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沈春眠稍一偏頭, 去看身后江逐風的神色,只見那人神色如常,面上半點也不見驚訝。
“你可知那人是誰?”沈春眠又回頭問符樂。
符樂搖了搖頭, 絕望道:“他隱匿得很好, 向我父親買地時是一張臉,殺人滅口時又是另一張臉,屬下手上僅就那些微薄的線索,次次查, 次次都是查無此人。”
沈春眠一轉頭,徑直看向江逐風。
大概是注意到了沈春眠隱晦的目光,江逐風悠然接話道:“你想問我知不知此人是誰?”
“嗯, ”沈春眠方才聽符樂的遭遇, 心中愈發覺著他可憐,“這人這樣道德敗壞,往日在青云教中,說不定會露出幾分蛛絲馬跡——你有懷疑的人嗎?”
江逐風撐著身子,懶洋洋地靠在坐塌上:“青云教說是名門正派,可也只是行事手段上干凈些,禮數多些,表面功夫做的好罷了, 實際也并不比離恨這些名義上的邪|教要好上多少。”
他稍一頓, 而后又道:“你若要問誰會做出這樣的事, 那自然是多了去了, 除了你那個表里如一的師尊還算良善,還有其他晚入教的后輩, 青云派中誰都有可能是兇手。”
沈春眠聽著, 心里不免覺著這修真界的道德水平實在很低下, 什么道貌岸然的仙尊道長,怪不得沒一個能飛升的。
“那你呢?”符樂心中被激起了壓抑多年的恨意,掙扎著坐起來,瞪著眼望向江逐風,“你是不是?”
江逐風冷冷一笑,反問道:“我要你那靈脈做什么,不過一堆破石頭而已。”
沈春眠忙替他解釋道:“不是他,你尚年幼時,他只怕還是稚子一個,尚未被沈弦驚帶回青云派,再說他們這些師從長老的,從來是靈石仙器兩不缺的,犯不著為著這東西殺人滅口。”
符樂恨恨地一握拳,咬牙低聲道:“若有朝一日,我抵飛升之境,那我寧可不要飛升,也要屠盡這青云派!”
沈春眠實在不知該如何開口勸解,便只好往他身上披蓋了一張薄毯:“別只說說而已,等你養好了腿,也要勤加修煉才是。”
符樂眼中的恨意蕩然一空,紅著臉看向沈春眠:“教主、您不必……不必給屬下蓋這個的,您怎么突然對屬下這樣好?”
沈春眠:……
眼看他又要紅眼,又要抱著自己的腿哭得涕泗交加,沈春眠立時退了出去,而后抬手在馬車內幻出一面隔斷。
江逐風凝視著他的指尖,先是默然了片刻,而后又一抬眼,陰陽怪氣地問:“怎么不和他繼續說了?”
沈春眠無奈地嘆一口氣,坐到他身側,檢查他腰側的傷:“傷口還疼嗎?”
“就是疼又如何?”江逐風道,“也不會有人放在心上掛念。”
沈春眠抬手輕輕一拍他的臉頰:“夠了啊,多大人了,我只是過去看看他的傷勢,你做什么這樣酸里酸氣的?”
江逐風偏過頭,故意不往他身上靠:“看傷勢?他傷的分明是腳,人也沒傻,怎么就非得你喂藥了?毯子在旁側放的好好的,他若冷了,自己也有手拿,又何必你……”
他話音未落,口中便被沈春眠蠻橫地塞進了一粒丹藥,這也是補藥,對修者有利無害,只是對江逐風這傷是沒什么用的。
沈春眠存了心思,刻意挑了顆最苦的給他:“你也吃啊,要不要再來幾顆,干脆吃飽算了?”
江逐風不知苦,只感覺到了沈春眠探入他口中的溫熱指尖,若有似無地從他舌尖蹭過,眼下口中舌腔都是麻的,不知是被那其苦無比的丹藥激的,還是被他給蹭的。
“還要不要了?”
江逐風呆呆地點了點頭。
沈春眠又從錦袋中摸出一顆來喂他,只是這回行將收手時,卻被江逐風一把抓住了手腕。
還不等他反應過來,江逐風便輕輕一含他指尖,沈春眠頓時臊死了,紅著臉扯回了自己的手,低聲道:“你也是讀過圣賢書的人,怎么總是這般、這般……”
“圣賢書上說,‘發乎情止乎禮’,可你我早已有了枕席之情,哪里還要顧及這個虛而又虛的‘禮’字?”江逐風捧著他的手揶揄笑道,“而且方才在車上,主動吻我的分明是你。”
沈春眠頓時啞巴了。
江逐風依向他:“我連內府都給你看過了,便是人間夫妻,也再沒有比你我二人更親密的,你覺著我不知禮數,難道你對這些親密都不以為意,還要同我當陌路人?”
“我也不是這個意思,”沈春眠看向他那直白而又坦然的眼,不自覺地挪開了目光,低聲道,“你說的我好似負心漢、薄情人,可那些你情我愿的事,你分明也沒損失什么。”
“哪里就沒損失什么,”江逐風抵著他的鼻尖,悶聲道,“我失了清白,往后只怕沒人肯要我了。”
他這副賴皮模樣,實在有些欠揍,緣著他還是個負傷的病人,沈春眠才沒有對他動手。
“什么清白不清白的,你就是清清白白,這樣的脾氣秉性,也是沒人要你的,少把緣由都推到我頭上。”
沈春眠輕輕將他推開,雖然前頭不遠處隔了一面靈墻,按理墻對面的符樂是見不到他們這兒的情形,也聽不見他們說話的,可沈春眠還是覺得心里有些怪怪的。
因此復又退開,與那江逐風隔開了些距離。
江逐風自然不樂意,沈春眠往旁側退一步,他便往他那兒靠近一步,而后更是將那只冰涼的手塞進了他掌心,抱怨道:“我要冷死了,你還離我這樣遠。”
沈春眠便撿起箱中的薄毯給他蓋上,很無情道:“冷就多穿點。”
眼下雖已入了冬,可他們這些修士們卻并不畏寒,依然還是一身單衣,江逐風嘴里叫冷,身上穿的卻分明比他還要薄。
“你緣何又這樣嫌我?”江逐風扣住了他的手腕,不許他再逃,“總將我往外推。”
“我……”
江逐風拎起了薄毯一角,將沈春眠也裹了進來,隨后他便放柔了聲調,在他耳邊輕聲:“陪我躺一會兒吧春眠,我們不說話了。”
沈春眠的兩只手皆被他攥在手中,因此也并沒有拒絕的余地,只得妥協道:“隨你吧,只是回去之后我要沐浴,你別跟著我。”
方才他離的近,讓那褚靈泠撲了一身血霧,雖方才更過衣、潔過面了,可沈春眠卻仍覺得臟。
江逐風沒回答,只是側過頭,在他臉頰上落下一個吻。
約莫著一炷香之后,這乘羅帷七香車便停在了銷魂苑內。
外頭有教徒朝車里頭道:“教主,已經到了。”
沈春眠應道:“嗯,你們先將右護法帶到左護法的住所內,要輕些抬,當心碰了他的腳。”
外頭立即便走進來兩名教徒,抬著一個軟轎,將那半昏半醒的符樂給抬走了。
等人走了,沈春眠又扭頭看向緊緊抱著他的江逐風,這人像是睡熟了,呼吸也是勻而緩的。
“江逐風,”沈春眠掐了把他的胳膊,“別睡了,該下車了。”
江逐風不知是真睡還是假睡,被他這樣掐,竟也絲毫不見有要醒來得趨勢。
見怎么也喚不醒他,沈春眠干脆連著那薄毯將他一把背起,江逐風雖然看著精瘦,可到底比他高半個腦袋,骨架也不小,背起來死沉死沉的。
開始幾步,沈春眠差點沒帶著他一起摔地上。
后來雖然穩住了,可也不好走,有路過的教徒瞧見此情此狀,低聲遙遙問道:“教主,用不用屬下來?”
“他不肯讓別人碰,”沈春眠咬牙切齒道,“罷了,就剩這幾步路了,也不遠。”
那教徒便只好退去了。
在行將把背上這人送到殿內榻上之時,沈春眠忽然想起了西游記中的一幕——豬八戒背媳婦。
但不同的是,眼下這八戒正躺在他背上,一動不動地睡著,活像是死了。
“真是欠你的。”沈春眠喘了口氣,而后粗手粗腳地替他蓋上錦被。
正欲要走,卻又不放心地折返回來,抬手探了探他的鼻息,見他不是真死了,這才舒下心來走了。
不知是不是綠玉安排的,偏殿內早已放好了一桶浴湯,沈春眠取下發間紅羽毛,輕輕在水面一掃,那半溫不涼的浴湯便又蒸騰起了熱氣。
他摒除雜思,再度洗了個熱水澡,只是這回并沒泡太久,差不多洗干凈了,便就擦干身子換上了衣裳。
他還得去請綠玉來給江逐風瞧一瞧傷,雖說他已是化蟬的境界,這點傷說不定什么時候便能自愈,而且綠玉也未必能派上用場。
可沈春眠卻仍是憂心,心想若實在不行,給他涂些止疼膏藥也是好的。
然而正當他要踏出偏殿之時,一個人影卻忽然擋在了他的身前。
沈溫如穿著一身暗紋玄衣,形容舉止也不似從前,他對上沈春眠的目光,而后輕浮一笑:“沈教主,我們又見面了。”
還不等沈春眠應答,他便朝著自己的掌心輕輕一吹,那原本干干凈凈的掌心里卻倏然飛出了一只黑色的蝴蝶。
沈春眠的四肢像是僵住了,只能眼睜睜看著那只黑蝶沒入自己的眉心,隨后眼前一黑,一陣天旋地轉,他便失去了知覺。
第42章
待沈春眠醒來的時候, 抬目卻見眼前一片漆黑,緊接著,他很快便覺察到了眼上傳來的異物感, 因此又扯去了覆在他眼皮上的一抹綢帶。
只是扯掉了那條暗色綢帶, 入目卻仍是昏暗的環境,能見度相當低。
他環視四周,發現自己身下只墊了張獸皮,身上似乎是披了件大氅。
沈春眠稍一動作, 卻聽手腕上一聲金石相擊的輕響,在這幽靜的黑暗之中顯得格外刺耳。
“你醒了?”一個黑影緩緩朝他走近,“睡得可好?”
是沈溫如的聲音。
沈春眠警惕地后撤一步, 緊緊盯著他的動作:“你將本座困在此處, 究竟是想做什么?”
面前黑影稍一偏頭,輕笑一聲,反問道:“你說呢,沈春眠?”
這聲音雖然還是沈溫如的聲音,可語調和語氣卻又像是另外一個人的……連青云。
“你奪了他的舍?”沈春眠皺眉道,“你究竟想怎樣,連青云?”
“有求于本尊的時候便叫前輩,”連青云手撐在他身側, 忽然一欺近, 與他相望, “現下又目無尊長地直呼吾本名, 分明已落在本尊手上了,你怎么還不懂得識時務些?”
