御史臺和宰相,朕也就沒說什么,但這回可就不一樣了,諸位卿家以為呢?”
眾臣唯唯。
車貔貅躑躅著,小聲分辯了一句:“陛下,這是朝會,您不能這么用綽號稱呼臣。”
圣上瞧了他一眼,笑了笑,從善如流道:“對不住,朕知道了,車侍御史。”
車貔貅嘴唇動了動,倒是替憤憤欲言的盧夢卿也分辯了一句:“臣門口的貔貅,也不是盧相公摳的,是喬少尹摳的!”
盧夢卿:“……”
喬翎:“……”
盧夢卿澀聲道:“謝謝你替我解釋,車侍御史。”
車貔貅說:“不客氣。”
喬翎則干著嗓子,澀聲說:“回稟陛下,臣其實已經三倍賠過錢了,現在車侍御史還要這么說的話,臣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車貔貅:“……”
圣上朝她笑了笑,說:“下次別摳了,喬少尹。”
喬翎:“……”
喬翎滿頭大汗:“……噢,噢,好的。”
圣上環視周遭,從容起身離去。
今日的朝會,就這么結束了。
等出了太極殿的們,文武官員們不約而同地出了口氣。
喬翎悄悄同邢國公道:“陛下看起來溫和,生氣起來,嚇死人了!”
圣上從頭到尾其實都沒有大聲說話,更沒有顯露出聲色俱厲的形容,可只是如此,就把杜御史給整治成了這樣。
“是啊,”邢國公以律令古語應和一句:“刑不可測,則威不可知。”
喬翎頗為感慨地嘆了口氣。
緊接著就聽邢國公小聲問:“精彩嗎?”
喬翎楞了一下:“什么?”
邢國公朝她眨一下眼。
喬翎反應過來,義薄云天道:“晚點我讓人送些過去!”
邢國公笑著朝她拱了拱手。
再之后她去找到太叔洪,真心實意地謝過他:“多謝京兆今日在朝上替我周全!”
杜御史選取的這個角度其實很刁鉆。
要說大罪吧,算不上,但要說是小罪——須得知道,有的時候,單憑幾根舌頭,也是能殺人的!
這些東西被宣揚出去,喬翎自己或許并不覺得有什么,但到底不好聽。
而太叔洪果斷下場,堅決地庇護了她,同時也把幾個相關的衙門落下了水,無形之中幫助杜御史擴大了攻擊范圍,其實也就相當于是大幅度地削弱了前者的攻擊力。
你看,我看,大家都看,食色性也,有什么好指摘的呢?
崔少尹在朝上看了場熱鬧,這會兒還覺得膽戰心驚,又覺得納悶兒:“好端端的,杜御史咬你干什么?”
喬翎心里邊倒是有些猜測:“他不僅僅是想叫我罰俸了事,倒很像是想著叫我顏面掃地,自行退出官場呢。”
崔少尹有了幾分猜測:“說不得,還是京兆府的案子惹的事兒。”
興許,杜御史,亦或者他的親故當中,有人牽連著京兆府從前被押下來的案子?
亦或者說,此中另有內情,也說不定。
只是同時,崔少尹也有些懼怕:“真是天威難測啊。”
轉而也說:“對于京兆和喬少尹來說,倒是好事。”
圣上開口說了“到此為止”,那之后也就不會再有人循著這事兒向下探究,畢竟杜御史的前車之鑒,還血淋淋地擺在那兒呢。
太叔洪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好當差,以后你也能有這種待遇。”
他稍有些自吹自擂地褒揚了自己一句:“我站出來的時候,就知道不會輸,論圣眷,姓杜的怎么跟我比?”
又提點了崔少尹:“圣上喜歡能辦事的人。”
崔少尹頗受鼓舞。
回到京兆府之后,太叔洪照舊點齊人馬去自己值舍里開小會。
又專程同喬翎道:“蔡十三郎的案子,這就算是過了明面了,先前的罪責已經敲定,后邊那些——”
他短暫地遲疑一下,繼而說:“你得再進去一趟,就這事兒專程去問一問王中丞和曹侍郎,叫他們在文書上簽字署名。這案子在陛下那兒掛了號,你現在過去找人,算是公務,不越矩。”
這一趟其實是走個流程。
因為明眼人都看得出來,王中丞和曹侍郎都會追究此事的。
二公主還是帝女呢,因為這事兒直接給削成郡主了,帝女尚且如此,更何況是蔡十三郎?
蔡大將軍即便想保他,怕也不敢開口了。
圣上都沒保自己的女兒,你還敢去保那個不知道是弟弟還是兒子的蔡十三郎?
別太不會看人臉色了!
又因為王中丞和曹侍郎都是涉案人,是以都有必要以書面的形式確定對這樁案子的最終審定結果,以防萬一。
……
喬翎領了差事,等這邊開會結束,就出門重又往皇城去了。
先循著承天門街到工部去尋曹侍郎,后者很痛快地簽了字。
說起來,兩家還有點八竿子才能打一打的親戚——曹侍郎的兒媳婦,是姜二夫人的姐姐。
只是喬翎知道姜二夫人同母家不睦,與曹侍郎也不算相熟,簡單寒暄幾句,辦完事情,便轉頭往御史臺去了。
御史臺在第五橫街上,左邊是太史監,右邊是宗正寺,等到了地方,自有門吏通傳,不多時,便有人迎了出來。
看身上官袍和銀魚袋,想來該是兩位御史中丞當中的一位。
喬翎心想,難道這就是她今日要來找的,那位與尚書右仆射王元珍并稱“二王”的小王王延明?
正想著,來人近前來向她行禮。
喬翎還禮,繼而道:“可是王中丞當面?”
來人為之失笑,同時向她拱手:“喬少尹認錯了,在下是御史臺的另一位中丞,勞淳勞子厚。”
喬翎聽見這名字,不由得心頭一跳,若有所思,又叫了一聲:“勞中丞。”
她開門見山道:“我是來尋王中丞的,不知道王中丞此時何在臺內?”
勞子厚神情分外親切,卻不提王中丞的事兒,“噯”了一聲之后,殷勤道:“說起來,喬少尹還是我的娘家人呢,如若是在宮外見到,怎么也要叫我盡一盡地主之誼的,今次在御史臺見到,好歹要先去喝一杯茶才是。”
他迎上喬翎的目光,笑道:“我也是從京兆府出來的,這會兒看喬少尹真是怎么看怎么親切!”
喬翎腦海中瞬間浮現出了自己此時正在辦的那樁案子。
如若她沒有記錯的話,最后的經辦官員署名上,勞子厚的大名赫然在上。
她暗嘆口氣,說:“不必了,我是來尋王中丞的,勞中丞貴人事多,且去忙吧,另找個人來領路便是了。”
勞子厚臉色微變,已然從她這態度當中察覺到了幾分疏離,當下強笑道:“喬少尹,何必如此不給情面呢。”
喬翎果斷道:“公務在身,怕是無暇與勞中丞寒暄了。”
勞子厚臉上的笑意仿佛是海上漂浮的泡沫,即將消融在波浪之間。
他嘆口氣,徐徐道:“喬少尹,我當初在京兆府,并不擔審案的責任,最后在文書上加名,也是慣例罷了,即便真的被翻出來,也不會真的牽連到我身上,您這么早就急著避嫌,倒是叫人覺得小氣了。”
喬翎瞧著他看了會兒,很認真地問:“你是經辦人之一,你在上邊簽署了名字,你難道不知道名字簽完之后,罪犯就要被處斬,名義上是由他犯下的那些案子,也會就此終結嗎?”
勞子厚反問她:“難道那個罪犯不該死嗎?他殺人,可是板上釘釘,無從抵賴的!”
喬翎沒被他這話困住,反過來又問他:“那其余那些案子呢?讓他頂了罪,豈不就等同于叫真正的兇手逍遙法外,你作為經辦的官員之一,怎么對得起枉死的人?”
勞子厚明顯不想再談這件事了。
他敷衍著笑了笑:“越國公夫人當真是耿介之人呢,真是叫人佩服。”
“你在陰陽怪氣什么?”
“你在京兆府的時候,經手了一樁錯案,現在事情發了,你頭一個想起來的居然是要把這樁案子按下去,千萬不要再牽連到你嗎?”
喬翎聽他這話語氣不好聽,也不客氣,當下瞥了他一眼,硬邦邦地回了一句:“我耿介,這不需要你說,倒是你小人行事,我有必要說出來!”
勞子厚見狀倒也不氣不惱,只是說:“女人就是愛爭口舌之快,罷了罷了,喬少尹既然如此不通情理,我又何必自討沒趣兒呢。”
他向前伸手:“喬少尹,要進御史臺可以,只是,官印得暫且押下——這是御史臺的規矩。”
喬翎聽得微怔,轉而道:“是御史臺的規矩,還是勞中丞的規矩?”
勞子厚笑道:“喬少尹是四品大員,我哪里敢胡言亂語誆騙您?今天您從這兒掉頭出去,到哪兒還不能問一問這事兒呢。”
他笑吟吟地瞧著喬翎,說:“御史臺同別的衙門不一樣,牽涉的機要案件太多,所以規章制度上也格外繁瑣一些。”
“前朝有三獨坐,即三位要員單獨設置一席,以表超脫于諸臣之上,御史臺的主官就是三獨坐的官員之一,如今到了本朝,雖然不時興這個了,但御史臺的許多規矩還是沒變。”
勞子厚說:“政事堂若有命令,都不得直接傳召,而是要著人來請,而其余官員若要進御史臺,也得將官印押在這兒,等出去的時候再帶上,以防不測。”
喬翎問:“現在別的官員因公進出御史臺,都得把官印押在這兒嗎?”
勞子厚笑得格外意味深長:“別人也就算了,但是遇上喬少尹這么講規矩的人,我哪兒敢不講規矩?今天咱們還是照章辦事,來的安穩一些。”
喬翎聽明白了:“雖然是規矩,但是也荒廢了,別人不需要這么做,可是我需要這么做。你就是故意要卡我一下。”
勞子厚淡淡道:“畢竟喬少尹是講規矩的人嘛。”
喬翎盯著他看了一會兒,終于伸手將懸掛在金魚袋旁的官印取下,攥在手里,忽的問:“我把官印給你,萬一你拿去做了什么,這怎么辦?”
勞子厚聽她真的跟自己探討起這事兒來了,就知道她是被唬住了,當下臉上玩味之色更重:“喬少尹只管放心,依據御史臺的規矩,押在這兒的官印都是要被封存起來的,專人執掌,不會出現意外。”
喬翎順勢將手抄進了袖子里,想了想,又問:“我把官印給你,你能給我開具收據嗎?”
勞子厚從善如流道:“這有何不可呢?”
喬翎目光不善地盯著他,說:“勞中丞,我把丑話說在前頭,官印交給你,要是出了什么差錯,責任可全在你!”
勞子厚笑道:“好說。”
喬翎將手里的官印拍到案上,緊盯著他:“你寫收據吧!”
勞子厚撿起那枚官印來瞧了一眼,臉上笑意愈深:“請喬少尹稍待片刻,馬上就好。”
紙筆都是現成的,他一揮而就,雙手禮貌敬上。
喬翎一把接到手里,撒了一眼,丟下一聲冷哼,往御史臺內去了。
今日值守的兩名門吏是他的人,原就是聽了他的命令,道是見了京兆府喬少尹過來,便趕緊去回話的。
這會兒見了這場風波,也不免要去勸他:“中丞這是何必呢。”
勞子厚臉上笑意蕩然無存,掃一眼那道遠去的紅色背影,森森道:“難道叫我做柳希賢,當人盡皆知的笑話嗎?!”
如他所說,先前那案子,他的確沒有插手,也并不是他親自經辦的。
只是細細糾察起來,上邊署了他的名字,就相當于他默認了最后的審判結果,終究有失察之責。
就算是真的發了,也不會致命,但是卻如同柳希賢牽涉蔡十三郎一案一樣,因而極大地損傷聲名。
柳希賢被人譏誚是偽君子,他呢,又會被扣上什么帽子?
糊涂,還是無能之輩?!
勞子厚原以為柳希賢一事之后,柳家乃至于柳希賢的岳家中山侯府總會給姓喬的癲人一點教訓的,沒成想她竟然一如從前,半分情面都不肯講!
不,這哪里是不肯講情面,只怕是邀買名望上了癮,前回要踩著柳希賢上位,這回還要繼續踩著他來揚名了!
她既不給情面,自己又憑什么要給她情面?!
瞧著手邊的這枚官印,勞子厚冷笑起來,輕蔑道:“我當這位喬少尹行事有多老辣呢,原來也經不起恫嚇,幾句話下來,就老老實實把官印交出來了!”
門吏不知道該說什么好了。
勞子厚倒是頗覺出了一口惡氣,交待下去:“等她走的時候,再使人叫我過來。”
門吏道:“何必叫您來回跑呢,小人這邊就能把事情辦妥。”
“你懂什么?”
勞子厚道:“事情可以做絕,但態度一定要好,如此一來,想抓把柄她都抓不到!”
我不近人情嗎?
可這就是御史臺的規矩啊。
誠然,這規矩已經處于半荒廢狀態了,可到底也是規矩不是?
真要說,就是你喬少尹自己蠢,不知道這事兒,又被我三言兩語拿捏住了,這能怪得了誰?
就算是把官司打到御前,圣上也只能說我這是恪盡職守!
勞子厚這么想著,背著手,迆迆然離開了。
喬翎離開的時候怒氣沖沖的,走出去那段距離之后,反倒笑了。
她抄著手,問了問王中丞的值舍在哪兒,尋了過去。
署名文書很順利地到了手。
臨走的時候,喬翎問了出來:“往御史臺來,還要押上官印嗎?”
王中丞顯而易見地怔了一下,不答反問:“有人押住了喬少尹的官印?”
喬翎說:“是呀。我聽說,這是御史臺的規矩。”
王中丞聽得蹙眉,臉上薄薄地流露出一點怫然來。
他站起身來,打算跟她一道出去,同時問:“是誰扣的?”
喬翎從袖子里取出那份收據,叫他瞧了一瞧:“勞中丞啊。”
王中丞定睛看過,臉上的神色不免有些微妙。
他知道這是勞子厚自作主張在為難人,只是這事兒卡在了規矩上,他與對方同為中丞,也不好去說什么。
專程為這事兒驚動御史臺的主官,又好像不太值當……
他不愿把御史臺內的不合翻到明面上,遂送佛送到西,主動說:“我送喬少尹出去。”
喬翎笑著謝過他。
這邊兩人出了門,那邊就有人去給勞子厚送信,后者早早地等在了門外,熱情又周到地道:“喬少尹事情辦完了?年輕人手腳可真是麻利!”
說著,雙手將被封存的官印奉還,端是彬彬有禮。
王中丞深深看了他一看,道:“勞中丞真是盡忠職守呢。”
勞子厚笑道:“好說,好說。”
喬翎將袋子的封口打開,同時也含笑贊揚說:“勞中丞處事認真,辦事也很牢靠呢!”
勞子厚臉上笑意愈發濃郁了:“喬少尹太客氣了!”
就在這檔口,喬翎臉上的笑意卻頓住了,淡化了,最終徹底消失了。
勞子厚見狀,臉色不由得一變:“怎么了?”
王中丞也詢問似的看了過去。
喬翎遲疑著說:“這官印……不對呀!”
勞子厚臉色大變!
他上前一步,目光緊迫道:“哪里不對?喬少尹,你可別含血噴人——官印一直都是封存好的!”
王中丞也是神色凝重。
喬翎遂將官印翻轉過來,叫他們看刻有字跡的那一面:“京兆府的‘府’字,少了一點,這不是我那枚官印,是贗品!”
勞子厚不可置信,一把將那枚官印奪到手中。
喬翎驚叫一聲:“勞中丞,你這是干什么?!”
轉而又攥著先前那張收據,勃然大怒,發作起來:“打著御史臺規矩的旗號收走我官印的是你,保存我官印的是你,留下收據的還是你,現下收據還在,官印卻被掉包成假的了,虧得我眼尖發現,如若不然,這是多大的罪責?!”
“勞子厚,勞中丞!”
喬翎厲聲道:“你今天必然得給我一個交待,如若不然,這事兒沒完!”
勞子厚緊盯著手里邊那枚官印,死瞧著上邊那個“府”字,怎么看怎么都是少了一點,看到最后,他臉上血色全無,甚至于都要不認識這個字了!
王中丞眼見這場變故發生,亦是汗流浹背,瞧一眼滿面驚怒的喬翎,再看看惶恐不已的勞子厚,當下苦笑起來。
這回,想不驚動御史臺的主官都不成了!
第 114 章
勞子厚先前自覺拿住了喬翎之后有多得意, 這時候就有多惶恐。
他臉色慘白,死盯著手里那枚官印上的字跡,過幾瞬后, 又好像被惡鬼咬了一口似的,彷徨又難掩驚恐地去看喬翎。
喬翎尤且憤憤, 慍色溢于言表:“你看我干什么?難道還是我給你掉的包?!我進了御史臺之后,就去尋王中丞了,那么多雙眼睛瞧著呢, 你可別想著往我身上賴!”
事發突然,勞子厚面白如紙,王中丞猝不及防, 兩個門吏面面相覷, 亦是神色惶惶。
倒是御史臺的左右鄰居,太史監跟宗正寺里的人聽見動靜, 察覺到同僚門前有熱鬧, 聞著味兒就過來了。
王中丞打眼一瞧,就見左右鄰居門前都已經聚起了人, 以一種看似很忙, 實際上根本什么都沒做的姿態, 故作不經意地瞧著自家衙門這邊。
最過分的就是宗'正寺那邊, 連四品的宗'正少卿都出來看熱鬧了, 人趴在柱子后邊朝御史臺張望, 官袍露出來好大一塊, 還覺得自己掩飾得很好!
勞子厚此時只覺得大腦充血, 四下里什么東西都顧及不上了。
周遭好像有一團黑洞, 這會兒已經要把他吞下去了。
王中丞環顧左右之后有所發現,趕忙就請喬翎與自己這位明顯是闖了禍的同僚往御史臺里邊進。
別在這兒繼續丟人現眼了!
喬翎作勢要跟他較真:“這可不對吧?先前不是說沒有官印押在這兒不能進的嗎, 現在真假官印的事兒還沒有搞明白,倒是又能進了?”
王中丞就見著柱子后邊的宗'正少卿將大半個身子都探出來了,難掩興奮,聚精會神地伸著耳朵聽動靜。
他只覺得眼前發黑,當下苦笑起來,朝喬翎拱手求饒:“喬少尹,難為您的是勞中丞,可不是我,您先前過來,我配合得還不夠周全嗎?”
王中丞懇切道:“好歹給御史臺留些情面吧,喬太太!”
喬翎這才肯罷休,跟他一道重又往御史臺里去。
外邊看熱鬧的兩個衙門眼見著熱鬧走了,皆有些意猶未盡,目光依依不舍地送了好遠,直到再瞧不見熱鬧們的身影,才算作罷。
宗'正少卿惋惜不已:“多好的瓜啊,可惜我吃不到!”
說著,忍不住吧唧了一下嘴。
宗'正丞抄著手站在旁邊,卻說:“少卿只管等著瞧吧,越國公夫人從來不爆小瓜,御史臺到底能不能把事情給按住,猶未可知呢!”
事發的時候,御史臺的主官薛遲薛中道并不在臺內,而是在政事堂。
今日在朝上,杜御史上疏彈劾京兆府少尹喬翎,極大地觸怒了圣上,作為御史臺的主官,事后薛中道必要給政事堂一個交待。
這邊的事情還沒結束呢,臺內就有人來請了,知道事關重大,不便張揚,只說是兩位中丞有一樁案子拿不定主意,請他回去做主。
薛中道聽著這話就覺不妙。
底下兩位中丞知道他現下身在何處,更知道他現下是在這兒干什么,但還是急著請他回去,這不就意味著御史臺內發生了一件他們兩人都處置不了的、極為棘手的事情嗎?
薛中道人還沒回去,心就已經提起來了,向宰相們告罪一聲,匆忙回去了。
等他走了,盧夢卿還問呢:“御史臺這是出什么紕漏了?”
柳直已經起身,準備離開的時候,玩笑著說了句:“看薛大夫的樣子和兩位中丞的態度,不定是起火了呢!”
