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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71

    071

    傅向隅跟上級請了一天事假。

    首都的天氣逐漸轉暖了, 但早晚還是冷,傅向隅思來想去,給秋池拿了一件長款的羊絨毛呢大衣。

    秋池比他想象中又瘦了一些,因此這個尺碼他穿著似乎并不很合身, 于是傅向隅只好從自己那邊衣柜里翻出來一件毛衣給他夾在里邊穿。

    想了想, 傅向隅干脆又給他加了一條圍巾, 然后他跟秋池說:“一會兒要是走熱了, 可以把圍巾拿掉。”

    秋池腕上帶著傅向隅新買的智能手環, 插的還是他之前的卡,小禾每天都會給他打十幾個電話,可秋池不想接。像是在逃避什么似的, 秋池始終不愿跟他對峙。

    研究所那邊更是電話短信連番轟炸, 他們扣留了秋池兩個月的工資, 問秋池還要不要了。秋池很早就看見了,但沒有回。

    他不再提起想要回去的事了,因為就算傅向隅肯讓他走,他好像也沒有地方可去。

    傅向隅今天一大早起來, 就說要帶他去附近的公園里轉轉。可秋池其實不太想出門,但傅相遇說今天陽光很好, 還說之前開車路過那里, 看見了很多長得挺漂亮的鴨子。

    現在時間還很早,又是工作日,所以公園里的人也很少。

    把車停好后, 傅向隅走過來很自然地牽住了他的手,秋池完全沒有反抗。

    公園里開了很多花, 走道上被早起的清潔工人打掃得特別干凈。傅向隅見撿不到花,于是只好偷偷摸摸地從樹上摘了一朵, 然后塞進了秋池的口袋。

    秋池看了他一眼,傅向隅解釋說:“我買了干燥劑,用那個做干花好像比壓在書里的要更漂亮一些。”

    秋池發現他今天戴的還是那對袖扣,有時候他的著裝跟那對紫色袖扣其實完全不搭,可傅向隅還是一直堅持戴著它們。

    清晨的空氣很好聞,帶著一點清新的草木香氣,微微的潮。

    他們很快來到了橋上,湖中真的有很多鳥,傅向隅舉起手機拍了一張,問秋池:“那是鴨子還是鵝?”

    說完他似乎有點害怕秋池不搭理自己,于是故意把手機上的照片放大了給他看。秋池頓了幾秒,然后輕聲說:“白鷺吧。”

    “……哦。”

    “要坐船嗎?”傅向隅緊接著又說,他看見不遠處的湖邊有個穿著救生衣在小船上抽煙的老伯,“坐船的話應該可以近距離地觀賞那種鳥。”

    “坐吧?”他又說。

    秋池遲疑地點了點頭。

    終于得到了一點回應,傅向隅的心情轉好,拉著秋池就往那邊走去。

    老伯見有客人來了,趕忙把煙掐滅,然后抓起兩件救生衣招攬起了生意:“兩位坐船嗎?今天剛開張,給你倆算便宜點,一人五十行嗎?平時我這兒包船都是兩百起步的。”

    傅向隅二話沒說掃給他兩百塊,聽見收款的聲音,老伯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特高興地對著兩人說了好幾聲謝謝。

    湖其實沒多大,后面沒客人在排隊,所以老伯撐得也很慢。

    “兩位是情侶吧?”

    傅向隅看了秋池一眼,沒說話。

    見沒人搭理自己,老伯倒也沒覺得是自己猜錯了,畢竟兩人的手握得那么緊,那個Alpha更是一副生怕同伴走丟的樣子,十個目光有九個都落在他身上。

    于是他緊接著又問道:“是已經結婚了嗎?”

    這回傅向隅開口了,他說:“還沒。”

    晨光落在湖面上,鋪灑出一片帶著點星涼意的粼粼波光。

    直到靠近了,兩人才發現湖中的水鳥其實很大只,翅羽打開的時候,能遮住很大一片光。

    “晚上我定了之前的那家餐廳,”傅向隅偏頭說,“今天天氣好,應該能看到很漂亮的落日。”

    秋池不知道自己現在應該說什么。他看著白鳥,過了一會兒才小聲說:“我不想去。”

    “那就不去了,”傅向隅馬上道,“那就在家里吃吧?”

    頓了頓,又道:“研究所那邊的事我會處理好,之后你要是想去看那個姓任的也可以……不過要告訴我,我跟你一起。”

    “好嗎?”

    秋池點頭。

    現在他能依靠的人好像只有傅向隅了,秋池不太想思考,如果回應傅向隅、順從他就能讓這個人不再發火,他感覺這樣好像也挺好的。

    只是等什么時候傅向隅覺得膩了,可能就又會趕他走了。

    秋池不知道到時候自己還能去哪里。

    *

    傍晚的時候傅向隅忽然又出去了一趟,他沒說去哪里,秋池也沒過問。

    他在家里和煤球玩了一會兒。煤球最近好像又長胖了,真的變成了很瓷實的一顆小黑球。來家里做飯的阿姨也說它該減肥了,要不然再過不久也會跟人一樣得三高。

    秋池聽了阿姨的話,陪它在屋里屋外都玩了一會兒,可沒過多久煤球就趴在地上不想動了。

    晚上看著自己飯盤里那壓根沒滿的貓糧,煤球開始哀哀地叫,叫得特別可憐。

    快下班了的阿姨跟秋池說:“別理它,再胖就真的連沙發都跳不上去了!”

    于是秋池只是蹲下來撓了撓它的貓頭就走了。

    傅向隅還沒有回家。他一個人在客廳里看了一會兒電視,新聞上插播報道說,統帥夫人在首都某個路段出了車禍,重傷,現在還在醫院里搶救。

    秋池換了臺,但好幾個頻道都在說這件事。

    ……

    傅向隅很晚才到家,開門后他看見秋池躺在客廳沙發上睡著了,于是他上樓拿了一個毯子,小心翼翼地剛給秋池蓋到一半,這人就突然醒過來了。

    “怎么在這里睡著了?”

    秋池看著他,沒有回答,而是問:“新聞上說你繼母……”

    “還在搶救,”傅向隅輕描淡寫道,“不過應該活不了了。”

    秋池剛睡醒,眼神還有些朦朧。

    傅向隅于是又解釋說:“他惹我爸不高興了。”

    “……那你呢?”

    “我?”

    “你跟方家退婚,他會不會也不高興?”

    他似乎開始主動關心自己了,傅向隅感覺自己的心都軟了下來,他俯身在秋池的額頭上吻了一下,然后才說:“我是他親兒子,他不會把我怎么樣的。”

    “晚飯吃了嗎?”他問秋池。

    秋池搖頭:“剛剛好困。”

    飯菜還在廚房里熱著,傅向隅進去把阿姨做好的菜端了出來。

    飯剛吃到一半,秋池忽然開口:“明天我想回去看看我媽媽,桂姨說她又生病了。”

    “好,”傅向隅問,“什么時候,我開車送你過去?”

    秋池:“不用了,我想自己去。”

    “嗯。”

    傅向隅一邊說,一邊剝了兩只蝦放進他碗里,以前兩人在一塊的時候,這種事似乎都是秋池做的。

    Alpha被人伺候慣了,從來沒想過這種關懷也應該是相互的。可他現在只希望秋池能多吃一點東西,看他變得這樣瘦,傅向隅心里總是感到難過。

    看見碗里剝好的蝦,秋池的筷子頓了頓,但還是把那只蝦夾了起來,然后小聲地說了句“謝謝”。

    飯后傅向隅有些欲言又止,他看了秋池好幾眼,才道:“你先別上樓,我有事想跟你說。”

    秋池于是又坐回到了客廳里。

    煤球似乎想像以前那樣跳到他膝蓋上,但努力了兩次居然都沒跳上來,因此秋池只好俯身把它抱到了腿上,起身的時候秋池頓了一下,他為這只貓的體重感到了一絲訝異。

    之前煤球一直都是傅向隅喂的,這人平時給煤球倒的貓糧都冒尖,罐頭零食也是隨便開,不知不覺煤球就胖成這幅豬樣了。

    確實應該好好減肥了。他想。

    煤球不知道秋池心里在想什么,還趴在他腿上黏唧唧地叫喚著,試圖讓他再給自己開根貓條。

    秋池抱著貓在沙發上等了一會兒,然后他看見傅向隅從帶回來的包里取出了一個很小的陶瓷罐子,秋池隱約意識到了那是什么,他抿了抿唇,沒說話。

    傅向隅一直回避跟他談起這個,可這件事說與不說,好像都是哽在他們之間的一根刺。就算再難受,也總要揭開的。

    “我把它從研究所里拿回來了,”傅向隅低聲說,“已經處理過了。”

    傅向隅那天在研究所里見到它的時候,它正被浸泡在不知名的液體之中,他們說它被解剖研究過很多次。

    是很小的一個胚胎,但已經開始有了小孩的樣子,他無法想象秋池一個人在醫院里看見它的時候是什么心情。

    傅向隅親自把它送去處理了,也親眼看見它從一個很小的胚胎變成一把灰,然后他將它收斂進了準備好的小罐子里。

    同時他也拿到了秋池在老家縣城醫院的就診記錄,在看到胎兒胎死腹中的報告單時,傅向隅感覺自己的心像是墜進了胃里,掌心也開始發麻。

    那個醫生對秋池的印象很深,傅向隅沒空去跟他面談,兩人始終是在電話里交流的。

    醫生說秋池當時為了保住這個小孩,用了很多辦法,但都失敗了。他輕描淡寫的幾句話,可掛斷電話后傅向隅卻想了很久。

    秋池直愣愣地盯住那個罐子,似乎是有些不知所措。傅向隅慢慢走上來,煤球一看見他過來就立馬跳開了。

    他把那個罐子輕輕地放在秋池手上。

    傅向隅忍不住抱住他,他能感覺到這個人正在自己懷中發著抖。

    他知道秋池不僅喜歡小動物,也喜歡孩子,可那個醫生說他們以后都不會再有孩子了。

    “醫生說你給自己注射了陌生Alpha的信息素……”傅向隅無意識地撫摸著他貼著阻隔貼的后頸:“疼嗎?”

    秋池沒有說話。

    “我那時候,要是能再細心一點就好了,”傅向隅很慢很慢地說,“我太自私了,一直都只想到了我自己。”

    他握緊了秋池的手。

    然后傅向隅繼續說:“……那天在醫院里看到報告單的時候,我第一時間想到的不是你會不會難受,懷著小孩要如何生活。而是如果我們之間還有個小孩的話,我很輕易地就可以挽回你了。”

    他當時根本不在乎這個小孩,只想把它當成逼迫秋池跟自己重新開始的籌碼。

    秋池其實說錯了。他根本就不是他口中的“好人”,他心里也有很多陰暗的、不能見光的自私想法。

    他那時甚至暗自希望秋池過得不好,還是像以前那樣需要錢,然后他只需要敞開懷抱,給他錢、或者給他一些對自己來說根本就舉無輕重的東西,就可以向他無限制地索取愛了。

    ……直到那天夜里,傅向隅看見了秋池的眼淚。他終于開始想,他到底把秋池當成什么呢。

    他說“結束”的時候,秋池就要識相地走開,他說“重新開始”,秋池就要高高興興地像以前那樣巴巴地來愛他,可憑什么呢?

    秋池已經活得足夠苦了,可他還要他立即掏空自己給他愛。

    在秋池說自己“當時很長時間都不想出門”,說自己“躲在出租屋”里的時候,傅向隅甚至都不敢問他是因為什么。

    一開始他的確是花了兩萬塊錢,把秋池從那個慕|殘的變態那里救了回來。可是后來呢,如果沒有自己,他大概還可以繼續待在都蘭,有一份安穩的工作,也不會一個人躲在出租屋里獨自承受著失去孩子的痛苦。

    雖然傅向隅不想、也不愿承認,可他的確從一開始就漠視了秋池的痛苦和委屈,也沒有認真想過他為什么會對那個小禾“情有獨鐘”。

    他被嫉妒和那些不良情緒裹挾著,固執地想要秋池立即變回從前那個對自己百依百順,眼中只有自己的人。

    但他們之間的關系并不是在玩游戲,不是覺得不高興了隨時都可以刪檔重來的。根本就沒有什么“重新開始”,他能做的只能是盡量彌補,用好的記憶把那些不好的過去遮蓋掉。

    “你恨我吧,”傅向隅說,“秋池。”

    0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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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傅向隅今天好像有什么急事, 天還沒亮的時候秋池就聽他接了一通電話,然后他很輕地應了兩聲,邊掛電話邊輕手輕腳地下了床。

    Alpha平時穿的那套軍裝家政阿姨會提前幫他熨好掛在書房里,有時候秋池起得晚, 都不知道他是什么時候走的。

    大概是以為秋池還在睡, 傅向隅走到床的另一邊, 然后悄悄俯下身, 很小心地在秋池唇上蹭了一下。

    很柔軟的觸感, 秋池能感覺到這個人刻意放緩了呼吸。

    他們之間已經很久沒有過這樣的親吻了,傅向隅感覺秋池的眼睫好像輕輕地顫動了一下,于是他小聲問:“吵到你了嗎?”

    秋池沒有回答, 于是傅向隅便以為他剛才的反應可能是在做夢。

    傅向隅走后, 秋池又躺在床上睡了會兒。

    他花了幾分鐘洗漱, 然后從衣柜角落里翻到了自己原來的那套衣服,秋池把衣服換好,臨出門的時候腕上的手環震了震,是傅向隅打過來的。

    他接起電話, 對面傳來翻動紙頁的聲音:“吃早飯了嗎?”