沈春眠想起江逐風在自己身上下的那什么“同生共死”的情咒, 雖不知到底靠不靠譜, 可到底因此有了幾分底氣。
“不識時務的是你, 懷楚很快便會追來,他已入地仙之境,你就算霸了沈溫如的身體,也不過是個凝丹二層的半魔,就算憑著那點魔氣,你也斗不過他,不如識相些,把沈溫如與本座都放了。”
連青云大概是覺得好笑,裂開嘴笑了起來,徒然在情緒寡淡的沈溫如面上瞧見這般輕狂作態,沈春眠頓時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將你們放了?”連青云道,“你也得問問這位溫如公子愿不愿意,若不是他自愿獻祭,本尊又哪里能強行霸占得了他的身體呢?”
沈春眠眉頭微鎖,不太相信道:“怎么可能,他……”
說話間,連青云面上的夸張笑意忽地一收,他又變成了那個自帶憂郁目光的沈溫如:“我將你藏在這里,他們找不到的,你就陪我一起,不要想著逃,好不好?”
沈春眠簡直恨鐵不成鋼,質問道:“你怎么也與他同流合污,你知他是什么人嗎?這連青云是活了千年的老妖怪了,他誆你的話你也信,你傻不傻?”
眼看著沈溫如的目光一收,又無痕切換成了連青云:“罵誰是老妖怪?你這無知小輩,活得不耐煩了?”
旋即他又是一笑:“若是只有本尊一人,自然是斗不過懷楚與沈弦驚的,只不過,如今不是還有你么?”
連青云稍一頓,又道:“你與沈溫如,一個是懷楚與沈弦驚的親生子,一個是懷楚放在心間上疼的寶貝徒弟,你說他會舍得對誰下手?”
“你卑鄙!”沈春眠扯動腕骨上的鎖鏈,握拳朝他面上砸去,連青云頭一偏,輕巧躲開了。
連青云再度笑起來。
“究竟是何人卑鄙?本尊不過是想要回那半身被沈弦驚奪去的骸骨,那本來就是我的東西,本尊上門討要,可他卻不肯還。”
下一刻,沈溫如再次占據了自己的軀體,低聲喚了他一句:“師兄……你為何不愿多看我一眼?”
“那江逐風傲慢無趣,不近人情,自你離山后,他便愈加舉止怪異,分明對我言辭冷漠,卻又私下贈我腰間佩玉,與我訴衷情,你這樣聰明,難道還看不清他是怎樣一個人嗎?”
沈春眠抬頭看他,這話他算是聽明白了,這是告訴他,江逐風從前在青云派中曾與沈溫如表明過心意,如今又與他糾纏在一塊,想必是個三心二意的陳世美。
沈溫如看他面上也不見驚訝,便覺著他早就知情,卻還是失了心智地要與江逐風糾纏:“你早知道?可你還是要他不要我?我仰望了你這么多年,為了能靠你近一些,我無所不用其極,你為什么卻連一個眼神都不肯給我?”
他的聲音越來越大,眼里一片猩紅,面上卻是一片蒼白,在如此昏暗的環境下,他看起來就像是自地獄業火之中爬出來的鬼魅。
沈溫如忽然抓住了沈春眠的衣領,后者全無防備,被他拽的往后一仰。
“為什么?!”
沈春眠吃軟不吃硬,最恨這樣粗魯的暴力,因此也被激怒了,他脫口便道:“因為我喜歡,我樂意,誰會喜歡你這么個病病歪歪的神經病?”
大概是被他后半句話戳到了痛處,沈溫如的手上顫抖了起來,連呼吸也變的分外沉重。
“所以從始至終,你不是看不到我,而是看到了也不曾在意,你從未將我放在心上……從前往往,都不過是你的施舍,你從未拿正眼瞧過我……”
沈溫如像是忽然喘不上氣了,他往前一倒,順勢將身前的沈春眠壓在了石榻上。
那微涼的五指穿入他烏黑的長發間,而另一只手則探入了他襟口,緊接著湊上來便是一個避無可避的吻。
與江逐風給的吻不一樣,沈春眠眼下不覺羞,心里對他只有厭惡。
他翻手便給了沈溫如一巴掌,而后伸出另一只手去掐他的脖頸,腕間的鐵鏈叮當:“你發什么瘋?”
“他這樣吻、吻你的時候,你也這樣抗拒嗎?”沈溫如被他掐得面目通紅,已經有些缺氧了,說到最后他又忽然笑了,“師兄,你是不是覺得我很可悲?”
說話間他身上忽然抖了起來,面上表情不斷變幻,一會兒是連青云那副癲狂嘴臉,一會兒又回到了沈溫如那副陰郁模樣。
“松手吧。”是連青云萬分蠱惑的語氣。
沈春眠不自覺地松開了手掌,愣愣地將手往回一收,方才有那么一瞬間,他是真對眼前這個一體兩魂的怪物起了殺心。
可待連青云說出了那句話之后,他卻像是遭人操縱了一般,乖乖地松了力氣。
果然,懷楚說的沒錯,那日連青云哄騙他簽下的那張血契背后想必還有一份暗契,這連青云就是用他對修真界還不熟悉的信息差騙他上當。
“你若就此收手回青云派,”沈春眠對付不了連青云,便只好試著說動沈溫如,“你還有你的阿爹,還有你的師尊,你是他二人的獨子,往后必定青云直上,何必要與這老魔頭同流合污呢?”
不料這沈溫如卻根本聽不進他的話,他那猩紅的眼中留下半滴淚來:“回不去了,我傷了阿爹,又囚了你,你們都不會原諒我的。”
他伸手撫摸著沈春眠的頭發,像個孩子一般自說自話:“你與驪宮中何人歡好,我都不難受,只是你為何偏偏看上了他?我與他都算是你同門,論關系也是我與你更親近,可你為何偏偏……”
說到這里,沈溫如話音忽地一頓。
若沈春眠愛的是其他人,那他大可欺騙自己說,沈春眠只是仇恨青云派,因此不愿再與青云派的任何人扯上關系。
可為什么江逐風可以,而他卻不行?
他忽然捉住他沈春眠的手腕,低聲呢喃道:“春眠,你與我試一回,江逐風能給你的,我也能給你……”
不知是不是因著他如今魔氣外泄的緣故,這看似蒼白病弱的人,手上的力道卻格外大。
“把你給我吧,”沈溫如微微啟唇,左側面頰上巴掌印未退,襯著他的眼神愈加瘋狂,“只這一夜,往后你便是想要我的命,我也給你。”
————
江逐風覺得自己快要瘋了。
腰際那道傷口早已愈合,他本來可以躲開的,但卻在看向沈春眠的一瞬間,江逐風忽然很想從他面上瞧見幾分為自己擔憂的神色。
這么一猶豫,那黑氣便劃開了他的血肉。
他方才睡得并不算熟,沈春眠的氣味一消失,他便驚醒了過來,赤足跑到偏殿,卻見那偏殿中空空如也,可浴桶中的水卻仍是溫的。
沈春眠消失了。
在江逐風的腦海中出現這個念頭之后,所有理智與清明便墜入了深淵。
恰巧此時有位小道童急匆匆地跑到了他面前,低聲道:“江公子,教主有事尋你,要你立即過去。”
“他在哪兒?”江逐風幾乎不遺余力地捏起了他的下巴,那力道之大,小道童幾乎聽見了自己下巴脫臼的聲音,“他在哪?”
小道童的眼淚登時便出來了,含糊道:“琉、琉光殿。”
看著江逐風離去的背影,名叫華茵的小道童忽然覺得,今夜恐怕自家主子在他身上估計是討不到好了。
計劃能不能順利實施倒是小事,華茵總有一種自家主子會死在這人手上的不詳預感。
思及此處,華茵連忙折身回去,往小路上跑,他要回去通知云疏棠,叫他先找個地方躲起來。
可出乎他意料的是,云疏棠沒能沉住氣,他想親眼見到江逐風的死狀,因此先一步藏在了琉光殿里。
江逐風趕到的時候,遠遠便瞧見那琉光殿中布滿了法陣的幽光,洞虛以下的修者或許無法察覺,可他已是地仙,這點雕蟲小技在他眼中簡直無所遁形。
他明知有埋伏,卻還是不加猶豫地踏入了院中。
“出來吧。”江逐風沉聲。
藏在陣中的兩名元嬰期修士,也就是前任離恨教教主留下的兩個舊部對視一眼,其中一個首先低聲道:“我們已隱匿形跡,他怎會知道?”
“不管了,”另一人道,“反正我們已做好了萬全的準備,此處也已布下天羅地網,便就是教主落進來,也沒法全身而退,更何況他一個凝丹九層的……”
他話音未落,便忽然感覺到自己似被一個隱形的手掐住了脖子,霎時間,這兩位元嬰期的修者便被憑空拎到了江逐風的面前。
“沈春眠呢?”江逐風問。
那扼住他們脖子的力道極大,幾乎要掐斷他們的喉管,因此即便是他們想要開口,也說不出話來。
“我問你們,沈春眠呢?”江逐風眼中殺意畢現,“說話!”
第43章
藏在殿內樓閣之上的云疏棠遙遙瞧見這一幕, 當即腳下一軟,還沒來得及生出要逃跑的心思,便被憑空出現的江逐風扯住衣領拽到了半空之中。
“你、你不是才凝丹九層嗎?”云疏棠眼睫顫抖, 面上滿是不可置信, “就算破境,也不過是元嬰初期,怎、怎么會?”
不等他說完,江逐風便將他摔在了兩位元嬰修士面前的空地上。
云疏棠乍然吃了疼, 那對明眸頓時便紅透了,他的五官生的精致漂亮,垂眸時甚至有幾分雌雄莫辨的味道, 這一哭起來, 更顯得是梨花帶雨。
可惜江逐風是個絕情的瞎子。
在他眼中,這些人與路旁的一棵樹、一叢草并無區別,只是草木沒有意識,不會作惡,因此這些人在他眼中便顯得分外可惡起來。
“沈春眠呢?”他的語氣冷下來,不似方才初到時那般瘋狂,只是這樣的冷比初時那癲狂作態,還要令人生畏。
倒在地上的云疏棠咳嗽幾聲, 紅著眼道:“你先將他們放了, 我就告訴你。”
他倒是很有魄力, 如今這樣的情形, 他也沒有失去理智,還知道先冷靜下來與他做交易。
不料這江逐風從來不是個耐心的主, 更何況如今沈春眠下落不明, 他就更沒性子對這些人好言相向了。
因此他只是面無表情地走到云疏棠身前, 啟唇問他:“你知道他在哪兒?”
眼下性命攸關,云疏棠就算不知道,也只得點頭,可誰知就在他點過頭的下一刻,那江逐風忽然一腳揣在他心口,輕描淡寫地將他轟出去三丈遠。
云疏棠立時便吐出了一口血沫,有氣無力道:“你……”
江逐風吸了一口氣,旋即又重重揉了揉后頸脖子,在原地踏了幾步,像個罹患失心瘋的精神病。
“你知道,”他轉瞬便又來到了云疏棠的跟前,“你知道!”
