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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71章 騷擾

    “他跑去哪了?”

    須臾后, 問澤遺聽到自己的聲音。

    沈摧玉不過是安分幾個月,他聽到這個名字,依舊精神緊繃。

    “不知。”

    “西寰有大能渡劫,天劫導致狂沙在大漠中吹拂一天一夜。”

    十七沉聲:“沙暴結束后, 窺天鏡視野恢復, 沈摧玉已然不見蹤影。”

    要是尋常人在沙暴中失蹤, 十有八九是埋在沙里兇多吉少。

    可那是沈摧玉,沙暴只能是他逃脫的借力。

    這個節(jié)骨眼上,規(guī)則會指引沈摧玉去哪,不言而喻。

    “師兄, 派人往北境方向查。”

    “我已經(jīng)命修士往北追。”

    沉默過后,兩人幾乎同時開口, 不約而同想到一塊去。

    面面相覷,問澤遺笑了, 心中的緊張感減淡許多。

    冷風正灌入屋內,他趕忙掩上沒合攏的窗,歇下追出去的心思。

    所幸,剛才一番纏斗只是破壞了窗欞的邊角, 并未造成過大損失, 到時候同掌柜賠些銀子即可。

    攏上窗紗, 問澤遺才發(fā)現(xiàn)因為劇烈運動,自己被捂出一身汗。

    他揭開身上一層疊疊冗雜的布料, 又被殘存的寒氣擾得打了個哆嗦。

    “你可曾受傷?”

    十七見他這副模樣, 有些緊張。

    “師兄放心,我沒事。”問澤遺將手探到暖爐處, 骨縫中滲出的疼痛逐漸緩解。

    “我打算明天去白石巷,會一會那化神期魔修。”

    沈摧玉在西寰, 他鞭長莫及,不可能從北境趕去。

    現(xiàn)在的北境看著表面太平,實則除去“三爺”,誰都難知曉哪日摧元丹的副作用,會突然在平民百姓之間爆發(fā),將北境一夕之間化為煉獄。

    他們的時間不多了。

    主動送上門的魔修雖然危險,卻也是目前應對僵局最好的突破口。

    至少從他剛才的反應看,魔修對他的敵意并不重,言語間是威逼,行為卻有合作的意思。

    “我與你同去。”

    “不妥。”身體回暖,問澤遺收回手。

    他看向十七,眼含擔憂:“師兄應該能感覺到的。”

    “這些天在北境,你已經(jīng)難以行動自如了。”

    十七的手腳從一開始的僵硬,變成現(xiàn)在的不協(xié)調,偶爾還會和剛才那般突然怔愣出神,像是魂魄出竅。

    他極力在問澤遺面前掩飾,卻還是逃不過問澤遺的眼睛。

    “我希望你留下,若我真遇到麻煩,及時通報給宗門。”

    “我隨你來,不是為替你善后。”

    十七走到他身前:“是為護你平安,讓你不遇麻煩。”

    他烏黑的眼中含著虔誠,執(zhí)拗地重復著:“我要同你去。”

    他在哪,他去哪。

    這具傀儡的身體,本就能為問澤遺粉身碎骨。

    不光傀儡可以,他自己也可以。

    “可我希望你也平安。”

    問澤遺的直覺素來很準。

    他無比清楚,若是繼續(xù)縱容十七留在他身邊陪著他犯險,他將很難把十七安穩(wěn)地帶回持明宗。

    這具蘭山遠寄宿過的人傀,將破碎在北境冰原。

    和蘭山遠一樣,十七聽話又乖張,對萬物的生死皆態(tài)度淡漠,可對認準的事,執(zhí)拗地學不會回頭。

    果不其然,十七態(tài)度堅決:“請帶我同去。”

    問澤遺攬住他的肩,溫和地,一字一句地同他道:“若是真要去,就乖乖聽我話。”

    他輕摸著少年的臉頰,將柔軟的發(fā)絲拂到耳后。

    他知道十七的耳朵已經(jīng)不太好了,可聽他的話,十七一直都聽得仔細,怕漏掉一個字。

    “我會聽話。”十七的睫毛抖動。

    師弟讓他不要亂摸,所以一路上,哪怕想得發(fā)瘋,他都忍著都沒去亂碰師弟。

    他很聽話,只聽師弟的話。

    十七的體溫比之前還涼,說完話后,就顯得有些昏沉。

    問澤遺俯身,在他臉頰上輕碰了下:“睡吧。”

    這顯然在十七的意料之外,他扣著問澤遺的手,極力想要回應。

    卻因四肢無力,只能闔目倒在床上。

    之前覺得蘭山遠偷穿小馬甲不地道,可小馬甲眼見著要撐不住,問澤遺心頭只剩下不舍。

    那個藏在少年殼內,一本正經(jīng)裝著小大人,短暫得以卸下宗主重擔的蘭山遠,又得回去了。

    翌日,清晨。

    “真可愛。”

    問澤遺給十七扎了個姑娘似的小辮,又散開來。

    他笑瞇瞇將帶著絨的帽子戴在十七頭上。

    十七只露出雙大眼睛,像是普通的少年,乖乖地任由問澤遺擺弄。

    聽到問澤遺說他可愛,十七這才眨了眨眼,不知作何反應合適。

    問澤遺把他裹得里三層外三層,給自己也穿得厚實,面部包得尤其嚴實。

    昨日他揭了魔族的面紗,算得上對魔修的小羞辱,依照魔族記仇的性子,保不齊會想報復回來。

    “先還你,回來再給我。”問澤遺將沒收的小劍遞給十七。

    蘭山遠比他更明白遇到危險該做什么,剩下的無需他多言。

    依舊是極冷的一天,只是下了整夜的雪剛放晴,風倒是比昨日小上很多。

    問澤遺已經(jīng)略微有些適應闌冰城的氣候,不過只走過一遭,他依舊不太認道。

    幸虧十七的方向感好,可惜他因為被裹得太厚又控制不了肢體動作,走起路來像只搖搖晃晃的麻雀,和平日優(yōu)雅端莊的持明宗宗主判若兩人。

    問澤遺偷摸掏了張符,把十七的背影給用符記了下來。

    十七緩慢地轉過身,確認過問澤遺離他只有兩步遠,就繼續(xù)往前走,任由他玩小動作。

    臨到白石巷附近,一陣嘈雜聲入耳。

    巷口擠滿了人,各色著裝的都有,里頭甚至還混了嘰嘰喳喳的幾只妖。

    “這大人算命很靈驗,而且只要五文錢,我家閨女的病,就是讓他算好的。”

    “能算姻緣嗎?我這三十歲了,也想討個老婆。”

    “聽起來,是有很靈驗的算命先生在巷子里支攤子。”問澤遺同聽不清遠處聲的十七解釋。

    “沒有高階術修的靈力。”十七閉眼感知,好一會才睜眼。

    “但是有魔的氣息。”

    一般只有術修能準確看透命格,推算天命,其他修士是無法推算的。

    “既然不是術修,那里頭的算命先生怕是江湖騙子。”

    問澤遺當然更相信蘭山遠。

    他聲音已經(jīng)壓得很低,但還是讓旁邊的大娘聽到“江湖騙子”四個字。

    “你別瞎說。”

    她不滿:“什么江湖騙子?”

    “百曉先生是咱們闌冰城算命最準的,哪能讓你這種乳臭未干的小子說閑話。”

    “大娘息怒,是我的錯。”問澤遺從善如流地道歉,“我是外鄉(xiāng)來的,不太懂規(guī)矩。”

    大娘瞧見他眼睛生得好看,聲音又好聽,原本的不滿弱下七八分。

    “這年頭還有外鄉(xiāng)人來我們這種苦地方,倒也是稀奇。”她嘆氣。

    “你們若是有難事,也可以進去問問百曉先生。”

    “是,多謝大娘。”

    問澤遺擠進巷子,在魚龍混雜的靈氣之中,尋找昨日交手時對方身上的魔氣。

    魔氣從人群最多的方向涌來,距離越近越明顯,在同樣懷揣魔功的問澤遺眼中,甚至濃得凝聚成實體。

    他頓時生出不好的預感。

    眼前這間小院,正是大娘嘴里百曉先生落腳的地方。

    可昨日見到的魔修,分明是體修,理當當不成算命先生。

    人墻堵住了問澤遺的去路,他將十七護在身后,避免讓兩人被人群沖開。

    十七緊緊抱著他,配合地作出副惶惶無措的模樣,佯裝成問澤遺的幼弟。

    朱紅的木門打開,走出一對面容相似的少男少女。

    少女嬌笑著將對百曉先生感激涕零的老人送走,少年的視線則在人群中游弋。

    因為來的人太多,愿意給誰看命,都是他們隨機在屋外點的有緣人。

    這般隨性的作風,更像是魔族了。

    “下一位————”

    他定定看向問澤遺。

    “這位公子,請進。”

    投向問澤遺的目光有嫉妒、有好奇,也有厭惡,生生讓問澤遺又嘗了把當萬人嫌的滋味。

    十七靠得離他更近,害怕地將頭縮在他頸間。

    實則是在和問澤遺耳語:“他們是一雙人傀,并非活人。”

    問澤遺定睛看,兩人的動作果然有不自覺的僵硬,身上還有異常的魔氣。

    制作活傀的魔,術法遠不及蘭山遠。

    “請二位帶路。”

    他不動聲色,拍了拍十七的肩膀以示安撫,隨后從容地跟著人傀入內。

    宅院瞧著很小,里頭意外地深。

    隨著屋外的聲音越來越小,十七不再言語,而是改為在他的手上寫字。

    酥麻觸感傳遍掌心,問澤遺的手指收攏又松開。

    ————屋里有陣法。

    但不是殺陣,只是施了幻術,沒什么攻擊性。

    問澤遺的納戒里藏著不少高階符咒,他并不擔心被困陣中。

    走到盡頭,是一間屋。

    屋子的裝潢浮夸,鑲金帶銀的,比起算命人,更像是商人家。

    兩個人傀咧著嘴角,直直咧到耳根處。

    他們詭異地笑著:“二位請進。”

    人傀被塑得很漂亮,面容完美到不真實。

    問澤遺沒被嚇到,只覺得這拙劣的惡作劇好笑。

    還是十七好看。

    木門重重落下,幽靜的熏香味飄來。

    聞到香味的一瞬,問澤遺警惕地閉氣。

    遠處傳來聲輕笑。

    “只是蓮花香而已,你別緊張。”

    是熟悉的聲音。

    問澤遺不語,屏住呼吸,抬眸看向眼前的男人。

    紗簾又回到他的臉上,只是沒遮住最底下的魔紋,他坐在案邊,一副高深莫測的模樣。

    “嘁。”魔修覺得無趣,抬手打了個響指,指尖掠起陣風,香爐應聲蓋上 。

    “多疑的人族。”

    見問澤遺不說話,他單刀直入:“我知道你們在查摧元丹,我這有線索。”

    “你算出來的線索?”

    香味逐漸散去,問澤遺這才反問。

    同多數(shù)魔族一般,這魔修渾身上下透露出種不靠譜的輕浮,讓人感覺不適。

    “算命只是個業(yè)余愛好。”魔修挑眉,“我是修體術的,會些術法而已。”

    “我要說的線索肯定比算得靠譜,不過真假由君心證。”

    問澤遺微微瞇眼:“魔會這般好心,將線索毫無保留分享?”

    他的聲音回蕩在屋里,久久未散。

    “當然不會。”魔修慵懶地依靠著雕花木椅,玩味道。

    “我需要你付出些代價。”

    “那您怕是找錯人了。”

    問澤遺冷聲:“我們不過一介閑散修士,付不起任何價錢。”

    魔修臉上的笑容加深,像是知道了什么有意思的事。

    他拊掌笑道:“堂堂持明宗副宗主,怎可能付不起價錢。”

    被猜出身份,問澤遺并不意外,只愈發(fā)覺得眼前魔冒犯。

    魔修笑夠了,輕飄飄地又撂下句話:“我也不要多的,就要你袖中冰藍玉髓,你看如何?”

    十七抓著袖子的手驟然收緊。

    問澤遺的臉色頓時變得陰沉:“奪人所愛非君子作風。”

    沿途中,他未將玉髓取出過。

    這魔族是何時知道的,他不得而知。

    不過眼前魔族的誑語張揚,間接透露出他知道得極多,倒是讓問澤遺猜到眼前魔是誰。

    “可我是魔族,就愛奪人所好。”魔修嗤笑,朗聲道,“少拿你們人的禮義廉恥約束我。”

    “昨日,副宗主揭我的簾紗,瞧見我的真容。”

    他揭開面紗,露出一雙赤紅的瞳,眼中全是輕慢:“早就聽聞副宗主面若好女,比魔淵內的曼殊沙華生得還昳麗。”

    “若是您不愿讓出玉髓,禮尚往來,讓我看看您的真容也是極好,我也是頭次看到人族有這般好看的眼睛。”

    語畢,他瞬間變了臉。

    魔修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朝著問澤遺的面上襲去。

    還沒靠近,一道金印綻放出符文,毫不留情攔住他的動作,將魔修震開。

    金印爆發(fā)出化神期修為,強勢地縈繞在問澤遺身邊。

    是在離宗前蘭山遠設下的,就連高階魔修都無法靠近。

    指尖傳來一陣劇痛。

    魔修低下頭,看著自己被靈氣腐蝕的手指,忽地又笑了。

    “有意思。”

    “適可而止。”

    金印消散,露出問澤遺褪去易容后,銀藍色的瞳。

    “魔尊殿下。”

    能體術雙修,和他打得難分勝負,生得容貌極好行事詭譎,并且身在北境還有辦法窺探中土的魔。

    怕是只有一位了。

    穹窿的繼位者,平日神出鬼沒的魔尊訟夜。

    問澤遺不認識訟夜,可他是見過原主的,還和原主打過一架,只是兩人都沒討著好。

    所以硬要說,他和訟夜有梁子在。

    魔修愣了片刻。

    他沒想到問澤遺猜得這般快。

    “人魔兩族安生百年,若是讓他人知道您意欲羞辱持明宗副宗主,您這魔尊的位置,怕是又得不安穩(wěn)。”

    想到有人窺探蘭山遠送的信物,問澤遺的言語愈發(fā)不客氣。

    和穹窿不同,訟夜上位還算順利,可底下的魔族并不服他管教。

    他性格張揚,可對待別族卻極其保守,和魔族喜好燒殺搶掠的本性背道而馳。

    加之他在位這些年,無過也無功,早有人看他不順眼。

    眼下要是問澤遺這種刺頭跑來鬧,無疑會給訟夜再添個麻煩。

    “副宗主說笑了。”

    訟夜很快回過神來,嘴上依舊沒把門:“百年未見,您長得更好看。”

    “也更聰明了。”他笑得意味深長。

    “我喜歡聰明人。”

    問澤遺的背后開始滲出汗。

    不是因為訟夜,而是因為十七。

    他記得訟夜男女通吃,對他剛才的言語,已經(jīng)能算是挑逗和騷擾。

    他摩挲著十七的手掌,可十七依舊無法控制地發(fā)抖。

    這種顫抖不是因為恐懼或者憤怒,而是壓抑自身動作到極限的生理反應。

    有極個別時候,蘭山遠是無法控制自身舉止的。

    他毫不懷疑自己一松手,十七就會沖上去和訟夜同歸于盡。

    可訟夜不值得。

    “聽話。”

    他側目,輕聲對十七道。

    十七像是被栓住了鏈子,乖順地垂下手,極力壓抑住攻擊的生理本能。

    “是。”

    第072章 協(xié)商

    “行了, 說笑到此為止。”

    訟夜見沒好戲看,無趣地轉回話題:“你身上那老東西的心法,我還挺感興趣。”

    問澤遺的臉色依舊冰冷,沒接訟夜的話茬。

    訟夜自顧自地道:“別裝傻, 人族看不出來你的魔功, 我還能看不出?”

    “你認得穹窿, 還得了他的傳承。”訟夜輕佻的語調終于往下沉,變得認真。

    “甚至是沒有其他魔族得到過的傳承。”

    他伸出手:“把穹窿的心法給我,往后問副宗主想知道什么,我必然知無不言。”

    問澤遺也是頭次知道穹窿給他的傳承, 居然是獨一份的。

    “可我不覺得魔族有信譽,魔尊的言外之意像是要空手套白狼。”他冷笑。

    “您興許忘了起初是您來尋我, 而非我有求與您,著急的人也不是我。”

    聽到他的話, 訟夜臉上的笑容淡了些。

    “想必覺得三爺?shù)K眼的不止我們,還有魔尊殿下。”問澤遺一手攥著十七,語調愈發(fā)不客氣。

    十七的情緒漸漸平和,用力回握住他的手。

    問澤遺的心情轉好:“若是他們攪得三族不得安寧, 到時候人妖兩族清算起來, 罪責會被一律安在您身上。”

    魔尊的位置在魔族至高無上, 但同時也要承擔背鍋的責任。

    畢竟在別族眼中,魔尊與任何一只魔都密不可分, 誰犯了大事魔尊都得倒霉。

    更別提訟夜這魔尊的位置本就搖搖欲墜, 無數(shù)雙手想把他拉下來,他壓根經(jīng)不起折騰。

    許多魔尊熱愛殺伐, 壞事做盡,本質上也是為了轉移矛盾, 好讓下邊的魔聽話。

    而訟夜顯然不愛這么做。

    或許是想到之前被迫背的無數(shù)黑鍋,訟夜臉上表情有一瞬像是吃蒼蠅般難受。

    “問澤遺,你真不怕我把你修魔的事傳出去。”

    他笑得陰惻惻,舌頭頂了頂后槽牙。

    “貴為魔尊,也不能空口白牙誣人清白。”

    問澤遺氣定神閑地挑眉:“我何時提及我修魔,難不成您要沒憑沒據(jù),跑去各大仙門告我的狀?”

    對于他身上的魔性,問澤遺選擇不聽不認,問就是不知道。

    訟夜能看出來他修魔,但眼下他要求他們合作,訟夜也不能揭發(fā)出來。

    就算說出來,魔尊的話又有幾分可信度。

    “您與其與我勾心斗角,倒不如先說明實情,我們好聯(lián)手解決掉三爺。”

    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哪怕對面是魔尊,他們之間也有互相利用的價值。

    眨眼間,魔尊陰沉的臉色驟變。

    他不怒反笑:“也行。”

    “不過你不肯信魔,我也一樣不想信人。”他站起身,居高臨下看著問澤遺。

    “所以我暫且只能給你們透點風聲,剩下的事你們自己去查。”

    “請說。”問澤遺回望他,眼中毫無懼色。

    “三爺不是一個魔,而是一群不自量力的東西。”訟夜見威懾無用,頗感無趣地坐回原位。

    “他們組織嚴明,分工明確,導致難以察覺其行蹤。”

    修士們查到的三爺有高有矮,有男有女。

    這并非是因為三爺極擅易容,而是因為三爺壓根就是一群人。

    他們仿照著同一人的一舉一動,內部極其團結,同生死共進退,生生把賣禁藥做得天衣無縫。

    “你認為他們的目的是什么?”

    訟夜輕嗤:“不知道,只能確定他們吸納幫手時,是打著什么讓我下臺,讓穹窿上位的旗號。”

    “可老東西已經(jīng)死了,倒像是他們借著老東西的名,在滿足自己的私欲。”

    問澤遺若有所思。

    難怪當時在南疆,下家遺落的黑袍上有穹窿的氣息。

    他奇道:“他們現(xiàn)在就躲在魔域內,居然連你也抓不住他們?”

    如果是挾前任魔尊旗號興風作浪,訟夜應當比他們更著急,更早采取行動才對。

    而訟夜就算再不得魔心,也是名正言順的魔尊,抽調人手還是綽綽有余。

    “抓住過幾個,可能抓得了一個卻抓不住一群。”

    “抓住的那個還怎么用刑都不招,口口聲聲喊著為穹窿。”

    分明是很棘手的情況,可訟夜居然還有心思說笑:“說真的,我很想招安他們,畢竟比我那群不成器的手下團結多了。”

    “”

    問澤遺覺得這新魔尊有點可憐。

    魔族如今青黃不接,他在搖搖欲墜的魔尊高位上,不能穩(wěn)固住,卻也下不來臺。

    雖說就他這輕浮散漫的性子,是可憐之人必有可惡之處。

    可光憑他不帶著魔族到處燒殺搶掠,問澤遺就認為訟夜比九成魔尊更利好人族。

    “當心有人篡位。”他好心提醒,“我們查過販賣摧元丹的大致得利,得出的數(shù)目驚人,若是放任下去,他們囤積的靈石足夠掀翻魔界。”

    “聽你的描述,像是有狂熱的老魔尊追隨者被有心人利用,給他當了盾使,這種人最為難纏。”

    “言之有理。”

    魔尊若有所思,隨即一笑:“副宗主是在關心我?”

    問澤遺頗為無語:“請您別自作多情。”

    “我只是怕魔族內里失火,殃及我族人。

    他不想看到規(guī)則單純?yōu)榱私o沈摧玉抬轎,弄得生靈涂炭,民不聊生。

    北境百姓是活生生的人,不是書里能潦草帶過的幾個字。

    他們的命數(shù),不該掌握在規(guī)則手里。

    訟夜像是沒聽到,厚著臉皮伸出雙手去:“我會多加留意,感謝副宗主提醒。”

    “期待同副宗主下次再見。”

    明知兩人雙手相握是魔族的禮儀,但問澤遺還是沒伸出手。

    他一只手攥著十七,另只手明目張膽放在桌上一動不動。

    “希望摧元丹帶來的麻煩能盡快解決,這樣我同您都省事,不必再見第二面。”

    問澤遺語調冷淡,充滿拒絕意味。

    訟夜收回手,眼中愈發(fā)興奮:“可我還想見你,我倒是真有些喜歡問副宗主。”

    “哪日副宗主若是有空,可以去魔域坐一坐,同我切磋劍法。”

    問澤遺:

    師兄,我遇到變態(tài)了。

    幸好十七因為元神渙散的緣故有些昏沉,暫時沒力氣掐死訟夜。

    問澤遺起身微微蹙眉,一副生人勿近的高嶺花模樣:“您境界雖在我之上,但卻中途分心修術法。”

    “您的劍術在北境之外并非我的對手,也沒有切磋的必要。”問澤遺加重語氣。

    “我不喜歡三心二意之人,也不喜魔域浮華的氛圍,怕是要辜負魔尊殿下的好意。”

    他的話字字句句帶了刺,甚至從中隱隱透出不耐,還是礙于身份,才沒把“討厭魔尊”寫在臉上。

    “十七,我們走。”

    問澤遺一口氣講清楚,不想和訟夜多廢話,拉著十七就要離開。

    他只是輕拉,一直維持同個姿勢的十七就像是斷了線的木偶,直直往地上墜去。

    問澤遺及時發(fā)現(xiàn)異常,眼疾手快地抱住十七。

    他的身體輕得可怕,四肢以不正常的模樣下墜。

    問澤遺抬眸看向訟夜,這回是真帶了怒意。

    訟夜搖了搖頭,攤開手:“不是我做的。”

    “這孩子不是活人,許是離本體太遠,身上的元神要散光了。”

    “怎么。”他表情玩味,“這人傀是副宗主小情兒送的玩具?”