其余幾位宰相聽罷,不約而同地笑了起來。
事實上,事情可比起火來得嚴重多了。
回去的路上,他問是出了什么事兒,來人顧及著四下里行走的官員,硬是沒敢作聲。
一直到回到了御史臺,把門關上,才迅速把事情給講了。
薛中道聽了個開頭就開始窩火了:“平白無故的,勞子厚扣喬少尹的官印干什么?他吃飽了撐的啊!”
這規矩的確是有過,但是現在已經接近于廢止了。
究其原因,還是因為這規矩可能會被人鉆漏洞,而御史臺經過兩次重修之后,也已經將涉及機要文書的記檔挪到后邊一棟樓里去了,等閑出入不得,幾乎不再有泄密的風險。
被鉆過什么漏洞?
官印被扣住期間,有人拿去加蓋在了別的文書上,因此相關衙門和御史臺把官司打到了圣上面前去!
最后事情了了,御史臺也被翻修了,重又建起來一座樓,那規矩雖沒有被正式廢止,卻也接近于是擺設了。
誰承想勞子厚不知道吃錯了什么藥,忽然間就把這事兒又給翻出來了!
這要是沒出事兒的話也就罷了,天殺的,為什么就卡在這期間出了事兒?!
勞子厚把喬少尹的官印扣住,還寫了收據,再還回去的時候,官印卻成了假的……
薛中道聽人說完,就覺得自己太陽穴一跳一跳的疼。
他尋思著等下了值是不是得找個神婆道士什么的給瞧瞧,今秋他是不是犯太歲?!
姓杜的那邊的事兒還沒完,勞子厚又給他找麻煩——怎么到處都是些倒霉事兒呢!
一路疾行到了廳內,原先在座的幾人同時起身向他行禮。
薛中道沒瞧見別人,就瞧見越國公夫人了。
他心道:越國公夫人,你天生克我啊這是!
事關重大,他也沒聽兩位中丞言語,便懷著最后一絲希望,從面如土色的勞子厚手里接過了那枚官印,定睛細看——懸著的心終于死了!_(:з」∠)_
京兆府的“府”字上確實少了一點!
交付給御史臺保管的官印被掉包成了假貨,還被抓了個現行……
薛中道簡直想原地暈厥過去!
這還不如御史臺起火了呢!
京兆府的少尹是正經的四品大員,而官印本身就是身份和法統的象征,這可不是丟了少了,報上去就能補一個的事兒,事情的重點在于——官印沒少,但是被替換了!
你們御史臺偷偷摸摸替換一個四品大員的官印,假的給了正主,真的又在哪兒?
你們私藏真正的官印,又是何居心?
薛中道真恨自己是個體面人,不能當眾來一個托馬斯大回旋,緊接著賞給勞子厚一個飛踹!
他先去同喬翎客氣幾句,緊接著幾乎是從牙縫里擠出來一句話,問勞子厚:“官印呢?拿出來!”
勞子厚臉上白得能照出影子來。
他惶恐道:“薛大夫,我,我真的沒拿……”
王中丞抄著手立在一邊,一聲不發。
薛中道只覺得一股火氣直沖著天靈蓋去了:“官印是你自己主動向喬少尹索取的,收據是你自己寫的,東西也是你自行保管的,現在被調換了,你跟我說你沒有拿?!”
他厲聲道:“拿出來!如若不然,我要你好看!”
這短短片刻功夫,勞子厚下半輩子的心跳都要一股腦給跳完了。
他知道自己深陷進了一個泥潭。
可不幸的是,他既不知道泥潭是從哪兒來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掉進去的……
好好的官印在他手里邊待了不到兩刻鐘,怎么就變成假的了?
他不可置信,也不敢置信。
面對上官的滔天怒火,勞子厚只能艱難辯解:“大夫,我真的沒拿!”
他近乎手足無措地向薛中道示意只被打開過一次的封存袋:“我當眾封存的,再還回去的時候,也是當眾打開的——”
說著,勞子厚慌忙抓住了兩根救命稻草,死死攥在了手心里:“喬少尹,王中丞,你們可是親眼看著我把封存袋打開的,在那之前,袋子是密封狀態的!”
薛中道扭頭去看那二人。
王中丞回想一下,遲疑著點了點頭。
喬翎也說:“勞中丞拿過來的時候,封存袋的確是完好的。”
勞子厚聽他們這么說,再顧不上先前那點恩怨,他甚至有點感激了!
可緊接著,喬翎也說:“薛大夫,密封袋是好是壞,這是你們御史臺的事情,我不管,我要管的是——”
她手里邊捏著先前勞子厚出具的那張收據,神色淡漠:“官印我給你們了,收據你們開了,現在拿一個假的官印來糊弄我?這可不成!”
“這中間發生了什么,我一概不管,我只要我的官印,給不出來,咱們就御前見!”
薛中道聽得冷汗涔涔。
御史臺向來都是在朝上罵別人的,罵起人來的時候御史們都跟異種似的,嘴里邊好像有兩排長牙!
這會兒要是為這事兒鬧到御前,他都不敢想御史臺會被從前彈劾過的文武百官反噬成什么樣……
勞子厚更如同被毒蛇狠咬了一口似的,猝然叫道:“是你搞的鬼!”
他急聲道:“我拿到官印,封存起來,根本沒再動過!是你替換了官印!”
“不!一開始你給我的官印,就是假的!”
喬翎聽得笑了起來:“勞中丞,你這話很奇怪啊。”
她話是對勞子厚說的,看的卻是薛中道和王中丞:“官員出入御史臺,須得扣押官印,這規矩不廢而廢,應該已經很久了吧?”
薛中道與王中丞對視一眼,齊齊點頭。
喬翎于是順勢攤手:“一個廢置許久的規矩,我哪里猜得到勞中丞就守在這里,要專程搬出來難為我?”
“難道是我未卜先知,提前刻了一枚假官印收著,以備今日這樣的不時之需?”
薛中道與王中丞為之默然。
勞子厚更是如遭雷擊,呆在當場。
沒有人比他更清楚今天的事情了。
這其實只是一個心血來潮的偶然性事件。
即便是喬翎搞的鬼,匆忙之間,她又上哪兒去尋一枚假官印來?
難道她還日常帶著一枚假印不成?
可是若非如此,今次的事情,又該怎么解釋?!
難道那官印真就是插上翅膀,不翼而飛了?
可這假官印又是從哪兒來的,如何就稀里糊涂地出現在了封存袋里?!
勞子厚腦子里一片轟鳴,魂游九天,整個人癡癡地呆在原地,沒了反應。
喬翎啜一口茶,禮貌催促:“怎么樣呢,想起我的官印在哪兒了嗎,勞中丞?”
“再想不起來的話,咱們就真的得去御前打打官司了!”
勞子厚回過神來,目光中憤恨與怨毒接連閃爍,不知想到什么,忽的朝她撲了過去:“不,我沒有動過!真的官印一定還在你手里!”
“我靠!”
喬翎驚叫一聲,被他這動作嚇了一跳,倒不遲疑,果斷起身躲開了。
勞子厚見狀,更認定自己猜對了:“你做賊心虛!官印就在你身上!”
喬翎一腳把他踹開,緊接著循著窗戶,敏捷地跳動院子里去了。
勞子厚心知自己下半生的仕途都系在她身上,哪里敢去遲疑?
毫不猶豫地從地上爬起來,如脫韁的野狗一般追了上去。
喬翎回頭瞪一眼屋內二人:“他要是追我,我就往太極殿跑!”
這說話的功夫,勞子厚已經拉開門追了出去。
喬翎也不說空話,風一樣掉頭就往御史臺門口跑。
薛中道大驚失色,伸出了爾康手,慘叫一聲:“喂你先等等——不要啊!!!”
王中丞反應更快,二話不說,撩起官袍下擺,緊跟著追了出去!
喬翎是什么人,論體力,能把后邊三個文官吊起來打!
她一馬當先跑出了御史臺所在的三進院子,越過門口,往宗'正寺方向去了。
勞子厚性命與仕途都成了風中搖曳的秋后螞蚱,哪里敢懈怠?
幾乎是激發出生命的全部潛能,大步追了上去。
薛中道與王中丞面目猙獰,緊隨其后——整個御史臺的顏面和自己的官聲抵押在天平的另一端,哪里由得他們不拼命?!
……
相對于其余官署來說,宗'正寺是個清閑的地方,而今天的事項,又格外少些。
宗'正少卿先前在門外看了會兒熱鬧,卻覺得并不盡興,悻悻然回去坐下。
沒多久,就聽人來悄悄回稟,說:“御史臺那邊火急火燎地把薛大夫請回來啦!”
宗'正少卿就知道,這回的瓜真的很大!
再過了會兒,他翻了幾份文書,就開始坐不住了,往院子里去活動了一下肩膀,就聽隔壁院子里邊動靜不太對。
宗'正少卿一下子興奮起來,叫坐在梯子上修樹的工匠下來,自己拖著梯子靠到墻上,爬上去好奇不已地朝著御史臺的院子里邊張望!
這一看不得了,就瞧見了一個大熱鬧!
越國公夫人原先該是在屋里邊跟人說話的,這會兒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正從窗戶往外邊跳!
宗'正少卿不由得瞪大了眼睛,又聽見越國公夫人說:“他要是追我,我就往太極殿跑!”
宗'正少卿心想:這個“他”是誰?
疑惑只在心頭短暫地停留了轉瞬,很快便得到了解答。
越國公夫人一溜煙往外跑了。
在她之后,勞子厚勞中丞好像一只紅了眼的瘟雞,撞開值舍的門,殺氣騰騰地追了出來!
御史大夫薛中道和中丞王延明緊隨其后,同時爆發出一陣尖銳的鳴叫!
越國公夫人在前,勞子厚在中,薛中道和王延明在后,四個人風風火火地往門外去了!
那邊人已經切換了戰場,宗'正少卿這會兒卻還在梯子上,他急忙往下爬,最后一下的時候沒下好,“咣當”一聲砸地上了,緊接著梯子又“咣當”一下砸他身上了。
宗'正丞趕忙去扶他:“少卿!”
瓜都遞到嘴邊了,宗'正少卿這時候哪里還顧得上摔了一下這點小事,果斷把梯子一推,一瘸一拐地往門外跑。
只是他腿腳受了傷,腳程也慢,等到了宗'正寺的門口,那四個人早就跑出去了。
宗'正少卿也不氣餒——太史監、御史臺跟宗'正寺都坐落于第五橫街,宗'正寺在最邊上,出了門就是承天門街!
須得知道,承天門街可是皇城的主干道,直通中朝的!
宗'正少卿身殘志堅挪動出去張望的時候,喬翎已經領頭跑到了承天門街上。
這條路她走過無數遍了,也知道不同橫街對應著不同的衙門,只是沒有真正的細細觀察過。
這回可算是看齊全了!
出了宗'正寺往承天門街上一拐,右手邊是太仆寺,左手邊是右威衛府,再往前,左邊是司農寺,右邊是兵部的選院!
再向前,右邊是她前不久剛去過的工部衙門,左邊則是右武衛衙門……
再繼續往前的話,就是中書省和門下省的地盤了。
政事堂就設置在右手邊的門下省里。
喬翎跑在最前邊,臉不紅、氣不喘,還有功夫左右張望,看個熱鬧,卻不曾想過,這會兒其實她就是皇城之內最大的熱鬧了。
皇城之內,也有禁衛巡查,衣冠不整、舉止不當的,隨時都有可能會被拿下,治一個失儀之罪。
只是真正出這事兒的極少。
需得知道,這可是皇城!
誰敢在太歲頭上動土?
右武衛衙門的值守校尉彼時正在門前屋檐下值舍里喝茶,聽見外邊聲音不太對,推開窗戶向外一瞧,就見一襲紅袍如一縷青煙,從自己眼前飄過去了。
他呆了一下,還當是自己看錯了,下意識站起身來,探頭去瞧了一瞧,才發現自己沒看錯!
那的確是位著深紅官袍的要員!
是誰?
沒看清楚。
這還沒完呢,在那之后,又是一道紅影,席卷著半街煙塵,殺氣騰騰,狂奔而來。
校尉眼瞧著又一個人從承天門街上過去,忍不住晃了晃腦袋,緊跟著揉了揉眼。
他心想,難道是我昨天晚上熬夜熬得太狠了,產生了幻覺?
緊接著就聽巡查的禁軍警告出聲:“兩位明公,這可是皇城,不得如此有失儀范,兩位雖都是紅袍要員,但若是告到御史臺去,也要吃排頭的!”
校尉心想,是呢,御史臺的人可不是吃干飯的。
他們可會罵人了!
他端著茶杯往嘴邊送,再打眼一瞧,整個身體都給僵住了,進了嘴的茶嘩啦啦流了出來。
后邊歪著官帽、氣喘吁吁,面目猙獰,同時不間斷發出尖銳鳴叫的往這邊跑的那兩位……
好像就是御史臺的人啊。
好像還是御史臺的主官跟佐官之一……
你們御史臺的人領頭在承天門街奪命狂奔,就是仗著沒人能上疏彈劾你們是吧?
喬翎跑過了工部衙門,還不忘回頭放個嘲諷:“你行不行啊勞中丞?老菜狗,完全追不上嘛!”
為表輕蔑,她甚至于還往回跑了十幾步,看對方面容扭曲著追了上來,才轉頭繼續狂奔。
勞子厚:“……”
勞子厚奮發圖強,眼眶通紅,拔腿狂追。
薛中道肝膽俱裂,王中丞滿頭大汗,緊隨其后。
在附近街道上行走的官員聽見動靜,駐足觀望,然后齊齊僵住,為這一幕所攝,原地風化。
怎么全都是紅袍要員啊!
你們搞什么啊!
再瞧見跑在最前邊的是大名鼎鼎的癲人越國公夫人,又覺得這事兒沒那么奇怪了。
再看后邊追著的人……
這可是向來有雅望的薛中道啊……
后邊是風儀與大王齊名的王延明……
你們御史臺怎么回事,御史大夫帶著兩個佐官在承天門街上演奪命狂奔?!
不要命了,還是不要臉了?
目前看起來好像是不要臉了……
喬翎那邊已經跑到了門下省門外,眼見著下一個節點就是承天門了,她回頭又放了一個嘲諷:“老菜狗,我看你是真的不行!”
勞子厚為之所激,胸口一股熱流翻涌,硬生生憋出一股氣力來,嘶叫著撲了上去——
然而此時此刻,被激發出了生命潛力的,又豈止是他一人?
薛中道眼見著前邊兩人離承天門街越來越近,仿佛也幻視到自己離仕途之路越來越遠,面目不受控制的猙獰起來——他才三十出頭,大有希望進政事堂的!
要是真的把這事兒鬧到御前去,那可就什么都完了!
懂不懂我跟宰相之位之間的羈絆啊,你們這些混蛋!!!
說時遲,那時快,薛中道左右迅速張望幾下,卻沒尋到什么可用之物。
他并不遲疑,當下脫掉一只靴子,單腿向前蹦了兩步,同時激發出一股如同在馬背之上揮舞著流星錘砸爆敵軍的氣魄,將手里邊那只靴子甩了出去!
勞子厚應聲而倒,原地抽搐幾下,翻過身來,掙扎著又要坐起!
薛中道壓根沒在意腳下一高一低,往前跑了兩步沖到近前去,揪住勞子厚前胸衣領,同時果斷脫了另一只靴子,左右開弓,靴子狂扇對方腮幫子!
巡查的禁軍:“……”
圍觀的各部官員:“……”
一陣秋風吹過,秋葉瑟瑟。
禁軍小聲問自家統領:“那,那是薛大夫吧?這,是不是得去管管啊……”
禁軍統領聲音飄忽:“……再看看。”
勞子厚先是一陣狂跑,緊接著又被人用靴子砸中后心,再之后又被一陣狂扇,咳嗽幾聲,暈死過去。
薛中道官帽早就歪了,衣襟也散亂了一點,虧得形容昳麗,這會兒倒也別有一種風姿。
別有一番風姿的薛中道丟掉手里邊的靴子,跌坐在地,胸膛劇烈地起伏著,大口喘息。
王中丞形容與他相差無幾,追上來之后也就暫且泄了氣力,兩人背靠背坐在一起,一邊咳嗽,一邊破風箱似的喘氣。
勞子厚醒過來了,斷斷續續道:“有,有人害我……”
王中丞神情猙獰,果斷脫掉靴子,“咣咣”給了他兩下。
勞子厚又暈過去了。
薛中道感受著四面八方投過來的視線,后知后覺地意識到方才發生了什么。
呆愣半晌,兩行清淚順著臉頰流了下來:“完了……”
王中丞還在掙扎:“大夫,今日之事也是事出有因……”
薛中道:“別騙自己了,你也完了。”
王中丞:“……”
王中丞同他一道感受著四面八方投來的視線,剎那間悲從中來。
想了想,又撿起剛才放下的靴子,咬著牙,恨恨的,果斷又給了勞子厚兩下!
“誰說完了?”喬翎摳著鼻子過來,說:“還沒完呢。”
薛中道抬頭看了她一眼,疲憊到什么都不想說了。
喬翎拽住了勞子厚的一條腿:“勞中丞瘋了,莫名其妙要追殺我呢,薛大夫與王中丞見義勇為,救我于水火之間,有何罪責?”
薛中道愣住了。
王中丞也愣住了。
喬翎晃了晃手里邊那條討厭的腿:“愣著干什么呀,先把這個瘋子抬回去啊!”
想了想,又說:“圣上那兒,我去說!”
薛中道回過神來,一骨碌坐起身,抬起了勞子厚的一條腿。
那邊王中丞抱住了勞子厚的肩膀。
三人合力又開始把勞子厚往御史臺那邊抬。
坐落在承天門街左右各衙門的官員們好像忽然間忙了起來,雖然也不知道他們是在忙什么。
但是這會兒或者拿著掃帚,或者抱著公文,亦或者好似若無其事地在跟同僚說話,看起來都是有事在做的樣子……
只是很奇怪,明明有值舍,偏不在里邊辦公,要到街上來辦。
王中丞抱著勞子厚的肩膀,倒退著走在承天門街上,視線一瞟,忽然間心酸起來,哽咽道:“大夫,門下省的兩位相公在看我……”
抱著腿的薛中道強忍著,不叫眼淚流下來:“你以為中書省的兩位相公沒在看我嗎?”
喬翎說:“事情是因我而起的,待會兒我去求見圣上,把事情擔下來!”
王中丞動容不已:“果真嗎越國公夫人?!”
喬翎嘆一口氣,郁郁道:“你甚至不愿意叫我一聲喬太太!”
王中丞遂從容改口:“果真嗎喬太太?!”
喬翎說:“嗯!”
王中丞還未說話,薛中道已經由衷贊道:“喬太太,你可真是位頂天立地的大女人!你這個朋友,我交了!”
喬翎抱一條腿,薛中道抱另一條腿,王中丞抱著肩膀,三人一起走過了門下省和中書省。
走過了工部衙門和右武衛衙門。
走過了司農寺和兵部的選院……
王中丞由衷道:“這條路怎么這么長啊……”
薛中道生生給走的惱火起來:“天殺的,怎么這么多人?有什么好看的!沒見過這種場面嗎?我明天要上表彈劾他們!”
你們臨街的來看一下也就算了,街道最里邊的也跑過來圍觀,就太過分了吧!
這檔口旁邊過來個人,溫溫柔柔地把王中丞往邊上一推,自己牽起了勞子厚的一條胳膊。
王中丞楞了一下,自己隨即松了松手,提起了勞子厚的另一條胳膊。
壓力頓減。
三人齊齊扭頭去看這位來客。
宗'正少卿臉上帶著和藹又友善的笑容,親切道:“咱們兩家的衙門挨著,俗話說的話,遠親不如近鄰嘛!”
薛中道面無表情。
王中丞一言不發。
喬翎看他們不說話,也沒作聲。
宗'正少卿卻是個自來熟,先低頭瞧了瞧勞子厚那張險些被拍扁的臉,唏噓幾聲后,又狀似不經意地問了出來:“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怎么鬧成這樣了?我真是替你們捏一把汗!”