    “吃了。”

    “嗯,把里面那件換成高領的好嗎?今天你家那邊在下雨, 氣溫可能有點偏低。”大概是正在忙, 傅向隅的語速有點快。

    聞言秋池抬頭看了眼攝像頭的位置,黑色鏡頭中央有個紅點閃爍了一下,他心里有種輕微的不適感, 但他什么都沒說。

    緊接著他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最近他后頸上一直都戴著阻隔貼, 要是領口太低了,說不定會被媽媽看見這個。

    想到媽媽, 他很聽話地又折返了回去,把里面的低領內搭換成了傅向隅買給他的一件高領毛衫。

    換好衣服后他走下樓,剛打開門,就看見門口的位置橫停著一輛車。

    秋池遲疑地走了過去,很快一個中年司機打開車門走下來,對著他笑了笑:“秋先生,少將讓我負責接送你。”

    車子是傅向隅常開的那一輛,司機有些臉生,不過這片別墅區的安保系統很健全,沒經過業主同意的話,是不允許外來人員進入的。

    秋池沒有打電話跟傅向隅確認,也沒有堅持要“自己回去”。事實上他身上已經沒剩什么錢了,不知道還夠不夠買往返的車票。

    司機業務熟練地給他打開車門,秋池則輕聲說了句謝謝。

    上車后,司機又跟他說:“后座上那些是少將差我提前去買的水果跟補品,他說是讓您帶給您母親的。”

    “嗯,”秋池又說,“麻煩你。”

    路途還挺遠的,上車不久后秋池就睡著了。中途傅向隅給他打過幾個電話,他跟秋池說自己想在院子里種一些花,問秋池喜歡什么花。

    秋池很認真地想了想,然后說:“不知道。”

    “好吧。”

    “……那你今晚就回來嗎?”傅向隅頓了頓,又問,“要不要我幫你定家酒店休息一晚上?”

    “回去吧。”秋池說。

    傅向隅悄沒生息地松了口氣:“也不要太趕了,你要是覺得累的話,明早再回其實也可以。”

    “嗯。”

    *

    傍晚六點零三分,秋池來到三樓內科病房。

    桂姨跟她小孫女也在這里,在他進來之前,三人似乎正其樂融融地說著什么,秋池遠遠瞥見媽媽臉上好像也有了幾絲笑意。

    可在媽媽看見他以后,那種溫馨的氛圍忽然間就凝滯了。

    “回來啦小秋?”桂姨還是原來那個樣子,轉頭笑著與他寒暄。

    “嗯。”

    “最近臉色怎么看起來這么差?”桂姨打量了他好幾眼,“是不是生病了?還是工作太辛苦了?”

    秋池搖搖頭。

    還不等他走近,坐在病床邊上的那個小女孩忽然從床邊跳了下來,然后一蹦一跳地朝著秋池這邊跑了過來:“小秋叔叔好!”

    秋池俯身摸了一下她的腦袋:“歆歆長高了。”

    “可不是,”桂姨說,“現在這些小孩子營養怪好的,才一眼沒看著,就跟竹筍一眼竄個了,穿衣服也怪費的,她媽媽去年才給她買的那些衣服今年拿出來一看,好家伙,全都穿不下了。”

    秋池笑了笑。

    “我都好久沒看見你啦。”小女孩牽住他的手,拉著他往靠里的那張病床走去,“奶奶說你搬到市里去了,你有沒有帶上我給你的發卡呀?”

    秋池很輕地笑:“有啊。”

    “你是不是上大班了?”

    “你忘啦?我現在上一年級了!”女孩說,“馬上就要念二年級了!”

    秋池:“好厲害,你現在都是大朋友了。”

    女孩得意地笑笑:“這次期末考我還考了九十八分呢。”

    桂姨笑著跟秋池拆穿她:“也就數學考了九十八,語文才六十八,不過這兩個分數倒是都很吉利。程歆歆,你知不知道你小秋叔叔以前念小學的時候,科科可都是一百分呢。”

    “現在卷子難度跟以前不一樣了,”秋池說,“而且小學成績也代表不了什么,小朋友開心就好。”

    “可不是嗎?她爸她媽成天說要給她報這班報那班的,過個年都不消停,我看啊根本就沒必要,人也就在小孩兒這會兒能過得無憂無慮的,干嘛這樣逼小孩啊你說?”

    小女孩立即人小鬼大地迎合道:“就是就是!”

    秋池只提了一點水果上來,車里那個果籃不知道司機是在哪兒買的,店家給扎得造型有點過于精美了,秋池沒敢原樣拿上來,只好偷偷拆好了裝在塑料袋里提著。

    他把水果放在邊柜上,然后對著病床上的人開口道:“……媽。”

    秋瑞君沒有搭理他。

    兩人之間的氣氛總有些怪異的尷尬,但好在有桂姨跟她孫女在旁邊緩和氣氛,所以秋池倒也沒有很難堪。

    可到了晚上七八點的時候,桂姨就有些著急地要送小孫女回她兒子家了。等這一大一小兩人離開后,秋池只能尷尬地在秋瑞君的病床旁站著。

    隔壁病床的兩個中老年夫妻吵吵鬧鬧的,吃個晚飯的功夫,都能吵上好幾次,這會兒又因為一根香蕉吵起來了,有個護士走進來提醒道:“請安靜點,不要打擾其他病人休息。”

    兩人嘴上答應得好好的,等護士一走,就又開始小聲拌嘴了。

    秋池沒事可做,只好小聲詢問道:“……要吃蘋果嗎?”

    穿著病號服的女人沒說話,但秋池還是從袋子里拿出了一顆很大的蘋果,然后蹲在垃圾桶邊上,很慢地開始削皮。

    秋池快削完的時候,秋瑞君突然開口問:“你在市區那邊的工作怎么樣了?”

    “挺好的,”秋池說,“工資挺高的,吃住都在里邊,花不了多少錢。”

    女人默默地盯著他看了一會兒:“……那個小孩呢?”

    兩人自從那之后,就再也沒說過話了,桂姨平時也不敢在她面前主動提起秋池。明明是最親近的母子,但她對秋池的近況卻是一知半解的。

    “早沒了。”秋池看著手里的蘋果,“我一個人也沒能力養活它,這樣挺好的。”

    秋瑞君沒再開口,秋池也沒再說話。他把蘋果在盤子里切成小塊,然后放在邊柜上。

    “我先回去了,”秋池小聲說,“您好好休息吧。”

    秋池起身要走的時候,忽然聽見秋瑞君低聲說了一句:“是媽媽沒有教好你。”

    秋池有些鼻酸,他背對著秋瑞君站了一會兒,可是什么都沒有說。

    “我沒給你一個正常的家庭環境……你心里其實很恨媽媽吧?”

    秋池:“我沒有恨你。”

    “我那時候……”秋池頓了很久,他似乎是想解釋什么,可想了想,卻又放棄了。

    “真的是正經的工作嗎?”秋瑞君頓了頓,然后才道,“別再做那種丟臉的事了。”

    她的話讓秋池感到了一種很復雜的難過。

    于是他報復似的開口反問:“可我找得到正經的高薪工作嗎?”

    秋瑞君又沉默了。

    “您說賣器官是不是比出賣身體稍微要好一點呢?”他很平靜地說,“可惜我的腺體不值錢,要不然只要賣個腺體應該就夠用了。”

    脫口而出的時候,秋池才發現,他其實是恨的。

    他從來不覺得媽媽的病拖累了他什么。他可以為了媽媽的健康,毫無底線地將自己的一切都賤賣干凈。只是那時候……他失去一切的時候,他不明白為什么連媽媽都不能理解自己。

    他那時候經歷了什么?被誣陷、被開除,他年輕的人生才剛開始,就已經毀于一旦。任何人都可以用那種態度對待自己,可是為什么連最親近的媽媽都這樣呢?

    秋池一直都覺得很委屈。

    有時候他覺得媽媽愛的其實是那個乖乖聽他話、順利考上名校的,能讓她感到驕傲的那個孩子,而不是現在這個一無是處的自己。

    但是才剛說完秋池其實就已經后悔了,他不該這么對媽媽說話的,她已經生病了,可自己卻還要故意刺傷她。

    其實已經過去很長時間了,可提起這些事,秋瑞君依舊急得氣喘。

    “我可沒逼你給我治病,”女人尖聲道,“我當時要知道你的錢是這樣來的,我寧愿馬上就去死!”

    她突然激動起來,隔壁兩張病床上的病人不約而同地將八卦的目光投到了兩人身上。

    “我是不是教你做人要有骨氣?要自尊自愛?”女人重重地捶打著床,“但你在外面做什么?你把自己當什么了?”

    “別人怎么看你那是別人的事,但你怎么能自己輕賤自己?!”

    聽見她尖銳的聲音,秋池感覺心臟像是被人狠狠掐住了,四肢都在發麻,有種很深的無力感。

    等到病房里終于安靜下來了,他才低聲哽咽:“可我就你這一個媽媽,你讓我怎么眼睜睜看著你死掉?”

    從很小的時候開始,秋池就覺得自己活得好像有點辛苦了。他一直都覺得累,可是他從來都不敢告訴媽媽,他怕媽媽會覺得自己沒用,會對自己感到失望。

    曾經他以為全天下的小孩都是這樣的,可其實不是的,也有很多活得很快樂的小孩子,只是他好像比較“不幸運”一點。

    “我有時候也好想玩,也想停下來休息一下,”秋池沒頭沒尾地說,“我已經把所有的學習任務都做完了,可你還是覺得不夠……”

    “永遠都不夠。”

    “你到底想讓我怎么辦呢?”

    0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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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瑞君是從一個偏遠的小村子里考出來的。

    她家里一共有七個兄弟姐妹, 她排行老五,又是個普普通通的Beta,從小就不受父母長輩重視。

    好在她出生后沒兩年,小六弟就又出生了。要上學的時候學校里統一安排了一次體檢, 醫生說她六弟是Alpha的概率非常高, 只是因為等級太低, 性別特征不很明顯, 當時給他做檢查的醫生估計看走眼了, 才給他性別那欄填了Beta。

    得知這個消息后,她爸媽高興壞了,當天就帶著兒子去縣里的二甲醫院做了性別測試, 檢查結果很快就下來了, 確認她弟就是個D等的Alpha。

    她爸媽原本就疼她這個弟弟, 如今更是將其視若珍寶,又因為家里他倆年齡靠得最近,于是爸媽就讓她留了兩級陪她弟。

    也正是因為要“照顧”這個弟弟,秋瑞君成了家里除六弟之外, 唯一一個念到高中的孩子。

    秋瑞君記得出志愿那天,自己那個萬眾矚目的Alpha弟弟在家人激動的喝彩聲中落了榜, 她看見爸爸立即去掏出了明年種地買種子的錢, 說砸鍋賣鐵也要讓她弟再復讀一年。

    他們堅信自己的寶貝Alpha兒子就是念都蘭的料,再不濟也是985和211,這次落榜完全是因為他們學校老師太爛且“不會教學生”。

    等他們罵完了那些“不作為的老師”, 才終于想起自己還有個同樣高考完了的女兒,當時老媽很隨意地問她:“你查分了嗎?”

    秋瑞君露出一副不太開心的表情, 說:“沒考好。”

    “嗐,能念到高中就不錯了, ”媽媽說,“你弟都沒考上,你還能考得上嗎?改明兒讓你二嬸嬸給你說門親事,好歹也念到了高中嘛,肯定比你幾個姐姐更值錢一點。”

    說著她又嘆了口氣:“要我說還是養閨女好,你看那幾個小子,別說往家里拿錢了,以后蓋房子娶媳婦,還得靠你們幾個姐妹幫襯。”

    秋瑞君沒有反駁,她幫母親擇好了一盆菜,然后狀若無意地提起:“對了,王家姐姐不是在縣城里打工嗎?聽說一個月能賺三四千呢。”

    “女孩子家家的總想著往外跑干嘛呀?”媽媽說,“你看村里哪個男的愿意娶那種不安分的女人?”

    她爸聞言則在旁邊接口道:“話也不能這么說,之前我聽老王說,縣城里有個老板在追她女兒,那老板在縣城里好幾套房呢,連市區里都有別墅。”

    秋瑞君見狀立即趁熱打鐵道:“是啊,我就是想說,六弟不馬上要上城里的機構復讀去了嗎?一年下來也是不小的費用,更別說以后考上了好大學,學費住宿費生活費,哪哪都要錢。我也是想給家里減輕負擔,再說我在那里上班,也好跟我六弟互相有個照應,你倆農忙的時候,也沒時間總往市里去吧?”

    她媽聽完立刻就有些動搖了,男人見狀點了根煙:“確實也是這個道理。你說咱家五姐好歹念到高中了,要往村里相看人家的話,人出手再是大方,給個六萬八萬的也就沒了,老五現在年紀也不大,出去賺幾年錢,回來不一樣還是能嫁人?”

    “說不定在城里釣著個金龜婿,咱全家就都不用愁了。”媽媽笑逐顏開道。

    秋瑞君故作羞赧地笑了笑。

    “不過城里花花世界,別到時候跟什么窮小子一起跑掉了。”

    “那怎么能呢,”秋瑞君說,“我記得您說的話呢,嫁丑不嫁窮嘛。再說我六弟以后肯定大有可為,找的估計也是大戶人家的姑娘,到時候我們這些做姐姐的,至少得幫襯他在縣城里買套房吧?”