    他剛才只是說了幾句,人傀的情緒起伏就大得詭異。

    那模樣可不像是保護敬愛的前輩,而像是在護食。

    他記得問澤遺千百年都沒什么桃花債,看來是最近牽扯上了。

    “十七,聽得到我說話嗎?”問澤遺不理睬他,貼著十七的臉小聲問 。

    十七無神的瞳眨了眨,無力地抓住他的手,回應他的關心。

    “走。”

    他說話含糊,剛說完又虛弱地閉上了眼。

    “好,我們走。”

    問澤遺將十七背在身上,缺乏元神,導致他背上的男孩只有常人一半重。

    像是紙扎的人。

    “喂”訟夜還要說什么,問澤遺眨眼間沒了蹤跡。

    “算了。”他瞇起眼,喚來兩個人傀。

    “去喊下一位有緣人進來。”

    紅瞳的魔,眨眼間幻化成儒雅書生模樣。

    “是。”人傀整齊劃一低下頭,露出恰到好處的笑容,乖順應聲。

    走到半路,十七的魂魄像是回來了些許。

    他虛弱地靠在問澤遺肩上:“先生。”

    “醒了?”

    問澤遺側過頭,眼中全是喜色。

    “嗯。”十七費勁地收攏雙臂,眼皮不住打架。

    “累就睡會,還沒到客棧。”

    誰也沒提十七能撐到幾時,可從蘭山遠那惡補一大堆術法常識的問澤遺估摸著,理當是撐不到開魔域那日。

    北風呼嘯,路上時不時就出現(xiàn)已經(jīng)被壓實的雪,或者裂開一角的冰,讓行人防不勝防。

    “咣————”

    遠處的罄鐘傳來鐘聲,是午時剛到。

    問澤遺抬眸看了眼,高高的城墻之上,銅鑄的鐘緩慢搖擺。

    剛才一瞬,他察覺到一種熟悉的氣息。

    卻只有一瞬而已。

    十七的左手又要松開,問澤遺抓住他的手,收回視線專注看路。

    他加快腳步。

    “撐住,馬上就到了。”

    城樓之上。

    冬風吹得白衣翻飛,修士的半邊臉蒙在銅鐘的陰影下,顯得偏淺的瞳孔變成深灰。

    他薄衣廣袖,遠看仙風道骨,凜冽寒氣近不得他的身分毫。

    在白茫茫的雪園冰地中,修士眉間紅鈿奪目,容貌清俊,杏眼彎的弧度乖巧無害。

    熱鬧的市井之間,他的視線只追隨著問澤遺的身影緩慢移動。

    光看表情,他是一副云淡風輕的溫潤模樣,可要湊近細究,蘭山遠眼角隱約有極淺的血絲。

    與此同時,問澤遺背上的十七手微微抽動,隨后收緊。

    他的指尖在問澤遺的脖頸處狀似無意地摁下,隔著厚厚的衣物傳遞,壓出道極淺的紅痕。

    紅痕轉瞬即逝,眨眼間消失不見。

    問澤遺覺得十七抱得太緊,緊得他快走起來喘不過氣。

    可抱得緊總比沒力氣抱住要好,眼見十七的情況在轉好,他也沒把這點小插曲放在心上。

    到了客房門口,他將十七抱下來:“能自己走嗎?”

    十七木木點點頭,腳步還很踉蹌,抱著他的手臂不撒手,勒得格外緊。

    他的臉埋在問澤遺的肩膀處,像是要尋找歸屬。

    “怎么了?”問澤遺的心頓時軟了。

    “不要見他,好不好。”

    十七仰頭看著問澤遺,聲音里全是委屈。

    “好,不去見。”

    “我下回讓二十個彪形大漢專門去見他,看他喜不喜歡。”

    果真是讓訟夜給刺激到了。

    問澤遺用生銹的鑰匙開著門,擰了好幾圈,氣不打一處來。

    “訟夜真是個瘋子,能讓他當上魔尊,魔族也算是完了。”

    前有花街上攔著他出言不遜的酒客,后有把情書鍥而不舍飛到宗門去的修士,再有神經(jīng)兮兮的魔尊訟夜。

    他是什么招惹變態(tài)的體質?

    他話音落下,十七抱著他的動作僵住了,嘴角耷拉著,臉上的委屈更重。

    問澤遺以為他還生氣,摸了摸他的頭:“別氣了。”

    “大不了等一切太平,我們偷偷去魔域把他揍一頓。”

    他相信不光是自己,蘭山遠也很想打訟夜。

    而且蘭山遠肯定不放心他單獨去,問澤遺自認這個計劃雖然缺德,但萬無一失。

    “好。”

    十七還是懨懨的,也沒了繼續(xù)黏著問澤遺的熱情,倒在床上就睡了過去。

    問澤遺摸不著頭腦。

    他是說到哪個詞,讓蘭山遠覺得不舒服?

    眼見著十七睡熟,他又百思不得其解,只能先處理正事。

    問澤遺坐在案前給持明宗寫信告知近況,安排抽調人手。

    可寫著寫著,他就開始莫名犯困。

    揉了揉眼睛,問澤遺站起身來,習慣性地檢查過門窗禁閉。

    隨后,他撕張符開啟結界,趴在桌邊打算小睡一會。

    人族在北境比中土要虛弱,所以問澤遺只當是應付訟夜心煩意亂又思慮過度,所以眼下需要休息。

    屋外有修士蹲守,且用著蘭山遠給的結界,整個九州也沒幾個人能破開。

    他安心閉上眼,很快便陷入睡夢中。

    在他沉睡的一瞬,床上的十七僵硬地起身,憑借本能地下了床。

    他烏黑的眼眸深不見底,瞳孔淡到幾乎看不見。

    結界破開個口。

    一人暢通無阻地進入結界,悄無聲息來到問澤遺身畔。

    失去元神的人偶,不過是憑借本體靠近時的一絲靈氣活動。

    十七抬眸,眼中像有毒草纏繞蔓延滋生。

    作為他的本體,蘭山遠將情緒掩飾得更好,表情淡然。

    他俯下身,手指在問澤遺的下頜處虛畫,動作小心翼翼,像是溫柔的調情。

    ———毀了這張臉,把他藏起來。

    再也不會有人和他搶了。

    ———保護好他,保護好他。

    保護他 。

    兩種不同的想法交織在他腦海中,蘭山遠的思緒開始不受控制。

    問澤遺說討厭瘋子。

    旁邊的人傀感受到蘭山遠的情緒,不安地靠在問澤遺的背上,想要尋求慰籍。

    他剛要緊緊抱住問澤遺,卻讓蘭山遠阻攔住。

    因為被施了咒,問澤遺睡得很沉。

    可剛才的動作,還是讓他睫毛顫了顫,換了個姿勢繼續(xù)睡。

    他的手動了下,露出手腕處系著的玉髓。

    冰藍色的,像是雙漂亮的眼睛。

    蘭山遠的手一頓,理智瞬間占據(jù)上風。

    他收回手,將十七毫不留情地丟回床上。

    人偶的瞳中,映照出他沒藏匿全的妒色。

    蘭山遠閉上眼。

    再睜眼,他面上只剩下溫文爾雅,一雙杏眼明亮。

    “小澤。”

    他也不管昏睡中的問澤遺能不能聽見,只是溫柔地,自顧自地說。

    “我很想你。”

    只是十分之一的元神與他相處,遠遠不夠。

    他嫉妒這十分之一的自己。

    “很想你。”

    第073章 偷襲

    這一覺睡得很好。

    問澤遺睜眼時已經(jīng)是第二日了。

    窗外已經(jīng)是白茫茫一片, 鵝毛大雪肆意地落下,將闌冰城妝點上銀裝。

    十七不知何時起身,麻木地坐在床沿處。

    聽問澤遺的聲音,十七仰起頭看問澤遺。

    神魂回殼, 他眼中有了光彩:“找到沈摧玉了。”

    問澤遺的睡意一掃而空:“他現(xiàn)在在哪?”

    “北境的冰原, 離闌冰城百里路。”

    “動作真快。”問澤遺微微蹙眉, “這點時間就跑了數(shù)百里,莫非他是讓一陣沙暴吹到雪原了?”

    上次沈摧玉從西寰跑到南疆,就是拜一條河流所賜。

    可讓沙暴吹幾百里,比順河流而下還要離譜。

    “或許。”

    十七對沈摧玉興致缺缺:“只能確信他來北境, 是有明確目標。”

    他拿出藏在懷中的卷軸,鋪在床上。

    卷軸上記錄著一個紅色的小點, 忽明忽暗發(fā)著光,小點后面拖著長長一條黑線。

    “這是昨夜到今早, 沈摧玉的行動軌跡。”

    問澤遺定睛看去,立馬看出端倪。

    他用手指潦草比劃了下沈摧玉的前進方向,并非是前去沿路的城鎮(zhèn),而是直直朝著魔域入口走。

    顯然, 沈摧玉得了什么消息, 想要進入魔域中。

    這節(jié)骨眼上, 魔域和北境最要緊的事,就是摧元丹大肆傳播帶來的恐慌。

    眼下, 用沈摧玉的行為結合訟夜的提醒, 北境的局勢愈發(fā)明朗。

    他必須承認,沈摧玉并非來添亂的。

    而是要借著天命之子身份, 來結束一切禍患與麻煩。

    可追根溯源,沈摧玉本身就是麻煩的開端。

    摧元丹在原書中沒提及, 第一次出現(xiàn)在劇情被改寫后,又爆發(fā)于沈摧玉屢次吃癟后。

    依照這個世界的運行規(guī)則,讓魔尊和各大仙門都束手無策的“三爺”,無疑就是劇情屢次修改偏離之后,規(guī)則給沈摧玉找的補。

    “三爺”的出現(xiàn)本就是為沈摧玉鋪路,這才讓其他人想要解決卻難上加難。

    沈摧玉如果想要拜蘭山遠為師,正常走原書劇情,他目前欠缺兩個條件。

    ————助他飛速突破的靈寶,各大仙門對其的認可。

    兩個條件看似極難,尤其是對屢次受挫,還在修士們眼中落了壞印象的沈摧玉來說,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事。

    可他是主角攻,所以規(guī)則一定會幫他。

    畢竟這一路上規(guī)則為沈摧玉做的事,一直都是替他制造麻煩,又指引他解決麻煩,從而成長。

    只要沈摧玉能解決掉“三爺”和摧元丹帶來的威脅,多少靈寶和仙門的尊敬都是手到擒來。

    為了給沈摧玉鋪路,蝴蝶翅膀掀起颶風,讓原本早該被壓下解決,甚至可能不存在的摧元丹擴大到一發(fā)不可收拾,危急九州安危。

    再讓沈摧玉以救世主的姿態(tài),解決獨屬于他的歷練,成為九州矚目的新星。

    真是好算盤。

    規(guī)則一直都是這樣,只管沈摧玉的榮辱。

    容素本該可以不淪落,可它落下暗室的鎖。

    賜翎可以不瘋,它卻讓他囚禁在深淵之內,等著一個心懷鬼胎的救世主。

    “師弟。”十七輕聲喚他。

    “我可以殺攔住他。”

    “辛苦師兄了。”問澤遺收拾好心緒,收起卷軸,笑道,“要是沒師兄,也不知何時能查到他的行蹤。”

    要想弄到沈摧玉的路線,一定不是件容易事。

    問澤遺只當是遠在持明宗的蘭山遠足夠強大,遠程幫的忙。

    十七抿嘴:“不辛苦。”

    他眨著眼睛,雖然看不出表情變化,卻能明顯感覺到心情好了許多。

    “不過暫且不用攔住他。”問澤遺思忖片刻,心上一計。

    攔?他倒覺得沈摧玉來得正好。

    問澤遺臉上的笑容加深:“沈摧玉好不容易才從西寰來的北境,這般努力。”

    “師兄,我們幫幫他吧。”

    既然是該沈摧玉解決的麻煩,讓他做些好事,也是理所應當。

    十七與他四目相對,表情從詫異逐漸變成了然。

    “好。”

    他的臉上,也露出淺淡的,溫和的笑意。

    三日后。

    茫茫無盡的雪原上,一個小黑點艱難地移動著。

    積雪已經(jīng)到成人的大腿,抬起挪動都極其困難。

    沈摧玉一腳深一腳淺,時不時掏出塊火靈石來取暖。

    一陣風暴把他刮到百里外,卻未傷及他性命。

    心中一直存在的聲音不斷提醒,讓他順著這條路前行。

    沿路上還能借著好心商隊的光,所以腳程很快。

    可極北之地太冷,商隊都不愿意來,他已經(jīng)找不到任何借力了。

    就連原本走幾步就能碰巧撿到的火靈石,也成了奢侈玩意。

    身上的靈石和靈寶已經(jīng)不多了,可他并不擔心自己會走不到魔域。

    雖然舉止狼狽,身體也到了極限,沈摧玉面上卻氣定神閑。

    自小沈摧玉就清楚,總有天眷顧他。

    他忍受的所謂折磨,都會變成更大的恩賜到來。

    哪怕這幾年上天的眷顧給得少了些,可他總歸是比旁人幸運的。

    天選中了他,總會在夢里和心中給他指引。

    這也是他應得的。

    這幾日,連那些盯著他的惱人修士都消失不見,說明前路只會更加順遂。

    他走著走著,前方一片白茫茫中,出現(xiàn)了幾道躍動的人影。

    走了太久,沈摧玉的眼睛已經(jīng)被雪照花,他用力擦了擦,確信自己沒有看錯。

    人影越來越近。

    看著裝是一群騎馬的商人 ,里面有人有妖。

    連著兩天沒見到人影,冷不丁看到他們,沈摧玉肌肉松懈,險些雙腿一軟栽在地上。

    撐著面子,他才沒倒下去。

    天道果真待他不薄。

    四周冰天雪地,沈摧玉身上衣物不算厚實。

    在旁人眼中,他的臉色像是快要死了般可怕。

    “你是誰?”

    為首的少年衣著華貴,語氣好奇又不屑,身上透出妖的氣息。

    他翻身下馬扶起沈摧玉,又快速地后退。

    少年身后兩個壯漢也下了馬,一副警惕模樣。

    “少爺,您當心。”

    “我是外鄉(xiāng)來的修士。”沈摧玉的聲音氣若游絲,“我想去闌冰城,請問諸位是否順路載我一程?”

    他說得很自信,像是早就料到這路商隊是天道雪中送炭派來的,不可能拒絕他。

    “該給的銀錢,不會少了諸位。”

    “少爺,這”壯漢面露難色,看向為首的妖。

    他壓低聲音:“若是把他留著,他瞧著怕是要死了。”

    “嘖。”

    妖族少年眼中露出絲不耐,像是覺得麻煩,又不忍心看一條人命流逝。

    他嘀咕了幾句妖語,隨后沖著大漢們道:“反正順路,給他放到闌冰城。”

    “小爺不差錢,車費就免了,但是,你給我規(guī)矩些。”他說起話有些生硬,還兇巴巴的。

    “別東看西看。”

    “請。”壯漢得了令,忙不迭挪了一匹馬身上的貨,請沈摧玉上去。

    聽到他們答應,沈摧玉也沒推辭著要給錢,理所應當?shù)厣狭笋R。

    他的態(tài)度弄得在隊尾的漢子面露不滿。

    倒還真不把自己當外人。

    “冷死了。”妖族少年沒急著上馬,而是伸出尾羽給自己取暖。

    妖羽灼燒出金紅烈焰,掃過的地方積雪融化,發(fā)出暖融融的蒸汽。

    見到金紅色的長尾,沈摧玉的眼睛頓時亮了。

    “阿灼。”

    他試探著呼喚,得到了賜翎一個見鬼似得眼神。

    見賜翎有反應,沈摧玉更激動了。

    “阿灼,你認得我?”

    賜翎的臉徹底變黑,巴不得生吃這沒禮貌的人族。

    問澤遺知道也就罷了,這是個什么貨色,怎么也知道他乳名。

    太丟人了!

    “賜翎,冷靜。”

    傳音符隱隱發(fā)光,聽到問澤遺的聲音,賜翎面上才和緩些。

    只是小雀妖演技不太好,依舊是兇巴巴的模樣,身上的怒氣壓抑不住。

    他轉過頭去,邊假裝沒聽到沈摧玉的話,邊罵罵咧咧和問澤遺傳音。

    “他和我熟嗎!還和我套近乎,真是莫名其妙。”

    他不喜歡油嘴滑舌又高高在上的人類,而且沈摧玉給他一種不舒服的感覺。

    像是和他說話,就會變成傻子,然后被騙。

    問澤遺不急不惱:“記得我和你說過什么嗎?”

    “把他當件煩人的靈寶,先好生供著。”賜翎壓著怒氣。

    “哼,我照著做就是。”

    他切斷了傳音,勉強賞給沈摧玉個好臉色。

    “我,不認得你,你怕是認錯人了。”

    “是我唐突了。”

    沈摧玉面上失望一瞬,很快便被掩蓋。

    客棧內,問澤遺臉上的笑意減淡。

    讓賜翎去,本意是試探規(guī)則能夠提醒沈摧玉到什么地步。

    原本也就是碰碰運氣,沒想到沈摧玉和賜翎素未謀面,卻真的對他有所了解。

    沈摧玉知道的比他想得還要多。

    他甚至知道賜翎原本是他的助力,又因為天道偏愛平白給他自信,所以才對賜翎如此熱絡。

    可惜現(xiàn)在的賜翎不是傻子,逆反心上來還最討厭攀關系的人。

    那只身焚烈焰,帶他躍出黑夜的蒼雀,如今能一身輕松地扶搖九天。

    “問澤遺!!!”

    沒過多久,傳音符光芒大盛。

    “這什么沈的是,腦子有病吧?”

    他罵罵咧咧:“一個勁和我說話,我問他哪里見過我,他磨磨唧唧,說夢里,見過很多次。”

    賜翎崩潰到結巴起來:“我想把他丟下,我受,受不了了!”

    問澤遺強忍住笑。

    被之前沒見過的異族說倆人夢里見過,依照賜翎的脾氣,沒當場把沈摧玉揍一頓都已算是客氣。

    這才多久沒見,沈摧玉褪去幾分少年的青澀,又變得普信了許多。

    或許這就是當規(guī)則親兒子的自豪感?

    見他不說話,賜翎怒意更甚,憤怒幾乎要溢出符咒。

    “你自己要的人,你為什么,自己不來看!”

    他就說問澤遺怎么突然這么好說話,給他尋了個差事做,原來是給他丟個爛攤子!

    “你別瞎說,我和他壓根不熟。”

    環(huán)著他脖頸的手腕收緊,對上十七陰鷙的目光,問澤遺背后一涼。

    “我這不是足夠信任你,相信你能擺平他。”

    他寬慰道:“再忍忍,把他送到闌冰城就好了,我保證再不讓你帶他。”

    賜翎還想罵,問澤遺已經(jīng)眼疾手快切了傳音。

    還沒到他去見沈摧玉的時候。

    雖然之前見沈摧玉時帶了面具,可他保不準會被沈摧玉認出。

    他是要沈摧玉盡快進城,又不是恐嚇沈摧玉。

    至于還有一重原因。

    他無奈側目,看向面無表情扒拉在他身上的十七。

    從昨天開始,十七好像就只剩下很淺的意識,淺到僅存本能。

    憑借這點本能,十七已經(jīng)抱著他不撒手一天一夜了,他去哪都要跟著,最次也得拽著他小臂。

    他昨天晚上睡覺都沒敢脫衣服,自然不方便出去找沈摧玉。

    他和賜翎傳音的符是蘭山遠提供,十七當然也能聽見。

    自打他和賜翎開始說話,十七黏在他身上就沒下來過。

    感受到他的目光,十七也看過來。

    一瞬間,問澤遺竟然從人傀麻木的表情中看到絲理直氣壯。

    他好笑地伸出手指,在十七眼前晃了晃。

    十七像是貓一樣,目光緩慢地追隨著他的手指,左看右看。

    可手上還是不留情,摟得很緊。

    “松開。”

    顯然,十七不吃這套。

    他看見問澤遺要捏他的臉,不光不躲,還不輕不重用牙墊了下問澤遺伸過來的指尖。

    指尖傳來溫熱濡濕的觸感,十七沒有松開的意思。

    這個動作未免有些色情,問澤遺趕緊收回手。

    “不許鬧。”他色厲內茬地威脅著,卻也想不到好辦法對付十七。

    教訓意識都沒有的人傀,顯得他小肚雞腸。

    “乖,松開。”

    吧唧。

    十七壓根不理他,自顧自在他臉頰上親了口,動作又開始不安分。

    問澤遺實在沒轍,只能從納戒翻出張符來。

    這符也是蘭山遠給的,用出是鎮(zhèn)壓人傀活尸一類術修的造物。

    原本是用來防敵人,現(xiàn)在只能委屈下十七。

    符咒貼在額頭,十七的動作頓時僵住。

    他動彈不得,只能委屈地轉動眼珠,目光中帶著譴責。

    重獲自由的問澤遺狠著心,將他的手緩慢抽開:“我有正事要做。”

    人傀委屈地垂眸。

    走到桌前,問澤遺拿起兇神惡煞的面具,仔細端詳。

    上次嚇過沈摧玉后面具積灰很久,終于到有用武之地的時候。

    這回,他要讓沈摧玉畢生難忘。

    問澤遺唇角微勾。

    能夠拯救北境的主角已經(jīng)被安全送達,也找到了自己的“同伴”。

    距離魔域大開還有些時候,現(xiàn)在該輪到反派及時出現(xiàn),來推波助瀾。

    他的身后,十七頭上微微發(fā)亮的符咒變得黯淡。

    他流暢地抬眸,看向問澤遺的眼中清明,右眼流過銀灰色。

    在問澤遺轉身時,符咒驟然亮起,又恢復成無生機的傀儡模樣。

    問澤遺還是察覺到了異常。

    剛才有熟悉的目光看著他。

    并非是傀儡麻木的注視,而是他認識的蘭山遠。

    他微微俯身,右手抬起十七的下頜。

    輕而易舉,就像是操縱木偶的四肢一樣簡單。

    符咒之下,十七表情麻木空洞。

    是錯覺?