第 115 章
喬翎沒跟宗正寺的人打過交道, 同宗正少卿就更不熟悉了,這會兒見了他,也不好冒昧開口。
倒是宗正少卿對她很感興趣, 雖然話主要是對著薛中道和王中丞說的,但視線卻總是有意無意地往她臉上瞟。
現下事態未明, 薛中道不想貿然開口。
現下面對宗正少卿那過分熱情殷切的詢問,就只是板著臉,面無表情地說了句:“無可奉告。”
宗正少卿碰了個釘子, 也不氣餒,低頭瞧一眼勞子厚,又小聲問:“勞中丞這是怎么了?”
“我先前在宗正寺那兒, 就聽見他在屋子里嚷嚷, 起初喬少尹過去的時候,好像也在御史臺門前同他發生了點什么?”
薛中道仍舊是同樣的說辭:“阮少卿見諒, 事情沒有塵埃落定之前, 御史臺這邊,對外無話可說。”
喬翎叫這句“阮少卿”說的怔了一下。
她知道, 這是本朝的國姓。
從前接觸過的阮氏夫人是血脈偏遠一些的宗室女, 這位少卿既在宗正寺當差, 又姓阮, 難道也是宗室出身?
喬翎視線將將瞟過去, 宗正少卿就敏銳地發現了。
沒有點觀察力和眼力見兒在身上, 還吃什么瓜?
他主動打開了話匣子:“喬少尹想的不錯, 我也是宗室出身, 只是血脈上有些遠了——說起來, 我跟你們太叔京兆既是同窗,也是多年好友了。”
想了想, 又說:“論起輩分來,你們京兆府太叔京兆的妻子成安縣主,該管我叫一聲堂兄的。”
喬翎不由得道:“難怪呢。”
這句難怪,說的是他會在宗正寺做少卿。
宗正少卿笑道:“韓王殿下是當今的叔父,又是宗室長者,宗正的位置當然就得歸屬于他了,只是這位身體不算太好,出門都少,是以宗正寺內日常的行政,實際上是由我和另一位少卿主持的。”
說完,略略一頓之后,他狀若不經意地道:“說起來,我同喬少尹還有過一點淵源……”
啊?
喬翎微露不解:“什么淵源?”
宗正少卿緊盯著她的臉,不錯過一絲一毫的表情變化:“當初,也就是韓司馬還在門下省做相公的時候,專程往宗正寺去,替喬少尹辦了一枚印章——那事是由我來經手辦的。”
薛中道與王中丞聽到此處,心臟不約而同地齊齊快步跳了幾下。
哦~
當初啊~
誰沒看過《當今圣上與韓相公二三事》呢~
誰不知道那幾天腥風血雨的頭條新聞之《越國公夫人或為當今與韓少游之女》呢~
咦?咦咦咦?!
那這回的事情——難怪越國公夫人敢打包票說自己擔著呢!
喬翎這時候真沒多想,下意識地“哦”了一聲,點點頭,說:“是很巧呢。”
轉而又不由得將思緒外放出去了——韓相公和羊姐姐現下如何?
在永州那邊,一切都還順利嗎?
她臉上隨之浮現出一點緬懷與追憶之色來。
再回過神來,就見另外三個人看著她的神色出現了一點微妙的變化。
喬翎納了悶兒了:“你們這么看著我干什么?”
薛中道笑容溫和,語氣柔緩:“越國公夫人,這回的事情有點大啊,那么多衙門的人,都瞧見我們一路在承天門街上狂奔了……”
喬翎先強力糾正一句:“都說了叫我太太!”
緊接著又說:“這是我跟勞中丞之間的事情,我去跟圣上說,一定不牽連到你們身上!”
宗正少卿在旁,狀似不經意地問了一句:“這可不好說啊,今次的事情動靜不小,說不定圣上知道了多生氣呢!”
喬翎卻很肯定:“所以我說我去跟他解釋啊,他不會跟我多生氣的。”
薛中道心想:“哦~”
王中丞心想:“哦~”
宗正少卿心潮澎湃,心想:“陛下,我都抓到現行了,你還敢狡辯!!!”
看看越國公夫人現在的言辭和舉止吧,這不就是妥妥的被偏愛的有恃無恐?!
我不信別的皇子公主也有能力擺平這事兒!
哎呀~
真是好香的瓜啊!!!
喬翎不明白他為什么忽然間就開始醺然似的陶醉了,好在這會兒也已經到了宗正寺和御史臺所在的橫街。
幾個人還沒拐進去,御史臺那邊的幾個健吏就很有眼力的上前來頂替了上官們的位置,抬起勞子厚,徑直往御史臺衙門里邊去了。
宗正少卿下意識就要往里進,關鍵時刻,王中丞一抬腿別住他,禮貌地把人給攔下了:“阮少卿,這之后的事兒,就不勞您費心了。”
宗正少卿頗覺惋惜,倒是也沒有強行擠進去,瞧一眼尤且昏迷不醒的勞子厚,依依不舍地同他們就此別過。
再度回到了御史臺,薛中道與王中丞頗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在院子站了幾瞬,搖搖頭摒棄掉那些恍惚,果斷地往前廳去了。
下邊還有的是事情要忙呢!
吏員們送了茶過來,兩人隨手擱下,卻無心喝。
喬翎倒是要了一盞,托在手里低頭喝了一口,再抬起頭來,就對上了兩雙飽含希冀與期盼的眼睛。
薛中道半是央求,半是無奈地叫了聲:“喬太太,你看,這——”
喬翎見狀莞爾,把手里邊茶盞擱下:“薛大夫,事情是我跟勞中丞一起惹出來的,那就得叫我們倆一起收拾,您勸勸他,叫他自行上疏,請求致仕吧。”
薛中道目露思索之色,沉吟幾瞬之后,微微頷首:“好。”
只是他緊接著就說:“現下最關鍵的,還是尋到真正的官印……”
“這一節我去說,”喬翎接下了這一茬:“我的官印丟了,雖不知道到底是丟在哪兒了,卻也與御史臺無關,這邊報失,再去補一個也就是了。”
薛中道看著她,躑躅道:“喬少尹,官員遺失官印,可不是小事啊。”
喬翎聽他這時候還有幾分替自己擔憂的意思,心下不免歉然起來:“今天的事兒,薛大夫和王中丞才是無妄之災,至于我跟勞中丞……”
她想了想,還是如實說:“各有各的活該。”
說起來,今天這事兒是姓勞的惹的,但真正鬧,還是她鬧大的。
這會兒倆人承擔責任,其實都算是咎由自取。
倒是牽連了薛大夫和王中丞,實在是對不住人家二位。
薛中道與王中丞對視一眼,皆是若有所思。
喬翎也不管他們這會兒在想什么,只說:“您要是首肯,那這事兒就這么定了,勞中丞上疏致仕,別的事兒,就再同御史臺沒有關系了,好好歹歹,自然由我去圣上面前分說。”
薛中道蹙眉道:“叫勞子厚上疏致仕,倒是沒什么問題,只是他這會兒還昏迷不醒……”
這話說完,就見喬翎掀開茶盞的蓋子,一抖手,滿杯熱茶徑直潑到了勞子厚臉上!
薛中道:“……”
王中丞:“……”
勞子厚斷斷續續咳嗽幾聲,轉醒過來。
喬翎也不摻和御史臺內的事情,借口往院子里去賞花,避了出去。
如是過了約莫兩刻鐘時間,前廳的門就打開了。
喬翎回身去瞧,薛中道坐在上首飲茶,神情已然鎮定下來,一副從容之態。
勞子厚跌坐在地,臉色灰敗,頗有些窮途末路之感。
王中丞則走出門來,遞了前者的辭呈過去:“喬少尹,請。
喬翎接過來從頭到尾瞧了一遍,見的確是勞子厚的致仕書,字跡也與先前那張官印收據一般,便笑一笑,先后向王中丞和薛中道稱謝,轉身意欲往宮城內去拜見圣上。
薛中道與她同行。
喬翎有點不好意思:“薛大夫,我會跟圣上解釋清楚的……”
薛中道搖頭:“喬少尹是否全權擔下是一回事,我是否主動站出來去承擔御史臺主官的責任,就是另一回事了。”
王中丞只是佐官,他不必出面,但他薛中道是御史臺的一把手,事情發了,即便與自己無關,也沒道理躲在別人身后的。
若真是如此,孰對孰錯且不必論,已經先天失了幾分擔當。
喬翎聽了,也不好再勸,與他一道出了御史臺,走出橫街,步入承天門街。
一路無話。
只是忍不住看他一眼,再看一眼。
薛中道恍若未覺,從容向前。
最后,喬翎還是沒繃住,干咳一聲,主動說:“薛大夫,對不住啊,今天這事兒……”
薛中道目視前方,哼笑一聲:“越國公夫人居然敢承認,可見真是有點膽氣在身上呢。”
喬翎聽他這語氣,就知道對方其實也是門兒清,難免更覺臉熱。
她摸摸鼻子,又說了一句:“實在是對不住了,您要是生氣,就罵我兩句吧,不然明天上朝去彈劾我也成。”
勞子厚算是罪有應得,但因而牽連了薛大夫和王中丞,就太不應該了。
薛中道卻沒接這一茬,而是說:“都沒糾正我叫您‘越國公夫人’,可見真的是做賊心虛了。”
喬翎:“……”
喬翎眼睛瞧著別處,心虛地不敢看他:“哦。”
薛中道覷了她一眼,慢悠悠地笑了。
今天這事兒,說復雜也復雜,可說簡單,其實也簡單。
勞子厚開口要扣押官印,這是個心血來潮的動作,并非蓄意為之。
其一,他沒法確定越國公夫人一定會交出官印,因為眾所周知,越國公夫人是個秉性強硬的人,吃軟不吃硬。
……其實軟也不一定會吃。
而其二,勞子厚與越國公夫人發生牽扯,是昨天才發生的事兒。
因為蔡十三郎的案子,整個朝廷都不得不去關注越國公夫人經辦的下一個案子。
勞子厚是從京兆府里出來的,或多或少都有些香火情存留,打探越國公夫人動向的時候,自然便宜。
再知道對方在查自己曾經手過的冤案,有鑒于柳希賢的下場,他難免心中不安,所以今天才會搶著接待越國公夫人,希望從對方口中得到叫自己放心的答案……
也就是說,兩人真正發生牽扯,最早也就是昨天。
到現在,滿打滿算也不足一日,勞子厚上哪兒去淘換來一枚假官印,用以替換掉那枚真的?
就算他真的淘換來了一枚假官印,也沒必要玩這種偷龍轉鳳——京兆府每日經手的文書何其之多,印章一旦用了,也就留了痕跡,叫人發現越國公夫人入御史臺之后,再蓋的章就都成了假的,這對勞子厚來說,又有什么好處?
而排除掉勞子厚的嫌疑之后,又還能去懷疑誰呢?
今天這事兒,純粹是勞子厚腦袋抽了,心血來潮,難道還有人能未卜先知,提前準備了一枚假官印,偷偷從勞子厚手里偷走真的,換成假的?
可能性太低太低了。
既然如此,問題就只能是出在越國公夫人身上了。
只是……
薛中道實在奇怪:“怎么會有人隨身攜帶一枚假的官印?”
喬翎被他問的有點不好意思,想了想他也算是苦主,終究還是如實說:“這是我自己刻來練手的。”
先前要往中山侯府去做客的時候,喬翎盤算著給姐妹們帶點有意思的小玩意兒,雕幾個與她們相似的小人兒出去。
她這段時間以來事多,手好像也有點生了,是以便沒急著下刀,而是隨手選了身上的官印用來練手。
后來刻成了也沒亂丟,就順手揣著了,哪成想勞子厚自己主動撞上來了……
這下子,不主動收拾他都對不起這天賜良機!
薛中道聽她說了原委,明白過來,當下了然笑道:“難怪‘府’字上少了一筆,原來就是要以此來區分真假的。”
喬翎說:“是啊。”
薛中道又問:“后來呢,人像可都雕刻出來了?”
喬翎搖了搖頭:“沒有。”
薛中道奇道:“為什么沒有?”
他手里邊還捏著那枚假官印,低頭瞧了一眼,再對照掛在自己腰上的官印,由衷道:“我看越國公夫人的手法幾乎可以以假亂真,官印都做得,沒理由雕不出幾個人像來啊?”
喬翎說:“又沒有事先問過,直接雕刻別人的相貌,好像不太好,也就作罷了。”
薛中道因而流露出一點惋惜來。
喬翎見狀𝔀.𝓵難免覺得古怪。
事實上,他主動問人像有沒有雕刻出來這件事就挺古怪的。
她忍不住問了句:“薛大夫問這個做什么?”
薛中道這才偏過頭去,專注地看著她,說:“如果越國公夫人真的雕刻了人像送出去的話,豈不就足以證明你有制作假官印的能力?”
喬翎:“……”
薛中道好像沒有察覺到她的石化,笑吟吟繼續道:“最妙的是還雕刻了好幾個,即便中山侯府的世子夫人包庇,幾方同時出手,總能奪到手一個吧?到那時候,這案子如何了結,可就不好說啦!”
喬翎:“……”
喬翎在短暫地木然之后回過神來,稍有點忐忑地瞧了他一眼,遲疑著說:“薛大夫既然看穿了,為什么之后還要配合我?”
“因為,我也不喜歡勞子厚啊。”
薛中道理所應當道:“借機把他從御史臺踢出去,再叫越國公夫人欠我一個人情,豈不是一舉兩得?”
喬翎:“……”
喬翎氣道:“這么看你也沒虧啊,我是使了點壞,可你也借力打力,把勞子厚趕出了御史臺,怎么我還反欠了你一個人情?”
薛中道就瞧著她,意味深長道:“越國公夫人,這事兒可不是我逼著你干的,我要是不關上門趕緊把這事兒給了了,事情鬧到中朝那兒去,你以為是誰理虧?”
他看得出來,越國公夫人不怕闖禍,不怕惹事兒,只怕她自己不占理。
勞子厚是活該,他薛中道呢,今天顏面掃地,難道也是活該?
喬翎:“……”
喬翎被這個“理”字捏住了七寸,想了想,終于嘆一口氣,老老實實道:“對不住了,其實這事兒是有點欠考慮,我那時候只想著狠狠收拾一下勞子厚,沒想別的。”
“我知道,”薛中道這會兒反倒笑了:“你知道有人一定會給你收尾,心里邊有底嘛!”
喬翎聽得心中一動,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
薛中道臉上的笑容淡了:“只是越國公夫人,有些東西其實是雙刃劍,今日你要用它,焉知來日它不會用你呢。”
說完,他自己先輕輕說了句:“哎呀,真糟糕,這可就是交淺言深啦。”
喬翎心有觸動,短暫地猶豫之后,向他道謝:“薛大夫,今天這事兒,我欠你一個人情。”
薛中道擺擺手:“先過了圣上那一關再說吧!”
說話間的功夫,兩人經過了中朝,喬翎下意識抬頭去看,卻見那望樓上空空如也,半道人影也無。
她見狀倒也不覺得有什么,進了門之后,自有郎官迎上前來問名,往殿內去通稟。
喬翎與薛中道依次報了名字和官職,繼而便默不作聲地在廊下等候。
喬翎抄著手,微微有點焦慮。
說起來,這還是她第一次單獨覲見圣上。
原本她是不怕的,甚至于今天這事兒,本身她自己也存了一點給圣上添點麻煩的意思。
我又不欠皇室什么東西,憑什么幫你們帶孩子啊?!
還有現在在辦的這些案子。
喬翎是出于本心,想去做一點好事的,但是叫圣上那種你動我也賺、不動我也賺的態度對比著,無端就叫她生出來一點微妙的不快。
做好事當然是好的,冤案被重審,有了好的結果,也是好的,但是之于喬翎而言,就有一種……
譬如說從天而降一位天神,說你可以許一個正向的有利愿望,但是你的敵人可以得到雙倍一樣叫人氣悶。
喬翎沒有虧,但是圣上賺得更多!
她心里邊有點不平衡。
剛巧勞子厚又傻了吧唧地往上撞,所以她毫不猶豫地出手整治了他!
原本這是個小小叫自己出一口氣的報復,但是現在當眾大鬧一場,御史臺的一位中丞被迫下臺,還害得薛大夫和王中丞一起丟臉——這個報復的力度,又好像稍微有點大了。
喬翎因為這事兒而有點焦慮。
薛中道倒是神色平和,肅然立在廊下,舉止從容,風儀雅正。
喬翎抄著手在轉來轉去。
最后薛中道忍不住叫住她,嘆口氣:“你轉什么呢。”
喬翎左右看看,悄悄問他:“你不慌嗎?”
薛中道歪一下頭,看著她笑。
喬翎納了悶兒了,還有點生氣:“有什么好笑的?!”
薛中道說:“有越國公夫人在前邊頂著,我有什么好怕的?”
喬翎:“……”
喬翎更焦慮了。
這檔口有內侍來傳話:“陛下傳喬少尹過去說話。”
喬翎下意識地整了整衣冠。
卻聽薛中道在旁道:“沒事兒,陛下不吃人。”
喬翎忍不住白了他一眼。
心說,你這話說了跟沒說一樣!
轉而跟著內侍一道進去了。
……
喬翎進京這么久,真正跟圣上面對面的說話,這其實還是頭一次。
說是面對面,實際上也算不上。
內侍并沒有領著她進崇勛殿,而是往殿后的花圃中去了。
圣上已經換掉了先前上朝時候的十二章衣,改著常服,這會兒正握著一把花鉗,修建院中開敗了的月季。
聽見動靜,他回頭瞧了一眼:“喲,都說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喬少尹這個時候怎么有空過來?”
喬翎先前曾經見過太后娘娘,即便前者已經老去,但臉龐的輪廓總歸在那兒擺著,可以想見年輕時候的樣子。
今次真正的見了圣上,她心想,看起來,當今相貌上是更像先帝多些呢。
這會兒再聽他開口打太極,就知道是不打算心照不宣地把今天這事兒掀過去。
她暗地里皺了皺臉,覺得自己很像是一只苦瓜,不得不把自己跟薛中道編好的謊話娓娓道來。
“臣今日往御史臺去辦事,沒成想出了點意外,御史中丞勞子厚忽發惡疾,神志不清,追著臣一路從御史臺跑到了承天門下……”
她說到一半,圣上就哈哈哈哈哈笑了起來。
喬翎陰著臉停了下來,面色不善地看著他。
圣上恍若未見,笑完了之后,又從容道:“后來呢?”
喬翎郁郁道:“虧得薛大夫和王中丞追了出來,仗義解救,拔刀相助,打倒了勞中丞……”
圣上聽到這兒,又一次哈哈大笑起來。
喬翎:“……”
喬翎皺起眉來,忍不住道:“您是在取笑臣嗎?”
圣上很正經地看著她,搖頭說:“并不是,朕是想起了高興的事情。”
緊接著,也沒等喬翎說話,便溫和詢問道:“再之后呢?”
喬翎很懷疑他在看自己笑話,但是喬翎沒有證據。
她拒絕再說話了,默不作聲地從袖子里取出了勞子厚書就的那份致仕文書,遞了上去。
大監上前去接了,雙手呈到圣上面前去。
圣上并沒有接,低頭掃了一眼,擺一擺手,大監便會意地收了起來。
他轉過頭去,繼續修剪開敗了的月季,話卻是對喬翎說的:“這是御史臺的事情,怎么要你專程來稟?”
喬翎默然幾瞬后道:“此事是因臣而起,當然就得臣來終結了。”
圣上輕哼了一聲,一語雙關道:“玩大了吧?”
喬翎心頭一跳,低頭不語。
圣上剪斷了一截亂枝,伸手拈住,放到一邊放置枯枝敗花的笸籮里邊去,繼而回頭看她:“喬少尹一年的俸祿,換朕的御史中丞下馬,不委屈吧?”
喬翎:“……”
喬翎仰起頭來,語氣堅強,滿不在乎地道:“哦,小事兒。”
……
喬翎梗著脖子,如同一只驕傲的天鵝一樣從殿內出來了。
薛中道在外邊瞧著,不由得在心里笑了一笑:這小寡婦肯定是吃虧了啊。
驕傲的天鵝從他面前途經,還順勢叫上了他:“走吧,結束了。圣上說了,叫你也回去。”
薛中道倒也不覺得意外,跟上去,問驕傲的天鵝:“沒事兒吧?”