    “我聽王家姐姐說,出去工作的話,老板還給交什么保什么保的,反正以后房貸什么的也好弄。”

    女人看上去對她說的話十分滿意,扭頭看向丈夫:“你看看,書讀多了就是不一樣。”

    夫妻倆夜里一琢磨,如今幾個大點的女兒都嫁出去了,女子一結婚,往家里可就拿不了什么錢了。

    這五閨女學歷最高,長得也漂亮,嫁給村里那些沒錢又沒文化的莊稼漢,著實是可惜了。到了城里,一年少說能拿回家三四萬塊,能抵得上他們種地種一年的了。

    于是那年高三暑假,秋瑞君如愿以償來到了縣城。在原先跟父母說好的那個廠子里試做了沒幾天,她就帶著從王家姐姐那里借來的幾百塊錢,孤身一人去了自己被錄取的高校所在的城市。

    她的錄取通知書還是學校班主任幫忙代收的,班主任知道她家里的情況,幫她查到成績之后也沒聲張。

    秋瑞君于是很順利地來到了那個大城市,她找了個棋牌室前臺的暑假工,老板比她大六七歲,是個D等的Alpha。

    秋瑞君當時年輕、懵懂,又學著那些城里女孩子的樣子開始打扮自己,老板一開始面試的時候就對她很有好感,平時對她格外關注,也格外照顧。

    男人花言巧語,把她捧得高高的,每天又是噓寒問暖,又是送花送吃的。秋瑞君從來沒得到過這種關心與愛護,跟男人在一起的時候,她覺得自己始終是被尊重著的。

    秋瑞君于是就這么傻乎乎地淪陷了。

    大學剛開學后不久,一直聯系不上她的父母報了警,警方把她就讀的高校名稱告訴了那兩人,于是兩人隨即便氣勢洶洶地沖到了他們學校。

    輔導員并沒有通知她,就讓門衛把她父母放進了學校。那天當著同學和老師的面,秋瑞君被自己的親生父母大聲辱罵,甚至還被扯著頭發摔了耳光。

    他們伸手管她要錢,還要她立馬退學回去嫁人。

    秋瑞君當時滿口答應,然后轉頭就借著回宿舍收拾東西的借口跑掉了。離開了學校,她無處可去,只好撥通了那個男人的電話。

    那時他們還在熱戀期,男人讓她住進了自己家里,還幫她想辦法。秋瑞君在男人家里待了一個多月,男人告訴她說,她爸媽還不死心,還在四處打聽她。

    秋瑞君不想回“家”,回到那種地方,以后一輩子就都走不出來了。

    不久之后,秋瑞君發現自己懷孕了。男人很高興,給她辦理了休學手續,還說等她生完孩子,就讓她繼續回去上學,由他來負責她的學費。

    于是她選擇跟男人結了婚,她小時候留過兩級,現在已經到了適婚年齡。

    男人給了她父母幾萬塊錢,就算是彩禮了。她父母原本還不同意,可聽說女兒已經懷孕之后,他們又生怕連這幾萬塊都拿不到,語氣和態度都緩和了下來。

    拿到錢后,秋瑞君又遭了好一頓罵,但好在兩人總算是肯離開了。

    婚后兩人依舊甜蜜如初,她常常感慨自己運氣好,遇到了男人這樣好的伴侶,不然她現在都不知道在誰家灶臺前勞作呢。

    可生下孩子以后,男人好像就變了。他們吵架的次數越來越頻繁,有時候一整晚都不會回家,而她不僅要忙家務,還要獨自應付時常哭鬧不止的小孩子,壓根沒時間再去把學業抓起來。

    直到后來秋瑞君才發現,男人早在她孕期的時候,就跟另一個女人搞上了。那個女人家世好,又是個Omega,哪哪都比她要好要強。

    于是男人開始冷暴力她,并時常指責她生了個沒用的“東西”,秋瑞君聽說那個Omega跟男人的信息素匹配度有75%,兩人生下稀缺人種的概率遠比她和他要高得多。

    在某次兩人大吵一架后,男人連續一周都沒有回家。

    她知道自己和孩子大概率都要被男人拋下了。

    離婚那天,兩人又吵了一架。秋瑞君指責他的不忠,而男人卻只是冷笑:“你怎么不說我以前瞎了眼?農村來的土Beta,一家子劣等基因,你那兩吸血鬼爸媽上月還管我要錢呢,一張口就是錢錢錢,我早就惡心透了!”

    “你現在嫌我是Beta了,結婚的時候你是怎么保證的?我懷孕的時候你又是怎么和我說的?”

    男人用那種看傻子一樣的眼神看著她:“那你拿這‘保證’上法院去告我啊!”

    秋瑞君氣得說不出話,最后道:“孩子我不要,你自己抱回去!”

    “你他媽愛要不要,一個Beta,養大了又有什么用?長大了也只能跟你這個當媽的一樣,廢物一個。”

    秋瑞君聞言朝他撲了過去,扯著他的衣領狠狠地摔了他一巴掌,男人見狀也要打回來,好在兩人都被工作人員及時拉開了。

    男人根本沒把孩子放在眼里,可那時候秋池還很小,秋瑞君根本狠不下那個心。

    因為要照顧孩子,秋瑞君曾經生下孩子后就重返校園的想法成為了妄想。男人一開始還會按月給他們母子一些生活費,可后來逐漸就“忘記”了。

    很快她就因為續不起房租被房東趕了出去,秋瑞君抱著孩子、背著行李離開那個她曾經以為可以生活一輩子的“家”。撫養費并不好要,所以秋瑞君不得不一邊出去打工,一邊獨自照顧尚且年幼的秋池。

    等秋池長大一點后,她就開始希望,自己的孩子未來也能躋身金字塔的頂端,跟那些生來就擁有優質資源的AO一樣,被人仰視著。

    她經常對秋池說:“不是Alpha又怎樣,他們能做到的事,我們也能做到。”

    于是她拼命地供秋池上最好的學校,她舍不得買新衣服,常年穿著秋池穿小了的校服褲子,每當秋池用那種心疼的眼神望向她時,她總是笑笑說:“你看,質量不是很好嗎?穿了這么多年也沒穿壞。”

    她把一切最好的都給了秋池,就算后來遇到了合適的人,她也不敢再結婚,怕再次遭逢悲劇,也怕有了新的家庭之后,自己不可避免地會讓秋池受委屈。

    秋瑞君竭盡全力地在這個社會求生,被丈夫拋棄的時候她沒有哭,被猥瑣上司灌酒騷擾的時候,她也沒掉過一滴眼淚。

    可是那天開庭的時候,秋池看見她哭了。

    她太委屈,也太不甘了。

    她就像是一根最驕傲也最韌的琴弦,可這場欲辯無言的審判卻像是將她一下子攔腰撕斷了。她一直都在拼命地工作,孤行一意地要把自己折作柴火,嘔心瀝血地為秋池的人生添火增焰。

    同時她也把自己最遺憾的、最意難平的愿望,全部轉投在秋池的身上,本來她的愿望已經實現了。

    可那場意外卻把一切全都摧毀了。

    她能忍受秋池一輩子不成才,卻不能忍受親眼看著他即將要踏上“云端”,又這樣不明不白地跌落下去。

    病痛纏身,再加上現實沉重的打擊,從判決結果出來的那一天開始,秋瑞君好像就徹底“瘋”掉了。

    0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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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面對秋池的委屈, 秋瑞君什么話都沒有說。

    好像自從那場意外發生開始,媽媽對他的態度,不是歇斯底里,就是無休止的沉默。

    沒有得到媽媽的答案, 秋池只能沉默地離開了這間病房。

    出來的時候他在醫院長廊的座椅上看見了一個人, 那人戴著灰色冷帽, 單薄的病號服外邊披了一件厚外套, 兩手交疊著發呆, 一看就是在等人。

    小禾的臉色比之前秋池最后一次見他的時候更難看了,看見秋池,他猶豫著站起身, 有點不敢看他的眼睛:“池哥。”

    秋池沒有應答。

    “……你是不是都已經知道了?”

    秋池依然沒有說話, 但任鈺禾從他的眼神, 以及對待自己的態度里,就已經看出了答案。

    “……”漫長的沉默。

    “那天告訴你那家研究所在招人,是我鬼迷心竅了,”小禾低聲說, “你說不想去的時候,我是真松了一口氣。”

    “可后來你又自己主動來問我, ”任鈺禾低下眼, “我……”

    “我那時就該跟你說清楚的,對不起啊,”小禾的聲音逐漸變小, “……真的對不起。”

    秋池動也不動地站在那里聽著,臉上也沒什么情緒的樣子。

    “你生日那天, 我也是真想跟你一輩子在一塊的,我絕對不是為了這個才去接近你。”

    小禾說著開始有了幾分哭腔:“我是真的很后悔。”

    “研究所已經被上面要求關停整改了, ”為了避免兩人之間的尷尬,任鈺禾只好不停地說著話,“你又一直不接我電話,我實在不知道該去哪里找你。聽人說阿姨在這里……我只好來這里碰碰運氣。”

    聞言秋池的臉色忽然變了:“誰告訴你我媽在這里住院的?”

    小禾一時間有些愣住了:“我沒有……”

    “我跟研究所那些人已經很久沒聯系了,我只是想……想見見你。”

    “我已經不剩多少時間了,”小禾紅著眼道,“我也不奢求你能原諒我,但我還是想來當面跟你道個歉。”

    “我對你一直是真心的……池哥。”

    秋池沒有說話,只是看著他。

    “池哥,你能最后陪我走完這段時間嗎?”任鈺禾哽咽著說,“我真的很害怕,我也不敢告訴我奶奶,她年紀大了,承受不了。”

    “你看在我就快死了的份上,再陪陪我好嗎?”

    他忍不住去拉秋池的手:“池哥……”

    小禾話音剛落,安靜的長廊里忽然響起了一串腳步聲,兩人不約而同地轉頭,只見護士帶著一個穿著軍裝的人走了過來。

    “患者秋瑞君就住在這間病房,”小護士小聲說,“您注意探訪時間,病房的熄燈時間馬上就要到了。”

    傅向隅微笑著跟那個護士道了聲謝。

    “看完媽媽了嗎?”傅向隅從兩人之間走過去,于是小禾抓在秋池腕上的手就這么被他不動聲色地給撞開了。

    “嗯。”秋池看向他,“你怎么來了……”

    “今天提前下班,我趕飛機過來的,”傅向隅笑笑說,“特意來接你。”

    “我能進去跟媽媽問個好嗎?”

    “不要……”秋池拒絕道,“她已經休息了。”

    “好吧。”傅向隅說,“那我們現在就回家?”

    他故意在“回家”兩個字上咬了重音。

    “嗯。”

    傅向隅于是很自然地攬住秋池的后背,帶著他往電梯口走去。

    沒走出幾步,小禾突然又開口叫了秋池一聲:“……池哥。”

    傅向隅表情怪異地回頭看了他一眼:“任鈺禾。”

    “你怎么還有臉叫他?”

    任鈺禾直勾勾地盯向他。

    “既然都沒剩幾個月了,不該回去好好躺著嗎?沒事出來干什么,是嫌幾個月也太長了么?”

    秋池很輕地拉了他一下:“傅向隅。”

    任鈺禾立即反唇相譏道:“你又是什么好東西?池哥之前流掉的那個孩子就是你的吧?”

    “池哥那時候瘦成什么樣,臉色差成什么樣你知道嗎?你關心嗎?那時候傅少將應該還在忙著自己的訂婚宴吧?”

    傅向隅被他的話猝不及防地哽了一下。

    “池哥,”小禾又說,“你別又被他騙了,他要是真的在乎你,怎么可能過了這么久才來找你?”

    眼看傅向隅的臉色越來越差,秋池又拽了他一下,然后小聲說:“回家吧。”

    傅向隅心里的火氣被他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就給撫平了。

    車內。

    兩人并排坐在后座上。傅向隅盯著秋池的側臉看了一會兒,接著突然說:“我那時候……忘記了很多事,那場發熱期太嚴重了,導致我的大腦出現了一點損傷。”

    “但我跟方一珂真的什么都沒有。”

    司機還在前面,傅向隅也不好對方一珂的身份多說什么。

    “我也不是故意不來找你的,”傅向隅小心地攬住他的上半身,讓秋池靠進自己懷里,“那時候我年紀太小了,很多事情都只能先聽家里的。后來秦蔚他姑幫了我,我才能順利入伍,在里面我爸管不著我,但我也沒法隨意跟外界聯系。”

    “我一直都很想你……”傅向隅的下巴抵著他的頭,聲音很低,“后來我還用基地的座機給你打過電話。”

    “可是你那時候已經把號碼換掉了。”

    “我不知道你當時懷孕了,還吃了那么多苦……是我太沒用了,對不起。”

    他能感覺到秋池的情緒不太高,甚至比待在家里的時候還要差了。

    “之前你不是跟我說,你是愛過我的嗎?”他只手捧起秋池的臉,定定然看著他,“我也是一樣的,從過去到現在,一直都沒有變過。”

    “再給我一次機會吧,秋池。”

    他說的很認真、很真誠。秋池知道他口中的愛大概是發自肺腑的。傅向隅是完全誠實的,秋池能感受到他語氣中的熱切與渴望。

    但那又怎么樣呢?每個人在許下誓言的時候,都一樣真誠,一樣發自肺腑。據說他的父親也曾很認真地對媽媽說過,一輩子都會愛她。

    可是他并沒有做到,好多人都做不到。

    他僅剩的一點勇氣已經在任鈺禾身上消耗干凈了。秋池不敢再奢望愛了,畢竟愛是短暫又虛無縹緲的一種奢侈品,如果有天傅向隅又反悔了,把這些愛重新收回,他想象不到自己到時候該如何坦然面對。

    秋池沒有回答,只是安靜地靠在Alpha手上。

    他看起來又有些累了。傅向隅并沒有責怪他的沉默,而是心疼地湊過去,吻了吻這人的眼角和眉頭。

    秋池閉上眼睛,像是困了。

    傅向隅親昵地揉了揉他的頭發,不經意間,他在秋池的額角邊上看見了一塊不怎么明顯的淺淡疤痕。

    然后他的動作猛地僵住了。

    這大概是之前那次,他失控時失手在秋池頭上留下的。那一小塊地方好像已經不長頭發了,好在秋池的頭發已經很長了,完全能把那塊小疤遮蓋住,所以傅向隅才一直都沒有發現。

    他們在一起的時候真的快樂過嗎?是不是只有他一個人覺得開心……傅向隅忍不住想,而他帶給秋池的,是不是只有疼呢?