    “很快就結束了。”他收回手,按下心頭疑惑。

    “師兄,等我的好消息。”

    他實在不想看十七損壞,要是放任他跟過去兩邊打起來了,未必能顧得上十七。

    等到屋門被輕掩上,十七依舊坐著沒動。

    沒消半刻鐘,屋門被猛地打開。

    是問澤遺去而復返。

    劍修的速度極快,認誰都來不及反應。

    他還是懷疑十七沒被封住。

    瞧見屋里的人傀還在原位,他這才再次離開。

    雖然沒抓到現(xiàn)行,可總覺得還是不太對。

    房門重新落鎖,十七輕松扯下額上的符咒,又原封不動貼回去,配合地坐在床上裝人偶。

    他唇角的弧度變得明顯。

    “蘭山遠。”

    問澤遺幽幽的聲音煞風景地從背后傳出。

    他手一推,利落地翻窗而入:“早知道你不安分。”

    這般高的窗戶,劍修想要翻進來輕而易舉。

    見被拆穿,十七依舊淡定,像是專門等著問澤遺。

    他無辜地看向問澤遺:“我擔心你。”

    “不準跟著我。”問澤遺面色陰沉,輕輕揪住他的臉。

    “難道非要我拿捆仙鎖把你綁起來,你才能安分些?”

    活傀再厲害也無法承受太多靈力,真要被捆仙鎖綁起來,強如蘭山遠也掙脫不得。

    十七眼中的不明情緒轉瞬即逝,隨后歸于平淡。

    “可以綁。”

    他自覺地伸出手,貼心道:“要綁全身才行。”

    “只綁手,我能掙脫出去。”

    問澤遺沉默了。

    蘭山遠也太客氣了,他只是說說而已。

    還綁全身

    這不太好吧?

    第074章 近似

    “不綁。”問澤遺別過眼。

    要是讓別人瞧見他不見了, 只有十七被五花大綁在床上,說不準會怎么編排他們,當他有什么見不得人的怪癖。

    興許是問澤遺的錯覺,在聽到自己不會被綁時, 十七臉上居然有一瞬失望。

    不用捆仙鎖, 他自有別的辦法。

    “有件事得拜托師兄。”

    問澤遺脫下手腕上的冰藍玉髓, 放在十七手中:“我出去怕磕著碰著,你替我保管好玉髓。”

    “好。”

    十七的動作登時變得緊張,他小心收起玉髓,珍重地藏起來。

    蘭山遠不可能把他自己送的玉髓丟給他人, 十七身上沒有能保護玉髓的納戒,而玉髓又極其脆弱。

    為護住玉髓, 十七的舉止無疑會變得謹慎,不會再到處亂跑。

    有形的捆仙鎖用不得, 但玉髓也是條無形之中束縛住他的牽絆。

    “相信我會平安回來,好嗎?”問澤遺放軟語氣。

    十七戀戀不舍地將頭靠在問澤遺胸前,過了會才直起身,不情不愿點了點頭。

    “我信。”

    關上門, 問澤遺的柔和神色變得冷淡。

    “已經(jīng)準備萬全。”莫且行恭敬低下頭, 同他傳音, “闌冰城內各宗修士,悉聽副宗主差遣。”

    問澤遺抬眸看向窗外。

    結了冰花的窗戶模糊一片, 只能看到天上烏壓壓一片云, 徹底吞沒最后一絲光亮。

    分明就在不久前,闌冰城的天氣還沒這般糟糕。

    風雪將至。

    為了防止惡劣天氣牽動舊疾, 他提前服用鎮(zhèn)痛的丹藥。

    與此同時,十里之外。

    賜翎的耐性已經(jīng)到了極限。

    他想破了腦袋, 也不懂沈摧玉為何這般難纏。

    沈摧玉三番五次要暗示他什么,可他嘴里的話荒謬得很。

    什么他和他是同路人,他能幫助他。

    賜翎對此嗤之以鼻。

    一個筑基期的古怪修士,憑什么和他做同路人,他又憑什么幫他?

    他只能邊敷衍地應付,邊啃著羊肉干消氣。

    看不慣沈摧玉的不止他,其他修士也覺得心煩,所以不約而同加快腳程。

    依照問澤遺給的路線,他們順利地提早進入闌冰城內。

    路越走越偏,從大道進入黑黢黢的羊腸小道,行人越來越少。

    馬蹄原地打滑,驚得馬兒打了個響鼻。吃羊肉干的賜翎險些被噎死,忙不迭喂了口酒讓自己冷靜。

    要不是提早問過,他還以是認不清路的問澤遺指錯了道。

    “這是哪里?”

    沈摧玉雖然自大,卻也不傻。

    他裝得鎮(zhèn)定:“怎么如此偏僻。”

    賜翎將地圖丟給他:“商會的人,在這附近,我們要去商會。”

    這地圖是問澤遺畫的,真真假假他也分不清,給就完了。

    沈摧玉看過后,依舊沒打消顧慮。

    “我要去的地方就在這附近。”

    這里離魔域入口處不遠,他想要快些離開。

    夢中降下的指引告訴他,魔域之中有能讓他翻身的機會,足以彌補這一年來的諸多不順。

    “行啊,不過你,是去哪?”

    問澤遺神秘兮兮的,也不說這人是什么身份。

    賜翎耐不住好奇,邊吩咐身后的修士給他卸貨,邊好奇地多問了句。

    他只是隨口一問,哪知沈摧玉的眼睛亮了。

    “你要隨我去?”

    賜翎:

    難怪問澤遺讓他少問,這小子真有病,和他待久了會變蠢。

    就算他不太會人族話,可也明白“他去哪”和“他要跟著去”,壓根不是一種意思。

    他忍不住皺眉:“不必,我還有要事。”

    天道的指引從未出錯,可阿灼怎么不幫他?

    沈摧玉困惑片刻,還是不依不撓:“我是要去尋機緣,我們可以同去,尋到的機緣平分。”

    賜翎看他的眼神,徹底像看個傻子。

    煉氣期筑基期能尋到什么好機緣,就算尋到了,他這分神期鐵定也用不上。

    阿爹說過,這種只知道占好處的人必須遠離,哪天保不準會捅你一刀。

    “賜翎,躲。”

    就在賜翎要和他發(fā)火時,問澤遺的傳音適時響起。

    賜翎得令,趁著沈摧玉盯自己的包袱,趕忙往后退去。

    其他修士們也默契地后撤。

    寒光閃過,靈駒被賜翎眼疾手快拉到一邊,只留下滿地散落的行李。

    “咴————”

    靈駒驚魂未定地靠在墻角,可其他人皆是如釋重負。

    劍修脾氣都挺一般,他們忍了這祖宗幾個時辰,救場的總算來了。

    咔嚓。

    沈摧玉修為不夠導致躲閃不及,被靈力沖倒在地,磕碎了擠壓的雪與冰。

    他渾身上下沾滿了臟污的冰棱,路上靠著運氣好得來的衣裝刮破,狼狽得像個乞丐。

    冰碴子濺到他嘴里,沈摧玉狼狽地捂著嘴,難以置信地看向來人。

    “又是你!”

    嘴里盡是化開的土腥味,他難堪地干嘔。

    上次見到這張鬼面,他足足做了數(shù)月的噩夢。

    鬼面人神不知鬼不覺地出現(xiàn),默默消失。

    他本以為鬼面的陰霾就此過去,沒想到會在數(shù)千里外的另一處再見。

    黑衣人似幽魅般靠近,他臉上面具猙獰,宛如踏著業(yè)火,從阿鼻地獄來的修羅。

    他微仰著頭,居高臨下看沈摧玉,只露出涼薄的唇線。

    原書中的沈摧玉最后身高近兩米,可現(xiàn)在沒完全長開的沈摧玉跌坐在他面前,像只可笑的小雞仔。

    修士們被他身上的威壓壓得頭皮發(fā)麻,“商隊”萌生出逃跑之意。

    “少爺,我們快走。”

    一個演技好的劍修害怕出聲。

    問澤遺全然不理睬他們,只是微微歪著頭看沈摧玉,反而收斂身上的殺意。

    沈摧玉的心涼了半截,頭暈眼花。

    這鬼面人不打算放過他,只是在戲弄他而已。

    就像是伸著爪的貓,饒有興趣地撥弄老鼠的尾巴。

    他不知道鬼面人的修為多高,但肯定比他高上太多。

    突然,沈摧玉心念一動。

    他扭過頭,求助地看向賜翎:“求您救救我。”

    天道說他非常有用,現(xiàn)在正是用得上他的時候。

    正準備跑路的賜翎動作一頓,看向問澤遺。

    問澤遺勾起唇,笑得賜翎頭皮發(fā)麻,咽著口水往后退。

    幸虧之前沒和問澤遺作對,十個他都打不過正經(jīng)起來的問澤遺。

    沈摧玉剛才還這么熱絡,這分明是想他死!

    “聽他的,認真和我打。”

    聽見問澤遺的傳音,賜翎不情不愿地舉起刀,咬著牙走到沈摧玉跟前。

    他被沈摧玉熱切的目光看得發(fā)麻,一刻也不想多站。

    尾羽燃燒起烈焰,賜翎提刀朝著問澤遺沖去。

    他顧忌問澤遺也算個傷患,開始只使了三成力,被問澤遺輕松擋下。

    他甚至沒用劍,用的是不知從哪撿來的長刀,刀柄都破了口。

    “認真些。”

    問澤遺的聲音懶散,漫不經(jīng)心地揮刀,被賜翎手忙腳亂堪堪擋下。

    “做戲做全套。”

    “問澤遺,你給我等著!”

    賜翎也不客氣了,咬牙使出九分力。

    早知道接人這么麻煩,還得表演打架,他就不聽問澤遺的話了。

    電光石火間過了幾招,看得其他圍觀的修士都屏住呼吸。

    和用劍術時不同,問澤遺的刀法極其兇狠,是他們之前沒見過的路數(shù)。

    若不知道實情,問澤遺倒真像個亡命之徒。

    也不知是和誰學的。

    過了會,問澤遺估摸著時候差不多,手上使勁將賜翎震開半米遠。

    賜翎踉蹌退去,勉強站直身。

    “可以了,做得好。”

    賜翎身上全是汗,聽到他的話再也演不下去,又匆忙后腿幾步。

    “我只要他,還請諸位行方便。”

    問澤遺收起刀,朗聲朝著修士們道:“把他交給我,我就讓諸位走。”

    “我?guī)筒涣四恪!?br />
    賜翎瞪了沈摧玉一眼:“你自求多福。”

    “走。”他領著修士們腳底抹油,牽著馬轉身就跑,壓根不給沈摧玉挽留的機會。

    沈摧玉眼中燃起的光再度熄滅,像是被霜打過的野草般萎靡。

    “你不跑嗎?”問澤遺好整以暇,看著還癱坐在地的沈摧玉。

    沈摧玉閉口不言,躲開他的灼灼視線,愣愣盯著地面。

    問澤遺覺得好笑。

    原書中的沈摧玉至少知道在絕境尋突破口,再不濟也得套到對手的話。現(xiàn)在沈摧玉被點挫折磨沒了心性,連這點骨氣都不剩。

    不過以他練氣期的修為,反抗的確也只有挨打的份。

    “不愛說話,那就往后也別說了。”

    他粗暴地拉起沈摧玉,在他驚恐的目光中,幾下點了沈摧玉的啞穴,杜絕他求救的可能。

    他不光要關上沈摧玉的門,還要把窗戶和墻的縫隙都給釘死。

    沈摧玉發(fā)出“嗬嗬”聲,無力地掙扎著,卻只能做出口型。

    ————你是誰,為什么這么對我?

    “我為什么不能這般對你?”問澤遺反問,“你怕是之前活得太好,才覺得所有人都該順你心、遂你意。”

    他懶得理沈摧玉螳臂當車般的反抗,拽著他翻上屋檐,靈巧地在寒風暴雪之中穿行。

    暴雪掩蓋住他的行跡,也掩蓋住沈摧玉拼命才弄出的那點動靜。

    越走人越少,沈摧玉意識到情況極其不妙。

    問澤遺落在巷子中,掏出符咒聯(lián)絡修士。

    趁著這機會,回過神的沈摧玉左顧右盼,尋找轉機。

    手邊的巷子內,恰好有一道白色的身影。

    身姿頎長,光看背影應當是好相與的模樣。

    而且他身上也有靈力,說不準能打得過鬼面人。

    ————救救我!

    他顧不得其他,無聲地沖著身影吶喊,喊得撕心裂肺。

    身影意識到他的窘迫,適時轉過身來。

    沈摧玉面上的恐懼變成驚喜。

    隨后又成了更深的恐懼。

    他記得這張臉。

    他記得這張臉!

    他第一眼就愛上這張毫無攻擊性的,乖順的臉。

    白衣修士宛若謫仙,理當被他據(jù)為己有。

    天道也說過,他遲早是他的囊中之物,是天賜的禮物。

    修士會溫柔地包容他的一切,幫助他成長,他可以對他做任何事。

    修士會反抗,可這一切都是因為他們相愛,他會死死壓制住他。

    可后來的一切,擊碎他所有設想。

    在危樓時,修士給他下了惡咒,讓他當眾出丑,丟掉那份還算不錯的差事。

    在南疆時,修士將刀尖扎進他的手,生生挑段他的經(jīng)脈,至今沒能痊愈。

    他被扔回那該死的荒漠,被監(jiān)視被懷疑,可依舊沒擺脫掉他的惡詛。

    如果鬼面人只是午夜的夢魘,這原本該屬于他的白衣修士,就是白日都能令人不寒而栗,披著人皮的惡鬼。

    他在大漠中的生活突然變得困苦,氣運不如從前,身上的惡咒也不知何時會突然發(fā)作。

    惡咒發(fā)作時,他七竅流血,渾身經(jīng)脈膨脹又緊縮,生不如死。

    恍惚之際,他總會在幻覺中看到白衣修士站在他跟前。

    他臉上依舊是溫和的笑,手上動作卻殘忍無比。

    他用帶著手套的手不緊不慢切下他的手指,連皮帶骨。

    一根,兩根。

    帶血的手指掉在地上,被他隨意踢開,或者踩碎成血肉模糊。

    多數(shù)時候會被切干凈十指,但也有時是例外。

    他會直接折碎他的手腕。

    修士似乎格外厭惡他的手和手腕,像是上面纏繞了不干凈的東西。

    “你要怎樣才會放過我?”

    他曾經(jīng)痛得急了,撕心裂肺地問過兩次白衣修士。

    他不是屬于他的謫仙嗎?

    他不是永遠壓不過他,只能承受一切嗎?

    兩次得到的答案都讓他心涼。

    第一次,白衣修士沒說話。

    他只是微笑著加重挑手筋的力道,用更殘忍的手段予以回應。

    第二次他就沒這么走運了,白衣修士瞧著心情不太好。

    他依舊沒說話,直接砍下他的手腕,喂給西寰沙漠中的沙鼠和螞蟻,再引著饑餓的沙鼠來啃噬他的身體。

    而等到他從幻覺中抽身,身體又會恢復完好。

    可原本好不容易上去些的修為,總會盡數(shù)退回。

    這比殺了他更讓他難受。

    一來二去,沈摧玉已經(jīng)在崩潰的邊緣。

    見到蘭山遠,不好的回憶盡數(shù)涌上心頭,他因恐懼發(fā)著顫,幾乎要跪在地上,哀求他放過他。

    風雪呼嘯,問澤遺恰巧在此時傳好符咒。

    他低頭看去,沈摧玉失魂落魄的模樣讓他微微蹙眉。

    按理來說沈摧玉的膽子不小,分明剛才還至少能動,現(xiàn)在怎么成了副被嚇瘋的模樣。

    他還沒用全力,有這么可怕嗎?

    問澤遺摸不著頭腦,順著沈摧玉目光所指的方向看去。

    空無一人。

    他用力拽了把沈摧玉,沈摧玉這才回過神。

    他看著巷子,又看向問澤遺。

    “我就知道,你們,你們果真是一伙的。”

    他很激動,隱約從喉嚨里發(fā)出虛弱聲音。

    白衣修士脫離他的掌控,一定也是因為認識了不該認識的人。

    他應該把他鎖起來

    沒來由的瘋狂念頭還沒出來,就被問澤遺的鬼面嚇回去。

    毫不留情地,問澤遺又點了遍沈摧玉的啞穴。

    果然,他還是當啞巴順眼。

    臨近魔域,周圍幾乎沒了百姓。

    得了他的命令,修士們也都退居在十里之外,在城中負責保護百姓。

    茫茫雪原寒冷異常,只剩下他們兩人的身影。

    沈摧玉中途昏過去了一次,被問澤遺掐穴位弄醒。

    不遠處,一道不住溢出污濁之氣的門橫在料峭山崖下,顯得突兀異常。

    門足有兩丈高,顯得深不見底。

    這才到傍晚,可附近的天色陰沉得宛如夜中。

    魔域只有血月懸空沒有白日,因為這是魔域和北境的交界口,一日之中至少有十個時辰處于夜晚。

    魔氣四處亂流,問澤遺梳理著周身靈氣,放慢腳步前行。

    沈摧玉反倒安靜下來,也不掙扎了。

    估計是覺得自己殊途同歸還是到魔域附近,以為這是天道的安排,問澤遺雖然動機不純,也算是來幫他的。

    魔的氣息壓得他喘不過氣來,問澤遺的身體反倒成為遮擋的屏障。

    可他很快又安心不下來了。

    因為這道屏障身上開始纏繞魔氣。

    這并非魔域附近的魔氣,而是屬于問澤遺自己。

    感受到魔氣,魔域對于問澤遺不再百般排斥,興致缺缺地繞開他,轉而攻向沈摧玉。

    普通修士壓根受不住魔氣摧殘,隨著他們靠近魔域,沈摧玉頭暈欲裂,眼珠暴凸。

    “到了。”

    問澤遺停下腳步,轉過頭看向他。

    他們徹底身處黑霧之中。

    像是沒看到沈摧玉拒絕的眼神,問澤遺不由分說將他拽到門口。

    沈摧玉的臉緊貼著魔氣構成的入口,望著漩渦狀流淌的魔氣,不住搖頭拒絕。

    他還是頭次遇到這么危險的機緣。

    哪怕知道是他翻身的機會,人的本能還是讓沈摧玉感覺到排斥。

    問澤遺給他解了啞穴,壓著他背的力道越來越大 ,讓他掙脫不得。

    “你究竟是誰?”

    沈摧玉終于能開口說話,可他只問了一句,隨后便痛得只能呻//吟。

    他的身體正在緩慢地陷入魔域之中。

    不愧是天之驕子,原本封閉的魔域果真會為他打開,又能保證他不沾染魔氣。

    問澤遺手上動作更重。

    沈摧玉果真是最適合去尋找“三爺”的人。

    不消片刻,魔域已經(jīng)把沈摧玉的手臂吞沒。

    沈摧玉已經(jīng)疼得麻木,他明明已經(jīng)疼得夠狠了,卻不依不撓,恨恨地看著問澤遺:“你到底是誰?”

    沈摧玉極其記仇,書中讓他不滿的人全沒好下場。

    輕者一劍穿心,重者死無全尸。

    哪怕有些人只是抱怨了他一句,或者責怪過他而已。

    問澤遺非常清楚,沈摧玉這是打算后面找他報仇。

    “我?”

    問澤遺笑了,笑容讓沈摧玉不寒而栗。

    有一瞬間,沈摧玉像是又出現(xiàn)了幻覺,鬼面人居然像極那位白衣修士。

    “我是”

    “送你下十八層地獄的惡鬼。”

    第075章 驚魂

    沒當過幾回惡人的問澤遺演得略有浮夸, 卻并不妨礙沈摧玉瀕臨崩潰的神經(jīng)再次被狠狠碾過。

    他眼角爬滿血絲,原本初顯帥氣的臉無比狼狽,雪水血水糊了一臉。

    見逃脫無望,沈摧玉突然反身抓住問澤遺的手, 試圖將問澤遺也拖入魔氣之中。

    可問澤遺的手腕紋絲不動。

    “自不量力。”

    問澤遺將手上加重力道, 痛得沈摧玉痛呼出聲。

    他像是陷入沼澤之中, 大半個身體已經(jīng)進入魔域,只剩下條胳膊無助地揮舞。

    慣性使然,問澤遺的手也扣在凝聚的魔氣之上。

    詭異的一幕發(fā)生了。

    他的手居然也在緩慢往下陷,甚至比沈摧玉進入時還要輕松。

    魔域接納沈摧玉, 也愿意接納他。

    他抽回手拒絕魔氣的挽留,冷眼旁觀沈摧玉被魔域吞噬。

    原本的計劃中, 問澤遺并沒算到自己進魔域。

    他不怕染魔氣受重傷,單純因為前幾日已經(jīng)試過, 他壓根進不去魔域。

    魔域關閉期間只有高階魔族能自由出入,排斥一切外族,包括他這個半吊子魔修。

    所以他搶先一步,和能夠自由出入魔域的魔尊達成協(xié)議, 聯(lián)手做了局。

    兩日前。

    “我認識個人。”

    “他可以進入魔域, 也能輕松找到三爺, 您只需要到時帶著魔族阻止三爺?shù)膼盒校私Y這一切。”

    夜色沉沉, 看著遠處的銀藍色元神, 訟夜面上懷疑:“我怎從未聽過有這號人物?”

    元神閃爍,像是在笑:“您貴為魔尊, 應當知道穹窿徹底魂飛魄散前,曾經(jīng)突然變得行事詭譎。”

    “而這一切, 都從他突然發(fā)善心救下個低階修士開始。”

    訟夜臉色未變,只是眉毛微壓。

    他是魔族的王,就算平時瞧著再不著邊,事關前任魔尊,他也調查得極為仔細。

    那個被扔去西寰的低階修士,自然引起過他的注意。

    不光人族修士們查過他,他也注意過他,知道他的真實名姓以及身上好過頭的運氣。

    他的疑慮更重:“他確實非常古怪,可這摧元丹和他有何干系?”