驕傲的天鵝驕傲地說:“我能有什么事?”
薛中道側過臉去瞧了她一眼,沒忍住,壞壞地戳穿了她:“被罰了多久的俸祿啊?”
驕傲的天鵝:“……”
驕傲的天鵝短暫地流露出一點心疼來,緊接著勃然大怒:“薛大夫,少管閑事!”
第 116 章
喬翎跟薛中道一處出了崇勛殿, 重又回到了承天門街上。
先前看熱鬧的人流尤且沒有散去,這會兒還三三兩兩的站在街口上,以一種看似很忙實際上根本不忙的態度, 似有似無地打量著過來的兩人。
喬翎有點心累。
算了,毀滅吧。
兩人默不作聲地再度回到了第五橫街。
到街頭那兒, 薛中道禮貌地叫住她:“越國公夫人不再過去坐坐啦?”
喬翎搖搖頭,沒說話。
今上午發生的事情有點多,她得回京兆府去緩緩。
薛中道見狀也沒挽留, 笑吟吟說了句:“那咱們就明天見了。”
喬翎沒理他,徑直走了。
走出去幾步,卻又被薛中道叫住了:“越國公夫人!”
喬翎回頭看他, 又累又無奈:“你又怎么了?”
薛中道向她示意了一下第五橫街里邊:“你們太叔京兆來了。”
……
宗正少卿真的沒說謊。
他跟太叔洪真的既是少年時候的同窗, 又是多年好友。
這會兒喬翎快走幾步,拐進第五橫街里邊, 就見那兩人正聚頭在一起興致勃勃地說著什么, 眉飛色舞,精神振奮, 不時地拍打自己大腿幾下。
喬翎見狀更累了, 重重地咳嗽一聲, 走上前去:“京兆!”
太叔洪被這聲音給驚了一下, 很快回過神來:“哦, 喬少尹, 面圣回來了?”
他起身向喬翎身后的薛中道拱了拱手:“薛大夫。”
薛中道還禮。
宗正少卿則已經愉快地打開了話匣子:“太叔京兆不放心你呢, 喬少尹。”
太叔洪擺了擺手:“是崔少尹過去說話, 叫我來看看的。”
今□□會結束, 京兆府的頭頭們又在太叔洪的值舍里開了個小會,崔少尹知道喬翎今上午要做什么, 也知道她散會之后就出發進了皇城。
但是中間耗費的時間太久了。
他起初沒有發覺,但是小莊覺得不太對勁兒。
先前喬翎出門的時候,她也當差去了——有對夫婦來京兆府報案,道是自家兒子走失了,小莊跟皇長子跑了一趟幫著立了案,再回來之后,卻仍舊不見喬翎回來。
她聽喬少尹提過,她同王中丞也好,曹侍郎也好,都沒有什么深交——且正值上班時候,即便是有深交,也不會在對方衙門里消磨太久的。
兩份簽名文書而已,能耗費多少時間?
這么久都沒出來,不定是遇上什么事情了。
小莊不太放心,遲疑著問皇長子:“是不是得去告訴崔少尹一聲?”
皇長子心說這有什么好怕的?
他才不信喬翎會在宮里邊出什么事兒呢!
二娘她都敢擼起袖子給兩個嘴巴子,事后還不了了之了,她能出什么事?
小莊見狀,不由得心想,他好像很確定喬少尹在宮里不會出事。
是因為喬少尹除了京兆府的官位和越國公府之外,還有別的倚仗嗎?
又想,他好像也挺了解宮廷的?
心頭浮現出幾個猜測,只是都難以達成定論,她暫且記下,也沒有過多地糾結,思忖之后,還是去尋了崔少尹,把這事兒給說了。
這才有了崔少尹去尋太叔洪的事情。
真遇上什么事兒了,同為少尹的他其實幫不上什么忙,還得是太叔京兆出馬才行。
而實際上,太叔京兆其實不太擔心喬翎會在皇城里出什么事兒,但是他有點擔心自己不能第一時間吃上瓜!
還是去看看吧!
一路尋到了御史臺,卻見臺內官員俱是神色冷凝,王中丞親自出來接待他,然而除了一句薛大夫與喬少尹一道面圣去了之外,剩下的全都是無可奉告。
太叔洪見從他這兒掏不出什么東西來,果斷掉頭去了宗正寺。
果!然!吃!到!瓜!了!
回去的路上,他一直克制著沒有說話,等到了京兆府,再瞧一眼喬翎的臉色,也很有眼力地閉上了嘴。
如是一直到了中午吃飯的時候,太叔洪才忍不住問了出來:“到底是怎么了?我聽說你們在承天門街血戰了一場!”
喬翎:“……”
本來就很心累了,再看見崔少尹也若無其事似的將目光投過來,她就覺得更累了。
最后,還是把商議好的謊話搬了出來:“勞中丞瘋了,一路追擊我到了承天門街,薛大夫跟王中丞見義勇為,把我給救下來了,事后勞中丞清醒過來,大為悔恨,當下決定辭官,致仕歸鄉。”
她麻利地拍了拍手,說:“就這樣。”
太叔洪意味深長地看著她。
喬翎只當做沒看見,果斷扒了兩口飯,回家去了。
……
喬翎這邊的事情算是暫且告一段路,御史臺那邊還有的要忙呢。
勞子厚迫于現狀,無奈之下,不得不主動上疏致仕。
薛中道手腳麻利,點了幾個心腹過來,關上門叫他把工作交接清楚,就準備直接把人給送出去。
勞子厚就跟水田里被風推著動的稻子似的,風吹一下,他木然地動一下,等再回過神來,就已經處于半掃地出門狀態了……
對他來說,今上午這一系列的事情,不啻于是做了一場極壞極壞的噩夢。
出門前還是好好的御史臺中丞呢,怎么忽然間就成了瘋子?!
而那枚官印……
他很清楚自己沒有調換過,也沒有讓官印離開過自己的視線,一定是一開始的時候,越國公夫人給的就是假官印!
可恨那時候他只是簡單瞟了一眼,竟也沒有細看,以至于進了敵人彀中,稀里糊涂,壞了下半生的仕途!
事發突然,勞子厚一整個都打昏了頭,再后來被薛中道連逼帶迫,稀里糊涂地寫了致仕書,這會兒回過神來,他不由得打了一個冷戰,只覺得后背的衣裳都被冷汗濕透了,黏糊糊地粘在身上。
雖是深秋時節,卻又仿佛是回到了酷暑的粘膩暑夏。
“子厚,子厚?”
有人在叫他。
那聲音高而玄妙,好像是廟宇之內,佛陀在寶座之上俯視眾生時發出的垂問。
他愕然回過神來,正瞧見了薛中道溫和之中不乏關切的面容。
薛中道說:“圣上聽說了你的事情,也覺憐惜,特意派遣御醫來為你診脈。”
說完,他極有風度地笑了笑,給來此的兩位御醫讓出了位置。
勞子厚渾渾噩噩地品味著那句話。
圣上……御醫診脈……
就好像是黑暗里陡然發現了一束光似的,他忽然間振作起來了。
我沒有病,更沒有瘋!
是有人在蓄意陷害我!
勞子厚幾乎是迫不及待地沖了過去,低三下四,近乎哀求地伸出了手:“勞煩兩位御醫專程來走這一趟了……”
他眼睛里閃爍著一點光,像是黃昏前夕陽的閃爍,又仿佛是篝火燃盡之后的一點紅星。
薛中道淡淡瞟了他一眼,并沒有在這兒久留,朝兩位御醫微微頷首,從容走了出去。
……
宗正少卿將今日須得批注的文書處置完了,到院子里去活動肩膀的時候,就聽見隔壁院子里傳來一陣稍顯嘈雜的吵嚷聲。
起初有人又驚又怒地在叫喊什么,只是很快就淡了,又發出一種嘴巴被什么東西堵住之后的悶哼聲,最后那聲音也淡了,終于徹底歸于寧寂。
他伸臂的動作短暫頓了一下,很快又靈活如初。
過了會兒,外邊門吏悄悄來報:“隔壁御史臺的勞中丞病了,圣上親自派了御醫來瞧,最后也是無計可施,這會兒人已經被薛大夫安排送出去了。”
“不奇怪,”宗正少卿說:“薛中道做事,怎么可能留下空子給人鉆。”
如此叫圣上派來的人把事情過了明路,此后勞子厚便再也翻不了身了。
門吏頓了頓,又有點物傷其類地說:“御史臺的兩個門吏因為沒能攔住勞中丞,被薛大夫下令杖責二十,這會兒人已經被帶出去打了。”
宗正少卿心道,這就是因為那兩個傻瓜站錯了隊,稀里糊涂摻和進這事兒里頭了。
他反而說:“薛大夫還是手下留情了。”
門吏聽得愣了一下,覺得納悶兒,又覺得黯然,只是不敢直說。
你們這些上官,都有點何不食肉糜……
宗正少卿見狀笑了,說:“他要是真的狠心,就該一起攆了,那這兩個人才是真完蛋了。滿神都那么多衙門,難道還有人會為了兩個門吏駁御史臺主官的面子?這會兒打了,事情也就過了。”
門吏若有所思。
那邊宗正少卿活動完肩頸,已經開始活動腿了。
這會兒他才后知后覺地覺得疼,當下“哎喲”一聲之后,果斷問:“隔壁那兩個御醫走了沒?沒走的話趕緊去請過來,我先前不小心摔到腿了……”
……
勞子厚的事情,就這么落下了帷幕。
雖然大多數人都看出這里邊存在著些不為人知的蹊蹺,然而御史臺關上門把事情辦了,旁人也不好貿然再去插手。
尤其薛中道與喬翎一道去面過圣,圣上也已經派遣御醫來替勞子厚診脈,御醫也親口說“勞子厚大約的確是瘋了”,這本身就已經很明確地彰顯出圣上的態度了。
事已至此,別人還有什么好說的?
圣上說他瘋了,那他就是瘋了!
倒是也有極少數的人猜到,或許勞子厚這回的事兒,同越國公夫人正在京兆府經辦的案子有關。
只是,這畢竟也只是猜測,先前蔡十三郎那案子的余響,還沒有徹底斷絕呢!
蔡家那邊其實沒什么爭議,蔡大將軍即便頭鐵,也不至于硬剛幾個強勢衙門。
爭議出在柳家那邊。
先前事情剛發之后,柳希賢的祖母汪氏老夫人就往柳直府上去求救,結果因為話說得太不客氣,在妯娌那兒碰了釘子,狼狽歸來。
因這不是什么光彩事,柳老夫人本不欲張揚,偏偏汪老夫人咽不下這口氣,對外一點都沒掩飾,一來二去的,就把事情鬧得更大了。
柳希賢知道的時候,也已經晚了。
又知道祖母這么做是出于一片垂愛之心,更沒法去責備老人家。
當下悵然嘆息之后,先親自往柳直府上去同老夫人賠罪,緊接著,又使人去探聽楊大郎的所在,亡羊補牢,想對他有所彌補。
汪老夫人對此頗不情愿:“這事兒本來也跟你沒關系,何必去摻和?”
楊二郎破了相,可也不是自己孫兒打的,怎么現在搞得自己孫兒好像比罪魁禍首蔡十三郎還要萬惡不赦似的?
柳希賢勸她說:“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又道:“這事兒您就別管了,交給我來處置吧。”
汪老夫人勉強應了,轉過頭去,又去埋怨孫媳婦:“跟越國公夫人一道去把這事兒捅出來的,可是你正經的堂兄,中山侯府對待姻親倒也夠涼薄的,眼看著希賢掉進坑里,居然也不發一聲!”
柳希賢之妻庾娘子出身中山侯府,正是世子庾言的堂妹。
這會兒老祖母責難,庾娘子不免漲紅了臉,且氣且羞。
柳希賢的父親已經故去,他又是家里邊唯一的男丁,不止汪老夫人,寡母看他更是看得比命還重,一直念叨著得看他出人頭地,有了大出息,來日到了地下,才有臉面去見先夫。
這會兒因為蔡十三郎這案子的緣故,柳希賢的名聲驟然間壞了許多,柳母心中自然不忿,連帶著對庾娘子這個兒媳婦,也沒了好臉色,很是給了她一點顏色瞧。
庾娘子回娘家去找母親哭訴:“真是飛來橫禍!”
小姑太太歸寧,難免又要把中山侯夫人和世子夫人牽扯進去。
毛叢叢跟婆婆見到那母女倆的時候,心里邊就暗暗地開始祈禱了:可千萬別找我啊,別找我!
怕什么,來什么。
庾娘子頭一個就找了她,用帕子揩了揩淚,紅著眼眶道:“都說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真是一點不錯,我才嫁出去沒多少年,嫂嫂就把我當成外人了……”
中山侯夫人與庾二夫人坐在上首默然不語。
毛叢叢頭皮發麻,只得說:“妹妹,這是朝廷里的事兒,我這個嫂嫂就是想管,也管不著呀。”
阿翎作為京兆府的少尹,查案是職責之內的事情。
而庾言作為金吾衛中郎將,巡夜又有什么錯呢?
至于柳希賢——誰能未卜先知,曉得這樁案子居然會把他牽進來啊!
庾娘子聽了,唇邊薄薄地露出一點嘲弄來:“嫂嫂覺得我是回來說這事兒的嗎?”
毛叢叢聽得一怔,中山侯夫人也不由得流露出一點詫異來。
不是為了柳希賢的事兒?
卻聽庾娘子戚然道:“從前嫂嫂在家設局宴飲的時候,還惦記著我這個堂妹,現在已經渾然把我拋到九霄云外去了。”
毛叢叢心里邊“咯噔”一下,后背上瞬間起了一層細汗。
緊接著就聽庾娘子道:“也是怪了,要真是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嫂嫂不想理會我,也就罷了,只是怎么不請我這個正經的夫家堂妹,倒是還惦記著自己娘家的堂妹呢?”
她說:“我怎么聽說廣德侯府的毛家妹妹也來了,就連越國公夫人的姨表妹妹,嫂嫂都細心地請了,就只是不想搭理我這個正經的堂妹是不是?”
庾二夫人在旁道:“你嫂嫂素日里事多,許是給忙忘了……”
庾娘子冷笑了一聲:“是呢,真是貴人多忘事!”
她要是為柳希賢的事兒回來生氣,自家人,也不好說什么,打個哈哈也就過去了。
但是她不提這事兒,只說娘家嫂嫂設宴,卻不請她,就是中山侯府這邊理虧了。
中山侯夫人說自己的兒媳婦:“你也真是糊涂,怎么能疏忽了自家人呢。”
毛叢叢微紅了臉,無言以對,不得不站起身來,向庾二夫人請罪:“實在對不住妹妹,是我疏忽了……”
庾二夫人微笑道:“自家人,哪來那么多生分?心里邊記掛著,可比胡亂下帖子請過來走走強多了。”
這話說完,不只是毛叢叢,就連中山侯夫人臉上都有點過不去了。
庾娘子先聲奪人,壓住了中山侯夫人和毛叢叢婆媳倆,這才說:“外邊都吵翻天了,我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兒,都是幾年前的事情了,哪成想忽然間就翻出來了?”
又苦笑著說:“嫂嫂是越國公夫人的好友,哥哥是越國公夫人的幫手,你們賢伉儷唱了一出大義滅親,我們一家子倒是成了滿神都的笑話……”
說完,她用帕子擦了擦臉上的淚,看向長嫂。
毛叢叢:“……”
毛叢叢有點煩了——她本來就不擅長,也不喜歡跟人說這種云里霧里的話。
她索性挑明白了:“那妹妹的意思是?”
庾娘子見狀,也不拖沓,當下道:“我想著冤家宜解不宜結,更何況本來也不算是什么大事的,勞嫂嫂做個中人,請越國公夫人和楊家那位吃個飯,屆時我與希賢也來,說說話,吃吃酒,把誤會解開了,不就是了?”
毛叢叢沒有貿然答應,只是說:“我倒是可以替妹妹去問一問,只是越國公夫人答應與否,就不是我能夠做主的了。”
庾娘子莞爾一笑,說:“誰不知道越國公夫人與嫂嫂要好?要說辦不到,就是不肯幫我了。”
庾二夫人在旁,也蹙眉道:“大嫂,先前大郎幫理不幫親,我們可什么都沒說,這會兒只是求著遞個話,攢個局,這都不肯幫忙,就太見外了吧?”
中山侯夫人被頂住了,遲疑著看向兒媳婦:“你們是朋友,你親自去說,越國公夫人總會給些情面的。”
毛叢叢不樂意了:“我們是朋友,我也不能自作主張替人家拿主意啊?”
她本也不是個會忍氣吞聲的人,又想反正辦不成這事兒,一定會得罪庾二夫人和庾娘子的,也不必再硬充什么和藹可親嫂嫂的款兒了。
想透了這一節,毛叢叢索性把臉耷拉下去,利落地告訴她們:“妹妹要是想請客,就自己請,別打我的主意!”
最后理所應當地鬧了個不歡而散。
庾娘子含恨走了,庾二夫人拉著中山侯夫人指桑罵槐地說了半天,直說的中山侯夫人面紅耳赤。
等只剩下婆媳倆在的時候,中山侯夫人難免要發作出來:“要不是你自己做事不妥當,怎么會叫人逼到鼻子前邊,鬧個啞口無言?”
她說:“你請客都請了,偏不請自家妹妹,算怎么回事?不怪她們生氣呢!”
毛叢叢索性把話挑明:“母親,我不是忘記了,我就是不想請她!”
中山侯夫人叫她這話給驚住了,愕然道:“她哪里得罪你了?”
毛叢叢躑躅幾瞬,終于還是說了:“我只想跟朋友們聚在一起說說開心的事情,吃吃東西,不想聽她沒完沒了地說柳希賢,說她的孩子,也沒興趣聽她嘀咕自己的婆婆和太婆婆!”
她由衷道:“老實說,我覺得很煩!”
要說庾娘子壞吧,倒也不至于。
但是毛叢叢也好,嘉平娘子也好,現在都不太想再在小姐妹的聚會上見到她了。
姐妹聚會就是為了開心的,誰想聽你喋喋不休地說自己男人啊!
而且柳希賢有什么了不起的,尋常人眼里那是個金龜婿,在她的社交姐妹圈里,他算什么啊?
她自己的丈夫庾言是中山侯世子、金吾衛中郎將,胞弟是大公主的駙馬!
嘉平娘子的丈夫是靖海侯世子,母親是唐紅之女,叔叔還是京兆尹!
珊珊的丈夫同樣出身相府,甚至于人家還是柳相公的正經嫡孫呢!
越國公夫人的丈夫就更加不必說了。
就算是包家的真寧娘子,從前的夫婿也是出身英國公府!
這不都比柳希賢強嗎?!
先前一場小聚,散場的時候毛叢叢問嘉平娘子,覺得包家的真寧娘子不錯吧?
嘉平娘子給出了肯定的回答,是的,可交。
當時就只有她們倆在,無需考慮別的,大可以暢所欲言,是以并不存在為了情面而作偽的可能。
為什么毛叢叢和嘉平娘子都覺得包真寧不錯?
因為她不賣弄!
毛叢叢也好,嘉平娘子也好,都知道包真寧是今年國子監的入學頭名,但是她們都沒開口提,而包真寧自己也沒當回事,一聲都不提!
如果真的提了,二人反倒要輕看她幾分。
嘉平娘子能叫大公主做媒,許給靖海侯世子,憑借的可不僅僅是出身,她曾經是神都被選入宮廷的朝天女!
當著她的面炫耀才氣,豈不是班門弄斧?
可是這樣簡單的道理,庾娘子不懂,她是真的覺得柳希賢是全天下最好的男人,所有人都想聽一聽他的日常,所有人都想知道她的兒子一天吃幾次奶,拉撒幾回,還有頭頂上的兩重婆婆。
一次兩次也就算了,每次都是這樣……
毛叢叢不僅不想聽,還覺得很煩,她果斷把庾娘子踢出了姐妹群,換了喬翎和包真寧來。
果然,上一次聚會就很輕松愉快~
現下因為柳希賢的事兒,姑嫂倆也算是徹底鬧崩了,毛叢叢在嘆氣之余,居然也有種詭異的輕松感。
就這么斷了,其實也挺好的。
中山侯夫人還在生氣:“這也沒什么大不了的,誰還沒點煩心事呢,你還不許人家說了?自家人面前都不能講,叫她去跟誰講?”