    *

    到首都的時候天已經快亮了。

    房子里靜悄悄的,煤球敞著肚皮窩在沙發上睡覺,時不時發出一點極輕微的呼嚕聲。

    秋池剛才在車上睡了幾個小時,所以現在倒并不很困。傅向隅順手幫他脫掉外套:“你老家那里醫療資源算不上好,我讓人給你媽媽辦轉院吧?”

    “不用了,”秋池說,“我媽她會不高興的。”

    “那我找幾個人幫忙盯著,下次不會再讓任鈺禾那種人隨便找去那里了。”傅向隅道,“研究所那幾個管理員也都被關起來了,你別太擔心。”

    “好。”秋池心里確實有些擔心,雖然他才剛跟媽媽鬧過不快,可媽媽是他唯一的親人,他心里對她的那點恨來得快去得也快,萬一小禾跟研究所的人想要用媽媽逼迫他怎么辦?

    秋池無法接受媽媽會因為自己而出事。

    “謝謝你。”

    傅向隅用手背蹭了一下他的臉。秋池最近變“乖”了,也變得順從,可他心里卻依然隱隱有些不安感。

    他幫秋池撕掉后頸上的阻隔貼,每天都貼著不透氣的阻隔貼,Beta腺體上的那塊皮膚已經被悶得有些紅腫了。

    傅向隅心疼地用指腹在那塊紅腫的位置上蹭了一下,秋池則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躲開了。

    “你之前被他們用了太多藥了……醫生說那些藥需要身體慢慢代謝掉,急不了。”

    可能是因為悶太久了,撕下阻隔貼后,那股橙子香氣也顯得格外得濃。

    傅向隅不太敢吸氣,只能用手掌覆住他腺體的位置:“阻隔貼天天用也不太好,你知道怎么把味道收起來嗎?”

    秋池看了他一眼,他連自己的信息素都聞不到,又遑論能跟他們高等級的AO一樣,對自己的信息素收放自如呢?

    “要怎么收?”他問。

    “就是你感覺身體里……好像有個開關。”傅向隅詞不達意地解釋著。

    秋池有些茫然地說:“我好像感覺不到。”

    傅向隅沉默地想了想,發現這種感覺也確實無法用言語簡單形容。收斂信息素的能力是他們天生就有的,就像呼吸一樣,是生理性本能,沒什么技巧可言。

    “算了,你先去洗澡吧,”傅向隅說,“累一天了。”

    “好。”

    秋池上樓以后,傅向隅忍不住將沾滿秋池信息素的手指湊近到鼻子下面聞了聞。

    剛睡醒的煤球從沙發上探起腦袋,正巧看見不遠處那個變態人類正跟毒癮發作一樣不斷聞嗅著自己的手指和掌心,最后甚至還含著指頭舔了舔。

    它很輕地“喵”了一聲,然后跳下沙發跑走了。

    0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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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末。

    傅向隅和秋池一起把那個小罐子埋在了院子里, 然后又在平土堆上種了許多花。

    兩人都沒有種植的經驗,怕養不活,傅向隅買的都是已經成苗的植株,據說種下去后季節一到就會開花。

    負責打理院子的陳伯跟他們說, 移栽苗第一次澆水要澆透。于是兩人又是刨坑, 又是填土, 最后澆完水, 一上午就這么囫圇過去了。

    洗過手后兩人并排坐在一樓后廳的松木地臺上, 一大早起來刨了半個院子的草皮,不止陳伯看過后心疼壞了,兩人也都干累了。

    沒人愿意回客廳去拿紙擦手, 秋池悄沒生息地拿濕手在傅向隅衣擺上蹭了蹭, Alpha發現了, 但什么都沒說。

    大概是覺得累了,秋池往后一躺,干脆躺倒在木質地臺上。傅向隅聞聲偏頭看向他,又用手背蹭了蹭他的臉:“臟不臟啊?全是灰。”

    “煤球天天躺, 應該蹭得很干凈了。”

    傅向隅忍不住笑了笑。

    醫生說多曬曬太陽心情才會好,所以最近一碰上好天氣, 傅向隅就會抽空帶秋池出去轉轉, 周圍的公園景區已經全被兩人逛了個遍。

    傅向隅也學著做了一些押花標本,他總是這不懂那不會的,然后故意叫秋池過來幫自己的忙。花朵和樹葉都是兩人在公園里撿的, 林林總總加起來,竟然也放了快半個相冊。

    陽光把秋池的皮膚照得很透明, 傅向隅俯下身,帶著一點濕意的指腹在這人的眉頭上蹭了蹭, 緊接著又在他那顆小痣上輕輕落下一吻:“我下周休假,要不要去海邊玩?”

    秋池看著這人把陽光遮掉一大片,又湊近了吻他。Alpha看上去和從前那個剛剛踏進成年人世界的少年其實并沒有太大的變化,傅向隅還是很年輕,看人的眼神也依舊灼燙。

    恍惚間,這個傅向隅和從前在宿舍逼仄小床上抱著他午睡的少年人完全重合了。

    心跳聲在慢慢變快。秋池無端的有點害怕這種感覺。

    “那家民宿和餐廳你還記得嗎?”傅向隅貼抵著他的額頭,問“還想看煙花嗎?”

    他每說一句話,便有相對應的畫面在秋池腦海中涌現。他并沒有忘記,甚至不久前還夢到過那天的焰火,對于秋池來說,那是個很好的夢。

    他關于快樂的體驗好像太貧瘠了,每次一做好夢,夢里似乎都有傅向隅。

    可是秋池最后卻違心地搖了搖頭。

    傅向隅看上去似乎有些失落的樣子。他不懂秋池的憂慮,也不懂他瞻前顧后的退避,他此刻所能想到最可怕的事,不過是他們被迫分開,是秋池拋下他選擇了其他人。

    但他還是說:“好吧。”

    慢慢來吧,傅向隅想。

    “那周末先去醫院復查一下,”傅向隅忍不住撥弄著他的頭發,Beta細軟的發絲被日光穿透,變成了發著光的棕顏色,“結束后我們就近找個商場,吃頓午飯、順便再看場電影。我記得那邊商圈好像有很多手工店,到時候做些杯子盤子,燒些玻璃什么的,你想不想去?”

    Alpha看向他的目光很熱切,秋池有些不敢直視他的眼睛,于是只好說:“你安排吧。”

    傅向隅很高興地在他臉頰上親了一下。

    *

    秋池睡醒的時候,發現旁邊已經空掉了。

    他昨晚睡得很早,這會兒外面天還沒亮,窗戶外是一片蒙蒙的黑色。

    秋池打了個哈欠,睡眼惺忪地走下樓,原本乖乖睡在窩里的煤球聽見他的腳步聲,跟倆小貓車一樣攆過來,貼在秋池小腿上“貓嗚貓嗚”地叫了兩聲。

    “一會兒阿姨會來給你做貓飯,”秋池蹲下來撓了撓它的腦袋,“再忍忍吧。”

    煤球很委屈地叫了幾聲,跟小孩兒撒嬌一樣的聲音。它最近瘦了一點,每天都吃阿姨給做的健康版貓飯,連拉的貓屎都不那么臭了。

    秋池安撫好煤球,又去廚房里看了一圈,沒看見傅向隅的影子。Alpha有時候會特意早起弄早餐,雖然每次都賣相不佳,味道也不怎么樣,但秋池秉著不浪費食物的原則,都會跟他一起把那些早餐吃完。

    廚房里沒有人,一樓除了在沙發上爬來跳去的煤球弄出的動靜,就沒有其他聲音了。

    于是秋池又去樓上書房看了一眼,今天傅向隅休假,阿姨并沒有提前給他熨好工作服。

    秋池聽園丁陳伯說Alpha最近好像又升了一級,他最近經常有在看新聞,新聞報道說統帥夫人溫懷大腦受損嚴重,變成了植物人。

    看到和傅家有關的新聞的時候,秋池心里總會覺得有些不安。溫懷嫁給傅霽的時候,傅向隅好像才四五歲,快二十年的夫妻情分,傅霽竟然能眼也不眨地就把他給“處理掉”。

    那傅向隅呢?他跟方家退婚,參軍入伍也是不被傅霽允許的,那家研究所被關停整改大概也是傅向隅的手筆,可他知道這個項目的發起者是他的父親嗎?

    傅向隅平時在他面前總是一副游刃有余的樣子,只有不經意間才會流露出一丁點倦態。

    秋池知道他很忙,有時候會在書房里熬到很晚,每次上|床時總是小心翼翼的,生怕吵醒他,但不管什么時候回臥室,他總要抱一抱他才會睡。

    他無法否認自己心里對傅向隅的悸動,那時候明明都那么傷心了,可再見到他的時候,秋池的心跳其實還是會變快。

    他討厭自己不爭氣的生理反應。

    書房內。

    實木桌臺上放著一些零散的資料,大部分都是跟傅向隅的職位相關的,秋池看不懂,就替他理好了收在一邊。

    剩下的有些則是關于那個研究所的資料,上面的內容和秋池猜測的其實八九不離十。

    傳統學界一直認為,AO兩性人種是在人類進化史上快Beta一步的天選人類,就像是千萬年前選擇從樹上下來,來到地面上生活的森林古猿。

    畢竟他們有著超于常人的智力、身體素質,以及旺盛的繁殖能力。

    可這些頂層AO不知道出于何種原因,開始不滿足于最高只有S級信息素的“普通軀體”,這項“頂端計劃”說白了就是想讓已經站在金字塔頂端的特殊人種再進化到下一階段。

    傅霽的確是這項計劃的啟動者,而他的背后其實還有無數有權有勢的上層特殊人種。

    再有,這家研究所并不是個例,全國各地至少有上百家研究所都在持續推進這個計劃。之前并不是沒出過事,但都被以各種借口壓下去了。

    而傅向隅就是一個活生生的例子,他是兩個頂級Alpha的孩子,他的生母甚至還是自然受孕,資料上顯示他唯一接受的身體改造是植入了某位捐贈者的生殖腔。

    手術后他似乎完全沒產生排異反應,甚至在生殖腔植入半年以后就自然受孕了。但由于一些意外,他在傅向隅出生之前就選擇結束了自己的生命,因此傅向隅充其量只能算是一個進化的“半成品”。

    但是傅向隅的存在給了這批人很大的鼓舞,他們堅信能夠通過人力推進人類進化,讓后代成為更優于頂級AO的新人類。

    通過對傅向隅的基因研究,他們發現,如果他是“完成品”的話,那么不但外形、智力以及力量都會比普通S級Alpha更高一個量級,并且他的發熱期也會完全變成自主可控的。

    也就是說,特殊人種可以免受發熱期的困擾,只要他們不想打開那個“開關”,他們就可以永遠保持絕對理智。

    各地的研究所會將那些被評估為S+等級的受精卵植入Beta體內,用那些走投無路的Beta作為母體來培育這些所謂的“新人類”。

    因為Beta幾乎沒有信息素,所以不會“污染”樣本,而且用藥物催發Beta生殖腔二次發育,并不算是什么很難辦到的事。

    至于那些失敗品和壞掉的“容器”,當然是直接銷毀,他們有辦法讓這些實驗品就像是完全沒存在過一樣,從這個世界上無聲無息地消失掉。

    秋池忽然感覺有些脊背發寒。

    他把那些資料整理好,然后將書房的門重新關上。這間書房用的門鎖是指紋鎖,傅向隅之前曾拉著他錄過一次指紋,說是晚上有事可以過來找他。

    關門的時候秋池突然聽見隔壁客房里突然傳來了一聲重物墜地的響,他的心跳猛地一緊,走到隔壁房外敲起了門。

    “傅向隅?”

    敲門聲一響,里面忽然就安靜下來,可秋池還是抬手很重地拍起了門:“傅向隅?!”

    門被反鎖了。

    秋池按了幾下門把手沒反應,下樓拿了備用鑰匙上來,也沒法把門打開。

    好在這間客房的門鎖并不是電子鎖,秋池之前租房時也有過類似的開鎖經驗,他下樓翻找到一張半軟不硬的塑料卡片,然后拉住門把手,從門鎖接縫處把卡片插|進去。

    嘗試了好幾次,秋池才成功將卡片插|進去,然后慢慢斜插著向下劃。

    終于,在聽見“咔噠”一聲響后,門鎖彈開了。秋池推門走進去,他看見里面窗簾半拉著,很昏暗,有個木質擺件掉到了地上。

    床上有個鼓包,走近了秋池才發現,那是一個由自己曾經穿過的衣服組成的“巢”,之前那陣他精神狀態很不好,并沒有發現自己只穿過一次的睡衣會忽然從衣柜里消失掉。

    不只有衣服,這里還有阿姨昨天才換下來的床單和枕套。

    秋池扯開那一大坨衣物,在里面看到了一個毛絨絨的腦袋。Alpha正滿臉潮熱,把臉埋在他的睡衣堆里狼狽地喘|息著。

    “你不是說……病已經治好了嗎?”