    魔族向來不信命,要是用天道之子那套和訟夜解釋起來,會很費勁。

    “因為我?guī)熜炙愕剿刑烀谏恚瞧凭种ā!?br />
    問澤遺搬出蘭山遠,點到即止轉開話題:“等我把他送到魔域,魔尊殿下跟著他就是了。”

    “左右這些天魔域不開,我們的調查舉步維艱,試著用他破局對你我都沒有損失。”

    “等到事了,再談如何處置穹窿殿下的心法。”

    “你們覺得他有天命,那我拭目以待。”

    有蘭山遠的卜卦背書,訟夜依舊將信將疑:“若是他身為人族,能夠進入封閉的魔域,我就信你的話。”

    “一言為定。”

    如今魔域封閉,無論是打著穹窿旗號的“三爺”,還是仰仗摧元丹試圖登天的人族百姓,都在魔尊和仙門的視線之內,兩族百姓是安全的。

    可摧元丹的副作用,是懸在所有北境人腦袋上的斷頭鍘。

    若是他們坐以待斃拖到魔域大開,牛鬼蛇神都能隨意出入時,事態(tài)發(fā)展就會難以預料。

    稍有不慎,整個北境都可能化為煉獄。等到那時讓沈摧玉以救世之姿出現(xiàn),會有不計其數(shù)的無辜百姓受傷乃至送命。

    問澤遺要做的,就是逼迫沈摧玉盡快推進劇情,利用規(guī)則對他的偏愛,趁早找到“三爺”并扼殺,在魔域開啟前結果一切。

    沈摧玉作為其中最關鍵的一環(huán),進入魔域之后,會轉交給訟夜。

    訟夜是個多疑謹慎的性子,且對沈摧玉印象不佳,沈摧玉想要坑害他或者與他結盟,都極其困難。

    可這其實并不是個絕佳的辦法————他不信任訟夜,訟夜雖然對他態(tài)度還算友善,卻也明顯不信任他。

    他們能暫時合作,不過是同樣需要解決摧元丹的麻煩,又同樣對沈摧玉心懷芥蒂。

    現(xiàn)在情況有變,進魔域的機會擺在眼前。

    要進去嗎?

    進去意味著他能親自盯緊沈摧玉的一舉一動,把主動權牢牢攥在手中,可以再次親身同規(guī)則叫板,把沈摧玉壓下去。

    可也意味著他身上的魔性會被魔域牽動,他會避無可避的入魔。

    而且魔域之前不開,為何今天就能開。

    莫名對他開啟的魔域像是陷阱,也像是機緣。

    他看向身后白茫茫的雪原,魔域散發(fā)的魔氣將他身上的魔氣掩蓋。

    修士們很信任他,聽從他的吩咐,果真無一人前來。

    退回闌冰城,他能給蘭山遠交差,把麻煩事都推給魔族,也能獲得短暫的安逸。

    往前一步,萬丈深淵。

    “你覺得呢?”

    他解下通判,輕飄飄的話藏在呵出的白霧里,散在冷風中。

    他像是自言自語。

    通判渾身戾氣,卻也很通人性,它從一開始就不排斥他這外來者,陪著他屢過險關 。

    如果進入魔窟,將只剩下他們一人一劍相互倚仗。

    晚去會跟丟沈摧玉,他沒有太多搖擺不定的時間。

    “嗡————”

    劍鳴伴隨著烈焰而起,焰尖和魔氣糾纏,朝著魔域灼燒。

    焰心成了銀雀的形狀,振翅而飛。

    “我也覺得。”

    鬼面下的魔紋愈發(fā)鮮艷,像是能淌出血來。

    寄希望于魔族,不如寄希望于自己。

    他折了幾只紙鶴,目送它們跌跌撞撞在寒風中搖擺。

    各個仙門對他寄予厚望,他會不負所托。

    手掌再次接觸魔域,徹底被黑霧淹沒。

    他整個人都浸泡在魔氣之中,像是被一陣令人作嘔的溫暖包裹。

    黑暗席卷而來,伴隨著強烈的失重感

    “正確的選擇。”

    尖銳的耳鳴聲里,夾雜著他識海中傳出的聲音。

    這是誰的聲音?

    他極力地回想著。

    聲音很耳熟,最近似曾經(jīng)突破時聽到的聲音,也像沈摧玉,令人心生厭惡。

    他無法出聲,只能憑借著本能分辨。

    “三天你還有三天時間。”

    聲音越來越清晰,前邊的咬字僵硬,語調上揚,后面的語速很快,語調喜歡往下壓。

    分別像賜翎和谷雁錦。

    “在魔域開啟前,阻止這一切。”

    不緊不慢的語調像是蘭山遠。

    可最后的尾音帶了笑,蘭山遠沒這說話的習慣。

    居然像是他自己發(fā)出來的聲音。

    失重感消失,各方聲音也伴隨著耳鳴淡化,直至消弭不見。

    視線重新聚焦,問澤遺忍住惡心抬眼,看向猩紅的血月。

    魔族的月亮比北境的月亮大五六倍,照得整個魔域終日都像沐浴在夜色將至未至之時。

    這里的建筑千奇百怪,有些像是人族的磚瓦房,還有些像是七拼八湊的半成品,配上來來往往魔族獵奇的長相,顯得魔域光怪陸離。

    他往前走了幾步,腳踢到個軟乎乎的玩意。

    低頭一看,正是暈過去的沈摧玉。

    他進來都吃了苦頭,更何況是身心俱疲,修為低下的沈摧玉。

    稀稀拉拉有些魔族聚在旁邊,他們原本是好奇突然掉下來的沈摧玉是何方神圣。

    可見到問澤遺,眾魔紛紛后退。

    他們修為很低,還當渾身魔氣,又生著銀發(fā)的問澤遺是哪個高階魔族,自然不敢招惹他。

    問澤遺也就將錯就錯,微微抬起臉掃視了一圈,鬼面嚇得魔族作鳥獸散。

    “他們好歹也是我的子民,嚇他們做甚?”

    不緊不慢的聲音傳來,一只人傀從暗處走出。

    他面容和訟夜九分像,只是瞧著稚嫩些,臉上輕浮的笑看得問澤遺直皺眉。

    訟夜自來熟地踹了一腳沈摧玉,目光讓問澤遺渾身不適。

    “您親自過來,是因為不信我,還是因為想我?”訟夜的話輕慢,卻又含了試探。

    問澤遺往后退了半步,指著地上的沈摧玉:“您多慮了,是他把我拉進來的。”

    他一點也不想見訟夜。

    上回迫不得已要見訟夜,為了防止訟夜出言不遜動手動腳,他只是分了縷元神過去。

    和他想得一樣,訟夜只是對他的臉感興趣,碰到他的元神就規(guī)矩了許多。

    訟夜適可而止地收住話頭。

    他好奇地看向沈摧玉:“真是奇了,這小子身上沒魔性,居然真能破開魔域,還拖個墊背的下來。”

    這兩日他又重新琢磨了遍穹窿的下場,越想越不對勁,對沈摧玉充滿敵意。

    問澤遺不置可否,眼見著訟夜又要靠過來,他忍無可忍,把通判直直橫在兩人中間。

    通判也非常配合,殺氣騰騰地燎起劍氣。

    “請自重。”

    鬼面下的視線冷漠,劍上銀藍色的火焰躍動。

    問澤遺是真動了怒。

    “沒勁。”

    訟夜咋舌,從人傀變成活人模樣:“我還以為你癖好特殊,是喜歡人傀呢。”

    “本尊親自來迎你,你居然還不樂意。”

    同穹窿不同,訟夜很少張口閉口本尊,他似乎很享受裝成算命先生的悠閑日子,偶爾說上次“本尊”也顯得他輕佻。

    “正事要緊。”

    見他后退,問澤遺也適可而止地收了劍。

    魔域內魔氣橫行,隨著時間流逝,他身上的魔性蠢蠢欲動,右邊的瞳已經(jīng)染了緋色。

    清楚無法徹底壓住魔氣,問澤遺干脆把精力盡數(shù)放在保持自己意識上,留足體力應對突發(fā)情況。

    說身體不難受是假的,他現(xiàn)在渾身都在發(fā)疼,卻不能在訟夜面前露怯。

    得虧他戴了面具,很好地掩蓋住了情緒。

    魔尊終于正色:“也是。”

    “可你真打算把他丟在地上,讓他去找三爺?”

    他之前就覺得問澤遺給的辦法荒謬,沈摧玉再奇怪,也不至于躺地上都會撞大運。

    “莫急,等一刻鐘就是。”問澤遺臉上表情輕松了些。

    他蹲在地上,狠狠給沈摧玉后頸拍去。

    原本就暈乎乎的沈摧玉被他給了一掌,徹底昏死過去。

    發(fā)覺到他半死不活,旁邊的魔氣立刻貪婪地圍繞,想要伺機進入沈摧玉的身體。

    “下手真狠。”

    訟夜捂著鼻子:“他沒多少修為,怕是不用等一刻鐘,就要讓魔氣害死。”

    “沒事。”問澤遺氣定神閑。

    規(guī)則怎么會讓沈摧玉死,只會迫于無奈,更急著來救他。

    半刻后。

    訟夜盯著叼走沈摧玉的魔鷹,驚訝地睜大眼。

    這一帶壓根沒有魔鷹棲息,而且魔鷹狩獵向來殘忍,多是分尸之后運回。

    怎么還會如此溫柔地對待獵物。

    他看向問澤遺,問澤遺對此習以為常:“別看了,和我走。”

    他們一路追去,魔鷹將沈摧玉丟在一處開滿曼殊沙華的河邊。

    眼睜睜看著沈摧玉身上的魔氣被曼殊沙華花叢吸收,他面色開始轉好,訟夜嘆為觀止。

    活了這么大歲數(shù),第一次知道能有人運氣這般好,瞌睡就有人遞枕頭。

    沈摧玉身上魔氣徹底消失后,又被漲起的河水吞沒,順著河流往下。

    訟夜已經(jīng)無語了。

    “鷹撓水沖,曼珠沙華還有毒,他還能安然無恙。”

    問澤遺聳了聳肩。

    “興許這就是運氣也是實力的一種。”

    魔域很大,他們跟了沈摧玉一路,追了約莫有小半日時間,才七拐八拐來到一處石灘。

    河水將沈摧玉沖上岸,岸邊隱約有處坍圮的建筑。

    “是老東西的供案。”

    訟夜臉黑了。

    供案就是人族的廟宇。

    穹窿比他有威望得多,所以死后依舊有很多魔族祭奠他,緬懷曾經(jīng)他執(zhí)掌大權的日子。

    這種供案魔族有幾百處。

    說來也怪,他也不是沒盤查過供案,可偏偏就是沒查到這邊。

    “就到這。”問澤遺調息著身上魔氣,“喊你的人來抓,我就管不住了。”

    他不需要擒拿三爺?shù)墓冢灰皇巧虼萦衲茫l拿都可以。

    訟夜貴為魔尊來親自追查沈摧玉,其實也是想在魔族立威,好穩(wěn)固自己的地位。

    問澤遺不喜歡訟夜這人,但是訟夜不愛惹事,要是他能更有威望對兩族都好。

    “本尊自能對付。”

    訟夜這些天被摧元丹害得睡不好玩不好,早就有了怨氣。

    藏在廟宇內的幾個魔,壓根不是他的對手。

    “不是我瞧不起你,只是你也見識過這小子的運氣,實在是好得可怕。”問澤遺忍住經(jīng)脈中的不適,“他要是發(fā)力,我們兩個都不一定能對付三爺。”

    “多叫點人,謹慎起見。”

    訟夜聽進他的勸告,若有所思。

    他剛要說什么,突然輕捂住胸口,臉色微變。

    “我馬上差人過來。”

    他面色越來越沉,像是胸口處發(fā)疼。

    “怎么了?”問澤遺好奇。

    莫非又是規(guī)則作祟。

    聽到他的聲音,訟夜像是想起來什么。

    “等等。”

    他扭頭看向問澤遺,面上慍怒:“我記得蘭山遠是你的師兄。”

    問澤遺頓時警覺:“你提他做什么?”

    訟夜頓時臉色難看,他咬著牙:“你師兄在魔域的入口處,看樣子是要毀了入口。”

    “他在北境?”問澤遺愣住了。

    他答應過蘭山遠,自己會讓他放心,所以進魔域時,問澤遺有些心虛,就輕描淡寫地簡要地告知過蘭山遠,并且反復說明自己不會有事。

    可蘭山遠遠在中土,理當不會這般快知道消息再趕過來。

    原本打算解決掉麻煩去和蘭山遠賠罪,讓師兄說幾句。

    怎么師兄先找上他了?

    “你們的恩怨往后再說。”

    瞧見他這副模樣,訟夜氣不打一處來:“快讓你師兄停下!”

    他又不是沒見過蘭山遠,可何曾見過蘭山遠這般瘋魔?

    問澤遺想的是其他事。

    蘭山遠身上天劫的傷未愈,要是貿然來北境受傷只會更嚴重。

    他抽出張符咒,看著黯淡的符文搖頭:“我身上所有傳音的術法都已失效,你得想辦法讓我和他說上話。”

    心口又是一陣悶痛傳來,訟夜忙不迭拿出個紫色的水晶,塞在他手里。

    “你快說。”他的聲音都帶了些哀求。

    他相信神仙來了都砸不破魔域入口,蘭山遠是在做無用功。可訟夜作為魔尊和魔域通感,被蘭山遠折磨得夠嗆。

    水晶中透出畫面來,看得問澤遺心臟驟停。

    一片冰天雪地中,白衣修士站在魔域跟前。

    他面上平靜又冷漠,可渾身靈氣不穩(wěn)還是暴露出他實則意亂的事實。

    魔氣畏懼他身上的靈氣,都紛紛繞著他走。

    金色的紋印強硬地繞著魔域入口,已經(jīng)將黑霧撕裂開一條縫隙。

    從中溢出的魔氣慌忙逃竄,發(fā)出陣陣討?zhàn)埖陌Q。

    蘭山遠也沒好哪去。

    衣擺被魔氣擦破,臉色也漸漸蒼白。

    他施咒施得極為艱辛,得出的裂隙卻遠不夠容一人進入。

    “師兄。”

    聽到問澤遺的聲音,他滿身的戾氣驟然消減。

    蘭山遠收住手,魔域入口得了喘息的機會,趕忙吞噬周遭的魔氣加快愈合裂隙。

    魔氣繚繞中,映照出問澤遺模糊的輪廓。

    “小澤。”

    瞧見他安然無恙,蘭山遠頓時松懈,像是一下子理智回籠:“有沒有受傷?”

    蘭山遠沒責怪他,問澤遺很愧疚:“我沒事,就是在魔域里時,符咒就用不上了。”

    他能想到在使用術法破魔域這極端辦法之前,蘭山遠嘗試過用多少種辦法尋他。

    可魔域的入口切斷兩邊聯(lián)系,就算是蘭山遠也找不到他。

    哪怕他在信里再三保證自己沒事,蘭山遠還是會著急。

    “對不起。”他輕聲道歉,“可是事態(tài)緊急。”

    蘭山遠仔仔細細打量著他,試圖從模糊的影子中分辨他當下的模樣。

    缺口被徹底填補之后,魔域入口處的黑霧趨于平靜。

    問澤遺的面容逐漸清晰。

    他揭起面具,臉上魔紋鮮艷,神色卻無比清明。

    “我很好,別擔心。”

    危急暫時解除,訟夜都忘了欣賞問澤遺姣好的面容,沖著蘭山遠客氣道:“您的師弟并無大礙,請?zhí)m宗主手下留情。”

    蘭山遠也恢復了平日溫潤如玉的作派:“是我關心則亂了,向魔尊殿下賠罪。”

    “可我?guī)煹苤簧肀痪砣肽ё寰秤颍覍嵲谑欠判牟幌拢芊駵饰胰肽в颍俊?br />
    訟夜沉默。

    總感覺他被威脅了。

    就算他是魔尊,想要在這時候放蘭山遠進來也很困難,于情于理都不合適。

    一旁的問澤遺冷靜下來,徹底明白了蘭山遠的意圖。

    師兄對魔域入口造成的損傷看似厲害,實則眨眼間魔域就能修復,在這種兩族都兵荒馬亂的節(jié)骨眼甚至算不上麻煩。

    蘭山遠也很清楚自己靠蠻力打不開魔域,卻足以引起魔尊重視。

    師兄不是沒控制好情緒,而是在給魔族和魔尊施壓,借此同他取得聯(lián)系,并且確保他的安全。

    蘭山遠給魔尊遞了個態(tài)度,他的師弟是碰不得的,也別想對他使陰招。

    聽到蘭山遠想進來,問澤遺面露不贊:“魔域很危險,師兄別過來。”

    沒魔性的修士來魔域,多少都會受到影響修為下降。

    訟夜:

    怎么覺得讓這倆師兄弟碰頭,危險的會是他呢?

    第076章 劣根

    眼見著對話要陷入僵局, 問澤遺看向訟夜:“勞煩魔尊閣下先行傳信。”

    抓魔要緊,他和蘭山遠的事能容后再說。

    蘭山遠敏銳猜出他的追查正到節(jié)骨眼上,為了不浪費問澤遺的心血,態(tài)度也變得和緩。

    訟夜回過神來, 打了個手勢。

    一只鷹不知從哪處竄出來, 如箭矢般飛快地掠過天際。

    “已經(jīng)去尋人手了, 一刻鐘之內就能到。”

    問澤遺拖著沈摧玉,三人來到處更隱蔽的枯敗巨木下。

    對于蘭山遠的提議,訟夜并不贊同:“魔域封鎖,就算是本尊也無法放人入內。”

    沒有魔性的修士強行穿過魔域, 修為越高心脈受損越嚴重。

    且蘭山遠算是正道魁首,輕易讓他進來, 自己這魔尊的威嚴何在?

    一想到放人后還得和手下那群草包編理由,訟夜就忍不住頭疼。

    “不行就算了, 這點小事不值得折損師兄的修為。”

    問澤遺趁機道:“若是師兄不放心,尋個辦法同我取得聯(lián)系就好。”

    “既然師兄來了北境,就有比幫我更要緊的事。”他言辭懇切,“闌冰城的百姓和修士都需要師兄。”

    蘭山遠想說什么, 礙于訟夜和沈摧玉在, 只是閉口不言。

    問澤遺給蘭山遠遞去眼色, 蘭山遠終于松口

    他態(tài)度平和,摻雜著只有問澤遺能感覺出的不情愿:“勞煩魔尊來魔域入口, 替我將傳信的信物轉交于師弟。”

    訟夜趕忙道:“不必這般麻煩。”

    他能看出來蘭山遠對他的敵意不小。

    訟夜做魔尊的準則就是求穩(wěn)茍命, 能少一事是一事,哪怕能和蘭山遠打得有來有回, 他也不想去招惹蘭山遠。

    “讓問副宗主將手上的魔晶取上一簇,再讓蘭宗主取魔域入口魔氣煉符, 雙方就能時刻了解彼此的一舉一動。”

    雖說把高階魔器給問澤遺讓他肉疼,可事到如今,也沒好的解決辦法。

    蘭山遠看著訟夜,分明是非常得體的表情,卻讓訟夜覺得發(fā)毛。

    要是他惹著問澤遺,蘭山遠怕是真能不顧身份和他拼命。

    “問副宗主是魔域的貴客,我定然會好生照拂。”他謹慎道。

    他話音落下,紫魔晶上映出的畫面戛然而止。

    “他去取魔氣煉符了。”

    訟夜松了口氣,幸災樂禍地看著問澤遺:“這般大了,你居然還讓師兄管著。”

    在他們魔族,被人時時刻刻管著是件屈辱的事。

    問澤遺不動聲色。

    看來訟夜只知道玉髓對他很重要,并不清楚他和蘭山遠的關系。

    要是知道“管著”是哪種意思,訟夜怕是笑不出來。

    “我勸你少說幾句。”

    面具下,他皮笑肉不笑。

    訟夜之前就對他出言不遜,現(xiàn)在又說他是他的貴客,他會好生照拂他。

    字字句句在往師兄的雷區(qū)踩。

    蘭山遠剛才絕對是生氣了,好不容易才忍住。

    問澤遺打算等到和訟夜分頭行動,他再和蘭山遠好好解釋。

    不等訟夜反問,問澤遺拉下斗篷,徹底遮住自己的面容:“善后就交給你了。”

    數(shù)十只魔馬上就會趕來,他不想拋頭露面惹人懷疑。

    眨眼的功夫,問澤遺已經(jīng)不見蹤影。

    訟夜微微詫異。

    魔修能在魔域中長時間保持理智,實在是過于少見。

    他越來越好奇,問澤遺曾經(jīng)經(jīng)歷過什么。

    他看起來,確實不像會主動修魔的性子。

    等到魔族修士風風火火地趕來,問澤遺已經(jīng)尋了處屋頂坐下,俯瞰下頭亂哄哄的景象。

    自打察覺到魔氣繞著沈摧玉走,他就干脆把沈摧玉帶在身邊寸步不離,當個驅魔的護身符用。

    多虧了沈摧玉在,他現(xiàn)在頭腦十分清醒,甚至五感還變好了些。

    許是訟夜打過招呼,輕狂傲慢的魔修們顯得極其謹慎,手持各色武器朝著拱案靠攏,呼啦啦將其團團圍住。

    一陣喊叫聲伴隨著沖天的魔氣,廟中傳出打斗喊叫的聲音。

    聲音沒過半刻就消下,隨后有幾人被押著出來。

    問澤遺站直身,借著樹木隱蔽身形,看向被用鎖鏈扣住的魔族。

    不對勁。

    被抓住的魔族神情古怪,面上還掛癡癡傻傻的笑。他們五官擰在一起,像是痛苦也像是歡愉。

    掙扎的動作不像是負隅頑抗的囚犯,倒更像是發(fā)了酒瘋,腿腳都在不自然地發(fā)抖。

    “在處墻根找到大批摧元丹,案桌邊有個還在使用的丹爐,里頭摧元丹煉成一半。”

    “真是他們。”

    訟夜的傳音來得恰到好處:“不過他們狀況不對,像是吃了藥,恐怕又問不出什么。”

    “魔族吃了摧元丹會發(fā)瘋?”

    問澤遺蹙眉。

    他聽谷雁錦提到過,摧元丹對于魔理當是種純粹的毒藥。

    和讓人族修士擁有修為沾染魔氣不同,魔身上的魔氣會被摧元丹緩慢吸收,從而導致魔族痛苦萬分。

    “不是吃摧元丹發(fā)瘋,他們應當是吃了別的藥才會是這副瘋樣。”魔尊語調嚴肅。

    “魔族坊市中能引出幻覺麻痹五感的藥物不少,也有許多魔族生活不順,就借此消沉度日。”

    他繼位后勉強壓制住這種風氣,可對于各種丹藥暗處的交易依舊屢禁不止。

    有些丹藥服用后造成的損傷不可逆,若是這群“三爺”真吃了藥,保不齊又會變成什么都不知道的傻子。

    “回去后我讓我手下的藥師查查。”

    好不容易得了線索,訟夜自然不肯輕易放棄。

    問澤遺瞇著眼數(shù)了數(shù)被抓住的魔。

    一共十五個,若是他沒判斷錯,六個修術九個修體,修為都不算低。

    比他預想中抓住的人要多,可他還是覺得差了些什么。

    跌入魔域之前腦海中的聲音提醒他,他有三天時間,現(xiàn)在還剩下兩日多。

    為期三日,不可能這般輕松。

    “等等。”他驟然睜大眼。

    “你們抓的人里面有沒有藥師?”