毛叢叢盯著自己婆婆,若有所思。
中山侯夫人被她看得渾身都不自在:“你這么看著我干什么?”
毛叢叢就說:“母親,你是真的想幫叔母和妹妹的忙,還是覺得這會兒不說我一通,以后在她們面前情面上過不去啊?”
中山侯夫人:“……”
毛叢叢:“直視我,母親!”
中山侯夫人心想,怪不得你能跟越國公夫人玩到一起去呢!
……
庾言下值回家,就見管事臉色不對,正納悶兒呢,進屋之后沒見到妻子和孩子們,就有點反應過來了。
他問院子里的侍從:“太太呢?”
侍從怯怯道:“太太……帶著小郎君和小娘子,一道回娘家去了。”
庾言:“啊?”
他心想:“今早晨出門的時候沒聽叢叢說啊。”
庾言就問:“為什么?”
侍從沒敢說,只請他去問中山侯夫人。
庾言去了,就聽他娘沒好氣地把今天的事兒說了一遍,最后說:“她說剛好想回娘家了,順帶著也給我個不再管這事兒的由頭,一舉兩得。”
為了二房的事兒,當婆婆的跟兒媳婦大吵一架,吵到兒媳婦都帶著孩子回娘家去了,你們還要再糾纏下去的話,那可就太不識抬舉了!
庾言:“……”
庾言回想一下今天上午承天門街上發生的事,心想:“怪不得叢叢能跟喬太太做朋友呢!”
……
喬翎辦起事來,是很認真的。
上午在承天門街和御史臺消磨的太久,午后吃了飯她特意多加了半個下午的班,就是為了把上午欠缺的時間補上。
等下值回家之后,剛進院門,就見金子晃著尾巴迎了出來。
她伸手摸了摸這小狗的頭,進院子一瞧,便見徐媽媽坐在廊下,瞇著眼睛,給她織絨線帽子。
喬翎先前有點愛偷懶,晚上洗完澡之后,頭發沒有干透就會睡覺。
徐媽媽強力幫她把這個壞習慣改了過來,又覺得現在天氣漸漸冷了,該做點防護,得了空,就著手給她織一頂柔軟又保暖的睡帽。
張玉映同侍女們圍坐在一起,面前是滿滿的兩筐山楂。
喬翎給驚了一下:“哪兒來的?”
張玉映笑著說:“太夫人使人送過來的。”
喬翎楞了一下,很快會意過來,笑著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婆婆這是笑我小氣呢!”
她先前從韓王府里邊帶了山楂回來,只給了梁氏夫人兩顆,這會兒梁氏夫人滿滿的給了她兩筐。
喬翎失笑,回房去換完衣服,張玉映已經端了一盤洗過的山楂過去,同時提醒她說:“雖然熟了,可也有一點酸,娘子別一次吃太多了呀。”
喬翎乖乖地應了。
然后吃完了一整盤。
代價就是到晚上吃飯的時候,牙齒酸的要命,什么都吃不下。
徐媽媽又是氣惱,又是好笑,叫人去熬了一鍋稀飯,爛到幾乎要化在鍋里的程度,叫張玉映給她送過去。
張玉映端著碗進了門,就見喬翎這會兒正趴在床邊上,見她過來,委屈兮兮地叫了聲:“玉映!”
一張嘴,口水就嘩啦啦不受控制地開始往外掉。
她于是趕忙將嘴巴給合上了。
張玉映忍著笑,說:“起來吃一點吧,不用咀嚼,已經很軟和了。”
喬翎這才勉強填飽了肚子。
洗漱,睡下,一夜無話。
到第二天清晨,起床喝了粥準備上朝的時候,正房這邊卻來了位不速之客。
是梁氏夫人。
喬翎一看見婆婆,就想到了山楂,一想到山楂,就不受控制地開始流口水……
梁氏夫人嫌棄壞了:“喬霸天,你看起來不太聰明的樣子!”
喬翎趕忙擦了擦嘴:“婆婆,你怎么來了?”
按理說這時候她該還在睡覺啊。
梁氏夫人倒也沒有賣關子,開門見山道:“我聽說你又多了一個綽號?”
啊?
喬翎有點害怕了,想了想,遲疑著說:“是,是神都魅魔嗎?”
梁氏夫人稍顯悲憫地看著她,搖了搖頭。
那都是老黃歷了。
她說:“是神都城里掌管澀圖的神。”
喬翎:“……”
喬翎木然道:“噢。”
梁氏夫人瞧了她一眼,又說:“昨天神都城里還多了一個神,跟你沒關系吧?”
喬翎下意識追問道:“誰啊,什么神?”
梁氏夫人說:“是御史大夫薛中道。”
說著,她咂了咂嘴:“他的綽號比你的霸氣,叫——承天門街戰神。”
喬翎:“……”
喬翎眉毛抖了一下,默然幾瞬之后,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
她干巴巴地說:“……這很難評。我祝他成功吧。”
……
又是一日早朝時。
文武百官在這個深秋,遇見了兩位心軟的神。
神都城內掌管澀圖的神跟承天門街戰神對視一眼,短暫地視線交匯中,仿佛閃爍著無數道心照不宣的訊號。
最后,兩位神又不約而同地將視線錯開了。
毀滅吧,這個世界沒什么意思的。
第 117 章
塵埃落定。
楊大郎專程去了一趟京兆府致謝。
喬翎坦然收下了。
又見楊大郎臉上帶著點自我猶豫, 稍顯忐忑地說:“日前有人往韓王府上去見我,門房通稟過去,我都沒見。他們要送東西給我, 我也沒收。”
喬翎有點訝異:“是誰?”
“兩撥人。”
楊大郎說:“頭一次去的是蔡家的人,第二次去的……”
他頓了一下, 才繼續道:“是柳家的人。”
喬翎想了想,說:“柳家那邊的事情,我不摻和, 你自行決定,不過我估摸著,你見也好, 不見也罷, 他們都不會把你怎么著的。至于蔡家那邊給的話,倒是可以收下。”
楊大郎臉上流露出一點猶豫來。
些許意動, 還有些許窘迫。
錢, 誰不喜歡呢?
他是個尋常人,也不能免俗。
可是去拿蔡家的錢, 楊大郎又覺得別扭。
好像一旦沾手之后, 就對不起自己的弟弟, 也對不起曾經梗著脖子要求個公道的自己似的。
喬翎明白他的心思, 當下勸道:“這沒什么好羞窘的, 又不是丟人的事情, 蔡十三郎對不住你弟弟, 也對不住楊家人, 蔡家作為他的庇護傘, 賠償你是應該的,你可以理直氣壯的拿啊, 這本就是他們欠你你們的。”
只是同時她也說:“我使人去說一聲,如若他們有意賠償的話,就走京兆府這邊的路子,過個明面,不能直接去找你。”
蔡家給的錢,就單純只能是“賠償”,不能附帶賠償之外的意味。
楊大郎默然良久,終于起身,極為鄭重地躬下身去,向她行禮:“喬少尹的大恩大德,我實在無以為報……”
“嗐,你這是干什么呀!”
喬翎趕忙把他給拽起來了。
……
蔡十三郎的案子至此告一段落,量刑也已經出來了。
十一年。
蔡大將軍有失察包庇之責,罰俸一年。
還算公允的裁決,只是來得太晚了。
事情已經過去整整三年,楊家人背井離鄉,為此丟掉了自家祖宅,也失去了先前幾代人艱難經營起來的生意。
喬翎使人將自己的意思透給了蔡家那邊,后者便通過京兆府,以賠償的名義,給了楊大郎五千兩銀子。
柳家那位希賢公子倒是也曾經打發人來過,喬翎問了楊大郎的意思,得到拒絕的答案之后,便將來客給打發走了。
從前事發的時候希賢公子沒有理會,現在又何必再來摻和呢。
且他的想法其實也有道理,蔡家的人打了楊家的人,有什么理由收柳家人的賠償?
有現下這個結果,總歸是值得高興的。
但是仔細想想,這高興的底色,好像也透著一點悲哀。
崔少尹看出來喬翎沒那么高興,吃飯的時候還寬慰她:“要不是你愿意摻和進去翻案,連這份遲來的公允都不會有。”
“我并不是在自責,雖然這么說起來顯得有點自負,但是我個人覺得,這件事情我已經做得很好了。”
喬翎小小地吹捧了自己一句,繼而又思忖著說:“我只是覺得就整件事情來說,除了蔡十三郎之外,還有別的什么人或者客觀存在的東西要對這件事情負責。”
她很認真地問崔少尹,同時也是問太叔洪:“為什么只有苦主愿意出首去狀告對方,我們才能去審查這樁案子呢?如此一來,無形當中,不就壓縮了正義的空間嗎?”
喬翎把自己先前的想法講了出來:“我打算擬一份奏疏,開拓出一條由京兆府、大理寺亦或者是刑部、御史臺為主體來發起的訴訟途徑……”
崔少尹不覺放下了筷子:“你選取的主體有點太多了。”
轉而又說:“倒是可以如當前例子,尋常案件交付給京兆府,涉及到五品及以上的那些,由京兆府與大理寺,乃至于刑部共同審核。”
“御史臺,可以讓他們作為監察,但是不能參與訴訟——上疏的時候得把他們剔出去,不然大理寺和刑部為了這事兒,就得先吵一架。”
因為此事若成了,也就意味著御史臺可以將觸手伸進這幾個衙門里,無形之中就是對其余幾個衙門的一種削弱。
喬翎受教了,輕輕“噢”了一聲。
太叔洪飲一口酒,提點她說:“不要急著上疏。”
他語氣嚴肅:“只有空想,卻沒有任何具體計劃的奏疏,都是廢紙,只會叫人覺得你滿嘴空言,卻做不了實事!”
“說很簡單,拿出切實可行的辦法,才是難處,我在這兒動動嘴,說要叫天下孤寡之人老有所依、幼有所養,好聽嗎?好聽!”
“有用嗎?沒用!”
喬翎鄭重其事地點了點頭:“我知道了。”
太叔洪見狀微微頷首,又思忖著說:“或許你可以去走一走刑部尚書的門路,他應該會樂意去推動這件事的,如若能夠辦成,圣上多半也不會再把這項權柄賦給大理寺,而是會均分給京兆府和刑部。”
喬翎由衷地問:“為什么呀?”
太叔洪告訴她:“因為六部當中,刑部的職權相對是最弱的那一個。”
他挨著數給喬翎聽:“吏部就不必說了,這是首屈一指的要緊衙門,戶部呢,是管錢用的,禮部拿捏著科舉和祭典,悶聲發大財。”
“工部就更別說了,戶部管錢不假,可他們是花錢的大頭啊,剩下的一對難兄難弟,就是兵部和刑部了……”
太叔洪簡略地提了提,也沒太細說:“刑部的職權被京兆府和大理寺分潤的太嚴重了,要真是再添一項公訴的權力,他們一定會竭力爭取的。”
說完,他不由得笑了:“禮部跟國子學應該也會贊同的。”
喬翎不解道:“這跟他們有什么關系呢?”
“真是呆子,”太叔洪笑罵道:“要設置公訴衙門,難道能只設在神都?必然是全天下都要普及下去的,就憑當下這幾個人,怎么成?”
“需要人,就得栽培人,想栽培人,就得辦學,禮部最樂意去干這種事了,工部也能跟著揩揩油,國子學是頭一個受益的地方——學校一時半會兒的建不起來,但是他們可以公開招生啊。”
他說:“招生也好,再開一個新的專業也好,具體到衙門那邊,都等同于權力本身!”
喬翎還是頭一次聽到這種剖析,新奇之余,又有種振聾發聵的轟動感:“真是牽一發而動全身!”
太叔洪看出了她的驚奇,當下搖頭失笑:“你在朝中久了,就會知道,四下里都是這種事兒,不足為奇。每回大朝,戶部衙門里都得打一架,不只是戶部,政事堂打得還少嗎?”
“哎?”
喬翎很感興趣地瞪大了眼睛:“京兆,展開說說!”
太叔洪見狀有點無奈,但還是跟她說了:“太醫院下轄在太常寺之下,太常寺要錢,滿天下興修醫學院,招收學生,最后這些學生一部分進入醫館,一部分到鄉下去治病,還有一部分分潤到了軍中,禮部贊同,兵部和十六衛也贊同,你覺得這是不是好事?”
喬翎不假思索道:“這當然是好事呀!”
太叔洪又問:“司農寺上疏,為了保持各地糧倉的常儲備量,以應對災年,同時也是為了穩定農耕,應該對于某些特定的條件不夠豐裕的地方進行稅務減免,甚至是農業補貼,你覺得這對不對?”
喬翎再次點點頭,說:“對呀!”
太叔洪再問:“邊關不穩,但是武庫里的兵器和攻城器械已經出現了老化,是否需要及時地更新換代?”
“再譬如當下,朝廷計劃修筑一條從南到北,橫貫帝國的馳道,這合不合理?”
喬翎腦袋都有點木了:“京兆,你到底想說什么?”
太叔洪沒說話,崔少尹在旁笑道:“想法都不錯,但是錢不夠啊。”
太叔洪聳一下肩膀,朝她攤了攤手。
“這么多應該做的事情,可是戶部的錢只夠做一件事,怎么辦?做哪件?”
一件事,有人滿意,就一定會有人不滿意。
有人吃到了大頭的利益,就一定有人餓著肚子。
怎么權衡,如何拉攏盟友,組件團隊,這就成了須得慎重考慮的事情。
喬翎有點明白了:“您的意思是,這件事情得慎重,奏疏遞交上去的時候,越完備越好。”
太叔洪輕嘆口氣:“對啦。”
他指了指四遭,說:“就這個京兆府,每天要面對的事情都是千頭萬縷,更何況是整個朝廷?你如今負責經辦的,其實只是刑房的案子,放到朝堂上去看,推及天下,又能影響到幾個人?”
這件事是很要緊,但是朝堂之上,哪件事不要緊?
喬翎若有所思,又難免有一點氣餒。
太叔洪見狀,也沒太打擊這位小貓貓俠,又說了個好消息來勉勵她:“不過,有件事倒是可以告訴你——盧相公和曾少卿聯名上書廢止官奴一事,據說已經有了結果,事情成了。”
喬翎聽了果然高興,想了想,試探著說:“這件事情辦成,最終表現為一個‘結果’,并不需要具體的措施去踐行,所以就完成得快,是不是?”
太叔洪說:“對了一半。”
說完,他看了眼時辰,站起身來,顯然還有事要忙:“崔少尹,你跟她說說。”
喬翎起身送她,再坐下去之后,就聽崔少尹溫和道:“廢黜官奴制度這事兒,的確是一個‘結果’,但要說不需要具體的措施去踐行,那就錯了。”
“本朝官員若有大罪,便得牽連家眷,廢止了以罪官與罪官家眷為官奴的刑罰之后,總不能一股腦把他們全放走吧?那相較于他們的罪責,又顯得不公。”
“在這個基礎上,如何在既定刑罰之外另行加刑,就又有的探討了。”
太叔洪說這事兒“據說已經有了結果”,但朝中卻沒聽聞,可見是還沒有正式的將奏疏遞到朝上去,不過聽這話聲兒,估摸著也該快了。
崔少尹難免要贊一句:“曾少卿辦事向來利落。”
喬翎明白過來,鄭重謝了他:“崔少尹,受教了。”
崔少尹笑著朝她擺擺手,又說起出門前妻子同他說的話來:“昨日府上太夫人給拙荊下了帖子,還沒有謝過喬少尹呢……”
呀,婆婆給喬少尹的夫人下帖子啦?
喬翎心里邊暖洋洋的,臉上也不由得笑了起來:“區區小事兒,何必言謝呢!”
明日乃是休沐,連帶著這個午后,好像都變得格外綿長了。
喬翎回了越國公府,沒有急著往正院去,而是先去見了梁氏夫人,她官服都沒換,就快活地在院子里叫了起來:“婆婆~婆婆~”
梁氏夫人歪在搖椅上看書,貓貓大王正趴在她的腳邊。
這會兒聽見動靜,她也沒起身,等人進了室內,才紆尊降貴地將視線傾斜過去:“喲,我們喬少尹貴人事忙,今天怎么有空過來?”
喬翎笑嘻嘻走上前去,自己找了把玫瑰椅倒著坐下,兩腿岔開,下巴擱在椅背上:“婆婆~我聽崔少尹說,你下了帖子請他的夫人到我們家來做客?”
“原來是為這事兒來的,”梁氏夫人輕哼一聲:“我先前不是早就說過了嗎?你這大驚小怪的!”
喬翎感動極了:“婆婆,你真好!”
梁氏夫人被她這么直白的話搞得有點不自在,干咳一聲,頓了頓,才繼續說:“不只是崔少尹的夫人,此外還請了成安和大苗夫人、柳夫人,乃至于寧夫人、聞夫人過來。”
成安縣主是太叔洪的妻子,又是梁氏夫人的表姐妹,而太叔洪呢,又是京兆府的主官,請她過來,是極妥帖的。
請大苗夫人過來,則是因為先前梁氏夫人吃了人家送來的栗子,就要承人家的情——雖說那栗子細說起來還是喬霸天送來的,但她終究也是借花獻佛不是?
至于后邊的柳夫人與寧、聞二位夫人……
就有點耐人尋味了。
喬翎不是癡人,聽到之后便問了出來:“這位聞夫人……”
梁氏夫人告訴她:“聞夫人的‘聞’,跟蔡大將軍府上聞氏夫人的‘聞’是一樣的,她們是一家人。”
喬翎了然道:“就如同柳夫人所在的柳家,跟柳希賢所在的柳家,都是一個‘柳’一樣?”
梁氏夫人頷首道:“不錯。”
人在朝堂,不怕明槍,只怕暗箭,一張貼子就能叫危險消弭于無形,何樂而不為呢。
前邊因為蔡十三郎的案子,許多人臉上不顯,暗地里都在看風向呢。
這會兒越國公府設宴,聞夫人與柳夫人欣然前來,不就是并無嫌隙的最好明證?
梁氏夫人倒也沒有打腫臉充胖子,如實告訴喬霸天:“我同聞夫人其實沒什么交際,這回還是借了寧夫人的光——你姨母娶的夫婿出身寧家,而寧夫人的女兒又嫁給了聞家的外孫二皇子,捎帶著請聞夫人過來,倒也順理成章。”
喬翎很明白婆婆的良苦用心,殷勤如一只小蜜蜂,湊過去給梁氏夫人捏肩:“我知道,我都明白的,婆婆為我殫精竭慮,費了很大的心思!”
“既要考慮來客的人選,向神都上下展示手腕,又要顧惜崔少尹的夫人不便,甚至于都沒有請勛貴人家的夫人們來……”
梁氏夫人一邊別扭,一邊受用,還有點難以消受霸天恩:“你滾開,手勁兒那么大,捏的我可疼了!”
喬翎笑瞇瞇道:“再捏兩下,再捏兩下!”
梁氏夫人也就隨她去了,略微一頓,忽的想到另一事來,不由得拉著她的衣袖,將人拽到身前:“你的叢叢小姐妹回娘家了,你知不知道?”
“什么?”
喬翎聽得愣住:“這是什么時候的事兒?”
“就昨天,聽說是跟中山侯夫人吵了一架,不歡而散。”
梁氏夫人遲疑著說:“好像跟你這事兒有些關系……”
……
喬翎臉色凝重,回正院去換了衣裳,緊接著就出了門。
去哪兒?
當然是廣德侯府了。
等到了地方,她先去拜會了廣德侯夫人姜氏。
廣德侯夫人哪里會猜不到她的來意,笑著同她寒暄了兩句,便說:“叢叢在后頭呢,你去瞧瞧她吧。”
因為不是外人,她額外多說了句:“也別急,我瞧著,沒出什么事兒。”又點了兩個人,領著她過去。
喬翎聽罷,不免要稍稍安心幾分,叫人領著一路到了后院,相隔老遠,就聽見小孩子的嬉笑聲傳來。
再近前去一瞧,卻是毛叢叢正領著兩個孩子在放風箏。
她還沒瞧見來人,倒是隨從的侍從瞧見了,低聲提醒一句,毛叢叢訝然看過來,旋即便笑著將手里邊的家伙什兒遞給侍女,叫她們領著孩子玩兒。
毛叢叢自己迎了過來,聲音清脆地叫了聲:“阿翎!”