    Alpha有些茫然地仰頭看向他,秋池才剛睡醒,連睡衣都沒換,因此也沒來得及貼上阻隔貼。他身上那股淡淡的橙子香氣讓傅向隅不由得顫抖起來,他就像是一個渴了很久的人,終于找到了一片水源。

    傅向隅迫切又委屈地抓住了秋池的衣擺:“池哥……”

    “秋池。”

    秋池往后退了一步,Alpha無意識地追隨著他,差點從床上摔下來,于是秋池只好彎下腰拉住了他。

    俯身的時候秋池看見他的腺體上有血,已經干掉了,上面遍布著很多疤痕,新傷疊著舊傷,秋池根本數不清他這是第幾次這樣劃開自己的腺體了。

    秋池忽然相信他說的,沒有跟方一珂在一起過了。

    “你就一直靠這個……”秋池低聲問,“是嗎?”

    傅向隅意識不清地抱住他,親吻他的下巴和兩頰,他整個人都燙得厲害,連呼吸都變得灼燙。

    見秋池始終盯著自己后頸上的腺體,傅向隅小聲解釋說:“……劃開了就不痛了,就可以控制住。”

    秋池看見他的眼眶一點一點紅了,然后眼眶里的眼淚無聲地砸了下來,這是他第二次看見傅向隅哭。

    “我真的很想你,秋池。”

    “秋池……”傅向隅抓著他的手臂上的衣服,“你再愛我一下好嗎?”

    0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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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客房內充斥著一股濃烈的鳶尾花香, 以及零星淺淡的橙子香氣。

    傅向隅有一點清醒,又有一點不清醒。雖然已經很久沒有做了,但兩個人在情|事上依然很契合。

    不知道是因為研究所對他用的那些藥,還是因為太久沒有過了, 傅向隅發覺這個Beta的生殖腔比以前更軟, 也更好打開了。除此之外, 秋池的身體對他的信息素好像也更敏感了。

    他后頸上的皮膚看上去有種過敏般的紅腫, 傅向隅不敢咬得太重, 一開始只是輕輕地含著,直到后來實在忍不住……

    由于現在會定期定時地去研究院提取過剩信息素,傅向隅的發熱期不再像過去那樣難以控制, 即便情|欲高漲的狀態下, 也不會完全喪失理智。

    所以相對的, Alpha的動作也不再像從前那樣粗|暴,有時候還會停下來看看秋池的反應再繼續。

    他的病其實并沒有好,但至少不像之前那樣嚴重了。

    這一次發熱期持續了好幾天,傅向隅趁著還清醒, 抽空給家政阿姨打過電話,讓她這幾天不必再買菜做飯了, 把煤球接走住幾天就好。

    阿姨心下了然, 當天早晨就把煤球塞貓包里帶回家去了。

    最近幾天他們都在喝專門的營養劑,還好之前因為發熱期很不規律,傅向隅往家里搬了不少營養劑, 兩個人一塊喝也綽綽有余。

    傅向隅沒舍得從他的身體里出來。

    緊接著他忍不住開始把玩起了這人失神的臉,指腹顫抖著揉蹭著Beta潤濕的唇, 原本淡紅色的唇瓣被他惡劣的吻蹭成了艷紅色。

    秋池好像快睡著了。傅向隅不輕不重地用拇指刮掉他臉上的液體,然后繼續端詳起了秋池的臉。

    心里有種莫名的情緒在膨脹、在生長, 失而復得的感受令他慶幸,也讓他無端有種莫名的恐慌感。

    他不想再失去秋池了。

    傅向隅其實是渴望愛的。一直以來,父親于他只是冷漠的、代表權威的一塊冰冷石碑,繼母倒是永遠和風細雨,只是活像個溫柔又沒有人情味的程序化假人。

    ……至于他的親生母親,傅向隅只知道他的名字,見過他寥寥幾張照片,以及從別人口中聽說過他或真或假的一些故事。

    如果他恨傅霽,那必然也不會愛自己。

    不過他其實從來都不缺少那種熱烈的愛慕與昭然若揭的奉承,他高高在上,永遠有人心甘情愿地圍著他轉。可那些人過度的殷切會讓他覺得很不舒服,總有種消化不良的惡心感。

    但秋池從前給他的愛就像是細雨融冰,他從來不會靠得太近,永遠站在他身后一步之遙的地方。

    他看向自己的眼神并不是赤|裸|裸的,甚至說不上滾燙,倒像是孩子凝望著放在櫥窗里的貴重玩具時,無意中流露出的那種怔楞與向往。

    傅向隅記得他們之間的一切。

    記得秋池明明只有幾千塊的月薪,但卻舍得請他去那樣的餐廳吃飯,明明連買個二十來塊的小蛋糕都舍不得,但卻舍得給他買那樣“貴重”的生日禮物。

    甚至他每次發病失去理智的時候,這個Beta也不會嚇得跑開,而是不自量力地緊緊抱住他。

    從前秋池那樣對他的時候,他有時也會覺得感動,可那種感動其實很偶然。因為習慣了他對自己的好,對自己予取予求,傅向隅漸漸的就認為秋池對自己就該是這樣的。

    他本來也只是抱著“放松一下”的心態,就像是在馬背上聽一場自由而喧囂的風。可人總不能一直騎在馬背上,等放松夠了,他依然要回到這個世界和傅霽為他設定好的框架里。

    他會有一個匹配度極高的Omega妻子,會生一個或是兩個孩子,然后他們會像傅霽和溫懷一樣,以模范夫婦的人設出現在聚光燈和鏡頭之后。

    有沒有愛其實并不重要,婚姻關系、社會名望,還有那個小孩子,都會把他們緊緊地聯系在一起。

    傅向隅從沒想過自己會離不開秋池,或者說從未認真思考過兩人的關系。剛分開那一陣,他努力克服那些“戒斷反應”,那時候他還以為“不見面、不聯系”會是一件很輕易的事,但后來他發現其實特別痛苦、特別難捱。

    再后來……秋池偶爾會在角落里偷偷看他幾眼,那種注視其實很隱蔽,只是傅向隅自己對此格外敏感。他害怕秋池的目光,每一次不經意和他對視,傅向隅的內心都會忍不住動搖。

    于是他選擇了惡語相向。他很知道秋池是個怎樣的人,聽見那樣的話,秋池今后必然會避免出現在他面前,也就不會再有這樣的注視,然后他動蕩不安的心也就徹底安全了。

    他確實是個很自私的人。

    才剛哭過,Beta的眼皮還泛著粉,傅向隅低下去,吻了吻他薄薄的眼皮。

    秋池掀開眼皮看了他一眼,兩人有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開口說話,只是沉默對視著。

    “秋池。”他叫他的名字。

    “……我好愛你。”

    原本這句話是傅向隅平時心里想起來,都會覺得有點酸的話。可如今氣氛正好,“愛”字輕而易舉地就可以脫口而出。

    秋池沒有回答,但傅向隅聽見了他輕輕抽氣的聲音。

    傅向隅忽而又捧住他的臉,很小聲地說話:“以后再也不分開了,好不好?”

    秋池當然說不出“不好”兩個字,他的鼻子有些發酸,可他連對著生日蛋糕都不敢肖想“永遠”,也不敢再做白日夢。

    但Alpha腺體上層層疊疊的傷口,又讓他有點相信,生理性本能并不是不可違背的。如果傅向隅對他的感情連與他完全匹配的“命定之番”都可以戰勝,那他是不是也可以……相信他一次?

    就算只有三五年也好,能跟真正愛的人在一起,就算有天他忽然又愛上了別人,至少……秋池想,至少他可以不用再劃開他的腺體。

    秋池舍不得看他這么傷害自己的身體。

    他沒有說話,只是有些費力地抵過去,鼻尖輕輕抵住傅向隅的鼻尖,然后貼在他的唇上吻了吻。

    Beta已經很久都沒有主動親吻過他了,溫熱的呼吸和那股清甜的橙子香氣都近在咫尺,傅向隅突然又有些心癢。

    秋池感受到了他。

    “……剛剛不是說已經要結束了嗎?”

    “好像是誤判,”傅向隅臉不紅心不跳地說,“怎么辦……”

    *

    晚春五月。

    秋池看著院子里他跟傅向隅一起種下的花苗,一點點抽出嫩芽,繼而結出了花苞。

    他跟傅向隅說,再過一兩周他想出去找個工作,但傅向隅似乎是怕他太累,總是有點含糊其辭地敷衍著他。

    秋池最近沒有收入,媽媽的醫藥費和生活費都是傅向隅在付,雖然這些錢對于Alpha來說不過是卡里存款的一點零頭,還抵不上他每月要支付給園丁陳伯的“花園養護費”多。

    可秋池不想白拿傅向隅的錢,Alpha養著自己,每月在吃穿上的費用支出都是他難以想象的,但他一分錢都拿不出來,就好像他們又像之前那樣開始“交易”了。

    不過他現在出去確實也找不到什么好工作,他提起“快遞分揀”,傅向隅在網上查了一下,然后說:“這個太累了,要是累病了怎么辦?醫生說你現在需要休息,到時候累出個好歹去醫院不是更花錢嗎?”

    秋池其實覺得研究所給他用的那些針劑對自己的身體并沒有產生太大影響,除了他的信息素忽然變濃,甚至可以被別人感知到之外,他并沒有感覺到有什么不舒服的。

    于是秋池又說:“那像之前那樣做外送呢?”

    傅向隅更不高興了,他想起之前那個大雪天,這人帶著他訂的橙子在路上摔倒了,連牛仔褲都蹭破了。

    “馬上要夏天了,到時候太陽多曬啊,說不定還會中暑。”

    他并沒有不許秋池出去,但語氣里全是抗拒的意思。

    做外送要爬樓,他現在身上藥物作用未退,出門就得帶著阻隔貼,到了夏天,腺體那塊皮膚說不定會悶出痱子來。

    他自己倒是感覺毫無問題,但傅向隅少不得又要大呼小叫。

    秋池本來想說,不然在家做做飯、打掃打掃衛生算了,反正他每天也很閑。然而一見他拿起拖把,家政阿姨就跑上來眼疾手快地把拖把從他手里搶了下來。

    她語重心長地跟秋池說自己家里有兩個孫子在讀書,上的都是那種私立院校,學費貴得令人發指,然后半開玩笑地讓秋池不要搶她工作。

    秋池明白她,再說阿姨做的菜確實比他做的要好吃,又把之前差點得三高的煤球養得精胖,變成了一只抱起來很結實的健康肥貓。

    院子里的花草樹木他也不太能插上手,尤其很多盆景都是很名貴的植物,他沒什么種植經驗,也不能從陳伯手里搶活干。

    傅向隅除了工作以外的時間,其余都在家里陪他,但偶爾有些必要的社交也是推不掉的。

    秋池沒有朋友,對自己出去玩這件事也興趣缺缺,只好躺在家里抱著煤球看起了傅向隅書房里的書。

    可能是夏天快到了,他最近有些嗜睡,胃口也不是好,翻了幾十頁左右就躺在書房的單人沙發上睡著了。

    秋池是被腕上的震感吵醒的,手環上顯示出一個有點眼熟的號碼,他沒有備注,但印象中好像曾經看見過。

    他本來不太想接,但在第一個電話被他忽略掉以后,對方忽然又給他發來了信息,就兩個字:霍秩。

    第二通電話很快又撥了過來,秋池猶豫著接起了電話。

    秋池沒說話。他已經很久沒跟除了傅向隅和家政阿姨以外的人交流了,一時間腦子有些鈍,張開口卻沒有發出聲來。

    “是秋池嗎?”

    秋池小聲地應了聲“嗯”。

    “這個叫姜翌的人現在在我這里,”男人說,“他說有些事情想跟你談,我們方便約個時間嗎?”

    秋池才剛睡醒,腦子里混沌一片,有種遲鈍的茫然:“……有什么事嗎?”

    “當初你不是在我這里出的事嗎?”那男人說,“那時候姓裘的威脅我,讓我把監控視頻銷毀掉,我當時確實這么做了,但沒告訴他我這里其實還有備份。”

    “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嗎?”

    秋池就算再遲鈍也該明白了。霍秩當初收錢辦事,刪除了那段監控錄像,但不知道因為何種原因,他悄悄留下了視頻備份。

    當時裘家正如日中天,可能是想以后出什么事的話,他可以用這段視頻證據要挾裘家,讓他們幫忙撈自己一把,也可能是因為其他什么原因。

    但現在裘家勢力已經式微,尤其是這個裘彥明,之前得罪了太多人,做了太多損陰德的事。前段時間秋池看那種八卦新聞,標題寫得很沒道德,說什么“裘家獨子太造孽,豪車出門痛失男|根變公公”。

    秋池翻了翻那篇長文,大致意思是說裘彥明之前強|暴過一個Omega,那人家境不是太好,受害后一直郁郁寡歡,家人求告無門,最后他哥哥找到機會拿個小刀把這人直接閹了。

    后續網絡上又爆出不少裘家曾經干過的丑事,他們大概花了很多錢來壓,但每次被壓下去后,就會有新的丑事被頂上來。

    秋池的手忽然有些發抖。

    “明白。”他低聲說,“在哪里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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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飯時。

    “今天在家都做什么了?”傅向隅往他碗里夾了一大塊魚肉, “阿姨說你最近吃地很少,是不是天熱了沒胃口?”

    “看了一點書。”秋池回答說。他最近對熱飯菜一點食欲也沒有,傅向隅買回來放冰箱的甜品蛋糕倒是被他吃了不少,但因此甜的吃太多, 又覺得有些吃傷了, 自從上周開始, 他看見蛋糕就想吐。

    天其實還沒有很熱, 但秋池總有點饞冰的, 于是他對傅向隅說:“……想吃冰淇淋。”

    “我一會兒去定,你有喜歡的口味嗎?”

    秋池想了想,他很少吃零食, 正餐吃飽了嘴就不饞了。小時候天熱時媽媽倒是買過一點解暑的冰棍, 不過都是很便宜的老冰棍、小布丁一類的, 沒什么口味可言。

    “都可以吧。”他說。

    “好,”傅向隅笑了笑,“還要其他什么嗎?”