云疏棠此番是真的被他嚇得夠嗆,原先這江逐風跟在沈春眠身邊,看上去倒是乖得像只狗似的,他千算萬算,沒料到這青云派聞名的大弟子,竟是個這樣的瘋子。
“我不知道,”云疏棠抬眼望著他,余光瞄見那兩個被吊懸在空中的修士已經斷了氣,他的淚水頓時充盈了眼眶,為了保命,他只好如實道,“我方才太怕了,沒說實話。”
他斟詞酌句道:“方才我讓人去支開教主時,他便已經不在了,但據我派去的那人所說,他在偏殿外似乎瞧見了一個身著玄衣的影子。”
江逐風的目光落下來。
云疏棠心頭一滯,聲音顫抖道:“他還說、還說那人背影瞧著像是近日從教中失蹤的那一位,就是與您出自同門的沈溫如。”
不知怎么的,他竟換上了敬語。
他總覺得眼前這個江逐風,可能早已破虛,甚至很有可能比洞虛還要高。
“沈溫如,”江逐風稍一抬頭,而后瞇了瞇眼,天邊是乍破的晨光,冰涼涼的,像是一塊金色的幻影,“沈溫如……”
與此同時,他忽然感到埋在他神識深處的情咒起了反應,頸邊頓時出現了一抹血痕,不算深,可已經在向外冒血了。
沈春眠出事了?
這個想法甫一冒出來,江逐風的手指便不受控制地發起抖來。
他居高臨下地看向了癱倒在地的云疏棠,強壓下心中行將破繭的殺意。
不能殺了他,沈春眠要是回來了,一定又會因此而厭棄他的。
江逐風轉過身,而后順著那一縷血線的氣息,即刻便循線而去了。
與此同時,不周山。
沈春眠以指作刃,咬牙在那長而瘦的脖頸上剜了一道,他并不太會控制力道,唯恐這一下割著了動脈,死不死的倒另說,要是鮮血噴涌而出,他很有可能會不爭氣地嚇暈過去。
好在今日老天爺并沒有和他開玩笑,這道口子不深不淺,劃得剛剛好。
“春眠!”
“滾開!”沈春眠用手上幻出的靈刀抵向自己的要害處,故意裝出一副失控模樣,“你再過來,我就立即自戕!”
沈溫如的面上又顯露出了連青云的癲狂表情,他靜靜看著沈春眠笑:“教主何時變的這樣貞烈?與江逐風雙休時候,也不見你要死要活的。”
他這番話算是徹底激怒了沈溫如,沈溫如立時搶過身體的主控權,像個瘋子般撲向了沈春眠。
“你要死,我便同你一道,”沈溫如的聲調不高,聽起來卻撕心裂肺,“能與你共赴黃泉,我亦快意得很,下一世也要追在你身后,叫你永生永世都甩不掉我!”
眼看身上衣袍已被沈溫如扯了大半,扣在他手腳腕上的鐵鏈往周邊伸展,叫他漸漸失去了可活動的余地。
很快,沈春眠便只剩嘴還能動了,他死死盯住了沈溫如的眼,一字一頓道:“呸,本座就是喝了孟婆湯,過了忘川,輪回轉世,也不會愛上你。”
沈溫如忽然愣住了。
就在他愣神之際,這洞府忽然劇烈搖晃了起來。
“誰?”沈溫如自以為此地隱蔽,這洞府藏在不周山體之中,如今唯一的通道已被封閉,按理說無人能感知到這其中洞府的存在。
是懷楚與沈弦驚么?可他們怎么會來的這么快?
“此人不是沈弦驚,”沈溫如的面色忽然一變,霎時又換成了連青云的語音語調,“他身上有與本尊同源的魔氣,但凡他靠近此處,本尊一定會事先覺察。”
他話音剛落,便見那隱天蔽日的洞府入口忽然被人劈開了一道豁口。
連青云瞇了瞇眼,沉聲道:“是個劍修。”
“江逐風,”沈溫如后退一步,立即提劍指向沈春眠,“你若再近一步,我便拉他一道下黃泉!”
破曉的天光順著那道豁口泄露進洞府內,而江逐風背光而立,沈春眠努力睜眼,卻看不清他面上情緒。
“隨你。”沈春眠聽見他說。
江逐風一步步朝他走近,沈春眠忽然覺得自己的心臟狂跳起來,他人分明還在遠處,可沈春眠卻覺得自己似乎能聽見他的心跳聲。
與自己的心跳頻率完全吻合……這就是所謂情咒么?
沈溫如的手臂顫抖起來,于是操縱他軀體的又成了連青云,連青云握著劍柄,他與沈溫如不一樣,他是真的半點也不顧及沈春眠的性命。
“你這小子,”連青云淡淡然望向他,而后不緊不慢道,“年紀輕輕,竟已入了化蟬,藏得挺好,本尊竟一點也沒瞧出來。”
“過獎,”江逐風停在他面前,不再往前走了,“你的目的并非是沈春眠,沒必要為此折送了性命。”
他方才那句“隨意”說的坦然,不過是因為知道沈溫如不敢動手,可這連青云可就不一樣了,雖然因著情咒,沈春眠不會真死,可江逐風卻還是不舍得讓他疼。
連青云見他心有顧慮,面上又是一笑:“本尊是先天魔物,即便軀體盡毀,神識也能停落人間,只要有合適的軀體,本尊便能重獲新生——你想要回沈春眠,還是得拿出幾分誠意來。”
江逐風沉下臉,似乎真在思索他的話。
可下一刻,他便閃身來到了沈春眠面前,而后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徒手按下指向他的劍,江逐風不顧手掌上血流如注,一手護著沈春眠,一手握著長劍劈向連青云。
連青云躲閃不及,只退開幾步,險而又險地被那道劍氣撩斷了半只衣袖。
“先天魔物?”江逐風將沈春眠擋在身后,朝著對面驚愕的連青云一勾嘴角,“你以為我與懷楚一樣,只是化蟬初期么?”
“只差一步,”他道,“我便要成仙了……你怎么會傲慢地以為,我斬不滅你的神識呢?”
此話一出,連沈春眠都不由覺得驚訝,他只知道江逐風已入地仙之境,卻不知他離飛升竟只差臨門一腳了。
沈春眠下意識看向他手里的傷,輕輕扯著他的外袍,低聲質問:“你那什么情咒……不是說什么‘你疼我痛,你死我殉’么?可為什么……”
為什么只有他的掌心血涌如注,而他的手心卻干干凈凈,甚至感受不到半點疼痛?
對了,昨夜在日月谷中他腰際鳳被黑氣所傷,他也毫發無傷,可反之看江逐風的脖頸之間,卻有一道與他頸間一模一樣的血痕。
他既問了,江逐風也不隱瞞,誠然反問:“這樣難道不好嗎?”
反正也只不過是他一廂情愿罷了。
沈春眠眉目暗下來,方才那一劍刺入江逐風掌心時,都沒有他現在心疼——他這是怎么了?
明明江逐風說的很對,他根本不想與江逐風“同生共死”,也不愿與他共同承擔這種疼痛,可為什么他要失落呢?
連青云死到臨頭,面上卻還在笑:“什么情咒?那不過是有人一廂情愿的庇護咒,江小道友都行將飛升了,怎的還這般癡情?”
江逐風并不理會他的話,只是提起劍,徑直朝著連青云斬去。
這第一、二劍,都被連青云狡猾地躲開了,而這第三劍,江逐風在上頭又賦了一道靈力,冰寒刺骨的劍意猛地出竅,如一只猛禽出世,破風朝著連青云飛去。
然而令人沒想到的是,就在此時,被江逐風護在身后的沈春眠忽然以手作刃,直直捅向了江逐風的心臟。
劍主人身上的靈氣一滯,那道利鋒出竅的劍意自然也不攻自破。
連青云借著沈溫如的那張臉,詭異一笑:“到底是太年輕了,江小道友啊。”
第44章
沈春眠怎么也沒想到, 自己不過恍然間的失神,再清醒過來的時候,他用內力幻出的靈刀竟已捅入了江逐風的后背。
“江逐風……”沈春眠強壓著情緒, 這才沒大叫出聲, 他指尖甚至能感覺到江逐風的那顆心臟,正在他掌心里劇烈地跳動著,“不!”
隨著他指尖靈刀的抽出,血花頓時飛濺, 被一刀切碎了心臟的江逐風軟膝跪地,沈春眠怔然一霎,而后也隨他而跪, 用那只鮮血淋漓的手顫抖著扶住了他。
江逐風根本說不出話來, 啟唇還未曾道出半個音節,便跌入了沈春眠的懷中。
連青云仍在笑,目光落在江逐風心口淌出的血上,話卻是對沈春眠說的:“他是化蟬九層,按理說這世間除了他自己,便沒人再能傷到他的要緊處了。”
“可他把命交給了你。”
沈春眠也是方才才知道,那所謂“同生共死”的情咒,原來只是單向的, 可他眼下也很冷靜, 知曉這話不過是連青云說來激他的。
他想必是要逼他入魔, 騙他失去理智, 這樣他就可以像操縱沈溫如一般操縱自己。
沈春眠冷眼看著他,隨即他提起了江逐風的配劍, 一步一步走向連青云。
血契上寫, 契約雙方不得相互殘害, 可沈春眠如今鐵了心,就算是冒著天打雷劈的風險,也要殺了他。
“你若能一直操縱我,想必也就不用將我帶到這里來了,”沈春眠眼睫上是濕漉漉的一片,下巴和面頰上都有血,可他的話音很穩,并沒有半分不冷靜的樣子,“所以操縱我或許有時間限制,又或許是有別的什么條件。”
說著他瞇起眼,眨落眼睫上沾染的水霧,旋即執劍朝著連青云飛身而去。
連青云往旁側一閃身,眼中晦暗不明:“你想清楚了,這一劍下去,招來了大天劫……”
他話音未落,便見沈春眠再一次抬劍,一道附著著真火的劍意便這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向他砸了過來。
連青云險而又險地避開了,只是躲閃不及,到底讓那真火燎掉了一撮發絲。
沈春眠猜的不錯,雖然手里拿著一張暗契,可他對沈春眠的控制也是有限制的,其一是時間,其二便是不能控制他做一些傷害他本體的事兒。
沈溫如的這具軀體不過是凝丹二層的修為,所以無論是江逐風還是沈春眠,他都不敢輕易正面對上。
連青云何其狡猾的人,自然不愿意在此時再與他纏斗,因此故意引著沈春眠來到江逐風尸身周圍,巧言道:“他是化蟬期修士,沒這么輕易死的,如今想必神識還停在此處——你再不去替他找個合適的宿體來,只怕就要來不及了。”
聞言沈春眠面上微微一愣,想的卻不是要為江逐風去找宿體的事。
方才他被怒氣沖昏了頭,一時竟忘了江逐風曾經說過,他是不死之身的這回事,沈春眠曾在他靈府中見他跳懸崖,甚至見他一把火將自己燒成了灰。
可即便是這樣,他也還是死不成,所以現在……他是真死了嗎?
沈春眠用余光看了他一眼,只見那倒在血泊之中的江逐風的手指尖忽然輕輕一動。
他還活著!