    能夠制出摧元丹這等高階丹藥的一定是藥修,而這藥修才是他們之中牽頭的人。

    可他們抓住的人里,問澤遺找不出修醫(yī)道的魔。

    訟夜沉默了好一會,像是親自去查證了。

    “沒有。”

    顯然,他也意識到情況不對。

    問澤遺眼看著訟夜吩咐手下去四處搜尋,拽著沈摧玉打算離開。

    他得趕緊走,省得和出來搜查魔族正面撞上。

    剛走出去不遠,攥在手中的晶簇發(fā)出奪目光亮。

    “師兄?”問澤遺試探著開口。

    晶簇燃燒碎裂,變成煙紫色的霧,聚攏在他周身。

    像是擁抱,也像是無形的桎梏。

    霧氣推開,隱約幻化出蘭山遠的輪廓。

    “你還好嗎?”

    蘭山遠的聲音隔著霧,飄渺卻又真實:“制符耽誤些時間,所以來遲了。”

    “好著,師兄來得剛好。”四下是僻靜曠野,問澤遺揭了面具透氣。

    “已經(jīng)抓到人了,可還有漏網(wǎng)之魚。”

    他將剛才所見盡數(shù)復述給蘭山遠。

    “闌冰城內今日也有舉止癡狂的人三五聚集,或嗔或笑,宛如醉酒。”

    煙霧形成的衣擺搖曳翻滾,蘭山遠道:“興許和師弟查到的魔族有干系。”

    問澤遺警覺:“有人發(fā)瘋那城中百姓可還好?”

    “無礙。”

    “舉止怪異的只有十數(shù)人,也已經(jīng)被盡數(shù)制服。”

    也是虧了問澤遺帶來的修士多,鬧事的人還沒開始惹事,就已經(jīng)被抓住。

    “無事就好。”問澤遺戴上鬼面,松了口氣。

    “我回不去闌冰城,勞煩師兄幫我查清闌冰城內發(fā)癡的人先前是服用了什么藥物。”

    “好。”

    他們說著話,被扔在地上的沈摧玉緩慢轉醒。

    他還沒回神,迷迷瞪瞪抬起頭,猛地瞧見霧氣彌漫之中熟悉又可怖的身影。

    這身影宛若鬼魅,仿佛下一秒就會撲上來,將他剝骨抽筋,挑段十指。

    “”

    沈摧玉面部的肌肉因為恐懼不住顫抖,他在問澤遺詫異的目光中,兩眼一翻又暈死過去。

    “又暈了?”

    問澤遺不解:“之前他連穹窿都敢算計,現(xiàn)在怎么總一驚一乍的。”

    “不知。”

    蘭山遠別過眼,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樣。

    “師兄。”

    問澤遺揭了剛戴上的面具,認真看向蘭山遠:“你覺得我嚇人嗎?”

    他面上的魔紋長得不密,沒襯出幾分兇狠可怖來,倒像是給清冷孤高的面相妝點艷色。

    濃霧翻滾得愈發(fā)劇烈。

    “不嚇人。”蘭山遠誠懇,語調中還暗含著癡意,“你很好看。”

    問澤遺趕緊又扣上面具。

    得虧有魔紋打掩護,很好地將他發(fā)紅的臉遮住。

    “那就是他的問題。”

    他嘀咕了聲,狠狠掐住沈摧玉的人中。

    他是樂意看沈摧玉害怕暈厥,可要是沈摧玉不醒,不好走下一步的計劃。

    要抓漏網(wǎng)之魚,還得靠沈摧玉這個人形羅盤。

    不知是真有效果還是單純疼得厲害,沈摧玉很快被他掐醒。

    他剛直起身,就被問澤遺在背后狠狠一拍,懵懂頓時散去。

    沈摧玉僵硬地轉過頭。

    一張猙獰的鬼面。

    一個比鬼面更可怕的人影。

    平生最怕的兩人站在他跟前,人中處傳來未盡的痛感,沈摧玉想暈都暈不過去。

    情急之下,沈摧玉也不知是哪里來的力氣,咬著嘴唇,慌不擇路朝著某個方向狂奔而去。

    “走。”

    問澤遺亦步亦趨,跟在跌跌撞撞的沈摧玉身后。

    煙霧散開,蘭山遠化成一小團靠在問澤遺身上。

    他早就不滿問澤遺和沈摧玉接觸,可問澤遺手套和長袍全副武裝,他也不好說什么。

    只能等現(xiàn)在得了機會,繞著問澤遺的脖頸打轉。

    像宣示主權。

    沈摧玉跑得狼狽,問澤遺跟得悠閑。

    他用空出來的手戳了下煙霧,霧氣“砰”地散開,隨后合攏。

    沈摧玉的體力好得驚人,剛才還屢次嚇暈的人居然足足走了兩個時辰,從偏僻荒野跑入魔族鬧市。

    最后,眼冒金星的他撞到一個高大的魔身上,被慣性彈得跌坐在地。

    這魔走路搖搖晃晃像是喝醉,可臉上沒有不自然的紅色,反倒是白得可怕。

    被沈摧玉撞了他也沒反應,只是不住地傻笑,就要越過沈摧玉往前走。

    寒光一閃,通判利落地架在魔族脖子上。

    這種尋釁滋事在魔族一日有數(shù)百起,路過的魔見怪不怪,只是手忙腳亂退到一邊,免得被問澤遺殃及。

    魔族像是回過神來,癡笑中露出癲狂,怒吼著要捶打問澤遺。

    這是個分神期體修。

    不是藥修,問澤遺略感失望。

    他三下五除二撂倒魔修。

    旁邊的沈摧玉想要趁亂逃跑,被煙霧中伸出的手反剪住。

    蘭山遠將他死死禁錮在原地。

    “去哪?”

    輕飄飄的一句話,沈摧玉本能地抖若篩糠。

    與此同時,問澤遺也將魔修五花大綁

    “老實點。”

    將魔丟到暗巷內,問澤遺卸了他的下頜,將吐真丹丟進去。

    眼前的魔修不修邊幅,可身上卻帶著藥草香味,不在供案而是在集市,應當是為了采買原料。

    他修為比留在供案內的魔修還要高,極有可能知道些內情。

    看見煙霧變回蘭山遠的輪廓,沈摧玉頭暈眼花,又要昏過去。

    問澤遺斜睨了他眼,作勢又要掐虎口。

    沈摧玉想到鉆心疼痛,登時清醒過來。

    “我說什么,你依照我的話問他什么。”問澤遺冷冷道。

    吐真丸加上主角攻的光環(huán),這人再怎么都得招供。

    “你最近吃了什么丹藥?”

    沈摧玉戰(zhàn)戰(zhàn)兢兢重復。

    吐真丸的藥效上來,魔修迷迷糊糊,說話顛三倒四:“摧元丹穹窿殿下,留下的寶物。”

    “穹窿殿下,三殿下我們會,繼承您的愿望,和恩賜。”

    或許是沈摧玉主角光環(huán)作祟,他說了一大堆。不光招了吃過摧元丹,給出的理由也和問澤遺所知的相符。

    他們是穹窿的追隨者,不知是被誰慫恿,認為摧元丹是穹窿給的恩賜,想要繼承穹窿遺志推翻訟夜。

    “除了摧元丹,你還吃了什么丹藥?”

    “沒沒吃”

    魔修含糊半天說不出來,反反復復地否認著。

    莫非是只吃過摧元丹?

    見問不出線索,問澤遺繼續(xù)逼問:“制作摧元丹的藥師在哪,是什么身份?”

    沈摧玉又乖乖重復了遍他的話。

    魔修像是沒聽懂,愣了好一會。

    隨后他彎起眼睛,笑得瞇成兩條縫,顯得格外瘆人。

    “蠢。”他嘿嘿笑著,嘴角咧到耳根處。

    “訟夜,蠢貨。”

    “蠢貨。”

    他的模樣太過怪異,涼意攀附上問澤遺的后背。

    “他的人,不是。”

    “是穹窿大人的人,我、我們的人!”

    他狂笑著要起身,逼得沈摧玉跌坐在地。

    “穹窿大人,哈哈我們會完成穹窿大人的愿望!”

    凄厲的聲音反復回蕩。

    回聲散去,他轟然倒在墻根處,濺起碎裂的磚瓦。

    “查清你身邊的藥師,有內鬼。”

    片刻不敢耽擱,問澤遺連忙傳信給訟夜。

    “坊市中心第五條暗巷內有個昏死的魔,你記得來收拾。”

    坊市是魔氣最重的地方之一,問澤遺待得久了受到魔氣干擾,變得力不從心。

    他不打算帶走人高馬大的魔修。

    魔修的話顛三倒四,但意思不難揣測。

    他們自稱“三爺”,是因穹窿是某任魔尊的三子。

    穹窿的擁護者們仇視訟夜,所以剛才提到訟夜是蠢貨,只可能是他們中有人就藏在訟夜身邊。

    訟夜也是個多疑的人,他不會把雞蛋丟在一個籃子,身邊自然不止一個魔族藥修打下手。

    但挨個排查,用不了多久。

    “走。”

    身上的疼痛變得劇烈,經(jīng)脈發(fā)脹發(fā)燙。

    問澤遺將沈摧玉再次打暈,匆匆朝著魔氣少的方向跑去。

    來到魔域,已經(jīng)有一日多。

    魔域的大小河湖邊上都開滿曼殊沙華,一片紅之中見不得半點綠。

    在人族修士們之間流傳的說法中,曼殊沙華是開在骸骨上的花。

    初看像是美景,看久了倒是能看出美麗之中隱藏的危險。

    花海搖曳,不停地散出能夠麻痹人神經(jīng),生成幻覺的花粉。

    可就是這種有毒的花,能夠吸收魔氣。

    問澤遺放慢腳步,閉氣站在花海之中,任由曼殊沙華纖細的花瓣貪婪汲取他身上的魔氣。

    經(jīng)過魔氣滋養(yǎng),花瓣變得愈發(fā)鮮紅,更加賣力地釋放出頹靡的香氣。

    沸騰的血液漸漸平靜,問澤遺閉上眼,全神貫注地調息。

    沈摧玉坐在花海之中,手邊是不慎碰落的花瓣,還有醉死在花海之中的蠅蟲。

    他大口大口地呼吸著,卻幸運地半點沒受到花粉影響。

    察覺到問澤遺許久不動,黑霧也陪著他靜靜發(fā)呆,緩過神的沈摧玉逐漸起了歪心思。

    他必須跑,這兩人隨便出現(xiàn)一個都極其危險。

    更何況還湊在了一起。

    身上的刀具已經(jīng)被問澤遺收走,可曼殊沙華就是現(xiàn)成的武器。

    曼殊沙華的汁液能腐蝕修士的肉//體,花朵也能讓人迷醉。

    這鬼面人雖然厲害卻身體不好,路上時不時咳嗽,閉氣也是為了規(guī)避曼殊沙華的毒性。

    或許這是他脫身的唯一機會。

    沈摧玉咬了咬牙,不動聲色緩緩朝著問澤遺挪過去。

    他揉碎開得正盛的曼殊沙華,任由汁液滲透他的皮膚,猛地起身朝問澤遺襲來。

    問澤遺身形未動,只有白發(fā)在香風之中搖曳,沈摧玉卻被可怖又熟悉的身影牢牢阻攔。

    霧氣翻滾之中看不見面容,他動彈不得,只能眼睜睜看著薄霧匯聚成的手伸來。

    咔嚓。

    輕巧折斷了他的手腕,像是折斷一根干枯的樹枝。

    隨后,一陣粗暴的力道將他的頭摁在花叢中。

    密密麻麻的曼殊沙華經(jīng)過擠壓滲出汁液,饒是沈摧玉,也逃不過毒花的腐蝕。

    他痛苦地哀嚎,卻只能吃進去更多花粉和汁液,引以為傲的面容被腐蝕得坑坑洼洼。

    空氣中彌漫著血腥味,混雜著花香令人作嘔。

    問澤遺睜眼,輕輕拍了拍蘭山遠的肩膀。

    “休息好了?”蘭山遠聲音溫柔,卻沒松開摁著沈摧玉的手。

    問澤遺點點頭,臉上的魔紋淡了不少,鬼面下的眼睛沒敢看蘭山遠。

    平復魔性的同時,他還得克服心中伴隨魔性而起的,不合時宜的旖念。

    在剛才的旖念中,他遇到了蘭山遠。

    他帶著溫和又無辜的表情,眼中卻滿是危險的欲望。

    他從容地褪去衣衫,做著最危險的事。

    “小澤。”

    蘭山遠含笑著揭開鬼面,手指輕輕描摹鮮艷的魔紋,最后落在他右眼的眼尾處。

    面具摔落,掉在花叢之中。

    就算閉氣,偶爾也會有花粉被吸入體內。

    他能控制住欲望,卻也難免心猿意馬。

    他走出花叢,這才開口:“師兄,別臟自己的手。”

    他不希望蘭山遠因為攻擊沈摧玉遭受懲罰,沈摧玉不配。

    “好。”蘭山遠這才松開沈摧玉,化成煙霧,跟在問澤遺身邊。

    沈摧玉再也不敢使小心思,倉皇擦干凈面上的毒液,跌跌撞撞地起身。

    路上,問澤遺變得非常安靜,只是專注地看眼前的路。

    或許是吸入微量花粉的緣故,他脫離了曼殊沙華,卻總是想到些不恰當?shù)氖隆?br />
    夢中的曖昧畫面不受控地在腦海中閃過,繚繞的霧氣有意無意地在他身邊打轉,像是親昵游走的手。

    遠處明月如血,分不清白天黑夜。

    好不容易抑制下去的疼痛和滾燙再次席卷,伴隨著他一直以來刻意忽視的欲望。

    在曼殊沙華中站一個時辰,效果都比不上靈魂交融的短暫一瞬

    如果是雙修,效果應該更好。

    不該有的想法就像是風一般,輕飄飄地轉瞬即逝,卻又能恰到好處地留下痕跡。

    人總是懶惰的————只要走過捷徑,就會貪戀走捷徑的快樂。

    第077章 越俎

    “師弟。”

    問澤遺回過神來, 調整好面部表情看向蘭山遠。

    “已經(jīng)盤查過作亂的暴民。”

    所幸蘭山遠沒看出他的心思:“他們聚居于闌冰城北,在發(fā)狂前都服用過摧元丹,除此之外,并未服用其他丹藥。”

    “多謝師兄。”

    問題還是出在摧元丹上。

    可是用了什么辦法, 才能讓他們之前安然無恙, 卻幾乎在同時發(fā)狂?

    散亂的心緒被冷風撫平, 訟夜的消息來得恰到好處。

    黑羽的鷹落下,張口卻是魔尊的聲音。

    他語中暗含煩躁:“內鬼是我身邊的藥師,已經(jīng)抓到了。”

    “可他不肯招認,方才還想吞藥自盡。”

    “你盡快趕來。”

    黑鷹俯下身, 身形膨脹了三五倍,背上足足可以坐下兩個成人。

    “叫你身邊的魔族退下, 不想有魔看到我。”

    問澤遺翻身上鷹背,將蜷縮成團的煙霧收入袖中。

    訟夜哼了聲:“這是自然。”

    魔鷹長鳴, 一飛沖天。

    沿途顛簸,身下的景色迅速倒退。

    約莫過去一刻鐘,魔鷹飛行的速度開始減緩。

    下方正是輝煌的宮殿群。

    魔宮歷經(jīng)無數(shù)代魔尊之手,因為各種內亂被多次損毀, 可魔宮不但沒因此顯得老舊, 反倒在次次重建之后愈發(fā)富麗堂皇。

    鷹翅收攏, 降落在一處偏僻的宮殿前。

    躍下鷹背,問澤遺臉色煞白。

    他胃里又開始翻江倒海, 幸虧許久未進食, 眼下吐無可吐。

    用鬼面遮住臉,又稍稍緩了口氣, 問澤遺這才推門而入。

    這是間小偏殿,規(guī)模只有臥房這般大。

    訟夜直挺挺站著, 腳邊是個魔族藥修,被五花大綁丟在地上,嘴里還塞了布料,防止他咬舌自盡。

    問澤遺抽空看了眼角落里的鎏金滴漏。

    距離三日期限,還有十五個時辰。

    “他叫什么名字?”問澤遺打量著地上的藥修。

    長相普通到怕是丟到魔族中間都認不出,這魔看起來至少千歲,卻依舊修為平庸。

    “阿懷古。”訟夜道,“他在魔宮藥坊內的看管藥材,平日不經(jīng)手傷患。”

    “若非徹查,我險些忘記他。”

    接到問澤遺的消息,他立刻封鎖住魔宮,在墻邊發(fā)現(xiàn)要逃跑的阿懷古。

    問澤遺將昏迷不醒的沈摧玉推上前:“把他嘴里的布取了,我有話問他。”

    訟夜一抬手,柔軟似布料的法器消弭不見。

    “人族?”

    阿懷古沒分辨出問澤遺的氣息,卻看出沈摧玉不是魔。

    他瞇著眼半晌,眼中流露出難以掩飾的仇恨。

    “這是魔宮,怎么會有下//賤的人族!”他惡狠狠看向訟夜,“你居然不惜和人族為伍,做人族的狗雜碎!”

    他碎了口唾沫:“你果真不配做魔尊,不配接穹窿殿下的位置。”

    訟夜的臉頓時陰沉,阿懷古身上的鎖鏈束縛得更緊。

    “怎不說你的藥還殘害同胞,你也枉為魔族。”

    問澤遺嗤笑:“兩族苦苦維持的和平,被你弄出的破藥攪亂。”

    “你真覺得你是英雄?”他居高臨下看著阿懷古,“你怕是連穹窿的面都沒見過幾次,就自以為是替他做主。”

    他盯著阿懷古,只要對方有一點自殺的意思就會出手阻止。

    “閉嘴。”

    被戳中痛處,阿懷古也忘了以死明志,他紅著眼大吼:“魔族的一切,都是穹窿大人征戰(zhàn)掠奪得來的,若是沒有他,我早已是一具餓殍。”

    “與魔族未來相比,與人族可笑的相安無事算得了什么?”

    “可你的算盤要落空了。”問澤遺平靜道,“就憑你們一群跳梁小丑,還想破壞兩族和平?”

    “我們在闌冰城西尋到能帶出摧元丹毒素的引,已經(jīng)對癥下藥研究出解法。”

    阿懷古臉色驟變:“不可能。”

    他一變臉,無疑是證實了問澤遺的猜測。

    雖然單純服用過摧元丹的百姓短期內查不出異常,可靈藥之間相生相克,可以催生出恐怖的反應。

    若是某些靈藥靈香和摧元丹相克,那么讓吃過摧元丹的百姓接觸靈藥,不但能輕松使他們發(fā)狂,還能自由控制藥效發(fā)作的時間。

    阿懷古他們九成九是用了特殊的引,才能靈活牽動百姓們體內摧元丹的藥性,制造出小規(guī)模騷亂。

    至于這種引是靠散播氣味還是混雜水中,問澤遺也難以確定。

    所以他只是說明了地點,卻對引的內容只字不提。

    阿懷古正在精神脆弱的時候,還被訟夜用過刑,壓根經(jīng)不起詐,輕巧露出馬腳。

    問澤遺也不說話,靜靜等著他繼續(xù)講。

    滿室寂靜,原本惶恐的阿懷古漸漸冷靜,突然咧嘴笑了。

    “知道又怎樣。”

    “我潛心研究百年的靈丹,豈是你們能輕易破解的?”

    他的笑聲滲人:“之前的摧元丹需要蒼雀羽做引,現(xiàn)在卻只需要尋常鴿羽,一日就能煉制數(shù)百粒。”

    “那群沒修為的螻蟻真以為能靠它一步登天,眼巴巴求著我們賣給他們,和魔族搖尾乞憐。”他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了。

    “可現(xiàn)在得來的修為,燒的是他們的壽元。”

    “他們自以為能脫離命運,可聞到我調配的藥引,不還會成為無痛無覺的瘋子?”

    鬼面下,問澤遺臉色陰沉:“你連你的同伴都要害?”

    他們去到供案時,那群魔族瘋瘋癲癲的,應當也是吸了藥引。

    “我沒害他們,是他們自愿付出。”阿懷古突然激動。

    “我們是一體的,為了完成穹窿殿下的遺志,多少犧牲都值得。”

    問澤遺蹙眉。

    很早之前,他以為“”三爺”是個修為極高心術不正的魔。

    可他遇到過的“三爺”們,多數(shù)都和阿懷古一樣高不成低不就,勉強摸到高階修士的門檻,甚至算不上聰明。

    他們受過穹窿些許照拂,也深受穹窿鐵血手段影響。不珍惜安逸的生活,對于訟夜也滿是怨言。

    可就是這群狂熱的魔團結起來,群策群力之下的能力不容小覷。

    私欲和仇恨凝結成的信仰,像是邪//教一般可怖。

    阿懷古看向兩人的目光滲人:“你們以為自己贏了?”

    “不,你們還是來遲了。”

    問澤遺的心頭涌起不詳?shù)念A感,直覺告訴他,阿懷古的話不像是垂死掙扎。

    阿懷古也不管在場的人神色各異,仰天大吼。

    “穹窿殿下,是我們無用,沒能屯兵養(yǎng)武,從人族那得到足夠的靈石,合力讓這不成器的懦夫滾出魔宮。”

    “可將魔界之外攪得天翻地覆,和該死的人族徹底決裂,魔族也將迎來新的變革!”

    訟夜?jié)M臉凝重,顧不上生氣,喚來一直跟在身邊的鷹。

    “傳我命令,巡查全魔域。”

    剛才一直沒反應的煙霧突然鉆出來,攏在問澤遺身邊匯聚成人的形狀。

    “師兄,發(fā)生了什么?”

    不祥的預感愈演愈烈。

    蘭山遠沉默著。

    他只是伸出手,點在問澤遺額心。

    畫面驟然變換。

    穿著破棉服的百姓笑著奔走在大街小巷,身上滿是補丁,面龐泛著不自然的青白。

    遇到路人就要笑著撲上去,蠻勁比些練氣筑基的修士還大。

    他們身上都帶著極為詭異的靈氣,隱約透出不正常的黑紫色。

    “啊————”

    “又有瘋子,有瘋子!”