    “不用了。”

    Beta其實鮮少開口向他提要求,秋池實在是個很好養活的人, 不挑食,阿姨做什么他都吃。傅向隅總想給他買東西, 可又不知道該怎樣投其所好。

    全首都有點名氣的甜品店都已經被他買了個遍, 弄得秋池現在看見甜品就想吐。各種零食他也定了不少,但如果不是他特意說,秋池就不會自己去拿。

    吃的穿的用的, 傅向隅恨不得每天都搬一車子東西回來塞滿他們的家。但這些好像都不是秋池需要的,秋池物欲很低, 又不愿意跟他開口,所以傅向隅有時候也會有一點苦惱。

    這次秋池突然主動提起, 傅向隅高興得有些忘乎所以了,想著晚飯后就去訂兩個大冷柜回來,專門用來儲放冰淇淋。

    秋池像是看穿了他心里的想法,連忙說:“一點就好了,不要浪費錢。”

    傅向隅表面上答應,心里卻想,那一個冰柜應該就夠了。

    “只要一點。”秋池像是想到了什么,忽然又警惕道,“一點,指的是、十根以下,你真的知道嗎?”

    “知道了。”傅向隅繼續想,好的,每個牌子十根以下。

    看他那一副嚴肅的模樣,秋池就放心了。

    晚飯秋池依然沒吃多少,被傅向隅念叨了半天。

    最近傅向隅不讓秋池再貼阻隔貼了,一來是不好觀察他恢復的情況,二來是這個東西確實悶皮膚,不說腺體處的皮膚要更脆弱一些,就算是其他地方,也經不起這么悶的。

    沒了抑制貼,秋池自然舒服不少,家政阿姨也是Beta,就算聞到了他的味道也不受影響,這個家里唯一為此受苦的人只有傅向隅。

    他還很年輕,并且精力旺盛,秋池沒氣味的時候他都看不了他在自己面前晃來晃去,更別提他現在閉上眼都能聞到那股誘人的橙子香。

    擦|槍|走|火是必然的,傅向隅覺得自己已經足夠克制了,也不會每天都……

    剛開始那陣確實是忍不住一點,但最近秋池睡得都很早,傅向隅從書房回去的時候,有點不太舍得弄醒他,就只好悄悄地吻一吻他,然后去客房沖個冷水澡就算了。

    之前有段時間秋池的味道其實已經變淡了,不知道最近為什么又濃烈了起來,傅向隅想著這周休假,要再帶他去醫院做做檢查才行。

    飯后兩人坐在客廳沙發上,傅向隅最近工作好像有點忙,秋池有時會覺察到他眼中偶爾流露出的一點悄沒生息的倦意。

    “過來抱一會兒。”傅向隅沖他打開手。

    秋池很自然地靠向他,Alpha掐著他的腰,把臉埋在他的頸間很重地聞嗅著。

    秋池托按著他的后腦勺,問:“你頭發是不是長長了?”

    “嗯?”傅向隅在他腺體上未消的咬痕上又舔了舔,懷里的人顫抖了一下,他笑著去吻秋池的下巴尖,“周末去剪。”

    秋池看著他:“我明天想出去一趟。”

    “去哪兒?”傅向隅問。

    秋池猶豫了一會兒,然后說:“那個會所老板霍秩你還記得嗎?”

    “嗯,”傅向隅說,“他在首都開了好幾家高檔會所。”

    “我之前就是在他那里出事的,警察查案的時候,會所說走廊和大堂那個時間段的監控視頻都意外丟失了,包廂內的區域涉及客人的隱私,他們并沒有安裝攝像頭,”秋池平鋪直敘道,“但其實是有的……不知道為什么當時沒人查到。”

    傅向隅很安靜地抱著他。

    “剛剛下午的時候我接到了霍秩的電話……他說他手上有當初的視頻備份,可以拿出來。”

    Alpha的眼里并沒有驚訝,像是早就知道了一樣。傅向隅的態度也證實了秋池心里的猜測,接到那通電話的時候他就在想,霍秩為什么要幫他呢?

    就算裘家敗落了,霍秩大可以把這段視頻爛在手里,沒必要跑出來再踩裘家一腳,到時候反倒被安一個“包庇罪”。

    商人無利不起早,兩人又沒有什么很深的交情,他愿意主動把證據拿出來,那肯定是想從自己身上獲得什么的。

    但秋池想了想自己,好像也沒什么可被人家覬覦的,于是他轉而想到了傅向隅身上。

    傅向隅不同意他出去工作,之前又說過會幫他……

    “……是不是你?”秋池輕聲問。

    Beta總會猜到的,傅向隅不想瞞他,于是他說:“我也沒做什么,裘家現在墻倒眾人推,本來可以直接委托律師去辦的,但我覺得你親自解決或許會更好。”

    這件事幾乎已經成為了秋池的心病,審判結果剛下來的時候,秋池做夢都想洗脫冤屈。

    可現實和夢里從來都不一樣,后來他也不是淡忘了,而是不敢再想了。

    傅向隅嘴上說得好像很輕松,可他平時工作那么忙,閑暇時間又幾乎都在陪自己。

    姜翌說實話是個膽小又自私的人,霍秩就更不必說,老油條一個。對于Alpha來說,要搞定他們或許不難,但必然是要花費時間跟精力的。

    秋池當然感動,可感動之外還有對傅向隅的心疼。

    “明天我可能請不了假,”傅向隅對他說,“讓司機和律師陪你去吧,霍秩跟你約在哪里?”

    秋池說了一個會所的名字。

    “換個地點,”傅向隅說,“會所里烏煙瘴氣的,什么人都有,和他說換家咖啡廳。”

    秋池說了聲“好”。

    “干嘛?”傅向隅看見他眼睛有點紅,看起來快要哭的樣子,他安慰似地在秋池臉頰上親了一下,“不要哭。”

    “沒哭。”秋池低頭拿手蹭了一下眼睛。

    不知道為什么,他最近情緒好像有點不穩定,午睡起來看著窗外的落日霞光,也會覺得有些傷心。

    “等翻案了,就繼續回去上學吧,”傅向隅輕聲說,“以后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沒人會再那樣看你了。”

    秋池控制不住地吸了一下鼻子。明明就快苦盡甘來了,可他心里卻還是覺得委屈。

    傅向隅向上摟住他的背,緊緊地抱住他。秋池也同樣用力地抓住了他的背,回抱住他。

    *

    他們約定的地點是傅向隅要求的一家咖啡廳。

    咖啡廳在市中心,一處商圈大廈的一樓,秋池提前幾分鐘就到了,緊接著霍秩和姜翌也先后來了。

    霍總還是老樣子,姜翌卻顯得有些憔悴,秋池不太認識那些名牌高奢,所以沒有看出來他身上穿的還是前年的老款。

    “直接說事吧,”霍秩把一個U盤放在桌面上,問秋池,“要再確認一下嗎?”

    “我手機里有存部分視頻,你可以看看。”緊接著他又把手機推給秋池。

    他手機里的視頻只有幾分鐘,但很明顯是那個包廂內的監控位拍攝的,鏡頭有夜視功能,拍的很高清。

    秋池沒有看完。

    聽見自己的聲音,姜翌的表情不由變得有些難看。他是很恨那個裘彥明,可事情早就結束了,他現在過得很好,早就高高掛起了。如今再要翻案,那他家曾經收過裘家的錢、故意包庇罪犯冤枉好人的事,就要被拆穿了。

    他的確對秋池心里有愧,可他并不傻,裘家最近總上新聞,要是他現在跳出來好心替秋池伸冤,那他家作為變相的加害者,也會被推上風口浪尖。

    可這個霍秩不知道為什么非要拿出這一證據,到時候就算他不出來為秋池作證,他也會被推出來,倒不如現在就積極配合,好歹也算是“將功贖過”,而且自己家的日子也會好過點。

    他家是做輕奢家具生產的,前段時間忽然接了好幾筆大單,正要投入生產,突然好幾家專供商都不愿意再給他們供貨了,他爸媽立馬去找了替代商,但沒有一家愿意給他們供貨。

    這邊生產線停擺,那邊離交貨日期越來越近,違約金又高得可怕。姜翌大學學的是藝術類專業,畢業后也沒想往這方面發展,只知道沒過多久他爸就資金周轉不過來,幾家廠子都瀕臨倒閉。

    他爸媽跟他商討了一夜,百思不得其解,不知道到底是得罪了誰,后來聽熟人透露,才知道是秦家那個棄戎從商的少爺要整他們。

    但他們跟秦將軍的次子又有什么仇怨?兩家根本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直到后來霍秩的人找上門來,他們才知道是因為這件陳芝麻爛谷子的事。

    “備用視頻的事我不知道,”霍秩說,“今天下午我那家會所的經理會‘良心發現’地帶著這個U盤去報案,你只需要在家里等待警察通知就可以了。”

    有人證也有物證,到時候訴訟流程會走的很快。

    秋池看了他一眼:“代價是什么?”

    霍秩笑了笑:“說這個干什么?你是在我這里出的事情,我當然要幫你,再說了,傅少將的面子這么大,我總不好不賣給他面子,你說是不是?”

    要走的時候,姜翌故意落后一步,走到秋池身邊,挺不高興地說:“沒想到你還挺有本事的,能搭上那兩人。”

    他之前本來對秋池還挺愧疚的,但現在一點不了,他家好好的生意,都因為這個Beta而毀了。

    姜翌心里氣不過,本來還想再說些什么的,結果忽然看見有兩個Alpha朝著這邊走了過來。

    其中那個穿著軍裝的他在電視上見過,是傅霽的獨子傅向隅,至于另外那個,則是把他家搞破產的元兇秦蔚。

    他敢對著秋池陰陽怪氣,但卻不敢多看這兩人幾眼,很識相地就自己走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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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姜。”秦蔚幾個跨步上前, 笑著臉用身體擋住他的去路,“這么著急,有事啊?”

    姜翌心里恨他,卻又不敢得罪他, 自家廠子現在正跟他們蔚燦集團談收購。聽他爸說, 對方故意把價格壓得很低, 但他家的產業現在也沒有別人敢接手, 因此只能任由他們集團的人壓價。

    “秦總。”他皮笑肉不笑地朝秦蔚伸出手, “剛沒看見您。”

    秦蔚這人無論心里怎么想,表面上總要給人留三分面,只不過這人身上沒他想要的東西, 所以隨便客套一下就好。

    他低頭看了眼姜翌伸出的手, 似笑非笑地虛握了一下:“要不要進去一起喝杯咖啡?”

    姜翌第一反應就是要拒絕, 可他余光瞥見了秋池身上的那套衣服,看著很低調,可他是學藝術的,對各品牌各季新品幾乎是了如指掌, 只不過如今家中產業陷入危機,他才迫不得已勤儉了。

    他雖然不是頂級Omega, 但信息素等級也到了B等, 他只是不想做那種丟臉的事,否則隨便勾勾手指,就有一堆Alpha愿意為自己做任何事。

    因為這件倒霉事, 他現在的生活質量大幅度下降,連家里的車子別墅都抵押出去了, 更別提新衣服新鞋子。新衣服買不起,他只能穿身上這種老早就過季的款式, 朋友聚會時友人問起,他都不好意思說。

    聽說這個秦蔚特別花心,尤其喜歡那種身嬌體軟還聽話的類型,雖然每段關系都不會持續太久,但出手很大方,只要搭上他,讓他家產業起死回生也不過一句話的事。

    況且連那個Beta他都能看上,自己怎么說也算是個優質Omega,好歹是國外名校畢業,各方面比這個Beta都優秀得不止一星半點。

    于是姜翌只是猶豫了一下,然后說:“可以啊,您現在有時間嗎?”

    秦蔚以為自己剛才那個虛握弄得還挺明顯的,沒想到這人竟然一點眼力見都沒有,他頓了一下:“不好意思啊,剛突然想起一會兒還有事,下次吧。”

    姜翌這時候才有點反應過來,面上不由訕訕,看秦蔚又走過去跟那兩人說話,姜翌咬著下唇就走開了。

    “剛好到飯點了,”秦蔚財大氣粗地說,“今天我請你倆吃飯。”

    傅向隅看他一眼:“最近怎么樣?”

    “小賺一點啦。”秦蔚笑道,“感覺我生來就是吃這碗飯的,你說賺錢、花錢,多有意思。”

    說完他看向秋池,還是那副笑臉:“學長。”

    “這就不用多介紹了吧,我跟向隅是發小,鐵打的關系。”

    兩人握了一下手。

    “剛那人是那個姓姜的?”傅向隅跟他沒接觸過,只看過關于他的照片跟資料,這人家底一般,父母原先都是工薪階層,后來借著裘家給的封口費和資源,才開廠當上了老板。

    “是啊,”秦蔚輕描淡寫道,“他爸還想把兒子賣給我呢,可惜我不好他這口,搞藝術的心氣都高,看著端端的,還沒有眼力見。”

    咖啡店樓上就是一家星級餐廳,咖啡店是秦蔚投資的,但這家餐廳并不是,不過這整棟大廈都是他外祖家送他的成年禮,所以秦蔚來這兒就跟到家了一樣。

    他預定了一個包間,坐下后就習慣性地問秋池:“你有沒有忌口?這里是配餐制,菜單上有不喜歡的可以跟服務員說一下換掉。”

    秋池搖搖頭。

    “空調溫度會不會太低呢,要是感覺冷的話可以叫服務員調高一點。”

    秦蔚向來是個體貼周到的人,更何況今天是他做東,習慣性地就拿出了平時對待小情人的那種殷勤。

    傅向隅老早就看他不爽,在他殷殷地要給需要紙的秋池遞紙帕的時候,傅向隅終于不太高興地叫了他一聲:“秦蔚。”

    轉眼間傅向隅已經拿了張紙帕塞在秋池手里:“用不著你。”

    秦蔚覺得好笑:“有病吧你,小氣成這樣?”