沈春眠收回目光,可這半晌的猶豫,連青云已然輕車熟路地從江逐風身上凝出了他的內丹,那顆金色內丹里凝練著他大半生的修為。
若是旁的什么修士,要融合這顆內丹,只怕沒個幾載,是煉化不了的,貿然吞下去也只會爆體而亡,可沈溫如的身體不一樣,他是半人半魔。
更別提他此時已然是走火入魔的狀態了,這樣的魔氣可吞萬象,也貪婪不知滿足。
“多謝了,”連青云吞下內丹,身上流光一閃,修為登時大漲,他如風一般退到裂口處,“沈春眠,有緣再會。”
話音剛落,他便從這裂口處跳了下去。
還不等沈春眠反應過來,就聽見躺在他身后的江逐風一聲輕喘,沈春眠立即回身蹲下:“你沒事?”
江逐風捉住他的手按在自己胸口上:“怎么沒有事?你捅人捅的也太狠了,差點要疼死我。”
“都這個時候了,你還有閑情……”沈春眠下意識便要奪回手,只是瞧著他那副蒼白模樣,到底替他輕揉了揉胸口,“你既然無事,又為何要任他搶走內丹?這一身修為散盡,往后你豈不是又要重新開始?”
他話音未落,江逐風卻偏過頭去,咳出了一口血來。
沈春眠頓時止住了聲,手足無措地替他順了順后背,又取來綢帕替他拭去唇角血污。
“這又是怎么了?”沈春眠扒開他的衣襟,只見那傷處已然完全愈合,皮肉上連顆血珠子都不見,“不是好了嗎?是不是疼的?”
“不疼,”江逐風答,“只是瀕死的后遺癥罷了。”
沈春眠知道他在撒謊,那日在他靈府之中,回憶中的江逐風自火燼中重生,那張還不曾長出五官的臉,已經是那樣猙獰痛苦。
可他在跳入火海之中時,又直到被燃為煙塵的那一刻,沈春眠分明都沒見他皺過眉。
靈府中的心魔對此什么也沒說,可沈春眠知道,“重生”對他來說,想必要比自戕還要疼得多得多,否則江逐風這樣一個對痛都麻木的人,怎么可能露出那樣一副痛苦的表情?
等江逐風稍稍緩過來了,他才不緊不慢地開口解釋道:“那日你與懷楚說,你與這連青云簽了血契,我便很放在心上,又逢今日你被他擄去,按理說你到底是洞虛期修士,不至于半點掙扎動靜也不曾有,人便叫人帶走了。”
“于是你便猜到他是用了陰招,”沈春眠順著他問,“也就是懷楚所說的藏在血契之下的暗契?”
江逐風稍一點頭,而后躺在他懷中,指尖纏卷著他的發絲繞著玩:“我知他留有后手,所以便將后背留給了你。”
“只有這樣,他才會放心地取走我的內丹。”
沈春眠心里立即便有了一個模模糊糊的猜測:“你是說,你是故意引他操縱我害你的?”
“是,”江逐風撿起那張用過的綢帕,一點點將沈春眠手掌上的血污抹凈,“他得了內丹,修為大漲,便不再擔心自己修為不敵懷楚與沈弦驚,因此一定會丟下麻煩重重的你,這是其一。”
沈春眠還有些云里霧里的:“可連青云如今凝丹二層的修為,再服用了你的內丹,懷楚與沈弦驚只怕不會是他的對手。”
“是啊,”江逐風輕蔑一笑,“要的就是他們不敵。”
沈春眠看著他,沒說話。
“方才我的話還未說完,”江逐風刻意湊到沈春眠耳邊,與他說悄悄話,“二則……這一世我為了報復沈弦驚,早在他身上下了惡咒,只要連青云奪得了沈弦驚的軀體,修為兩相累加,在他渡劫飛升之際,他就會發現,‘砰’的一下,一切就都結束了。”
“到時連青云與你定下的血契,也就不攻自破了,你也不必再受他脅迫。”
沈春眠難得沒有因為他想害人而對他動怒,前一世,那沈弦驚是怎么待他的,他也都看在眼里,怎么也是說不出“他好歹是條人命”,這樣天真又惡毒的話的。”
江逐風說完,便一直觀察著他的反應,可半天也等不到沈春眠開口,他耐不住性子,只好先一步開口問了:“你都不怪我么?我又干了壞事了。”
“我又不是廟里金光塑體的佛像,”沈春眠反駁道,“哪里有那么多的慈悲心腸?他和連青云都該死,此般也是還了你前世被天雷奪去的那條命,他是活該,沒什么好可惜的。”
江逐風伸手去摸他的臉:“你不為此事生氣,那你怎么看起來卻還是不高興?”
沈春眠扯開他的手,也不答話,只是扶著他往自己背上背。
江逐風原想說,自己還沒虛弱到不能走,可見沈春眠那副冷淡樣子,又怕說了之后,他便丟下自己跑沒影了,因此便只好假裝孱弱地伏在他背上。
看著沈春眠腳步沉沉地行至半途,江逐風忽然福至心靈,貼在他耳畔問他:“你生氣,是不是因為我受了傷?”
江逐風原來還不確定,不料沈春眠的反應卻特別大,他先是耳廓一紅,而后便道:“你自作多情什么?你受傷,我為何要生氣?”
他背著江逐風走了這樣久,雖說修士的精力異于常人,可沈春眠來這里這樣久了,也沒時間和心思好好去修煉,因此背著江逐風這樣一個死沉死沉的人走山路,還是很吃力的。
眼下他喘著氣,臉頰和脖頸上都是一片熱出來的紅色。
江逐風見自己的猜測不錯,再看沈春眠,便愈發覺著他可愛,因此一低頭,情難自禁地在他后頸上吻了一吻。
可誰知沈春眠身上一抖,腳步也不穩了,要不是江逐風眼疾手快地扶住樹干,兩人差點便要一起滾下山去了。
“江逐風!”等穩住了身形,沈春眠莫名其妙地氣惱道,“你都這樣了,怎么還時不時的要發瘋?”
江逐風心中得意,面上一點也不惱,佯作虛弱道:“要不然,我們就在此處歇一會兒吧?”
聽見他這樣蒼白的語音語調,沈春眠頓時沒了脾氣,扶著他坐在了那顆樹下。
“你不是為了我,”江逐風抬手替他蹭去了額角的薄汗,“那你到底為何生氣?”
沈春眠還是不肯答。
江逐風見狀,便不依不撓地貼上去:“我對你從來坦誠,可你卻總對我這樣變扭,什么心里話也不同我說,生氣了便這般冷模冷樣,盡做這種使人傷心的事。”
沈春眠面色不變,可心里卻已經開始反思自己的所作所為了。
他從前分明最恨有事不說,非要藏在心里,然后搞冷暴力那一套的那種人,可沒想到如今他自己也犯起了這個軸氣。
一頓反思過后,沈春眠終于開了口,他不看江逐風的臉,轉而偏頭去看地上的落葉:“你多明白啊,知道那連青云要下陰手,還上趕著去送命,你是一點也不怕疼,一點也不怕死……”
他話音未落,江逐風便笑著捧過他的臉,在他唇上很輕地一碰,隨后也沒退開,只是那樣近近地盯著他瞧。
“聽你親口說心疼我,”江逐風道,“我就是真死了也甘愿。”
第45章
待沈春眠與江逐風回到離恨教的時候, 教內已然是鬧翻了天了。
也不知道是從哪里傳出了“教主帶著青云派那個狐媚子私奔了”的消息,地里勞作的男寵們登時把釘耙鋤頭一丟,高高興興地罷了工。
沈春眠尋聲來到一片狼藉的驪宮中的時候, 這群男寵們還在興高采烈地討論著如何分割這離恨教的財產。
“要我說, 不如就將左護法推上去,由她來做這個教主,她是最公正的人,按理說不會有偏私的。”
“你還真是天真啊, 這教中的左右護法都是沈春眠養的狗,你以為她上位之后就會對咱們這些人好嗎?不如將她也拉下來,咱們自己把這離恨教給瓜分了。”
“是你瘋了還是我瘋了?過不了幾日, 外頭便會得知教主離教的消息, 晨起教中又死了兩個元嬰期的長老,如今除了綠玉,這教中還剩幾個能打的人?還要分東西,也得看看到時候咱們這些人還有沒有命在?”
眾人們堆在一起一商討,發現確實是這個理,沈春眠一走,這離恨教就有如風中飄絮、水中浮萍,只靠他們這些人, 是萬萬撐不起一個教派的。
因此立即便有人感傷起來:“難不成, 咱們得去青云派把教主勸回來嗎?”
“你怎知他會去青云派?教主早被青云派除名了, 那青云派的得意大弟子江逐風, 如今在他們眼中,定也是個和邪路子狼狽為奸的逆徒, 用腦子想想, 青云派此時怎么會收留他們?”
他話音剛落, 肩膀便忽然被身后的人輕輕一捏,只見眼前眾男寵的面上紛紛露出了驚恐之色,可他的腦子卻還未轉過來,邊回頭邊問道:“誰啊?”
站在他身后的沈春眠冷笑一聲:“你看看我是誰?你的‘邪路子’教主。”
該男寵頓時就噤了聲。
“你們這一個個,倒是挺能想象的,種什么地呢?不如改去寫話本得了。”
只見他們口中這位“私奔離教”的沈春眠,眼下一件水色的衣袍上全是血跡,跟隨在他身后的江逐風就更加慘不忍睹了,身上幾乎沒有一處能看的地方。
可兩人身上卻偏生只有幾處不甚明顯的小傷,江逐風后背上直接露了個大洞,被撕扯開的布料上全是干掉的暗紅色血跡,但露出來的后背上卻是不見傷口的。
“教、教主,”那男寵退后幾步,將自己藏回了那群男寵中去,“您這是怎么了?”
“想是私奔不成,叫人給打了,”沈春眠淡淡然掀起一場風,將這群男寵吹地紛紛向后退了一步,“是這樣嗎?”
男寵們紛紛搖頭。
有機靈些的,立即便開口道:“今日地里的雜草還沒除了,教主,我先過去了。”
“是啊是啊,我管的那塊地還不曾澆水呢,都賴你們,非得將我拉來這里,那一地的靈植渴死了怎么辦?誰能負的起這責任?”