    伴隨著路人的陣陣驚呼,街頭巷尾又竄出幾個神色詭譎的人來。

    慌亂之中,人群四散逃開。

    有跑不快的老人摔倒在地,被踩了兩腳,疼得不住呻//吟。

    聞訊而來的修士礙于仙門規(guī)矩不能隨意傷人犯殺孽,只能拔劍抵擋,趁機用繩索制服發(fā)瘋的百姓。

    這還只是闌冰城的一隅而已。

    “闌冰城突發(fā)內騷亂,數(shù)百人受摧元丹影響。”

    蘭山遠收回手,聲音冷靜:“各宗門已經(jīng)調遣人手,在魔域洞開前情況尚且可控。”

    他沒說下去,可問澤遺聽得明白。

    因為他帶的人手足夠,目前還能控制住百姓。

    等到魔域開啟,北境發(fā)狂的人遇上魔域發(fā)狂的魔,加之魔域滲出的魔氣加倍影響服用過摧元丹的人,那才真是后果不堪設想。

    “魔域什么時候開?”他看向訟夜。

    “徹底開啟在四日后,可從明日開始,便會緩慢地洞開。”

    明天,剛好是第三天。

    “能強行關上嗎?”

    能把傷亡減到最小的辦法就是合上魔域,控制住發(fā)狂的百姓,并加緊研出針對藥引的解藥。

    可研制解藥需要充足的時間,從阿懷古手中套出現(xiàn)成的解藥,才是最好的辦法。

    “沒試過,但若是拼上性命理當可以。”訟夜頓了頓,苦笑。

    “某些地方我確實不如老東西,若是他關上魔域,怕是只會損耗點修為。”

    “訟夜,你最該死。”

    旁邊的阿懷古聽到他示弱,愈發(fā)癲狂。

    “耗費這百年時間若是能弄垮你,也不算枉費我的心血。”

    “我也不清楚究竟是哪里苛待過你。”訟夜冷笑,“你覺得我該死,可你們的主子卻不這般認為。”

    他拿起案邊一只古樸的木匣,里頭靜靜躺著只匕首。

    是穹窿的遺物。

    阿懷古像是也認出來了,竟然看得癡了,臉上全是難以置信。

    穹窿遺留的匕首上還有他殘存的氣息,匕首被訟夜拿著,竟然沒有半點排斥。

    “怎么會?”他喃喃。

    “是你偷了穹窿殿下的傳承。”

    “本尊向整個魔域證明過無數(shù)次,本尊受穹窿的認可。”年輕的魔尊眼中滿是怒意,“是你們閉目不看,捂耳不聞!”

    “你們所求的究竟是下個穹窿上位,還是只知道燒殺搶掠的本能肆無忌憚地釋放?”

    他天資不如穹窿,為了魔尊的位置,付出數(shù)百年的努力。

    當他踩著尸體上位后,就開始勒令魔族休養(yǎng)生息。

    這動了很多人的利益,習慣拿著下等魔族靠命掠奪來的財富,心安理得過奢靡生活的魔族權貴們更是將他視作眼中釘。

    可他們打不過訟夜,只能陽奉陰違在坊間散播訟夜真真假假的丑聞。

    什么他年少時是賣色相的孤兒,天生就是下賤玩意,身體里流淌著人和妖的血液,才會對著人族妖族軟骨頭。

    訟夜很快發(fā)現(xiàn)解釋是無用的,一切不過是為了挑起戰(zhàn)火,給他施壓的欲加之罪。

    所以他不解釋了,反對聲有,但也仍然有魔族愿意支持他。

    “不可能,不可能”

    阿懷古依舊喃喃自語。

    他曾經(jīng)在訟夜繼任那天,遠遠看到過穹窿的武器承認訟夜,可遠沒有如今這般近距離目睹的沖擊力大。

    哪怕知道可能是劇情給阿懷古強行降智,問澤遺都覺得訟夜可憐。僅僅是為和他族相安無事,就被扣了一大堆莫須有的帽子。

    眾目睽睽下,躺在訟夜掌心的匕首微微顫動。

    開刃處發(fā)出光芒,殘存著的極淡魔氣迅速朝著問澤遺涌來。

    熟悉的魔氣如約而至。

    眼前的場景變換,成了處廢墟。

    訟夜身形變得矮小,一身華貴的衣衫也變得襤褸,脖頸處還有曖昧不明的痕跡。

    他眼中閃著不加掩飾的憤怒,倔強地盯著問澤遺,其中的恨意觸目驚心。

    “起來。”

    問澤遺沒開口,卻發(fā)出了穹窿的聲音。

    他很快意識到了,這是穹窿殘存在刀上的記憶。

    “我恨你,你別過來。”訟夜往后倒退,聲音嘶啞。

    “我恨你!”

    他的語調帶了哭腔。

    “是你要攻北境,害了我爹娘。”他狼狽地捂住肩膀,想遮住紅痕。

    “他們是你得力的副將,這么信任你,可他們人呢?”

    穹窿沉默了。

    “你贏的春風得意,卻讓他們的孩子淪落到這般地步。”訟夜的話語字字泣血。

    “現(xiàn)在說什么來遲、來晚了,為什么死的不是你!”

    “對魔尊殿下放”

    身后的手下不滿地要訓斥訟夜,被穹窿抬手制止。

    訟夜像是餓了好久,很快就喊不動了。

    他眼中灰敗:“殺了我,就像你殺其他出言不遜的魔一般。”

    少年閉上眼,臉頰劃過行淚:“我活得好累,也該去陪爹娘了。”

    他是真的一心求死,將脆弱的脖頸暴露在穹窿的刀下。

    “恨我有屁用。”

    穹窿終于開口,他聲音沉重,卻極力掩蓋成輕松,“你死了,誰也不會記得你。”

    “魔域苦寒,魔族活下去唯有掠奪一條路。”

    “你的父母是魔族的英雄,你就算恨本尊,本尊也會饒你一命。”

    “你!”訟夜氣急,生生嘔出一口血來。

    “我看你根骨不錯。”

    一本功法丟在訟夜跟前,隨后是一把刀。

    “要是不贊同千古傳下的規(guī)則,就踩著本尊的尸體當上魔尊,再想著去改變。”

    訟夜眼中再次燃起仇恨,黯淡的眼神也重新有了光。

    等到穹窿離開,他彎腰撿起功法,將匕首死死攥在手中。

    刀上殘存的魔氣支撐不住,問澤遺眼前的畫面變得模糊。

    “小子。”

    穹窿的聲音再次響起,虛無縹緲。

    “死后本尊神游過多處,不得不承認魔族需要安寧,也需要個守成的魔尊。”

    穹窿的聲音依舊狂妄:“可守成者總難服眾,尤其他還優(yōu)柔寡斷。”

    “你姑且也算本尊半個弟子,幫他解決這一切。”

    “就當是本尊欠他的,也當是本尊 有求于你。”

    一輩子都沒低過頭,他的語調別扭。

    “當然,本尊也會幫你。”

    “師弟。”

    聽到蘭山遠的聲音,問澤遺猛地睜開眼。

    失去穹窿殘存的魔氣,小刀徹底成為一塊廢鐵。

    體內的魔功被牽動,他的兩只眼睛變得猩紅。

    “穹窿殿下,是穹窿殿下?”

    見此情景,阿懷古激動地跪在地上,重重磕頭。

    “穹窿殿下回來了!”

    他不會認錯的。

    這和千年前,他倒在廢墟中等死的時候,從穹窿殿下身上感受到的威壓與此刻的如出一轍。

    穹窿殿下將他救起,引他修醫(yī)道。

    他們只有一面之緣,可阿懷古終身難忘。

    他夢想著和穹窿征戰(zhàn)四方,卻等來了穹窿隕落,新上任了個乳臭未干小子的消息。

    如今,他的殿下回來了。

    訟夜心驚,看向問澤遺。

    他身上的氣息和之前的穹窿無異,訟夜也險些分不出這到底是穹窿殘存的遺愿,還是問澤遺本尊。

    問澤遺踱步到阿懷古跟前,突然重重一腳將他踹翻在地,發(fā)出悶響。

    厚實的鞋底踩上阿懷古的胸口,阿懷古疼得青筋暴突,臉上癡癡的笑意卻愈發(fā)掩蓋不住。

    這真是穹窿殿下的作風。

    “自以為很高明?”

    問澤遺的聲音染了戾氣,依靠層層疊疊的衣服遮蓋身形,言行舉止竟然和穹窿十成十相似。

    “誰讓你越俎代庖,替本尊做主。”

    兇神惡煞的面具蓋住他的表情,問澤遺語調不耐:“把解藥和做引的迷香都交出來。”

    “可”

    只是一個眼神,嚇得阿懷古瑟縮:“魔尊殿下想知道,我必然知無不言。”

    “在魔宮西苑,并蒂蓮池邊。”

    問澤遺側目看了眼訟夜,訟夜比他反應還快,連忙差魔族去查。

    “魔尊殿下。”

    阿懷古還在希冀地看著他,問澤遺懶得分眼神過去。

    他別過身去,沖著趴在肩頭的煙霧眨了眨右眼,眼中不剩半點戾氣。

    煙霧蜷縮成團,頂開面具邊沿在他臉頰處擦過。

    像是擔心,又像是懲罰。

    擦得有些重,還擦出了紅痕。

    第078章 x藥

    “報————”

    一魔修急匆匆闖入, 低頭跪在地上,將一只灰撲撲的藥匣雙手奉上。

    訟夜打開藥匣,里面放著瓶密封的丹藥,還有一卷牛皮紙。

    牛皮紙打開, 是張足有半米長的丹方。

    方子上用魔族的文字書寫著密密麻麻的字, 刪改痕跡數(shù)不勝數(shù), 劃得原本發(fā)黑的牛皮已經(jīng)開始泛白。

    “這是解毒的方子?”

    問澤遺看向阿懷古,他點頭如搗蒜,膝行向前。

    “ 是。”阿懷古還心有不甘,卻也只能乖乖承認。”只要服下一個時辰, 就能解摧元丹和夜息香相克而生的瘋魔癥狀。”

    他畢恭畢敬,對問澤遺知無不言。

    至此, 讓服用摧元丹者產(chǎn)生負面反應的藥材也水落石出。

    夜息香是極其常見的藥材,植株本身無毒無害, 氣味容易揮散。

    難怪他們去到供案時沒聞到多余的香味,魔域中風大,供案附近又還算開闊,殘存的夜息香氣味早就隨風而去了。

    問澤遺打開瓶子數(shù)了數(shù), 里面只有八顆解藥。

    就這點藥, 救一條街內發(fā)瘋的人都棘手, 要想遏制住城中亂象,還得需要讓闌冰城內的藥修開爐大批煉制。

    “煉制解藥要多久?”

    “十, 十五個時辰。”阿懷古被他陰鷙的模樣嚇得連連磕頭。

    “屬下無能, 十五個時辰已是最短。”

    問澤遺去藥寮幫過忙,知道藥寮中煉丹經(jīng)常是以日月計數(shù), 十五個時辰算不上多。

    可放在眼下,實在是太慢。

    “時間不夠。”訟夜皺眉, “距離魔域出現(xiàn)裂隙,不過也就只有十五六個時辰。”

    煉丹之前還得備藥,之后又需試藥,還得等解藥起效。

    這番下來,能在二十個時辰內解決都算是運氣好。

    可二十個時辰后,魔域內的魔氣早就流竄到北境,藏在暗中心懷不軌的魔也會伺機而動。

    問澤遺思忖片刻,問訟夜:“在不重傷根骨的情況下,你能拖住多久?”

    “多拖三個時辰,理當不成問題。”

    三個時辰,還是不夠久。

    “我身上有穹窿的傳承,如果我來助你,能否拖延魔域開啟五個時辰?”

    既然唯有魔尊可以控制魔域洞開,那身負前任魔尊心法的他,也未嘗不可一試。

    “依照副宗主的修為可以是可以。”

    訟夜?jié)M臉詫異:“但你身上的魔性極有可能因此徹底抑制不住,真想好了?”

    對于修士來說,修魔爆發(fā)算是對自身的侮辱。

    抑制不住魔性的代價是又一次心脈受損或者根骨受創(chuàng),他可以替問澤遺隱瞞行蹤,可問澤遺自身反復磋磨而受的傷,卻是實實在在的。

    問澤遺垂眸,看向趴在他肩上的煙霧。

    他說出那話開始,霧氣滾動的速度快了許多,變得不安。

    “師兄,我可能要晚些回去。”

    “可我一定會回去,你愿意信我嗎?”

    指尖蹭了蹭冰涼的霧,繚繞霧氣吞噬他的手指,隨后又抽離。

    “你當真要做?”

    “是。”

    好不容易走到這一步,成功已經(jīng)近在咫尺了。只要他撐住,就能換取兩族百姓安穩(wěn)度日的機會。

    “我信。”

    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暗藏洶涌的平靜湖面中,泛起清淺漣漪。

    出乎問澤遺的預料,蘭山遠答應得很輕易。

    霧氣落地,匯聚成模糊的人形:“二十時辰后,我來魔域迎我?guī)煹堋!?br />
    “請魔尊殿下替他保密,切勿將他身懷魔性之事散播出去。”

    他語調很輕卻含著威脅,透露出壓迫感。

    “好。”

    訟夜隱約察覺到兩人關系不一般,但也沒時間細想。

    “本尊可立下血誓,對副宗主的秘密守口如瓶。”

    “殿下深明大義。”問澤遺正色。

    “事不宜遲,勞煩魔尊先找人試藥,我想辦法將方子遞出去,師兄讓藥修們準備煉制。”

    阿懷古九成九沒騙他,但畢竟是數(shù)百條命,事態(tài)再緊急也不能忙亂,該試藥還得試過。

    反正試藥和煉藥同時進行也不矛盾。

    訟夜頷首贊同:“我這恰好抓了幾個發(fā)癡的魔,讓他們先服用試試。”

    “師弟,來魔域入口尋我。”

    蘭山遠那邊安靜了片刻,再度出聲:“我替你將藥方和解藥轉交于藥修。”

    “現(xiàn)在外邊全是魔宮派去的巡兵,我用傳送陣送你去。”

    訟夜劃破手指,蹲在地上布陣。

    “師兄,你接我干什么?”

    趁著有片刻喘息時間,問澤遺壓低聲問蘭山遠:“魔域又不是好地方,你來了損修為。”

    “我會出來找?guī)熜郑瑤熜秩羰菗模Х噭e讓外人瞧見我就好。”

    他話音落下,蹲在地上畫陣的訟夜不滿地抬頭:”說魔族壞話別太明目張膽。”

    真當他是聾子,這就開始說起魔域好不好了。

    “待師弟凱旋而歸,我自然應來魔域相迎。”

    蘭山遠不理訟夜,聲音溫和又不容置疑。

    這幅樣子,看來是勸不動。

    身上魔性作祟,問澤遺一會冷一會熱,現(xiàn)在燥得巴不得貼在冰涼的霧氣上。

    他閉上眼整理紊亂的靈力,等到終于冷靜下來,訟夜的法陣也畫完了。

    將昏迷的沈摧玉五花大綁留在訟夜身邊,問澤遺踏入法陣中。

    一道光掠過,轉眼間又回到了魔域入口。

    從陣法中抽身的虛脫感尚未散去,他忍著不適,快步朝著黑洞洞的裂隙走去。

    裂隙浮在半空,問澤遺腳尖一點,輕巧地躍入其中。

    裂隙接納了他,將他卷入無邊無際的黑暗。

    問澤遺睜開眼,四周黑得伸手不見五指。

    因為一開始是跌落魔域,他也不認得“門”中的路,只是憑借感知,朝著魔氣稀薄的地方走去。

    紫蒙蒙的霧緊跟隨在他身后,想靠著身上聊勝于無的光亮照出前路。

    越走越冷,他呼出的氣變成白霧,混雜在魔氣之中。

    不遠處出現(xiàn)了微弱的光,似乎還有一道白色的身影,如風雪中的松柏。

    他腳步驟然加快,光亮越來越刺目。

    闌冰城內正是夜晚,可蘭山遠手中提著一盞長明燈,長明燈的光芒搖曳,比問澤遺掛在他院子里的那盞還要亮堂。

    “師兄。”

    隔著層薄紗般淺的魔氣,兩人遙遙相望。

    問澤遺欲言又止,將納戒中的木匣遞給蘭山遠。

    “給。”

    黑暗之中,伸出只修長白皙的手。

    想說的話太多,也不知先挑揀哪句合適,反倒只能公事公辦。

    蘭山遠也不言語,他接過問澤遺手中的木匣,用術法結印。

    眨眼間,破舊木匣已經(jīng)不見蹤影。

    “已傳至闌冰城,蒔葉谷的藥修今夜開爐,各處關隘已有修士把守。”

    問澤遺的手剛要縮回,被他牢牢攥住。

    “只有我在,你別擔心。”

    “師兄,我就不出來了。”

    問澤遺沒收回手,卻也沒離開魔域。

    身上的痛覺已經(jīng)麻木,就像是連續(xù)走了數(shù)十里路后,腳心傳來的觸感。

    他怕一出來喘息,就不想再到魔域之中去。

    他笑道:“要是讓人發(fā)現(xiàn)冰原有高階魔修的蹤跡,今晚又不得安寧。”

    修士們現(xiàn)在對他的信任,都建立在他不是魔修這一前提上。

    無論是誰,只要修魔的人露頭,就會被千夫所指。

    他們之間像是隔著層無形的墻,長明燈的殘光落在問澤遺的面具和魔紋上。

    現(xiàn)在的他,更像是一只魔。

    蘭山遠的手越攥越緊,問澤遺發(fā)覺自己沒被抓住的另只手腕處,紫色的霧氣牢牢糾纏住。

    他的師兄,遠沒有在訟夜面前表現(xiàn)得云淡風輕。

    “師兄,你在想什么?”

    他們的身體貼得很近,可問澤遺不肯出去,蘭山遠卻進不來。

    “想帶你走。”

    蘭山遠的呼吸不再平穩(wěn)。

    帶走他。

    不理智的念頭瘋狂侵蝕著蘭山遠,他也不知問澤遺若是出來,他會不會罔顧師弟的意愿。

    問澤遺待在魔域,是明智的。

    “這怕是不行,和魔尊說好了。”問澤遺朱紅的眼瞳微微轉動。

    “除了想帶走我,師兄還在想什么?”

    蘭山遠沉默片刻,輕聲道:“很想你。”

    問澤遺說過走夜路哪怕看得清,也要帶一盞燈,所以他帶來了能找到的,最亮的燈。

    魔域不是他該待的地方,他想拉著他走,可他卻不愿意。

    他說要解決一切,自愿走入險境之中。

    “我也很想師兄。”

    問澤遺回握住他,刻意擺出的笑容淡了些:“等離開魔域,我們就回持明宗。”

    “好。”

    魔氣染得問澤遺頭腦發(fā)昏,熱勁過去,又開始發(fā)冷。

    “等回去后我要歇息三五年,過整日就是種花釣魚的清閑日子。”

    明知都是奢望。

    但既然是奢望,想想總歸無罪。

    “好。”

    蘭山遠看出他的異樣,想要扶住他,手卻被阻攔在魔域之外。

    一門之隔,由法器而生和他連心的煙霧替代他,攀上問澤遺的肩膀,又攀附上脖頸,松垮地禁錮著他的咽喉。

    “師兄,它這是什么意思。”問澤遺笑,輕輕戳了下在喉結邊打轉的紫煙。

    “想綁住我?”

    路上,這團小東西的小心思被他盡收眼底。

    魔靠著欲念和本能行事,魔性也能放大人的欲念和本能。

    放到之前,問澤遺多半會假裝沒看到。

    可他們能會面的時間極短,不該用來裝傻充愣。

    蘭山遠眼神略有躲閃,控制著煙霧從他身上抽離。

    離開前,霧氣還戀戀不舍地勾了下他的鎖骨處的衣服。

    他這幅樣子,無疑算是默認。

    “闌冰城內修士還需我調遣。”

    可蘭山遠似是不想被他察覺到陰暗的心思,緩緩地松開手。

    “在魔域內,你務必照料好自己。”他剝下手指上的納戒,放在問澤遺掌心。

    “這里有祛魔性的丹藥。”

    問澤遺頭腦一熱,反手攥住他的袖:“師兄,別顧左右而言他。”

    “你剛才就是想把我綁起來。”

    他無賴道。

    “”

    蘭山遠抿唇,沒同他對視。

    他很難共情別人,但知道對問澤遺來說,他的一部分心思是被不能接受的。

    如果可以,他想把問澤遺綁在小筑,甚至就鎖在臥房,只能見到他一人。

    師弟身體不好,所以不能用鐐銬束住,用術法封上門窗。

    他想要什么,他都會替他去取來。

    他喜歡什么樣子,他就變成什么樣子。

    這樣,他就再也不會有危險了。

    “這回是我沒聽師兄的話,應當受罰。”

    見他還是不肯說,問澤起了不合時宜的壞心思:“等我出了魔域后,師兄想對我做什么,我都全盤接收。”

    “想把我鎖起來也行。”

    兩人之間的距離已經(jīng)近得像咬耳朵。

    曖昧彌漫在殘忍無情的雪原之中,像是從雪隙中開出的絨花。

    脆弱柔軟,卻也堅韌。

    蘭山遠的瞳孔散大,耳根處泛起極淺的紅。

    他和問澤遺對視,瞳色比方才深了些:“好。”

    “納戒我收下了。”

    問澤遺這才抽身戴上面具。

    “二十個時辰很快會過去,我相信師兄定能盡快把我接走。”

    他背過身去,身影重新隱匿在黑暗之中。

    蘭山遠熄滅長明燈,和問澤遺背道而馳,消失在飄搖的風雪里。

    對闌冰城和魔域,這都將是個不眠之夜。

    二十個時辰放在數(shù)月前,還不夠問澤遺偷閑。可放到現(xiàn)在,卻是格外地漫長。

    為了遮蓋住身上的靈氣,問澤遺把自己包裹得嚴嚴實實。

    服用過解藥的魔族已經(jīng)逐漸緩過氣,證明解藥有用后,訟夜這邊繳了賣摧元丹得的靈石,靠著口袋豪橫,瘋狂搜刮魔域少得可憐的幾家藥鋪。

    幸虧阿懷古也沒本事弄到太多高階靈藥,所以解藥的藥材也不難找,魔族的藥修們頻頻湊湊,開始磕磕絆絆準備煉丹。

    魔族藥修多數(shù)擅長煉制傷人的毒藥蠱藥,大批地制解藥害得他們心驚膽戰(zhàn),還將丹爐里里外外清潔了一遍,這才起火開爐。

    問澤遺遠遠看著,不知是該覺得欣慰,還是該覺得好笑。

    “我不覺得魔尊殿下窩囊。”一個呲著齙牙的老人靠著丹爐,顫巍巍道。

    “要不是他,我兒就算天生缺了條腿,怕是也得上戰(zhàn)場去送死。”

    他權當問澤遺是訟夜派來的心腹,可說的話也是真心實意。

    “我們老了,還是求安穩(wěn)吶。”

    “頓頓有飯吃,總比靠著腦袋去換什么金銀財寶來得舒坦,不是嗎?”