    “我給學長遞張紙怎么了?”

    他確實沒做什么過分的事,但看見秦蔚把哄騙小情人的招數放在秋池身上,傅向隅就覺得很不適,生理性的不適。

    “你手上有味。”傅向隅說。

    “什么味?”

    “騷包味。”

    秦蔚氣笑了:“你不騷?誰能壓得過你那一股花味?”

    出于社交禮儀,Alpha們在社交場合通常會故意釋放出一丁點信息素氣味,算是向對方釋放善意的一種溝通信號,這種氣味很微弱,通常只有貼近了才會聞到。

    但對于同等級的Alpha來說,對方身上的香味無異于劣質的車載香水、公廁香薰、自然界中樹下獸類雄性為了標記領地而留下的尿騷味。

    秦蔚也沒真跟他生氣,和傅向隅認識這么久,他很知道這人雖然看著對很多事都漠不關心,但其實對在乎的東西特別小心眼。

    “鑫燁好像就住這附近,”他看了眼傅向隅,“要不要叫他過來?”

    傅向隅轉而去看秋池:“段鑫燁。就是我那個大學舍友,你不想看見他就算了。”

    秋池想了想,他對傅向隅的那個舍友印象并不很深,只記得挺討人厭的:“他也是你的朋友嗎?”

    “算是吧。”傅向隅跟秦蔚的關系其實要更好些,不過段鑫燁這人雖然跟個顯眼包一樣,但平時對待朋友還可以,挺仗義。

    “那隨便吧。”

    傅向隅今天特意下班后趕過來,主要是為了來這里接秋池,其次則是有意想讓他在自己的朋友面前露個臉。

    段鑫燁雖然上不了臺面,但秉著丑朋友早晚要見伴侶的原則,段鑫燁今天怎么也該過來道個歉。

    三人吃到一半的時候,段鑫燁才到,看見秋池他先是愣了一下,然后自以為挺小聲地跟秦蔚嘀咕道:“他倆和好啦?”

    秦蔚沒搭理他。

    自從段鑫燁來了之后,氣氛就挺尷尬的,他感覺自己好像有點被排擠了,于是抱怨道:“……在這兒吃飯都不叫我,吃一半了才喊我來。”

    秦蔚看他一眼:“有沒有眼力見?跟人家道個歉吧。”

    “我干啥了我?”段鑫燁有點不服氣道。

    話音剛落,他轉而又想起之前自己欺負過秋池的事,段鑫燁頓了一下:“那不是……我那時候也沒想到向隅會和……”

    秦蔚在桌子底下踢了他一腳。

    “我錯了,”段鑫燁能屈能伸,他有點不好意思看秋池的臉,“之前就是我嘴賤,對不起啊。”

    “你倆結婚我一定包個大的。”

    “而且說實話傅向隅他之前沒少打我,”段鑫燁的語氣有點激動,“每次都讓我負責把他關房間里,你知道他打人多疼嗎?我這輩子除了在我爸那兒,壓根就沒挨過打,而且我爸也沒給我往死里打啊。”

    秦蔚笑著看向秋池,然后接口道:“也算是為學長報仇了。這個我擔保,他之前真的鼻青臉腫了兩三周,都不敢出去見人。”

    秋池知道他們是為了給傅向隅面子才這樣的,不過段鑫燁除了嘴賤,確實也沒影響過他什么,但是秋池確實是不怎么喜歡他,盡管他是傅向隅的朋友,于是他只是沒什么情緒地笑了一下算作回應。

    幾人邊吃邊聊。

    傅向隅說想在都蘭附近買套房,他不想秋池住宿,剛好他自己的學分也沒修夠,到時候兩人剛好可以一塊。

    段鑫燁則說自家公司就是做房屋設計的,簽了很多有名的一建,到時候可以給他們打個對半折。

    秋池一直沒怎么說話,傅向隅注意到了,伸手悄悄地覆在他手背上捏了捏,小聲地:“要不要回家?”

    秋池搖搖頭。

    傅向隅的這兩個朋友,說起話來其實挺熱鬧挺搞笑的,但秋池最近情緒總有些低落。

    Alpha看他笑得勉強,于是在最后一份菜上來之后,他跟秋池說:“吃完就回家吧。”

    可還不等秋池吃完,他腕上一直戴著的那只手環突然震了起來,他看了一眼備注,臉色倏然變了。

    他說了聲“抱歉”,然后起身去洗手間,傅向隅看他臉色不對,也緊隨著跟了上去。

    電話那邊,桂姨的聲音也很慌亂:“小池,醫院這邊又下病危通知書了,你趕緊回來看看吧……”

    自從秋瑞君生病開始,醫院已經給他媽下過好幾次病危通知書了,可每次都是有驚無險。

    但聽見桂姨慌亂的聲音,秋池還是感覺到了一陣心慌,緊接著便是一陣強烈的惡心感。

    秋池放下手機,撐在洗手臺上嘔吐,剛剛吃下去的那點東西幾乎原封不動地又被他吐了出來。

    跟進來的傅向隅有點嚇到了,又不敢亂碰,只能連問了他好幾聲“怎么了”。

    秋池還在吐,傅向隅只好翻開他手機看了眼,上面顯示出聯系人的名字“桂姨”,對方同樣在焦急地詢問這邊:“小池,小池……你沒事吧?”

    “你別著急啊,千萬別著急,通知書我已經幫忙簽了,還好你叔叔剛剛順帶提了一嘴,我才帶上了委托書,”桂姨連聲安慰道,“肯定會沒事的,這么多次都化險為夷了,這次肯定也沒事……”

    傅向隅抱住吐到發抖的那個Beta,秋池有點說不出話,傅向隅拿紙擦干凈他臉頰上因為嘔吐引起的生理性眼淚,低聲說:“沒事的。”

    “那個醫院要是治不了我們就轉院,我去聯系這方面的專家……”

    幾次病危,秋瑞君的身體底子已經非常差了,之前回去的時候,醫生就已經和他說過了,他媽現在的身體已經禁不住第二次感染了,隨便一場病都有可能要了她的命。

    就算有足夠的錢和豐富的醫療資源,最多也只能是給她續命,可生老病死是自然規律,人類無力抵抗。

    而且他心里其實有種強烈的預感……媽媽就要離開他了。

    0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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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醫生的建議下, 昏迷不醒的秋瑞君被轉到了市立醫院。

    傅向隅陪著秋池趕到醫院的時候,秋瑞君還在搶救室里沒出來。這會兒都已經是凌晨了,桂姨跟她丈夫也還坐在搶救室外的長椅上,兩個人都是一臉疲態。

    急診、掛號、轉院手續、等待, 兩人今天從早到晚跟著跑了一整天, 身體上的乏累是一部分, 更多的是心理的折磨。

    看見秋池進來, 桂姨站起身, 情緒很低地過來抱了秋池一下。二十來年的鄰里關系,兩家之間來往又密,桂姨其實心里已經把秋池當作干兒子看待了。

    久病床前無孝子。秋池這些年吃的苦他們兩夫妻都看在眼里, 可同樣的, 秋瑞君所遭受的病痛和折磨她也很清楚。

    其實她想說長痛不如短痛, 這么多年看病花的錢、生活支出,大頭小頭累疊起來,少說也得有大幾十萬了。就算秋池順利從都蘭畢業,得到了一個體面的工作, 也很難不被拖垮。

    她自己的小孩子,到秋池這個歲數的時候, 不說事業有成, 至少在小縣城里也有了套二居室的小公寓,現在女兒也已經好幾歲了,生活雖不算富裕, 但家庭也還算上美滿。

    她是外人,不好去過問秋池之前給他媽治病的那些錢跟生活費都是從哪兒來的, 可她換位思考,覺得秋池如果是自己的孩子, 能做到這一步,其實已經很夠了。

    “姨,你們先回去休息吧,”到了地方,秋池反而冷靜下來了,“今天麻煩你們了。”

    “讓你叔回去就行,他明天還有活,”桂姨說,“我就留在這陪你,反正也不妨事兒。”

    秋池:“您回去吧,我媽這還不知道得多久呢,到時候我困了,再打電話叫您來替我。”

    桂姨看他狀態正常、情緒穩定,猶豫了一下才道:“行吧,那我明早來換你,要有急事記得給阿姨或者叔叔打電話。”

    秋池點了點頭。

    桂姨剛才其實就注意到傅向隅了,因為來得急,Alpha身上的軍裝還沒來得及換下,無論是肩上的軍銜等級,還是醒目的性別外貌特征,都無一不在彰顯著這是一個“上層人”。

    他們小縣城里幾乎見不到這樣的人物,桂姨的目光悄悄往傅向隅身上一落,然后小聲問秋池:“你朋友嗎?”

    秋池似乎猶豫了一下,然后才點了點頭。

    “之前你給桂姨轉的生活費太多了,用不了這么多,多余的我都給你打到你媽媽醫保卡上了,”桂姨說著拍了拍他的手臂,像是安慰,“錢要是不夠的話你再找桂姨借,外面那些放貸的不知道有什么黑心思,可千萬別上他們當了。”

    傅向隅還在這兒,她不敢說的太明白,雖然這個Alpha看起來光鮮亮麗的,但知人知面不知心,桂姨心里還是很怕秋池被這些“上層人”給騙了。

    “我知道的。”

    桂姨夫妻離開后,傅向隅攬著秋池坐到了靠墻的連凳上。

    剛剛看見秋池突然吐成那樣,傅向隅心里難免生出了一種恐慌感,可秋池母親如今生死未定,Alpha就算心里再著急,也不敢在這時候把人拉去急診做檢查。

    況且這會兒已經太晚了,醫院里很多檢查項目都沒法做。

    傅向隅讓秋池靠在自己肩上,他伸手撫摸了一下秋池的頭發,問:“餓不餓?我給你點點東西吃?”

    秋池靠在他肩上的腦袋晃動了一下,是拒絕的意思:“沒胃口。你自己吃點吧。”

    “我也沒胃口,算了。”他說。

    傅向隅側一點身子,捧著Beta的左臉,用指腹在他臉頰上緩慢地推揉了一下:“等媽媽醒了你也去做個檢查。”

    “不用。”秋池說,“我沒事。”

    Alpha的語氣不容置否:“必須去。剛好也在醫院了。”

    秋池沒說話,他的眼神看起來有些疲憊和脆弱,傅向隅看著心疼,可又毫無辦法。

    他不懂醫,但之前他拿著秋瑞君的各項檢查報告,私底下托人去問過相關領域的專家。她病了太多年,大小手術都做了不少,精神狀態又一直欠佳,身體早就虧空了,就連那些頂尖專家都搖頭說已經無力回天了。

    剩下的日子,只能是活一天賺一天。

    “你明天還要上班吧?”秋池說,“你先回首都吧,我自己在這兒就好了。”

    “剛剛請過假了,”傅向隅側低著頭看向他,“沒事。”

    秋池就這樣靠在傅向隅身上,然后沉默了很久。

    夜晚整個醫院靜悄悄的,只有這些急救室、急診科的人還在忙碌。

    雖然他并不覺得自己能跟這個年輕的Alpha走到最后,但此時有他陪伴在身邊,秋池心里還是感到了一種莫大的安慰。

    “我媽第一次進搶救室的時候,我年紀還很小,在這外面急得坐立不安,心里面把所有知道的神仙都喊了一遍,當時我真寧愿把自己的命換給她……”

    秋池說得很慢,于是傅向隅也只是安靜地聽著。他并沒有這樣的人生經驗,如果有天傅霽進了急救室,他心里大概不會有悲、也不會有喜。

    這個世界上每天都在死人,至于死的是別人,還是他父親,他都一樣沒有特別的感覺。

    “雖然從小到大我們家都很缺錢,但是以前媽媽真的很關心我,”秋池的聲音很低,“她自己發燒了都舍不得去醫院,但我只要咳嗽一聲,她就會帶我去看醫生。”

    “而且我小時候也挺不懂事的,看見同學的餐盒里有藍莓,就跟著了魔一樣,特別想嘗嘗那是什么味道的。”

    “回家之后我就纏著她,說我一定要吃藍莓,但我們那的水果店藍莓賣的很貴,”像是想到了什么,秋池很淡地笑了一下,“我媽嘴上罵我,但第二天我放學回來,還是看見我書桌上放著一盒藍莓。”

    “……后來我才知道,那時候臨近月底,交完房租水電費,我媽身上就只剩下不到一百塊。”

    “但她還是去給我買了。”

    秋池并不是個忘性大的人,可他對媽媽的不好似乎總記不了多久,此刻映入腦海的,只有過去那些能夠證明他是被媽媽愛著的記憶片段。

    因為這些記憶很少,所以才顯得彌足珍貴。

    傅向隅低頭親了一下他的發旋,他不太會說那些安慰的話,只能緊緊抱住秋池,沒頭沒尾地說:“你已經很努力了……”

    大約四十分鐘后,秋瑞君被醫護人員從搶救室里推了出來。

    秋池立馬站起身,跑上前去詢問,護士急匆匆地跟秋池說了句什么,語速太快,他沒能聽清。

    秋瑞君當天晚上又被轉入了icu。

    肺部感染、消化道大出血,已經上了ecome,但醫生還是勸他做好心理準備,希望已經很渺茫了,除非有奇跡出現。

    因為秋瑞君隨時都有可能離開,所以秋池在醫院里坐了一晚上,不敢走,傅向隅也在他身邊安靜地陪著他。

    第二天下午,icu有半個小時的探視時間。

    秋池很早就在等了,他知道現在自己和媽媽已經是見一眼少一眼。在護士的叮囑下他換上衣服和鞋套,然后往里走去。

    病床很高,被很多儀器包圍著,大概是因為失血過多,秋瑞君的臉色顯得很蒼白。

    剛剛在外面的時候,秋池心里其實就開始忐忑了,他怕媽媽還在睡,也怕媽媽已經醒來了。

    秋瑞君已經醒了,半闔著眼。看見有人站在自己床邊,她的眼珠轉動了一下,抬起來看了秋池一眼。

    “……媽。”秋池叫了她一聲。

    她的生命即將走進尾聲,可母子倆之間除了沉默,似乎還是只有沉默。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著。

    只有不到二十分鐘了,秋池終于還是舍不得什么都不說。

    他半蹲下來,頓了一下,然后很小聲地說:“媽。當初那家會所的老板昨天拿出了一段監控視頻,是那時候‘意外丟失’的片段,走廊和包廂里的都有。”

    “那個姜翌也站出來了,”秋池說,“有人為我翻案了。”

    說到這里他停頓了一下,然后他看見秋瑞君的眼眶頓時蓄滿了眼淚,她緊接著發出了虛弱的顫音:“……你不要騙我。”

    “我沒有騙你,”秋池看著她的眼睛,“這里不讓帶手機進來,但很快就要開庭了,等審判結束以后,我就可以再回去讀書了……”

    秋瑞君能覺察到,秋池并沒有在撒謊,他說的都是真的。她眨了一下眼睛,眼淚沿著眼角滑墜下去,打濕了她的鬢角。

    “他們……憑什么幫你?”