沈春眠也沒攔著,這群見風使舵的男寵們很快便乖乖回到了地里去勞作了。
遣散了這些男寵,沈春眠又回頭去看江逐風:“你先回銷骨苑吧,我去符樂那兒看看,順便把綠玉帶過來替你瞧瞧。”
江逐風扣住他手腕,不讓他走:“你去哪兒,我都與你一道。”
他想是被沈春眠忽然失蹤的事鬧怕了,這會兒一點也見不得他離開自己的視線,見江逐風的眼里都是委屈與不安,沈春眠心一軟,這便答應了。
“你真沒事?”沈春眠又問。
江逐風搖了搖頭:“粉身碎骨我也試過了,連顆丹藥都不用,我自己也能挺過來,不必麻煩綠玉替我看了,反正看也看不出什么來。”
沈春眠想想也是,只是低頭從隨身攜帶的錦袋中找出了幾顆補藥,一股腦地全給他喂了:“一會兒我讓人叫綠玉用那‘白霜龍葉’給你做幾粒補藥,那靈植性屬寒,想必對你的傷也有好處。”
江逐風這回倒是沒拒絕。
兩人回到銷骨苑之后,沈春眠忽然聽見江逐風說:“我總覺得今日過的就像是夢一樣。”
沈春眠微微偏頭,聽他繼續往下說。
“自我拜入青云派之后,便一直有人恨我,同門嫉恨我能得沈弦驚地青眼,恨我僅僅只用了幾年,修為實力便已經超過了他們。”說到這里,江逐風稍稍一頓。
他握緊了沈春眠的手,透過小窗,看天邊卷動的云彩:“好像也有人‘愛’我,可沈溫如與我好,那是因為‘天道’,他心里是沒有我的;沈弦驚這么多年來,一直護著我,他怕我出事,怕我死在飛升之前,可那只不過是因為他想要我未來的身體與神格。”
“只有你,你怕我死,怕我疼,不是因為旁的什么,僅僅是因為你心里有我。”
他是個坦誠而直接的人,從不將這些話藏在心里,在前一世的漫漫長夜里,他曾經想過,假若這世上有人肯真正愛他一下,哪怕只有那么短短一瞬,他也死而無憾了。
沈春眠沒說話,也沒去駁他最后那句話,他是不是真把江逐風放心上了,他自己倒也不是多清楚多明白。
只知道若換了旁人要纏著他牽手討吻,他定然會像對沈溫如那樣,一個巴掌蓋上去。
只曉得方才若是旁的什么人,在他面前流血倒地,他頂多只會覺得驚慌害怕,是斷然不會像那樣心痛流淚的。
可江逐風見他不說話,卻不覺得他是默認了,他便看一眼他,再繼續道:“早知你會變得這樣好,我不如早給你捅這一下子……”
他話音未落,便被沈春眠狠狠掐了一下手臂,江逐風吃疼地往后一躲。
沈春眠莫名其妙地有些氣惱:“就算死不掉,你也多少知道點要惜命,沒見過你這么上趕著討死的,這會兒知道疼了,方才那人難不成是個石頭做的嗎?”
江逐風盯著他的眉眼,忽然笑了起來。
他這一笑,惹得沈春眠更生氣了,沈春眠當即便將他按倒在床榻上,撿起床頭的軟枕往他身上打。
還不等沈春眠解了氣,就被江逐風連人帶枕頭抱進了懷里,沈春眠還要折騰,在他懷里掙扎了幾下,誓要起來打死他。
這一掙扎起來,不小心便撞倒了江逐風的心口,他倒也不怎么痛,只是故意“嘶”一聲,倒吸了一口涼氣,沈春眠頓時就不敢動了。
“弄疼你了?”沈春眠立即問。
江逐風笑著搖搖頭,而后托著他的腦袋,將他按入懷中:“我錯了,往后我一定惜命,不叫你擔心了,好不好?”
沈春眠心里一軟:“你知道就好。”
就這樣靜了片刻,沈春眠忽然起身,撐著一只手從上往下看他:“不過沈弦驚固然該死,懷楚卻是無辜的,無論是前世今生,他也沒有做過什么十惡不赦的事。”
江逐風捏著他的指尖,接口道:“他是永恒的‘大善’人,懷楚與沈弦驚好了那么些年,他不可能不知道沈弦驚在我身上下了什么,不然他們也不可能分道揚鑣。”
“他知道?”沈春眠問,“那這一世,不是換做你在沈弦驚身上下了咒嗎?那他們這一世……”
江逐風道:“我是給他下了咒,可他下在我身上的惡咒,我也逃不掉,你忘了,上頭還有‘天道’在看著呢?”
沈春眠的目光暗了暗,忽然又貼近他,輕聲問:“這么說,你身上那個惡咒仍未消除?”
江逐風誠然道:“是,所以我的修為不能再有進益,只要踏入飛升之境,我便會神識離體,無處可藏。”
說到這里他稍一頓,而后又道:“我也不是怕死,天劫一道,去的也快,只是我怕還有來世。”
沈春眠頓時心疼極了,若說從前在他靈府中所見所聞,他其實也為其傷心,可那不過是同情,是可憐,卻不是像現在這樣,想要護著他,想要吻他。
他稍稍俯下身,在江逐風鼻尖上輕輕一吻。
江逐風毫無安全感,因為他做不了自己,可其實沈春眠也毫無安全感,因為他壓根不屬于這里,他們兩人其實都像是蕩在水中的無根浮萍。
只有這樣互相依偎著的時候,兩人才能感覺到難得的溫暖與心安。
“那你有沒有想過,”沈春眠忽而又問,“你之所以依賴我,不過是因為我比較特別呢?”
大概是怕江逐風聽不明白,沈春眠又解釋道:“假如出現在這里的是別的什么人,他也不屬于這里,你也會對他一樣嗎?”
沈春眠其實想問的是,你究竟喜歡的是自由,還是喜歡我?他明知問這些并沒有意義,可他還是問了。
江逐風卻不假思索地反問:“他也會像你這樣好嗎?”
沈春眠道:“我不算好,總有其他更溫柔的人。”
他話音剛落,便聽門外忽然傳來了一陣敲門聲,緊接著便是云疏棠的哭聲。
“教主,”云疏棠抽泣著說,“您在嗎?”
江逐風目光一暗,立即捉住了沈春眠的手:“別讓他進來,也別聽他說話,求你了。”
沈春眠心中只覺得奇怪:“為什么?”
就聽外頭的云疏棠道:“原本棠兒受些委屈,也是不算什么的,只是沒曾想,江公子竟然殺了葉叔與賈大哥,他們可都是父親生前,最要好的兩位長輩,再怎么說,也不能對他們下死手啊。”
他話音落了,后頭便立即接上了一群人的聲音:“對,我們必須替兩位尊長討回一個公道!”
“前任教主尸骨未寒,教主便任由那青云派的賊人做出這樣令人發指的事,實在讓人心寒,我們只要一個公道和真相,否則往后該以何面目面對地下的前教主?”
外頭的教徒喧嘩起來,沈春眠頗為震驚地看向江逐風:“他們這是什么意思?”
作者有話要說:
第46章
江逐風看了他一眼, 而后又微微垂下眼睫:“沒什么意思,方才去尋你之前,我殺了教中的兩個人。”
末了他又補了一句:“不是失手, 我故意殺的。”
出乎他意料的是, 沈春眠并沒有發怒,也沒有理會外頭的敲門聲,只是又輕聲問道:“是事出有因嗎?”
江逐風對上他的眼睛,前一世但凡只要是他做了一點錯事, 便總有人會跳出來,不分青紅皂白地指責他,他已經習慣了那些或厭惡或輕蔑的眼神, 因此當沈春眠這么問出口之后, 江逐風就愣住了。
“你難道就沒有別的話要對我說嗎?”沈春眠壓住他的手背,低聲問。
江逐風心里頓時便有了底氣,好像他終于也是被人珍愛,被人信任著的了。
他稍一沉吟,隨后便將方才發生的事,簡明扼要地同他說了一說:“他們設下陣法的痕跡大抵還在,你若不信,盡可去琉光殿看看。”
“你既這樣說了, 我就沒什么不信的, ”沈春眠心想他既沒必要特意去殺那兩個元嬰期的長者, 更沒必要對此有何隱瞞, 因此便道,“這些人想必也是蓄謀已久, 走吧, 再不去回話, 他們只怕要將這門都拍碎了。”
江逐風立即起身,不動聲色地走在了他的前頭。
他心里是半分也不懼怕這些人的,他只怕沈春眠因此對他生氣,盡管他如今失了大半修為,這些人在他眼中也不過只是一群烏合之眾。
正當兩人來到殿門邊上的時候,那門卻被人從外頭推了進來,沈春眠稍一皺眉,冷冷地看向那只手:“本座還沒死呢,這兒怎么就由著你犯上作亂了?”
那人見狀立即收回了手,有些心虛地應道:“是教主一直不回話,屬下便想試試是不是這門沒鎖……”
沈春眠淡淡一笑,反問道:“是嗎?試的力道這樣大,差點就要把本座的門都撕了,再下一步,是不是就要把刀架在本座脖子上了?”
那人連忙低下頭:“屬下不敢。”
他話音剛落,后頭立刻便有人提刀叫囂道:“教主,若不是這江逐風欺人太甚,咱們這些人也不敢貿然來打攪教主——他從前做了什么,咱們也管不著,可這回他竟動手殺了前教主身邊的兩位尊者,這實在是太無法無天了,我們今日來,必須要替尊者討回這個公道!”
有他起這個頭,其余人也紛紛嚷了起來。
“請教主為我們做主,替兩位尊者討回公道!”
沈春眠笑吟吟地看向那個提刀的教徒,這人乃是那兩個修士之一的內徒,在這一派教徒中,也很有威信和話語權。
不等他開口,站在他身前半步的江逐風卻忽地開了口:“是那兩人技不如人,即便不死在我手中,也會死在天劫之下,不如早些投胎去,來世好脫生一個凡人家。”
“你!”
“你這青云派走狗,不僅毫無悔改之心,竟還說這樣的話!”
眾人紛紛對他怒目相視,若不是看著沈春眠還站在他身側,這些人恐怕都要提刀拿錘上來動手了。
“你少說兩句,”沈春眠連忙將他拉到自己身后,而后對眾人道,“本座從來是講理講義的人,若是他真的無故殺害兩位尊長,本座定不會輕繞他,只是……”
只見那方才發話的教徒又問:“只是什么?”
“只是這爭端也是那兩位尊者先挑起來的,”他的目光不疾不徐地掃過了站在最旁側的云疏棠,后者立即便低下了頭,“究竟是個什么緣由,相信你們之中的某些人也清楚,那時逐風發現本座失蹤,著急尋人之際,那兩位尊者卻將他引入布下天羅地網的琉光殿,要置他于死地。”
眾教徒們立即便議論了起來。
“那兩位尊長絕不可能做出這種事來,教主,這話您從哪兒聽來的,定是這江逐風的妖言,您切莫信了他的鬼話。”
“是啊是啊,那兩位尊長好端端的,去殺他做什么?”
沈春眠擋住又要上前的江逐風,心平氣和地說道:“各位若不信,大可去琉光殿內瞧一瞧,問問往日里與那兩位尊者親近的人,那陣法是不是他二人的手筆。”
他稍一頓,而后又道:“逐風是本座的救命恩人,若不是他,本座今日恐怕也無法平安歸來,你們平白誣了本座恩人的清白,本座是不同意的。”
旁側的云疏棠不自覺地咬了咬唇,他原先也只以為沈春眠這回不過是一時興起,就算是再怎么喜歡的男寵,從前他托這些老人們出面,他也是說丟便能丟的。
沈春眠從來怕麻煩,反正這世上有的是美人,他也懶得與這些老人們反目,可這回他卻一反常態……
不僅一直將那江逐風護在身后,還又替他加了一條碼,說他是自己的救命恩人,這樣的身份砸出來,這些人即便是有心,也不敢輕舉妄動了。
那尊者的徒弟像是對這事起因也略有所知,氣勢一下便泄了下去,但面上卻仍是一副不甘示弱的模樣,強詞奪理道:“就算是兩位尊者有錯在先,他江逐風也不過只是個寄留在離恨教的外教弟子,怎么敢私自對兩位尊者大下殺手?”
他話音一落,立即便有人應和他道:“大滿哥說的對!”