    “是。”問澤遺耐心和老人道。

    “他算是個好魔尊。”

    如果不喜歡天天跑去裝算命先生,并且對他出言不當?shù)木秃昧恕?br />
    魔域之中,仍然有相當可觀的一部分人支持訟夜,甚至打心眼地愛戴他。

    他風流成性神出鬼沒,卻也帶著魔族做些經(jīng)營買賣,幫助魔族在相對不那么貧瘠的土壤里種些好養(yǎng)活的蔬菜。

    “喂。”

    訟夜的聲音遠遠傳來,看守丹爐的藥修連忙跪下。

    “魔尊殿下。”

    “起來。”

    訟夜看了眼他們,徑直走到問澤遺身邊:“已經(jīng)有魔提前去布陣。”

    “我們不用去得太早,得過幾個時辰才出發(fā),你現(xiàn)在應當放松些。”

    “若是累著了,干不了正事才麻煩。”

    他輕佻的語氣像毒蟲一般,聽得問澤遺原本發(fā)冷的身體更冷。

    “何必對我這般警惕。”訟夜挑了挑眉,“我雖然當真覺得你不錯,但暫時也沒奪人所愛的癖好。”

    他喜歡性子烈的,卻不喜歡滿心滿眼裝著別人的。

    尤其和問澤遺看對眼的人,還不太好惹。

    不管哪個種族,本能地好八卦。

    聽到魔尊的大嗓門,魔修們驚奇的目光如梭子般投來。

    “出來說。”

    問澤遺黑著臉,將訟夜引到丹房外的空地處。

    因為魔域各處布陣的緣故,紫霧已經(jīng)失了效力和蘭山遠斷聯(lián)。

    它徹底變成個在問澤遺身后搖搖晃晃的小跟班,可問澤遺倒寧愿蘭山遠能看著。

    他恰好停在處能看到其他魔,別的魔卻聽不到他們說話的地方。

    問澤遺印象中的魔族荒涼,植被比剛才那老藥修的頭發(fā)還稀疏。

    可魔宮四處卻種著歪歪扭扭的草木,雖然不是蓬勃生長,但至少看起來還活著。

    只是因為訟夜奇怪的審美,有些紅配綠的配色過于鮮艷,讓問澤遺的眼睛不太舒服。

    “那人傀是蘭宗主送你的。”

    訟夜開門見山:“可我記得你們之前有嫌隙,這是吵得久后看對眼了?”

    “你從哪知道的我們不合?”問澤遺不承認,也不否認。

    訟夜玩味:“你倆不和到差點分家這事,三界皆知。”

    “只是你倆好上這回事還真沒傳到我耳朵里。”

    放到幾天前,任誰來和他說,他都不信蘭山遠和問澤遺能在一起。

    簡直比他手下的壯//漢舌吻,墻角栽的曼殊沙華學會跳《后//庭花》還驚悚。

    “我和他不是道侶。”直覺訟夜魔嘴吐不出好話,問澤遺干脆玩起了文字游戲。

    “不是道侶,那你們多少也不是正經(jīng)師兄弟。”

    訟夜突然湊上來,問澤遺往后退去,手已經(jīng)扣在劍柄上。

    “雛。”訟夜嘖聲,緩步后退,一錘定音道。

    “你倆都是。”

    問澤遺的臉比魔域的天還黑:“說夠了沒?”

    魔族的開放程度令人咋舌,他和魔果然說不上話。

    被訟夜一激,發(fā)脹的頭腦倒是清醒很多。

    “你別急,我就是讓你別太緊張,思緒過于集中反而容易魔性上頭。”訟夜嬉皮笑臉,作勢卻掐訣打算走。

    “雛兒大部分都不太行,不過我這有藥。”

    “你要是需要,我可以給你寄到持明宗去。”

    “到時候包得嚴嚴實實,保準誰也看不出來是什么”

    劍背搭在他的脖子上,訟夜的聲音漸漸變小。

    問澤遺微笑:“如果你們魔族已經(jīng)窮到讓魔尊賣藥的地步,我不介意讓師兄施舍你們幾塊靈石。”

    為了大局著想,現(xiàn)在他不能動訟夜。

    可等到此件事了,他非得帶上蘭山遠把訟夜打一頓才好。

    第079章 找補

    “行行行, 我不說就是。”訟夜訕訕后退。

    雛兒就是這樣,別管平日什么樣,被戳中心思就急眼。

    可問澤遺此時身負魔性,陰沉下臉后比在北境時更加嚇魔。

    “我去找個角落歇息。”問澤遺收回劍, 沒好氣道, “勞煩魔尊臨到出發(fā)時喊我。”

    怎么調度魔族人手是訟夜該考慮的事, 他更需要養(yǎng)精蓄銳。

    “且慢,我讓他們收拾間沒用過的臥房出來。”

    訟夜欲言又止:“把你晾在外面,顯得我們魔族待客不周。”

    雖然問澤遺強撐著,可訟夜隱約能察覺到他的疲態(tài)。

    他此刻的狀態(tài), 極其像是一根繃緊的,脆弱的弦。

    問澤遺能力足夠, 心性也強,卻比其他同境界的劍修身體虛弱太多。

    “多謝。”問澤遺頷首, 打算先到十步遠外仿南疆制的十角亭下暫歇。

    “對了,你當時為什么會修魔?”訟夜好奇。

    “難道是被誰暗算?”

    問澤遺看了他眼:“想不開所以就修了。”

    “若是魔尊有什么洗去魔性的辦法,請務必告知于我。”

    “我知道的也不多,但是有個雙修之法。”

    “哎, 好像蘭宗主的靈根剛好合”

    “停。”問澤遺果斷選擇掉頭就走。

    再待下去, 他怕是真要控制不了自己揍訟夜。

    “外面在說啥?”

    丹房內, 丹爐邊的魔修大惑不解。

    另個豎著耳朵的苦著臉搖頭:“沒聽見,不過他敢甩魔尊大人臉色, 肯定是個哪家高階魔修。”

    “對對對, 大人物!”魔修們窸窸窣窣議論起來。

    “不過這是哪家的魔,怎么沒見過呢?”

    問澤遺在亭子里歇了一刻, 被幾個賠著笑的魔請入寢居。

    他沒敢沾床睡,只是趴在桌上歇息, 實在感覺不對了,再吃顆蘭山遠給的丹藥。

    八品鎮(zhèn)魔丹金貴得很,一顆就是幾萬靈石,也就蘭山遠有本事當糖豆給。

    可事態(tài)緊急,他顧不上節(jié)儉。

    時間隨著屋內滴漏分秒流逝,吃到第二十一顆的時候,寢居的門被敲響。

    “魔尊殿下請您過去。”

    終于來了。

    距離魔域正常開啟還有四個時辰。

    魔域內已經(jīng)開始異像頻生,高懸的血月也變大了一整圈。

    “從現(xiàn)在開始的十二時辰內,原本沉寂的魔氣翻涌,部分被封印的秘境也會打開。”訟夜仰頭望月。

    “這素來也是魔族最不安生的一日。”

    低階魔受到魔氣影響癲狂,上街尋釁滋事者不在少數(shù)。高階魔摩拳擦掌想要入秘境尋一步登天的機會,可隕落于其中者十之七八。

    一日中死掉的魔,能趕上平日半月。

    一定還有借穹窿名偷的亂黨躲在街巷伺機而動,為維系魔族秩序,訟夜手下大部分人手還得在魔域各處巡街,能帶去魔域入口的都是少數(shù)高階魔修。

    “但愿十二時辰后,一切都能塵埃落定。”訟夜面上輕松,“人族那邊,也已經(jīng)萬事俱備。”

    問澤遺被魔氣干擾思緒,下意識地問道:“我?guī)熜挚蛇好。”

    訟夜忍住揶揄的念頭,認真道:“蘭宗主好著,只是因為血月干擾,暫且不能用魔晶和你取得聯(lián)系。”

    “他的動作比我想得快,依照人族那邊的速度,解決事端怕是不用拖延五個時辰。”他挑眉,“我印象中蘭山遠一直都高高在上、不緊不慢,很少這般雷厲風行。”

    “你們師兄弟,真是讓我刮目相看。”

    “”

    問澤遺垂眸。

    他認識的蘭山遠其實不愛管麻煩,對多數(shù)事都持副事不關己的態(tài)度,出手幫忙也只是履行宗主的責任。

    他這般著急的原因,不言而喻。

    “走吧。”他握緊手中的劍。

    “盡快結束一切。”

    封閉魔域的陣法早已布置好,問澤遺和訟夜要做的,就是用自身修為維持陣法穩(wěn)定。

    表面上看并不困難,可高階陣法一般是十數(shù)修士聯(lián)手摧動,眼下因為封閉魔域門檻太高,重擔只能落到他們兩人身上。

    連續(xù)地為陣法供給修為,輕則暫損境界,重則魔化傷及心脈,乃至死亡。

    大陣直徑足有五米,訟夜還需要注意魔域動向,問澤遺自發(fā)站在距離入口近的一端。

    徹底入魔的后果只有兩種,一種失去理智傷人,一種失去意識暈厥。

    不管是哪種,都會導致他無法繼續(xù)支撐大陣。

    陣法開啟,就不能有一絲的膽怯猶豫。

    “想見他么?”訟夜難得好心。

    “我可以想辦法讓你們再見一面。”

    “不用了。”問澤遺解下劍,放在膝上。

    “過幾個時辰,我會親自見他。”

    “好!有血性。”

    訟夜大笑,也退回自己該待的位置。

    他抬手,示意遠處的魔族術修開始動作。

    “起陣————”

    得了令的術修大吼,驚飛周遭縈繞的黑蝶。

    訟夜身邊的鷹落在遠處樹梢,目光如炬盯著陣眼。

    闌冰城內。

    賜翎一記飛踢,將發(fā)狂的百姓踹倒在地。

    “又是一個。”

    他扶起旁邊受驚的老人:“臨時設的藥寮,在南邊,您快去吧。”

    緩過氣的老人熱淚盈眶,也顧不上細究賜翎奇怪的口音,連連道謝。

    “多謝少俠,否則我這把老骨頭,怕是經(jīng)不起打。”

    “不謝。”賜翎尾巴都要翹起來了,忍住得意擺了擺手,轉瞬消失在檐間。

    外面是數(shù)九寒天,可他熱血沸騰。

    來得偷偷摸摸,眼下他也算是當了次大俠。

    “問澤遺,人呢?”

    賜翎和莫且行匯合,目光在來來往往的人群之中尋找。

    節(jié)骨眼上,消失數(shù)日的問澤遺依舊沒出現(xiàn)。

    “宗主說他另有安排。”見賜翎要亂跑,莫且行趕忙攥住他。

    “時候到了,我們去極北冰原尋宗主。”

    “另有安排。”

    妖族的第六感讓他覺得不妙,賜翎執(zhí)拗地問:“什么安排,要躲著我們?”

    依照問澤遺的性子絕不會臨陣脫逃,那肯定就是去干危險的事。

    “我不知道。”

    莫且行寬慰道:“興許他已經(jīng)在冰原了,你去冰原就能看到。”

    “有道理。”賜翎眼睛一亮。

    “我們,出發(fā)。”

    他腳下生出烈焰,化作蒼雀模樣,呼嘯著振翅高飛。

    焰生的尾尖托起風,劃過金紅的弧度。

    “這小子,也不帶上我一起。”

    莫且行無奈,只能御劍追上。

    施粥的攤子邊上,瞧見天上呼嘯而過身影,一男一女兩個藥修面面相覷。

    “真不愧是劍修。”

    女修輕嘆,捧起祛寒的姜湯,招呼旁邊累得打盹的師妹端過去。

    “今日,可有得忙了。”

    巨大的防護罩籠罩在闌冰城上空。

    蘭山遠從陣法中睜開眼。

    “如此一來,闌冰城可謂固若金湯。”

    北穹劍閣的閣老千恩萬謝:“我替北境蒼生,再謝宗主胸有仁心。”

    就算是蘭山遠,開啟這般大的防護罩,也需要耗費極大靈力。

    “不必謝我。”蘭山遠看向城墻下的百姓的修士們來來去去,像是忙碌的蟲蟻。

    和他毫無干系。

    “一切是我?guī)煹艿墓凇!?br />
    “是,也該謝過副宗主高瞻遠矚,提早預料到北境要遭不測。”

    沒人知道問澤遺去了哪,可看蘭山遠的態(tài)度,所有人都深信問澤遺在做要緊之事,暫且分身乏術。

    “雪,是紅色的雪啊!”

    不知哪個孩童喊了句,天上飄散的雪花從潔白變成淡紅。

    是魔域要開的征兆,可解藥還在丹爐之內。

    “我需前去入口處,闌冰城內就交給北穹劍閣了。”

    “是!”

    閣老拱手,目送蘭山遠轉瞬間消失。

    魔域入口處的魔氣呈漩渦狀朝著中間匯攏,發(fā)出含糊的撕裂聲,讓所有駐守的修士皆是為之一振。

    “退后,當心!”

    劍修拔劍,術修持符,和獸修如影隨形的雪狼仰天咆哮,所有人嚴陣以待。

    可等了半晌,魔域還是這幅欲開不開模樣,漩渦流轉速度變慢,像是流水變得粘稠。

    不屬于入口的魔氣從中滲出,強硬地和其糾纏在一起。

    “他們成功了!”莫且行面露喜色。

    據(jù)說那小魔尊在控制魔域洞開,現(xiàn)在已經(jīng)初見成效。

    上次見時小魔尊還不成氣候,沒想到這才多久,訟夜真是成長迅速。

    賜翎還在急匆匆找問澤遺的身影,突然炸開了毛。

    “穹窿。”他指著魔域瞪大眼。

    “是穹窿的氣息!”

    他一句話,激得在場修士一片嘩然。

    “還真是。”經(jīng)過他提醒,有些靈敏的術修也察覺到異常。

    他們都是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老手,卻在感知到穹窿的氣息之后,身上都直滲冷汗。

    那是半步化神卻凄慘隕落的老魔尊,也算是人妖兩族的夢魘。

    可這回的“穹窿”,卻在幫助他們。

    “蘭宗主!”

    看到蘭山遠趕來,莫且行連忙行禮,將突發(fā)的變故告知于他。

    “無妨,只是有老魔尊傳承的法器。”蘭山遠閉眼感知,隨后溫柔出聲。

    他的話無疑給在場所有人吃了定心丸。

    蘭宗主都說沒事,那就是沒事!

    修士們四散開來,繼續(xù)嚴陣以待。

    可沒人看見,蘭山遠藏在袖下的手攥成拳,鮮血從掌心滲出。

    魔域內。

    “你撐得住嗎?”訟夜已經(jīng)滿頭是汗,抬眼看向問澤遺。

    若非有問澤遺幫忙,他怕是真要折在陣中。

    問澤遺到底不是真的穹窿,自然比他更不好過。

    他已經(jīng)說不出話來,僅憑著對疼痛的忍耐力和高強的修為強撐。

    還有四個時辰。

    面具若非經(jīng)過靈力加固,已經(jīng)早被強大的魔性涌動碎成齏粉。

    問澤遺面部的魔紋生成裂口,里面涌動碎星般的魔性。

    像是盛滿水的玉器正在逐漸碎裂,分崩離析。

    他眨了眨眼,分明不難過也不恐懼,卻落下一滴血淚。

    和之前一樣,他的五感在被逐漸剝奪,首先就是視覺。

    還有三個時辰。

    陣內無法分辨時間,問澤遺只能依靠經(jīng)驗分辨。

    過去不知道多久,經(jīng)脈宛如扯斷后被重新接上,身上的疼痛已經(jīng)反復麻木了五次。

    背后傳來隱約說話聲,是魔域趁著他們虛弱松懈,撕開了一條口。

    問澤遺神色一凜,再度向陣法注入修為。

    修士們的聲音變得含糊,徹底消失不見,可他卻覺得安心。

    蘭山遠肯定已經(jīng)到了,在等著接他回去。

    危機有驚無險結束,可訟夜看他的眼神是前所未有的擔憂。

    問澤遺似乎聽不見聲音了,裸露處的皮膚上,血管的位置爬滿了殷紅色。

    他已經(jīng)失了聽覺視覺,等到五感被徹底剝離,再厲害的修士也定會昏死過去。

    昏迷并不比發(fā)狂要好,因為一旦閉上眼,后面能不能醒來都是個未知數(shù)。

    “撐住!”他一咬牙,竭盡全力加固陣眼。

    原本已經(jīng)黯淡的法陣光芒大盛,像是貪婪吸收他們的生命。

    魔域入口,閉上是生門,打開才是死路。

    雪域中,穹窿的氣息淡了許多。

    其他修士多少都松了口氣,只有蘭山遠面上溫和的表情幾乎要維持不住。

    “丹藥開爐,已經(jīng)能給城里關著的人喂下了!”

    遠處傳來的消息像續(xù)命的靈丹,這駐守寒苦冰原的修士們精神一振。

    城里的暴亂早就被數(shù)十宗門的修士聯(lián)手壓制,他們看向闌冰城的方向,可蘭山遠依舊死死盯著魔域入口。

    魔域內慣例有魔族暴亂,而且這回規(guī)模不小,卻被訟夜的心腹們死死攔住。

    “繼承老魔尊的遺愿?做你的春秋大夢!”提刀的魔怒目圓睜。

    “魔尊有令,今日尋釁者無論滋事大小格殺勿論,帶頭尋釁者用挫骨之刑!”

    一直以保守形象示人的訟夜,終于露出獠牙,果斷剜下對于整個魔族都棘手的腐肉。

    不破不立。

    血腥味彌漫在街上,試圖讓魔域開啟的各路亂黨身首異處。

    百姓們默契地閉門不出,哪怕是窮到家門都破損的魔,也會東拼西湊找些木條把家里釘死,不給任何魔搶劫的機會。

    還有兩個時辰。

    嘴里的咸腥味逐漸變淡,直到消失不見。

    問澤遺咳出壓在喉尖的血,不甚在意地重新閉上眼。

    他只剩下嗅覺了,可維持嗅覺靈敏,遠比維持五感容易。

    冗長黑暗和靜默沒帶來恐懼,反倒讓他的心逐漸安寧。

    事已至此,無法回頭。

    思緒開始變得不連貫,像是一盞被拆得七零八落的走馬燈,木塊散落在地,只能窺見最基本的圖案。

    他看見年少的他雨夜里獨自回家,左手撐著傘,只有手腕上的手表發(fā)出微弱的光亮。

    隨后,他來之前的二十一年人生被盡數(shù)打亂播放。

    爬山虎連接著他畫下的第一幅畫,林蔭道路的盡頭,母親的笑容與離家那日的夕陽重合。

    【宿主,宿主!】

    系統(tǒng)在呼喚他,可他聽不清了。

    越過他的記憶,他看到了原主的過往。

    原主摸黑持著劍一遍遍從泥濘中爬起,朝著高他一整個境界的魔獸撲去。

    可原主抬起頭來,臉上居然沒有五官,只是模糊的一團。

    怎么回事?

    之前系統(tǒng)給他的片段中,原主分明長著和他一樣的臉。

    沒等問澤遺分出余力思索,畫面一轉。

    原主捂著胸口,倒在凄清的雪夜里。

    梅花落了滿地,混雜在流淌出的血中,像是一場盛大的葬禮。

    一人替他撐著傘,面上也沒有五官。

    可問澤遺一眼認住這是蘭山遠。

    兩個無臉人的出現(xiàn),讓悲愴的場面變得詭譎。

    “為什么。”他聽到原主喃喃自語。

    “師兄,這是第幾次了?”

    “沈摧玉那雜碎,做了多少次的倀鬼。”

    蘭山遠沉默著,看不清的面容上淌下淚來。

    他抽噎著跪下。

    這顯然不是問澤遺認識的蘭山遠。

    “該有百來次。”原主也不管他,兩人關系看起來并不好。

    他兀自哂笑:“很快就結束了。”

    他的聲音越來越弱,身上依舊纏滿怨氣和戾氣,身上的野心卻被泯滅大半。

    “我我和天道做了個交易。”

    “用我身死道消,求個從地獄來的惡鬼。”

    “求他嫉恨一切,睚眥必報我要他打破輪回,殺死姓沈的渣滓。”

    他勉強睜開眼:“天道,和我說,師兄也求過他。”

    他語調譏諷,胸膛的起伏變得急促。

    “您求了什么?我猜,是個溫和,強大的救世之人”

    “多稀罕我們金口玉言,卻懦弱的圣人師兄,求人,求人”

    原主闔目,徹底沒了生息。

    問澤遺渾身的血液幾乎凝固。

    在他閉眼的一瞬,模糊的面上出現(xiàn)了和他一模一樣的五官。

    他成為了“問澤遺”。

    沒來得及看蘭山遠的臉,他的思緒戛然而止。

    【宿主!】

    系統(tǒng)的聲音顫抖。

    【方才您意識被不明介質強行牽引,我,我廢了好大勁才把您帶回來。】

    它抽抽噎噎,差點哭出聲來。

    【嚇死我了嗚嗚嗚】

    問澤遺抽神,猛然意識到身上的魔氣在不自覺地外散,趕忙將其收攏。

    這回還真是系統(tǒng)救了他一命。

    劇烈的疼痛傳來,他似乎聽到了聲熟悉的笑。

    “沒勁。”

    耳邊傳出嗡鳴,隨后漆黑的視線也出現(xiàn)了血色。

    五感在緩慢地恢復。

    “成了!”

    訟夜忍住渾身劇痛和不適,跪趴在地上,不顧面子扯著嘶啞嗓音,喊得聲嘶力竭。

    “問澤遺,我們贏了。”

    得虧了蘭山遠靠譜,居然早了足足一個時辰結束。

    兩邊都沒發(fā)生意外,叛亂已經(jīng)制住。

    問澤遺雖然沒有入魔,卻徹底已經(jīng)成了血人,模樣慘到訟夜都不敢上去攙扶,怕碰下就散架。

    陣法破碎消失,一道白影落下,果斷地攙扶住搖搖欲墜的問澤遺。

    “小澤?”