    她斷斷續續地說:“你是不是又……”

    “不是。”秋池解釋說,“我不會再賣了,那個人……他對我是真心的。”

    秋瑞君忽然之間變得無比敏銳,她問:“是不是你那個孩子的父親?”

    她怕他又被人給騙了。

    可是那個人切實幫他洗脫冤屈了,就算只是一時興起、不長久的情意,但她的孩子也已經清白了,從此天高任鳥飛,不再是個被人嘲笑的罪犯了。

    秋池抿了抿唇,然后才小聲應了一聲:“是”。

    秋瑞君的眼淚再一次滑落:“你不要對他太真心,最要緊的……是要好好讀書,自己要獨立。”

    “我知道。”

    “可惜我看不到了,”秋瑞君說,“我以前做夢夢見過你穿學士服的樣子,特別好……”

    秋池的眼睛濕了。

    過了一會兒,她才又說:“媽媽是不是做錯了?”

    秋池還沒有反應過來,她就又道:“不該讓你這么拼命的,如果只是上個普普通通的大學,就不會發生這種事。”

    “……等到畢業以后再找個穩定的工作,然后安安穩穩地過日子,就像桂姨她兒子一樣。”

    “多好。”

    那時候她其實可以把秋池丟下的,只要足夠狠心,她完全可以把秋池丟到那個男人家門口,然后回去繼續念書。

    可她舍不得她的孩子,那個男人不是什么好東西,秋池如果待在那個家里,過得該有多慘啊?

    她抱著當時還是小嬰兒的秋池想了一整個晚上,最后她選擇了放棄自我,成為了一個媽媽。

    同時她也全然把秋池當成了自己的一切寄托。她所痛悔的、遺憾的,那么沉重的東西,卻要一個小孩子,拼命地去幫自己實現。

    她一直都知道,自己并不是一個好媽媽。

    “小池,媽媽對不起你……”

    秋瑞君低聲地:“真的對不起。”

    秋池哭了起來,整個人都在發抖。

    從小到大,他就好像是一只天生就沒長出雙足的鳥,一直在這個世界的低空中,灰撲撲地掙扎著,找不到屬于自己的巢穴,也沒辦法停下來棲息,于是他只能夠不停地飛。

    冒著雨、頂著烈日與風,不斷地流離著。

    秋瑞君這幾句簡短的話,卻像是一道赦令,讓他終于獲得了一個自由身,終于長出了那對“雙足”,也終于可以“停下來”了。

    0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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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傅向隅陪秋池在醫院里待了三天。

    第一天的時候Alpha就在醫院附近定了套房, 但秋池這三天一直都不怎么敢合眼,就算困極了,也只是靠在傅向隅身上打個盹。

    秋瑞君的狀態時好時壞,有時候到了探視的時間, 她也還在昏迷狀態。于是那半個小時, 秋池只能穿著防護服站在病床邊上, 靜靜地看著她。

    雖然秋瑞君已經病了很久了, 秋池也明白生老病死是人生常態, 甚至他心里其實很早就做好了媽媽會離開的準備,可真到了這一天,他總還是覺得不能接受。

    第三天晚上凌晨三點多, 困倒在傅向隅身上的秋池接到護士電話, 通知他馬上來醫院。

    對面掛斷電話后, 秋池在床上愣了半秒,然后才猛地起身下床。

    下床時他眼前黑了一瞬,額頭撞在酒店的衣柜上,秋池眼疾手快地扶住衣柜門, 這才沒摔倒。

    傅向隅被這“咚”的一聲響驚醒,連忙下床跑過去, 他還有點懵:“……怎么了?”

    最近他陪著秋池, Beta沒睡好、沒吃好,他也是一樣的。熬到今天兩個人都有些撐不住了,本來說是回酒店洗個澡換套衣服, 結果在等傅向隅洗澡的時候,秋池忍不住就歪在床上睡著了。

    傅向隅從浴室出來之后, 也沒舍得叫醒他,就這么抱著他睡了三四個小時。

    “我媽……”秋池抓住他的手, 有些說不出話。

    酒店離醫院就兩百來米,兩人沒一會兒就趕到了。

    因為秋瑞君的生命已經只剩下了倒計時,所以醫生破例讓傅向隅跟著秋池一起進了病房。

    秋池剛靠近床邊,病床上的女人不知道從哪來的力氣,忽然緊緊地抓住了秋池的手腕。

    她看起來明明已經很虛弱了,秋池不知道她怎么會突然迸發出這么大的力量。

    “……小、池。”她叫他。

    嘶啞的聲音,伴隨著破碎的呼吸聲。

    秋池的眼淚不知不覺已經淌了滿臉。

    秋瑞君大口大口地呼吸著,鬢角濕了一大片,大概是因為想開口說話,她忽然劇烈地咳嗽了起來。

    接連不斷的咳嗽讓她嗆出了血,血色混在唾液里,變成了淺淡的水紅色。

    秋池此時能做的只有緊緊地回握住她的手。

    已經完全沒有搶救的必要了,見慣生死的醫護人員見狀有條不紊地抬高了床頭,讓病患在彌留之際,能夠稍微舒服一些。

    傅向隅默不作聲地站到了秋池身邊,一只手輕輕搭住他的肩。

    秋瑞紅睜大眼,死死地盯著這個陌生的Alpha。以前躺在病床上哪兒也去不了的時候,她經常跟病友們一起看著病房內小型電視機里輪播的新聞。

    她總覺得自己好像看見過這張臉,似乎是姓傅……現任統帥的獨子。

    想到這里,秋瑞君開始有些憂愁。可在看見這兩個孩子臉上如出一轍的疲憊,眼下都掛著沒休息好的青黑色時,秋瑞君又想,至少秋池口中的“真心”二字不假,于是她心里那種憂愁忽地又無端的淡去了。

    她的小池苦盡甘來,秋瑞君希望他以后不要再受委屈了。

    “你不要……辜負……小池。”她一直看著傅向隅。

    她的聲音有些嘶啞,咬字也不清晰,但傅向隅卻還是聽懂了,他看著這個眉眼五官與秋池有六七分像的女人,很篤定地:“我不會的。”

    到后面秋瑞君幾乎已經說不出話了,可她依然還在本能地呼吸,本能地掙扎著。

    秋池看著監測儀上媽媽的心率開始逐漸減慢,抓住自己的手腕的力道也開始松動了。

    “小池,”最后時刻,秋瑞君的意識已經含混不清了,她幾近無聲地說,“媽媽不想……”

    “不想死……”

    話音未落,監測儀上的心率起伏驟然消失了,變成了長長的一條直線。

    她的人生太遺憾了。如果可以,秋瑞君還想重活一場,可是從她生病開始,她就已經沒有機會了。

    秋池握著她的手,在床邊愣了很久。

    *

    因為醫生提前告知過秋池,他媽媽估計就在這一兩天了,所以桂姨同她丈夫昨天就提前從縣里趕了上來,今晚也住在這附近的小旅館里。

    接到電話后,桂姨跟她丈夫很快也趕到了醫院,秋池看著她給媽媽凈身穿衣,緊接著就是簽字、走程序。

    秋池麻木地到醫務科給秋瑞君辦理死亡證明,然后結清秋瑞君這幾天的醫療費用。

    桂姨她丈夫懂得比較多,在秋池還有些六神無主的時候,就幫忙聯系了殯儀服務公司派車過來接運遺體。

    他們沒什么親戚,而且秋瑞君生前就說過了,不要按他們老家的風俗辦酒席,誰也沒必要通知,安安靜靜地火化了就好。

    秋池沒讓秋瑞君的遺體在殯儀館里待太久,第二天一早就送去火化了,殯儀服務公司的員工給秋瑞君化了妝,恍惚間,秋池像是又看見了年輕時候的母親。

    那時候的秋瑞君沒有白發,也并不像現在這樣瘦弱,小時候的秋池覺得媽媽就像是一個神一樣,什么都會干,什么都搬得起來。

    在發現秋池眼巴巴地盯著被父親舉過頭頂的小朋友時,她也會蹲下來,并不很輕松地把小秋池也高舉起來。

    因為有秋瑞君,秋池從來沒因為自己沒有爸爸而傷心過。

    不到一個小時的時間,殯儀館的工作人員就抱著一個瓷罐來到了等待室,把罐子交到秋池手上的時候,工作人員禮貌性地說了聲“節哀”。

    秋池的目光微動,瓷罐并不大,至少比他的媽媽小多了,小到他很輕易地,就可以將媽媽整個的抱在懷里。

    離開的時候,他發現外面下雨了,接連不斷的雨珠墜在水泥地上,空氣里彌漫起一股潮濕的“雨”的氣味。

    因為沒來得及選好墓地,所以秋瑞君的骨灰被暫存在了這個殯儀館。

    首都那邊很快就要開庭了,開庭之前秋池也要配合警方的詢問和調查,所以他們當天就趕回了首都。

    回首都的車上,在經過一處很長的隧道時,傅向隅輕輕地摟住了秋池。

    Beta把下巴靠在他的肩膀上,一開始只是無聲地掉眼淚,而后慢慢開始控制不住,變成了低聲的嗚咽。

    傅向隅只能把手搭在他發抖的后背上,輕輕拍打著。

    ……

    剛下車回到家里,秋池就沖進一樓盥洗室吐了。他最近都沒吃什么東西,干嘔了半天,只吐出來一點泛酸的水。

    傅向隅看他臉色慘白,心里怕得要命,拉著他就要去醫院。

    癱軟在沙發上的秋池搖了搖頭,說:“可能是暈車吧。”

    傅向隅不答應:“已經不是第一次了,去做個檢查也花不了多少時間的。”

    秋池覺得身體很累,太陽穴脹脹的,有種奇怪的眩暈感。

    秋池知道Alpha明天就得回去上班了,可傅向隅沒日沒夜地陪了自己這么多天,他想讓他好好休息一晚。但看著傅向隅著急的樣子,秋池又害怕他會太擔心。

    他猶豫了一下,然后才說:“……那我去換件衣服吧。”

    “好。”

    看著秋池進了臥室,傅向隅一邊在手機上給他預約掛號,一邊去書房的抽屜柜里找到他的病例和就診卡。

    雖然醫生表示那種催發生殖腔二次發育的藥,對Beta的身體傷害并不是很大,但說到底是藥三分毒,更別提那種藥劑還含有大量激素,曾經也有不少人在使用這種藥劑之后留下了后遺癥。

    傅向隅心里越想越害怕。

    正當他拿好東西,準備要去臥室找秋池的時候,突然聽見臥室里面響起了一聲重物落地的響,緊隨其后的是幾聲有些紛雜的動靜。

    傅向隅的心跳猛地錯了一拍。

    十幾分鐘后。

    傅向隅抱著秋池沖進醫院。

    急救室里,有醫護人員上來給Beta測了一下血糖,嘴里還不停地詢問傅向隅,患者有沒有基礎病,以及過往病史。

    Alpha一直搖頭。

    測試結果出來后,有個護士往秋池嘴里灌了一支葡萄糖,并對同樣臉色蒼白的傅向隅說:“他血糖太低了,突然昏倒應該是因為低血糖。”

    傅向隅生怕遺漏掉什么,邊回憶邊說:“他最近食欲不好,這幾天更嚴重一點,就算吃下去了也會吐出來。”

    他把秋池之前的病歷單遞給旁邊的醫生:“而且之前他在你們醫院做過復檢,報告顯示他的信息素濃度和激素水平已經有所降低了,但我最近明顯感覺他的信息素氣味反而更重了。”

    醫生聞言翻了一下他遞過來的病歷本,說:“這方面我不太清楚,剛好羅醫生還沒下班,我打電話叫他下來看看。”

    沒過多久秋池就醒了,躺了大概快半小時,他才慢慢恢復過來。

    后續就是醫生安排的一些檢查,都是傅向隅在跑來跑去的。

    看醫生開出那些熟悉的檢查單,秋池心里當時就有了一種奇怪的預感。B超報告結果出的很快,不到十分鐘,檢查結果就出來了。

    在看見報告單上的文字報告時,兩個人都顯得異常安靜。

    還不到兩個月……

    秋池感覺到Alpha突然抱住了自己,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太過激動,傅向隅的身體有些顫抖。報告單很輕,可秋池卻像是有些拿不住似的。

    他們……又有孩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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