喬翎見她精氣神兒倒好,也跟著松一口氣:“叢叢!”
倆人聚頭在一起,說起今次的事情來。
毛叢叢叫她寬心:“我是演給外人看的,借著這個機會回娘家來住段時間,也好堵二房那邊的嘴。”
喬翎很不好意思:“我真沒想到這事兒會牽連到你身上……”
不然當初去蔡大將軍府外蹲守的時候,她就不找庾言,改去找別人幫忙了。
毛叢叢斜睨她一眼,問:“就算當時沒找庾言幫忙,事后知道柳希賢與此事存在關聯,你會把他從文書里摘出去嗎?”
喬翎臉上帶著點赧然,雖然不自在,但還是搖了搖頭:“不,我還是會把他寫進去的。”
“這不就得了?”
毛叢叢說:“你做了你認知里正確的事情,就不要畏首畏尾,如果我因為這件事而責備你,不再跟你要好了,這就說明我們不是一路人——既然不是一路人,又該怎么做朋友呢?”
喬翎聽出了她的言外之意,難免動容:“叢叢……”
毛叢叢稍有點不高興地看著她:“你要是覺得我會因為這件事而生你的氣,那就太不應該了!”
喬翎一把把她給抱住了,黏黏糊糊,感動極了:“叢叢,你真好!”
……
雖然廣德侯夫人與毛叢叢熱情留飯,最后喬翎還是給拒了。
她把明天家里邊要請客的事兒說了:“也不能真的當甩手掌柜,什么都扔給我婆婆呀。”
還是得回去顧看一二的。
廣德侯夫人見狀,也就不再挽留,送她出了院子的門,最后說:“這段時間以來你做的事情,我也有所耳聞……”
她笑著拍了拍喬翎的肩膀,悄聲說:“小貓貓俠,真是了不起呀!”
喬翎起初驚了一下,回過神來,胸膛里卻好像涌動著一股熱流。
她響亮又清脆地回了一句:“謝謝姑母!”
廣德侯夫人笑著朝她擺了擺手:“去吧,有空跟你婆婆一起過來玩。”
喬翎辭別了她,騎馬出門,行走在大街上。
彼時正值深秋,寒風瑟瑟,這偌大的神都城卻還是喧囂的,熱絡的。
寬闊道路上的人流仿佛永不停歇,不時有車馬叮當途徑,天上那輪太陽仿佛是化在了天空中,朱門大戶的重樓疊嶂也成了這俗世紅塵圖的背景。
喬翎見到有些坊區的大門已經被拆掉了,更有甚者,連同坊墻也被推倒,碼在一邊,預備著來日用來做別的用處。
而在那被拆掉的坊墻之后,已經有人零零散散的擺上了攤兒,賣青菜的,買瓜果點心的,還有人在賣新收的玉米和花生……
不知不覺間,太叔洪想辦的事兒就這么潤物無聲地成了一半。
喬翎很感興趣,翻身下馬去問了幾句,果然得到了日夜不禁的消息。
她牽著馬一遍往前走,一邊想著事情,冷不防腳下地磚破了一塊,不慎給絆了一下,虧得還拉著韁繩,才沒栽在地上。
喬翎低頭瞧了一眼,四下里瞧瞧,尋了半塊磚把地上的缺洞補上,又想:白天尚且如此,何況是晚上?
或許可以同太叔京兆說一聲,這些日夜不禁的地方,相隔一段距離便添上盞路燈呢?
她這么思忖著,騎在馬背上慢悠悠回了越國公府,到了正院那邊兒去書房坐下,正準備提筆開始寫條陳,冷不防就聽外邊翡翠小聲叫了句:“娘子?”
喬翎應聲:“怎么?”
翡翠頓了一下,才猶豫著說:“我有事想同娘子講……”
不是有事回稟,而是“我”有事想要同娘子講。
喬翎記得翡翠。
姜邁離世之前留下遺言,正院這邊的侍從都可以放籍,事后倒是有幾家離開了的,但多數還是繼續留在越國公府了。
侍女們也沒有人離開,只有翡翠神色遲疑,然而很快就被其余人推到前邊來了——她們說,翡翠的爹看好了一個有錢的老鰥夫,打算把她嫁過去換錢。
侍奉過貴人的侍女,容貌又出挑,尋常人里,是很不錯的結親對象了。
喬翎問了翡翠的意思,見她并不想走,便暫且沒有給她放籍,仍舊留在正院這邊侍奉,現下她在外邊一出聲,喬翎就回想起這事兒來了。
她暗暗皺眉,心想:難道是翡翠的老子娘不甘心,還想著打這個女兒的主意?
他們不敢吧?
喬翎叫了翡翠進來,關切地問了出來:“是你的家里人在找你的麻煩嗎?不要怕,有什么都可以跟我說。”
翡翠生得很秀麗,肌膚剔透,雙眸剪水,這會兒聽了喬翎的話,先是點頭,緊接著又搖了搖頭。
她遲疑著,很不安地說:“我,我對不住娘子……”
說完,眼淚就掉了出來。
喬翎見狀給驚了一下:“你別哭呀。”
她站起身走過去,遞了張手絹給她:“這是遇上什么事了?告訴我,別怕,我能解決的。”
喬翎親切地摸了摸她的臉,緊接著很肯定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翡翠對上她的視線,好像憑空添了幾分勇氣似的,哽咽著說:“昨天晚上,我家里送信回來,說我娘病了,很惦念我,看著也不太好,我就去了。結果回去一看,我娘人雖躺在榻上,精神卻還在,她問我,聽人說,你們娘子平時手挺巧的,閑來無事也會雕些小玩意來玩,是不是?”
喬翎心臟漏跳了一拍,嘴唇下意識張開,幾瞬之后,啞然失笑。
翡翠淚眼朦朧地看著她,懊悔極了:“娘子,我是不是給你惹麻煩了……”
“這個啊,真沒有。”
喬翎拉著她到一邊羅漢床上坐下,笑著問:“然后呢?”
翡翠抽泣著道:“我那時候也沒多想,順口就說,是啊。”
“可是緊接著我娘就問我,能不能趁人不注意,拿一個你們娘子雕出來的東西來瞧瞧?”
喬翎明白了:“你娘這么說,你就覺出來不對勁兒了,是不是?”
翡翠點了點頭。
隨便問一句,還能說是因為好奇。
可慫恿翡翠去偷竊主子的東西出來,就絕對不是好奇兩個字能夠解釋的了!
翡翠不傻,如果純粹只是貪婪,家里人應該鼓動她去偷娘子的首飾,隨便摸一件出來,都足夠他們家嚼用上幾年,何必舍近求遠,去偷雕刻出來的物件?
她知道這里邊有蹊蹺,也知道是自己先前毫不設防回答的那句話露了痕跡……
喬翎問這小姑娘:“你拒絕他們了?”
翡翠搖了搖頭。
“啊?!”
喬翎這回是真的吃驚了:“你答應替他們偷啦?”
翡翠眼睛紅紅的,鼻頭也紅紅的。
她怯怯地說:“我想著,我娘她雖然貪心,但也不會想要娘子雕刻出來的東西的,之所以叫我偷,應該是受人指使。”
“我不答應,當場跟他們撕破臉,不定他們馬上就會把我賣掉,先騙她說答應了,既能脫身,也能叫她們松懈,有機會回來告訴娘子,或許還有個轉圜……”
喬翎沒忍住,當下“哎呀”一聲抱住了她:“翡翠,你真是太聰明啦!”
第 118 章
翡翠的做法是很聰明的。
在情況不明的前提下, 冒昧跟全家人撕破臉,得到的只是一時之快,后邊卻很可能要為此付出異常慘痛的代價。
她的爹娘不會無緣無故地想要索取喬翎的雕刻成品, 在這二人的背后,必然還存在著一個指使者。
這個人是誰, 有沒有爪牙或者眼線留在那兒,隨時觀望著她的動向?
如果翡翠拒絕,這個人會不考慮她回到越國公府繼而泄密的可能性, 真的放她離開嗎?
或許翡翠要面對的,是比被迫嫁給一個年邁鰥夫更慘烈的結局。
答應他們,及時脫身, 是完全正確的選擇。
喬翎有所預感, 這個幕后之人的身份不會太高,且大概率并非朝廷官員——因為他/她缺乏對于頂層人物的基本認知。
即便在喬翎處尋到了別的雕刻成品, 也不可能推翻勞子厚案。
因為真假官印的案子, 并沒有被翻到明面上,也從來都沒有真正的存在過。
圣上金口玉言, 勞子厚之所以致仕, 是因為他瘋了, 不是因為什么真假官印!
現在再去攀扯官印的事情, 是想去打圣上的臉, 說圣上作假嗎?
就算翡翠真的偷了喬翎雕刻好的東西出去, 就算把點數加到滿——翡翠偷了喬翎雕刻好的另一枚京兆府官印出去, 勞子厚也翻不了身!
除非這個人能叫御史臺的主官薛中道和另一位佐官王中丞統一口徑, 再叫圣上當眾上演一場覆水可收——只是, 喬翎實在想不到天地之大,誰會有這么大的能量。
北尊倒是可以, 只是,他想給勞子厚出頭,還用得著這么麻煩嗎?
這個人一開始選取的方向就是錯的,即便過程再怎么嚴密,計劃再如何天衣無縫,也不可能成功的。
圣上或許可以改口,但一定不會為了勞子厚而去改口。
但與此同時,這個人又極其地聰明,心思異常敏銳。
他/她在勞子厚出事當天,就迅速意識到了問題出在哪里。
當一切可能性都被排除掉之后,剩下的那個選擇,再不可能,也是真相。
從頭到尾,接觸過官印的就只有勞子厚和越國公夫人兩個人,勞子厚沒有問題,那有問題的那個人,會是誰呢?
至于越國公夫人隨身攜帶著一枚假官印——誰敢說這就是一點可能性都沒有的事情?
那么,越國公夫人為什么會隨身攜帶一枚假官印?
首先要確定一件事,那就是在御史臺外,勞子厚開口要求越國公夫人押下官印,是個純粹的偶然性事件。
既不存在勞子厚心存不軌,想要盜用京兆府少尹官印,也不存在越國公夫人未卜先知,𝔀.𝓵專程帶了一枚假官印來給他挖坑。
這就說明,對于越國公夫人來說,隨身攜帶著這枚假官印,并不是為了應付突發事件,而是一個尋常事件。
她就是閑來無事,習慣性地把東西給帶上了。
那么,這東西會是從哪兒來的?
別人送的?
別開玩笑了,那可是官印,誰會送這種敏感又禁忌的禮物?
思維的分辯與交鋒之后,那個人迅速產生了一種大膽的猜測——那枚假官印就是越國公夫人自己刻的!
緊接著就是小心求證,在越國公府正院那邊,尋一個突破口。
正巧先前越國公離世之前,將正院的侍從都放了籍,少了奴籍身份的牽絆,就更好去找這個口子了。
但是又不能去找那些生活順遂之人的——無緣無故的,人家怎么可能幫你偷東西?
即便這會兒不再是奴籍了,可就算是平頭百姓,被發現居然偷了公府夫人的東西,也會被整治得半死不活的!
這就需要篩選對象了。
喬翎回想前事,瞬間了然:“你家里很缺錢,是不是?”
不然,從前也不會想著把女兒嫁給老鰥夫。
翡翠流著眼淚點了點頭。
“我哥哥是個賭徒,那是個無底洞,怎么都填不滿的……”
先前她家里邊想等翡翠放籍之后,趕緊把她嫁出去,就是為了填補哥哥在外欠下的賭債虧空,那時候翡翠的心涼了。
這些年她在越國公府里,每個月也有月例銀子,都是存一半,剩下的一半給家里,也算是償還了父母生養之恩了。
她告訴父母,放籍的事兒泡了湯,她這會兒還是越國公府的人,有公府的名頭震著,那夫妻倆不得不歇了嫁女換金的心思。
翡翠也寒了心,那之后再沒回去過。
直到昨天家里邊送信過來,說她娘生了病,惦記她,翡翠到底還是不忍心,就去了。
只是沒想到,又是一場騙局!
尋常人家奴婢盜竊主人的財物,就是很大的罪過了,現下家里邊叫她偷拿娘子的私物,不是為了求財,就一定是有比求財更緊要的事情了。
她如今還沒有被放籍,仍舊是越國公府的奴婢,摻和進這種事里邊,一旦事發,還會有命在嗎?
有沒有人真的顧慮過她的死活?
翡翠徹底地死了心,打定主意,再不同那個所謂的家里邊的任何人來往了。
回到越國公府,她第一時間就把這事兒告訴了自家娘子。
喬翎有點自責:“早知如此,我當初就該把這事兒徹底了結掉的……”
“不,”翡翠搖頭,哽咽道:“娘子跟國公,為我做的已經夠多了。”
翡翠并不是越國公府的家生子,她是被父母賣給牙婆,專門賣給這些高門大戶的。
翡翠的父親是個樂工,母親年輕的時候是個琵琶伎,在權貴之間輾轉到快三十歲,年華漸去的時候,才嫁了人。
大手大腳花過錢的人,是很難再去過苦日子的,又有了兒子,總得給他掙個前途不是。
翡翠的娘年輕時候能做琵琶伎,是很有幾分姿色的,再之后有了翡翠,養到七八歲大,見她也生得齊整,又聽說牙婆在為高門選婢,遂就把這個女兒高價賣出去了。
翡翠那時候聽自己娘在耳邊念叨:“別怨娘啊,跟著我們,你能有什么好日子?也就是吃糠咽菜,年紀大了尋個庸人配了。”
“到了高門大戶里邊,吃香的喝辣的,要是有個老爺瞧上你,納你做妾,我們全家都跟著受用不盡!”
再之后進了越國公府,懵懵懂懂地長大了一點,她又被分到了正院那邊去侍奉國公。
事情已經過去很久了,但是現下再想起來,翡翠仍舊心酸不已,淚流滿面:“娘子,其實我是很壞的,一直以來,我都不敢說……我剛被分到正院這邊的時候,我娘鼓動我去侍奉國公……”
喬翎只是溫柔地注視著她,問:“之后呢?”
那時候翡翠的年紀其實也不大,還只有十三歲。
小丫頭一個,藏得住多少事呢。
她膽怯地試探著,小心翼翼地往姜邁身邊湊,叫徐媽媽發現,暗地里狠狠罵了她一通,說要是敢再犯,就把她攆出去。
翡翠當時嚇壞了,跪在地上一個勁兒磕頭,要是被攆出越國公府,她簡直不敢想之后會發生什么。
現下再想,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我后來才知道,徐媽媽當時是想把我趕走的,只是被國公勸住了,國公說,她的爹娘是這個樣子,她又年幼,攆出去了,她怎么活?國公他是個很好很好的人,娘子也是很好很好的人,我今天差點害了您……”
喬翎聽她說前邊那些的時候,倒還不覺得有什么,陡然從她口中聽到姜邁,心弦卻不由得為之一頓,但覺悲從中來。
姜邁啊。
她默然一會兒,又湖水一般極為輕淡地笑了一笑:“他的確是個很好很好的人。”
喬翎問翡翠:“你是怎么應承他們的?”
翡翠道:“我也沒敢滿口答應,先假意推拒了幾句,最后才猶豫著點了頭。”
“我跟他們說,平日里娘子的東西都是徐媽媽收著的,我不敢保證今天一定能拿到,總得尋個徐媽媽不注意,我又當值的時候,才好下手……”
喬翎不由得再細瞧了她一眼,笑道:“我真是沒說錯,翡翠果真靈光!”
滿口答應,是很奇怪的。
應承說當天就能把事情辦成,也很奇怪。
如她這般張弛有度,就剛剛好。
喬翎問了翡翠爹娘的住處,后者便詳細說了,末了神色戚然道:“我剛回去的時候,臨走的時候倒是注意到了,我哥哥手背上有傷,多半又是欠了債,被人打了。”
她低下頭,稍顯黯然地行個禮:“娘子,我知道的都已經告訴您了,您盡管施為去吧,他們不拿我當人看,此后他們如何,也跟我沒有關系了。”
喬翎伸手去摸了摸這小姑娘的臉,暗嘆口氣,復又憐惜道:“我知道了,去吧。”
翡翠行個禮,走了出去。
喬翎獨自坐在羅漢床上,心里邊隱隱地有了點猜測。
這人必然跟勞子厚有些干系,甚至于,他可以自由出入勞家。
他/她多半是從勞子厚口中聽到了事情經過,如若不然,只怕也無法在這么短的時間內就做出反應,將矛頭指向自己。
只是……
喬翎心說,你一開始就走了一條死路啊。
……
喬翎瞧了眼時間,果斷往正房這邊的小廚房去,擼起袖子親自炸了一大盤香酥小魚干,端著往梁氏夫人院子里去了。
那是種小小的河魚,約莫有成年人手指那么長,魚肉甘鮮,炸得火候到了,拎著魚尾把一整條小魚干送進嘴里,咔嚓咔嚓兩口,連肉帶刺能全吃下肚。
喬翎一邊走,一邊吸鼻子,心想:項鏈就是只小貓咪,能吃得了這么多嗎?
吃不完那不就浪費了?
炸小魚干這種東西可不能久放,時間一長,就沒那么酥脆了!
于是她開始一邊走,一邊咔嚓咔嚓吃小魚干。
【你的老板正在攻擊你的薪水.jpg】
等到了梁氏夫人院子外邊,滿滿一大盤香酥小魚干就變成了一盤小魚干。
喬翎擦了擦嘴,若無其事地在外邊叫它:“項鏈,在不在?!”
院子里的樹蔭下鉆出來一只貍花貓,它胡子動了動,循著味道,敏捷地往門外來了。
喬翎也沒進去,就在門外尋了塊石頭坐下,就近把盤子擺在了自己腳邊,跟貓貓大王說翡翠的事兒。
“這個人很機敏,想來應該也派了人在翡翠家里附近守著,只是能不能循著這個人追到幕后之人,就不一定了。”
她說:“我們這些人過去,容易打草驚蛇,但你不一樣呀,誰會懷疑一只可愛又帥氣的貓貓呢!”
貓貓大王看看她,再看看面前那盤小魚干,遲疑著動了動尾巴。
喬翎自以為讀懂了它的心思,當下笑瞇瞇地講小魚干往前推了推,慈愛如一位老祖母:“吃吧,我專門給你炸的哦!”
貓貓大王忽然跳到了她的肩頭上,同時埋頭下去,嗅。
它的胡子扎在臉上,有點癢。
喬翎忍不住笑了起來:“你這是干什么啊?”
貓貓大王在她嘴巴附近嗅到了跟小魚干一樣的氣味!
還敢說是專門給貓貓大王炸的小魚干!
這個狡猾的女人!
貓貓大王憤怒地喵喵起來,嚴厲譴責這種撒謊的行為!
喬翎很茫然,見它一直在叫,終于試探著伸手去摸小貓貓的肚子——看起來就很好摸的樣子!
她色瞇瞇地湊過去:“小貓咪,你是一個肥美的尤物~”
貓貓大王更生氣了,躲開她那只狡猾的手,跑回院子里嗷嗷叫了起來。
梁氏夫人不解地從室內出來了:“喬霸天怎么你了?”
貓貓大王一邊叫,一邊領著仆人出了門,到院子外邊去,向她示意喬翎和喬翎送來的小魚干。
梁氏夫人就說喬霸天:“你吃它的小魚干干什么?”
喬翎心虛不已,不自覺站直了身體,把手背在身后:“噢,是我的錯……”
梁氏夫人公正地裁決:“貓好,人壞!”
喬翎低著頭,老老實實地重復了一遍:“貓好,人壞。”
貓貓大王這才不叫了,繞著仆人矜持地轉了一圈兒,在盤子旁邊蹲下,開始吃小魚干。
梁氏夫人有點好笑地瞧著它,同時也問喬翎:“你找它幫什么忙?”
喬翎就把翡翠的事兒給說了。
梁氏夫人聽了,不由得嘆口氣:“從前在家里邊的時候,倒還算是清閑,一下子進了京兆府可倒好,什么事兒都來了……”
她覷著喬霸天的神色,問:“后悔進去嗎?”