自從反派接手離恨教之后,這離恨教便變了模樣,他并不樂意管理教中事務,教徒們鬧矛盾了,鬧到他面前,他也放任不管,只輕描淡寫地給一句:“誰拳頭大,就是誰說的對。”
因此這些人如今心中早沒了仁義道德,沈春眠現在想要“以理服人”,卻已經來不及了。
他近來不許他們四處少燒殺搶掠,又把“財政大權”交到了綠玉手中,這些老人們撈不到油水,心里早對他生了不滿。
又恰逢這回兩個老人出了這樣的意外,其余教徒們唇亡齒寒,因此云疏棠與那大滿哥在這些老人之中才能一呼百應。
他們說著想來討個說法,其實不過是要來給沈春眠難堪,要他收回那些“偽君子”的做派。
沈春眠自然也猜到了大半,一言不發地望著他們,而后將自己洞虛期的靈氣釋放出來,強大的內力壓在長廊上每個人的身上,烤得人人都不自在。
若要動起手來,此處老人們全加起來,只怕也打不過一個沈春眠。
“教主,”那名喚大滿的教徒又開了口,他是老人中修為最高的,此時話音里竟有一種要與他玉石俱焚的威脅意味,“今日您若不給我們一個公道說法,我大滿第一個不能服氣!”
“這教主的位置,本不應該給您這樣一個外教之人的,那年前教主瀕死之際,您都在他面前應承了什么?您難不成都忘了嗎?”
“這一回是兩位尊者,下一回便可能是我們之中的任何一個人,”說完他便看向了身后的人,刻意頓了頓,而后又指責沈春眠道,“如今還想用修為壓制,叫我們這些人閉嘴,您真是太讓我失望了!”
他的話擲地有聲,可沈春眠畢竟不是當初的反派,他心中自有自己的道理。
但大滿哥方才那話,其實已然引起了其他教中老人的共鳴,他們心中一致認為這江逐風不是什么好東西,畢竟自從他進離恨教之后,沈春眠又是查賬,又是立規矩。
沒有人敢保證自己往后不會犯錯了,因此誰都擔心自己也會落得像那兩位老人一般的下場。
正當沈春眠籌謀著要不要用暴力來解決這場鬧劇的時候,綠玉背著小腿尚未痊愈的符樂,又領著一列的年輕教徒與外門弟子闖了進來。
“我看誰敢動教主!”符樂伏在綠玉背上嚷嚷著吼道,“你們這群白眼狼,教主自從上位以來,虧待過你們半分半毫嗎?一個個地堵在這里,究竟是想討說法還是要篡位?”
符樂也曾經是前教主看重的人,因此在這些人之中也很有話語權,他一出聲,這些人立即便停了喧嘩。
“那琉光殿左護法也派人去瞧過了,確實是那兩位尊者的手筆,千真萬確是抵賴不得的,但凡長了眼的看了,都會知道真相,”符樂道,“昨夜在日月谷中,那江公子是如何替教主不平,連命也不要地護著他,本護法都看在眼里——你們怎么有膽子要對教主的恩人動手?”
沈春眠沒料到他會來,更沒料到他會這樣為自己與江逐風說話,因此微微一怔,面上有幾分吃驚模樣。
還不等那些老人們接話,符樂便接著決然道:“誰要敢對教主不敬,我符樂今日就是死,也不能讓他好過!”
他一發話,這些老人們便個個面面相覷,既不敢輕舉妄動,也不敢有人再開口說話了。
符樂這傷患且不說,就說那綠玉,再看那些來勢洶洶的外門弟子,一個個都像是要為沈春眠拼命的模樣,老人們早活成了人精,這會兒思量再三,便沒人再想出頭了。
與此同時,沈春眠適時發話:“各位還有話要說嗎?”
老人們之中只有那名叫大滿哥的還有些不服氣:“右護法都這樣說了,咱們還有什么話敢說的?”
跟在他后頭的老人們也道:“是啊是啊,鬧的那么難看做什么?教主也已經給了我們一個說法了,若有不信的,自己再去那琉光殿里看看便是。”
這些老人們慣會見風使舵,這會兒見勢不妙,便只留下了三言兩語,而后便成群結隊地散了個干凈。
沈春眠抬眼一瞧,只見除了綠玉他們,眼下這些人之中,便只有那云疏棠還停在原地。
作者有話要說:
可能還有兩三章就要完結了。
第47章
沈春眠收回目光, 假裝沒看見他,而后偏頭詢問符樂:“腿上的傷好些了嗎?”
符樂立即點了點頭:“回教主,屬下已好多了, 綠玉替我醫了一夜的腿, 哪知只這一會兒沒看著,這教中便就亂成了這樣……”
“這些人從前懶散慣了,如今本座立下了規矩,他們自然心里要不服氣。”沈春眠不緊不慢地答道, 他看上去半點也沒有被那些老人們“逼宮”之后的窘迫。
他不將此事放在心上,可符樂卻很為他抱不平:“這些人真是無法無天了,等屬下養好了這條腿, 便替您去找他們算賬!”
“罷了, ”沈春眠道,“總不能將他們都趕出教去,明日讓綠玉去罷免幾個領頭挑事的,遣他們去外門掃地,再提拔幾個外門的弟子上來,也算是小懲大誡了。”
符樂狗腿子脾性不改,聞言立即便道:“教主說的是,還是教主想的周到!”
緊接著, 沈春眠的目光又掃過了那隨從而來的二十來個弟子:“今日麻煩各位走這一趟, 見笑了。”
那領頭的外門弟子立即道:“教主客氣了, 咱們既為教中人, 自然都是要為教主做事的,況且那日教主親臨云水村, 又贈下糧食種子, 這一年救活了云水村中多少貧戶, 咱們這些人也都是看在眼里的。”
一頓寒暄過后,沈春眠屏退眾人,長廊中便只剩下了一個云疏棠還站在原地。
“你先進殿吧,”沈春眠一攬江逐風的后背,“我與他還有幾句話要說,耽擱不了太久。”
江逐風不太愿意走,因此便反問道:“有什么話是我聽不得的?”
沈春眠不輕不重地往他手臂上來了一下:“別犯渾,快滾進去。”
“那你自己當心。”江逐風在他耳邊留下這句話,而后才蔫巴巴地走了,倚在殿內坐塌上緊緊盯著沈春眠的背影。
長廊上的云疏棠被他當了這么久的隱形人,心中有幾分不痛快,可又礙于是自己有錯在先,人沒除掉,反而又白惹了一身腥。
“疏棠,你是聰明人,”沈春眠也懶得與他動氣,只是淡聲道,“這回的事,看在令尊的份上,本座也不追究了,只是這樣的下作事,千萬別讓本座再瞧見第二回。”
云疏棠沉著臉不肯抬頭,只是眼睫顫抖著,淚滴不自覺地往下落:“您說我下作?您覺著棠兒下作?教主,您從前幾時與棠兒說過這樣的話?”
“從前不曾說過,”沈春眠道,“現在不就聽著了嗎?”
殿內的江逐風聞聲“噗嗤”一笑,沈春眠稍一偏頭,暗暗給了他一個眼刀,示意他安靜一些。
云疏棠抹了把眼淚,低聲道:“這些日子里,您真的變的太多了,您真的還是從前棠兒認識的那個人嗎?”
沈春眠:……
那倒還真不是。
“您可知這些日子里,棠兒有多害怕,每日膽戰心驚地睡不著覺,唯恐您有了新歡,便要將棠兒這個舊愛逐出離恨教去,棠兒也沒有一技之善,倘若被逐出去,哪里還活得了?”
沈春眠立即便道:“你怎么會這樣想?再怎樣你也是前任教主的獨子,只要離恨教在,本座在,便不會讓你走到茍且求生的地步……”
云疏棠卻哭著打斷他道:“教主又知道什么?您從來是個冷心冷腸的人,從前就是正得您寵愛的美人在您眼前被害死,您也從未眨過眼,棠兒這樣一件不得您寵愛的過時衣裳又算得了什么?”
“棠兒也是實在害怕,夜不能寐,這才對江公子起了殺心。”
沈春眠不能理解他,可又不能打他罵他,畢竟這離恨教都是人家的祖傳產業,要是自己這個本代繼承者再對他動手動腳,倒顯得是他白眼狼了。
“那你今日這又是為何?殺人不成,又想來逼本座退位讓賢么?”沈春眠反問。
“當然不是!”云疏棠立刻反駁道,“我只是、我只是害怕,江逐風沒死在那法陣之中,只要他活著出現在您面前,他就必然會將這件事告訴您,到時候……到時候您究竟會怎樣對我?”
沈春眠下意識上前一步。
云疏棠卻后退一步,而后紅著眼道:“只要他與您吹吹枕邊風,我便會落得和從前那些男寵們一樣的下場。”
沈春眠輕輕嘆了口氣:“你想多了,他什么也沒和我說,若不是你帶著這些人鬧到本座面前,本座恐怕也不會知情。”
“不可能,”云疏棠不可置信地打斷了他,“不可能!他怎么會不與你說呢?”
沈春眠頗為可憐地看了他一眼,而后淡聲道:“你且回去吧。”
云疏棠不愿意走,面容神態里寫滿了崩潰:“我犯了這樣的事,你怎么可能還許我好好活著?只怕我一回驪宮,就要悄沒生息地死在房內了,我不走!”
沈春眠有些無奈,因此只好捏了一道法令,將那些沒走遠的外門弟子們又喚了回來。
弟子們來的很快,沈春眠吩咐他們道:“將他送回水云榭,日夜輪流看守著他,三個月內不許他出門,但倘若他想要什么東西,也別短了他的。”
外門弟子們頷首應道:“是。”
云疏棠面上滿是不可置信,他不明白的是,沈春眠竟果真心口如一,不僅沒有對他動殺心,甚至還讓人不要苛待他。
這怎么可能呢?
“你……”云疏棠死里逃生,可面上卻不見半分欣喜之意,被外門弟子架出去之前,他口中還在低低呢喃,“你不是沈春眠、你不是……”
沈春眠剛要開口讓他閉嘴,卻見那云疏棠雙唇忽然一抿,而后便像是長在了一起似的,再也打不開了。
他下意識往后一望,卻見那江逐風不知何時已走到了他的身后,想來那封口咒也是他施的:“好吵,你倒是好脾氣,遇見怎樣的瘋子,你都想與他講講道理。”
沈春眠聽出了他語氣里的諷刺意味,因此立即便反唇相譏道:“你哪里有臉說這樣的話?在這些人里,只怕你是最瘋的。”
“教主心慈,”江逐風眉眼一彎,“待誰都很好,只是我倒霉,碰上你這樣一個大善人,時時都很吃味,口舌都要酸死了。”
沈春眠也笑了起來。
江逐風拉過他的手,而后又道:“你只顧笑我,莫非是不信我嘴里肚里都是酸的?”
還不等沈春眠答話,他便又道:“好啊,你是不是覺著我在撒謊?若是不信的話,你怎么不自己來嘗嘗?”
沈春眠這才明白過來,原來他這一段接一段的話,都只不過是為了托出了這最后一句。
“你孟浪,”沈春眠臉微紅,“流氓。”
江逐風聽不懂他后一個詞是什么意思,可通過前一詞,倒也能意會他的意思。
“教主久經風月□□,怎么還同個未出閣的閨秀一般?”江逐風見他臉紅,便更加來了興致,將唇貼在他耳邊,可勁打趣道,“你我都是睡過一張床榻的人了,怎么聽個這樣的話,也要臉熱?”