    他聲音顫抖,身上紊亂的靈氣震得附近魔修被轟出去數(shù)米遠,還震暈了幾個元嬰期的倒霉修士。

    魔修們都沒看清人,就條件反射地要劍拔弩張,卻又誰都不敢上前。

    訟夜眼疾手快,命旁邊的術修給兩人支起結界。

    他被魔攙扶著才能直起身,訟夜忍不住嘆了口氣。

    “去,去找補氣的丹藥。”

    蘭山遠見過很多人的慘狀,可看到問澤遺氣息微弱,半死不活躺在懷里,卻是難以接受。

    痛苦鋪天蓋地席卷而來。

    彎曲手背,他小心翼翼攬住問澤遺,倉皇地往他身上送靈力。

    “小澤,醒醒。”

    可靈氣傳到過于虛弱的問澤遺身上,有六七成都留不住,晃悠悠飄散開來。

    他手背上沾滿了血,想尋干凈的帕子給問澤遺擦拭,也是越擦越臟。

    “對不起。”

    蘭山遠眼中通紅。

    他的思緒中全是血,流淌的,粘稠的。

    若非問澤遺還有氣息,他一定會屠魔域,殺了沈摧玉給他陪葬。

    然后,他再去陪他的小澤。

    “師兄。”

    終于,問澤遺勉強發(fā)出氣音。

    “是師兄。”

    他想笑,卻連笑的力氣也沒有。

    “好多血。”

    觸感恢復,他不適地斷斷續(xù)續(xù)咳嗽。

    哪怕聞再多次,他也不喜歡血腥味。

    “還疼嗎?”

    蘭山遠等他咳過,才給他喂下丹藥。

    血水從袖邊滴落,問澤遺的思緒依舊渙散:“很疼。”

    他眼角處的魔紋并未好轉,有魔氣從中涌出。

    “師兄,我想回家。”

    左右都看不見,他閉上了眼。

    北境太冷,魔域讓人喘不過氣,隔著屏障傳出魔族、人族修士的歡呼聲也很聒噪。

    好累,他暫時不想管任何事了。

    血色匯聚成燈籠的形狀,在問澤遺眼前搖搖晃晃。

    紅絲牽成道,像是回持明宗的路。

    “馬上就不疼了。”

    蘭山遠已經(jīng)恢復冷靜,他溫柔地攥著問澤遺的手:“好,我?guī)苫亍?br />
    他的聲音戛然而止。

    他們面前,陡然出現(xiàn)了一道裂隙。

    裂隙越擴越大,眨眼間已有兩米長。若是強行帶著問澤遺逃開,勢必會再次摧殘他虛弱的身體。

    壓垮駱駝只剩下最后一根稻草。

    以蘭山遠的身手,原本可以自己躲開。

    可他毫不猶豫選擇支開結界保護住問澤遺,同他一道掉入裂隙之中。

    “怎么回事?”

    結界外,是訟夜先發(fā)現(xiàn)了異常。

    他感覺到魔域之中有道神秘且危險的秘境洞開,且就在他的眼前。

    他顧不得傷勢,命令術修讓他進入結界。

    結界之中空無一人,只剩下一道緩緩合攏的裂隙。

    “糟了。”

    他面色陰沉:“去喊人族。”

    “可是”他身后的魔面露猶豫

    若是讓人族知道持明宗宗主和副宗主消失,怕是會苛責他們。

    “快去。”

    “是!”

    預想中跌落的疼痛未能如期而至,落水的聲音響起。

    問澤遺被包裹在結界和溫暖的水流之中,猛地睜開眼,居然奇跡般地重見光明。

    蘭山遠死死攥著他,頭上的玉簪已經(jīng)沉入池底,一頭烏發(fā)散開。

    他們居然落在處靈泉中,而這處靈泉靈氣充沛異常,竟然在迅速修復著問澤遺身上的傷。

    靈泉附近滿是石筍,靈韻深厚。

    “小澤?”

    蘭山遠呼喚著他,眼中全是不安。

    “我好著,師兄別擔心。”

    問澤遺的聲音嘶啞,卻比剛才清晰很多。

    他的手腳很不利索,緩慢回抱住蘭山遠,眼睛也只能模模糊糊看見輪廓。

    他覺得奇怪。

    以往規(guī)則都和他對著干,這回怎么容許他恰好落入結界,還好心讓靈泉療愈他的傷口和經(jīng)脈?

    放在以前,這是沈摧玉才有的待遇。

    血水在他周圍散開,瞧見蘭山遠身上斑駁紅色,問澤遺有些不好意思:“把師兄身上弄臟了。”

    “你沒事就好。”

    蘭山遠壓根不在意,他撩起水花,替四肢僵硬的問澤遺清洗臉上的血污。

    “這是哪?”問澤遺的臉被擠壓,發(fā)出的聲音含含糊糊。

    “應當是一處秘境,我感知到靈氣方向,說明有出口。”

    兩人都沒有探索秘境的心思,只想急著回持明宗休息。

    “等你身上的魔氣消散,我們就去尋出路。”

    他身上的傷雖然在愈合,但靈泉還是洗不去魔性。

    被蘭山遠脫下血衣,摸過鎖骨,問澤遺原本就發(fā)脹的頭腦更熱了。

    “小子。”

    識海中出現(xiàn)飄渺微弱的聲音。

    是穹窿。

    “您怎么還在我的識海里?”問澤遺愣了下,陡然而生出調情被看見的羞恥感。

    說好的在南疆魂飛魄散,這都是第幾次遇到穹窿殘魂了。

    穹窿嘿嘿一笑:“最后一次了。”

    “看你不中用,我來幫個忙。”

    “幫忙?”問澤遺蹙眉。

    下一刻,穹窿的聲音陡然消失,他身上浮起燥熱。

    這回倒是不疼了,就是燒心,而且散出去的魔氣怎么都收不回來。

    是穹窿用最后的余力牽動他身上的魔性,恰好過了他能獨自調整的閾值。

    原來是這個幫法。

    現(xiàn)在也沒什么輔助的陣法,怕是只能再動用那法子。

    他的呼吸變得粗重,不自覺地低下頭掩飾窘迫。蘭山遠意識到不對,輕抬起他的下頜檢查。

    他試著幫問澤遺收回魔性,卻是無果。

    蘭山遠沉吟片刻。

    “師弟,抱歉了。”

    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問澤遺胡亂點了點頭,將額頭靠在蘭山遠的眉心鈿上。

    可兩方靈氣剛才交融,又依依不舍地分開。

    紊亂的氣息交纏,蘭山遠面上露出愕然。

    興許內心深處的恐懼和患得患失作祟,靈修又失敗了。

    他的識海依舊不敢靠近問澤遺,連他自己也不能控制。

    知道和看見是兩回事,問澤遺也不喜歡荒蕪景象和可怖血色。

    認知一旦存在,就讓他難以敞開識海。

    問澤遺身上的魔性剛緩解一點,靠著本能貼在蘭山遠身上。

    兩人的衣服全沾著水,頭發(fā)也都解開披散,顯得這一幕有些情//色。

    蘭山遠垂眸,靠近又試了試。

    反復嘗試弄得兩人心慌意亂,卻依舊不行。

    問澤遺臉頰全是薄紅,背后分不清是汗還是水,里衣貼著腰部透出一片白皙肌膚。

    不知是歡愉更多,還是痛苦更多。

    他蹭了蹭蘭山遠,銀白色的睫毛顫抖,含糊地喊著“師兄”,臉上剛減淡的魔紋又變得鮮艷。

    蘭山遠把他靠在池邊緣的石筍處,呼吸變得更加急促。

    聽到衣衫剝落的聲音,問澤遺猛地睜大眼,驟然撿回理智。

    “師兄,你要做什么?”

    這里雖然沒別人,但是秘境中的水池,勉強算是半個光天化日下。”靈修不了,但體修也一樣。”蘭山遠坦然,像是不覺得在野外做這檔子事驚世駭俗。

    “保住你的命要緊。”

    他這話一出,嚇得魔性和欲//火雙重焚燒下的問澤遺都清醒三分。

    見問澤遺強忍四肢麻木捂著袖子有些局促,蘭山遠猶豫了下,寬慰道。

    “沒事,很快就好。”

    很、快、就、好?

    問澤遺深吸了一口氣,羞憤欲絕:“師兄,你這是什么意思?”

    他和蘭山遠沒實質性地進去過,可他記得加上在夢里那幾次,也就中藥那回稍微快了點。

    他不合時宜想到訟夜的話,頓時毛骨悚然往后挪了半步。

    難道不想快點?

    蘭山遠思忖片刻,終于后知后覺明白過來,可能是傷到了問澤遺的自尊。

    “我不是這般意思。”

    他討好地湊上前,親了親問澤遺:“小澤已經(jīng)很厲害了。”

    問澤遺:

    真不知道蘭山遠對那方面,究竟是懂還是不懂。

    這話倒還不如不找補。

    第080章 本質

    “不對。”問澤遺已經(jīng)被魔性擾的喘不上氣了, 依舊艱難抬手。

    “若是進去,不會出事嗎?”

    之前做夢和靈修都算是卡規(guī)則的漏洞,可真要在現(xiàn)實中合二為一了,保不齊他們頭探出秘境都會遭罪。

    規(guī)則似乎放松了對他的鉗制, 可這風險冒起來實在是太大。

    他說得隱晦, 可兩人都聽得懂。

    看到他手上爬出的黑紅血線蔓延, 蘭山遠手上動作不停:“若是出事,我替你擋。”

    “我不要師兄幫我擋災。”

    問澤遺費勁躲閃開:“難道就沒有其他辦法?”

    蘭山遠思忖片刻。

    “也有。”

    趁著問澤遺往后仰,他分開問澤遺的膝蓋。

    頭腦被燒得遲鈍,問澤遺一時沒反應過來, 只能眼睜睜看著蘭山遠俯下身去。

    等到視線恢復,他低下頭看著眼前景象, 睫毛劇烈地顫動,下意識就要拒絕。

    “師兄, 你”

    他沒來得及說完,聲音戛然而止。

    酥麻的感覺直沖天靈蓋,問澤遺咬住腮肉,卻仍然沒迫使自己變得清醒。

    池中水花翻濺, 他身體的反應過于誠實, 很快就徹底說不出話來。

    蘭山遠還能分出心來抓住他濕漉漉的左手, 將源源不斷的靈力傳入問澤遺的體內。

    問澤遺本能地往前送了送,然后反握住蘭山遠的手。

    他的理智尚未回籠, 右手撫摸蘭山遠的發(fā)頂。

    像是得了什么鼓勵, 蘭山遠身體微僵,動作愈發(fā)地賣力。

    他其實做得并不熟練, 可或許是感官太強烈,從開始到結束, 時間顯得冗長,又顯得過快。

    問澤遺身上的魔性減緩了兩三成,身上力量回流,已經(jīng)到他能自我調節(jié)的程度。

    “吐出來。”他回過神來,想把蘭山遠從水中拉起身。

    蘭山遠抬頭,臉頰有些紅,異色的瞳里染了欲念。

    他和問澤遺對視,喉結微微滾動。

    問澤遺臉幾乎要燒起來,但眼見著已經(jīng)咽下去,也無奈地輕拍他的背

    這玩意,下回還是別吃了。

    “有相合之處就行。”蘭山遠的呼吸略有不穩(wěn)。

    “成效差點,但也足夠。”

    膝蓋頂?shù)绞裁吹胤剑瑔枬蛇z試探地刮了下,引得蘭山遠又是陣顫抖,攥著他的手背出了紅印。

    “師兄覺得我厲害。”

    兩人的靈力還糾纏在一起,難舍難分。問澤遺湊到他的耳邊,臉頰緋紅,笑得卻肆意。

    “讓我看看師兄有多厲害。”

    蘭山遠動作僵硬,壓抑地輕哼了聲,情難自抑地湊過來和他索吻。

    問澤遺欣然親回去,撫摸他背的頻率開始忽快忽慢

    “看來師兄也很了不得。”

    問澤遺洗干凈手,隨后脫掉身上半褪的血衣,這才和蘭山遠黏黏糊糊又親到一起。

    被這么一折騰,身上魔性只剩下六成。

    等到調息好后,得把他們的臟衣服丟去另片靈池處漂洗。

    瞧見蘭山遠比他想得還容易克制不住,他心情好了許多。

    “小澤,你餓不餓?”

    問澤遺調息的時候,蘭山遠就和他相互依偎著,等到周圍魔氣平穩(wěn)才開口,語調溫柔又關切。

    “師兄身上還有吃食?”

    問澤遺睜開眼,清明的眸中詫異。

    他身上只剩下道道舊傷,最近新添的傷都在靈泉中愈合,已沒了一個時辰前的慘樣。

    “納戒中有吃食,還有清水。”

    蘭山遠起身上岸,衣衫半敞露出片風光,像是觸犯禁忌,被拉下凡的謫仙。

    他的身材并不如書中所寫那般纖弱,身形偏瘦,但比多數(shù)術修好上不少。

    將洗過的血衣抱上岸,蘭山遠遞給他一塊梨酥。

    梨酥渣少,而且入口偏軟,很適合傷病者補充體力。

    問澤遺小心地吞咽,才發(fā)覺因為嘔血,自己的嗓子哽得厲害。

    他趴在岸沿,掰了半塊沒吃過的舉到蘭山遠嘴邊:“師兄也吃。”

    銀白色的長發(fā)披散在水中,像是東海中偶爾會出水嬉戲,善言善歌的鮫人。

    蘭山遠正用術法烘干衣服,微俯下身啟唇,乖順地任由他投喂。

    “師兄,我們得快些走。”稍微恢復點精神,問澤遺就坐不住了。

    衣服被施過術,穿在身上絲毫看不出血痕。

    “失蹤太久,莫且行他們怕是要焦頭爛額。”

    而且他們是消失在魔域,要是回去太晚,保不準人族魔族又得起沖突。

    蘭山遠從容攏袖:“好。”

    身上束手束腳的裝飾全被問澤遺丟進納戒,等到最后一塊蒼玉消失,他背起長劍。

    順著蘭山遠感知到的靈氣前進,前路越來越寬敞。

    這處所謂的秘境之中沒有兇獸,也沒有隕落大能的殘怨,處在魔域之中,卻沒有沾染半分魔氣。

    四處靜得可怕,只偶爾有水滴落下的聲音。

    前方隱約出現(xiàn)光亮,蘭山遠卻停住了腳步。

    “是封印發(fā)出的光。”

    “里面封印了誰?”

    問澤遺的手攥在劍柄處,絲毫不敢松懈。

    “感知不到。”

    問澤遺驟然警覺。

    連蘭山遠也感知不到,前面怕不是個善茬。可出口就在這方向,不去都不行。

    “萬事小心。”他沉聲道。

    【宿主,嗯】

    識海中,系統(tǒng)欲言又止。

    可任憑問澤遺怎么問,它都含含糊糊說不清楚,只覺得害怕。

    不祥的預感越來越重。

    問澤遺試著調動身上的靈力,已經(jīng)回來了四成。

    接著往前走,溶洞長道盡頭,是更大的溶洞。

    溶洞內是處規(guī)模堪比鏡泊的靈泉,靈泉中央,一道通天的光柱嵌在法陣之中。

    陣法流動著各色的彩光,在光柱中心,似乎有個模糊的人影。

    “我沒感覺到人的氣息。”問澤遺蹙眉。

    蘭山遠微微搖頭:“陣中封印的是非人之物,只是容貌近似而已。”

    “還是繞開封印穩(wěn)妥。”問澤遺盯著陣法內的“人”,心頭的不詳?shù)竭_極點。

    他們繞著周圍的小路走,原本已經(jīng)安穩(wěn)地走過一半,卻變故突生。

    原本寧靜的水流劇烈翻滾,法陣的光芒大盛。

    小路朝著兩人斷裂崩塌,問澤遺顧不得身上存的疼痛,拉著蘭山遠要往前去。

    可壓根沒有前路。

    飄搖之中,他們腳下的石板浮起,朝著法陣的方向靠攏。

    “水深十丈,且水下有暗漩。”問澤遺驅動水靈根感知。

    “沒法趟水過去。”

    水面波濤洶涌,可天上卻沒有半點風,斷了他們御劍的后路。

    蘭山遠抓住他的手腕,試圖召出法器,也以失敗告終。

    秘境之中的環(huán)境像是有一處無形的開關,可以隨心所欲自由地切換。

    浮石搖搖晃晃,帶著他們朝著法陣飄去。

    沒等和法陣接軌,封印發(fā)出的光芒瞬間吞沒了他。

    問澤遺下意識地一抓,發(fā)現(xiàn)身邊空無一人。

    蘭山遠不見了。

    “別找了,他去了另個該去的地方。”

    熟悉的聲音響起,眼前模糊的人影變得清晰。

    他的長相令人毛骨悚然。

    是還算俊朗的模樣,可問澤遺從他臉上看到了許多熟悉的面部特征。

    可這些面部特征,都屬于不同的人。

    他的銀發(fā)藍瞳,蘭山遠的杏眼,賜翎的耳羽,沈摧玉的鷹眉,訟夜的魔紋

    甚至還有谷雁錦的玉簪。

    像是被強行拼合的人偶,他渾身透露出非人的違和感。

    “本來想在魔域里喚你,誰知道有個礙事的小東西非要搗亂。”

    系統(tǒng)嚇得瑟縮了一下,在識海中發(fā)出嗚咽般的機械鳴響。

    他絲毫不顧問澤遺神色陰沉,自顧自地往下道。

    “你攪了我這么多好事,讓我扳回一次,應當不會生氣吧?”

    “你是規(guī)則。”

    不是疑問,而是篤定。

    剛才那般肆意妄為的呼風喚雨,能輕松將他和蘭山遠卷入秘境,也就只能規(guī)則本身能做到了。

    “規(guī)則?”

    眼前的“人”玩味地笑著:“我是這個世界的內核,九州的天道,確實可以叫我規(guī)則。”

    “剛才你封住魔域之門的時候,我要給你看的有趣玩意,你應當也瞧見了。”

    “如你所見,他們曾經(jīng)和我做過交易。”他輕飄飄地說著,壓根不覺得那段回憶有多殘忍,那對師兄弟有多絕望。

    “現(xiàn)在,我想和你也做個交易。”

    問澤遺抬眸看他,眼神卻越來越冷。

    “離蘭山遠遠點,我保證讓你安穩(wěn)活下去,并且把沈摧玉身上的氣運分給你。”

    “你素來偏愛沈摧玉,怎會這般好心?”問澤遺的手上青筋暴起,通判蓄勢待發(fā)。

    “我想你誤會了,我不偏愛沈摧玉,只是覺得他有意思。”

    規(guī)則輕飄飄道:“他要是不爭氣,我會換個更有趣的傀儡。”

    他打量問澤遺的眼神輕慢,像是看玩具或者籌碼。

    “我當然也可以偏私你,考慮一下?”

    “我不需要你的偏私。”

    他的命,他自己會去掙。

    規(guī)則作為世界核心意識沒有直接抹殺他們,而是主動和他們談判,說明其中仍然有爭取的空間。

    他之前的行為,切實威脅到了規(guī)則。

    可若是答應規(guī)則,他和蘭山遠的結局并不會比兩個原主好到哪去。

    它殘忍又高高在上,就和著看似溫和實則如樊籠般危險的秘境一樣,承諾的背后定是更大的陰謀。

    規(guī)則無趣地聳了聳肩:”好吧,就知道勸不動你。”

    “可接下來你除了狼狽地東奔西跑,還能做什么呢?”他歪了歪頭。

    “去解救那群螻蟻,奪取那點微薄的氣運,當個隨時可能魔性爆發(fā),被千人唾罵的好副宗主?”

    “人、妖、魔,不過都是有點意思的螻蟻。”

    他微微瞇眼,身形變得模糊:“你能做到何種地步,我拭目以待。”

    光芒漸漸黯淡,問澤遺眼前仍然是巨大的封印,里面卻沒了人影。

    蘭山遠站在他的旁邊,可他面無表情,佇立著宛如石像,像是中了魘。

    “師兄,蘭山遠!”

    問澤遺拉著他的衣袖,可蘭山遠毫無反應。

    他的聲音在空空的溶洞內回蕩著。

    蘭山遠怕是也和他一樣,被隔絕在另一個空間了。

    【宿主】

    系統(tǒng)弱弱的聲音響起。

    【他,他說的不靠譜,還好您沒答應。】

    每個世界的意識不歸主系統(tǒng)管,他們之間,只是達成了一種444號讀不懂的微妙合作關系。

    有些世界意識尤其愛作對,可它這么小的系統(tǒng),也沒本事和祂們叫板。

    就連它都明白,規(guī)則之前這么壞,現(xiàn)在絕對沒安好心。

    問澤遺收回手,整理了下紊亂的思緒。

    規(guī)則這殘忍又愛愚弄人的性子和他想得大差不差,可透露出的一點,和他想的出入很大。

    規(guī)則并沒有多喜歡作為主角的沈摧玉,更不喜歡蘭山遠。

    難道固定的規(guī)則不是一味的袒護主角?

    【一般來說規(guī)則肯定更偏心主角,規(guī)則代表著這本書的內核、創(chuàng)作者的意志,而很多書的內核就是圍繞主角本身。】

    系統(tǒng)之前沒思考過這個問題,聽完問澤遺的問題,調取半天數(shù)據(jù)庫才得出回答。

    【也有規(guī)則傷害原文主角的先例,唔,可我沒有遇到過。】

    等等。

    規(guī)則是書的內核,也創(chuàng)作者的意志。

    問澤遺腦海中靈光一閃。

    他和寫狗血文的寫手不熟,卻認識畫虐戀漫畫的漫畫家。

    “我也不知道我在畫什么。”

    那位友人有次遇到瓶頸期,酒過三巡后,話也多了起來。

    大大咧咧的姑娘難得傷感,對著另外幾個畫手吐著苦水:“好像重要的是他們相遇,誤會,互相傷害最后圓滿,而不是他們是誰,該不該遇到。”

    她眼中露出迷茫:“我也不知道這么安排對不對,可畫到現(xiàn)在,虐身虐心的本質,好像只是虐身虐心而已。”

    問澤遺當時只有十六歲,在一群成人中間獨樹一幟地端著果汁。

    那時候他是個畫少年漫的高中生,操心的是怎么讓主角打惡龍,也并不愛看狗血虐戀,很難理解她的困擾。

    可現(xiàn)在他有些理解了。

    他看過那篇漫畫,幾個主角混亂地糾纏著,男人們毫無道理地愛著女主,卻又誤會女主,將她囚禁,將她控制。

    最后,友人實在是畫不下去也難以接受,挑了其中一個男的當男主,潦草地收尾。

    現(xiàn)在想來,那篇漫畫之所以令友人不滿意,是因為漫畫的核心并沒圍繞主角、故事和情感。

    而是圍繞著“虐”這個橋段本身。

    若是再換算一下,他身處的滿是口口,邏輯崩壞的虐文世界,也屬于為虐而虐范疇。

    ————為虐可以做不符合主角人設的事,可以寫夸張離奇的橋段,可以在圓不下去劇情的時候用主角雙死潦草完結。

    這樣的文,能談得上喜歡主角攻受嗎?

    他的脊背寸寸發(fā)涼。

    規(guī)則不是為了“沈摧玉”和“蘭山遠”而生,純粹只是在追逐虐心和狗血的戲碼,為狗血而生。

    眼下規(guī)則對沈摧玉失去興趣,對他開始感興趣。

    祂的下一步,究竟是要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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