喬翎搖頭:“不后悔!”
梁氏夫人聽得莞爾,用團扇遮了遮頭頂的太陽,說:“過兩天我帶你出去散散心,別成天京兆府、越國公府兩邊打轉了,神都這么大,你都沒怎么正經逛過吧?”
“找個下午,我領你去玩玩,看看衣裳首飾,聽個曲兒什么的,東西兩市里邊不少稀奇古怪的玩意兒呢!”
喬翎看著她,微露躊躇,欲言又止。
梁氏夫人納悶兒了:“怎么,你不想去?”
喬翎不好意思地搖了搖頭,瞧著她,警惕地打了預防針:“婆婆,買東西可不能記我賬上啊……”
梁氏夫人:“……”
……
上司動動嘴,下屬跑斷腿。
皇長子從沒有如此深切地理解過這句話。
就在今天早晨,喬翎新給他和小莊布置了一個任務——在神都城內任意選取一個坊,繪制出相對具體的地形圖和人流分布量。
如果真的寫一張條陳,在坊內道路兩側添加路燈的話,事先需要大量的準備工作,而與此同時,喬翎也發現,神都城內的老城區,許多公用設施其實都已經開始老化了。
所以在調研的同時去發現任務之外可能用上的訊息,也是任務之一。
皇長子前幾天上班的時候還能有點空坐一下,偷偷摸個魚,今天要出外邊的任務,就算是徹底泡湯了。
加油吧,牛馬!
接了任務之后,他跟小莊一道離開了京兆府,選了個相對距離較近的坊區,開始實地調研。
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仔細瞧瞧,神都城里好像什么都缺。
因為坊墻已經被拆掉,也沒了宵禁這回事,喬少尹已經指出來了——路燈是需要的。
神都城初建起來的時候,人口密度遠沒有如今這么大,公用的廁所不夠多,也到了該增建的時候。
腳下的青石板路有的已經出現了破裂,甚至是缺失,老人亦或者是有人走神的話,一個不小心或許就會摔一跤。
還有坊內各街道處界石上的文字,因為常年風吹雨曬,那石刻上的紅漆已然褪去,不近前去仔細瞧,已經辨別不出上邊寫的是什么了。
而到了鄰水的街道,雖然也有小橋連接到大路上,但橋與橋之間的距離,好像有點過于遠了。
有鑒于如今的人口密度,或許可以再增建一些。
皇長子注意到了被拆掉的坊墻,那石磚尤且堆在一處。
他不由得問小莊:“你說,有沒有可能二次利用那些石磚,用來修橋?如此一來,既免除了向外搬運的麻煩,又減少了修橋的成本,一舉兩得!”
小莊:“……”
皇長子看著她,有點詫異:“你怎么不夸我?”
這是多好的想法啊!
小莊心想,這應該也是我要付出的食宿費之一吧?
她暗嘆口氣,耐心地循循善誘:“你看看這周遭的人口密度,幾家人合租一個院子都是尋常之事,這些被拆掉的磚石堆在這里,卻沒有少,難道不稀奇嗎?”
往小處說,拿幾個回去墊桌腳,往大了說,偷上幾百個磚回去蓋個雞窩,不好嗎?
皇長子怔住了。
他明白過來,很快又覺疑惑:“為什么沒有少?”
小莊便告訴他:“因為太叔京兆在公開告示上說得很清楚,這些磚石要用來修橋,哪一條街道上對應的磚石少了,橋修不起來,就叫那條街上住的人聯合出錢修!”
橋修起來,街上的人都能受益,所以眼見免費的磚石擺在那兒,也沒人去拿。
都是幾十年的老鄰居了,抬頭不見低頭見,誰好意思為了幾個磚,叫附近的老相識戳脊梁骨?
皇長子豁然開朗,欽佩之感油然而生:“太叔京兆……難怪我阿耶那么喜歡他!”
這叫什么?
料敵于先,防患于未然啊!
難怪阿耶那么欣賞太叔洪,專程點他做京兆尹呢!
小莊聽了,有點詫異地問他:“為什么你爹喜歡太叔京兆?”
皇長子:“……”
啊?
皇長子憋了好一會兒,才勉強擠出來一個答案:“唉,其實我爹是在天橋上賣梨的,含辛茹苦養著我們一大家子人,太叔京兆上疏廢除了舊坊制,我爹他終于有了屬于自己的攤位……”
小莊:“……”
你真是千辛萬苦,拉了坨大的。
不遠處保護皇長子的大內高手:“……”
敢不敢去圣上面前再說一遍啊,殿下?
……
皇長子跟小莊暴走了一上午,又精疲力盡地回京兆府去復命。
喬翎聽了匯報之后,就順勢安排下去:“你們去領點漆,晚點把街上界石上的字給重刷一遍,看約莫要用多少,市面上買漆又作價幾何,明天上值的時候來回我。”
她想看一下京兆府這邊的報價,究竟有多少水分。
而皇長子與小莊聽了上官的安排,免不得又要出去跑了。
皇長子一上午都沒歇氣兒,這會兒其實已經很累了。
他偷眼瞧著小莊。
心想:等會她要是說侯哥,太累了,我們明天再干吧,我就說好!
然后悄悄下令,叫別人來替我干!
皇長子想到這兒,忽覺不對,又是一陣自我懷疑——原來我也是個頤指氣使,自然而然把所有活兒都丟給下屬的混蛋上司啊!
可是小莊并沒有說累。
她很珍惜現在的機會。
而且相較于從前的顛沛流離,她真的不覺得現在累。
能做一點有益的事情,她很高興。
皇長子不得不按捺住做牛馬的疲憊和滿腹怨氣,提著漆桶,跟小莊一起去描界石。
甚至于因為他字寫得比小莊好,活大多都是他干的。
皇長子不無幽怨地想:我可是當今幾位書法名宿教導出來的弟子啊——現在居然提著漆桶在街上描界石!
中午胡亂吃了頓羊肉泡饃,吃完繼續干活。
約莫過了一個半時辰,皇長子就開始餓了——主要是那東西也不算有多充饑。
他忍不住開始問小莊:“差不多快寫完了吧?”
小莊瞄了眼自己畫的地圖,說:“快了,快了。”
過了會兒,皇長子又問:“差不多快寫完了吧?”
小莊說:“快了,快了。”
再過了會兒,皇長子又要問——小莊就把自己剛買的餅遞給他了:“吃吧。”
她從皇長子手里邊接過毛筆:“你慢慢吃,當心吃快了肚子疼,我來寫一會兒。”
頂多就是沒那么好看,但是石刻這東西有原本的形狀在,照著描也就是了,再難看也難看不到哪兒去。
皇長子感動壞了,抱著那個白餅狼吞虎咽。
如是忙完之后,兩人就此分開,算是下班,王府的人來送信,說今晚宮里邊還有宮宴。
皇長子應了一聲,回去換身衣裳,進宮了。
不過數日而已,他卻感覺自己好像是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從前出席這種場合,他都會客氣又溫和地跟底下的弟弟妹妹們寒暄幾句,充一下大哥的款兒,但是現在皇長子不想這么干了。
其實裝模作樣也挺累的。
且他現在的學習目標,可是韓王!
而且單純上班其實就已經很累了_(:з」∠)_
他感覺自己像是一個海膽,生活和上班正在磨平他身上的刺。
皇長子只想安靜地休息一會兒,讓身體和靈魂一起休息一下。
那邊四公主還在跟三公主抱怨:“宮里邊真是無聊,干什么都沒意思……”
這要是從前,皇長子就會說:“四娘是不是在宮里待的太悶了?不如去我的莊子里去玩玩吧,打打獵,泡泡溫泉,不然就去行宮住一段時間也好。”
但是現在,皇長子只想冷笑一聲。
實際上他也的確冷笑出聲了。
四公主循聲看過去,就聽這位長兄冷酷又無情,同時極其兼具刻薄地說:“要我說,你這純粹就是沒事干閑的,找個地方上兩天班就老實了!”
四公主:“……”
圍觀的皇室眾人:“……”
剛剛過來的圣上:“……”
第 119 章
第二天正值休沐, 但喬翎還是早早地起了。
洗漱,吃飯,往老太君那兒去請個安, 順道跟姜二夫人說說話,完事兒她就往梁氏夫人那兒去了。
今天越國公府請客, 本質上就是為了她,又是休沐,怎么好意思真的全都丟給婆婆忙呢!
貓貓大王在外盯梢, 這會兒還沒回來,喬翎也沒叫人通傳,便徑直往內室里邊去了。
姜裕今天沒課, 這會兒正在吃遲來的早餐——因為起得晚了, 連帶著就把早餐的時間也往后推了。
喬翎發現,梁氏夫人其實是個挺豁達的母親。
姜裕沒課的時候, 想在家睡懶覺就睡懶覺, 梁氏夫人既不督促他早起,也不會一遍兩遍地使人去喊他起來吃飯。
都隨他去。
在教孩子學習這方面, 她一點也不激進, 很松弛, 且不卷。
她聽玉映說過, 神都城里有些勛貴門庭在這方面卷得特別厲害, 譬如說英國公府——或許也是因為孩子太多, 家族資源不夠分?
喬翎從外邊進去, 姜裕見了便要起身給嫂嫂問安。
她擺擺手:“客氣什么呀, 吃你的吧!”
梁氏夫人在邊上最后核對今天的菜單, 看她來得早,起初詫異, 略微一想,也明白了。
“我也還很年輕呢,又不是七老八十了,這點事還是操持得了的。”
頓了一下之后,她由衷地笑了,少見地陽光明媚:“其實有機會給自己找點事情做,我還挺高興的,不然也只是在這里一天天的虛耗著,吃吃喝喝,走走看看,府里邊的景致再好,看上十幾年,也早膩了。”
姜裕一邊吃飯,一邊若有所思地看了母親一眼。
喬翎倒是問出了自己一直以來的疑惑:“婆婆,你從前沒想過要入仕嗎?”
要知道,梁氏夫人可是同時身負宗室和勛貴血脈的,如若有意入朝,應該是很簡單的事情啊!
甚至于不需要科舉,只憑安國公和武安大長公主的恩蔭便足夠了。
梁氏夫人被她問得怔了一怔,倒是沒有隱瞞:“我這個人,個性懶散,也不合群,并不想去摻和朝堂上的事情,像如今這樣安穩富貴,就很不錯。之前說想找點事干,其實就是舒服久了,就開始無病呻吟。”
她對自己的狀態有所了解,同時也說:“而且我覺得……”
梁氏夫人流露出一點不太確定的神色來,猶豫著說:“我阿耶阿娘并不是很希望我入朝為官。”
這下子,連姜裕都有點納悶了:“為什么啊?”
要知道,梁氏夫人的長姐梁綺云就入朝為官了,且做的還不錯——沒道理叫長女入仕,卻不肯叫小女兒入仕啊?
梁氏夫人自己其實也不太明白,手里邊卷著那張菜單,神情猶疑:“他們倒是沒有說過反對,你外祖母也問過我的想法,只是我說了沒這個意思之后,她倒好像是……松了口氣似的?”
只是梁氏夫人也說:“或許是我感覺錯了呢。”
喬翎卻覺得,或許那并不是錯覺。
女兒對于母親的情緒,往往是最敏銳的。
只是,安國公與武安大長公主并不希望梁氏夫人這個女兒入仕?
這又是為什么?
她心里邊暗暗地存了一個疑影,倒是沒再繼續這個話題,轉而又說起了今天的宴飲來。
梁氏夫人就說:“菜單都已經擬好了,帖子也早發出去了,晚點你叔母也會過來,到時候我們倆同年長的夫人們說話,你照應著年輕女客,姜裕照應著年輕男客……”
又格外叮囑一句:“崔少尹是寒門出身,家里邊還有兩個女兒沒有出嫁,今天應該也會過來,其余幾位夫人應該也會帶兒女來,到時候你多分神照應一點,別叫她們倆覺得拘束。”
喬翎麻利地應了聲。
……
今日的幾位女賓,喬翎或許從前都見過,只是沒有說過話,心里邊的印象也淺,今次見了,才真正地把對方的面容和身份對照起來。
崔少尹的夫人是來的最早的,果然如梁氏夫人所說,帶了兩個女兒過來。
年長一些的姐姐約莫十三四歲,妹妹瞧起來同小包娘子年紀相仿,八/九歲的樣子,都是很文秀內斂的性格。
喬翎素日里在京兆府沒少蒙受崔少尹的關照,這會兒不免就要格外客氣熱絡幾分,先近前去打個招呼,寒暄幾句,末了,又同兩位崔娘子坐在一起說起話來。
再之后來的就是成安縣主了。
今日這回,她也算是半個東道主。
余下的幾位,柳夫人、聞夫人和寧夫人,幾乎是前后腳到的。
崔夫人這回過來,帶的是兩個女兒,這幾位過來,帶的人里邊,甚至有孫女輩兒的了。
喬翎挨著過去寒暄了一遍,便見幾位夫人不動聲色地打量場中的女孩兒們,心里邊隱隱地也明白過來——這種交際場合,其實也存了一點隱晦的相看意味。
這回梁氏夫人出面攢局,本身就有一點以越國公府的聲望為擔保的意思——要是看不上,何必請呢?
從前不算熟識的人見了,投契做個朋友也好,再合得來,結親也不稀奇。
柳家、聞家、寧家都曾經出過宰相,算是文官當中的頂級門第了,崔少尹雖是寒門出身,但一路做到從四品京兆府少尹,也頗有興盛崔氏之態。
幾家要是有意結親,亦或者有所往來,也是好事。
席間,寧夫人還同柳夫人說起自家事來:“府上同廣德侯府的親事也該近了吧?我們家用不了多久也要添口人,最近我還在發愁呢——滿神都那么多喜餅店,一時之間挑花了眼,不知道哪家好了。”
柳夫人的孫兒同廣德侯府的毛珊珊定了親事,用不了多久,就要正式辦訂親儀式了。
廣德侯府那邊的意思是先訂婚,不急著成婚,等女兒入仕之后再辦,有個官位擺著,對外說起來也好看。
柳家那邊也沒有異議。
這會兒聽寧夫人問起來,柳夫人也就含笑說了:“我們家辦喜事,向來都是用永泰記的,不只是喜餅,別的那些糕餅點心也都在那兒辦,他們家是老字號,味道還不壞。”
又說:“晚點等我回去,叫底下人把單子送到府上去,你再對照著刪刪改改也就是了。”
寧夫人笑著謝了她。
小崔娘子悄悄問姐姐:“寧家從前沒辦過喜事嗎,為什么還要專程問柳夫人呢?”
崔娘子低聲告訴妹妹:“我猜,這是因為這回要辦喜事的,不是寧夫人的親生子,而是庶子。”
如果是親生兒女,寧夫人必然親力親為,可既是庶子,分寸上就不太好拿捏了。
厚了吧,對不住自己。
薄了呢,又容易生出是非來。
這回借了柳家的成例過去,正好得用。
柳夫人是嫁孫,寧夫人是娶兒媳,規制不同,瞧起來好像有點不匹配。
可是別忘了,柳家可是相府,柳郎嫁的也是侯府女,用這份成例來匹配寧家的庶子,算是對得起他了。
放到寧家去,也沒人能說二話。
寧夫人不僅處事老道,行事也足夠體面。
小崔娘子了然地“噢”了一聲。
姐妹倆說話的聲音很小,但架不住喬翎耳朵好使,聽得分明。
她心想:這位崔娘子果真不愧是崔少尹的女兒,也生了顆七竅玲瓏心呢!
這時候喬翎在旁邊只是聽了個熱鬧,并沒有十分的往心里邊記,本來也是嘛——寧家的庶子訂婚,跟她有什么關系?
到時候去吃個席,全了寧家的面子,也就是了。
哪知道第二天上完朝到了京兆府,剛召集了自己的團隊安排完任務,崔少尹那邊就急匆匆使人來請她。
“前邊來了案子,太叔京兆說,還得你出面打發才行!”
喬翎一頭問號地過去:“什么案子?”
崔少尹言簡意賅地拋出了案子的內容:“寧家要退長平侯府盧氏綿州房的婚,盧家不肯,要打官司呢!”
喬翎著實吃了一驚:“啊?!”
……
寧夫人是正經的誥命夫人,當然不會專程往京兆府這邊來。
而長平侯府盧氏綿州房好歹也是侯府分支,體面人家,家里邊的主子等閑也不會往衙門這邊來。
到最后,雖說是到了京兆府,但實際上來的還是兩家的管事。
崔少尹與喬翎相熟了,這會兒也微微地顯露出一點幸災樂禍來,覷著她說:“寧家這邊呢,既是二皇子妃的母家,也是你安國公府那位姨夫的母家,且還有老寧相公的情面在,喬少尹,行事務必三思而后行。”
又說:“盧家那邊啊,綿州房是長平侯府的分支,這一支的家主此時正在外出任別駕,是從四品的官銜,你得顧及到長平侯的情面,乃至于渤海房盧相公的情面不是?”
喬翎不以為然道:“既然大家都有關系,相互抵消一下,那不就等同于都沒有關系嘛?律令怎么規定,那就怎么判好了!”
崔少尹失笑道:“清官難斷家務事啊。”
喬翎往前廳去見兩家的管事,聽他們各自闡述了事情原委。
這時候喬翎才知道,原來寧家要娶妻的是寧十四郎。
倒不是說寧夫人的丈夫有十四+個兒子,而是寧家幾房人共同編纂了齒序,寧夫人的這個庶子在他這一代當中,排行第十四。
盧家那邊呢,雖說家主是從四品的別駕,可實際上出嫁的并不是他的女兒,而是他年紀最長的侄女寧大娘子。
矛盾的爆發點在于,寧夫人給了盧家一筆一千兩銀子的禮金。
依照神都這邊的風俗,男女嫁娶,婚禮也好,訂婚也好,出嫁一方的衣裳和首飾,都是由“娶”的那一方來提供的。
這次兩個年輕人訂婚,盧大娘子的衣裳和首飾,就得由寧家這邊出。
寧夫人心思豁達,想著自己選的衣裳和首飾合人家的心意還好,不合的話,大好的日子,豈不是平白叫人氣苦?
她又不是寧十四郎的親娘,何苦為此勞心勞力呢。
寧夫人就往盧家去走了一趟,給了盧大娘子一千兩的銀票:“我上了年紀,也不懂你們小年輕喜歡什么式樣,干脆把錢給你,你自己去挑吧。”
訂婚時候穿的衣裳只會穿那一次,但首飾是可以重復用的,叫盧大娘子自己揀選,看以后拿來配什么衣裳,也是便宜。
盧夫人和盧大娘子也都應了。
然后昨天寧夫人在越國公府吃完酒回去,就打發人去盧家說喜餅的事兒,她的陪房在盧大娘子處見到了后者置辦的訂婚衣裙和首飾——撐兩樣加起來,死了也就是兩三百兩的樣子!
陪房瞧著心驚,臉上倒是不動聲色,回去把這話跟寧夫人一說,寧夫人也愣住了。
短暫遲疑之后,她使人去叫了寧十四郎的母親王氏過來,將陪房說的事兒講了。
末了又道:“你隨便尋點什么東西給盧大娘子送去,順帶著叫人去仔細瞧瞧問問,看是不是真是這樣?事關重大,可別誤會了。”
暫且把這個鍋踢給了王姨娘。
王姨娘也知道寧夫人是在踢鍋,但是又不能不管——大不了寧夫人把手一撒,不管這事兒了,她能不管嗎?
兒子是她這輩子唯一的指望!
王姨娘就打發人將自己早先備好的一對鴛鴦佩給盧大娘子送去,順帶著也瞧了盧家那邊準備好的訂婚衣裳和首飾。
寧夫人的陪房沒看錯,也沒搞錯,就是撐死了兩三百兩的東西。
這下子,事情就大發了。
因為一千兩銀子,真的很多了!
事實上依照寧十四郎的身份,他未婚妻的衣裳和首飾,原本只有七百兩的成例,是王姨娘想著兒子一生就正經成這一回婚,也惦記著給未來兒媳婦充一充臉面,所以額外補貼了三百兩進去。
整整一千兩銀子,用來置辦一身訂婚的衣裳,一套首飾,放眼整個神都城里,也是很體面的了。
可盧家居然扣下了大半,摳摳搜搜的,只用了最多三百兩,就把事情給辦完了!