沈春眠不輕不重將他往旁側一推,有些惱羞成怒道:“滾吧你。”
江逐風半點不受打擊,一刻也沒有滾,緊接著便又貼上去了:“我問你話,你又不答,再壞的事我們也做過了,親個嘴算什么?”
說著江逐風便要吻他,然而沈春眠卻不知是真的不解風情,還是故意的,手掌捂住他的嘴,板著臉問道:“別鬧了,你身上的傷好全了沒有?”
江逐風把襟口扯開給他瞧:“好的不能再好了。”
“外傷好了,內傷想必輕易是不能好的,你又失了大半修為,最好還是先修養一些時日。”沈春眠道。
于是這一夜,江逐風費勁千辛萬苦,才不過從沈春眠那里討到一個吻,而后便抱著他睡了一夜,老老實實的,只是肌膚相貼,抵足而眠。
可江逐風卻仍覺著心里很滿足。
然而與他同樣睡在一張床榻上的沈春眠卻一夜難眠,他這些日子里忙得暈頭轉向,已經有些時日沒去虛空中看過了。
可當他回到虛空中一瞧,這才發男現風那上頭的一切痕跡都忽然消失了,仿佛這一切都只不過是他做的一場夢。
他在那虛空之中漫無目的地轉了幾個時辰,也不見半點曾經的痕跡。
直到他在那虛空之中連喊了好幾句,他頭頂上方才終于出現了一行紅字:警告,劇情線完全崩壞,該時空將在三日之后自動進入銷毀程序!
危險,請用戶立即逃離該世界!請用戶……
后頭的字忽然閃爍起來,變作了一堆亂碼,而與此同時,沈春眠也被一股奇怪的力量推了出去,睜眼醒來,卻發現自己已經回到了現實里。
他立即便嘗試再次進入虛空,可這一回,無論他怎樣努力,他都進不去了。
這是……什么意思?
他要怎么逃離這個世界?更重要的是,這個世界如果被毀滅,那么江逐風呢?
“怎么了?”身后的江逐風忽然睜開了眼,話音里還帶著幾分迷蒙的困意,“怎么還不睡?做噩夢了嗎?”
沈春眠搖搖頭,他壓下了自己的慌亂情緒,淡淡然答道:“只是不大困,你先睡吧。”
說完他便拉開了他的手臂,合衣向殿外走去。
可就在他走后,那原本看上去好似困得不省人事的江逐風卻再次睜開了眼,只是這一次,他的目光清澈,眼中半點睡意也無。
他像是有些疑惑,腦海里將方才看見的奇怪字眼又在腦海中過了一遍,雖然尚不能完全理解,但江逐風還是能讀懂其大致意思的。
他所處的這個世界大概就快要消失了,而沈春眠……興許也要走了。
第48章
新生的日與行將隱去的月一并停留在灰藍色的蒼穹之上, 涼風從沈春眠長而寬大的衣擺下穿過,他久違地覺察出了一點寒意。
假如那邊的時間線也同這里的一樣,想必眼下大部分人已休了年假, 在老家歇著等待著春節的到來了。
若說他一點也不想回家, 那是不可能的。
可是僅僅給了這三天的期限,又不告訴他要如何走上回家的路,這算什么?假如你的生命只剩下最后三天的現實版嗎?
正當他陷入迷茫惶惑之際,左手卻忽然被另一手扣住, 那只手寬厚而干燥,掌心有幾道很明顯的握劍繭。
沈春眠一偏頭,見來人是他, 便隨口問道:“睡醒了?”
“嗯, ”江逐風替他擋住風,而后問,“怎么在風口上站著,嫌屋里太熱么?”
“差不多吧,里頭太悶了,出來透透氣。”
說完沈春眠便看向江逐風的臉,在這樣昏暗的光線里,他的面容五官便顯得更加深邃, 隨著那天邊的天光一點一點地亮起來, 便一寸一寸地點亮了他的眉眼。
沈春眠心里痛苦極了, 也糾結極了, 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該將這件事咽進肚里,還是毫無隱瞞地告訴給他。
好像不管選哪一種, 都顯得過于殘忍了。
“你有話要對我說嗎?”江逐風眉眼一彎, “為何這樣看著我?”
沈春眠的心臟頓時狂跳起來, 像是碎玉珠子滾了一地,他立即收回目光,而后巧言道:“看你好看,便多看幾眼,這你也不許嗎?”
“怎么會呢?”江逐風攥緊了他的手,誠然道,“你想看多久都可以。”
見他并未對自己的話有所懷疑,沈春眠不自覺地松了口氣,如果什么都不與他說,他大概還能滿懷憧憬地度過這……最后的三日吧?沈春眠心想。
沈春眠拉著他在不遠處的石墩上落座,看那一輪紅日漸漸從山頭升起,晨風拂過兩人的發絲與袖擺,沈春眠心里漸漸平靜了下來。
既然回不去,與他這樣度過三日,其實也很好。
“逐風,你還有什么未盡的心愿嗎?”
江逐風看向他:“怎么忽然這么問?我的生辰是明歲三月,現在想壽禮還很早。”
沈春眠卻道:“你只管說,我只是聽聽,也沒說就是要送你什么了。”
江逐風像是很認真地思忖了起來,過了好半晌才道:“你這樣乍一問,我一時倒也想不出來了,不如就先攢著,等往后我想到了,再與你說。”
“那你早些想,”沈春眠道,“若想遲了,我忘了今日的心思,你就是說了也白說。”
江逐風卻笑了起來,玩笑道:“你這樣,倒像是我得了什么疑難雜癥,沒幾日可活了,可找來的郎中大夫說,最好不要將真相告給我,因此你便這樣拐彎抹角的,要偷偷替我實現遺愿。”
他的語氣只是打趣,可沈春眠的面色卻忽地一變,心里松動,口中便道:“其實……”
可不等他將那所謂的真相說出口,便聽江逐風先他一步開口道:“其實我真的只剩下三日了,對不對?”
沈春眠怔怔然地望著他:“你……哪兒聽來的?不許說這樣晦氣的話。”
江逐風攬住他的肩,坦然道:“那日你陷入昏迷,為了喚醒你,我便將你的靈府與我的靈府相連,你的靈府和旁人的不一樣,只有被灰霧蒙的嚴嚴實實的一方天地。”
他稍一頓,而后又道:“大概是你我靈府相連的狀態未斷,因此你方才進入靈府,我便也被拉入其中,只是你瞧不見我。”
沈春眠紅著眼看向他。
“我陪你在其中漫無目的地走了幾個時辰,然后隨著你一同抬頭,便看見了那行奇怪的文字。”
沈春眠不輕不重地一掐他的下巴,有些氣惱道:“所以你心里其實都清楚,可方才卻還要故意聽我說那些話,看我的笑話。”
江逐風連忙解釋道:“我只是想看看你……看一看你究竟會怎樣對我——那日你在我靈府之中,不是說過你想回家嗎?”
沈春眠松了手,反問道:“那又怎樣?我早就回不去了。”
江逐風卻定定然地看著他的眼睛,然后道:“為何回不去?你既屬于另一個人間,那回去的路想必只有一條——飛升上界,只要你離開這個人間,哪怕回不去故鄉,去那傳說中的‘上界’,其實也很好。”
沈春眠怔楞片刻,隨即又苦笑一聲:“我如今不過只是洞虛期的修為,再如何揠苗助長,三日之內,都不可能達到飛升的境界。”
“只要你開口,”江逐風忽然道,“沒有什么我不能為你做到的。”
還不等沈春眠開口拒絕,他便又道:“我可以去將內丹搶回來,那‘情咒’能溝通你我的靈脈,你不用耗費那些年,便能將我的修為全部消化,到時候……”
“那你呢?”沈春眠紅了眼眶,話里也帶上了幾分哭腔,“我這樣走了,那你怎么辦?”
江逐風抬手抹去他眼角的一點眼淚,很溫柔地看著他:“我本來就屬于這里,也無家可回,如今能求得一死,再好不過了。”
沈春眠還是第一次見到他這樣溫柔的目光,與那日在靈府中與他說“我不要你家去,留下來”的那個人截然相反。
他能讓自己活下來,可沈春眠卻半點也不覺得高興,只覺得疼,不只有心臟,身上哪一處都疼。
沈春眠默然半晌,這才決然道:“我不走了,我要和你在一塊。”
“說什么孩子話,”聽他這樣說,江逐風心里是高興的,可嘴上卻不同意,“你才認識我多久?興許不過是因為我纏你纏的最兇,你才多看了我這一眼,真要留下來,你是要后悔的。”
沈春眠抵住他的發額,定定然道:“我今歲二十六了,年歲也不小了,若在這個人間,不修道入教的話,想來已經是好幾個孩子的爹了,我既說出口了,就不是什么孩子話,也不是哄你騙你的。”
“就算要飛升,我也未必能熬得過那場大天劫……我想好了,我要與你一起。”
“好啊。”江逐風沒拒絕,只是在他面頰上碰了碰,然后嘗到了一口咸味。
只要有他這句話,三日也夠了,他心想。
是日。
江逐風帶沈春眠去看了他的故鄉,那里漫山遍野的都是梅香,屋舍落雪,滿目雪白景象。
“你知曉我的一些過去,那你聽過此地嗎?”江逐風問他。
沈春眠搖了搖頭:“書中只提起過你在青云派中的往事,后來你與沈溫如提起故鄉,說的也是青云派山上所栽種的那株梨花樹。”
“我從不覺得青云派是我的故鄉,”江逐風給他指了指一處宅院,“那里便是我幼年時的家,如今想必已叫其他人家住下了。”
沈春眠便順著他道:“你帶我去看看吧。”
兩人便使了隱身術,自那紅木大門處穿門而過,不動聲色地來到院中。
宅院里安安靜靜的,偶有幾個奴仆走動,碰見時含笑點頭。
江逐風環顧四周,這才發現,自己從中幾乎已經找不出什么舊時的影子了,宅院的高墻被重新粉刷過,父親喜歡的松竹被換成了椿樹、槐樹,地上的磚石也被重新修整過。
十幾載風雪,此處早已不是從前的江宅了。
大概是瞧出了他眼中的幾分感懷與悲涼,沈春眠便拉住了江逐風的手,微微一笑:“你以前住這么大的房子呢,想必家境殷實,應該也有一處屬于自己的院子吧?”
江逐風點了點頭:“我帶你去看,就在那后頭。”
說話間,他帶著沈春眠來到后宅中的一處僻靜小院,院中落雪被掃的干干凈凈,江逐風的目光看向廊檐下,那高大的木柱上有幾道劃痕。
沈春眠的目光便也跟隨他而去:“這是……”
“這是在我年幼時,每歲年關換了新衣,就會被爹爹娘親牽到此處,要他們替我丈量身高。”
沈春眠下意識伸出手去,摸了摸那木柱上的刀痕,而后又笑了一笑:“原來你也有這樣小、這樣稚嫩的時候。”
說完又對著自己身上比了比:“這會兒你幾歲?才剛到我肚臍眼高。”
“不記得了,”江逐風也笑,“你如今這般身量,想必與我同歲的時候,還不及我高。”
就在兩人說話的時候,屋內忽然傳出了一道女子的聲音,聽上去還有幾分警惕:“誰在外頭?”
緊接著便有一位奴仆打扮的人探出了一顆腦袋來,見廊下無人,她便松了一口氣,扭頭道:“小姐,奴婢就說是您聽錯了,這外頭哪有人呢?”
“奇怪,我方才分明聽見有男子在笑,別是有哪些個登徒子采花賊翻墻進來了才好。”
那奴仆便安慰她道:“小姐莫要擔心,宅內多少護衛家丁在呢,哪有那不長眼的賊人敢進來—您不是說要給奴婢看看夫人今歲親手給您縫制的毛領嗎?”
小姑娘立即便將方才的怪聲拋到了腦后,領著她去看自己的新衣。
廊下兩人相視一笑,走到外頭。
“不進去看了嗎?”沈春眠問。
江逐風答:“那如今已成了人姑娘家的閨房了,你我若偷偷入內,豈不成了那采花賊的行徑?”
“你這時候就知道要做君子了?”沈春眠譏諷道,“爬本座床的時候,你怎么就沒臉沒皮了?”
江逐風牽著他的手往外走:“你總是不一樣的。”
沈春眠看他面上的表情與來時不同,像是放下了什么,于是便問:“見了舊時居所,有何感想?”
“唔……”江逐風想了想,然后答,“還沒來時,心里總有些放不下,可到了此處,見了那柱上痕跡,才知道即便所愛之人離去,他……他們大概也會一直活在他心里吧。”
沈春眠沒聽出什么不妥來,只點點頭道:“嗯,咱們再去長街上逛逛吧?方才我見那兒有人擺攤做小食生意。”
江逐風:“走吧,只是我沒帶銀子,今日就得委屈你請客了。”
沈春眠笑起來:“好啊,你多吃點,最好吃窮了我,否則我要看不起你的。”
第49章
二人就這般逛了半日街市, 直到日暮西垂,才一同返回離恨教。
今日游了一日,可兩人的面上卻都不見累, 夜幕漸漸落下來, 星子從暗到明,兩人都不想回銷骨苑,因此沈春眠便帶他往那日誤入的后山深處走去了。
“明日還想去哪里?”沈春眠偏頭問他。
江逐風抬目看樹影之間若隱若現的星辰,輕輕一搖頭:“今日故地重游, 已經了卻了我的遺憾了,前一世我活了千年,這世上也沒有我不曾踏足過的土地、不曾到過的地方。”
說到此處他將目光一收, 看向沈春眠, 輕聲慢語道:“最后的這些時日,有你相陪,便足夠了。”
“你呢?”江逐風問他,“想去何處看看嗎?”
沈春眠道:“這里沒有我的回憶,我在哪里都一樣,只要與你待在一起便好了。”
從前閑暇時,沈春眠在百無聊賴之際,偶爾也會在腦海中推測一下自己未來的死法。
最幸運的, 便就是無病無災、壽終正寢, 可他現實里不怎么愛動, 因為工作原因又時常節食、熬夜, 想必等到不再年輕的時候,大病小病便會接踵而至。
他覺著自己大概率會死于病痛、死于一場意外, 也想過會經歷一場事故, 畢竟在這個時代, 各種事故都不算罕見。
沈春眠想,大概他在現實世界中早就因為那場突如其來的車禍而死去了,來到這里的只不過是他的一抹意識。
能在將死之前遇上一個相愛的人,已經算是老天給他的饋贈了。
比起初時得知這個消息的心慌意亂,如今沈春眠的心里倒多了幾分平靜和坦然。
兩人在林間穿梭,低頭是雪埋枯枝,抬眼是傲雪寒梅,再往上,便是那若隱若現的銀河星點。
說話間,二人便沾染了一身的梅香,腳下踏過一片綿軟的雪,整個世界漸漸寂靜下來。
就好似這世間所有的人都已經睡過去了,天地間只剩下他們二人。
“你從前……”江逐風忽然偏頭問,“是個什么樣的人?”
沈春眠不介意與他分享自己的過去,因此便在那一片寂靜之中娓娓道來。
他先是說了自己來到此地的契機與緣由,而后緊接著又說起了自己。
“我啊,”他說,“從小到大都挺普通的,按照你們這兒的標準,大概就是門派里根骨又差、天資又不高的小弟子,后來念書考學,也只考上了一個很普通的學校。”
江逐風左瞧右瞧,半點也看不出他究竟普通在何處,因此便道:“你這樣好看的人,若都能說是普通,那我們這里就沒有能稱得上是好看的人了。”
沈春眠笑著打斷他:“你看人普不普通,都只看一張臉的嗎?”
“那倒也不是,”江逐風想了想道,“你還溫柔又心慈,比那佛寺里金身塑體的佛祖還要慈悲。”
沈春眠還從未聽過有人這樣直白地夸過自己,耳際頓時變得通紅,而后他又佯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模樣:“那只是因為你們這些人將人命看得太淡了,我還算不上心慈。”
江逐風稍一頓,隨后又繼續補充道:“你大概不知道,我總能從你身上聞到幾分‘春生新芽’的氣息,就是那種……勃勃生機,像是春回大地、化雪融冰、萬物復蘇的那種生命力。”
沈春眠有些不大懂他話里的意思,他自認為是個很沒有活力的人,平日里也總顯得懶洋洋的,也不知道這江逐風是從哪兒看出他身上的生命力的。
但聽見他這樣夸自己,沈春眠還是很高興。
“好吧,”他從善如流道,“那我改變一下自我認知,我現在是一個普通的大帥哥。”
“帥哥?”江逐風的面上似有幾分疑惑,“若說將帥之氣,我倒是不曾在你身上見過,再說這個‘哥’,你年歲分明也不大,為何自稱‘哥’?”
沈春眠勾攬著他的肩膀,低頭笑了好半晌,而后才遲遲解釋道:“這個‘帥哥’,大抵就是你們這兒的‘貌比潘安’之意。”
江逐風終于領會了,雖然心里還是覺著這個怪詞與其所蘊含的意思相差甚遠,可他面上卻并未再糾結。
“我倒沒見過這個潘安,想必不及你萬分之一,”江逐風說完,又催促他道,“你接著往下說吧——你說你讀書考學,那想必走的是文人士子之路?”
他說的夸張,可沈春眠聽著卻很受用,于是他便接著往下講:“也不算是吧,在我們那兒,幾乎人人都要讀書考學,我也不是什么文人,我后來去當了、唔……戲子。”
江逐風看上去有幾分驚訝,在他印象里,那些梨園中的戲子身份卑賤,與高門大戶里豢養的貓狗并無區別,都是任人欺辱的命數,富商老爺們只要出得起銀子,便能包下他們一夜。
好在沈春眠很快又解釋道:“我們那兒的戲子與你們這兒的不同,并不屬于下九流的行當,圈里偶爾也有些齷齪事,但主人公通常也不似你想的那般有口難言,想逃還是逃的過的。”
無論他怎樣解釋,江逐風心里到底存有幾分偏見,倒不是看不起他,只是看向他的目光中又平白多了幾分心疼。
沈春眠瞥見他的眼神,怕他誤會,因此又急忙道:“而且我也不是走投無路才入的這行,說實話,這行只要干的好了,一日賺的銀子,只怕比普通百姓幾十年的賺得的還要高。”
江逐風露出一副很能理解的模樣,點點頭道:“是,梨園里的正當紅的名伶,一場下來所得的打賞,便夠普通人家用一輩子的了,只是他們都是些折了羽翼的金絲雀,命薄如紙,即便這般富貴,可也不過是任人欺辱的玩物。”
他是苦口婆心地要勸他“從良”,可沈春眠卻只以為他是看不起他的“戲子”身份,因此沈春眠把臉一拉,干脆也不解釋了,只不大高興道:“不說了,和你說不明白。”
見他生氣了,江逐風便又巴巴地挨過來:“我若說錯話了,你便打我罵我,我絕無怨言,只是千萬別這樣冷眼看我。”
沈春眠心一軟,又看向他。
江逐風又道:“我方才也不是有意說那些的,我只是怕……”
“你怕什么?”沈春眠問。
“怕你從前真蒙受了那些委屈,”江逐風神色一暗,將心里真正想說的話壓下去,擠出一抹笑意來,狀若無意地問他,“倘若你還能回到故鄉,還要從事這一行嗎?”
沈春眠看著他:“怎么突然這樣問?”
江逐風輕輕一笑:“我只是想,你既是因為意外而來,說不定也會因為下一場意外再回去,畢竟你并不屬于這里……”
“別多想,”沈春眠立即道,“那紅字既然讓我逃,想必就不是死了就能回去這樣簡單……我們不說這個了。”
江逐風:“嗯。”
三日的時間轉眼間便過去了。
第三日傍晚,沈春眠與江逐風還是坐在第一日的那塊山石之上,看夕陽漸漸落入山谷之中。
只見忽然之間,那天地之間裂開了一道白線,而后日與月被那道白線切開來,又錯落成了無數破碎的影子。
“時間快到了,”江逐風拉住他的手,隨后又捧住他半張臉,將吻未吻地停在他唇邊,“你會記得我嗎?”
沈春眠看著他眼中錯落的光影,很輕地一笑,毫不猶豫道:“當然,你呢?”
江逐風也應聲道:“我會記你一輩子。”
這句話他像是咬著牙,從口齒之中吐出來的,用了很重很重的音調。
沈春眠以為是他看見日月陷落,心里生出了恐懼,因此便扣緊了他的手,輕輕吻上去。
江逐風旋即回吻過來,強硬地頂開了他的齒貝,而后猝不及防地將一顆寒涼的圓形“丹藥”送入了他口中。
沈春眠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身體便已經急不可耐地將那顆東西咽了下去。
“你……”沈春眠推開他,“你給我喂了什么?”
江逐風在那碎了滿天的霞光之中朝他一笑:“我的內丹。”
沈春眠不可置信地望著他,而后又想用手指去扣嗓子眼,試圖將那顆內丹吐出來。
“沒用的,”江逐風拉下他的手,看向他的目光懇切,“收下吧。”
“這是我唯一能送給你的禮物了。”
倏然之間,天地變色,那破碎的蒼穹之上出現了一團雷云,夾雜在雷聲之中的還有其他人的驚呼,像是從山下傳來的,又像是離恨教中的聲音。
想必此時定然有許多人都為這個忽然而現的“天地奇觀”而駐足仰望。
他們還能笑得出來,那是因為不知道自己下一刻即將迎接的命運是什么。
知曉了一切的沈春眠笑不出來,他滿目通紅,可卻偏偏落不下一滴淚來:“你從什么時候開始籌謀的?”
他的問題,江逐風沒有不答的,因此便誠然道:“自從看見那行紅字開始。”
“連青云魂飛魄散后,那顆內丹便回到了我的身上,”江逐風道,“本來幾個時辰前就該送你走了,可我卻總是舍不得,想多留你一會兒。”
說完他望向了那道行將落下的天雷,在他耳邊道:“差不多了,我來為你護法,你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