寧夫人和王姨娘同仇敵愾,都對此極為惱火。
寧夫人的想法是,錢我已經給了,你想選什么款式,那是你的自由,但是我給了整整一千兩,你們只花了最多三百兩,到時候訂婚宴上叫來客們瞧見,該怎么議論我苛待庶子,不慈不善?!
又會怎么取笑寧家的家教?!
我給你們盧家一千兩的成例,你返我最多三百兩的結果,這怎么都說不過去吧?!
王姨娘的惱火在寧夫人之外,又有些更細微的慈母之心。
因為她覺得,盧大娘子沒打算好好跟兒子過日子!
我特意貼錢進去,就是想讓你光鮮亮麗地出現在眾人面前,你這是干什么啊?
寧家給了一千兩的銀票叫你置辦衣裳和首飾,你只花了最多三百兩,剩下的呢?
你是補貼給底下的弟弟妹妹了,還是另外存了什么別的心思?
還沒成婚呢就這樣,等成了婚,那還了得?!
妻妾二人統一了口徑,便使人去盧家問話了。
盧大娘子很委屈——錢給了我,那就是我的,你們為什么要管我怎么花呢?
訂婚也好,成婚也罷,這兩日的衣裳都只能穿一回,過后就報廢了,頂多也就是收起來許多年后緬懷性地看一看,何必為了這么一兩日,大把的把銀子撒出去?
拿來買幾畝地,或者買個鋪面,不好嗎?
至于首飾,左右也只是訂婚,大略上可以也就是了,再之后成婚的時候,不是還要再置辦一回嗎?
到那時候,再斟酌著買一套好的,也就是了!
最叫她傷心的是王姨娘說的話——沒成婚就惦記著摳夫家的錢補貼底下的幾個弟妹,胳膊肘天生就是歪的!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盧大娘子也惱了。
還沒有嫁進去呢,就開始管東管西了,以后可怎么辦?
兩重婆婆壓著,真是想翻身都難!
到了這時候,寧夫人反倒不說話了,將戰場交給了王姨娘。
那是你的親兒子,以后好好歹歹,你自己瞧著吧,我不沾邊。
后果就是,王姨娘不肯再要盧大娘子這個兒媳婦了。
哪有這么辦事的?
我們給你體面,你不要,錢收下了,卻要當眾打我們的臉!
事后鬧開了,你低個頭,認個錯,事情也就過了,偏還要顯露出桀驁之態,如此不遜!
王姨娘去勸說兒子,沒成想寧十四郎倒很堅決——這婚事能成,原本就是因為他喜歡盧大娘子,他不肯退婚。
王姨娘氣個半死,又去勸說寧大老爺。
這一回,她說通了。
寧大老爺這會兒其實已經知道了事情原委,只是礙于夫妻分工,寧夫人不開口,他沒法越過妻子去管這事兒。
且摒棄掉王姨娘那些哭訴,他也覺得,盧大娘子不太適合做寧家的兒媳婦。
不是說勤儉持家不對,而是盧大娘子的這份勤儉持家,富的是她自己的腰包,但折損的卻是寧家的顏面。
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寧夫人苛待庶子,寧家連這點最基礎的體面都不要了。
于是事情就這么敲定了。
寧家上門退婚了。
盧家當然不肯答應!
女孩兒跟男孩兒也不一樣,臉面和名聲是多要緊的東西啊,先前婚事都已經定下了,眼瞧著就是訂親的日子,請帖也廣發給親朋好友了,現在你們寧家想退婚?
早干什么去了!
盧家大夫人倒是勸自己弟妹:“寧家既起了這個心,也說出了這個話,怕就是無從轉圜了,他們是娶媳婦,我們是嫁女,到了這等境地,就算是強把侄女嫁過去了,進了寧家的門,一不得公公看重,二不討兩重婆婆喜歡,她能有什么好日子過?”
她說:“既然合不來,索性就算了,總比嫁過去之后日子過得雞飛狗跳,再去懊悔來得強!”
盧二夫人仔細想了想,也的確是這么回事。
她也贊同了寧家,不想再繼續這段婚事了。
喬翎聽到這兒,不由得奇怪起來:“兩家都想退婚,那應該很容易達成一致啊,怎么……”
會鬧到對簿公堂?
這話才說出口,她就反應過來了。
因為總有一家人,要承擔被退婚的惡名!
婚事早就敲定了,驟然終結,神都城里難免要去揣測此事,是寧家那邊有什么,還是盧家不太妥當?
到了這種時候,寧十四郎和盧大娘子反倒不是最要緊的了——這是兩個家族的聲譽在硬碰硬!
輸的那一家,無疑會被全城在背地里指摘。
尤其兩家都是大族,寧十四郎的齒序都排到十四了,他自己的死活姑且不論,底下難道沒有弟弟妹妹嗎?
盧大娘子就更別說了,長平侯府枝繁葉茂,單說綿州房那一支——她是大娘子,是最長的姐姐啊!
這差事別人來辦,該當會覺得為難,但喬翎可不是別人呀!
她擺擺手遣退了廳中的侍從們,只留下了寧家和盧家派來的管事:“兩家都是體面人家,若非勢不得已,怕也不想鬧上公堂,我這里呢,暫且在這兒小小地做個裁決,你們稍后回去報給自家主人,若是可行,那就這么辦,若是哪家存在異議,那就對簿公堂吧——不過我把丑話說在前邊……”
喬翎一板一眼道:“我現在給出的處置結果,就是來日對簿公堂時候會給出的處置結果,寧家也好,盧家也罷,都別指望來動搖我的決議!”
兩家管事默不作聲地對視了一眼,繼而齊齊行了一禮,客氣道:“還請喬少尹直言。”
喬翎先說:“我個人覺得,因為家族當中一個人非罪大惡極的不當行徑,而牽連到家族之內其余人的婚嫁,是有所不妥的,一樣米養百樣人,不能一概而論。”
“所以我衷心地建議,你們兩家去找個神婆亦或者道士,再請寧十四郎和盧大娘子生一場病,對外就說是八字不合,姻緣難結,糊弄過去也就是了。”
兩位管事神色都發生了一點細微的變化。
喬翎視若無睹,繼續道:“依據我對于本朝律令的研究,寧夫人,亦或者說寧家這個主體,對于盧大娘子收到的這筆一千兩銀子的贈與,應該是一項帶有附帶條款的贈與——這一千兩能且只能用于置辦訂婚當日的衣裳和首飾!”
她無視了盧家那位管事的臉色,繼續道:“寧家給了一千兩銀子,盧大娘子只用了最多三百兩,剩下的都扣下了,這是無論如何也說不過去的行徑,她違約了。”
“我以為,在這件事情上,盧家和盧大娘子都是負有相當責任的,裁決盧家奉還寧家原置衣銀一千兩之外,額外以一千兩銀為賠償。”
盧家的管事還要說話,喬翎一抬手,示意他閉上嘴:“我的裁決就是這樣的,你們能接受呢,那就接受,不能接受,那就來遞狀紙打官司,聽我在公堂之上再宣讀一遍,反正結果是不會更改的……”
這話說完,她果斷地朝兩人擺了擺手,扭頭就走:“就這樣,回去吧!”
崔少尹原以為喬翎得在前廳消磨上一上午,不成想沒過多久,人竟然就回來了。
他著實吃了一驚:“這就完啦?”
喬翎還覺得他的反應奇怪呢:“不然呢?”
崔少尹問她:“你怎么裁決的?”
喬翎想著崔少尹既然早就知道這事兒,也無謂隱瞞,當下如實講了出來。
崔少尹嘖嘖稱奇,唏噓感慨完之后,又問她:“你說寧家跟盧家,會接受這個結果嗎?”
喬翎真不太關心這個:“這是他們自己的事兒啊,不接受的話,再來一趟,也只是叫我把這裁決放到明面上公布出去罷了。”
崔少尹盯著她瞧了好一會兒,由衷地豎了個大拇指過去:“喬少尹,你是這個!”
喬翎自信爆棚地朝自己豎了個大拇指:“沒錯兒,我的確是這個!”
崔少尹:“……”
第 120 章
喬翎能辦的都給辦了, 至于接不接受,就是寧家和盧家的事情了。
寧家的管事回去把話說了,寧夫人思忖片刻之后, 終于頷首。
冤家宜解不宜結,且從她的角度來看, 喬翎給出的處置方案已經足夠公允了,無謂再把事情鬧到公堂上去,
說得陰暗一點, 第一寧十四郎并不是她的親生兒子,第二寧家這邊到底是男方,有個差不多的名義和平消除掉這樁婚約, 就不會受太大影響。
且除了名聲之外, 寧夫人還有些別的考慮。
盧家也是枝繁葉茂的大家族,渤海房的盧相公與其根出同源, 逢年過節人家都走動著, 真的狠下了綿州房盧家的面子,丈夫在朝中見了盧相公, 也難免尷尬。
她的丈夫與盧夢卿同在中書省, 一個是正三品中書令, 另一個是正四品中書侍郎, 低頭不見抬頭見的, 若是撕破了臉, 別管占理與否, 到底是不好看。
寧夫人應允了這個結果。
盧家那邊倒是有點不情愿呢, 然而喬翎已經給出了處置結果——且還是最大程度減輕對自家聲望影響的處置結果, 左思右想之后,到底也點頭應了。
晚點寧夫人的丈夫寧中書回到府里, 聽說了這個結果之后,倒是多說了一句:“喬少尹宅心仁厚啊。”
寧夫人也說:“到底還是給盧家那邊留了情面的。”
……
越國公府里,梁氏夫人聽說這事兒之后果斷站了寧家:“哪有盧家這么辦事的?也太不體面了點!”
易地而處,她也會生氣的。
不是心疼那點銀子,而是覺得親家這么做太不周全了。
喬翎輕輕“唉”了一聲,說:“是有點不體面,但是要因為這事兒就對盧大娘子喊打喊殺,要她付出多么慘痛的代價,那也不至于。婚都退了,錢也賠了,就這樣吧。”
喬翎聽了事情首尾,就揣測著盧家二房那邊的經濟狀況只怕不會太好——如梁氏夫人這樣生于富貴、長于富貴的人,是無法理解盧大娘子的選擇的。
可以說盧大娘子做事不夠妥當,但要說是“壞”,也不至于。
只能說,寧家的土壤并不適合寧大娘子這朵花,趁早分開,倒也是好事。
一千兩原物奉還,再加一千兩的賠禮,對一個經濟不算寬裕的閨中小娘子來說,這個教訓也足夠了。
這算是喬翎進京兆府之后經辦最快的一樁案子了,甚至于都不算是經辦——都沒正經的上堂,又或者提交狀紙呢!
可換成其余人來審,怕就不是這么簡單了。
換一個底氣小點的官兒,備不住寧家盧家都得去請個安,來回受夠了夾板氣,都未必能辦成呢!
喬翎歪在搖椅上,一邊晃,一邊洋洋自得:“都說是清官難斷家務事,看我,把這案子斷的多漂亮!”
梁氏夫人給她潑了一瓢冷水:“那是因為你沒遇上真正難斷的家務事!”
喬翎原本是來這兒等貓貓大王消息的,這會兒卻被梁氏夫人的話茬兒吸引走了注意力:“哎?婆婆,這怎么說?”
梁氏夫人這會兒正在外間收拾衣櫥。
當然不是由她收拾,而是侍女們挨著把先前做好的冬天衣裳找出來叫她過目,瞧得過去的就暫且留下,式樣舊了,亦或者顏色過分鮮艷的,也都擱到一邊去,亦或者拿出去賞人。
雖說沒有長輩為兒女守孝的說法,但姜邁故去還沒多久,梁氏夫人一直都避免穿戴過于鮮艷奪目的顏色。
這會兒陪房親自提了一件紫狐裘過來,梁氏夫人瞧了幾眼,有點嫌棄:“這么老氣的顏色!”
喬翎順勢將視線掃了過去,不由得“咦?”了一聲。
她走過去說:“婆婆,這件狐裘還很新呀,顏色也很好看,不老氣的。”
那并不是過分濃郁的深紫,而是一種近乎于夏天日光下紫藤花的顏色,清新淡雅,介乎于深粉和淺紫之間,很明媚的那種好看。
梁氏夫人不以為意,瞟了她一眼,說:“算了,你要是喜歡,就拿去穿吧,我都沒上身過呢。”
喬翎:“……”
喬翎怔了一下,看看那件紫藤花色的狐裘,再看看梁氏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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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氏夫人怫然不悅道:“你這么看著我干什么?”
喬翎就盯著她,很認真地說:“婆婆,你要是想把這件狐裘送給我的話,可以直接說的。”
“我雖然知道你是在嘴硬,可這么漂亮的狐裘聽見了你說它老氣,是會難過的呀!”
梁氏夫人被戳穿了心思,一整個惱怒起來:“你在教我做事?”
喬翎一歪頭,笑瞇瞇地盯著她:“哎?”
梁氏夫人頗不自在地挪開了視線:“要說起清官難斷的家務事啊,神都城里從來都不少的……”
喬翎都沒說話呢,她的陪房便忍不住嘟囔一句:“……夫人,這話題轉的也太生硬了吧?”
梁氏夫人勃然大怒:“少管閑事!”
喬翎忍著笑,聽梁氏夫人悻悻然道:“先前國子監司業府上的吳太太,還曾經去京兆府狀告過她的公公呢,最后也不了了之了。”
喬翎臉上神色一正,旋即問:“吳太太狀告公公什么,之后又是為什么不了了之了?”
梁氏夫人原本只是想把話題給岔開的,聽她這么一問,倒是真的有點唏噓了,眉宇間隱約露出了幾分感傷來。
這檔口就聽外邊傳來一聲貓叫,她忽然間笑了起來,站起身,欣然又歡快地叫道:“項鏈!”
貓貓大王風塵仆仆地從外邊過來,神氣十足地跳到了桌子上,應了一聲:“喵!”
梁氏夫人朝它招手,這會兒也不嫌它爪子不干凈了:“過來!這么久沒見到,我都有點想你了,來叫我抱一抱!”
貓貓大王尾巴立時就洋洋得意地晃動了起來。
仆人她超愛我的!
它仰起頭來瞧了瞧梁氏夫人,終于故作不在意似的,勉強到梁氏夫人面前去,跳到她的腿上,趴下了。
梁氏夫人撫摸著這只在外邊東奔西走了一整天的貍花貓,臉上帶著一種少見的溫情與柔和,輕輕道:“其實直到現在,神都城里都有人在指責吳氏驕悍不孝,只是,或許因為我也有項鏈的緣故吧,倒是很能夠明白她的委屈和痛苦……”
喬翎露出幾分探尋的意思來:“愿聞其詳?”
梁氏夫人告訴她:“吳太太的母親很早就過世了,辭世之前,她給吳太太找了只小狗作伴,對吳太太來說,那既是從小一起長大的伙伴,也是母親留給她的遺物之一。”
“那只狗活了十五年,在狗的世界里,已經是非常長壽了。”
“那時候吳太太已經嫁進了馬家,那只狗死去之后,她找人給火化了,用骨灰甕盛放起來,打算來日等她死后,也將那只狗的骨灰埋在自己的墳墓旁邊……”
原來是這樣。
喬翎隱約有了點猜測:“她的夫家不同意,是不是?”
“是啊,”梁氏夫人說:“她的丈夫倒是沒說什么,但她的公公,國子學的馬司業祖籍南方,是個很保守的人,不能接受兒子兒媳墳墓旁邊居然埋葬著一只狗。”
“吳太太知道公公不滿,就說,實在不成,來日她可以跟丈夫分開埋葬。她死之后,去找自己的母親作伴。是母親將她帶到這個世間,等她死后,仍舊陪伴在母親身旁,有自己心愛的小狗作伴,也很好。”
喬翎聽得有點惻然,既是為吳太太之后的遭遇而心憂——后來能鬧到京兆府去,可見她并沒有得償所愿。
同時,她也忍不住想起了自己的來日。
喬翎越想越覺得難過,最后忍不住吸了吸鼻子,哽咽著說:“如果以后我死了,也想埋在我阿娘的身邊!”
誰會不想媽媽呢!
想了想,又加了一句:“金子要是愿意的話,以后也跟我埋在一起!”
梁氏夫人從懷里取出手帕,遞給她,笑容溫柔,包容又理解地看著她:“那你得加把勁兒,先找到你阿娘在哪兒呀!”
喬翎用力地點了點頭:“嗯!”
梁氏夫人低頭撫摸著自己膝上的貓貓,也告訴她:“我從前有跟那個死鬼說過這件事,也問了我阿娘和姜裕,乃至于項鏈的意思,等我死了,我不要埋在姜氏的墓園里,我想挨著我阿耶阿娘,跟我的小貓在一起!”
項鏈仰起脖子來,很肯定地叫了一聲:“喵!”
這是當然的呀!
你不伺候我伺候誰?
梁氏夫人忍不住伸手去揪它的耳朵:“你知不知道你有時候神氣的有點過分了啊?!”
短暫的失笑之后,她語氣中帶了點物傷其類,說起了后來的事情:“馬司業既不能接受自家的祖墳里住進去一只狗,也不能接受兒媳婦做了馬家的人之后,居然還想著埋在馬家的祖墳之外,所以……”
喬翎預感到之后一定發生了一件極其糟糕的事情。
果不其然,緊接著,梁氏夫人說:“所以,馬司業趁著吳太太不在家,叫人去搶走了那只狗的骨灰,扔到外邊去撒了……”
喬翎又驚又怒:“他怎么能這樣呢,真是太過分了!”
梁氏夫人嘆口氣,說:“對吳太太來說,那只狗跟家人沒什么分別,但是等她回去之后,事情也已經無從挽回了。我也有項鏈,完全能夠體諒到她那時候的痛苦……”
“因為這事兒,公公和兒媳婦大吵了一架,最后鬧到了京兆府,情分上來說,是馬司業不對,可是到了律令上,這事兒就沒那么大了。”
“公公偷偷撒了兒媳婦養的狗的骨灰,說破大天去,也只能算是財務侵犯,鬧得再大,也不可能真的把馬司業怎么樣。”
“倒是有很多衛道士譴責吳太太的行徑不當,怎么能想著跟狗埋在一起呢?”
“既然嫁到了馬家,就該是馬家的人,想著埋在自己母親的身邊,就更不對了。”
喬翎又氣又悶——她熟讀本朝律令,太清楚這案子的難點在哪兒了。
吳太太絕對不可能讓她的公公為此付出代價的。
可是馬司業的所作所為,給吳太太所帶來的傷害,又哪里是輕飄飄一句財務侵犯就足以描述的?
梁氏夫人見她氣得臉色都變了,反倒笑了一笑:“不過啊,人間事就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馬司業贏了前半局,未必能贏后半局。”
見喬翎面露茫然,梁氏夫人想了想,多問一句:“你知不知道,相較于神都這邊,南邊的人都比較講究神鬼風俗,乃至于身后之事?”
喬翎回想起赫連家與趙儷娘的那樁官司,當下點點頭:“我知道。”
梁氏夫人遂告訴她:“案子不了了之沒過幾天,吳太太就把馬司業精心照看的幾條招財魚給煮了!”
喬翎吃了一驚:“啊?!”
梁氏夫人說著,也不由得笑了起來:“那天還是馬家請客呢,魚端上去的時候馬司業尚且懵懂,吃了幾筷子之后,吳太太才笑著問他——我沒去,也沒見到,只是聽去的人說,那時候吳太太笑得陰森極了……”
喬翎追問道:“吳太太問了什么?”
梁氏夫人想到此處,忍俊不禁道:“吳太太問馬司業,公公,你那么愛你的魚,現在難道嘗不出它們的味道嗎?”
“馬司業臉色大變,當場就掀了桌子!客人們見事不好,紛紛提前告辭了。”
“馬司業叫兒子休妻,他兒子偏是不肯,第二天就帶著吳太太搬出去住了。”
“小道消息說,吳太太放了話給馬司業——老東西,你最好死在我后邊,如若不然,等你死了,我要把你燒了,骨灰灑豬圈里!”
喬翎:“……”
喬翎先是愣住,想了想,又忍不住笑了:“吳太太可真是性情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